2016-09-16

李葳: 幸运儿 (孽火2) 上

1) 英治的日常

美国大城费城,在晨曦的澄净空气下静静迎接着新的一天。
三三两两的行人,或慢跑或散步的,在城郊的住宅区内擦身而过。此处有数千户独栋洋房,道路排列整齐,路中央植有宽敞绿荫,这一切是为了给予人们最舒适的居住环境而精心打造的。
呼、呼呼、呼呼呼……
慢跑鞋以坚定的节奏踩在红砖人行道上,在宽松的运动短裤底下,一双肌肉匀称,肌理分明的长腿曲起、伸直。看似简单的动作里蕴藏着教人注目的利落,与那笔直完美的背脊连结成出色的健康体态。
被汗水沾湿的黑色前发,在微风轻拂中摇动,不时擦过那两道并列在洁白额际的英眉。长睫上下搧了搧,黑白分明的眼瞳专注地盯着前方的转角,两瓣薄唇吐出的深呼吸也逐渐放缓下来,以醇厚的清亮男中音遗憾地喃喃说道:“……今天的速度似乎太快了,明天可以再多加半公里。”
绕过转角,一座崭新高雅的七层公寓,堂堂地矗立在这遍满洋房的区域内,占据绝佳的视野。
原本跨着大步伐的双腿改为小碎步的半跑、半走,连等待红灯的时候也没有停顿下来,继续做着激烈运动后最重要的缓适动作。
绿灯亮起,同时起脚越过人行道,小跑步地往那栋公寓光净明亮的入口玻璃旋转门迈进。
“唔哇!”
就在接近入口处,一道身影突如其来的由里面冲撞出来,女子发出小声惊叫的同时,及时煞住脚步的他不仅躲过了碰撞的危机,还能顺势伸手扶住她。
“不要紧吧?”
“谢谢,都是我冒冒失失的……”女子边道歉边抬起眼,在她看清眼前男子容貌的瞬间,双颊无法自拔地酡红起来。
“那么……”
点个头,未曾发觉对方满怀闪闪星光的期盼目光,一旋身,他翩然消失在旋转门的彼端。
金发女子好半晌还站在门边,痴傻地望着那英挺的背影,直到一声急遽的喇叭鸣响后才清醒过来。
“慢死了!妳在磨蹭什么?我不是要妳先到转角等我的吗?”敞篷跑车上,一名棕发圆脸的年轻男子嚷着。“是谁说她快要迟到了,硬要我开车出来的?”
如梦初醒地想起自己正面临的重大危机,金发女子冲到车上,拉起安全带绑好后说:“要不是你昨天硬缠着我拚酒,我会睡过头吗?只不过拜托你开车送我,还一副好像给了我多大恩惠似的,现在的男人真是一点儿绅士风度都没有!”
“我不是绅士还真是抱歉,可惜天底下的绅士都已经绝种了。”
“嘿嘿,话也不能说得太早,谁晓得会在什么地方邂逅什么样的人呢?我刚刚就差一点有了个顶级艳遇的机会。那双神秘莫测的黑眼超性感的,电得我骨头都酥了,如果你没出来搅局,我一定会追上去要他的电话号码。”
“什么艳遇啊?妳昨晚的酒还没醒吧?”
女子得意地扬起眉头,把先前发生的小插曲告诉他,接着拍拍身旁男子的肩膀说:“对了,同样住在费医宿舍中的你,不可能不认识那个漂亮的东方美人吧?改天替我介绍一下。”
“漂亮的东方人?”棕发男子先是狐疑地蹙起眉头,接着恍然大悟地说:“啊啊,是那个来自台湾的幸运儿啊?妳看上他了?哈哈哈,没用的,就算妳使出浑身解数,也绝对把不上他的!”
“幸运儿”?这是什么意思?还有,你凭什么武断地说我追不上他?是看不起我,还是他已经名草有主,再不就是同性恋喽?”
“别一口气问这么多问题嘛!”
“是你先故弄玄虚的!”
“这有什么好故弄玄虚的?真是个爱夸大其词的女人。”
棕发男子摇头,笑了笑后往下说:““幸运儿”是费医里一起工作的同事们给他取的小名,他本人是很讨厌有人当他的面这么喊他啦,不过……那家伙的运气真的很好啊!从他一年多前从激烈竞争的亚洲申请名额中脱颖而出,获得来我们医学中心的机会开始,那家伙简直像受到命运女神的独宠。一般来说,再怎么厉害的外部研习医师,没历经过半年的锻炼是不可能获得主刀的机会,可是他到费医的第一个月,就因为上司临时突发的状况,一个人独力完成了非常困难的手术。结果不必说,在教授们的眼中理所当然地成了一炮而红的明日之星、前途光明的“幸运儿”。”
“这样就足以称为“幸运儿”吗?”
“当然不只是这些啦,一一去描述太啰唆了。总之,过了三个月,‘幸运儿’的名号已经传遍费医,只要提起这名字,大家就知道是指那个来自台湾的欧阳医生了。我在内科,当然没必要和他竞争席次,不过和他同在脑外科的一些人非常不爽他,这也是事实。我猜是那些人故意放风声,说他是运气抵过实力的男人,好掩饰被一名来自医疗程度远落后于我们、外地的年轻研习医师追赶过去的糗态吧!”
“哼!”此刻女子想起身为“女性”的自己,有时在职场上也饱受“差别”的待遇,不由得便要站在那名东方美人的立场说:“世界上就是有这种无聊人,明明技不如人,偏要耍小把戏、小伎俩,企图模糊焦点。”
“妳也用不着这么气愤吧?起码欧阳他混得很杰出,也没因为这不胫而走的称号,受教授们误会或被众人打压而失去机会。根据可靠的消息指出,离研修结束还有好几个礼拜,他已经收到脑肿瘤科主任提出的正式聘用契约了,而且还不是短期的。”
“哇,真了不起!听说研修期结束后,能获得续聘的都是万中选一耶!”
“由此可见他绝非光靠运气爬上来的。”
“越来越叫人心动了!既有美貌、才能,要是再加上古典绅士般的好性格,那他真是我梦中的情人,完美无缺!”
“所以说……妳省省力气吧!虽然我不晓得他是不是个同性恋……当初好像有过这种谣传,因为那些女护士们在他刚来的那一阵子,全都卯足了劲地大抛媚眼,无奈没有半个人能成功达阵,自然就传出了此类怀疑。但,后来大家便发现他不光是对女人没什么兴趣,连有意无意对他示好的那些圈内家伙们,也一样无功而返,得不到他半点响应。两边都落空的理由,大家都在猜……”
“猜什么?”
“……还用说吗?能让一个人守身如玉的原因,除非他是那方面有障碍,要不就是早已有了意中人。恐怕在家乡那里,有个顶级的恋人牢牢地捉住他的心,让他死心塌地。”
“拜托!这真是我听过最无聊的结论。”
金发女子嗤之以鼻地说:”隔着遥远的太平洋,谁会相信什么忠心耿耿啊?就算再怎么爱着对方,时间与距离都会冲淡爱的浓度。嗯……我可不打算放弃,吶,你还是帮我找机会,看能不能认识他喽!”
“好吧,妳想尝一尝撞上冰山的滋味,我也不多说了。有机会的话,我会帮妳介绍的。”
结束这一天的晨跑,脑海中早忘记方才那段小插曲的欧阳英治回到七层公寓顶楼。浑然不知已成为别人闲话家常对象的他,先在玄关脱下慢跑鞋后,再将晨报扔到餐桌上,一转身走进浴室,脱下汗湿的深蓝运动衫,露出经过长年累月锻炼而格外结实强健的体格。
文质彬彬的俊秀,精质钢铁般的强悍,这两样看似冲突的人性特质,却完美无瑕地融合在“欧阳英治”身上,没有半点突兀,令人讶异他是怎么办到的。
但,就英治本身来说,他并没有刻意  或企图去造作出这样的特质。
一来长相外貌本就是交由基因学去安排;二来他努力锻炼自己的理由,绝不是为了要赢得“压倒过一切的力量”,反过来说,“力量”不过是附加物品,他真正的目的是储备“专业战斗”的本钱。
他的专业是外科医学,基本上,身为外科医生没有基础体力,是不可能招架得了有时长达十几个钟头的精密手术过程。集中力、体力与瞬间爆发力,可说是他到目前为止能度过大大小小手术难关所不可或缺的重要法宝。
为了能发挥所学,为了能自由自在地将自己多年来研习医学的成果实践在每一次的手术当中,他必须要是强韧且有力的。为了达成这目标,英治的信条就是规律、严谨的生活及健康营养的摄食。
不过这样一个不论由哪个角度来看,都是标准好男人的他,其实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特别嗜好,要是这嗜好被揭穿了,想必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会跌破眼镜,而没有跌破眼镜的人也只是因为他们没有戴着。
喷洒在身上的温热水洗去了汗水与尘埃,神清气爽的英治下半身穿着纯棉的宽松运动短裤,打着赤膊地走向厨房,替自己动手煮一壶黑浓的咖啡,脑子里则计算着要怎么打发今天难得的假期。
首先去书店领几本原先预订的医学杂志,接着……
铃、铃铃
预料外的电话铃声中断他的思绪,英治停下正忙碌地准备早餐的手,越过餐桌,拿起电话。
轰轰轰!
什么话都来不及应答前,话筒彼端吓死人的吵杂乐音即爆裂开来,音乐声中夹杂着至少一军团的人同时炮轰似的,毫无规则、字不成句的话语不断地发射而来。
其中,压过这些音量咆哮着或者该说是吼叫着他名字的浑厚声音,是属于英治一听就认得出的某人。
“英治宝贝,是我啦!喂喂?听到没有?”
“……”停顿片刻后,英治蹙着眉头,以平稳的声音说:“您好,我是欧阳英治,现在不方便接听您的电话,有要事者,请在哔声之后。”
“嘿,用这小把戏来应付本大爷,我可是会生气的。又不是三岁的小鬼头,别再逃避现实,认命地接听电话吧!”
“哼!”英治勾起一边唇角。“你喝酒喝到连现在是什么年代都搞不清楚了是吧?大爷?你晚八百年了,先生!”
“干么一接电话火气就这么大?嘿嘿嘿,一定是因为我不在,没有人能帮你消火了,是吧?”
暧昧的双关语,英治不会蠢得上去响应。“你打这通电话来干么?”
“怕你忘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所以本大爷好心好意地特别来提醒你呀!”彼端,吊儿郎当的口气未变。
这厢,冷笑地回说:“是我忘记给你送上奠仪吗?”
“……对情人说话用这种口气,实在不太恰当呢,小治治。”声音瞬间低沈下来,原本吵杂的背景”音乐”也一并消失。
这个‘自称’是欧阳英治情人的男人,是有可能会因为“被惹毛了”,而不顾一切地搭飞机从台湾赶过来,只为“修理”(或调教)英治的出言不逊。
英治没有徒手屠熊的打算,所以选择沉默以对。
“呵呵,这个胆小鬼。”男人也早摸清了英治的脾气。
随他爱怎么调侃,英治是不会上当的。
“好吧,我也不逗你了,一会儿我还有别的场子得去赶呢!”
“喔,真不好意思竟耽误到你,夏先生,拜……”打算先下手为强的英治。
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敢挂我电话,你就等着挂十天病号吧!”
这该死的夏寰!英治只好继续不情愿地握着话筒。
“两年。记得吗?小治,我给你的期限就快到了喔!”
英治蹙起眉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别给我装傻啊,小治宝贝。你在那边学了两年也学够本了吧?凭你的聪明才智,我看半年就可以回台湾来才对。所以我已经准备好一切,就等着你回来,知道了吗?”
长叹一口气,英治揉着眉心说:“我爸妈都没你啰唆。”
“废话,难道你还在吸母奶的年纪吗?他们把你养大就很对得起你了,你还要麻烦他们什么?”
很明显话题的焦点被转移。“假如你要说的只有这件事,那我要挂电话了。”
“你不想念我吗,小治?”
“什……”舌头不自觉地打了个结,英治不能否认他耍这招真的很诈。
“我可想死你了,本大爷已经没多少耐性了,所以你给我快点滚回来!”
最后五个字中,蕴积着多少难以言喻的情感,使得英治即使放下了话筒,即使回到餐桌边,喝着那已经转凉的咖啡,也还言犹在耳。
“该死的……”
喃喃地,英治放下杯子,以一手捂住了火烫的颊,好冷却那到现在为止都还在沸腾的血。
欧阳英治,男,九月二十三日生,身高一八二,血型B。目前于费医研习,专科:肿瘤外科。拥有从小到大名列前茅的菁英级头脑,运气与才华两样都是得天独厚的幸运儿。在他人生中唯一的误算就是认识了一名叫夏寰的男子,从此知道何谓“挫折”、“徒劳”、“折服”与“心动”。


2) START:受难日

“也差不多该给我一个答案了吧?欧阳医生。”
面对着人称“老奸巨猾”的上司,英治端整的脸庞掠过一丝困惑。“布朗主任是指什么?”
“一个礼拜前就交给你的长期聘约,到现在还没有下文是怎么回事?通常我会在隔天就收到令人满意的答案,可是你却迟迟没有提交给我,难道契约当中有什么不妥当之处,让你必须考虑这么久?”有着纯正日耳曼血统、前秃金发与碧眼、严肃外貌的六十岁男人,以一双锐利内敛的眼,牢牢地锁着眼前的得意门生问道。
“很抱歉,主任,我——”
“抱歉并不是我想听到的答案,欧阳医生。”
重新把目光移回上司脸上的英治,正思索着该如何回答才恰当。迟疑不决鲜少发生在他身上,但这次的决定实在事关重大,可说是会改变未来人生的一大抉择,所以英治不得不谨慎行事。
“英治。”
“是。”
故意在此改唤他的名字,诉求两人间师长如父的关系,好增加英治心理上的压力,也是这位名震全美的名医之所以被冠上“老奸”之处。
“英治,你这两年来可圈可点的表现让我非常满意。在技术层面上,我认为你的确已经习得所有的精华,就连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挑剔你的地方,可是……年轻虽是你最大的本钱,也是你最大的敌人。你有着通用于全世界的技术,却没有和那技术相乘的经验,病人也因此无法建立相对的信心。”
先让对方在心理上居于劣势,再封闭对方的退路,是谈判的一种技巧。“巨猾”的布朗主任,可说是用尽技巧在捕猎这位高材生。
“不必我再详说你也明白,想要累积经验,没有比费医更合适你的地方。一年到头都有络绎不绝的患者,冲着费医远播的声名前来求诊,患者人数与动刀的机率,远远超过你回台湾所能获得的机会。只要你继续在这儿工作,以你的才干,我保证不到十年你就能成为这一科的权威。”拱起双手,放在下巴上,浓金掺白的双眉下方,一双炯炯的眼志在必得地盯着他。
英治没受这番话动摇,他表情不变地点头说:”主任所说的我都非常明白,可是能否请您再给我一点时间考虑呢?十年的长期契约并不是我能说签就签的,工作方面固然是要考虑,不过私人的问题也会受到这份合约所影响。可以的话,我不想急就章地做出草率的决定。”
“嗯……私事吗?你很让我讶异,欧阳。想不到你竟会把私事放在自己的前途之上,列入考虑之列。我不得不说,我感到些许失望。我们费医的长期聘雇合约,是多少人梦寐以求还不能到手的,你知道吗?在你之后,有多少人排队在等呢!”已设下这样严密的包围网了,布朗没想到还会被对方找到脱身的漏洞,急忙再补上强硬的威胁。
“是,非常抱歉让主任失望,因为我的不知好歹,给您添麻烦了。”
他爽快地回话,又让布朗高高地挑起一边眉毛。这话中意味着欧阳英治明知会触怒他,也还是坚持向自己要求更多“考虑的时间”吗?
沈吟片刻后,布朗哼地笑了笑。”还真是个软硬不吃的人吶,欧阳。认识你以后,我才晓得不是所有的东方人都有着逆来顺受的脾气呢!”
“哪里,我的脾气在认识的朋友当中还算好的。”难得一见的轻松微笑在英治唇角绽放。”如果主任没有别的事,那我要去巡房了。”
“你去吧,不过我还没放弃你,欧阳。假如你在家乡真有一名像传言中那样国色天香的心上人牢牢锁住你的心,让你牵肠挂肚地想回去,那教授我给你的建议就是——把她带到美国来吧!没有必要非得回台湾去,才能拥有两人生活啊!只要你正式成为费医的一员,年薪待遇都会调整到现在无法比拟的丰渥程度,养活你和妻子绝对没问题。”
拿着几份病历表起身的英治,在离开办公室的门前停下脚,半笑半摇头地说:“没想到主任也会相信那些八卦。”
“噢?若不是因为女人,那还会有什么理由让你想回台湾?”
英治没有回答这最后的问题,反正说了也只会被当成闲话的材料,又何必无端吹乱一池静水?
“我去巡房了。”
关上办公室的门,走在通往第三病栋的走廊上,和擦身而过的同僚们点头招呼着,英治心不在焉地想着方才主任所提的事。
无庸置疑地,能长期留在费医工作的机会是千载难逢的。
论硬件、论软件,这儿都没有可挑剔之处。光是能在保守的美洲地区,找到像费医这样不会因为种族歧视而影响工作心境的好场所,已经不简单。加上丰沛的人力资源无数在第一线上指导年轻医生的知名教授、支持医生们的老练护士们,在专业素养上,他们每个人都能给予英治启发性的建议与帮助。
有这些条件就够幸运的了,何况,布朗主任的每一论点也都是让英治无法反驳的正确。
有形的薪资不算在内,无形的经验值才叫英治割舍不下——能够获得大量的持刀机会来验证自己的能力!这句话的诱惑力,就像是告诉甜食家,他获得一张能吃遍全世界驰名糕点铺的免费护照一样。
……还会有什么理由让你想回台湾?
主任所问的话也是英治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问自己的。
……本大爷已经没多少耐性了,所以你给我快点滚回来!
摇摇头,像要甩掉那随附在耳边的幻听,英治喃喃自语地说:“和那家伙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绝不是因为“他”而犹豫再三的!
“哼!”
唇畔扬起自嘲的曲线,阒黑双眸投向湛蓝晴空,彷佛能穿越空间透到远隔于海洋的另一端。
要是现在的心情被那家伙知道了,他一定又会开始洋洋得意地炫耀,说着那千篇一律的话你还不知道吗?英治,你是我的了。
“你还早得很呢!”
嘴硬、爱逞强,也是我中意你的地方之一,小治治。
“随你去说,笨蛋!”
拜托,还用得着问谁有资格成为你的心上人吗?除了我夏寰大人以外,天底下没有别人有这本事了。
“心上人是吗?”
据英治所知,他那位留在家乡的“心上人”版本,在两年内就已经从“家喻户晓的偶像明星,所以不能让恋情曝光,也忙得无法到美国来探视他”到“可怕的妒妇,要是被他抛弃,可能会到美国来枪杀他以为报复”,再演变到“美艳妖冶的尤物,能够隔海遥控情人的魔性美女”等等各式各样想象力非常丰富的缤纷形容。
由于哪一个版本听起来都不像真的,所以英治也免除了众人逐一向他求证的麻烦,使得真相依然像团迷雾。其实他们若直接问他,他也不是那种以“神秘”当卖点的人,自然会回答关于“心上人”的种种疑问。
况且,英治有十足的把握,在这些多到叫人眼花乱的版本当中,真正接近事实真相的,连一个也没有。
根本上,性别就是一大错误。
那个据说把他捉得牢牢的心上人,就算有,也不是他们所说的国色天香的大美女。逆转个一百八十度,翻过来覆过去,从任何一个方向角度看来,“夏寰”都不是个能和“美”这种字眼串得上关联的“男”人。
再者,英治不认为自己有“心上人”,这不仅是表面上的字意让他无法接受,也包含着内在的两人关系,无法简单地一言以蔽之。
他承认自己与夏寰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露骨地说,就是肉体关系。这关系究竟建立在爱情、欲情、自己与他之间矛盾对立的憧憬,或只是力量与力量对撞出的火花,这是再怎么研究也无法厘清纠葛难缠的疑问。
因为他们之间有着世人眼中的不寻常关系,便要跳到结论说夏寰是他的心上人,英治可不同意。
所谓心“上”人,是指将夏寰放在自己心“上”?
把夏寰捧在心里头,高高在上,呵护或爱恋着对方,视对方为至高无上的心之主吗?
不,英治不会允许任何人(就算夏寰自以为是)成为自己的心之主宰。
那个跋扈且不知客气为何物的嚣张家伙,一旦给他主宰权,那么他一定会把英治给毁灭了,用他那为所欲为的贪婪手段,像一口能深入骨髓的獠牙,穿刺人的灵魂,吸光所有,再毫无眷恋地舍弃。
对,如果这叫爱情,那可是和肉食动物界的竞争是一样的残酷,不是被吃得精光,就是把对方给吃掉。假使后者办不到,那就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和对方保持势均力敌的态势。好比为了应付老虎的利牙,而努力锻炼自己四腿机能的羚羊。
英治领悟到这一点,是在很久以前(起码有七年了),就在他一时失察被夏寰骗去初夜后,仍然想力挽狂澜地把两人的错误关系界定在一夜情的范围,而这个企图却被夏寰轻易看穿……
“干么防得这么严谨啊?”
男人望着挌住自己脖子的手臂,以及被他压在身下的人儿,咧开一口闪亮白牙说:“我不过是想跟你打个招呼而已,小治宝贝。”
透过气愤地成两道细缝的眼发射杀人光线的英治,冷冰冰地说:“世界上有哪一国的礼仪,是骑上正在打瞌睡的人的身体,再来打招呼的?如果有这门礼仪,那一定不是在地球上吧?你这没脑兼无耻的宇宙败类、只有下半身的淫虫!”
“小治,是我的错觉吗?你最近骂人的话越来越高竿了,再不小心点,你那完美无缺的白马王子形象将会一败涂地喔!”
“这都拜谁之赐?还不滚,等我踹爆你的吗?”
“嘿,这可万万使不得,一个弄不好可是会出人命,绝子绝孙的耶!”男人脸色大变地从他身上移开,坐到旁边的乘客位上。
“你这种劣质基因就算灭绝了,天底下也不会有谁感到遗憾的。”整整被扯开的衣领,英治咬牙地说:“下次你再不请自来,进到我车内,就等着从这里被我踢出去!”
“被我上过一次,是那么件值得叫你记恨这么久的事吗?”吹了声口哨,跷起了二郎腿,夏寰悠哉地说。
“闭嘴!”胀红着脸,握起拳头,他要是再提及那一晚的事,英治将毫不犹豫地击碎那看了就叫人火大的坚硬下颚。
“发生就发生了,再假装它没发生过,那就太逊了点,宝贝。”
一拳头虎虎生风地挥过去,夏寰轻易地把它包在自己的左手掌心,而右手则顺势扣住了英治的脖子,将他拉向自己。两人的脸颊相距不到五公分的距离,夏寰对着他的耳窝低语地说:”照理说,想当医生的人脑筋都很好,但我看你的脑筋还得再多加磨练、磨练呢,小治治。那天晚上的事,你记不得的话,我会很乐意再仔细地为你描述一遍。你那时候是怎么样地响应我、哀求我、渴求我……在你那张纯洁如圣人般的漂亮脸蛋上,曾浮现出什么样淫乱诱惑人的表情……平时傲慢的这张嘴,那时候亲口跟我说了什么,你都不记得了吗?”
“不要再说了!”
白牙咬上了英治的耳垂,气息掺杂着戏弄而低劣的仿效台词吹入他耳中——“快点……快点……求、求你。是这么说的没错吧?”
“夏——”
宽厚的唇摩擦着,火热的烫过,挟带无可抗拒的蛮横,占领。
气息破灭而紊乱地在窄小的车厢内激荡着。
无言的战争持续了数十秒钟。
投降。
“瞧,没什么可怕的吧?不过是个吻而已。”
泛着激情的眼角带着红色余韵,恶狠狠地瞪回去,边以手背抹着唇。“我才不怕你!”
“是吗?那你怕的是什么?SEX?LOVE?还是口EATH?”
英治很懊恼,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没有能堵住夏寰那一针见血质问的好答案。
事实上,无论是上列他所说的任一项,都是英治恐惧的理由,而那三者又合而为一、综合成体的倾向。加加减减多少次,都只等于他欧阳英治是害怕夏寰没错。
这个男人再继续入侵到他的生命中,迟早将会改变他,而英治不想被改变,起码他不想被夏寰改变成一个娘娘腔又软弱的男人。
就像那天晚上饱受屈辱地……在他的身下,自己就像个女人似的……
可恶!
“喂!小治,你要像个胆小鬼一样地逃跑吗?”他椰揄地说。“不敢面对自己所恐惧与害怕的事,所以想逃跑是吧?”
到现在为止,夏寰对他提出的每一项挑衅,英治都不曾回避过,因为他不想念自己会输给他。可是这一回……
“那你就尽一切力量逃跑吧!”见他闷不吭声,夏寰微笑,像是猛虎朝着白羊露出残酷的笑容,说:“我并不讨厌捕猎的过程,不管需要擒放你多少次,你才会安分地接受命运,我都会奉陪到底的。”
还有比这更具威胁的字句吗?傲慢、自大已经不足以形容这男人的自信程度,英治怀疑他到底是怎么被养大的,难道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你的胜算没有你想的那么高。”英治禁不住要反驳。
“真是这样吗?我身边还有一个强而有力的共犯哦!”
“共犯?谁?”他要揪出那家伙,狠狠地扁一顿。
“啊哈哈哈,英治,你装糊涂装得挺可爱的嘛!我的共犯除了你以外,还有谁啊?”一眨眼,夏寰得意洋洋地说:“那另一个被你藏起来,不愿意让他见到阳光的你,将会是我的胜利之钥,你等着瞧吧!”
那之后,两人之间的攻防战就从没断绝过,而英治也早觉悟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命中注定的对手,就像每个人心中对于爱的定义都不一样,而爱的方式也有千百种之多,这里头之一种像他与夏寰之间这种“肉食动物链”般的爱情,也没有差别。
他是不会说自己爱夏寰的,口头上不会这么说,心头更不是这么想。他退让个一百步,只接受一件事——他已经无法想像,不认识夏寰的话,现在的自己又会是怎样的?
(当然是比现在过得好啊!)连这样一句话都无法斩钉截铁地说出来,英治顿感一阵阴郁,绕了个大圈子,结果他给自己找到的答案却是里面最讽刺的一个。
“这就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吗?”
英治摇了摇头,重整了一下情绪,甩开杂思,专心巡房。
上午风平浪静地度过后,下午不轮值的英治正打算要回家,途中经过护理站时,看见里头一片混乱的景象,好奇地看了一眼。“不幸”就这样降临在他的身上,资深护士长捕捉到他的目光,立刻高兴地喊着。“欧阳医师,你来得正好。请你过来一下!”
“我?”
还在纳闷的英治被胖胖的护士长一把拉进了护理站,劈头就被问道:“我记得欧阳医师今天下午没有班,对吧?”
“是的,但……”正想解释自己下午的计划,英治却没有抢得说话的机会。
快言快语的护士长大喜过望地拍着他肩膀说:“那就是你了!太好了,有你在一切都没有问题了!喂,山本,你快点感谢欧阳医师吧!”
从护理站的角落里站起来的男子,一张脸显得灰暗,单薄的身影没什么存在感,现在也是一副随时都会被风吹跑的模样,要不是护士们让出位置来,英治根本没看到那儿还藏着个人。
虽然有些失礼,但……英治怀疑他脚底下有没有影子在?
那副不知几年没有擦过,灰蒙蒙、肮脏的厚重镜片遮住大半张脸,油腻的黑发邋遢地垂在额头上,原本就不算大的一张脸,只剩下紧抿得发白的唇在蠕动着,发出蚊鸣般的细小声音。
“……谢……谢谢你……呃……”
“欧阳,这位是欧阳医师。你来费医实习也有五、六天了,还没有把本科资深医师们的名字记住吗,山本医师?”
“……对、对不起!”
“唉,没有人在骂你,真拿你没办法。”护士长摇着头,脸上的表情正如看着不成材独生子的慈母一样,一转头愧疚地朝英治说:“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有劳你了,欧阳医师。”
总之,以这句话来打发,叫他能怎么办啊?英治蹙起眉头。“护士长,这到底是……”
“没有时间了,救护车已经在待命,你和山本一起过去,路上叫山本跟你解释清楚吧!”
忙不迭地将两人推出护理站外,英治被迫接下护士长扔出的烫手山芋。望着山本那张无依无靠、像是乞怜孤儿的脸,无可奈何的英治指着路说:“走吧,山本医师,我们八成得互相帮忙了。你得帮我了解状况,接着我才知道该怎么帮助你。”
“是……请多多指教。”
然后,在山本支支吾吾、结结巴巴地解释下,等英治终于弄清楚来龙去脉时,他们所搭乘的救护车已经由费医的地下室开出。
费医针对新进人员的培训计划中,有一环就是让刚到医院报到实习的菜鸟们随救护车救人。目的是藉着第一线的救助经验增强信心,也可以刺激学习。
当然,为了确定这些菜鸟们不会出纰漏,在头一周都会有资深医师随车,但他们是站在负责指导的立场,真正施行救助的依然是这些菜鸟医师与护士们。资深医师的指派有固定的轮班表,英治也不例外。
多数的资深医都昵称这计划为“菜鸟保母”,也有人嫌这种事占去自己宝贵的休息时间,但英治倒不讨厌第一线那种时时刻刻都盈满紧张的气氛,因为那能让自己重新体会到……医者,救人者的基本起点。
“原本负责和你一起随车的鲁宾医师临时腹痛,没有办法和你一起出来,但是你也已经出车五天了,差不多可以单独随车也没关系吧?”英治坐在狭窄的长椅上,和对面的山本聊着。
头始终低垂的年轻医师,恐惧而急遽地摇晃着脑袋说:“……不……不行……”
“我一个人……会不知道……该……该怎么办才好……”
“山本医师!”英治轻叱着。
年轻男子惊吓得抬起来。“是!”
“你认为受伤的患者在原本就惊慌失措的情况下,看到一名比他们还要紧张、恐惧的医师,心里头会有什么感想呢?这五天来随救护车出任务,你不会就一直都这副模样吧?”
“啊……嗯……鲁宾医师……都会帮我……”
老好人鲁宾是吗?英治认识那位专攻内科的医师,工作上的表现是不有什么可挑剔的,人也非常和气,到哪里都可以和人打成一片,不过“好人”不见得就是好前辈,起码他就不该因为“同情”胆小的新进医师而也手帮忙,这只会阻碍后进的成长而已。
“所以你也期待,我会和鲁宾医师一样帮你吗?”英治不客气地冷笑。
“……”
“别撒娇了!这儿可不是学校,没有人有义务帮你擦屁股!你想当医师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要救人吗?那就好好地想着,该怎么帮助病人,纡解他们的痛苦、安抚他们的心情就够了!别拿自己的情绪当藉口!要耍天真,回自己家里再去耍!”
刹那间,山本惨白的脸好像又更白了点,他再度低垂下头。英治可是一点儿都不同情他,要是不早点根治他这种依赖的性格,早晚要倒大楣的是那些必须把生命交给他的患者。
“……家……想……好啊……模范……”
不知在喃喃自语什么的山本,英治也懒得理他,索性和正在整理救护器材的男护士闲聊起来。这辆救护车上,除了英治、山本以外,还有负责开救护车的老练救护员,及负责支援的新进男护士一名,刚好是两名菜鸟搭两名资深人员。
和一般小型救护车简陋的器材相比,这是辆配备着先进设施的大型救护车,以便万一真有需要临时在救护车上实行急救手术时之用。一般急病患者不会在出动这种大型车辆,但这次据说是前往援护在罗斯福十二大道上发生的警匪冲突,预料会有重伤患者而特别调度的。
万一真的有需要临时在救护车上动刀的患者……山本能不能胜任,坦白说,英治隐约感到不安,但现在想拒绝护士长的烫手山芋,也有些迟了。
“可恶,前面塞车了。”驾驶着救护车的非洲裔救护员回过头,咧嘴笑说:“看样子等我们到现场,恐怕好戏也结束了。我还以为会有子弹飞来飞去的画面可以看呢!”
“能有时间让我们坐着看戏吗?阿尔你也太乐观了吧!看这样子,得强行突围了。从旁边的那条小巷子绕过去吧!”新进护士指指前方。
“好。”
庞大的救护车弯进巷中没多久,突然,车顶上轰地传来一声重物击顶的巨响!
冲击的爆响过后,以前所未有的超高分贝尖叫着的山本,像只被烧着尾巴的猫,横跳过半个车厢,扑向英治,揪住他的白袍,喷泪喊道:“救命啊!”
根本还搞不清楚状况的英治,一时只听见车子的轮胎发出“吱”的刺耳声响,由于急踩煞车造成的巨大推力将他们所有人往前推挤。下一秒,在众人胸口的气会被抽挤出去之际,车窗上出现了个倒吊的人影,以及正瞄准着司机的枪口!
砰!砰砰!
死寂的一秒。
在英治能为他做什么之前,那重重往前倒下的身影,很显然已失去了生命气息。直击脑门的子弹无情地穿透过去,飞溅的血液染红了驾驶座。
“啊啊啊……杀人了!”山本刺耳的叫声像把撕裂沉默的刀。
可是英治无心阻止他,极恶梦般的景象夺走他言语的能力,残酷的事实上演着现在进行式。
车子骤停煞住,前门被那名枪手打开,他先将动也不动的司机拉出去,像丢弃无用的垃圾,任其倒卧在路边,接着关上车门,一手握枪、一手指着车上剩下的三人叱道:“不许轻举妄动,否则就等吃子弹吧!离后面门最近的那家伙,你,去把门打开!”
他的枪口原本是指着山本,但正陷入歇斯底里状态的男人却只顾着叫。“不、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呋!”枪手吐了口口水在一旁,再将枪口转向英治说:“你,去开门!”
默默地把自己的袖口从山本手中抽出来,英治镇定地起身,脑中盘算着他们在车门打开的时候,跳车逃亡的机率有多少。
“喂,你要想趁着门打开时逃跑,我会朝你的后背开枪喔!”
这念头被枪手看穿了,英治顿觉不妙。枪杀了一个人之后,还能保持如此总代表载判断的头脑,可见得这名枪手早已习惯这种场面,不是生手,搞不好还是专做杀人这一行的。想要脱身,得要有很好的运气了。
更叫英治心寒流的是,当车门一开,一名黑衣黑裤,身手矫捷的家伙立即从车顶上翻身一跳,跟着进入车厢内。不必猜也知道,这是和枪手同一伙的。方才车顶上的巨响,可能是他从上方跳到车顶造成的。
夺取一辆没有武装的救护车还有这种声东击西之计,可见得这两人并非普通临时起意的犯罪者,而是有着慎密计划的恐怖罪犯。
本来若是三对一,英治还有一点胜算,可是同时有两支枪朝着自己,他也没什么把握了。
“小强尼,过来,由你来驾驶,对而的枪手,对着跳进车厢的男子说。
“是老板。“
唯一能叫英治松口气的是——这两个人都蒙着面。如果他们卸掉头套,刻意以真面目和他们面对面,就意味着他们利用完了这辆救护车,将会毫不留情地杀人灭口。虽然英治确信这两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但至少还有这点希望在!
车子重新启动后,转往和英治他们正要前往的地点截然相反的街道,迅速远离。负责驾驶的家伙还悠哉地扭开了收音机,听起播报路况的新闻。
至于那名枪手,隔着蒙面罩露出一双冰冷的蓝眸,从浑身发抖发不出半点声音的新进护士,到英治,最后看向山本,啐地说声。“看起来都是些不中用的家伙,喂,你们之中有谁是医师吗?“
操着意大利口音的枪手吗?英治暗道:不要是黑手党就好了。
咽了口口水,新进男护士举起因畏惧而颤抖的手,指着另两人。“他们都是医生,我只是个刚入门的护士。”
“那两个是医生?”
口气十分嘲讽,蓝眼又看回英治和山本身上。“喂喂,兄弟,你没骗我吧?什么时候做医生也要看长相的?那家伙怎么看都比较像在演肥皂剧的男主角,居然是医生啊?还有另一个,喂,你从刚刚就一直呻吟得我很不爽,要是你再继续哼哼哈哈,我就让你永远闭上嘴巴了。”
“呜哇哇——不,不要杀我!”
“闭嘴!”
“……”山本火速地用自己的双手捣住嘴,拼命地点头。
哼地将枪口移往方才的新进护士,蓝眼冷酷地一瞪。“既然你不是医生,就可以滚了。”
“我?可是车还在开……”
“叫你滚就滚!”
“哇啊——”
可怜的新进护士就这样被“蓝眼”给踹出高速行驶的车外,从前座的门口边,还可看到护士跌到跟旁的人行道上。英治希望他能平安无事,至少比起一枪毙命的可怜驾驶,他存活的机会应该比较大。
“好了,碍事的东西已经消除了。现在,医师大人们,你们两个谁对外科手术比较在行啊?”
正如英治所料想。
从方才他就在猜,这两人不像是毫无道理地挑中这辆救护车当抢劫的对象。若是他们需要逃跑的工具那么抢动摩托车或是比较不起眼的家用车,活动起来的方便性与掩护性,都强过这辆车。特别挑上这辆醒目又庞大的救护车,理由只有一个吧!
这两人当中……谁是伤患呢?
“我、我比较厉害!”
英治没开口,山本竟难得地抢先自告奋勇。
“噢,真是这样吗?”蓝眼狐疑地由山本看向英治。“你没骗我吗?”
“没、没有。”
山本在想什么,英治用脚趾头猜都猜得到答案——他八成以为,如果不让“蓝眼”确定自己是有用的,就会惨遭和男护士同样凄惨的下场。既然他想强出头,英治反而落得轻松,没必要提醒山本,万一没治疗好对方,或是让对方感到不满,被轰掉脑袋的,自然就是……
蓝眼过几秒钟后收回狐疑的目光,从容不迫的说:“老子姑且就想念你这番话,不过要是等会儿你手脚不俐落,就等着别人为你收尸吧!喂,那边那个没嘴巴的,你也是医生吧?”
英治耸耸肩。
“你当这家伙的助手,要是他不行,就换你上。”
山本狠狠地倒抽口气,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现在才要后悔自己的胆小怕死、鲁莽无谋也来不及了。
事到如今,要是他敢说“其实我是实习医师”之类的话,无庸置疑地会踏上刚才驾驶的后路。这已不叫自讨苦吃了,而英治也没理由同情他的自作自受。
蓝眼又命令山本先把英治的双手反绑在座位后的一要铁条上,限制住英治的行动,确保无可乘之机后,这才掀开他身上的黑色长风衣——在大腿的中央部位,赫然可见一处焦黑的中弹血渍正在扩大中。出血量不大,所以子弹应该没穿过重要的血管,问题就在子弹是否还留在他的腿里头?假使“是”……想必可怜的山本不将它取出来,蓝眼是不会善罢干休的吧?
“臭医生,你还在那边发什么愣,还不过来治疗,就是为了要你处理这该死的伤,才会留下你一命的,你给我好生照料它!”
“唔……咯……咯……”
此时山本由喉咙发出怪异的声响,唇角冒着白沫,脸色渐渐由白转青。
英治低咒一声,抬起腿来,往山本的后背上使劲一踹,山本哇地一声,从口中喷出浓稠的物体,整个人向前扑倒在蓝眼的身上。
“你干什么?”
没料到英治这招,受惊的蓝眼气愤地甩开山本,火爆地以枪口指着英治。“小子!找死啊?”
“山本医师快被自己的秽物噎死,这是急救措施。”冷淡的说明,英治可不想为了救蠢蛋山本而吃子弹。
蓝眼意外地瞠了瞠,半晌后才又开口。“你会讲话啊?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呢!”
英治漠然,黑眸瞬也没瞬地回视着。
他扣着扳机的手指往后压了几厘,逼近英治说:“从刚刚到现在,你好像是这些人里头最冷静的,怎么,你就不怕我手中的枪吗?小子。”
“怕啊。”英治简短的说。
“小子,你嘴巴讲的和脸上的表情一点都不搭轧。”嗤声地抱怨着,蓝眼放松扳机,摇头晃脑地哼笑说:“瞧见没?所谓的怕,就该像这家伙一样,吓得屁滚尿流、惊慌失措地喊救命啊!”
然后给你藉口开枪吗?英治在心中反讽道。
“喂!起来,没用的东西!你刚刚是骗我的对吧?”一脚踩上了山本的脑袋,蓝眼不爽地咆哮着。“你真的是手术比较高明的那一个吗?嗯?看你这窝囊样子,像个成天在人身上开洞、缝补的医生才怪!”
呜呜呜呜……山本两手遮着脸,濒临崩溃地啜泣着。
“他没骗你。”
英治蹙着眉,抢在山本招供前,先断然的说:“我不过是个实习医师而已,山本医师则是位高明老练的医师。但那是在一般的状况中,眼间你们又是放枪又是恐吓的,不要说是山本医师,就算是普通人照样也会吓得乱了手脚。我看山本医师惊慌成这样,是没有办法帮你动刀了。”
止住了哭声,山本抬起头来,怯懦中有着些许不敢置信,他同想到英治在这节骨眼上竟愿意对他伸出援手。
英治真想告诉他——我也懒得救你,可是再怎么样,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人命被轻贱地对待、无意义的鲜血横流,我也没你所想的那么缺乏人性!
“你的语气,好象是在指责我们的不对啊?小子!”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这也是危险的赌注。英治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这名蓝眼匪徒不会恼羞成怒地开枪。虽然依照对方目前的行事风格判断,对方不像是会因这点嘲讽而断了自我后路的莽夫。
一则,杀了他,等于对方能仰赖的医就只有山本了;二则,倘使因他的这点嘲讽就失去理智,证明这家伙也没多大能耐……
知道吗,小治,遇到危险的家伙时,你要看着对方的眼睛。
以前,夏寰把他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虽然他始终坚称自己是圈外人)时,便曾经跟他交代过,该如何防范与应付突发状况。
夏寰有许多黑白两道的故人,条子或检察官就不必说了,他们再怎么想逮住夏寰,也不会从“良民”的他身上下手,可另一条路上的人可就不会那么客气。
无论夏寰再怎么小心与注意,不让自己与他的关系暴露在众人的耳目中,但想尽办法要打官司夏寰弱点的人,就是有办法能得到消息。
捉住欧阳英治,就能要胁、制衡夏寰!会受这句话煽动的笨蛋,并不在少数。
有那么几次,情况也真的很不妙。每逢此刻,夏寰的手下就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总会神通广大的出面替他解围。有一阵子他甚至十分怀疑,夏寰该不会偷偷在他的牙齿里嵌了迷你型窃听器,不然怎么会掐得那么准,可惜牙医师给他的答案是——不可能有那种事的。你的牙齿里面、外面都干净得和出生时没两样,别说窃听器,就连蛀虫都找不到呢!
后来他才搞清楚,夏寰命令他手下的弟兄们分成三班制,每天二十四小时轮流,随时有人在尾随着他。美其名是保护,天知道这根本就是监视!
经过一番罕见的争论,在他要夏寰选择“永久决裂”或“撤离监视”两条路的其中之一,而夏寰不甚甘愿地答应放弃监视的举动后,那家伙就不厌其烦地叮咛他,有关遇上麻烦时,该怎么解决的法宝。
业余的人从行动上的急就章与没准备就看出来,他们多半都很紧张,像只惊弓之鸟,为了一点小事就会爆发,这种人等他们自爆就行,用不着你动手。可是对方若属职业级的,千万别掉以轻心,时时刻刻都要看着他的双眼、提防那里头出现的杀机……
没有混乱、没有紧张,游刃有余的态度中带着些许的戒备。为了应付突发情况,扣住扳机的手指绝对不会有一刻松懈。英治一边确认着脑海里夏寰的吩咐,一边研究着“蓝眼”。
你不会是职业杀手的对手,所以不要轻举妄动,静静地等待机会。只要是人,都会有松懈的一刻,等电动机转到你的手上时,再行动。
以前总把夏寰的唠叨当耳边风,英治以为自己根本没听进去,现在才晓得自己的记忆力也挺可靠的,起码在这一刻,依赖着夏寰的那些话,他还不至于和山本一样陷入手足无措的恐慌中。
有一个人崩溃就够多了,两个人都崩溃,无疑自寻死路。
英治在衡量对方,蓝眼也一样在评估着他,尤其当他发觉英治没有转移视线,始终坚定沉稳地对着他时,冰蓝的眼中浮现一抹兴致盎然的光芒。
“小子,我可以跟你保证,你将来一定会成为很了不起的医师的。”面罩底下的表情虽然看不到,但口气听来却带有一丝笑意。
枪口不再对准英治,他转而吩咐山本将英治的手给解开,也没忘记轮到英治把山本的手给绑住。毕竟,他留下两名活口的主要目的,就是当一人在为他疗伤时,另一人就被当成人质,可防止人质蠢动。
“既然只有你可用,就由你来为我治疗吧,实习医师。”
看了他一眼,英治转动着手腕,行让血路恢复畅通。“把重要的身交给我这样一名实习医师,你不会害怕吗?”
“正在逃亡的家伙,能有实习医师来治疗也不错了,太过奢侈的要求,上帝恐怕会打回票。再说,我可不会笨到跑去医院求诊,那儿有一堆条子等着捉我落花流水网咧!”
蓝眼一屁股坐上放置于中央的担架床,把伤腿横在英治面前:“你尽管在我身上‘实习’,可是别说我没警告你,要是我死在你的‘实习’底下,我的手下不会放过你的。”
英治当没听见,边漠然地检视着手边的仪器,边指示道:“躺下,躺好,受伤的腿平放。”
“哈哈,小子,有你的。能这样忽略我科库的威胁的家伙,可不多啊!呐,小强尼你说是不是?”
“没错,老板。那些家伙全被你杀了嘛!”
拿起剪刀,英治面无表情地说:“现在我要把伤口附近的布料移除,请不要乱动。”
“小强尼,这家伙要不是颜面神经坏死,就是没听懂你的话呢!哈哈哈!好,你剪、随便你剪!一条裤子算什么?老子把腿都交给你了!”
不知为何,蓝眼的情绪变得很亢奋。英治不知道这算是好倾向或是意味着事态恶化,他努力将注意力集中于眼前的治疗工作上。先以棉花球将血渍清除,好看清楚伤处的状况,接着确认子弹留在大腿肉内,英治面临抉择。
“要是这辆救护车上动刀将你的子弹取出不是不可能,可是有一个问题。”
“你直说吧。”
“车上的麻醉药剂与血袋不够。这里的分量顶多是做急救手术用的,不足以供应你开刀时所需的麻醉。”
“换句话说,你怕我会痛死吗?小子。”
英治耸耸肩。天底下有很多人都以为自己能熬得过,或者该说,他们都太高估自己的‘痛楚忍受度’了,这都怪电影的英雄主义给予人错误的印象。如果大家都不需要麻醉就能开刀,天底下就不会有麻醉师存在的必要了。
坦白说,英治觉得这家伙痛死也活该,可是万一手术到一半,这家伙因为疼过头而抓狂,拿枪乱扫射,倒霉的也是他们这些旁人,更不必说是执刀的本人。
“可是子弹不拿出来,我也一样会死吧,小子?”
“……”
“哼,横竖都是死,你动手吧!”
“我拒绝。”
车内的空气霎时冻结。
“啊?”蓝眼以手肘撑住自己的身体,在英治面前比划着枪口说:“你再给我说一次,小子!”
“如果真要我动刀,那么我要将你绑在担架上,以防你因过度疼痛而乱动,迫使我无法进行下去,导致最糟的下场。”英治知道自己踩在冰刃上,一不慎将会堕入万丈深渊,可是在理智的判断下,他宁愿冒一次险,也胜过在开刀过程中被宰。
“这臭小子还真嚣张!老板,我看还是把这两人干掉,另外去哪间小医院捉一名医师来,别和他们浪费时间了。”羊面的驾驶员忍不住开口嚷道。
“你闭嘴,小强尼。”蓝眼一眯。“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英治皱皱眉。
“名字,小子。”
“欧阳英治。”
“欧……阳?东方人的名字真难发音。”蓝眼缓缓地把自己的头套给摘下。
底下是张有着意大利典型特征的波浪黑发、深橄榄的肤色与淡蓝色眼球的容貌。不是特别凶神恶煞的模样,但冰冷眼球当中的残暴特质,却格外教人印象深刻。另一个引人注目的地方,是男人左脸颊上有道明显刀疤,这特征使得他的脸像一尊经过破坏后,又重新被黏合的正统罗马雕像。
“我是科恩·布隆尼,知道的人都叫我死神科库。”
他突然扣住了英治的下颚,咧齿笑道:“你要好好记住这名字,欧阳医师,说不定这会是你最后一个动刀的病患。”
“……”
一滴汗从背脊流下,英治仿佛看到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沙漏,又加快了流泄的速度——该死!没人问你的名字,或拜托你自我介绍!
“小强尼,把车开往南方的里斯里纳克铁工厂,知道了吧?”
“是,老板。”
费医的救护车被挟持事件,是在跌落人行道上的男护士被人发现,并紧急送医后,医院方面才通知警方的。因为这样一来一往的情报延误,待费城警方出动大批警力搜寻之时,离车辆被劫车的时间已落后两小时……
“老板,不妙喔,这辆车上装有卫生定位耶!”
前座的驾驶在调整收音机时,赫然发现藏在前座底下的装备。
被发现了吗?英治本以为可以再多撑一下的。其实那不光是定位系统,也是通报系统。为了接收911急救系统的通知,每辆救护车上都配备有联系到中心的电子通讯设备。当这辆救护车脱离原先的行进路线时,急救中心还可以藉着卫生追踪找到车子的下落。
“噢?”
蓝眼——科库锐利地一瞪英治。“小子,你一开始就知道了是吧,所以才会这么冷静。”
“我说不知道,你会相信吗?”英治耸个肩。
“算你有种!”
英治哼了声,科库起身到前座去,不知吩咐了手下什么,然后重新回到后车厢中。“收拾一下必要的道具,快点!”
他们想干什么?难道要换车?不行,一换车就等于获救机率降低了。英治灵机一动。“带不走的,那么庞大的器材,哪有可能——”
啪!科库连发声警告都没有,毫不容赦的动手掌掴英治的脸颊,将他打飞出去。
由上而下地睥睨着,科库神色残暴地说:“欧阳医师,你耍的小伎俩一开始还挺有趣的,可是耍多了就令人厌倦。闭嘴,准备器材,还是想要被打到七荤八素?”
撞到后车门的疼和脸颊上的热烫相比,根本不算什么。英治以手背一抹——果然渗血了,怪不得他尝到咸咸的铁锈味。
“不想让那张细皮白肉的嫩脸蛋红肿得和猴子屁股一样,以后我下的命令就得绝对遵守,听懂了没?”
英治压抑住胸口的怒焰,转身开始收拾用得到的医药用品。
忍,眼前为了活命,一定要忍住!
英治,不必担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在你身边的!
夏寰——小治宝贝,你在喊我吗?
什么“会在身边”?那个满口谎言的大骗子。
“嗯?”
正跷起二郎腿和一帮手下打着桥牌(当然是玩有赌注的),夏寰骤然停下正要换牌的手。
“夏哥,怎么了?”
“我的眼皮在乱跳。”按着眼角,夏寰撇撇唇,有股讨厌的感觉。
“哪一眼?人家不是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不对,应该是右眼跳财、左眼跳灾。”
“我看是夏哥一天到晚看脏东西,嘿嘿嘿,在长针眼了!”
“厚!你竟敢对夏哥说这种话,夏哥,别担心,我立刻帮你海扁他一顿!”
“厦门哥需要打手也轮不到你,滚一边去!”
夏寰懒得阻止他们的一场混战,他丢下玩到一半的纸牌,掏出口袋里的手机,起身离开桌边。
“夏哥,你要去哪里?”
“去跟我的哈妮讲肉麻话,我不玩了。”
夏寰的直觉很准,尤其和“胜负”、“生死”这些字眼相关时,天生敏锐地直觉已不只一次让他逃离了鬼门关。现在他的直觉让他决定打一通电话给远在太平洋彼岸的心肝宝贝,听听他的声音,好拔除这股呼唤恶寒的不祥预兆。
熟练地按下英治家的电话号码——一声、两声……十多声之后,电话转成了答录机。
夏寰两道英挺的浓眉,深深地皱起。
“你跑哪里去了,小治?都这个时间了,你不是应该到家了吗?难道……”摇了摇头,抛开不确定的疑问,夏寰接着改拨英治的行动电话。
耐心地等着连接数千、数万里的海底电缆传达讯号,夏寰数到第十下之后,电话终于通了。“喂?莱——”
就在他开口的同一时间,他听到急促而连续的两声“砰”、“砰砰”!
“欧、欧阳医师……我们……会不会被杀啊?”
濒临崩溃的涣散目光,眼球中满布着红丝。当山本对英治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英治本想照实地说——天知道,去问那帮枪手吧!但,后来仍非常勉强地改口说:“警方应该出动了,还不必绝望。”
“真……真的吗?你是说我们还有救?”
哽咽着,山本脸上又是鼻涕又是泪,显得狼狈不堪,却又无法去擦拭,因为他和英治现在手脚都被绑住了。极端现实主要的英治,之所以舍弃现实的答案而迁就暧昧的描述,不光是为了“安慰”山本而这么说,而是考虑到眼前的情况——如果山本再因恐慌而崩溃,难保科库那家伙不会因受不了而开枪杀了山本。
即使是像山本这样的活麻烦,也不该落得惨死街头的下场——这是英治仅有的看法。
“至少我们俩现在还活着,不是吗?”耐着性子,英治闭上眼睛说:“现在能做的,就是保持冷静态度,等待机会及祈祷了。”
山本沉默片刻后。“……你真的很厉害……欧阳医师……”
“啊?”睁开眼,英治些许诧异地望着山本。
以遥远朦胧的神情看着远方,山本喃喃自语地说:“……我……真的觉得……自己好无能,没有用……好厌烦……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不想再做医生……我要回家……根本不该来的……像我这样的人……大家一定都觉得很烦、很讨厌……”
他还颇有自知之明嘛!这点倒是英治没料到的。可是既然有自知之明,却还是照样给人带来麻烦?难道他不会想办法改善一下吗?“知道”就要“去做”、要不然比起“不知道”而犯错的人,更难辞其咎。
“欧阳医师为什么会当医师呢?”山本掉入了自我世界,也没看着英治,迳自展开一人漫无目标的对话。“对了,一定是因为你天生很优秀吧?真好,像我就不一样了,家里优秀的人很多,我哥哥、我姐姐都是很优秀的人,他们和我不一样,脑筋好又聪明,从小在家头,我就是最被父母嫌弃的人。讲到我父母,他们也都很厉害的人……”
他急促、小声且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让英治渐渐有了睡意。
“哇!”
紧贴臀部的震动一传来,迅速吓醒了英治。
山本瞪了瞪他,仿佛在责怪他的乱叫中断了自己的话,但很快地,他又回到自我世界中,说着自己是怎么被父母逼迫非得走上医生这条路等等……
庆幸山本的注意力集中在别处,英治才能遮掩住自己脸上的喜悦。
他差点都忘记,自己还有放在西装裤里的手机了!因为在医院中工作的缘故,他都习惯将他转为震动状态(顺道一提,英治所有的手机是属于低功率,可在医院使用的机种)。由于这支是私人电话,知道号码的人并不多,所以连他自己也常常忘了他把这支手机丢在哪里。
电话——与外界的联络!
燃起熊熊希望的英治,焦急地扭动着被反绑的双手。可恶,要怎么样才拿得到手机啊?一边企图以最快速度把手机从口袋中挤出来,一面祈祷着电话不要切断或转到信箱留言。
啊!该死,铃声停了引莫大的失望让英治的眼前一黑,可是他根本没时间晕过去——砰!砰砰!
紧接而发的连续枪声,叫人心惊肉跳地响起,英治由救护车后门的两扇小窗向外看,瞧见先前下车好一阵子的科库和小强尼,又抢劫了另一辆家用休旅车。
那阵枪响就是他们用来恐吓那名可怜车主的。只见那名车主被迫下了车,而科库命令小强尼把休旅车开到前方,自己则朝救护车走来。“下车,我们要换到另一辆车上。记住不许逃跑,否则你们就等着吃子弹!”
“那是什么眼神?你这小子,天底下敢用这种眼神看我的人,你还是头一个。你想杀我吗?”科库的蓝眼亢奋地亮着光芒。
“不。”
“少骗我!我是谁?是死神科库!别人的杀意在我眼中,就像是黑夜中的烛光一样清晰可见。”他扬着枪,抵住英治的下颚。
“你是个没有‘杀’的价值的人渣。”英治也不想跟他废话。
喀地咬紧牙关,蓝眼喷焰,从吸气到吐气间,摇晃在眼神中的狂乱就像是已在脑海中杀了英治好几遍,可是他终究没有动手杀了英治,反而对冷着一张俊脸,在无言中挑衅他的英治,发出阵阵毛骨悚然的嘻嘻笑声。
“我是没看过像你这种人,小子。像你们这种爬到什么医生、会计师、律师的菁英,在我眼中都是些不知疾苦的好命家伙,有钱、有势,运气好地诞生在有着父母疼爱的家庭里,能接受完整而良好的教育,所以特别不知天高地厚、人间疾苦,以为活在上流社会,坐拥花园洋房、名车、高薪都是自己的特权,把别人踩在脚下是理所当然的。我杀过几个这种所谓的菁英,在死前,他们绝望的脸好像在怀疑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倒霉,一副这种死不应该轮到我的模样。呵呵,幸运了一辈子,却在最澄的死法上倒了大楣,为此而忿忿不平呢!”
晦暗的蓝眼凝视着英治。“能在那种家伙的额头中心砰地开上一枪,看他们死不瞑目的样子,才叫大快人心,哈哈哈!”
这家伙疯了吗?英治眉头紧皱。
“可是我现在觉得一枪毙了你太没趣了。享乐的事就先放在一边慢慢说,现在快点移到另一辆车上去,快!”
英治绷着脸,冷然地离开救护车。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可是不到最后一刻,他绝不会放弃希望的。
夏寰铁青着脸走回原先手下们聚集的房间里,喝叱着。“啊超,费城侨领王老头的电话,你有吧?”、
“王老?您要找他?可是我以为你最讨厌那个奸诈老头了。”
“不要说废话,快点把电话找出来。”
阿超搔着一头长发。“找是没问题啦,可是现在这时间,我怕老头已经睡着了。”
“就算他死了,我也要把他从坟墓堆里挖出来!”夏寰躁怒地说。
阿超认识夏寰十几年,和他一起出生入死无数回,可都还同看过夏寰这般气急败坏、焦躁不安的模样。向来‘天塌了有人别人挡’的夏哥,会‘草容失色’的状况只有一个!
“……难不成英治哥出事了?”
扁着唇角,夏寰一语不发地走出房间,阿超和小汪都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赶紧跟随过去,三个人关进存放众多重资料的办公室内。
不久,夏寰拨通王老头的电话,头一声就听到对方调侃的声音。“哦,我道是谁呢?这不是台湾那个不懂礼貌的臭小子,夏寰吗?你上次坏了我一椿好事的帐都还没有跟你算,怎么自己送上门了?”
“有事拜托你。”夏寰吞下一连串脏话,脸皮抽搐地说。
“拜托?哈哈哈哈!你这臭小子也有拜托你的一天啊?你不是很行,一个人就搞定了陈留下的烂摊子,还把场子越做越大吗?当初我本想靠着陈那伙人混乱时大捞一票的,拜你从旁插手之赐,煮熟的鸭子飞了。”
“你知道一个叫死神科库的家伙吗?”打断他的揶揄,夏寰单刀直入地问。
电话彼端沉默了会儿。“……你想委托杀手的话,最好不要找那帮意大利佬,那些家伙手脚虽然干净俐落,可是事后麻烦多。”
“那家伙的后台,你也认识吗?”
“科库没什么后台,据我所知,他本来是国际弄警,大约在二十年前吧!后来不知为何枪杀了自己的长官,被列入国际通缉犯,从此就变成接受委托的地下杀手。
也不是没有人对他没兴趣,但那家伙不是条好养的狗,谁也不想被他反咬一口。所以现在他是独行侠,带着几名助手小弟,专干杀人买卖。”
没有后台,那就麻烦了,夏寰本想直接和幕后大老板交涉,便可解决此事,可是看样子只好挑别条路走。“小老弟,听来你不是要找科库委托,那是怎么样?那家伙给你找麻烦了吗?”
“我有朋友被他绑架的样子。”夏寰懊恼地以手指拨乱本来就装乱的发。
“噢?是买卖上的牵连吗?”
“详情我也不知道,总之他人在费城,我又在台湾,现在是鞭长莫及。”
王老:“我知道了,我来想想办法吧。”老人家也没刁难他,追问着夏寰手头上所有的线索与资讯后又开口。“不过我没想到你会是个为了朋友,而肯向我这个万年仇敌的老人家低头的人呢,臭小子,看在你讲这点道义的分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上回的事了。”
“谢了,王老。”
“你这句谢我就放在心上,总有一天会跟你讨回来的。“
挂上电话后,夏寰低咒了声老狐狸。
“夏哥,要不要马上订机票到美国去?”
“不,如果我现在去费城,等于是给王老难看。那老家伙最固执于这种老式的情面,我就是讨厌他这点才会与他合不来。”夏寰担心的不是王老会怎么对付他,但要是在地盘上的大老抽手,反而延主能救出英治的时机。
“原来如此,那我们现在……”小汪担忧地看一眼身旁的伙伴。
阿超点头。“只能等王老的好消息了。”
这对夏寰而言是真正的酷刑。他的字典中本就没有“等”字,更别说是“耐心”、“忍”这种上乘的功夫,要不是为了英治……
握着已经失去对方音讯的手机,夏寰咬紧牙关。
只要英治身上少了根寒毛,那个自称什么死神出鬼没的家伙,他会亲手揪住他的脖子,把他丢上第一班通往地狱的直行车!
滴……滴答……不知是哪儿的水管漏了,有节奏的敲打声从远处传来,和此刻弥漫在房间中的紧张感拉成一线,宛如随时会被切断。科库躺在床上,双手被床单捆绑住,牢牢固定于床头,英治方才在他的腿上注射了三剂强力的麻醉针,算算时间也差不多是药效发挥的时候了。已经消毒干净的双手由药箱中取出必要的镊子、手术刀与棉花球,他先以针尖刺探着周围的肌肉。
“喂,要动手就快点动手,在拖拖拉拉什么?”科库不耐烦地吼着。
“……我在确认麻醉是否生效了。”
“老子现在的腿一点感觉都没有,像是块死肉一样,你就快点动手吧!”科库一抬下颚。“小强尼,给我好好盯着这家伙,只要他乱动,就给我宰了他!”
“是,老大。”
英治冷漠地看了眼那对着自己的枪口,把目光重新放回已经消毒清理干净的伤口,说“我要先把伤口切开,确认子弹的深度。”
“你不必一一跟我报告,反正我也听不懂。你尽管把那该死的玩意儿给我弄出来就对了。”
一瞬间,英治真想把伤口故意切大些。阻止他那么做的理由,就只是他的职业道德与良知了。不论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工作就是以毕生所学的知训及长年累积的经验,负责把病人治疗好。甚至是面对着枪口,他也不愿做出有损自己尊严的粗糙工作。
划下第一切后,英治的脑中便再无杂绪,专心于处理手边的病体上。
警方在经过数小时的通缉之后,终于成功地拦截下那辆被挟持的救护车,但他们没想到,在他车上等丰他们援救的,竟是失去意识、陷入昏迷的实习医生,以及被迫听从歹徒命令,开车在洲际公路上狂奔的可怜小老百姓。
“我、我真的不是和那伙人同路的,他们威胁要是我不照做,他们会杀了我的家人,我只好照他们说的去做。拜托你们,千万要保护我和我的家人,没捉到那家伙的话,我的家人就遭殃了。”对警方招供的可怜司机,一边描述着自己被劫走的私家的特征,一边哭诉着。
“看样子这儿也没得到多大的线索。”负责办案的警官叹着气。
“派人去找那辆私家车的下落吧。”
“是啊,不过就怕他们一路上都用这手法再三换车,那我们要找他们的下落可得花上好一番工夫。对了,他们手中应该还有一名医生在当人质。”
“这下可棘手了。”
一名年轻警员突然冲进来,喊着。“警官,大事不妙了,那名华裔医生好像同侨界的王老头有关系!”
“啊?”脸色更加难看的警官,从椅子中起身。“格王老头有关系?这是怎么回事?”
“王老头不就是那个和咱们‘老板’有很好交情的……”另一名警官插嘴。署里大家都昵称警察局长为‘老板’。
“对啊,所以局长说这个案子要限时侦破,越快越好。”
“说得容易,净会给我们找麻烦。对方可不是个普通的混混,三两下就可以解决的。假如他那么想卖面子给老家伙,不会自己来办案啊?”嘴上说归说,但案子也不能不办,警官重新召集人手说:“先把范围限定在同款的车子,设下拦检,有可疑的家伙一律盘查,动作快!”
以镊子夹住线头,剪断。
缝合好的伤口不仅止住了血,而且也顺利取出子弹。能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独力完成这项手术,连英治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
“接下来只要没出现感染症状,伤口应该会在几周内复原,届时即可拆线。我开一张药单给你,到附近的药房购买。”以灭菌纱布把缝线处包扎起来,绑上棚带后,英治说。
手术过程中失血不少的科库,面无血色地点头说:“你把药单交给小强尼,他会处理的。小强尼,将医生绑起来。”
“最好是不要。”英治在对方拿绳子走到面前时,迅速说道:“从现在开始的一天内是密切观察期。虽然我已尽量将坏死的组织都清理干净,但由于一路上耽搁不少时间,令人担心目前他的体力能否负荷,就怕临时恶化,如果你把我绑起来,我就不有看护他了。”
“呃……老板……”
科库虚弱地哼了一声。“那就把他的脚绑在椅子上,固定在我的床边。还有,小强尼,好好地给我看着他,知道吗?”
“是。”
不出英治所料,因为手术后的关系,负责指挥和下令的科库现在的判断力已经大不如前,连带着威胁性也降低了,他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这是预防感染的抗生素,喝水服下。”递出几颗药丸,英治镇定地说着。其实里头不只抗菌素生素,还有一颗具有安眠成分的药丸。
科库连怀疑都没有,把药丸吞下。
小强尼上前要绑住他之际,他又藉机说要小解。由于这间破旧的汽车旅馆内附的厕所没有窗户,所以小强书只要求他把门打开,并没有跟进来监视,让他获得些许自由的空间。
英治一边扭开水龙头装也净手的声音,一边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按下号码显示,确认了那一通中途打给自己的电话是夏寰的,他不禁面露微笑。为了不让小强尼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英治改用说机的发信功能,寄出一封短短几字的E-mail到夏寰的信箱中。
“喂,你在里面慢吞吞地做什么?”脚步声伴随怒问传来。
千钧一发之际,英治及时把手机藏起来。“没什么,顺便洗把脸而已。”
“少在那边磨赠,快点过来!”
耸耸肩,英治若无其事地离开厕所。夏寰收到那封信之后,应该会知道该怎么行动吧?只要有他的配合,那么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
“对那家伙别的事不能期待,但期待他做这点事,总不成问题吧?”英治不自觉地以中文喃喃自语。
“你在说做什么?”
“没什么。”微微一笑,英治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有将近十个小时没吃东西了,我肚子饿,不好意思,可以叫客房服务吗?”
“夏哥!你的手机有邮件进来了!是英治哥传来的伊媚儿!”小汪慌张地拿着手机飞奔到正坐在三、四个电脑屏幕前的夏寰身边。
“给我!”
一把抢过手机,夏寰瞪着小小的银幕,两、三秒后爆出狂笑声。
小汪与阿超面面相觑。莫非是忧心过了头,脑神经断了,否则这种时刻谁还笑得出来呢?
“有你的,小治治!”捧腹大笑完后,夏寰擦着眼角说道。
“英治哥没事了吗?他在伊媚儿上写了什么?快告诉我们啊!”
从别的角度一说,和英治也有如同换贴哥儿们的交情,因此无论阿超或小汪,凡是夏寰那批知道英治被绑架的消息的手下们,无一不担忧。
“去告诉王老,现在英治被困在XX街和XX汽车旅馆XXX号房。”
夏寰只简短地告诉他们这些事,便迳自回到电脑屏幕前,唇角还在抽搐着。一想起邮件里所写的短短文字,他还是忍不住想狂笑。
给笨蛋:遭劫。无法接听电话中。
地点如下。……
看样子英治处理得很好,虽然口气有点捉狂,不过他没事就好。他就知道天底下没多少事能让他的英治失去控制,只要他能冷静应对,管他是一个还是一群歹徒,英治一定会将那群家伙给扳倒的!
若问人在什么时候最容易失去戒心,答案只有一个:酒足饭饱的时刻。
应英治的要求,当然还有英治答应要签单付帐的条件下,小强尼接受了一顿时豪华大餐。英治当然是有目的的——要让对方在吃饱喝足的情况下,藉着血糖升高而成反比的松弛精神状态,来达到预期效果。
没有空调而单调的屋内,逐渐蔓延起的睡意熏得小强尼的枪口在摇摇欲坠中。这一点并没有逃过英治一双虎视眈眈的眼。他悄悄地把一手移到椅子边,揠住捆绑的绳头扯动。
他想念夏寰会有所行动,不过他也不是属于光坐着等待救援的人,只要有脱逃的机会,他绝对不会放过。
现在科库已经睡着了,小强尼就算中途醒来,在一对一的情况下,要踢开对方的枪并且治伏他,英治握有很大的胜算。
解开了!英治松开一脚束缚的同时,啪地跳起来——“哇啊!”
另一脚被同绑着的椅子,被英治当成武器,一并踹向小强尼,猝不及防的男人往后摔了个筋斗,弄桌手中的枪。
好机会!
英治抢上前去,一脚再踹过去——“到此为止,医生。”
令人为之一冻的杀气由后背袭来,英治顿止住。他没有回头,仅以眼尾余光往后瞧——无法锁定住自己的枪口,以及持着枪正咧开血腥笑容的科库。
这家伙……安眠药居然对他没效吗?
“非常遗憾,光是吃那么点镇定剂,对我来说可是不痛不痒。虽然我得称赞你尝试得很好,不过一切就到此为止了,医生。”科库冷笑着,缓缓地由床上坐直。
英治眯起眼,瞪着地上正在狼狈爬起的男人,评估着该不该冒险一次?科库再怎么强悍也只是个人类,以他刚动完手术的虚弱身子,是不可能准确瞄准自己的——只要能在他开枪打中之前,先解决另一人,胜负还是未定之数。
身随意动,英治身形微晃,刹那间‘砰’地一声,火花自枪口中喷出,划过英治脸颊,强烈的灼热痛感及与死亡擦身而过的冰冷错觉,熄灭了他心头的冀望。
“你再动一次,我可不会再故意射偏了,自作聪明的欧阳医生。”科库说着,把枪贴上英治的太阳穴,完全封住他的抵抗。
“这混帐——”小强尼扑向英治,二话不说地抡起拳头往他腹部痛揍两拳。
“唔……咳、咳……”
“竟敢耍我!去死!”
即使已把对方揍弯了腰,但小强尼还嫌不够似地揪住英治的前发,将他拉起,高高举起另一手的拳头,往英治的脸挥去。
“行了,小强尼。”科库挡下小强尼的拳头,保住了英治完美的鼻梁。
“可是老板,他……”
“我知道。不过难得弄到手的出气包要是一下就打坏了,不是很可惜吗?好不容易可整整他,当然要慢慢地来,一寸一寸地、一丁点一丁点地,好好地使用啊!”科库阴沉地凝视着英治,唇角邪恶地扭曲。
英治晓得他企业瓦解自己的精神状况,想藉着这种恐吓的言语崩溃他的心防,可是他不会输给这种变态狂,绝不会!
科库读出英治眼神中的顽强后,嗤鼻一笑。“就让我看看你的骨气吧!欧阳医生,可别太快就哭着求饶,让我失望啊!”
将英治逼到角落的床上后,科库吩咐道:“小强尼,压住他的手腕,不要让他乱动。”
“是。”
取过先前英治为他手术时使用的锐利小刀,科库故意在英治的面前玩耍着,将冷冽刀锋对着英治的眼球、鼻子、脸颊。“这把刀很好用吧?我和伟大的医生不一样,不懂得怎么用刀子来救人,可是要拿来切割人体,我可有丰富的经验,嘻嘻!”
刀移到了英治的颈边,贴上激烈跳动的脉搏处。“从这边切下去的话,会爆出如瀑布般的漂亮血柱,你看过那景象没有,小强尼?”
“没有,老板。”
英治额前冒出粒粒冷汗。
“想要看吗?”
“请务必让我大开眼界。”
夏寰——悬悬的一刻过去,科库撇着斜唇,又把马子移开。“嗯,等会儿再说。直接切开喉咙死得很快,又没有痛苦,太无聊了。我想看看这个一脸圣洁的家伙痛苦哀嚎的模样,好比说……切开这健康胸膛上的肌肉,活生生地解剖开来……”
刀子挑开了上衣的钮扣,雪白衬衫大大地敞开。
“这底下跳动的心脏,不晓得流着什么颜色的血液?让我们来瞧瞧吧!”
唔!英治咬牙忍住疼痛的呻吟。这一次科库不再虚晃一招,他在英治的胸口上划了一切、两刀,纵横交错的十字渗出鲜血。
血的气息在空气中扩散开来,唤醒野兽的本能。
“呵……呵呵……真是漂亮的颜色,我看过这么多的死亡,还没看过比这更漂亮的红……”科库蓝眼亢奋地亮着。“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可恶!英治扭动着身体,想要挣开束缚,可是被紧紧束缚住的双手,毫无商量余地被扫死,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感受着那恶心如蛇类般的舌头从自己的胸膛上滑过。
科库变态地吸吮着自己制造出来的伤痕,舔光了血还嫌不够,他咬起那伤痕四周的皮肤。
“啊啊啊……”
本来打死也不想出声的英治,受不住伤处被拉咬的剧痛而哀鸣着。超乎想像的痛楚粉碎了意志力。
“真是美味,再多叫几声吧,医生。我要看你那张高高在上的脸,因彻底被我打败、毁来而捉狂的模样,哈哈哈!”
眼中的世界化为模糊的红,逐渐冰冷的手脚、紧缩的呼吸、淡去的现实与虚拟的交界……那是一张熟悉的笑脸。不可思议地漂浮在前方,既嚣张又自大,总是不把别人的话听进去,却要别人服从他所说的一切。一个天底下最恶劣的家伙。明知道这只是幻影,却想要伸出手去碰触、想要感受他的体温,想要再次听听他的调侃。
如果我死在这儿,英治半昏半醒地想着:你会原谅我吗?夏寰……
无力地闭上眼,坠入黑暗而毫无知觉的空间。
对不起,夏寰……
“所有人不许动!”
费城警方在接收到歹徒藏匿名地点的情报后,以最快的速度集结了优势警力,先封锁住旅馆里外的通路,接着便采取强力突围的作法。砰!破旧的房门被几名强壮的警察撞开,同时间内,至少七、八把手枪都对准了屋内的人。
“科库·布隆尼,现在以涉嫌杀、绑架、毁损公物等等罪名,将你逮捕!这旅馆已经被我们警方所包围,你乖乖束手就擒吧!”所带的警徽,逐条念着对方的权利,警官不给予他们任何应变的机会。
“你们……”急转直下的形势,让科库大吃一惊,他不懂,为何警察会这么迅速地找到他的落脚处?
指挥的警官走上前,先夺走科库手上的枪,接着下令其余手下替科库与小强尼上手铐后,说:“你运气不好,捉错对象了。被你们当成人质的医师,偷偷给我们通风报信,告知我们地点,所以我们才能如此迅速地赶到。科库你终于落网了,据我所知,想将你大卸八块的人都摩拳擦掌地准备好了呢!”
“什……”科库瞪大了眼,惊愕地望着此刻躺在床上失去意识的家伙,想不到自己还是被摆了一着,他是怎么做到的?
“人外有人,你的气数尽了,科库!”警官毫不留情地嘲笑。
“哈,我是栽了没错,可是那医师也撑不了多久了,要是他活了下来,那么总有一天我会找他算这笔帐的!哈哈哈哈……”
死到临头还放什么大话?警官命属下将他们押到警车上,然后走向床边。惊见人质那副凄惨的模样,他吓得立刻大叫。“快派一辆救护车过来,这边有人受伤了!喂?医生,你不要紧吧?”
光是身上七零八落、深浅交错的刀痕,就够令人心惊肉跳了,而床单、地上、到处飞溅的血迹也同样叫人不忍卒睹。确认过他还有呼吸后,连忙把推动意识的人质抱起来,喊道:“我看还是直接先把伤者送到医院去吧!腾空一辆警车,快!”
“是!”
“你听说了没?肿瘤外科的那位幸运儿,被绑架还身受重伤耶!”
英治的话题在费医中心掀起一番热烈讨论。
“绑架?我听说是被人追杀,不是吗?”
“才不是呢!他勇敢地和歹徒周旋,还想办法通知了警方,就在差点被杀人灭口之际,让警方给救出来了!真是厉害,普通人遇到那种情况,大概都活不了!果然不愧是有‘幸运儿’封号的家伙。”
“是吗?但真正的幸运儿,应该是不会遇到这种倒霉事才对。”
“说得也是。”
插入两名护士的交谈间,另一名护士嚷道:“唉呀!你们谈的都是旧闻了,最新消息是那位幸运儿逃过生死关头,在头等病房里苏醒了,现在络绎不绝地前去探访他的人,都快把门槛给踩扁了呢!我刚刚还看到几名记者想采访这名把国际通缉犯给逮捕到案的头号功臣,你们要不要去凑热闹?说不会上镜头喔!”
“想去是想去,可是依我看,现在去也太迟了,我们还没挤到门口就会被推出来了喽!”
“哈哈,没错、没错!我们这种小人物还是别作白日梦的好。”
即使那三名护士没有加入,头等病房前的盛况依然空前。前往控病的有医院内工作的同僚、几名曾经共事过,但现在已经换到别医院的前伙伴、必须来讯问案情的警官,以及英治的指导医师等等。
一口气在短时间内会见这么多人,还是英治从出生以来所未见的,而在连续见过十几名访客后,英治怀疑还有没人记得……他可是个有伤在身的病人啊!
“欧阳医师,看到你平安无事的样子真是太好了。”
“布朗主任。”
“不、不需要起来,你继续躺着没关系的。”走进病房内,布朗主任转头对看护病房的护士说:“剩下的一些访客,都替欧阳医师婉谢掉吧!他从今天早上醒来后,访客都没有停过,这样怎么能专业养病呢?”
“好的。”
英治松了口气。“谢谢你,布朗主任。”
“你也不需要太客气,病人就要像个病人,任性点也没关系。累了、想休息,就说一声。费用就像另一个自己的家一样,就算你抱怨几声也没有人会介意的。”
布朗走到床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不过实在没想到你会碰上这种灾难呐!枉费你那‘幸运儿’的称号。”
“我也不过是个区区的普通人,什么幸运儿不幸运儿的,都是别人说说而已。我可从不觉得自己有特别幸运的地方。再说,遇上灾难也不是一、两次了,只是这一次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妙,以为会死在那两个变态的手中。”
英治叹口气,现在想想,那股无谋之勇不晓得是从哪儿生出来的?不!他连回想都不愿意。幸亏自己真的命大,他以为没有接到的那通电话,是最大的幸运关键——当时铃声断了,他一心以来是夏寰挂了电话,其实正好相反,原来是自己无意间隔着布料碰到了接听键。因为他向来有打开扩音功能的习惯,所以他和科库的对谈竟一五一十地传给了远在太平洋彼端的夏寰。
这种万分之一的偶然机会,也注定了他命不该绝。
“呵呵,可是在那种情况中能死里逃生,可见得幸运儿三字也并非无中生有!”
“这种运气还是少有为妙,再被挟持为人质,我一定会发疯。”英治撇撇唇自嘲地说。
“这可不像是被报上称为处变不惊诉新英雄该说出口的话呢!媒体都称赞你维持冷静的态度与歹徒周旋,乘机自救的举动是最佳的铖机处理典范。”布朗点头着说。“连带着也让身为你指导医师的我与有荣焉。”
“主任在说笑吗?要是这种程度的小聪明,称得上什么英雄?能幸运获救还是托警方动作迅速的福气,要是他们再慢一步,我肯定会被科库那家伙凌迟致死。”
忆起当时的景况,英治抚摸着胸口,觉得恶寒仍挥之不去。
瞧见英治黯淡下来的脸色,布朗叹气地说“……连你都会这茁壮成长,也怪不得山本那家伙从获救后,就不愿意到费医来了。山本大概不会继续实习课程,打算放弃当医生了。”
闻言不禁愕然,英治凝视着布朗主任严肃的神情,了解到这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后,他垂下双肩说:“那也是他本人的一种选择吧。”
“嗯,精神上原本就不是个非常强健的人,再加上救护车出动时遇上那种意外,使得山本对‘当医生’这件事完全失去自信,连去探望他的同事们也都被他拒于门外了。”
英治陷入沉默,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山本放弃医学这条道路,负上些许责任。沿路上虽然只交谈过几句话,可是他却故意忽略山本发送出来的求救讯号,那时就该想到的……山本恐怕无法再度从这场意外中站起。
如果那时候他能多一分耐心的话,或许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英治,你应该不会像山本一样,因为这件事而打算放弃医生这条路吧?”此时布朗主任忧心地望着他。
是自己的表情让主任误会了吗?英治坚定地摇着头说:“当然不会。在身为医师的这条道路上,我还有许多未完的课颗,假如因为那些人的暴行就放弃我多年来的努力,那我到今天为止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呢?”
没错,山本选择放弃这条路,是他的选择。自己不能为他的人生做抉择,也不可自以为是地认为能改变他什么。即使有能力改变山本的想法,但只要那不是山本自己的想法,迟早山本还是会因为丧失自信而离开。
自己的人生是属于自己的。
不要想去负担别人人的人生,也不要把自己的人生交给别人来承担。
回归初衷情,人只能为自己负责。
“那就好。”布朗宽心地一笑。“我看我就不打扰你休息,先——”
“啊,请等一下,主任。”
“还有事吗?”
“是,关于长期聘约的事。”英治做出了决定。
“咦?啊……那件事不急,可以等你的伤痊愈之后,再做决定也没关系。”布朗有意延迟地说。
“不,我已经有答案了,主任。非常抱歉,虽然你这么热心地为我提供意见,不过在研习期满后,我将要回台湾去。”
听出他话中前所未有的轻快语调,布朗知悉了欧阳的决心有多强,而那份坚定也同样映照在他清澈明亮的黑瞳中。
“我希望你的决定不是受这次事件影响,如果是担心费城的治安,我可以向你保证——”不放弃说服的布朗,着实舍不得这样一位高材生。
“不是的,我只是想回到自我的起点去思考而已。”英治微微一笑说。“在被挟持的时候,有很多时间供我思考。主任曾说费医能给我的经验值是回台湾后得不到的,这是事实没错,但它不该是结论。”
“噢?”布朗困惑地扬起眉来。
“累积经验成为权威名医并非我当初来这儿所追求的。有需要我医治的病人存在,才有作为一名医生的我存在的价值。我想医治的是家乡中需要我的病患,所以我要回台湾去。”
哑然的布朗在片刻后露出苦笑。
“原来如此。你放弃了成名的捷径,选择踏实的行医之路吗?欧阳,你的确是我所指导过的学生中最出类拔萃的,我很惋惜,可是也愿意接受你的理由。我会照你的意思,转告院长的。”
“谢谢主任。”
突然,停顿了一下,英治露出了难得的顽皮笑容。“说东说西,说得冠冕堂皇,其实还有另一个主要理由,一个会让主任瞧不起我的理由,让我想回台湾去。”
“呵呵,你是要回心上人身边吗?”眨眨眼,布朗也学他俏皮反问。
“嗯!“大方地点头承认,英治颊染红霞地说:“不过,并不是心上人,而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
再也不想品尝后悔的滋味了。
置之死地而后,好几次当英治以为自己会被杀死的时候,心里头也想着要是死了就再也不能见到他了,所以才能够鼓起新的勇气,奋战到最后。经过这次教训,英治知道生死之事是没有定数的,也许明天就会死去,根本没有让人蹉跎的时间……
想做就去做,守着自己该守住的“重要的人”。
死,也要死得其所。我所选择的死亡处所,是有你在的那块土地,我们的家,“看来我是输给你们年轻人的热情了。不过热情也不是什么坏事,我反而该向你学习,回家去和我老婆温存温存才是。”笑着,布朗跟他道别。
终于可以独处的英治,随手拿起电话,按下熟悉的电话号码,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他。
铃声十数声后,有人接起——“喂,夏寰吗?”
“啊,是英治哥啊!是我阿超。”
“阿超,怎么会是你来接电话?夏寰人呢?”
“还不是夏哥他一听到英治哥受伤的消息,就扬言要带炸弹到美国去把那个叫科库地家伙连监狱一起轰到地狱去。因为他说得太认真了,我和小汪怕他会闯出祸事,所以偷偷在他的饭菜中下了安眠药,让他睡着了。”
那笨蛋!英治唇边漾起笑容。“那么,你告诉他,如果他因为到美国炸死了科库而被关进美国监狱的话,我是不会去探监的,因为那时候我已经回台湾了。”
“……咦咦咦?真的吗?英治哥!你要回来了,什么时候?我叫兄弟们帮你准备接风洗尘宴!啊,不,我得先把这好消息告诉夏哥!啊啊——要命,谁去把夏哥叫醒啊?什么?叫不醒?那用冷水泼他……”
悄悄地把电话挂上,英治心想:回到台湾后,一定又会过着波澜万丈,闹烘烘的日子。
也罢,要过着满心平静的退休生活,对现在的自己而言还早得很呢!
快一点复原下床吧!
家中还有一堆等着整理的行囊呢!

一个半月后,中正国际机场。
“唉呀!都是你啦,阿超哥!动作这么慢,早过了飞机抵达的时间了。”小汪啪答啪答地穿着凉鞋,就在台湾的国际门面上演着狂奔记。
“还说,要是让你开,光是超速罚单就会让我接得一个月都得勒紧裤带过日子了,谁还敢让你开啊?”跟在后面,悠哉地用眼睛搜索过电子萤幕上的告示。“你不用跑了,飞机有主点,我到的时间刚好。”
“啊,我看到了,已经有人陆续走出来了,快点!”
被小汪拖着跑,他们站在隔开接机者与出境客的玻璃帷幕前,不放过任何一名出境旅客,仔细地端详着。
“那个是吗?”
“不是,英治哥才没那么胖呢!”
阿超口无遮拦的回嘴,立即换得一枚卫生眼,抄得他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对方马上被那股混混气质给吓得移开视线。哼哼,不知死活!想和他比眼力啊?下辈子吧!
“啊!那个!那一定是英治哥!”小汪指着正由入境口走出来的高挑男子嚷着,他挥动着双手高喊道:“英治哥!这边!这边!”
听见他叫声的男子停下脚步,将挂在眼前的摩登太阳镜推到额头上,露出一张俊逸出色、不输给任何大明星的脸。男子和两年前离开台湾时比起来没有什么改变,除了头发稍长了些以外。
性感的薄唇微掀,以愉快的眼神和他们打了招呼。
暗暗地吹了声口哨,阿超只能说,好久没见的英治哥,给人的感觉还是那样……乱帅、乱酷漂亮得没天理啊!
绕出长长的回廊后,小治抢先上前说:“英治哥,让我来帮你推行李!车子就停在停车场。”
“谢谢,怎么是你们……”英治左瞧右看。
“你在找夏哥吗?”阿超以拇指一比外头说。“他没来,还待在台北。不好意思,只有我们来接,是不是让英治哥失望了?”
白皙的脸上浮现薄红,却仍嘴硬地说:“没来最好,那家伙走到哪儿都丢人现眼!”
小汪与阿超都有默契地不反驳他的话。反正天底下有胆子说夏寰坏话的,也只有欧阳英治,那是他的特权。
“快点上车吧!英治哥,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呢!”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沿途英治观察着两年不见的故乡,发现景致多少与自己离开前有些不同,可是熟悉的道路与气息一下子就让他心生温暖。没错,他是真正回到“家”了!
英治从阿超与小汪的口中得知许多人的近况,也听到一些最近发生的新闻。可是他们独独对夏寰的事绝口不提,英治怀疑这些家伙们不知联合起来在搞什么花样。
总之,他们不提,英治也就当作不知道。
“我们到了,英治哥。”车子停要一处陌生的独栋宅第前面。
“这儿不是我家啊!”
“从今天起,就是英治哥的家了,呵呵。快点进去吧!”
阿超与小汪两人一左、一右地夹住英治,硬是把他拉进屋里去,而在英治还不及细看内部装潢前,他们两人又动作非常迅速地把三大皮箱的行李放在玄关处,并且嚷着说:“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告辞!”
“喂!你们——”
把他一个人留在这栋屋子里头是什么意思啊?英治好奇地看着奢侈华美的客厅,不由得蹙起眉头。从这儿的装潢品味来看,他突然有股不祥的预感。莫非这儿是……
循着客厅、餐厅、步上大理石台阶来到二楼的英治,一眼就看到大大地敞开着的门扉,以及一张宽敞得可以供五个大男人在上头开派对的巨床,罩着黑色真丝的床单上还洒满了大红色的玫瑰花瓣。
这……要叫他说什么才好呢?低俗已经不足以形容。
英治在脑海中发出禁止令,连靠近那房门半步都不肯。他举起脚,正打算转身离开——“小治宝贝!欢迎回家!”
砰砰砰!连续好几声的拉炮夹杂着彩带从天而降,洒得他满头都是碎层,哼,这点把戏他早就料到了,英治正想回头臭骂他耍什么孩子气的把戏时,整个人却呆愣在原处……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了!
全身赤裸的猛男,看过没?
假设看过好了,那么全身赤裸,却只在重要部位绑上红色缎带的猛男,包管没人看过吧?
英治满脸倏地苍白,倒退三尺。
夏寰跨前一步,两手插在腰上,摇晃着他的“缎带”,咧嘴大笑地说:“宝贝,我特别准备了你最爱的礼物等回来呢!快点过来啊!”
“呜哇——”
英治发出一声狂叫,火速狂奔下楼,提起一只行李箱嚷道:“我要回美国去!我见鬼地不该回台湾的,你这混帐夏寰!下地狱去吧!”

夏寰的日常据说这间酒吧是台北新近最炫、最好的游乐场所。
外观上,它隐蔽在车水马龙的高级办公大楼之间的小巷内,连招牌都不挂,黑色玻璃门扉上简单地烫金文字是仅有的辩认标志。将位于一楼的门打开后,穿过狭小的楼梯,进入占据地下一、二层楼的空间。它有着绝对遗世独立的神秘感,清一色金绿交错的装潢,塑造出班驳与摩登、颓废与溺情、极端未来与超越复古的风情。
刚踏进这空间内,第一样震撼到五官的,是那几欲爆碎又耳神经中枢的飘速电子乐音。
掌管J台的年轻人,是从英国摇滚重镇花了大把钞票挖角回来的。一身毫无装饰的白T恤与牛仔裤的打扮,模样与街头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可是装在他脑袋中的前卫音乐资讯与收藏的上万张唱片,使得他一站在J台上就能展现出无与伦比的掌控权,酒吧的气氛在他神妙十指的操纵下,可以忽高忽低、时而快得叫你喘不过气,也可以慢得让你浑身酥软。
“魔音”酒吧的魅力就在这一接触即会上瘾的音乐声中,口耳相传开来。
女子是第一次来到这间酒吧。
她,家境富有,从十几岁开始就玩遍五大洋、数十国家。无论欧洲、美洲的各大都市,在父母努力赚钱、她努力挥霍的原则下,只要是有得玩乐的地方,她都不曾放过,所以回到台湾后她常常抱怨着:台北没地方去,太无聊了!
论俱乐部的品质、讲夜总会的节目、究剧院及舞厅的数量,台北与纽约、伦敦那些大城根本没得比。
夜晚无处可去。
白天起码还可以逛逛时尚名牌的旗舰店、去私人美容沙龙雕琢一下自己的美色、尝尝各大饭店的下午茶,口评厨师们的手艺,再不然,屈就电影院、艺廊、网球俱乐部也都能过得差强人意。
只是,夜晚的管味让他经常在几名闺中密友的面前大发牢骚,她想念着国外缤纷多彩的派对夜生活。
“那,要不要去‘魔音’玩呢?虽然和你的格调不一样,但那儿非常刺激喔!说不定你去过之后会上瘾。最近大伙儿超爱在那儿集合的!”一名年纪比她小,但和她一样,人生的信念就是‘玩乐’的公子哥说。
“魔音?那是什么?”女子高傲地一抬下颚说。“名字好俗喔!”
“一间酒吧,不过和伦敦或纽约那种纯卖洋酒的地方不一样,那儿什么都有,有舞池、撞球和牌间呢!幕后老板很有一套,什么临检、抽查全都沾不上边,可以玩得很安心。”
“我可不去不干净的地方。”
“你是指毒品吗?安啦,那儿的规矩很严,凡是禁药一律不准带入,只要有违规者,呵呵,可不是像在外头被条子逮到花点小钱就可了事。没人会蠢到在魔音的地盘上惹事生非,安全得很。”
在打着包票的公子哥儿积极地游说下,今天,她终于接受邀约前来了。
音乐,还算合格。酒,不论她想指定什么样的鸡尾酒,擅长特技表演的酒保也能轻松地端上。人,这儿形形色色、红男绿女皆有,每个人都争奇斗艳地以最时尚的打扮登场。还不赖嘛,她勉强对这儿打了个及格分。
很快地,她的周遭围绕了好几名嗅觉敏锐、前来搭讪的猎艳高手。
“哈罗,你是这儿的新面孔呢!叫什么名字?”
“漂亮美眉,要不要和我跳舞啊?”
“我请你喝一杯酒好吗?”
她不讨厌受人奉承。男性膜拜欣赏的目光,是女性维持美丽的必要营养素。沉浸在被追求、被高高捧在手心上的优越感,她一边以欲拒还迎的态度与之挑情,一双眼还一边在物色着更高档的猎物。
珠宝、化妆品、衣着、男人,都非得是最上流的、一等的、否则她不要。屈就或打折在她眼中是不存在的字眼。
然后,她找到了!
那男人在暗处的一扇门扉登场的瞬间,整个昏暗的舞池仿佛打上了盏无形的聚光灯,所有的人都不由得把目光移往该处,阵阵耳语随之响起。
“是夏哥……他今天有来啊?”
男人有着粗犷的相貌,超越东方人的性感层次,是难得的极品。
“夏哥,是夏哥耶!”
夸张的红底缀花服饰在别人身上笑话,在他身上是神话。
“今天也一样左搂右抱着美女,和他一比,我们这些人简直就像是陪衬那只炫耀公孔雀的公鸡,可恶!”
女子不服气地噘起涂抹亮彩的鲜嫩樱唇。
那算什么“美女”?在她眼肿,那种妖艳的装扮只是二流的,只懂得强调性感不过是次级的手法,真正的美女懂得适时遮掩自己的性感,要在性感中强调清纯才是掳获男人的高明手段。
“夏哥?是谁啊?”她朝身边的A男发问。
B男听了诧异地说:“你连夏哥都不知道,那一定不是这儿的常客吧!这儿的常客都知道夏哥是谁。”
“不是常客就不能知道他是谁吗?”她眨眨眼,故作无辜地问。
A男脸色发红,被她的眼电得七荤八素。“不,当然不是。夏哥是……夏哥就是……”
B男哼地接下去说:“这儿的‘皇帝’。这么说应该没有会不承认吧?那家伙把这儿当成是他的后宫一样,随便一招手就有一群妇人等着上前巴着他呢!也有人说他就是幕后老板,可是没有百分之百的证据就是了。”
“对、对!总之你千万不要靠近他的好,像你这样清纯可爱的小东西,三两下就会被夏哥吃干抹净的。”A男恢复神智,马上加入说服。
“他脱女人裤子的速度比拉自己的拉链还快。”C男嘲讽。
她脸颊自然地酡红。“讨厌,人家不懂你们在说什么啦!反正我有你们在保护我,对不对?”
对、对、对,一群男人都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她无邪地微笑:心中想着,越是危险的猎物,越值得把他弄上手,不是吗?凭本小姐的美貌与手腕,就不信会有男人不上眼!
要问夏魅力在哪儿?认识他的人,十个中有九个会先愣住,最后的一个则会还以莫明其妙的眼色,质疑这么白痴的问题是打哪儿来的?
要是能一语道尽夏寰的魅力,那夏寰也没什么了不起了。
既非绝对完美到让人感叹造物主神奇的五官外貌,甚至可说是大刀阔斧下,有点随便的粗糙长相,组合在一直就只能以“强烈”、“极具个性”、“阳刚美”来形容,而丝毫不输给容貌的……那呛死人不偿命的性格也是一绝。
经常懒洋洋有如午后贪睡的狮子,却总在关键时刻展现出惊人的爆发力,特别是被他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盯住时,就算是见过许多大场面的男人也同样会有动弹不得的感觉。
所以他的敌人臭骂夏寰的同时,最后都会加上一句——“摸不透到底在想什么的危险家伙。”
至于一些死心场地跟随着夏寰的手下,他们对自己名义上与心眼里的主子共通的评论则是“总而言之,超强的!”、“无论什么人都赢不了夏哥的!”、“如果夏哥再努力一点,不光是台湾、想要征服世界都不成问题!”
以上都是些夸大不实的言论,纯粹仅供参考。
真正的夏寰,能摸清他个性、脾气、并了解他脑中心智构造的人,不是还没有出生,就是死了。一个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举手投降,从五岁后就放弃“教育”两字的怪胎,经过多年磨练,现在说他是怪胎中的帝王,也不为过。
不过怪胎之五也是人,也不是全然没有弱点(缺点倒是一卡车),他最大的弱点就是……
“我大概快不行了。”
一手环着某迅速窜红的偶像,另一边还坐着专拍写真出名的女星,夏寰却毫无往日色劲全开的火力,把而意兴阑珊地念着。
“怎么了?一点都不像你。今天心情不好吗?”女星微笑着,以红色蔻丹的纤指在他敞开的花衬衫上画着小圈圈说:“要不要我安慰啊!”
“不行,今天寰寰是我的!上次被你抢走了,今天总该轮到我了吧!”以清纯为卖点的偶像索性贴上夏寰的大腿,像猫磨着树皮一样的磨蹭着他。“呐,对不对,寰寰?”
“唉……”在沙发上仰起头,夏寰烦闷地吐出一个大烟圈。
“他是我的!”
“少自以为是了,佻以为夏寰是你一个人的啊!”
两个妇人开始上演抢夺的戏码。
霍地起身,夏寰两手插在裤袋内。“见你们俩玩得很起劲,我就不奉陪了。”
“夏寰!”
“寰寰!”
想要追上前去的她们,被夏寰身边的副手小汪给拦下。“两位大小姐今天就死心吧!夏哥那样子,肯定是病发了。”
“病?夏寰生病了吗?是什么病啊?”写真女星吃惊的问。那个活力充沛、体力惊人的怪物生病了?什么病菌那么大胆地找上他?
小汪笑笑。“那是夏哥的专门怪病,专业病名叫做:玩乐机能停滞症,别名又称:小治血清极度缺乏证。”
“那是什么呀?听都没听过。”清纯偶像狐疑地看着他。
小汪吐吐舌,真有人能听得懂,那才叫奇怪呢!“这绝症不是你们能治得好的,就放他去吧!根据过去的纪录,没两他就会恢复回一尾活龙了。”
走到吧边,夏寰跟酒保要了杯不加冰块的纯威士忌。穿着“魔音”金绿色制服的酒保,将倒好的酒巴放在他面前,调侃地笑说:“老大,你又陷入低潮了吗?”
一手撑在下颚上,两眼无神地瞥着喧闹的场合,夏寰一副魂不附体的模样说:“已经一年十个月又二十五天了。”
此刻酒保看到左边有一名女子故意移到夏寰身边的位子上,但酒保的规矩中有一条是“视而不见”,所以他就当作没发现,继续和夏寰聊着。
“那么久了吗?这么说也应该快回了吧?”
“谁晓得,到时候那上子肯定会找出一大堆藉口,说什么还要再继续留在美国研习,哼!”
女子伸手跟酒保要了杯淡酒。
暂停下话题的酒保,注意到女子一双大眼正有意无意地朝着夏寰放电时,默默地想着:对现在的老大来,想要引起他的注意,除非是脱光了衣服躺在他面前吧?但这不是身为酒保的人该插嘴的事。把酒递给她之后,他开始擦起手边的杯子。
夏寰忽然嚷着。“丁,把整瓶酒拿过来,今晚我要喝它个不醉不归!”
酒保叹气。“老大,就算你喝光了这儿所有的酒,也醉不了的,劝你省点功夫吧!”
“罗唆,拿来!”
酒保从柜底下拉出一具复古的黑色话机,咚地摆在夏寰面前。“我看你需要的是这个才对。”
傲慢地挑起眉。“给我这个能喝吗?”
“担心他不回来,那就直接打电话去确认一下嘛!”一眨眼,酒保微笑地说。
“不见得只有一醉才能解千愁,这是身为酒保的我的良心建议。”
“……”夏寰啧地弹了下舌根,一口喝干杯中的酒,捉起黑色话筒,边拨着号码边说:“丁,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把你挖到这边来当酒保吗?”
“因为我调酒的技术一流?”
“不,因为这样我才可以揪住你的脖子,威胁你不许客人的兴致!当客人说要喝酒时,就给他酒喝,要不然我就扣你的薪水!”以前也有好几次丁扫了兴,此后夏寰就发誓,非得把这个‘特别顽固’的酒保揽到自己旗下。
“我不是要扫兴,只是有我的原则而已。喝了不有做人快乐的酒,那么被喝进肚子里的酒也会哭啊!人有人权,酒也有酒权嘛!”酒保不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会咆哮的夏寰多半只是只纸老虎而已。
“歪理!”夏寰撇嘴一啐的瞬间,注意力全转移到他手边的话筒上,表情焕然一变,从懒洋洋到神采奕奕。
“英治宝贝!是我啦!喂喂?听到没有?”
十分钟,这一通电话让夏寰的活力指数从负数转为一百二十度,尤其是他放下电话后贼笑的样子,就像是个得了糖还卖乖的小孩。他勾着小指头对酒保说:“丁,我爱死你了!”
“不客气。”
“好,今晚也来狂欢吧!”

唉呀呀,这会儿可能会被吵得天翻地覆,没一刻能安静了。酒保才这么想,刚刚的女子采取了行动。
她笨拙地站起,装作喝醉的模样,往夏寰的身上靠去。“啊……不好意思,我好像喝醉了,这儿的酒好烈喔!”
媚光大放送,夏寰扶住她肩膀的同时,唇角也邪恶地扬起。“不要紧,你没事就好。”
你一眼、我一眸,火花飞舞。
关公面前耍大刀。丁瞧一眼那杯几乎没被喝到的酒,替自以为成套住夏寰的女子在心中祈福,希望她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才好,天底下有没老虎吃掉的狐狸,可没见过吃掉老虎的狐狸喔!
猎物与猎人,人们往往分不清楚自己是哪一边,所以人生百态才会如此有趣,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