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连雨方知春去也
众人在太后的带领下祭拜花神,过后,方才开始真正的赏花活动。
沉熏和阴夜姬本是一左一右跟随在太后的身边,太后不忍拘束了她们,让她们各自赏去,两人遂结伴而游,一路沿着曲折的园中小道随意游玩。
整个御花园都放满了各种品类的杜鹃花,真正的繁花似锦,姹紫嫣红,杜鹃花的色彩很多,司花局的人采用由浅入深的拜访盆栽,先是白色,粉色,渐渐的是红色,紫色,有一种引人入胜的作用,不管是色彩的注意,每一盆花都注意与周围的景致相容在一起,大气中又透出精致来,看得人流连忘返。
因为是春末夏初的晚间,御花园又紧挨着碧浣池,池上的水汽被吹过来,花木扶疏间萦绕着淡淡的雾气,橙黄的宫灯下,每一品种的杜鹃花都别有了另一番的风味,像是美人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面纱一样,美得有些飘渺,这样的美,总给人不真切的感觉,仿佛隔着什么东西一样。
沉熏一边用指尖抚弄着红色的杜鹃,本是热烈的颜色,在御花园这样的环境中,那热烈也不觉收敛了几分一般,她轻叹出声,声音带了点惆怅的意味:“我第一次发觉柔美这个词可以用来形容火红色的杜鹃花。”
会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从前在沉星谷的时候,每每这样的季节,漫山遍野总是火红色的杜鹃花,一簇簇一片片,热烈而繁盛,尤其是在太阳底下,那红色像是要燃烧起来一般,引得蜂飞蝶舞,有一种泼辣辣的恣意,天然去雕饰。
可是那般的火红色,到了这深宫之中,也不得不收敛了恣意,化为柔美,又或许,是因为没有了旁的映衬,那红色没有了底气。
阴夜姬没见过满山都是火红色杜鹃花的热烈,她自小处在深宫之中,见到的都是经过司花局的人精心搭配出来的精致景色,当下指着旁边的一丛绿藤道:“这有什么奇怪的,红色虽然热烈,但是衬在这一团绿色之间,那热烈自然就淡去了,给人柔和的感觉,都是陪衬的作用。”顿了一下,忽然抿嘴一笑,道:“那崔白樱今日特意穿了一袭绿色的衣衫,是特意想体现自己的陪衬之意不成。”
沉熏闻言只是微微一笑,不做任何的评价。
阴夜姬本是故意把话题引到崔白樱身上去,见得沉熏不接话,一肚子话反而不知道从何说起,她个性率直,终究还是憋不住,拉起沉熏,道:“你别太往心里去,你这么聪明,崔白樱就算是进了南王府,也定然不会对你造成半分威胁的。”她指尖指向一旁的绿藤,道:“不过是一个陪衬,有了它,反而益发衬托出杜鹃花的娇艳。”
沉熏低头看着亭亭玉立的杜鹃花,淡淡道:“没有它,这杜鹃花兴许还能美得恣意一些。”
阴夜姬从沉熏的话里听出了什么,脸色微变,道:“你千万不要乱来,父皇下旨赐婚,是绝对不会容许人反抗的。”
“要抗旨的话我也不会等到今天。”沉熏有些惊讶阴夜姬的反应,不由道:“你怎么了?”
“你没有那种想法就好。”阴夜姬放心一笑,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些郝然,道:“我没事。”话虽然是这样说,但是脸色有些发白,神情非常的不正常。
沉熏意识到什么,没有追问,只道:“我们去那边坐一坐。”
两个人相携往前方的小亭子走去,亭台上亦是放了各种杜鹃,这处多是紫色的杜鹃花,花盆极其的考究,上面刻有繁复精美的图案,沉熏反是喜欢花盆胜过花儿,指给阴夜姬看,阴夜姬仿佛有些心不在焉,过了一会儿,忽然道:“母妃当年因为一件小事反抗他而招致打入冷宫的下场,他不准我去探望母妃。”
沉熏当然知道那个他指的是谁,一时间怔住。
“后来母妃病重,我跪在养心殿的门口一直求他,求他让我去看一看母妃,可是他连一眼都不让我去看,任凭母妃孤零零在冷宫里去世。”阴夜姬放在桌子上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的一样:“他的心真的很狠,所以,千万不要试图反抗他。”
晚间的风微凉,阴夜姬的声音很轻,尾音带了点颤意,那是一种害怕到了极致才会产生的软弱,沉熏第一次在她的身上看到这般软弱的神情,阴夜姬贵为长公主,又深得太后的宠爱,平素总是一副泼辣爽朗的模样,不曾想居然有这般的过往。
又一个他们‘温和慈爱’的父皇造成的结果。
想起那日养心殿的情景,沉熏心里划过一丝恐惧,伸手握住她的手,下意识地安慰道:“没事的,已经过去了。”
阴夜姬听得她的话,神情忽然一愣,过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道:“你知道吗?驸马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句。”
沉熏眼里划过一丝不自然的神情。
阴夜姬无知无觉,脸上无意识浮起温柔的笑意,视线虚虚的落在空中,那些永生都不会忘记的影像边穿透时光而来:
那一天,是母妃的祭日,每年的这一天她都会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只是安静地坐着,安静地发呆,安静地怀念母亲,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了身后的响声,猝然回头,于是,她看见了那个白衣胜雪的男子。
过了这么久,阴夜姬依然记得,她见到雪澜的那一天,天空飘着细小的雪花,晶莹的雪花,慢慢融化在他宁静祥和的眸子里,她第一次见到有人的眼神会是这般的温润如水,而他向她走来,眼底有种不知名的疼惜,他走近她,伸手拭去她脸上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水,道:“没事的,已经过去了,不要哭。”
自小贵为长公主,高高在上,能够接触到的男子,就是父皇,让她心里畏惧的父皇,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世间的男子可以跟父皇完全的相反,可以全身散发出这般的温暖,他伸出的那只手,仿佛不是拂在她的脸上,而是拂在她的心上。
而心,就此而温暖。
“大婚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不敢相信我真的嫁给了驸马。”阴夜姬脸颊染上淡淡的红色,道:“每次看到驸马,都感觉像是看到一个美梦一样,非常的不真切,总时刻害怕着失去。”顿了一下,她有些羞郝道:“就像是那次宴会上,我不过看见驸马看你的眼神有些奇怪,心里就一直耿耿于怀,现在想来,都觉得自己心胸狭隘,你的琴能弹得那么动人,驸马会惊讶也是人之常情。”她抬起头看向沉熏:“你和驸马怎么可能认识对不对?”
清丽的女声,带了点淡淡的不安,沉熏忽然觉得这亭子非常的窄小,小得让人觉得非常的压抑,沉熏轻轻地别开视线,嘴角却微笑开来,道:“不对。”
阴夜姬脸色微变。
沉熏笑意益发深了,抬头看向阴夜姬道:“惊才绝艳的武状元雪澜公子,在京城的大街上随便拦一个人问,十有八九都肯定说认识,何况认真说起来,我们还是一家人呢,怎可能不认识。”
阴夜姬闻言脸上恢复了一贯的神情,嗔道:“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我可真猜不透公主是什么意思了。”沉熏笑起来,顿了一下,又道:“我只知道曾经听驸马说过一句话,昨日种种昨日死。”
昨日种种昨日死。
阴夜姬愣住。
“我想,驸马的意思是想把过去都忘记了,一心一意的对待公主,既是这样,公主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清浅的女声,有种安定人心的作用在里面,阴夜姬心中思量良久,忽然粲然一笑,道:“你说得对。”她的笑容在看见某处的时候忽然多了温婉的味道:“驸马已经是我的驸马了,是我的夫君,我不应该想那么多的。”
沉熏慢慢松了一口气,顺着阴夜姬的视线看去,看到了正朝这边走过来的两个人,阴夜辰和雪澜。
“他们定然是来找我们的。”阴夜姬含笑站起身,迈出去的脚步却忽然一顿,回头对沉熏道:“咦?你有没有发觉他们两个人长得很像?看起来有点儿像是两兄弟的感觉呢。”
沉熏刚放松下去的心又是一紧,随即语带笑意道:“哪儿像,我可看不出来,还是我家夫君长得俊一些。”
阴夜姬闻言思绪果然被转移开了,立刻反驳道:“三弟虽然俊,但是还是及不上我家驸马。”
此言一出,两个人都撑不住笑起来。
“你们在这里偷着乐,害得我们两个人好找。”阴夜辰见得亭子里两个笑得开怀的两人,侧头对一旁的雪澜道:“我猜她们两人在争论咱两谁长得好看一些。”
雪澜面色不动半分,语气清润,道:“这么明显的事情,根本就不用争论。”
阴夜辰错愕,这本是他故意玩笑的一句话,不曾想这个向来稳重的驸马居然会来这样一句,还是一本正经的话语,一时间忘了去反驳。
亭子里的两个人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阴夜姬捧腹笑起来,“我还以为只有女子才会在意自己的容貌,没曾想你们男子也一样。”
沉熏亦是抿嘴一笑。
一时间气氛非常的融洽,小小的一处亭子,嫣然绽放的紫色杜鹃,每个人的脸上都带了笑意,四人并没有很快就分开,而是依旧坐在亭子里,沉熏和阴夜姬随意聊着女子喜欢的话题,阴夜辰和雪澜继续方才未聊完的朝廷政务,远远看着,像是和美的一家人一般,后来回想起来,群芳会上的这次会面,温馨的场景,都如同昙花一样,只一现,就消失无踪了,并且,再也不会回来。
因为秘密,不可能永远都是秘密,秘密存在的价值,就在于揭穿。
随着暴雨的突至,夏季来临了,雷声轰鸣,仿佛是在预示着今年夏天是一个不平静的夏天。
沉熏抱着暖暖站在窗前,窗外雨声已经渐渐小了,这场雨从今晨一直持续到现在方才渐渐歇下来,庭院里依然是水雾磅礴,唯一看得清的,就是不远处池塘边上的美人蕉,大红的颜色,穿透水雾直直映入人的眼底,无端的让人觉得触目惊心,像是感应到主人心里的不安,暖暖轻轻叫了一声,沉熏慢慢收回视线,手指拍了拍暖暖的头,安抚它也是安抚自己:“没事的,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敲门声响起,进来的人是凝烟,因为刚从外面进来,发上还残留着晶莹的水雾,凝烟一贯端然的脸上掩不住喜色,道:“小姐,事已经成了,鲁先生答应联合众学子准备上书皇上,请皇上收回成命。”顿了一下,奉上手中的画道:“不过先生说这份礼他不能收,先生说他虽然深爱我们老爷的画,但是这次的事情,并不是单纯的帮小姐的忙,而是为民请命。”
凝烟口中的鲁先生,名叫鲁敢言,是落霞书院的掌教,名满京城的饱学之士,即便是当今的皇上,也不得不敬重三分。
为民请命者四个字一点儿也不假,自从《挫姻缘》面世以来,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席卷了整个京城乃至全国,如今走在京城的大街上,满处都是议论这本书的人群,茶楼酒楼说书人说的内容,也是这本书,如同《选妃记》一样,这本书托了的某朝的名,但是所有人都明白,书中的男女主角原型分明就是当今的南王和南王妃,而书中的那个狐狸精,就是崔白樱。
张俊本身就是才子,文采斐然,加上竭尽心智,句句珠玑,凄婉动人,看过听过的人无不泪流满面,同时对书中的狐狸精憎恶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折射到现实,对即将成为南王府侧妃的崔白樱厌恶至极,许多的商铺见到崔家的人,直接毫不客气地关上商铺的大门,在众人都把矛头指向崔白樱的时候,有人提出这样的看法,如若皇上收回成命,那么南王和王妃就不会酿成书中的悲剧了,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
而此时,如若有人牵头,上书皇上,那么定然会得到天下人的支持。
牵头的这个人,就是鲁敢言。
同时,另一边的清王府。
“南王妃的这一招正面妥协,侧面攻击用得不错。”沈立寒拿着好不容易方才买到手的书籍,道:“王爷会不会觉得不甘心,这本书可是比当日那本《选妃记》影响大得多,达到自己目的的同时,还顺便塑造了南王深情专一的形象,等于是为南王做了一次普及全国的形象宣传,一举两得。”顿了一下,道:“听说崔御史那边都快要顶不住舆论的压力,想要请求皇上收回成命了,加上德高望重的鲁先生的上书,悠悠众口之下,皇上这一次多少也得顾虑天下人的非议,不然以贤治国的名声会受到损害。”
“顾虑?”阴夜冥眼底闪过一丝冷意,“我们那位伟大的圣上当然会顾虑他的贤名,他也会顾虑天下人的非议。”他眼底的冷意忽然转为叹息:“但是他更会的是维护自己无上的权威。”
沈立寒一愣,道:“王爷的意思是这次南王妃不能得偿所愿?”
“不是这一次,是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她不会得偿所愿。”阴夜冥指尖随意翻动着书页,看着扉页上的题记,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容:“真爱的化身,爱情的信仰,那又怎么样,那人最擅长的就是摧毁别人的信仰。”顿了一下,他淡淡扫了沈立寒一眼,道:“你今日来就是为了跟本王说这个?”
“当然不是。”提起正事,沈立寒神色一正,道:“张御医已经不小心把当初南王吩咐太医令好生关照太子饮食的事情说与了皇后听,相信依皇后的聪明,定然会明白其中的意思。”又道:“群芳会的时候,皇后无意间走进景和宫,看到了景和宫庭院里的美丽异常的杜鹃花名品——舞魅。”
阴夜冥微微颔首,视线看着桌上的一盆舞魅,语气带了点自嘲的味道:“现在想起来,那位皇后确实是有几分聪明的,至少眼力不错,在对付我的这些年里,还一直不放松对付南王,她根本没有相信过南王所谓的痴疾,而这些年本王却一直被蒙在鼓里。”阴夜冥指尖漫不经心地抚弄着杜鹃花的花瓣,明黄的杜鹃花,娇艳欲滴,花瓣儿密密匝匝,美丽不可方物,尤其是风吹过的时候,花朵摇曳多姿,像是绝美的舞姬在跳舞一样,是以名叫舞魅,可是有谁知道,这样美丽的花朵,却是能够让人毙命的毒药,每天只要一小片的花瓣,不会让人觉察得出,但是要不了几个月,就能让人暴病身亡。
“可惜她精明又有什么用,生了那么个无能的儿子,恩威并施拉拢了那么多人来跟本王分庭抗衡,到头来半生的谋划也只是一场空,为他人做嫁衣裳,南王不过稍微的花点心思,就把太子党的人尽数转化成了南王党。”他这些一朵粉灿的舞魅,眼尾轻挑,微笑开来,阴夜冥本来长相阴柔,映衬着艳丽无双的舞魅,那笑容邪魅而又冷酷:“痛失亲子的能够有多痛,那么恨意就会有多强烈。”
“这一招虽然会引得皇后对付南王,但是如今太子去世,皇后也没有可以笼络人心的筹码,在势单力薄的情况下,皇后也不可能对南王照成多大的威胁。”沈立寒神情有几分郑重道:“反而是太子之位空出来之后,对于得到皇上支持的南王更加有利,也就是对王爷不利,还是——”沈立寒顿了一顿,道:“还是王爷此举还另有玄机?”
阴夜冥不答反问:“你知道为什么父皇一直都不喜皇后,也知道皇后的各种手段,但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废掉他?”
“因为当今皇后是先帝亲封的。”沈立寒话音刚落,就自顾自摇了摇头,不对,依现今皇上这种唯我独尊的脾气,先帝亲封者四个字的分量还不够,想到什么,他忽然明白过来:“对了,现在的皇后娘娘是太后亲自为皇上挑选的。”
沈立寒瞬时明白过来。
是的,先帝亲封者四个字不够分量,那太后亲自挑选这个分量就足够了,太后,不仅是一个身份的象征,更是一个伟大的母亲的象征,是当今皇上唯一能够听得进任何劝谏的人,皇帝对于母亲的孝顺,并不是做出来的,而是真心真意的,太后也确实能够担得起,今上还是太子的时候,时还是皇后的太后毅然出宫,找到了圣泉之水来救治太子的恶疾,他方才有了今日的九五地位。
而太子去世,最伤心的人是皇后,那么太后排在第二位,因为是皇长子,太后对于太子喜爱非常,是以即使太子在伪胜案中犯了这么大的错误,在太后的保驾护航之下,软禁在东宫,太子之位并没有被剥夺,太子去世时,向来温和慈善的太后却大发雷霆,太医院人都被以失职之罪各降职一级,太后更在慈宁宫整整一个月没有出门,日日吃斋礼佛,超度太子的英魂。
如若此时皇后耳语一番,虽然今时今日人死灯灭,也没有能够真切证明南王是凶手的证据,太后定然不会相信,但是加上南王十多年的假痴不癫,连太后都隐瞒在内,太后心里定然早就存了几分不舒服和冷淡之意,那么,在众位大臣联名上书新立太子的时候,南王就不会是太后赞成的人选。
想通这里,沈立寒眼眸一亮,“我明白了,王爷这一招最主要的目的不在于引得皇后对付南王,而是为了通过皇后的影响,让太后对南王生厌,那么,在立太子的问题上,南王有皇上的支持,而王爷却有太后的隐形支持,就能摆脱弱势的地位。”
阴夜冥淡然一笑,并不接过话,视线看向窗外,雨已经停歇了,雨后的天空益发的碧尘如洗,蓝得纯净异常,阳光灿烂炫目,他伸手微微挡住炫目的阳光,笑意益发的深了:“看来今年的夏天将会是一个精彩纷呈的夏天呢。”
嘉明王朝圣光九年的夏天确实是一个精彩纷呈的夏天。
首先,原本定于七月初举行的南王和崔御史千金崔白樱的大婚因为六月初一场由落霞书院掌教鲁敢言发起的学子上书运动被搁浅,成千上万的学子们纷纷指出,南王和南王妃是真爱的典范,身负世人关于爱情的信仰,希望皇上能够收回成命,成全南王和南王妃,同时,有人专门列举了崔白樱的种种不足以堪当女子典范的德行,崔家也迫于民众的压力,请求皇帝收回成命,皇帝允,为安抚崔家,皇帝收崔白樱为义女,封静然公主。
其次,立太子的事情成为朝堂的大事,朝堂上,清王党和南王党的人争论不休,势均力敌,后宫中,向来不参政的太后明确表示,长幼有序,皇帝迟迟不下决断,最后,皇帝和太后密谈了一夜之后,终于达成了一致的决定,没有人知道那个决定是什么,只是第二日,朝廷的文武百官,清王,南王,清王妃,南王妃都被请总管安得公公派人请到了慈宁宫东苑的梧桐林。
六月底的清晨。
梧桐林前。
文武百官按照上朝的秩序站立,能够在朝堂上立足的人,每个人都有几分城府,但是此刻,即便是城府深得如同当朝宰相之流,也都忍不住把疑惑的视线投向一旁的安得公公。
这一大早上把所有人请来这里,究竟是要干什么?更奇怪的是,连南王妃和清王妃都叫来了。
沉熏和画衣也是半点也摸不着头脑,各自看向对方,视线相撞,又忙错开,都有些无错,很难得才建立起来的姐妹情谊在两王斗争的愈演愈烈中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只能不去想,只能逃避着对方,双双如同文武百官一样,把视线投到安得公公的身上。
安得面对各方的疑惑眼神,只是露出一贯谨慎的模样,眼观鼻,鼻观心,不是他不想说,是因为他也不知道皇上和太后存的究竟是何种心思。
随着一声太后,皇上驾到,众人暂时放下了心中的疑问,跪地行礼。
礼毕,太后看得众人满脸疑惑的样子,首先笑起来:“众位大人可是奇怪为何今日哀家和皇上把你们叫到这里来?”
众人听得这句话,纷纷点头。
太后又是一笑,却没有为众人解惑,而是指着梧桐林道:“各位大人可知这片林子有何不同?”
众臣均是面面相觑,只有宰相沈恬郁有所了悟,道:“回禀太后,此处为梧桐林,梧桐高大挺拔,是树中的佼佼者,常言道凤栖梧,梧桐林,便是凤凰所歇息的地方。”
太后含笑点了点头,抛出了一句让众人惊呆的话语:“当初送哀家来的那只凤凰,就歇在这片林子里。”说罢,转头看向皇帝:“皇帝,接下来的事情你来说吧。”
“儿臣遵命。”皇帝应声,转头看向众臣,道:“昔年朕是太子的时候,身染恶疾,全得母后毅然出宫,不辞千辛万苦找到传说中的圣泉,取圣泉之水,乘凤而至,朕方才得救,送母后来的那只凤凰歇息于梧桐林,朕的姓性命是母后所救,也是凤凰所救,当初如若没有那只凤凰松母后到达皇宫,朕只怕早已不在人世。”皇帝视线看向两个儿媳,话却是对百官说的:“今日让众卿来这里,就是想要让众卿公共见证未来的皇后是谁,朕和母后决定顺应天命,得凤者为后。”
得凤者为后。
此言一出,众位官员全都反应过来,视线齐齐看向静立一旁的南王妃和清王妃,难怪两位王妃会在场,得凤者为后,表面上是一场后位之争,实质上是帝位之争,两位王妃中,能够找到凤凰的人,就是天命注定的未来的皇后,因为凤凰只有在人中之凤的前面,才会现出它的本来面目,那么,找到凤凰的人,她的夫君就是天命注定的未来的皇帝,也就是现在的太子。
这样的结果,是皇帝与太后的共同妥协,也是顺应天命的结果,不管最后太子之位落入清王还是南王之手,都是天命。一时间,清王党和南王党的人都怔住,不管对这个结果存了何种的心思,但是没有人能够提出质疑,最高兴的,莫过于中间派的大臣,在清王和南王在表现出来的各方面能力都旗鼓相当的情况下,如此一来,就可以避免两王之争,避免两败俱伤的场面,是朝廷之福,天下之福。
是以,在皇帝问出‘众卿有何意见’那句话时,所有的文武百官都跪下去,在太子之位的选择上达到了从未有过的一致状态,齐呼:“太后圣明,皇上圣明,臣等附议。”
清王阴夜冥和南王阴夜辰亦是异口同声:“儿臣附议。”
所有的焦点,一下子都集中到了清王妃和南王妃两个人的身上。
众人齐声的应和声中,沉熏只是觉得蒙,像是午睡起来,虽然睁开了眼睛,但是整个人处于懵懂的状态,大脑空空的,一点儿也转不过来,下意识抬头往黎画衣的方向看去。
夏日的阳光非常的耀眼,耀眼到炫目,白花花的太阳,照在人的身上,却不会让人有半分温暖的感觉,反而是冰冷冷的,有种沁入心骨的寒冷,姐姐黎画衣嘴角的笑意也是冷冷的,映在白花花的阳光里,如同深秋夜里凝成的白色霜花一样,又掩不住的凄凉与哀伤,姐姐掩不住悲哀的话仿佛穿透时光的阻隔,回响在沉熏的耳旁:
“小薰,如果爱情和亲情发生冲突,你会做怎么样的选择?”姐姐说。
“小薰,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两全其美。”姐姐说。
是的,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两全其美,上天创造这个世界,创造美丽的同时,也创造了残忍,他不停地给你一个又一个的美好的梦境,同时又不停地让一个又一个的美梦幻灭掉,到头来,什么也留不住,就像是她和姐姐,从小时候的真心为自己有一个姐姐而开心,到长大后姐妹情谊的破裂,及至后来,好不容易才真正有了姐妹的情谊,可是如今,却再次面临着破裂。
因为她们选择的人,她们所爱的人站在对立面,所以,她们不可避免地也站在了对立面,这其实是很早之前就本应该有的知觉,在定北之行之前就就已经明白了的,可是却骗自己,骗自己那一天其实没有来,对立的人只是夫君和清王,她和姐姐可以置身事外的,到了今天,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而且是以这样直接而惨烈的方式拉开序幕。
“南王妃,清王妃,朕的话你们明白了吗?”皇帝温和的语气淡淡的传来,在这个仲夏的清晨里,沉重的让人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儿臣明白。”画衣率先回复,话出口的同时,眼底渐渐凝成了某种坚定地神色,心里的那一点软弱转瞬即逝,从很早就知道的事情,根本没有必要难过,从她叫沉熏去书房的那一刻起,已经做出了选择,她选择爱情,现在所要做的,就是顺着这条路走下去而已,得凤者为后,她一定会是找到凤凰的那个人,黎画衣视线往人群中看去,看到那个绝美而魅人的身影,他微微地向她点头,嘴角露出了一抹近乎于温和的笑意,那笑容仿佛会穿透清晨阳光的阻隔,直直抵达人的心里去,她心跳不由自主加速,继而心里的那个信念更加的坚定了,是的,她会找到凤凰,因为她是那个有资格站在他身边的人。
久久听不到另一个人的回应,众人无不把视线投到南王妃的身上,沉熏微微的闭上眼睛,过了许久,方才说出话来,声音细若蚊蝇:“儿臣明白。”
良久,沉熏豁然睁开了眼睛,既然从未真正得到的话,就谈不上真正的失去,那么她又何必被那些软弱的情绪所累,是的,不能两全其美,那么,就尽自己的全力去守护住自己从一开始就决定守护的人,去帮那个人得到他想要的那个位置。
沉熏深吸了一口气,回头往某个方向看去,人群里,身着华丽玄色王爷服饰的阴夜辰轩昂而立,意识到她的视线,他回过头来,在人群里远远地看着她,幽蓝的眼里慢慢浮上了灿烂温暖的笑容,熟悉而安定人心,在那样的眼神里,沉熏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展颜一笑,那笑容在清晨的阳光里,如同盛开的花朵一般。
“既然都明白了,那就开始吧。”皇帝手指向梧桐林的方向,“你们谁先找到凤凰,谁就是天命注定的未来皇后。”
天命!皇后!
“儿臣遵命。”沉熏和画衣相互对视,又即刻别开视线,随即重重点头,提步往梧桐林里走去,两个纤细的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清晨的微光里,晨雾还没有完全的消散,两个单薄的身影,仿佛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
其实何尝不是,太后视线看着梧桐林的方向,此次之后,那两姐妹的关系就再也没有修复的可能了吧,太后眼底浮上淡淡的愧疚神色,没有办法,两个都是她的孙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不想再经历一次失去孙儿的痛苦了,所以,把两王之争化为两个王妃之争,用了这样的方法来阻止两王之争的愈演愈烈,天命所归,那么不管最后得到太子之位的人是谁,都不会有人能够反对,就够保全两个人了吧,太后看着人群里轩然而立的两个孙子,轻轻松了一口气。
只是这个嘉明王朝最伟大的太后此时漏算了一点,她所得出的结论,是在人人都相信天命的情况下,她忘记了,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是不相信天命的,他们相信的,就只有自己而已。
“众卿不必拘泥,两位王妃不管是谁能够找到凤凰,都还需要一段时间,大家可自便在我这慈宁宫的庭院里赏景。”太后回身温和道。
众人忙齐呼谢太后恩典,同时心里都暗自觉得好笑,所有人当中,大概只有太后一个人是真正的听天由命吧,所以对于能够找到凤凰先行出来的人没有多少的担忧之情,除了太后之外的每一个人,可以说都是心急如焚,太子之位,不光是关系到清王和南王的荣耀,同时关系到很多人的身家性命,两党的人自是不必说,中间派的人也想知道自己未来将要效命的主子是谁。
而皇帝,脸色如常的平静,只有伺候了他二十几年的安得公公知道,皇帝的眸子神色比平常要深一些,那是心里冷笑的时候才会出现的神情,是的,冷笑,他发觉有些东西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没有什么东西脱离过他的控制过,不管是当初宠爱清王让其与之能够与太子相抗衡以维持朝堂的平衡,还是暗中一手扶持南王走到如今。
可是仿佛,什么事情已经渐渐脱离了他的控制,几乎都是,虽然说由太子的去世引发的连锁反应,他素来不喜欢这个儿子,但是总归是他的儿子,年纪轻轻就暴病身亡,心里还是痛的,但是他是皇帝,痛过后,最先想到的是用什么样的方法来修补被打乱的计划,太子的暴病身亡,打乱了他接下来慢慢壮大南王势力的计划,只得采用最迅速有效地方法来提高南王的实力,那就是联姻,好让他能够在新立太子之位时占据优势的地位,可是赐婚却被打乱,紧接着是新立太子的问题,从来不干政的母后明确地表示了意见,如若是别人,他大可以无视,但是是母后,而且她提出的依据是他不能够反驳的:长幼有序。
“皇帝,两个人都是你的儿子,为何你要厚此薄彼,至少,也要给他们一个公平的机会不是吗?”
他无法反驳母后的问题,所以终于作出了赐婚事件之后的又一次妥协,从来没有妥协过的皇帝一连被迫妥协了两次,心里不是不气闷的,第二次的妥协尚能够因为对方是母后而忍受的话,但是第一次的妥协,却是完全不能忍受的,而且,两次妥协心里压下来的气全部集聚在了第一次让他被迫妥协的主使上。
皇帝的眼眸里弥漫出冷意,他是这个世界的主宰,是嘉明王朝的皇帝,所有人只能心甘情愿的服从,不可违抗,没有人能够真正的让他妥协,因为让他被迫妥协的,将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得凤者为后,换句话说,如若两个人都得不到凤凰,那么这两个人都不是天命注定的未来皇后,既然是天命,那么所谓的真爱,信仰之类的东西,都变成了无源之水,到时候,天下人谁还敢非议。
皇帝视线慢慢收回,指尖弹了弹龙袍上不知何时沾上的一根五彩绝美的羽毛,嘴角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笑容,如若歇息在梧桐林的凤凰没有了,没有的东西,又怎么会找得到呢?黎沉熏,你不要怪朕,如若不是你对朕的阳奉阴违,朕原本还想让你好好地辅佐辰儿,可是你太不识抬举了,既然如此,那朕当然要为辰儿另外寻一个识抬举的人。
皇帝嘴角的笑容蓦然加深,所谓天命,就是天子的意志,他是天子,当然得按照他的意志来行事。
一旁的安得看得那样的笑容,忽然不自觉打了一个寒战,恍惚想起多年前那个柳絮翻飞的季节里,这个人看着心甘情愿向他走来的女子,嘴角也曾露出过这般的笑容,毁掉某种东西的时候,残忍而冷酷的笑容。
安得有些担忧地看向梧桐林的方向,这一次会毁掉的,又是什么东西呢?
人群里,因为太后的话,众臣纷纷作出随意轻松的样子,各自散开观赏园中的景致,表面上都十分有兴致地聊开了。
太后素来喜静,园中的景致都是素雅淡然,给人以宁静悠远之感,阴夜冥随意走到一从修竹之下,很快,沈立寒亦是不经意地走过来。
“王爷,如今该怎么办?”沈立寒视线看着竹子,面带微笑,落入旁人的眼中,便是一副饶有兴致赏竹的模样,语气里却全是茫然:“今天的奇事还真多,先前进宫的时候就看到那位新封的静然公主,即使是宣召,这一大清早的宣召也太奇怪了吧,又不是军政要臣,如今我们行事作风一贯谨慎的皇上居然会来这么一招,到这会子我都还没完全的反应过来。”
太后和皇帝的此举都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也把所有人的计划同时打乱,所以,这位素来眼光犀利的才子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样了。
“梧桐林里真的有凤凰吗?”见阴夜冥眉心微皱,知道他在沉思之中,沈立寒顿了一下,忍不住问出了心底的疑惑,这个问题不仅是他的疑问,也可以说是大部分官员的疑惑,虽然说凤栖梧,但是过了这么多年,那只凤凰还在不在梧桐林都是一个问题,如若飞走了呢。
“有。”阴夜冥淡淡回了一个字,一贯幽如深潭的眼眸里这会子浮上了疑惑不解之意,思绪飞速地运转,按照那个人的心性脾气,不应该会做出这般他控制不住结果的举动才是,虽然说太后的阻碍会让他或多或少的妥协,但是也不至于一下子会放弃了这么多年来的谋划,真的选择听天由命,除非——
除非所谓的听天由命,其实已经掌握在他的手中,接下来的问题,怎么掌握呢?
“王爷是怎么知道的?”沈立寒好奇问道。
“因为昨夜太后和父皇亲已经亲自到梧桐林中探过,亲自确认了。”这件事阴夜冥也是从母妃玉贵妃那里得到的消息。
说罢,阴夜冥依然眉心微皱,久久却思索不出所以然,想不透皇帝的意图,就找不到应对的方法。
他有些烦躁地敲着竹竿,修长白皙的指尖毫无规律地敲击着,因为竹子中空,所以敲出的声音也是空空的,阴夜冥的指尖忽然一顿,想起南王妃曾经说过的那句广为流传的话语:胸无点墨,还节外生枝。
节外生枝。
阴夜冥眼底豁然有如同闪电一般的光芒闪过,视线看向沈立寒:“方才你说了什么?”
沈立寒被他几近失态的样子吓住,过了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我问王爷是怎么知道的。”
“不是这一句,之前的一句,你说你在宫里遇见了谁。”
沈立寒慌忙回想,顿了一下,有些莫名其妙道:“新封的那位静然公主,崔家大小姐崔白樱。”他眼眸微张,意识到了什么,哑然出生:“王爷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或是弄清楚皇上的意图了。”
静然公主,也就是崔白樱。节外生枝。
阴夜冥眼里透出了了然的神情,看着那个身着玄色的华贵龙袍,正和太后笑语连连的皇帝,他的父亲,本来就已经凉透的心更加地冰冷的几分。
果然,违抗你的人,不按照你的意志行事的人,你都会给予最严厉的惩罚,尽管那个人是你最在意的那个儿子最爱的人也不例外,阴夜冥视线忽然转为冷嘲,看向人群中的南王,眼底显出依稀怜悯的神情,所谓的最在意,也只是一个被那个人重视的傀儡而已,那个人与其说是支持他,不如说是操控他。
久久听不到阴夜冥的回应,沈立寒疑惑看去,看得阴夜冥的视线所达之处,原来是南王,不由道:“王爷也不必担心,如今各自有一半的机会,退一万步讲,就算是王妃没有找到凤凰也没有关系,我们的目标又不是太子的位置。”
“本王有什么可担心的?没有的东西,怎么会找得到?”阴夜冥淡淡收回了视线,指尖用力,手中的竹枝应声而断,他漫不经心地摇了摇手中的竹枝,“该担心的人是南王,本王唯一担心的,就是这出戏太过于出乎意料,出乎意料得南王会承受不了。”
沈立寒本是聪明之极的人,听得清王话中有话的语气,细细沉思,半响,忽然脸色大变。
另一边。
纪旭饶有兴致地看着阴夜辰,定北一行之后,他因为助南王赈灾有功而得到皇帝的奖赏,成为户部侍郎,纪旭本身爱财,但是他的爱财并不是贪财,而是精于计算,喜欢把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的感觉,在户部这个掌管财政的地方混得风生水起,如鱼得水,也成为了阴夜辰一个非常得力的人才,纪旭研究了他的表情半响,忽然笑起来,道:“你现在的这个表情,就如同我每次打开库房时候的神情,即充满期待又无比的紧张。”
阴夜辰回头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谁会像你看到银子时两眼放光的样子?好好一个户部侍郎,每次见到银子都是一副要流口水的样儿,让人以为你贪了多少银子,没得给我抹黑。”
纪旭奇道:“我就爱看白花花的银子怎么了,就准他们爱看美人不准我爱看银子,在我眼中,白花花的银子可比美人好看得多,他们看美人最后是把美人给吃了,我看银子可从来没有想要要把银子给吃了。”
“得得得,我说不过你的歪理。”阴夜辰失笑,那笑容还未到达眼底就消泯了,他抬头看向梧桐林的方向,眼底透出担忧的神色:“纪旭,我为什么会这么不安呢?”
是的,不安。
总觉得什么事情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悄无声息的发生了,自从那日皇帝收回了成命之后,竟是没有半分的动静,第二日见到他,神情不变半分,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斥责,只是不动声色,甚至可以说是和颜悦色,这样才可怕,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一样,让人时刻心惊着。
纪旭听得阴夜辰的语气,微微一怔,他自然明白学子上书这件事的主导者是南王妃,心里惊叹的同时也有些担心,但是见到皇上这么久没有动静,也就不放在心上了,拍了拍阴夜辰的肩,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本是凶险万分的帝位之争,如今却化成了两个王妃之间的争夺,天命不可测,当然会不安了。”顿了一下,纪旭神色一凛道:“与其去担心未可知的事情,不如想一想如若找到凤凰的人是清王妃的话,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阴夜辰神色一整,却也只能无奈地安慰自己,没事的,是他过于担心了。
梧桐林内。
沉熏和画衣一前一后沿着林间的小道前行,夏季植物疯长,因为梧桐林是凤凰歇息之所,不容许任何人打扰,所以这里面基本上是人迹罕至,鹅卵石铺就的林间小道基本上被长出的草覆盖了一半,路边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光是走在这个林子中,给人的感觉像是在野外深山一样,一点儿也想象不出其实是皇家内苑。
当然,只是像是,因为定睛一看时,就会发现那些不知名的野花野草全是世间的稀有之物,大都市世间难求的珍贵药材,沉熏一面漫步往前走,一面惊叹地看着路边的花草,时不时蹲下去抚弄一番,难怪慈宁宫的东苑会被称为京城十三景之一,这里的景,并不是说景色有多美,而是难得一齐看见这么多的奇花异草。
“南王妃,请你不要忘了,你是来找凤凰的,而不是来游玩的。”黎画衣不知何时停下来,转头看着沉熏,眼底神色有些冷冷的。
“不用清王妃的提醒,沉熏明白。”沉熏以同样冷淡而疏离的话语回复,只是心里忽然闪过奇怪的意识,姐姐这样的神情,像是有点——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你明白就好。”黎画衣转身朝岔道的一端走去,“我希望百花宴上的情景不要再次出现了,这一次,我们公平竞争,看谁才是真正能够得到凤凰的人,不然的话,就像当初百花宴的一样,即使你让我,我也不会感激你半分的。”
“清王妃多虑了,这一次,沉熏绝不相让。”
黎画衣离去的脚步一顿,随即又重新踏出,脸上有种奇异的光彩:“这样,最好不过。”
是的,最好不过,这一句是发自内心的,黎画衣也有黎画衣的骄傲,京城双碧之一的光环之下,有着一颗争强好胜的心,在知道当初百花宴上因为妹妹的想让才让她得到宴主的位置之后,她时刻想着能够真正和妹妹较量一次,没有想让,光明正大地,如今能够有这样的机会,不论输赢,都是得偿所愿。
她的背后,沉熏喃喃出声:“让是因为无所求,如今的沉熏,不再是当初那个无所求的人,又怎么会相让呢?”她转身朝背对黎画衣的方向走去,“我所能做的,只是公平地和姐姐进行这一场竞争而已。”
南王府内。
在听到得凤者为后的消息之后,再三确定之后,凝碧不可抑制地笑起来,不只是笑,还一边上蹿下跳,过了半响,好不容易方才停住了,拉过凝烟的手:“姐姐,这下我们小姐赢定了。”
凝烟神情不动半分,听得凝碧的话语,淡淡回了一声:“哦?何以见得?”
“姐姐居然问我何以见得?”凝碧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像是奇怪为何聪慧过人的姐姐怎会问出这般奇怪的问题,以为她没有听到方才的话,重复道:“你没听见吗?得凤者为后。”
凝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句话就让你激动成这个样子,是,得凤者为后,那凤凰又不是小姐挥手即来的,小姐也只是有一半的机会而已。”
“怎么不是挥手即来的?”凝碧一边反驳一边笑出声来,“姐姐你真的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忘记了吗?我们小姐手中有凤焦琴,一曲《凤舞》能够引来凤凰伴舞,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不赢吗?”
凝烟看得她乐不可支的样子,叹息地摇了摇头:“碧儿,你什么时候才能变得聪明一些?”
凝碧这回是真的不服气了,“姐姐这话从何说起?”
凝烟没说话,而是指尖指向内室的某个地方,凝碧顺着看去,满脸的笑容转为惊愕:“凤焦怎么在这里?对了,今天小姐进宫的时候根本不明白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当然不会想着带上凤焦。”凝碧一愣,随即就要往内室走去,一边道:“我给小姐把琴送去。”
她踏出去的脚步被凝烟拉住,“碧儿,不要多此一举。”
“怎么叫多此一举?”凝碧不明白了,“我这是帮我们家小姐呀。”
“如若你真的是帮小姐,那就在这里安心的等结果。”凝烟神色难得的郑重,道:“你还不明白吗?如若小姐想用凤焦的话,早就遣人来拿了,小姐这样做,分明就是放弃了手中的优势,想和大小姐进行一场公平的竞争。”
“这叫什么公平的竞争?”凝碧气恼道:“放弃本来稳赢的局面,小姐这分明就是让着大小姐。”
“让也好公平竞争也好,这都是小姐的意思,最后的结果会怎么样,小姐都无怨无悔。”凝烟看着妹妹已经被劝住了,松开手,眼底浮上某种深思:“也是天意。”
是的,天意,其实小姐并不是存心想要让大小姐,她想要公平的同时,也是在跟自己打赌,凤焦琴上听凤舞,如若凤焦琴上凤舞的曲声响起,凤凰徐徐飞来,那么就注定了王爷会踏上那条帝王之路,小姐心里其实并不希望王爷踏上那条道路,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听天由命。
梧桐林内。
高大的梧桐树枝叶如意舒展,梧桐树的旁边,火红色的凤凰花嫣然绽放,像是要燃烧起来一般,鲜艳明亮的红色和墨绿色的梧桐叶子相映生辉,有一种不经修饰的天然之美,非常的大气,相差很大的两种颜色,齐齐的撞进眼里,却不会给人突兀的感觉,而是觉得非常巧妙地相容,加上斑驳跳跃的阳光,有一种迫人的美丽。
然而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传说中,凤凰栖于梧桐树上,凤凰树旁,那么此处就应该是凤凰歇息的地方。
凤凰树的旁边,沉熏和画衣一左一右站立,两个人看到对方的时候都是一愣,明明走的是相反的路途,最后却是殊途同归,只一眼,两个人视线又立刻错开,同时抬头看向高耸入云的梧桐树,各自的眼底都有着复杂难懂的光芒。
盛夏的清晨。
太阳光已经微微有些灼人,从树的缝隙间落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小圆点。
林中很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偶尔传来的鸟鸣声,梧桐树高大的树冠蔚然挺立,但是,除了枝叶之外,树丛上却是空无一物。
沉熏和画衣两个人仰起头看了良久,又各自在挨着凤凰花的梧桐树旁找寻了许久,同时收回视线,两个人的视线又一次在空中相撞,都在对方失望的神情里得到了答案。
都没有看到。
黎画衣嘴角露出一抹不知是释然还是失望的神情,喃喃出声:“看来我们都不是天命注定的皇后。”
沉熏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怎么会这样?如若说凤凰确实歇息在梧桐林的话,就应该在这里才对,难道真的如同姐姐所说?姑且不论姐姐,小的时候自己可以看见凤凰,还与之为伴,不可能到了如今却看不见,心中思量,沉熏视线随意四处打量,看到某处的时候,视线一顿,她慢慢地走过去。
凤凰花树下,地上落了一层嫣红的花瓣,本是傲立枝头,如同火焰一样的鲜活的颜色,随风飘零之后,原本娇艳欲滴的颜色变得暗红,映在点点洒落的阳光里,不知怎的让沉熏想起凝固的血迹,有种隐隐的触目惊心,她摇了摇头,像是要把自己大脑中某种不祥的预感摇掉一样,沉熏蹲在凤凰花树下,手指拾起凋零的花瓣间一根五彩的羽毛,脸色微变,视线急剧看向四周,发现不远处也落下了几根同样的羽毛。
黎画衣觉察到她的异样,走过来一看,不由被沉熏手上的羽毛吸引住了,五彩的颜色,仿佛会发出耀眼的微光,华美不像是一般的鸟身上拥有的羽毛,但是……黎画衣微微凝眉,这种羽毛她仿佛是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想了一阵,还是想不起来,她干脆问出声:“这是什么鸟的羽毛?”
“凤凰。”沉熏吐出两个字,视线看着凤凰树下明显被人踩过的花瓣,澄澈明亮的眼眸里染上某种凝重的神色。
很明显,这里有人来过,而凤凰的羽毛向来不会自动脱落,除非是凤凰要升天的时候才会脱落,但是如若凤凰是升天,那么就不会是仅仅脱落这么几根的羽毛,应该会更多才是,沉熏看着手中寥寥几根凤凰的羽毛,还有那些被脚印践踏过的凤凰花瓣,凝眉沉思,大脑恍然间闪过某个意识,难道——
难道凤凰被人抓走了?在被抓的时候,挣扎所以才掉的羽毛?
这样的念头刚刚浮起来,沉熏立刻摇了摇头,怎么可能,这里是慈宁宫东苑,守卫森严,即便是武艺高强之人都不能进来,更何况,凤凰只有在人中之凤在场的情况下才会现行,除非是太后让人抓的凤凰,但是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太后素来慈爱,更对当年载她回来的凤凰抱有感恩之心,怎会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根本解释不通的呀!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忽然姐姐黎画衣的一声惊叫打断了沉熏的思绪。
“我想起来了。”黎画衣指着沉熏手中五彩的凤凰羽毛,脸上掩不住的惊讶之色:“今晨我进宫的时候,遇见静然公主,她的衣服上就沾有这种羽毛。”
沉熏神情猛然愣住。
黎画衣话出口之后又也得十分的奇怪,“静然公主这么早就出现在皇宫之中已经很奇怪了,衣服上还有凤凰的羽毛,这也太奇怪了吧。”
沉熏并没有听到黎画衣的话,大脑中不停地回响着那两个词:静然公主,凤凰羽毛。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呢?
到底——有什么联系?
仿佛有什么东西隐藏在一层面纱之下,面纱之下就是百思不得其解的一系列事情,但是却不知道该如何撩开那一层面纱。
黎画衣喃喃自语转为自嘲:“原本以为可以好好地跟你竞争一次,看一看我们两人谁是真正的人中之凤,没有想到结果会是这样,我们两个都不是。”黎画衣的声音渐渐地低下去,“我们两个都不是,那未来的皇后究竟是谁呢?”
究竟是谁?
大脑里忽然闪过什么东西,沉熏手指忽然握紧,脸色血色尽退,对了,太后昨夜亲自来过梧桐林,不可能是她一个人来,皇帝定然也跟着来,一起看当年的那只凤凰究竟是不是歇息在这里,那么,就有可能那只凤凰在见到太后现行之后,在太后离开之后,被皇帝派人抓住了,然后——
得凤者为后。
她和姐姐都不可能找到一只被抓走的凤凰,最后和凤凰一起出现的人,会是崔白樱,所谓的得凤者为后,是皇帝对太后表面上的妥协,更是皇帝为了惩罚她违抗他的意志而布下的一个局。
沉熏脚下一软,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般,呆呆的坐到地上,半分的力气也没有,有谁的声音从记忆里传来:
“小薰,那个人让你明白的,除了妥协二字,你没有其他的选择,你明白吗?”母妃满脸担忧地说。
“你千万不要乱来,父皇下旨赐婚,是不容许任何人反抗的。”公主掩不住的惊恐之色说。
“南王妃,你不要忘了,你这个南王妃的位置是朕封了,朕也可以废了,光凭你今日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言不逊,朕就可以废了你这个南王妃,为辰儿另择一个品德贤淑的王妃。”那日在养心殿,她称其为父皇的那个人面无表情地说。
已经接近正午了,盛夏的阳光非常的炙热,照射在皮肤上,微微的灼人,漫天的洒落下来,火红色的凤凰花树在炙热的阳光下盛放得更加的恣意了,像是要燃烧起来一样,林中暑气渐盛,身体很热,额头上慢慢沁出了汗水,但是,那汗水却是冷的,因为心里是冷的,不对,不是冷,是冻住了,明明天气这么热,身体这么热,但是五脏六腑却是被冻住了,连血液也被冻住了,不止被冻住,还化成了尖利如刺得冰刃,刺得人遍体鳞伤。
那一层面纱终于撩开了,看到了面纱之下淋漓的景象。
因为她的不妥协,因为她的反抗,彻底的触怒了那个‘温和慈爱’的父皇,所以,他费心安排这一出戏,演给天下人看,得凤者为后,她不是得到凤凰的那个人,而崔白樱是,这一切都是天命注定的,那么,如若在他的支持下夫君成为太子,乃至登上九五之尊,她就不是天命注定的那个能够站在他身旁的人。果然是皇帝呵,一出手就是一箭三雕,表面上对太后妥协了,做到了孝,堵住了天下人的非议,贤明不会受损,同时形同废了她。
他是天子,是皇帝,高高在上,不容许任何人反抗,反抗他的人,将会得到严厉的惩罚。
而如今的情景,就是他对于她的惩罚。
从收回成命那一刻起,他心里就已经策划该怎么样来惩罚她了吧,表面上不动声色,让人放松了警惕,最后一刀毙命。
沉熏的笑声益发的大了,凄厉无比的笑声,满是绝望的味道,是的,她应该笑,笑自己的不自量力,她自以为聪明,能够用以退为进,能够守护住自己的爱情,可是到头来,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只用了捏死一只蚂蚁的力量,就能够让她万劫不复,从一开始,她就太过于高估自己,低估了那个人的狠心和无情。
旁边,黎画衣看得这个妹妹从未有过的失态神情,她本是聪明的人,见此情景,虽然不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隐约猜到了几分,一时间亦是愣住。
正午的梧桐林。
没有风。
连空气都凝滞,只有女子凄然无比的笑声,静静地在林中回荡开来,久久不散,凤凰花红艳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般,随风晃动。
忽然——
一声奇异的鸣叫声传来,奇异的鸣叫声,依稀有着某种熟悉的感觉,沉熏凄然的笑声忽然戛然而止,脸上继而出现不置信的神色来,然而仔细一听,却是什么声音也没有,沉熏豁然回头,看向黎画衣,眸子里有着奇异的亮光:“你刚才听见叫声了吗?”
黎画衣方才也是听见了一声奇异的叫声,闻言,点了点头。
没有听错,没有听错,真的是有声音。
依稀是小凤的声音。
沉熏眼里的凄然神色瞬时就尽数退尽了,一下子站起身来,无暇注意一旁黎画衣奇怪的神情,自顾自往方才听到鸣叫声的方向走去,因为紧张,手指无意识的握紧,声音都带了颤意,试探叫了一声:“小凤,是你吗?”
一声比方才更加大的鸣叫声传来,像是应和她的喊声,更重要的是,那叫声里满是熟悉的味道。
天,真的是!
尽管过了这么多年,沉熏还是听出来了,那个声音,熟悉而动听的声音,是小凤的声音,她儿时的玩伴小凤的声音。
“小凤它是去了它自己该去的地方。”大婚之前,沉星谷里,母亲语带深意说。
原来,它是来了这里,凤栖梧,它是飞到了属于自己的地方。
正午的梧桐林,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之后,南王妃沉熏,在方才的大悲和现在的大喜交错之间,眼泪忽然止不住汹涌而出,像是一个孩子一样,肆无忌惮地哭起来,脸上却慢慢绽放了如花的笑颜,边哭边呜咽出声:“小凤,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随着这句话的说出口,那种奇异而动人的叫声一声接一声地传来,同时,高耸入云的梧桐树间,忽然现出一只绝美的鸟儿,五彩的羽毛,在太阳下发出炫目的微光,鸟儿一边鸣叫着,一边展翅翩然而飞,翩然飞向站在树下盈盈而立的女子,一声声急促而动听的叫唤,像是鸣奏着重逢的乐章。
沉熏看着那只虽然已然长大但是依然熟悉的儿时玩伴,眼里含泪,脸上笑容如花绽放,她张开双臂,抱住了那只向她飞来的凤凰。
不远处,黎画衣看着一人一凤相逢的场景,正午的太阳非常的炫目,但是更加炫目的,是那个人和那只凤凰身上的光彩,说不出是凤凰的光彩照亮了沉熏的脸,还是沉熏脸上的明亮映衬了凤凰的光彩,黎画衣忽然想起百花宴上的时候,她故意让沉熏出丑,沉熏毅然走上台子,胡乱弹琴的场景,那个时候,她的身上散发的,就是这样的光彩——
人中之凤的光彩。
她输了,心服口服。
黎画衣慢慢转身朝外走去,心里没有怨恨和嫉妒,或许,她已经学会了,学会了接受比自己优秀的人,学会了存有一颗和善的心去看待世间的一切。
梧桐林中,重逢的惊喜渐渐地退却之后,沉熏拿起手中的羽毛,给小凤看了看,小凤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忽然踱步走到凤凰花树下,倒在地上,挣扎了半天,又重新站起来,做了一个害怕的表情,方才走到沉熏的身边。
如若是旁人看到,定然会觉得莫名其妙,但是沉熏却明白了小凤表到的意思:羽毛不是它的,是母亲的,母亲现行之后,被人强制抓走,挣扎间羽毛掉了,它害怕地躲在树上,不敢下来。
果然——
那么小凤的母亲,就是当年洛水的源头,圣泉边上,送太后回宫的那只凤凰,救了皇帝性命的凤凰,可是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对待,被他派大内的高手蛮横地抓住,平常的人不要说是抓,连近凤凰的身都不能,为了惩罚他,他连救了自己性命的凤凰都可以让人强自抓走。
沉熏眼底浮上一抹冷意,拍了拍小凤的头,指了指树上,手比了一个弹琴的动作,小凤叫了一声,原地欢喜地转了一个圈,沉熏见它明白了,含笑地点了点头,看着小凤飞回树上之后,毅然走出梧桐林去,脸上方才见到小凤时候的笑意已经完全的消泯了,取而代之的,是坚毅无比的神色,心里涌动翻涌不息的思绪。
被逼到了如此的地步,已经忍无可忍,就什么也不必再忍了,那么,就来较量吧,以她蝼蚁之力,对抗霍霍皇权,即使最后仍然是输掉的结局,她也无怨无悔,因为至少,这一局,她黎沉熏不会输,最起码,她要让皇帝想要一箭三雕的愿望,全部落空。
迎着盛夏的阳光,沉熏脸上露出了璀璨无比的笑容,眼底却是从未有过的肃杀之气。
她真的很想知道,如若那位温和慈爱的父皇一箭三雕的计谋落空之后,如若他的诡计被太后和文武百官都知道后,还能不能保持着那一张名为温和慈爱的面具?
梧桐林外,众位官员无不等得有些心浮气躁,是以,到远远看得梧桐林中走出来的人时,都兴奋地睁大眼睛,连太后也侧头去看,待看得是空手而出的黎画衣时,众人的脸上的神色瞬间多姿多彩,中间派的人还好,南王党的人自是欢喜,清王党的人脸色同时一沉,纷纷把视线投向清王阴夜冥。
阴夜冥此时正坐在玉凳上,太后体恤众人站得辛苦,吩咐了内务府的人搬来凳子,他仿佛没有看到众人的视线,看到空手而归的王妃,眼神丝毫不变,而是眼尾轻挑,嘴角浮上了玩味的笑容,声音轻得只有离他最近的沈立寒方才听见了:
“好戏就要开始了。”他说。
御座上,皇帝的嘴角也跃上了一抹微不可见的笑容。
第十九章:凤焦琴上听凤舞
正当清王党的人心里一沉,南王党的人喜上眉梢的时候,梧桐林间的小道上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云霞色的衣裙,水袖被风吹得翻飞,宛若要乘风飞去一般,女子的眼睛非常的晶亮,在正午灿烂的阳光,亮得灼人,豁然是南王妃。
南王党的人脸上一喜,瞬间又黯然下去,继而眼里出现错愕的神情,这回轮到清王党的人喜上眉梢了,南王妃也是空手而归,那么,至少这一局是和棋,没有胜负。同时,文武百官心里都浮上讶异神思,两个王妃都没有找到凤凰,那就是说如今的两个正妃都不是人中之凤?心里浮上这个疑问的鹅,同时还有太后。
人群里,纪旭也忍不住错愕,侧头问阴夜辰:“怎么会变成这样?”
阴夜辰幽蓝的眼眸不知何时变成了深蓝,蓝得有点发墨,心里不祥的感觉益发的深了,他视线看向正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沉熏,她走得很慢,仿佛每走一步都要很大的力气一般,脸上是从未见过的奇异神情,决然而义无反顾,像是一只被逼到了绝境的小兽,反而生出了不顾一切反抗的勇气。
而她反抗的对象,阴夜辰顺着沉熏灼灼的眼神射向的地方看去,看到了御座上的父皇,依然是一贯的温和慈爱,嘴角微不可见地扬起了小小的弧度,自得而睥睨,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像是在嘲笑着世人的不自量力。
阴夜辰心里的不祥感到了一个极点,只是凭着直觉站起身,他不能让娘子和父皇再一次起冲突了,必须阻止,不顾在场的文武百官,他迎向沉熏,拉住沉熏,唇边漾开如水的笑容,语气温和,隐约带了点祈求之意:“小薰,你回来了。”
文武百官不由错愕,早就知道南王对王妃喜爱之极,到了不顾众目睽睽的地步。
沉熏脚步微顿,温和的声音,如同春日的风一样怡人,但是这一次,却吹不散沉熏心里的翻飞的愤怒之情,她当然知道夫君的意图,退一步海阔天空,但是这一次,已经是退无可退,身后是万丈悬崖,退一步的结果不是海阔天空,而是粉身碎骨。
如若皇帝的所图成功,那么她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我不累。”沉熏朝阴夜辰笑了一笑,脚步坚定不移地往御座上走去,曾经澄澈明亮的眼眸,如今只剩下灼灼的亮光,迎着盛夏炙热的阳光,像是两团燃烧的火焰一般,“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不累。”
“小薰……”
“夫君,对不起……”沉熏动作轻柔但是十分坚决地挣开阴夜辰的手,“我知道你夹在中间的为难之处,所以不曾想过让你来解决我的问题,所以请你不要阻止我。”
阴夜辰愣住,眼底迅速地黯淡下去,手上的力量慢慢抽空,最后无力地垂下,是的,她从来不曾让他为难,那样的善解人意,本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问题,她却只看着是她的问题,以柔弱的身躯支撑起一切,而他呢?
文武百官都被南王和南王妃奇怪的动作愣住了,太后看着直直走向御座前的南王妃,关切出声:“小薰,你怎么了?”
沉熏直直走到皇帝的前方站定,仿佛没有听到太后的问话一般,只是眼神奇异地看向座上的皇帝。
怪异无比的情景,让文武百官全都惊呆了,一时间竟然无人呵斥南王妃无理的举动。
如同利剑一般射来的眼光,竟然让从来都是手握别人生死大权,看到别人在霍霍皇权之下无可奈何挣扎的皇帝心里生出轻微的颤意,几乎不敢直视,但是那一点颤意很快就被即将到手的胜利压过了,皇帝嘴角扬起温和的笑意,语气微微的遗憾,“众卿看见了,南王妃和清王妃都没有找到凤凰呢。”
话锋一转,他的语气微冷:“看来,朕的两位出色儿媳,都不是天命注定的未来皇后,还真是让人出乎意料地结果。”皇帝语气微微一顿,看向太后,眉间浮上疑惑的神色:“母后,那未来的国母究竟会是谁呢?”话问出口的同时,皇帝手指不经意敲了敲御座的扶手,轻轻的三下,随即,静立在皇帝身后的禁卫身形一动,像是接到了某个命令离开一样。
禁卫脚步方才踏出一步,就被某个急速闪到面前的人影挡住,众人脸上惊异的神情更甚了,因为挡住禁卫离去的那个人,是南王妃。
皇帝脸上温和慈爱的神情一滞,太后也被沉熏的动作惊住了,转念一想,她可能是求胜心切,结果不能如愿所以失态了,看得皇帝微怒的眼神,担心沉熏会被治以不敬之罪,赶紧先一步呵斥道:“南王妃,这是天命所归,赶紧回到自己的坐上去,堂堂一个王妃,你这样的行为成何体统。”
天命!
沉熏当然明白太后此言是维护她,但是克制不止眼里浮上讽刺的笑意,那讽刺直直的刺向座上的皇帝,沉熏忽然转到太后的面前,手指握紧,控制住自己看到那个虚伪的面容时更盛的怒气,手指指向方才要离开的那个禁卫,语气铿锵有力:“禀皇奶奶,只要有这个人,沉熏就有办法找到凤凰。”
此言一出,众人都大惊,随即想这位南王妃莫不是找不到凤凰疯掉了吧,居然说出这般无稽之谈的话来,不过转念一想,南王妃的聪颖过人是人尽皆知的,也不是那等在意权势的人,不应该会因为找不到凤凰而失态至此,再一深思,不多时,纷纷掩不住大惊失色,视线齐齐地看向那个禁卫,虽然不明白南王妃所言寓意何在,但是都知道禁卫一向是只听从皇帝的命令行事,那就说,找不找得到凤凰,跟皇帝有关系。
众人不敢深想下去,纷纷掩饰住自己惊异的神情。
阴夜辰终于明白了心里的不安从何而来,因为方才沉熏拦住禁卫的举动,电光石火间想明白了一团的迷雾,当场手脚冰凉。
原来,得凤者为后,竟然是父皇导出的一场戏。
血液瞬间冻住。
另一端,阴夜冥口中溢出仿佛是赞赏的话语:“我们这位南王妃,真不愧是一般的聪明过人,很快就猜透了我们那位父皇的意图,看来这出戏会出乎主导这场戏的那个人的意料呢,真是越来越精彩了。”
他的旁边,沈立寒面上的惊讶之色还未退尽,闻言微微点了点头:“真真是跌宕起伏,只是不知道将如何落幕?”
“如何落幕?”阴夜冥笑意加深:“当然会以对本王有利的形势落幕。”
御座上。
经历了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的太后也被这句话怔住,脸色微变,不由看了看一旁的皇帝。
皇帝脸上的神情微滞,随即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慈爱,眼底却浮上一层薄冰:“南王妃,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能不能找得到凤凰,跟朕的禁卫有和关系?你莫要仗着朕和母后宠爱你,就肆意妄为,如若再出言不逊,你别怪做父皇的无情。”说到最后一句,声音猛然拔高,已经是隐怒了。
一时间在场的文武百官都噤若寒蝉,圣光帝登基二十多年来,一向是都是温和待人,在民间博得了以贤治国的名声,不管手段如何,但是从来未曾这般的失态过,一时间众人都是又惊又惧。
“出言不逊?”全场静默的情况下,忽然响起女子浅浅的带着疑惑的声音,沉熏眼神已经恢复了平素的澄澈明亮,明亮得让众人疑惑方才那个全身散发着凌厉气势的女子只是自己的错觉。沉熏忽然轻笑出声:“皇上,沉熏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您出言不逊,沉熏只是想让禁卫大人帮沉熏跑一次腿拿样东西而已。”
众人又是一愣,这下真不明白这位南王妃究竟想要干什么了,有心细者更是察觉到了南王妃语气的变化,她叫皇上,而不是父皇。
太后疑惑出声:“小薰,你要拿什么东西?有什么用?”
沉熏回身对太后粲然一笑,“沉熏要拿的东西——”她顿了一顿,眼底忽然透出莫测的深思:“秘密。”她笑意加深:“是什么东西等禁卫大人帮我拿过来皇奶奶就知道了,至于目的,当然是用它引来凤凰了。”
“哦?什么东西这么神奇,居然能够引来凤凰?”太后眼里浮起好奇的神色,道:“哀家倒想瞧一瞧。”说罢看了看皇帝,意思很明显。
皇帝已经恢复了一贯的神色,语气淡淡,却透出无限冷酷的意味,道:“南王妃,这里可不是你嬉笑玩闹的场所,朕和母后还有众位大臣不是来看你玩闹的,你可要想清楚了,如若到时候众目睽睽之下,你没有引来凤凰,那就是欺君之罪,朕和母后虽然素来宠爱于你,但是也不会容许你这么胡闹。”
“沉熏明白。”沉熏视线并不看向皇帝,而是看向太后,“如若到时候沉熏没有引来凤凰,甘愿领受欺君之罪。”
甘愿领受欺君之罪。
清浅但是决绝的语气,怔住了所有人,盛夏的阳光非常的炙热,很多人头上头渗出了汗水,但是此时此刻,谁都没有意识到,视线纷纷看向太后前方的南王妃,灿烂的阳光照在她云霞色的衣衫上,反射出微红的光芒,整个人像是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光,一双眼睛里是不顾一切的决心和勇气。
皇帝神情微怔,视线向某处看去,得到某种回应之后,随即收回,嘴角微扬,瞳孔微缩,黎沉熏,你竟然不识抬举到了此间的地步,从来没有人敢逼迫过朕,你却逼迫了朕两次,藐视皇权,那好,你就等着付出欺君之罪的代价吧。
凤凰在朕的手里,朕看你如何引来。
皇帝挥了挥手,对那个被一系列的变化惊住的禁卫道:“你就去帮南王妃把她所要的东西拿来。”
“是。”这个禁卫名叫秦尚,方才被南王妃拦住之后,心下大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听得皇帝的这句话,如蒙大赦,赶紧疾步退下了,刚退出慈宁宫,却忽然想起南王妃并没有告诉他该拿什么东西,该去何处拿,但是经历过刚才那样的场景之后,此时皇帝定然心绪不佳,他是皇帝的贴身禁卫,自然知道这个皇帝真正的脾气是怎么样的,如今事情进展得不顺利,皇帝的心里早就积压了一肚子的火,保不准发泄在他的身上,再也鼓不起勇气回身去问,正急得冷汗直流的时候,忽然听得一个清润的声音传来:“秦大人可是在踟蹰要去哪里拿东西?拿什么东西?”
一句话点到了心坎上,秦尚回头,原来是驸马雪澜,秦尚知道这位驸马爷聪明过人,当下赶紧作揖道:“请驸马大人指点一二。”
雪澜微微一笑,“南王妃的东西,自然是要去南王府拿,至于拿什么东西,你只要说是南王妃命你去拿的,南王妃那两个聪明伶俐的自然明白。”
秦尚心里豁然一亮,道:“卑职谢过驸马指点。”说罢,也不耽搁,立刻向南王府奔去。
他的身后,雪澜慢慢仰起头看向天空,盛夏的清空蓝得非常的纯净,空无一物,然而,在修行术法的人的眼中,深蓝色的空中却是遍布了星辰轨迹,他仰头看着天空良久,温和的视线在看到某处的时候,忽然微微一滞。
天边,一颗早就黯淡的天女星居然闪出了微弱的光芒。
雪澜定睛一看,却没有任何的异样,他摇了摇头,悄然走回原来的位置,或许是看花眼了吧。
南王府。
“你说什么?我们小姐让你来拿东西。”凝碧疑惑看着前面的那个人,“来拿什么东西?”
秦尚错愕,怎么跟驸马说的不一样,一定是自己没有表达清楚,当下重复道:“南王妃让卑职来拿东西,说是南王府的人自然知道拿什么?”
凝烟正挑帘子走进来,闻得这句话,神思一动,止住了凝碧的话语,道:“大人稍等。”说罢,凝烟走进内室,拿出凤焦,用上等的绸布包好,交到秦尚的手上。
秦尚见得原来是一把琴,心里忍不住叹息,不就是一把琴吗?南王妃是故意卖关子还是拖延时间,区区一把琴,又怎会对皇帝的计划产生威胁,南王妃这一次这个欺君之罪,定然是跑不掉了。
慈宁宫的庭院。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落下来,皇帝和太后的身旁,执着皇罗伞的宫女静静独立,目不斜视,为皇宫中最尊贵的两个人挡去炙热的阳光,只是苦了在场的文武百官,平素都出坐轿的达官贵人,如今却在这大太阳地下生生暴晒着,但是无人敢发出一个字儿的不满,现在这样的时候,敢发出不满的,就等着当炮灰吧。
太后的旁边,沉熏悠然独立,神情淡淡的,看不出悲喜,最初满心激动的情绪已经渐渐地退却了,大悲大喜之后,现在余下的,只是淡然,尽管方才的行为是在一时的冲动之下,欠缺理智的考虑,但是她一点儿也没有后悔。
有风轻轻吹过,但是那风里也是无尽暑气,丝毫不能吹去满身的热气,更吹不走庭院里凝滞的空气。
终于,待秦尚的身影出现时,所有人都趁机深呼吸了几口,让提起的心脏赶紧放松放松,因为接下来的事情,可能会比之方才更加的惊心动魄。
“南王妃,你要的东西带来了。”皇帝视线看了秦尚手中的东西一眼,唇边漾开一抹冷然的笑意:“接下来,朕和母后,还有在场的众位大臣久拭目以待你的绝技,看你如何引来凤凰,看你的这出闹剧如何收场。”
沉熏没有被那句明显带有厌恶之意的话语影响,反而是微微一笑,从容接过秦尚手中的琴,语气淡淡的,说不出的挑衅意味:“皇上放心,定然会以皇上满意的结果收场。”
众人的心因为这一句话便紧紧的提了起来,一是因为南王妃竟然胆敢公开用这般挑衅的语气和皇帝说话,第二个方面,则是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南王妃称呼的改变,她叫皇上,而不是父皇。
皇帝当然也觉察到了,眼眸里的冷意更胜,心里翻飞的怒气几乎冲破自制力的防线,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也从来没有人敢反抗他,就是当初那个惊才绝艳的前朝余孽雪璟,他也只是用了丁点儿的力气,就让那个人妻离子散,让他承受了比死还要痛苦百倍的滋味。
如今一个小小的南王妃,还是他亲封的,南王妃的位置,随时都可以废掉,力量比一只蚂蚁还微不足道,凭什么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他作对?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维持住了脸上一贯的神情,不用着急,反抗他的人,都会得到应有的惩罚,欺君之罪四个字,就足以让她万劫不复。
“那么你还等什么?”皇帝微笑开来,任是再迟钝的大臣也清楚的感觉到了那个笑容里翻腾的怒气:“朕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你口中那个朕想要的结果了。”
满朝的大臣心底都微微的发颤,即使平素狂妄嚣张如同阴夜冥,这会子也觉得气氛太过于压抑,压得人喘不过起来,而阴夜辰,幽蓝的眼眸看着场中不被皇帝的气势所折损半分的沉熏,他的娘子,心里的某个决定瞬间形成,所有的担忧和思虑忽然就烟消云散了,他甚至微微的笑起来,如此,也好。
御座旁,太后听得两个人的对话,看了看皇帝,她唯一的也是最在意的人,她的儿子,又看了看沉熏,她最欣赏和喜欢的孙媳妇,历经风浪的太后忽然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惊。
听得皇帝掩不住的充满怒气的话语,沉熏脸上的笑意益发的深了,在明亮灿烂的阳光下,那光芒亮得让人不敢逼视。
“沉熏遵命,定然不负皇上的厚望。”话出口的同时,她身子一个旋身,随意自如地坐在庭院的石墩子上,只手掀开名贵的绸布,绸布如水一样流泻在地面上,露出里面的一把琴来,非常普通的一把琴,甚至可以看见琴尾被烧焦,众人原本对南王妃所说的能够引来凤凰的东西好奇之极,如今见得竟是这样一把普通得近乎破旧的琴,都忍不住露出失望的神情来,只有清王阴夜冥狭长的丹凤眼微眯。
皇帝哈哈笑出声:“你别跟朕说你要用这把烧焦的琴引来凤凰,朕知道你琴艺无双,但是如果你想要曲声引来凤凰的话,那不如用母后的绿绮,免得到时候你找借口说没能引来凤凰,是因为琴的音质不好的关系。”
皇帝此言一出,文武百官中有善于阿谀奉承察言观色的,看到如今这般的情景,知道这个南王妃已经是彻底的惹怒了皇帝了,以后别再想得到半分的恩宠,立刻发挥落井下石的精神,附和道:“皇上英明,眼神雪亮,南王妃此举分明就是故意的,用这样一把琴,到时候就把责任推到琴的身上,想要逃过欺君之罪。”
说话的这个人,是许岩,圣光八年的新科探花。
当初太后洗尘宴上,许岩为了奉承清王,对南王和南王妃出言不逊,被沉熏在众人面前修理了一番之后,朝中无人瞧得起他,一年过去了,官职停滞不前,清王党的人不接纳他,中间派的人多是正直的大臣,最看不起的,就是他这等喜欢溜须拍马之徒,南王党的人更别说了,不拿他开涮已经是对他客气了,许岩无时不刻不在想要升官发达的机会,如今见此情景,认定是自己升官发财的大好机会,是以不顾身份,大胆地出言。
果然——
皇帝没有因为他的大胆出言而斥责,反而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许岩知道皇帝记住了自己,当下心里狂喜,更是肆无忌惮道:“真是无稽之谈,臣熟读经史,臣可以毫不夸张地讲一句,对经史的熟悉程度可以说是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从来未曾见过先人记载过有用琴声引来凤凰的做法,南王妃分明就是作弄皇上,作弄太后,作弄文武百官……”
一缕空灵清雅的琴声打断了许岩高亢的声音,其实那琴音非常的轻,轻得让人疑心是幻听,但是那样轻那样柔的琴声,却仿佛携了隐隐的肃杀之气一般,让众人的心中陡然一凛。许岩一肚子的话竟然被轻柔之极的琴声压迫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喉咙那里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当下憋得满脸通红。
庭院的一角,石墩子上,沉熏唇边溢出一抹淡淡的冷笑,修长白皙的指尖轻轻从琴弦上划过,流泻出一段轻灵不似人间该有的音符,她丝毫不掩饰眼中不屑,看向许岩:“熟读经史,倒背如流,”沉熏轻笑出声,无比的鄙夷道:“既然这样的出色,为何只考中了探花?”
许岩面色羞得变成猪肝色,仗着皇帝没有出言阻止,强自反驳道:“只考了一个探花?南王妃好大的口气,你知道我朝的新科考试的录取时如何的艰难吗?如若不知道的话,南王妃何出此言?”
“我当然不知道。”沉熏指尖忽然一顿,视线转为柔和,柔到了极致,忽然变成急剧的亮光,直直的射向许岩,笑容冰冷而鄙夷之极:“我只知道,你只考中了探花,只因为你愚蠢得无可救药。”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呆,继而拼命忍住想要大笑出口的笑声,许岩没有想到一个惹怒了皇帝的王妃竟然敢在皇帝和太后还有文武百官面前直接辱骂他,骂他愚蠢得无可救药,一时间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所谓的经史,都是前人总结出来的,历史上没有记载的事情现在就不会发生吗?今日我就让你知道,这个世上有一个词,叫做孤陋寡闻。”
许岩虽然脸皮厚,但是这会子也撑不住这般不留情面的鄙夷和不屑,只恨没有一个地缝可以让他钻进去。
沉熏说罢,不再看他,微微闭上眼睛,让涌动的思绪流转到灵台,又慢慢划归为沉静,许岩这等小人,沉熏虽然讨厌,但是依着她的性格,根本不会理会的,但是已经决定破釜沉舟,那就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吧,用来发泄心里的怒气,既然已经惹怒了皇帝,那就不必再顾忌任何事情了,不必再顾及多惹怒一个人。
沉熏深吸了一口气,体内的真气渐渐的沿着经脉流动到指尖,飞扬充沛的真气,让她云霞色的衣衫无风自舞起来,翩翩如飞,沉熏豁然睁开眼睛,眼光如炬看向御座上的皇帝,唇边奇特的笑意盈盈泛开。
即使在你的眼里,我不过是蝼蚁之力,但是拼个鱼死网破,我定然也会让你失去你最在意的东西——贤德和孝顺的名声。
我会让众人知道,在温和慈爱的面具之下,隐藏的,是怎样一颗残酷无情的帝王心。
沉熏嘴边的笑意如花绽放的同时,十指骤然发力,激荡的琴声悠悠泛开,夹杂着雷霆万钧的气势,仿佛携着狂风暴雨来临一般,狠狠的敲击着院中每个人的心脏,刚才还万里无云的天空,竟然迅速地布满了墨黑的乌云,阳光完全被乌云遮住,天地间陡然地暗黑下来。
庭院里的人无不脸色大变,惊异看向院脚那个坐在石墩子上的女子,云霞色的衣裳不停地舞动,眉目淡定,清丽无双,这样的女子,任是谁看了,都觉得应该是在庭院轻罗小扇扑流萤,一点儿也不像是手中能够弹出这般操控风雨的琴声,但是这般的琴声,却是真的出自她的手中,直到这一刻,所有人才真正相信了定北一战中,烧毁乌真大军粮草的人,是这个看起来柔弱无比的南王妃。
人群中,阴夜辰看着那个不掩锋芒的女子,他熟悉而又陌生的娘子,眼眸里出现痴迷和释然的神情。
现在这般的模样,是你隐藏的另一面吧,有着可以傲视天下的资本,才智双绝,色艺无双,但是自己这般出众的地方,却从来不会轻易地展示在人的面前,从来不会炫耀,如若不是因为要守护他,她的这般惊才绝艳,世人都不会知道吧。不畏强权,爱憎分明,自己认定的事情,从来都不会妥协,这样的女子,如同翱翔九天的凤凰,不受世间万物的束缚,她唯一受到的束缚,就是来于他。
只是因为他,因为他的梦想,身为男子想要君临天下建立旷世功业的梦想,所以,那只原本翱翔九天的凤凰就此折了翅,只为了让他能够安心实现自己的梦想,她甚至放弃了自己想要过自由自在生活的愿望,呆在他的身边支持他,面对父皇一次次的试探和破坏,一再地压抑住自己内心的不满和愤怒,直到今日到了一个临界点,她万般的忍耐,再也忍不下去了。
他是她的夫君,在定北昔阳城里,他跟自己发过誓,从那一天起,由他来守护她,可是那个誓言一次也没有实现过,反而是她一直在实现自己的诺言,从她说过要守护他的那一天起,她无时不刻不在履行自己的诺言,远赴定北救他,在父皇赐婚之后,他一边是心爱的娘子,一边是敬重的父皇,她怕他夹在中间为难,所以从来没有开口要他解决,而是凭着自己一己之力来化解,这般处处为他打算,处处为他着想,只因为他是她的夫君,她交出自己心的那个人,决定全心去爱的那个人。
可是他呢,他为她做过什么,他是她的夫君,本该为她挡去所有的风雨,可是他没有,自从成为真正的南王之后,他连陪她的时间都很少,甚至连暖暖都不如,只因为那个九五之尊的位置。
那个位置真的有她重要吗?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在方才看到她决然走向父皇的时候有了答案,答案是没有。
那个位置,并没有她重要,光是想到有可能会失去她,他的心就不可抑制地剧痛起来。
如若走向那个位置的代价是失去她,那么他宁可不要,天下和美人,这个问题他终于还是没有绕过,但是作出选择的那一刻,心情竟然从未有过的轻松,以前他什么也不能做,是因为他不能和父皇起冲突,而现在,他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她,是想让她发泄,把那些压抑在心里的愤怒和不满统统发泄掉。
尽管他知道这样会惹怒父皇,但是这一次,父皇是在是太过分了,没有了对那个位置的贪念,他也不怕了,天下之大,难道还没有他们两个人的容身之所吗?
修竹旁,阴夜冥眼里亦是浮上讶异的神色,不光是因为被琴声的气势所震住,还有隐隐的熟悉感,他侧过头看向沈立寒:“这首曲子像是在哪里听过?”
沈立寒神情怔怔的,被从未听到过的琴声所怔住,过了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阴夜冥的问话,沈立寒记忆力极佳,对音律更是有极佳的天分,在大脑中微微思索,随即出声:“我想起来了,百花宴上我表妹曾经弹过的那一曲《凤舞》。”
凤舞!
阴夜冥眼眸里透出激赏的神情,仅仅是换了一个人弹,居然能够弹出完全不一样的气势,当初听得秦紫芫弹的时候,一个闺阁的女子能够弹出那般的气势,他心里都有些讶异,如今听得这个,比秦紫芫水平高出百倍千倍,还是——
还是一部分是因为琴的关系?阴夜冥见识过的名琴无数,只一眼,就知道沉熏手中的那把琴不是当世名琴中的任何一把,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直觉那把琴定然不像是表面上的这般普通。
阴夜冥微微摇了摇头,黑玉一般的眼眸颜色更深了,是怎么样的成长经历,才会培养成如此的一个奇女子,显然,以诗画双绝闻名于世的黎御琅能够培养出的,是黎画衣这样的大家闺秀,而不是黎沉熏这样的奇女子,那么,就是黎沉熏母亲的关系?
她的母亲,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御座上,随着琴声的越来越高昂,气势越来越汹涌,皇帝的脸色渐渐变得阴沉,从来对自己的手腕有完全信心的皇帝,对手中的皇权有着绝对自信的天子,忽然生出丁点儿的不确定来,那一丁点儿的不确定方才浮起来,又被一贯的傲然自信压制下去,就算是她有再多的能耐,也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怎能敌得过天子,天下的主宰?
一旁,太后听得这样的琴声,看着天空中翻腾不息的乌云,某个埋藏在心底最深的也是最清晰地记忆忽然闪现出来,这样的场景,她小的时候,曾经见过,那个时候,还是玥骅王朝的朝代,高高的凤凰台上,那个世间最高贵的女子悠然独立,指尖微挑,一缕淡淡的琴音,天地便为之变色,然而那个人只是淡然一笑,天地间的变化,从未被那个人看进眼底,那般的超然,那般的目无下尘,那才是真正的人中之凤的光彩。
尽管后来玥骅王朝灭亡,尽管后来她自己成为新王朝最高贵的女子,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就算是穷其一生,她都及不上凤凰台上那个人指尖微动间天地便为之变色的女子,那个女子的身影,没有随着玥骅王朝的灭亡而湮灭于历史的尘埃之中,而是留在了看到过那一幕的人的心里,只是如今在世的,可能也只有她了。
没有想到,那般的场景,她竟然得幸能够再见到一次。
凤舞,这个曲子,是凤舞。其实世间会弹这首曲子的人很多,但是真正会弹的人,太后却从来没有见到过,没曾想,竟然在这样的场景下见到了。
石墩子上,沉熏只是嘴角绽放了一抹绝美的笑容,手指飞舞的速度更加的迅速了,人眼根本看不清她的指法,也无暇去看她的指法,所有人的心力,全都用来对抗无形中越来越大的压力,压得人几乎喘不过去来,像是要窒息一般,天空中的乌云也越来越低,仿佛就像是悬在头顶一样。
空气完全凝滞。
一丝风也没有。
沉熏眼眸微微一闭,如扇的眼睫掩不住眸中雪亮的光芒,身上流泻出凌厉之极的气势,指尖一齐重重地划过琴弦,如同裂锦一般的声音,切冰断玉,骤然划过凝滞的空中,庭院的花木纷纷飒飒出声。
众人的心突兀地紧紧提起来。
同时——
黑云压顶的天空忽然响起一声震天的雷鸣。
几乎同一时间,狂风大作,紧接着,天边一道急剧的闪电劈开了墨黑的云层,众人只觉得压迫的气氛一松,纷纷惊惧地睁大眼睛,抬头看天,只一眼,睁大的眼睛因为承受不住某种比闪电更加炫目的光芒,纷纷眼睛眯起,顿了一顿,方才看清了,那个比闪电更加炫目的光芒,发自于一只展翅飞来的鸟儿身上,五彩的羽毛,绝美而炫目,高贵得世人不敢逼视,尽管从来未曾见过,但是众人的心里猛然浮上两个字,纷纷脱口而出:“凤凰,是凤凰。”
风翱翔于千仞兮,啸九天,现于人中之凤前,现行之时,遮天蔽日,破云而出。
破云而出。
那只载着命运的凤凰,徐徐飞来。
文武百官全部都呆呆愣住,之前心里暗藏的种种半信半疑或是认为之是无稽之谈的,都被这样的情况惊呆了,此时此刻,每一个人的心中,涌起的是敬畏甚至可以说是膜拜的心绪,天地间唯一能够与炫目的凤凰相比肩的,就只余了那一个云霞色的剪影,其余的人,都化成了黯淡的背影。
绝美炫目的凤凰,舞着五彩的翅膀,仰着高贵的凤头,姿态优雅地翩然飞来,随着它的飞来,墨黑的云层纷纷退却,天空现出了盛夏特有的纯蓝,太阳和着凤凰身上发出的光芒一起照射下来,亮得灼人,翩然飞来的凤凰如同女王巡视自己的领地一般,在慈宁宫的上空翱翔一圈之后,鸣叫一声,悠然落在院脚那个云霞色的身影之上。
落在那个人肩上的瞬间,凤凰身上五彩的光芒和那个人身上的气质奇异地相容在一起,浑然天成,凛然高贵,没有人能够形容得出那样一幅震撼人心的画面,形容得出那个人身上那种可以睥睨一切的气势,心中想起的唯有四个字:
人中之凤。
这样的人,只能用人中之凤四个字才能与之匹配。
静!
全场寂静!
静得只听见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和每个人心跳加速的声音,震惊到了极致,所以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凭着本能长大嘴巴,眼睛瞪到极限。
“天!真的——真的是凤凰。”过了许久,人群中,向来只对银子动容,其他的任何翻天覆地的大事都不能入眼的纪旭纪大公子最先反应过来,此时惊得连说话都是打结的,搜肠刮肚都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形容自己震惊情绪的词语,他属于少数几个半信半疑的人中的一个,半信,只因为纵观这位南王妃以前的行事,不会是那等肆意妄为的人,半疑,是因为想用弹琴引来凤凰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听说过,张了张口,终于侧头对阴夜辰说出一句话:“比见到百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还要让我震撼。”
如若是平素,这样的话语定然会让在场的人喷笑出来,但是此时,文武百官都没有反应,都还处在震惊之中,纪旭的旁边,阴夜辰视线定定看着那个女子,熟悉之极,明明就是他的娘子,可是那样的气势,完全的不同于平素的温婉娇俏,也不是灵动可人,只是凌厉高贵得让人不敢逼视。
他的娘子,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御座上。
皇帝也被这样的情景惊呆了,凤凰,怎么会有凤凰,皇帝眼神亮如妖魔一般向某个地方看去,视线定点之处,是一丛隐秘的花丛,花丛背后,秦尚目瞪口呆,使劲揉了揉眼睛,怎么会有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他慌忙转身看了看旁边,秦尚的旁边,新封的静然公主,崔白樱死死抓住手中的想要极力挣脱的凤凰,眼睛惊惧得像要掉出来一般。
凤凰明明还在这里的呀,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怪事?
皇帝心中的震惊到了极点,不过一瞬,首先想起的就是这样出乎意料地场景会对自己的计划产生怎么不利的后果,再也维持不了平素那副温和慈爱的表情,眼睛陡然睁大,牙齿紧咬,双手死死握住御座的扶手,表情显得十分的狰狞可怖,牙缝里挤出低不可闻的三个字:黎——沉——熏。
充满着恨意的三个字,是的,恨意。如若说之前只是因为受到逼迫妥协之后想要惩罚那个让他被迫妥协的主使,要让她知道,这个世界上,他才是主宰,只能按照他的意志来行事,要用血的教训让她明白何为衷心的服从,对于她只是心怀愤怒,而现在,那愤怒转化为赤祼祼的恨意,那些恨意里,还隐隐有着某种恐惧,她不仅完全地破坏了他的计划,让他功亏一篑,更展现了赤祼祼的威胁,对于皇权的威胁,对于天子尊严的威胁。
他是君,她是臣,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居然不明白,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大行的挑衅,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份,皇帝的眼底划过一抹狠绝的亮光,那光芒转瞬即逝,至少,现在还没有到达最坏的程度,他视线凌厉看向隐秘的花丛,微微点了点头。
如若得到凤凰的有两个人,那么决定权,还是在他的手里,这一次虽然不能治她的欺君之罪,但是他绝对不会轻饶一而再再而三破坏自己计划的人。
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沉星谷。
沉渊透过窗户,看着天空中翻腾不休的云层,唇边溢出了一抹不知是悲哀还是欢喜的神色,喃喃自语:“那只载着命运的凤凰终于飞来,小薰,以后的路会更难走,你一定要坚强地走下去啊。”
石墩子上。
沉熏神情淡然,看着徐徐向她飞来的凤凰,唇边漾开了温柔的笑意,朝着小凤眨了眨眼睛,指尖流转,激荡的琴声忽然转为柔和,小凤欢喜地拍了拍翅膀,跟着琴声开始翩翩起舞起来,优雅而高贵的舞姿,如同女王一般,场上的文武百官无不把眼睛睁大到了极致的位置,同时心里涌上无比幸运的思潮,这样举世罕见的景象,有多少人穷其一生都没有看见过,他们何德何能,能够看见。
即使是方才在梧桐林里见过沉熏和凤凰相拥,已经经过极度震惊之后的画衣,此时也是极力地睁大了眼睛,如若说方才是心服口服,那么现在,就是臣服,那般高贵的凤凰,都能够在你的面前起舞,那么我这等凡人,除了臣服,还能有什么样的感情呢?
所有人当中,只有驸马雪澜神色如常,眼眸看着琴架前再也掩不住自身凌然高贵的女子,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女子,心里浮起复杂的心绪,小薰,这才是真正的你,身怀奇碧,纯白如雪之下,是风华绝代的光芒,今天的你,就尽情绽放自己的光芒吧,让所有人知道,谁才是那只翱翔九天的凤凰!
空中的云层终于全部都消散了,天空恢复了碧尘如洗,阳光照射下来,琴音袅袅,平和而沁入人心,凤凰绝美的舞姿让众人都疑心到了世外仙境一般,就像是一个美丽的梦境一样,根本忘了是处在慈宁宫的庭院,不过这样的平和只是一瞬间的假象,很快,他们就会从世外仙境回到现实,让人胆寒的现实。
柔和清灵的琴声里,沉熏指尖悠然舞动,视线漫不经心地朝着庭院一从茂密的花丛看去,嘴角露出了一丝冷凝的笑意,修长白皙的指尖忽然弥漫出白色的雾气来,那是因为怒气翻腾而抑制不住消散而出的丝丝缕缕的真气。
花丛下。
秦尚接到皇帝的暗示,对一旁的静然公主点了点头,崔白樱最初的震惊过后,究竟是出自大家之人,很快已经镇定下来,微微一笑,那笑意未曾到达眼底,深吸了一口气,温婉的脸上出现某种怨毒的神情,视线透过空隙,看到了石墩子凌然高贵的女子,讽刺笑出来。
是的,怨毒。
黎沉熏,就算你是翱翔九天的凤凰又怎么样,你根本从一开始就错了,从你违抗皇上意志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这一场争夺里,最后赢的人会是我,因为我有皇上的支持,崔白樱看了看怀中被她死死抱住而无法挣扎的凤凰,唇边冷意泛开,脚步踏出。
就像这只凤凰一样,有了皇上的支持,我根本不必费半分的力气,只要伸出双手去抱住,就能得到,得凤者为后,皇上的计划是不会因为一只意料之外的凤凰而改变的,而结局,也不会改变。
崔白樱从花丛后踏出。
皇帝脸上闪过一抹残酷的笑意。
盛夏的阳光益发的炙热了。
凤焦琴前。
沉熏嘴角微微上扬起一个奇异的弧度,手指忽然重重往琴弦上重重一按,流泻出一段杂乱无章的音符,和之前的有如天壤之别,沉醉在琴声中的众人一下子被惊醒过来,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处,不是世外仙境,而是慈宁宫梧桐林外的庭院,众人的脸上都不自觉出现失落的神情来,有的人甚至叹气,然而那一声叹气还没有溢出口,琴声又响起来,然而不过一瞬间,许多人便纷纷伸手紧紧地捂住耳朵。
不同于方才的激荡或是柔和,这一次的琴声,满是肃杀之气,夹着千军万马的气势,众人只听见树叶子簌簌作响的声音,琴声里,庭院的中央忽然旋起一阵风,直直朝某处席卷而去,同时,众人惊异地发现,原本随着方才琴声的暂停而静立在南王妃肩上的那只凤凰,忽然鸣叫一声,像一只离弦的剑一样,急速地朝某个方向破空飞去。
同时,沉熏的视线透过白花花的阳光,直直射向御座上的皇帝。
御座上,皇帝看得突然之间的惊变,嘴角那一抹残酷的笑意甚至还来不及褪下,只看到五彩的凤凰一路鸣叫着冲到某处,一瞬间风度全失,面如死灰。
花丛下,崔白樱方才现出身形,脸上还残留着得意之色,那得意的神情忽然转为惊恐,视线里,是一只急速飞来的凤凰,携着狂风一路卷来,尖利的爪子在白花花的阳光下像是正闪着光的匕首一般,让人无限的胆寒。
崔白樱心里骇到了极点,凤凰的杀伤力她是见过的,当初为了抓手上的这只凤凰,皇帝动用了八个禁卫高手方才抓住,即使在被完全制住的情况下,方才在听到琴声的时候,这只凤凰还能挣扎得十分厉害,而现在,另外一只携着狂风飞来的凤凰,全身散发出勃然的怒气,华美的羽毛在阳光下像是快要燃烧起来一般,崔白樱惊骇地长大嘴巴,几次才说出话来:
“皇上救我。”
随着一声惊恐叫出声,崔白樱下意识地护住脸部,双手松开的瞬间,被她死死制住的老凤凰得了自由,挣脱飞天,凤凰向来高贵而从不主动伤人,但是这次,老凤凰确实被惹怒了,飞天的途中凤爪狠狠从崔白樱的发上抓过,和迎面而来的孩子在空中相遇,欢喜地鸣叫出声。
花丛下,崔白樱凄厉叫出声,钗环四散,披头散发,如同疯妇一般,半点大家的风范也无,众人看得她的样子,都是官场混了多年的人,察言观色的功力自是有几分的,当下都明白过来皇帝的真正意图,心里不由大为惊异,当然,众人在这个时候是不敢看皇帝一眼的,都纷纷把视线看向崔御史,整件事情,这位崔御史不可能不知道的。
崔御史自然是知道整件事情的,眼见败露,心中恨得牙痒痒的同时,也有几分的窃喜,如今这般的形式,南王妃算是彻底的激怒皇帝了,皇帝不可能再留下她,这样的结果,未必不是好事?一边想,一边脸上的神色迅速地沉下去,朝女儿的身边走去,举起手中的朝笏便打,老泪纵横道:“你这是活该,凤凰且是你这等凡人能够得到的,能得到和操控凤凰的,只有如同天人的南王妃而已,你太不自量力了。”
众人听得这句话,心里又是一惊,在场的众人一生之中的受到的震惊加起来也没有今天的多,这句话名是说崔白樱,但是落入皇帝的耳中,未必不是隐射他意图的失败,无异于火上浇油,在这样的时刻,即使琴声依然的轻灵动听,但是没有人能够听得进去,只是全部端然坐立,垂头缩手,唯恐自己变成盛怒中皇帝的出气筒。
御座上,皇帝呼吸急促,手指死死地抓住御座的扶手,眼睛因为暴怒而突出,显得无比的骇人,怒气如同滚滚的潮水涌来,把他整个人完全的淹没,继位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有人让他这般的难堪过,崔御史的那句话,更让怒气冲破了临界点,理智再也压制不住怒气,皇帝霍然起身:“给朕抓起来,把那两只伤人的畜生给朕抓起来。”
“畜生!”禁卫正准备动手的时候,一个清浅而又带着嘲讽的声音冷冷传来:“百鸟之王,当年载着太后救了皇上性命的凤凰,在你的眼里,竟然是畜生?”沉熏忽然轻笑出声:“皇上,这就是你所谓的以贤治国。”
清浅而冷淡的声音,众人吓得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心全都是狠狠地提起来,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南王妃居然还敢出言不逊,真真是不怕死,到了这样的份上,众人都知道,南王妃算是走到了绝境了。
沉熏自然也知道,既然已经到了绝境,也根本就什么也不怕了,琴声已经停止了,她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快:“利用太后引出凤凰,然后抓住凤凰,只为了要惩罚我,沉熏真是感到万分的荣幸,为了要惩罚我,皇上居然能够不顾贤德和孝顺的名声来设置这一场得凤者为后的戏目。”她忽然嫣然一笑,“皇上,这样的结果,你没有预料到吧。”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女子清浅的声音在庭院里轻轻地回响开来,两只凤凰已经分开了,一直歇在太后的身边,一直飞到沉熏的肩上,崔白樱和崔御史已经在禁卫的带领下离开了。
天空依然的纯蓝,盛夏的阳光炙热灼人,然而众人都如同身处冰窖里一般,因为皇帝身上散发出来的冰寒之气。皇帝此生从来未曾被人逼到过此间的境地过,他是棋手,天下这盘棋,每一个人都是他手中的棋子,可是没有想到,有些人不甘愿做棋子,原本是一颗好棋,但是不听话的好棋子,最终的结果就只是变成死棋而已。
皇帝最初的失态过后,很快就恢复了为帝者应有的气势,只是龙袍内的手指紧紧握住,像是要捏碎什么东西一般,他深吸了一口气,出口的话平静如同死水:
“这样的结果,朕确实没有料到黎沉熏,没有料到你小小一个南王妃,竟然来责问朕如何治国?”皇帝脸上再也没有半分平素的温和慈善,只余下了全然的冷酷无情,天下间唯我独尊的气势表现无遗。
皇帝怒而拂袖,御座旁的茶盏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众人心更是紧了几分,皇帝的声音冰冷得没有半分的温度:“作为一个女子,没有半点的容人之量,所作所为,全是一个妒妇所为;作为一个子女,却对为父者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言不逊,不守孝道;作为一个臣子,却没有半点忠君之心。”皇帝冷眼慢慢扫射了一眼噤若寒蝉的众位大臣:“众位爱卿帮朕评一评,如此不守妇德,不孝不忠之人,朕该当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话音落下的同时,散布在四处的禁卫立刻团团的围住了南王妃。
非常明显的结果,这样多此一举的一问,不过是一个形式。
文武官员当然心知肚明南王妃在说出刚才那番话后会有怎样的结果,心中惋惜的同时却是都不敢出口求情,能做到的,不落井下石已经是不错了,他们都是惜命之人,没有能力也没有胆量去对抗霍霍皇权。
其中最兴奋的,就是许岩,只是此刻他想要开口也开不了,许岩的旁边,驸马雪澜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心中起了某个念头,正欲起身,视线在看到某处的时候,又忽然间顿住。
离雪澜不远处的位置,同样地,阴夜辰豁然就要起身,只是身形方才一动,就被拉住,是纪旭,纪旭对他摇了摇头,视线看向御座的一旁。
另一边,阴夜冥的视线同时看向同样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溢出口的叹息微不可闻,散在风里。
“能看到棋手无可奈何的时候,真是值了。”他说。
几人的视线抵达之处,御座的一旁,那个嘉明王朝最尊贵也是最受到世人爱戴的女子,当朝的太后慢慢的转过脸来,视线轻轻地落在那一个高贵的玄色身影之上,夏天的风有些大,吹得龙袍上下翻飞,龙袍上的飞龙宛如要飞起来一般,那是她的儿子,她用尽了心力去维护的儿子,是这个天下的主宰,一直以来都对她贴心和孝顺的儿子,然而,今天,她却只觉得陌生,无比的陌生,于是,她也用陌生无比的语气对那个对于她来说曾经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道:“为人子女,不守孝道,哀家还真想知道皇帝会如何处罚?”
皇帝身形一震,方才极怒之中,他忘了身旁自己的母亲,皇帝虽然是个唯我独尊的人,但是对于母亲,确实是有几分感情的,听得她这样问,当着众位大臣的面,一时间更是难堪更胜,“母后……儿臣……”
太后视线忽然转开脸去,太阳从她的脸颊斜斜的射过,在另一边投下淡淡的暗影,太后虽然上了年纪,但是因为素来心宽慈善,是以并不显老,身上更有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但是这一刻,在阳光的暗影里,这个慈善的女子却恍然间一夕老去,身上迅速地弥漫开一种叫做悲凉的东西。
这一刻,太后的光环之下,她只是一个被伤了心的母亲。
她忽然站起身来,因为过于急促,身形微颤,皇帝忙过去扶住,她却避开了皇帝伸过来的那只手,她抚了抚静立在她身边的凤凰,这么多年来,当年那只五彩绝美的凤凰羽毛已经不似当初那样的光华灿烂,这只凤凰,当初在她绝望无比,心如死灰的时候,如同救星一般出现的凤凰,落到的,是今天这样的结果,太后的唇边泛开了一抹凄凉的笑意,那笑意不过一瞬就泯灭了。
太后转过头,重新看向皇帝,“既然皇帝不知道如何处罚的话,让哀家来替你处罚怎么样?”说吧,也不等皇帝的回答,她忽然提起脚步,向沉熏走去。
沉熏方才说完那番话之后,心里的不管不顾渐渐退却了,在看得太后迅速弥漫的苍老那一刻,原本决然的心忽然后悔了,是的,她后悔了,不管怎么样,都不应该伤害一个如此慈善的母亲,如此慈善的奶奶。
皇帝虽然心里不愿,但是此时此刻,在文武百官的面前,他不能说出任何反驳的话语,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后领着沉熏走进慈宁宫的正殿去,愤然摆驾回养心殿,众位官员终于得了解脱,就如同从地狱回到人间一般。
走出庭院的时候,阴夜冥脚步忽然顿住,转身看向梧桐林的方向,两只凤凰随着那两个人影的消失,重新飞回了梧桐林,凤凰,烧焦的琴,阴夜冥脑中忽然闪过什么东西,问一旁的沈立寒:“你知道前朝的两件镇国之宝是什么?”
沈立寒一愣,前朝,也就是玥骅王朝,沈立寒博览群书,自然是知道的,当下答道:“一个是龙眼,王爷是知道的。”顿了一下,语气叹息道:“另外一个,当然是失传已久的凤焦琴了,那等上古名琴,可惜……”他忽然顿住。
凤焦!
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沈立寒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大变,“王爷的意思是……”他还未说完自己就摇了摇头:“不可能,凤焦早就失传了,怎么会重现人世,更不可能在南王妃的手中。”
阴夜冥却只是嘴角微扬。
不可能?在那个人的身上,仿佛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是与不是,需要的,只是一个简单的求证而已。
慈宁宫的正殿。
“皇……”跟随着太后走进后,抱着凤焦坐在殿中的锦凳上,沉熏想向往常一般叫出那三个温暖的字,可是只说出了一个字,后面两个字却是卡在喉咙那里,再也说不出来。
奶奶!到了如今,她还有什么资格叫出奶奶两个字。
那个人在文武百官的面前,终究没有说什么,让太后带走了她,可是沉熏知道,她已经在那个人的心里狠狠地插上了一根刺,那个人也一定会想法设法地拔出,她没有后悔和皇帝闹翻,只是后悔伤害了太后。
“对不起。”沉熏头慢慢垂下,饱含歉意的话溢出口,正殿里的执事宫女和太监都退下了,显得特别空,又特别大,沉熏的声音在殿中轻轻地回荡开来:“是沉熏不孝,太后想要如何处罚,沉熏心甘情愿领受。”
“处罚?”太后仿佛没有听到她在说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淡淡转过脸来,眼角的细纹在殿外斜射进来的阳光里,一条一条细小的纹路,如同刻上去的一般,确实也是刻上去的,时间就是一把刀,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都在时光里渐渐地淡去,把痕迹一点一滴的刻在人的脸上,变成时光的见证。
太后的神色掩不住的倦怠,声音也是疲惫的:“小薰,你知错吗?”
沉熏垂下去的头忽然微微扬起来,顿了一顿,动作很轻但是十分决然地摇头:“沉熏不知道错在何处?”她一边说,一边抱紧了手中的凤焦琴,像是要从中汲取力量一样,牙齿不自觉地咬住嘴唇,有种孩子的忐忑不安。
是的,她确实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方才的凶险过后,心中激愤的感情也在殿中安神的檀香味里慢慢地散去了,面对的是一个她视如奶奶的人,当决然不顾退却之后,剩下的就是彷徨无依,沉熏又摇了摇头,轻声重复:“皇奶奶,沉熏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她微微地仰起头,嘴角却浅浅的笑开了:“我只是想要守护住我自己在意的东西而已。”
太阳已经西斜了,今天的阳光一直很灿烂,只是今天的阳光却是清冷的,太后看得那样的笑容,浅浅的笑容,如同尘埃里开出的小小花朵一般,让人再也不忍过多的责备,历经这么多年的风云,在方才受到自己亲生儿子欺骗之后,这个嘉明王朝的太后最终叹息出声,声音无限的疲惫:“既然你认为你没有做错,你让皇奶奶如何惩罚你?”
有些无奈而温暖的语气,让沉熏愣愣转过脸来,视线看向太后,太后视线慈爱而疼惜,不同于那个人冰冷残酷的眼神,轻易让人的心底慢慢暖起来,眼底水雾自动弥漫起来,那三个字终于又叫了出来,因为哽咽,叫得断断续续:“皇……奶奶。”
“你呀!”太后站起身,走到沉熏的身边,疼惜地拍了拍她的头,“你这个傻孩子,有什么事情可以跟皇奶奶说,事到如今,你完全的惹怒了你父皇,什么都不可挽回,你让皇奶奶如何是好?”
微带责备的语气,让沉熏眼底浮起的水雾越来越多,渐渐地迷住了双眼,她慢慢放松了抱紧的凤焦琴,太后衣服上的檀香味更甚,让人安心的味道,安心得想哭的味道,方才坚强的表象下,那些压在心里的软弱在弥漫的檀香味里,在太后的慈爱的声音里一下子全都涌上来,沉熏猛然地摇头,“皇奶奶,沉熏没有办法,在知道皇上意图的时候,沉熏唯一的意识,就是一定要阻止皇上的意图。”
“可是现在结果呢?”太后叹了口气:“小薰,你这样做,只是把你和辰儿两个人推入了一个绝境,你知不知道,以你今天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语,皇帝就完全能够废了你这个南王妃的位置。”太后顿了一顿,“即使皇奶奶想为你求情,皇帝也未必会听。”
“皇奶奶不用担心,孙儿有办法。”随着柔和的声音,一个修长的人影踏入正殿之中,是阴夜辰。
太后因为皇后之前的话语,虽然并不相信,但是对于这个孙子的喜爱还不如沉熏,当下淡淡道:“你有什么法子?”
阴夜辰并没有注意到太后语气里的冷淡之意,视线只是看着沉熏,幽蓝的眼眸里是愧疚和疼惜,他轻轻地笑起来:“如若我不是南王,那么父皇要废掉南王妃的话,就没有影响了不是吗?”
“小薰,如果我不是南王的话,那么,你不当南王妃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只要当阴夜辰的娘子就好了。”
在回南王府的路上的时候,沉熏想起方才夫君说的那一番话时,还是觉得非常的不真实,就像是一个人已经身处在悬崖峭壁之上,无路可走心如死灰的时候,忽然发现旁边原来还有一条小道,一条通往世外桃源的小道,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觉得茫然,因为害怕是黄粱一梦,醒来之后就只余下了满心的失望,所以,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阴夜辰当然知道一旁的娘子在想些什么,原本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睛如今蕴着浅浅的不安和迷茫,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一般,软弱的样子跟那个风云翻腾间淡然而立的女子形如天壤之别,但是阴夜辰只觉得安心,虽然心里在一下一下的疼,但是很安心,这样的娘子,他方才觉得离他很近。
伸出一只手环住她,一只手动作轻柔地抬起她的下颚,阴夜辰幽蓝的眼睛柔柔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慢:“小薰,我说的是真的,如若父皇要废掉你,那么我就不当南王了。”他有些歉意地朝她笑了一笑:“我知道我从前说的话很多并没有做到,我跟娘子说过,由我来守护娘子,可是并没有做到,但是——”他直直地看向她,语气轻柔但是有种说不出的铿锵有力:“但是这一次,小薰,请你相信我。”
小薰,请你相信我!
沉熏神情微微愣住,过了一会儿,忽然轻轻地别开视线。
已经下午了,两个人坐在华贵的马车上,南王府的马车一向都是平稳而感觉不到任何颠簸得,可是沉熏却觉得今天这马车颠簸得十分厉害,颠簸得心上下翻腾。
请你相信我,这句话里的潜意思,就是她并不相信他,她想开口反驳,反驳说她一直都相信他的,可是张开了口,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真的相信他吗?如若真的相信,那么方才就不会对他说的话迟疑了,就不会觉得不真实了不是吗?
沉熏忽然被这样的意识怔住了,因为她一直告诉自己要相信夫君,爱一个人就是要完全地相信他,在他以一个孩子的模样成为她的夫君的时候,她是那样完全地相信他,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心里不再是完全的相信夫君了?
或许是从夫君成为真正的南王以来,两个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短,有一种无形的距离在中间逐渐拉长,或许是当日从养心殿出来的时候,因为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的事情就算是夫君也无可奈何,又或许,她其实是不相信他真的能够完全放下心中的那个梦想……
不当南王,就意味着他要放弃了他的梦想,沉熏知道他为了他的梦想隐忍了这么多年的时间,假痴不癫,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背负的却是十几年沉重的时光,只为了换取那一天君临天下的气势,她从来没有拿自己跟江山做过比较,可是他却被迫要做出选择,而他今日告诉他,他选择的是她,且不论他是不是真的完全放下那个梦想,依那个人的心性,他是那个人暗中扶持的下一任皇帝,且会容许中途有变?
空气一瞬间的凝滞!
阴夜辰的眼神因为沉熏的动作一黯,心底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疼痛如同涟漪泛开来,唇边无意识地浮起一抹惨淡的笑意,她不相信他,因为他对于那个位置的执着,所以,她不相信他真的会为了她而放弃。
沉熏心里万般思潮涌来,酸涩的,甜美的,感动的,心疼的……她慢慢闭上眼睛,有微红的阳光从车壁上开的小窗斜射进来,夏日傍晚的阳光非常的温暖,还有一点轻微的风吹进来,吹在人的脸上,轻纱一样的温柔,那些纷杂的思绪忽然在这样的温暖的阳光和轻柔的风里渐渐划归成沉静了,沉熏嘴边慢慢的扬起一抹笑容,声音轻轻的,带了无限的向往之意:“夫君不当南王之后,我们就可以清风明月长相守了对吗?”
阴夜辰黯淡的眼神忽然一亮,嘴角慢慢上扬成一个欣喜的弧度,一边说一边点头:“对,清风明月长相守。”他眼底浮上一抹释然的笑意:“到时候,我们夫妻两个就可以做一对闲云野鹤。”
“闲云野鹤?”沉熏慢慢回过头来看他,虽然心里还有许多的不确定,但是这四个字带来的欢喜已经足够压过那些不安了,这句话出口的瞬间,那些美好的将来像是一幅美丽的画卷一样徐徐的展现在眼前: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权势倾轧,有的只是清风明月,携手名山大川,或许她一把琴,他一只笛子,闲来的时候合奏一曲,美好得光是想一想都忍不住想要微笑开来。
她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幽蓝的眼眸,眼底倒影了她的身影,在这一刻,就只有她的身影,沉熏心里忽然一松,以后怎么样都不要管了,现在,她只想要安心地沉醉着一刻,沉熏忽然粲然一笑,双手换上夫君的脖颈:“对,到时候我们去做一对闲云野鹤。”
鼻尖盈满了熟悉而清雅的气息,阴夜辰心里的忐忑终于散去,他紧紧抱住了她,像是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抱得很用力很用力,这一刻,那个一直以来的追求忽然间就悠远了,江山,权势,全都是冰冷而无情的东西,而只有怀中的这个人,才是温暖而真实的,才是心之所向,心里瞬间变得无比的轻松,这样的轻松,甚至比从前还没有真正卷入朝堂争斗,还只一个孩子般的南王时还要纯粹,阴夜辰眨了眨眼,眼底闪过某种奇异的亮光,一本正经道:“或许,也可以做一对鸳鸯采花大盗。”
第二十章:无可奈何花落去
夏季在屋檐的滴水声中慢慢就要过完了,闷热的暑期渐渐消散,转眼就已经到了夏末的时候,沉熏午睡起来的时候看着渐渐西斜的阳光忽然有些怅惘,鸳鸯采花大盗,可能等不到被采的那一天,荷花都已经谢掉了。
那日过后,皇帝没有再次的表示要废掉南王妃的意思,仿佛是忘了沉熏这个人的存在一样,反而是沉熏和阴夜辰不知道如何应对,只得以不变应万变。
朝堂上,众臣也都不约而同地收敛了前段时间闹着立太子的态度,绝口不提,说话办事都变得小心翼翼,唯恐自己惹怒了那个龙椅上的人,得凤者为后的整件事情变成了一个禁忌,一个不可触碰的噩梦,如若谁敢去提及,那么等着自己的绝对是一个噩梦。
整个京城的上空弥漫着一种名为惶恐的东西,怎么不惶恐呢,作为臣子来说,忽然发觉自己效忠的君王隐藏在贤德下面居然是这样的面目,当然是心惊胆,南王府全府上下表面上一如既往,但其实亦是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气氛,大概全府上下,就只有一个人感觉不到这样的紧张气氛了,那个人,就是凝碧。
如同现在,凝碧拿着刚从外面新买的糕点,一跳一跳地往屋里走,可以说是有点儿眉飞色舞了,看得自家小姐懒懒的躺在贵妃榻上,不由奇道:“小姐,我都出门好几个时辰了,怎么回来之后你依然躺在这里?”想到什么,她忙放下手中的糕点,几步走过去,“小姐是不是生病了?”
沉熏摇了摇头,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倒不是生病,只是这几日常常觉得困乏,非常的贪睡,常常不当心就睡着了,她坐起身来,斜了斜凝碧道:“你还有脸说,让你买糕点买几个时辰。”
凝碧知道沉熏只是说说而已,吐了吐舌头,老实道:“我不是故意的,是因为在街上碰到了一个熟人,聊着聊着就忘记时间了。”
“熟人?”沉熏抬头看向凝碧,只见她眼神晶亮,眼神晶亮并不奇怪,因为凝碧向来心性单纯,目光一向都是纯净如水的,但是今天的这种晶亮和往常有些不同,对了,有一个词叫做烟波欲流,而这个词,通常是出现在情动的女孩子身上。
情动?
沉熏自己正错愕间,凝碧已经自顾自地说开了,“对,熟人,一回生二回熟,我和他虽然才见过第二次,但是那个词叫什么,一见如故,以前小姐教碧儿这个词的时候我不太明白,可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碧儿大脑里就突兀地闪现出这个词来。”顿了一下,凝碧脸色放光道:“本来上次分别之后,我以为再也无缘见到他了,没想到今天居然在路上碰到了,结果她请我去喝茶,我想着江湖儿女本来就不计小节的嘛,就去了。”说到最后,凝碧也意识到自己行为的鲁莽,声音不由小下去,怯怯看了看沉熏。
沉熏听得她这样说,好气又好笑,一见如故,不计小节,才见过两次就对那人有这种好感,可能这丫头自己都不曾觉察到吧,沉熏忽然觉得心里有点儿酸酸的,又有点儿欣慰的感觉,这个小丫头长大了,沉熏问:“他叫什么名气?”
“他叫……”凝碧忽然哑然,挠了挠头,眼睛瞪大道:“对了,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呢?”说吧眼底浮上懊恼的神情,嘟哝道:“下次见到那人,我一定要问他他叫什么名字。”
沉熏闻言嘴角微不可见地一沉,不管是江湖儿女还是大家之人,一个男子如若是真心的想要结交一个女子,那么必然是要先自报姓名,碧儿口中的那个熟人究竟是忘了,还是故意隐瞒另有目的……如若是后者,沉熏看了看纯然依旧的凝碧,眼睑随即垂下来,如若是后者,定然就是想要利用凝碧单纯的心性,从中套取什么东西,沉熏眼底慢慢浮上冷意。
凝碧懊恼了一瞬,随即就丢开了,拿过盒子,献宝似的捧到沉熏面前,“小姐你尝尝看,这是美味斋的新出的糕点,名字很有意思哦,叫天长地久。”凝碧贼兮兮笑了笑,道:“且不论味道如何,这名字光听着就好听,或许——”凝碧眼珠滴溜溜转了一转,道:“或许小姐想等王爷回来了一起吃。”
“你什么时候给我学着油嘴滑舌了?”沉熏斜睨了凝碧一眼,打开食盒,茉莉花的味道扑面而来,很清新的味道,美味斋糕点的特点就是在其中加入应季的花香,光是闻着就非常的舒服,看到里面的糕点,沉熏哑然失笑,原来每片糕点的形状都都手牵手的模样,难怪叫做天长地久,做工十分的精致,栩栩如生,让人舍不得破坏掉了,她一面捡起一块来,并不吃,只是看着,一面状似无意地问凝碧:“碧儿,你和那位公子是怎么样认识的?”
“当初在凌云场的时候认识的。”凝碧想起当日的情景,不由笑起来,一边把当日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沉熏,讲到那个人为她挡下雪澜少爷的剑的时候,尤不忘记批评一句:“那个人的武艺真的很差,至少比我差多了。”
讲完时,凝碧抬头看向自家小姐,却发现沉熏面色凝重,凝碧重来没有见过自家小姐这般的神色过,一下子不由慌了,忙道:“小姐,我知道我去找雪澜少爷比试是我不对,我下次再也不会这么鲁莽了。”
沉熏却是半个字也没有应声,大脑里重前某根连不上线一下子连上了,以前一直不明白的什么东西瞬时间就明白了,她当日在定北昔阳城下见到雪澜的时候,就觉得十分的奇怪,他明明远在安南,朝廷都不知道的事情,他怎么可能会知道,当时因为担心夫君心切,并没有认真去追究,可是如今看来,根本就是从凝碧这里已经知道了她和雪澜的渊源,并且加以利用。
而会这样做的人,沉熏大脑中浮起一张魔魅如妖的面容,一时间脸色苍白。
同一时间。
清王府。
沈立寒急匆匆往德坤殿走去,方才走到门口,就被管家拦住,沈立寒一怔,因为清王府的人都知道他对于清王来说是一个十分得力的人,加上和清王自小一起长大,他在清王府一向是来去自如的,像这样被拦住,还是第一次,不由疑惑皱起眉头。
“沈公子,您等会儿再进入吧,王爷和瑶主子在里面。”
沈立寒一呆,随即点了点头,正往后走了几步,脚步忽然间一顿,很诧异地发现一件怪异的事情,他居然没有半点难过的感觉。
居然!
是因为曾经一直看见或是听见关于陈天遥的事情,心里都会闪过一丝黯然的神色。
其实当初是他先认识的陈天遥,认识陈天遥的时候,她是一个纯净的女子,东阙门的大街上,她被人调戏,而他救下了她,她没有如同任何传奇里的女子一样万分感谢或是以身相许什么的,什么都没有,只是淡淡朝他笑了一笑,说:“公子,你真是个好人。”说罢,从容离开,从那一刻起,那一抹浅浅淡淡的笑颜,就此留在沈立寒的心里。
后来再次见面,是在红枫山的红枫亭,那一次两个人算得上是真正的认识了,沈立寒是宰相之子,红颜知己遍布京城,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子想陈天遥这般的落落大方而又不失女孩子应有的态度,更难得的是,你能从她的眼里,感觉得到她心里的纯然,后来渐渐熟悉,她叫他寒哥哥,沈立寒一直记得她第一次开口叫他寒哥哥的时候,神情有些怯怯的,看得人心里一软,后来每一次从她的口中听到寒哥哥三个字,他都会莫名的开心,他想,她对他定然也是有情的,可是那样的猜想在陈天遥见到清王的时候全部如同泡沫一样破灭了,那个时候,阴夜冥仅仅只是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姑娘姓陈?”那个落落大方的陈天遥便羞红了脸,不久之后,在他的帮助下,她变成了清王的女人,再不久,她脸上再也没有了当日他在东阙街上看到她时的那种从容,越来越多的是女子的幽怨,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
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沈立寒的思绪,他回过头去,看见了那个引发他忆起往事的主角。
陈天遥看得沈立寒亦是一愣,慌忙地别过头去,掩住了自己红肿的双眼,不发一语,向着自己的住所天然居掩面奔去,沈立寒错愕,终究只是叹了一口气,没有追上去,今时今日,他没有资格,也没有那等的心思了,他转身走进德坤殿内。
殿中一片狼藉,茶盏被摔碎在地上,阴夜冥脸色阴沉立在桌前,桌上放着的是那一副举世名画《飞天》,沈立寒瞬时间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心里陡然一凉。
果然——
阴夜冥慢慢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抹嘲讽之意:“连你也欺骗本王是不是?这件事情你也有份?陈天遥根本就不是前朝皇室的血脉,当时本王让你去查的时候你怎么说的,说她是末代公主的女儿。”阴夜冥冷然一笑,黑玉般的眼底浮起薄冰:“沈立寒,本王真真没想到,没想到你竟然会欺骗于本王,原本本王以为,以为这个世上至少还有一个可以相信的人,至少还有你,本王还可以相信,看来本王错了。”阴夜冥冷笑出声,不顾风度地拿起桌上的画卷砸向沈立寒:“本王错得离谱,连自己的亲身父亲都会欺骗利用自己,更何况是朋友,本王今日又得到了一个教训。”
他的语气本是凌厉之极的,但是却掩不住的凄然,沈立寒当日在答应陈天遥的请求,决定帮她的时候,就已经设想过被阴夜冥发现的这一天,这一天终于到来,最初的无措过后,她很快地坦然下来,没有躲闪,任那幅画砸在自己身上,一幅画本就没有多少力道,但是因为掷画的人非常用力的关系,那画的一角从沈立寒的脸上划过,当场划出一条血痕。
阴夜冥一时间也是愣住,他今日也是心血来潮,拿了《飞天》出来,让陈天遥一起来观赏,随口提到前朝的一些事情,却见陈天遥眼神惊慌,一时间起疑,一番逼问之下,陈天遥说出了真相,她的母亲根本就不是玥骅王朝的末代公主,而是国破之时,陪着公主逃走的一个侍女。也就是说,就算是找到了《飞天》画里面隐藏的地址,也根本不可能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那一刻,一直以来苦苦支撑着阴夜冥必胜的信念忽然间就动摇了,是以他才会失态至此,一直以来,他坚信自己能够靠自己走上那个位置,推翻那个人,除了对自己的手腕有着自信之外,还有就是凭着他知道《飞天》的最大秘密,黎沉熏说对了一半,另外一半就是画里面隐藏的根本不是什么宝藏,而是传国玉玺。
是的,传国玉玺,玥骅王朝国破的时候,搜遍了皇宫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传国玉玺,在天下人的眼中,传国玉玺就是皇权的象征,是真天子的象征,没有传国玉玺,嘉明王朝的两任天子,神武帝和圣光帝,心里都有一个结,时刻害怕着前朝的余孽会携着传国玉玺出现,一呼百应,成为皇权的最大威胁,是以,两位皇帝对于前朝余孽,都是赶尽杀绝。
一直以来,阴夜冥掌握着这幅图最大的秘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能够破解了画中蕴含的地点,加上陈天遥的血液,他就可以携着传国玉玺,名正言顺地登上那个位置,甚至比如今坐在位置上的那个人还要名正言顺。
今天才知道,陈天遥根本不是真正的陈氏血脉,他怎会不失态?
“对不起,这件事情是我欺骗了你,但是其它的事情,我从未欺骗过你。”沈立寒神情却是坦然的,可能等这一天等得太久,如今到了,反而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他没有顾忌脸上的伤口,而是从容地弯腰拾起地上的画卷,脸颊上流淌下来的血液滴落在画卷上,有种触目惊心的红。
沈立寒慌忙伸手去拭,指尖在触碰到画面上的时候,忽然顿住。
已经傍晚了,霞光从殿门外斜射进来,夏日的霞光非常的漂亮,像是一层微红的轻纱一样,微红的霞光里,画卷上那个清丽的女子左手拈成兰花状,右手指天,全身忽然闪现出淡红的微光来,和霞光相融在一起,汇成一种如梦似幻的光芒,这种光他是见过的,月色下的时候,《飞天》这幅画中的女子会全身会散发出微红的光芒,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认为那是佛光,从来没有人想过,那光芒并不是佛光,而是霞光。
落日的霞光。
阴夜冥也注意到了画卷上的异样,神情怔住,大脑中电光火石间闪过某种念头,狭长的丹凤眼眼尾因为惊异而猛然挑起,妖娆而邪魅,薄唇慢慢地吐出两个字:“落霞。”
落霞,落霞山。
沈立寒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只是眼睛紧紧地盯住画卷上被血沾染的地方,鲜红的血迹,在画卷上慢慢泅开,像是一朵一朵绽放的红色花朵一般,花朵的中心,慢慢现出颜色极淡极淡的两个字:断魂。
难怪一直看不出画里面的玄机,上面的字迹是用特殊的墨汁写成的,只有在血液里才会现出来,红色的花朵并不是只有断魂两个字,还慢慢现出一行字:倾尽天下为红颜。
然而那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是画上闪出的微红光芒和字迹合起来,就是那一个一直梦寐以求的答案:落霞山断魂崖。
寻求了这么久的答案,原来近在眼前。
其实阴夜冥曾经离那个地方很近了,他一直猜想的是既然是佛光,那么定然跟寺庙有关系,是以曾经借着陪宠妾陈天遥去落霞山的灵隐寺,只是从一开始方向就错了。
两个人都愣住,过了许久,阴夜冥忽然轻笑开来,声音说不出是叹息还是嘲讽:“上天还真是捉弄本王,原来以为本王拥有打开那道门的钥匙,只要找到那道门就可以了,如今去反过来了,那道门找打了,要去找钥匙。”
沈立寒听他的口气,知道他怒气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另一边陈天遥生下了阴夜冥唯一的孩子,即使身份败露,处境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当下卷起画卷,笑道:“王爷,我这算不算是将功补过?”
阴夜冥唇边微不可见地浮起一丝笑意,他方才是因为联想到中秋节那夜的时候,所以才会突然间控制不住自己,经过方才的时间,心里的怒气已经散去了,沈立寒对他怎么样,他自己是清楚的,见得他脸上的伤口,心里难得地生了愧疚之意,但是他一贯是冷然惯了的,一时间也拉不下脸,只是扔了一块锦帕过去,道:“擦擦吧,你现在这个样子让人看见了,只怕玉面公子的称号就变成了血面公子。”
沈立寒一笑,知道阴夜冥已经对那件事情释然了,他就不必解释当日那样做的原因,心里顿时一松,说起来,当日的事情,还真是难以解释。
“血面公子好呀,比那个玉面公子有气势多了,至少听起来不会让人联想到怕羞两个字。”沈立寒一边擦着脸上的血迹一边道。
“怕羞?”阴夜冥被他天外飞来的一句话弄得莫名其妙,有些奇道:“这个世上居然有人说你沈大公子怕羞?本王还真是好奇何人说出这样的话来。”
“还有谁,不就是南王妃身边那个小丫头。”
说到这个沈立寒脸色一黑,今日和凝碧的碰面,倒不是处心积虑的,确实是无意间碰上的,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凝碧已经瞪大眼睛看着他,显出非常惊异的神色来,张了张口,说了句让他只想撞墙的招呼语:“哇,竟然是你,小气又怕羞的公子,没想到我们居然还能再次见面。”
直到现在,沈立寒想起东阙街上那些人听得这句话的反应时,脸色还只忍不住地黑下去,那些人纷纷顿住脚步,疑惑而惊讶的眼神看向他,这个当朝宰相的独子,被称为玉面公子的新科状元,一幅眼睛要掉出来的样子,继而纷纷转头相互窃窃私语起来。
沈立寒非常的确定,到了明天满京城的人都会传遍这样的消息:玉面公子沈立寒原来是一个小气而又怕羞的人。
一世的英明全都毁了。
为了防止凝碧说出更多损毁他形象的话语来,赶紧请她上茶馆去了,顺便帮阴夜冥印证了下他的猜想,就当是报了方才她破坏他的形象之仇,这么做的时候沈立寒忽然发觉自己还真是小气的人,尤其是对着对他没有半分防备的凝碧的时候,心里忽然泛起一种从未有过的罪恶感,还有……还有一丝难以说清楚的惆怅。
如若她发觉他做的事情之后,她再次看见他的时候,就不会绽放那样比之夏日的阳光还要灿烂的笑颜了吧。
“那人身边的人。”阴夜冥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那样的主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倒也不奇怪。”
“也是。”沈立寒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南王妃那样一个奇异的人,每每出人意表,跟在她身边的丫环,自然脾气也是异于常人。”顿了一下,沈立寒道:“不过这一次,咱们的皇上也出人意表了一回。”
阴夜冥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冷笑出声:“你以为他真的会放任南王妃逍遥自在了吗?咱们那位圣上要是如此的宽怀大度的话,当日就不会因为南王妃让他被迫妥协而设下那个计谋。”说到这里阴夜冥脸上泛开笑意:“说起来,本王从小到大看的所有戏当中,就属这一出最是高潮迭起,出乎意料,从小到大,本王还从来没有看见那人如此的失态过,一下子被揭开了贤德和孝顺的面具,带了这么多年的面具,就是想要在青史上博得一个好名声,如今被完全地毁掉了,而且是在文武百官的面前赤祼祼地掀开来,现在那人对于南王妃,可以说是恨之入骨了,会让她好过?”
“皇上痛恨南王妃,必然会跟南王产生分歧,这样的话,就对王爷大大有利了。”沈立寒道:“看来这段时间该苦恼的人,是南王了,真不知道南王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如若是退出的话,那咱们就算是渔翁得利了。”
“怎么样选择?”阴夜冥嘴角微勾,便是一抹讽刺,“你以为那人会给他选择的机会吗?现在还没有动手,不过是在等一个最佳的时期而已,即使他想要退出,也已经晚了,从他得到那人支持的那一天起,那个人就不会容许他退出的。”
沈立寒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皇帝的所作所为,默然无语,是的,那个人从来不准任何人挑战他的权威,就为着这一点,他就不会容许南王退出,也就是说,阴夜冥要想走上那个位置,要打败的人不是南王,而是南王身后的那个人,当朝的天子。
德坤殿中出现一瞬间的沉寂,在发生慈宁宫庭院的那一幕之后,所有的朝臣都意识到了自己侍奉的君主真正是怎样的一个人,专权而不可违抗,都心有余悸,在这样的情况下,要想得到朝臣的支持而又名正言顺,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到传国玉玺。
但是人海茫茫,怎么样才能找到那把钥匙呢?
当初沈立寒去调查陈天遥身世的时候,得出的结果是陈天遥是公主身边的女仆,国破宫倾之日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从她口中得知,玥骅王朝所有的皇室成员都被杀害了,加上两朝皇帝对前朝余孽不遗余力地追杀,根本毫无线索可言。
一句淡淡的话语打断了沈立寒的思绪。
“那件事情证实了吗?”
阴夜冥斜倚着窗棂,忽然想到些什么,黑玉般的眼神一亮,像是暗夜里突然闪现的烛火一般,亮得非常的妖异。
沈立寒眼神亦是一亮,对了,也不是毫无线索,凤焦是前朝的东西,至少算得上是一条线索,一边道:“确实是凤焦。”
阴夜冥眉心微挑。
沈立寒神色凝重起来,继续道:“我查过所有的史籍,凤焦琴作为玥骅王朝的镇国之宝之一,属于皇后所有,最后一任皇后去世的时候,没有入葬皇陵,而是停灵圣殿,凤焦琴作为陪葬之物。”顿了一下,沈立寒有些奇怪道:“据凝碧所说,自她到她家小姐身边起,就已经看到那把琴了,也就是说,凤焦琴是南王妃的母亲所有,至于那把琴为什么会在南王妃母亲的手中,那就不得而知。”沈立寒又道:“南王妃自己,仿佛也并不真正知道那把琴所代表的尊贵地位,从凝碧的言谈之间,那把琴在她小姐眼中,就只是一把音质很好的上古名琴,其它的一无所知。”迟疑了一下,沈立寒道:“我有种感觉,南王妃跟前朝皇室可能有着某种联系。”
沈立寒迟疑的原因,是因为如若是前朝的公主根本不可能,时间对不上,并且他当初去查陈天遥身世的时候知道,玥骅王朝灭亡的时候,所有的王子和公主连同所有的皇室成员全都被杀害了,也不可能是他们的后裔。
阴夜冥嘴角微扬,可能?根本就是定然有着某种联系,只是沈立寒想得到的,他自然也想到了,一时间思绪也是乱成一团。
他慢慢转过身去,窗外霞光渐渐消失了,暮色降临,整个庭院笼上了一层暮色,他慢慢用手敲击着窗棂,一直以来的习惯,思考的时候,他指尖总是下意识地敲击着某处。
窗外天空深蓝,有星子渐渐地亮起来,最先亮起的,总是紫微星,小的时候就有术士帮他看过命相,他的司命星辰便是紫微星,帝王之星,阴夜冥看着天边那一刻璀璨得所有星星都失掉了光华的星子,笑容妖娆绽放,那笑容在绽放到某个弧度的时候,忽然凝固。
紫微星的不远处,一颗星星奇异地亮起来,但是这并不是让他神色异样的地方,让他异样的,是那颗星星指向的位置。
皇宫的西苑,也就是前朝的圣殿。
脑中有某种东西如同星子般亮起来。
阴夜冥凝固的笑容完全盛放了,连语气都带了笑意:“还记得杜通当时对南王妃的那句断言吗?”
沈立寒点了点头,道:“天女星,凤凰命。”又道:“这后一句是应验了,只是前一句话怎么也不可能,当时玥骅王朝所有记载在册的皇室成员都被杀害了,南王妃的母亲不可能是皇室的成员。”
“不可能?”阴夜冥轻笑出声,没有顺着说下去,而是问:“方才你说末代皇后停灵何处?”
“圣殿,也就是如今的西苑。”沈立寒有些奇怪道,话出口的时候恍然就明白过来了,眼睛陡然睁大,“对了,在圣殿供奉的圣女就是从公主中挑选出来的,成为圣女之后,就被从皇室成员上除名,是以当初没有人想到其实还有一个公主。”因为激动,沈立寒直接一拍桌子,道:“如若南王妃的母亲是圣女的话,这就能解释她手中为何会有凤焦琴,定然是国破之日,她携琴逃走。”
“沉熏,原来是陈熏。”阴夜冥微微一笑,眼里透出一抹复杂的深思,“你说如果南王妃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会是怎么样的反应?”
沈立寒一愣,随即奇道:“王爷怎么会如此确定南王妃并不知道她真正的身世?”
阴夜冥没有回答,而是重新看向天边离紫微星不远的那一颗星星,怎么会如此确定?那样一个至情至性的人,如若知道自己的身世,根本不可能一点儿也没有表现出来。而那个前朝公主,隐瞒女儿的身世,让女儿嫁入宫中,又是有何目的呢?
另一边。
御书房。
同样的棋盘,空气中弥漫着同样熟悉的龙涎香的味道,对面坐着的是同样的人,甚至那个人脸上的神色亦是如同往常一样的,然而阴夜辰却没有半分原来的轻松神色。
阴夜辰一心二用,一面思索着父皇今日召他下棋的用意,一面在棋盘上上落子,没多久,皇帝落下手中的黑子在某处,含笑吐出三个字:“你输了。”
“儿臣学艺不精,哪里赢得过父皇,输不过迟早的事情而已。”阴夜辰微微一笑,幽蓝的眼眸无意识却闪过一丝警惕的神情。
皇帝淡淡看了他一眼,“错了,你不是输在学艺不精。”皇帝语气一顿,方道:“你输在一心二用。”
“儿臣知罪,儿臣只是——”阴夜辰一咬牙,准备开门见山把心中的疑问问出口。
皇帝不等他说完就止住了他,“辰儿,有些话朕不想听,也不必说,没得破坏父子感情,你只要记住,你是朕的最宠爱的儿子,朕必然会扶植你登上天子之位,这就完全的足够了,其它的任何人任何事,朕都不想去理会。”
“可是那个人那件事却是关系到我一生的幸福。”阴夜辰终是咬牙说出来,视线看向皇帝:“父皇,如若您真的疼爱我,那为什么不能让我和小薰两个人好好在一起?”
“为什么?”皇帝拂袖而起,“世间的男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更何况你是嘉明王朝堂堂的一个皇子,她作为王妃,不仅没有一点儿的容人之量,竟然还利用悠悠众口来逼迫于朕,这等行为,已经是大逆不道了,这样的人,日后如何成为天下女子的典范?”
“那如今的皇后就能吗?像皇后这样心狠手辣的国母,就是父皇想要的能够为天下女子典范的人?”这段日子以来,阴夜辰心里早就积压了对于父皇的不满,这会子再也忍不下去了,顾不得皇帝的脸色,愤然问出口。
微微拔高的语气,在御书房中回荡开来。
静立在门口的安得暗暗叫苦,一直担心的父子冲突还是发生了,一时间大气也不敢出。
棋盘前。
皇帝并没有立刻勃然大怒,他根本就是有点儿蒙了,这个儿子在他的面前一直以来都是非常听话的,对他向来都是敬仰而信服,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还是第一次。
都是因为她。
大脑中浮起那一抹傲然而立的身影,傲然,非常的不知好歹,在他面前,最不应该的就是傲然,可是那人却没有半分的自觉。
这段时间一直苦苦压抑的怒气又一次被引爆开来,皇帝瞬间气得脸色发青:“你用这样的语气跟父皇说话?”
阴夜辰也意识到自己的不敬,不管怎么说,眼前的这个人是他的父皇,所做的事情也是为了他,说起来,原罪还只他自己,阴夜辰想到此间,语气顿时软下去:“儿臣知错。”
皇帝脸色稍缓,“知错就好,朕可不想再一个朕原本看重的人一错再错。”皇帝若有所思看向阴夜辰:“如今,是该将那个错误改正的时候了,朕当初应该极力阻止你娶她才对,就不会有如今的事情了。”
话中有话的语气,让阴夜辰陡然心里一凉,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小薰不是错误。”
皇帝脸色又是一沉。
这回阴夜辰目光却是十分坚定地看着皇帝:“儿臣说的知错,是为人子女,不该对父母不敬,是以儿臣知错,能够娶得小薰为妻,是儿臣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又怎么会是错误呢?”阴夜辰定定看向皇帝:“这一次父皇的话说错了。”
“你——”方才的话只是忤逆,而这一次,就直接是指责了,皇帝气得手指都是发抖的,顺手抓起御案上的茶盏就摔过去:“你是诚心想要气死朕是不是?”
阴夜辰没有躲闪,茶盏堪堪从面前错过,在地上发成清脆的碎裂声,他的眼神不闪不避:“儿臣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实话实说?”皇帝冷哼出声,再也压抑不住翻腾的怒气,被自己亲身儿子忤逆这笔帐又一次记在了沉熏的头上,咬牙切齿出声:“那日你也看到了,黎沉熏她是怎么样对朕不忠不孝的,常人对于不忠不孝之人尚且不能忍受,朕是天子,朕何须忍受,现在她能好好地呆在南王府,已经是朕看在你的面上开恩了,你还要朕怎么做?”皇帝目光如炬:“别跟朕说要朕放过她,如若是这样,趁早死了这条心,朕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
冰冷而无情的声音,让阴夜辰的心如同坠在冰窖里一般,原本他还存有一丝的幻想,这段日子以来父皇一直都没有动静,他看在太后的面上,看在他是他最看重的儿子份上,至少会留有余地,看来他对于这位素来敬仰的父皇认识还是不够深。
皇帝也觉得自己说的话太过于失态了,轻咳了一声,语气转为平素的温和,道:“辰儿,不就是一个女子,天下间女子何其多,你也别太固执了。”
“是呀,天下女子何其多!”阴夜辰忽然转开脸去,语气很轻但是很决然:“天下女子何其多,但是那些人通通不是娘子。”
皇帝瞳孔微张。
阴夜辰握紧了手指,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道:“世间的男子三妻四妾,是因为他们都是可怜人,都没有找到自己身心相属的女子,但是儿臣找到了,找到了,就不会放手。”他视线看向窗外,一个一个字,说得极是清晰:“如若父皇执意要对付娘子,废掉娘子南王妃的位置,那么儿臣宁愿不当南王。”
已经傍晚了,御书房内的夜明珠发出柔和如水的光芒,皇帝的脸在夜明珠的光芒里呆呆的愣住,眼睛不可思议地睁大,半响才反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阴夜辰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来,跪下身去,眼睛定定的看向皇帝,语气不变:“如若父皇执意要对付娘子,废掉南王妃的位置,那么儿臣宁愿不当南王。”既然已经开口,阴夜辰干脆一鼓作气道:“请父皇成全。”
“成全?你让朕成全你和那个女人。”皇帝勃然大怒,口不择言,他自登基二十多年来,利用朝臣相互制衡,冷眼相看,不管是哪方得势,其实一切都是在他的掌握之中,从来没有人敢这样面对面的威胁他过,第一次受到威胁,竟然是来自自己的儿子,然而让他更加的愤怒的是,这一切的起源,是那个让他丢尽颜面之人。
皇帝气得额上青筋突起,出口的话又急又怒:“为着那个女人,你就要辜负朕二十多年的栽培,这么多年为你谋划,你这样做对得起朕吗?为了一个女人,你就要辜负天下的百姓?你知不知道事情的轻重?”
“儿臣不知道。”阴夜辰很干脆地答道:“儿臣对不起父皇,儿臣也不想让父皇操心了,天下百姓自有天下的君主为他们担待,谈不上辜负的问题。”阴夜辰就事论事地分析道:“父皇曾经说过,清王比儿臣更适合那个位置,如今这样的情况,不是正好可以两全其美?儿臣知道父皇讨厌娘子,儿臣会带娘子离京城远远地,不出现在父皇的面前,朝堂上也不必出项两王争斗的局面,对于天下的百姓也是福气。”
“两全其美?”皇帝没有被这一番话消去怒气,反而是怒气更胜了,怒道了极致,整个人反而平静下来,声音也是平平的,但是有种刻骨的冷意:“你们两全其美了,但是朕却是满盘皆输。”
阴夜辰眼眸一震,为着这个名为父皇的人那种冰冷无比的语气。
皇帝慢慢地走回棋盘前,手指漫不经心地捡起一颗棋子,白色的玉质棋子夹在两根手指尖,和着淡蓝色夜明珠散发出来的光芒,像是深冬夜空下结冰的湖面闪出的光芒一般,有种侵入心骨的冷意,皇帝脸上的神色是平静的,平静得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但是比之当初慈宁宫的庭院那个暴怒之极让禁卫去抓沉熏的那个模样更让人害怕,像是……像是地狱里无心无情的魔鬼一般。
阴夜辰下意识地全身戒备起来。
皇帝嘴角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朕是天子,朕的意志从来没有人能够违抗,你能跟朕坐在一起下棋,是朕对你的恩宠,只能接受,不能推却,朕选择你当继承人,那么你也只能接受,不能推却。”皇帝慢慢回头看了他一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幽蓝的眼眸,如同那个人一般的眼眸,当初他见到她的时候,只一眼,就沉醉在她幽蓝的眼眸里,所以,即使得不到她的心,他也得到了她的人。
而这个人,是他和她的儿子,是他一开始就选择的人,他不会容许任何人任何事来阻拦他的选择,从来就只有他选择的份,没有别人选择的份。
皇帝淡淡地收回视线,看着手中的棋子,嘴角划开一个弧度,“朕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心甘情愿地继续当你的南王,朕当今日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你依然是可以陪朕下棋的棋手,第二——”他顿了一顿,指尖玩弄着玉质的棋子,嘴角微沉:“当一枚棋子。”
已经是夜晚了。
夏末的夜晚气温十分的舒适,但是玉石铺成的地面却是说不出的凉寒,那种凉意顺着膝盖慢慢的上移,然后传到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十分平静的语气,却如同千斤的重量一般,那声音像是会回荡一般,在房中一遍又一遍的回响开来,有种压得人喘不过起来的感觉,阴夜辰第一次发现龙涎香的味道原来是这般的压抑的,从前的时候他只觉得舒适,如同眼前的这个人一般,可是现在才发觉,原来一直以来他所看到的,不过是表象而已,直到这一刻,如同深冬夜空的淡蓝色夜明珠之下,他终于明白了,从一开始,他就只是一个傀儡。
这个人所谓的宠爱,是宠爱为名义去控制他。
那个一直疑惑的问题现在阴夜辰忽然间明白了,从前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皇帝会选择他,根本不是什么皇帝也是一个父亲,想要保全三个儿子,撕开了温和慈爱的面具之后,露出的,是里面淋漓不堪的真相,他会选择他,是只是因为三个儿子中,他最容易操控,无权无势,只能依赖皇帝的力量,太子和清王都有家族势力来支持,而他,半点也没有,就算是手中握有的暗卫势力,那也是同样受到皇帝操控的,如今能够跟清王分庭抗衡,一切的依托,都是皇帝的宠爱,也就是说,皇帝就不用担心他会反抗,因为他根本没有半点能够反抗的力量。
是,清王比他适合,但是清王同时也有着能够反噬的力量,所以,皇帝当然选择他,没有反噬力量的南王。
阴夜辰忽然失笑出声,他当然要笑,笑自己居然曾经在娘子和父皇之间犹豫不决,在终于下定决心选择娘子的时候,对这个人心怀愧疚,他不是假痴不癫,根本就真的是一个傻子,傻得直到现在才看清这个人的真面目:刚愎自用,从来都是以自我的意志为中心,不会去考虑其他人的感受,只会用手中的皇权逼迫他人,看别人挣扎,无可奈何,那样的景象,在他的眼中,一定是非常有趣吧。
“选择?父皇当年也是这样给予母亲选择的吗?”阴夜辰眼神定定的看向皇帝,嘴角露出奇异的笑容,依稀是怜悯,又依稀是讽刺:“结果怎么样,母妃即使被迫跟了你,但是母妃从来没有一天爱过你,你这一辈子也休想得到母妃的半点情意。”
“父皇真真大方,给了儿臣两个选择,两个选择的结果都一样,都是做一个傀儡。”阴夜辰自发地站起身来:“对不起,儿臣只想做自己,不想做任何人的傀儡。”他转身朝外走去,“恕儿臣无礼先告退了。”
皇帝眼神一滞,指尖微颤,手中的棋子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嘴角却是奇异地扬起来,声音溶在夏末的风里,有种说不出的可怖:“辰儿,你记住了,这是你的选择,到时候不要怪朕。”
阴夜辰脚步未曾停顿,只是全身上下戒备,朝着御书房外走去,在他踏出殿门的时候,从来只会眼观鼻鼻观心的安得公公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暴风雨就要来了。
阴夜辰出了殿门并没有看到预料之中的禁卫,走出皇宫的时候亦是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心里却紧紧地提起来,想到什么,几乎是飞奔回到南王府,直到看到南王府的一切还是安然无恙的时候,一颗提起的心方才稍稍放下来一些。
走进卧房,沉熏已经睡着了,这段日子以来她变得非常的嗜睡,许是上次那一曲《凤舞》太过于耗费心神的缘故,阴夜辰慢慢在床沿上坐下来,屋里光线很暗,夜明珠橙黄色的光芒已经被罩子罩住,只露出幽微的一点光亮,就着那一点幽微的光芒,他看着床上安睡的人儿,不对,是安睡的人儿和狐狸,方才冷下去的心慢慢暖起来,无意识地微笑开来。
直到今夜,他才发觉自己的选择是何等的正确,如若走上那个位置,坐上那个位置是变成像是父皇一样的人,那么他宁愿不要,他所想的所要的,其实就是现在这般,能够看着心爱的人安睡,能够满心温暖,所以,他会竭尽全力来守护这样的温暖。
暖暖最先感觉到床边的人,一声叫唤还没有出口,脖子就被卡住,阴夜辰挥了挥拳头,暖暖向来非常的通人性,知道这人不会对它客气的,而向来宠它的女主人正在熟睡,十分识相地点了点头,乖乖闭上嘴巴,阴夜辰方才放开,却看见沉熏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睛,眼底带着笑意,那眼神像是看一个顽童一般,有点儿无奈:“你又欺负暖暖。”
暖暖叫了一声,跳到沉熏的旁边,十分谄媚地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沉熏,表示自己确实受到了委屈,一边滴溜溜的眼神十分挑衅地看了看阴夜辰,那副奸诈的狐狸模样,看得阴夜辰牙痒痒。
“我这不是怕它把你吵醒吗?”阴夜辰毫不客气地拍了拍暖暖的头,“你还一副恶人先告状的模样。”
沉熏失笑,随即懊恼出声:“我本来是想等夫君的,结果不小心又犯困睡着了。”一边说,一边想要支起身子。
阴夜辰忙止住,道:“起来作甚,继续睡吧,我也正想要睡了呢。”
沉熏反而就着他的手借力起身,顺势依偎进他的怀里,道:“我方才睡了一觉,这会子已经不困了。”顿了一顿,仰起头看向阴夜辰,白皙柔嫩的指尖随即抚上他的眉,他的眉是剑眉,眉峰无意识皱着,脸上的神色虽然如常,但是却有一种淡淡的悲伤,沉熏知道他今日这么晚才回来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眼底蕴了一点复杂的情感,像是心疼,又像是嗔怪:“你这样子,会睡得着才怪?”
阴夜辰眼神微怔,下意识地别开头,避开沉熏的眼神,有些痛有些软弱,他并不想在她的面前表露出来。
沉熏也不继续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把头靠在阴夜辰的肩上,手放下来,抓住阴夜辰的手,把他的手展开,把自己的手覆上去,然后十指相扣,做完这个动作,她盈盈一笑,语带笑意道:“夫君,既然你睡不着,我也不困,那么我们来聊天吧。”
“聊天。”阴夜辰语气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握住的手小儿软,温暖无比,轻易就让心里某些堵在心口的东西消散了,他侧过头,空着的一只手抚了抚她的发,问:“娘子想聊些什么?”
“什么都可以啊。”沉熏拍了拍暖暖的头,示意它乖乖不要吵,“只要是夫君想聊的,都可以。”
只要是夫君想聊的,都可以。
本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阴夜辰的眼底迅速的湿润,这样的话,其实每天都在听到,就比如吃东西,他问:“娘子想吃什么?”她常常回答:“都可以啊,只要是夫君想吃的,都可以。”非常的平凡琐碎的话语,无意识间脱口而出,不经过任何考虑的,平素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有时候是想她懒得去想,所以才随口这样说,直到今天,在明白另一个人所谓的宠爱的真正意思之后,才明白这样简单的话语里包含的是怎样的感情。
是因为真的爱对方,为对方着想,会在第一反应想到对方的喜好,而不是把自己的喜好强加在对方的身上,正是因为无意识,不加思索,才显得这样的话语里带的是怎样纯粹而不带任何的杂质的感情,有了比较之后,他方才明白了当日她送桃木钗给他,把她的心送给他是怎么样意义重大的举动。
眼底迅速地弥漫上雾气,而且止也止不住,阴夜辰忙微微仰起脸。
沉熏久久听不见他的回应,不由重新问了一遍:“夫君想聊什么?”顿了一下,她握紧了他的手,又道:“如若夫君没有想聊的,那我们就这样坐坐吧。”
话音刚落,唇就被温软的唇瓣覆上了。
很温柔的一个吻,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宠溺,只是浅尝了一下,阴夜辰随即放开,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声音叹息而疼惜:“为什么不说说娘子想聊的呢?”
她想聊的,沉熏微微一愣。
“娘子,我跟父皇表态了。”阴夜辰终于还是说出来。
沉熏身子一僵,为着这一句平淡的话语之后代表的惊涛骇浪。
阴夜辰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笑起来,道:“现在我们就可以真的来聊一聊以后的生活了。”
沉熏忽然摇了摇头,退出阴夜辰的怀抱,眼睛定定的看向他,神色是难得的认真:“夫君,你这样真的甘心吗?”她慢慢地别开脸去,声音轻轻的,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紧张:“你真的能够为我舍弃这么多年来的愿望?”
不是她不自信在他心中的重要性,是她从来都不愿意他有一丝的勉强。
阴夜辰当然明白她心中所想,叹息的同时,重新把她揽入怀中,反而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小薰,对你来说,你觉得爱是什么?”
爱是什么?
沉熏奇怪他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其实这样的问题她从来没有想过,只是凭着本能行事,她爱他,所以付出所有。
阴夜辰没有等她回答,而是自顾自回答了方才的问题:“小薰,真的爱一个人,从来都只看自己为对方付出了多少,而从来没有注意对方为自己付出了多少。”他点了点她的鼻尖:“就像是你一样。”顿了一顿,他又吐出两个字:“很笨。”
沉熏眼睛微微睁大,这人,究竟是夸她还是骂她,眉宇间的疑惑依然还在,他究竟想说些什么?
“既然娘子当初能够为了我而舍弃了想要周游天下的愿望,留在京城,留在我的身边,那如今我为什么不能为了娘子而舍弃京城?”他眼睛十分真挚地看着她:“说没有一丝不甘心那是假的,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不可能两全其美,但是我很幸运,因为我还能分得清哪一样比较重要,对我来说,娘子比较重要。”
幽蓝的眼眸,纯净如同潮水一般,荡漾着融融的暖意,像是要把人淹没一般,沉熏嘴角的笑容如同花朵绽放。
夜已经深了,南王府上下都处在一片的寂静之中,暖暖又重新睡着了,正发出浅浅的鼾声,那鼾声还不及沉熏心跳的声音大,世界上没有一个女子能够抵挡得住这样的话语吧,自己所爱的那个人清楚地告诉自己,江山和娘子,他选择娘子。
沉熏从来都知道她在夫君心里的位置,但是也知道大凡男子,大凡一个可能登上皇位的男子,这天下对于他来说也是同样重要的,而今他告诉她,是她比较重要,并且付出了行动。
这些日子以来心里隐隐的那一点儿担心完完全全的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欢喜,满得就快意溢出来了,满得喉咙有些发堵,沉熏呐呐出声:“夫君……”
眼角有晶莹的液体滑落。
“嗯……”阴夜辰轻笑出声:“娘子是不是感动得想哭出来了,没关系,你哭吧,为夫这次绝对不会阻拦,因为以后你再也没有哭的机会了。”
他双手抱紧了她,“以后,我会让娘子天天笑颜如花,我们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他忽然松开手,微微一笑,从袖中拿出什么东西来。
是她送他的桃木钗。
自从她送他之后,因为不能带在发上,但是他一直随身携带着。
淡淡红色的桃木钗,钗上的图案如云舒卷,中间是一颗一颗的心形,阴夜辰指尖轻轻抚摸着那些心形,微微一笑,语气低柔如同窗外映入的月色一般:“到时候,我就可以天天戴着娘子送我的桃木钗到处招摇了,人人见到我就称呼我一声少侠。”他视线转向她,嘴角的笑意加深:“称呼你叫少侠夫人。”
“少侠夫人。”沉熏轻笑出声:“比南王妃这个称呼好听多了,我喜欢。”沉熏眼底尤带着泪光,语气却是全然的欢喜了:“在江湖漂泊累了的时候,我们就找一处有山有水的地方安顿下来,在屋子的周围种满梨树和梅树,春天的时候,夫君就陪我采摘梨花酿制梨花酒,冬天的时候就陪着我在火炉边看雪中盛开的梅花。”她歪了歪头,又道:“还有夏天的六月雪和秋天的枫叶,把所有喜欢的花儿树儿都种上。”
“嗯……”脑中想起她描绘中的景象,阴夜辰脸上亦是浮起向往的神情,眼神一闪,他道:“但是娘子,你觉不觉得少了些什么呢?”
沉熏眉心微蹙,反问:“少了什么?”
阴夜辰不说话,只是视线轻轻地飘向某处。
沉熏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睡得正香的暖暖,恍然大悟:“你说暖暖,放心吧,到时候定然会带上它的。”
阴夜辰失笑,他巴不得少了那个争宠的对象,干脆动手,手慢慢放在她的小腹上。
这么明显的动作还不明白的话就真的是笨蛋了,沉熏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少了他们的孩子,孩子,这两个字浮上心头的时候,忽然心里涌过一丝异样的感情,他和她的孩子,光是想一想都满心柔软。
“娘子,你喜欢孩子吗?”
“嗯,喜……唔……”
未尽的话语,被什么堵住了,化成轻轻的呢喃,化在夏末的夜风里,夜风轻柔如纱,轻轻拂过窗边,见证着什么。
夜色更加的深了,月末的月亮,细细弯弯的一枚,悬在窗边,像是天空的眼睛一样,淡然看着人世间的一切。
欢喜也好,悲哀也罢,都不关它的事。
月色淡淡,照在南王府的庭院里,院子里种了一树的六月雪,已经过了盛放的季节,花瓣开始凋零,夜风一吹,如同雪花飘落,洁白的花瓣,在月色里给人某种清冷冷的感觉,又或许,是秋季要来临的关系。
多事之秋,用这句话来形容圣天九年的秋天最为合适不过。
刚刚进入秋天,朝凤寺的住持慧安大师便圆寂了,慧安大师是当世的得道高僧,圣光帝还是太子的时候,生了恶疾能够得治,就是慧安大师指明的方向,太后每年都会去朝凤寺礼佛,也常常听慧安大师讲述佛经,就是圣光帝,也是对这位大师尊敬有加的,是以,慧安大师圆寂的消息传来,太后提出去朝凤寺凭吊,并让南王和南王妃陪着一起去的时候,皇帝没有半分犹豫,立刻命内务府的人着手打理一切。
华然宫。
蓉妃歪在贵妃榻上,看着跪在地上的沉熏和阴夜辰,视线落在窗外的柳树上,细长的柳条儿,随着风轻柔地飘荡,说不出的自由自在,容妃脸上无意识泛起淡淡的笑意,在初秋的阳光里,那笑容却有种说不出的凄凉,过了好一会儿,她方才转过头来,道:“都起来吧。”
“母妃……”沉熏眼底含着愧疚的神色:“是孩儿不孝。”
蓉妃摇了摇头,下了贵妃塌,弯腰扶起沉熏,心里难受,面上却笑起来,“如若你们真的不孝的话,就不会特意进宫来向母妃说明了。”她又笑了一笑,掩饰住自己哽咽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方才重新说出话来:“母妃是开心,开心你们可以去过自己想要过的生活,很好,这样很好,很好。”蓉妃一连说了几个很好,像是为了掩饰住心里的酸楚,然而心里的酸楚却是如同潮水一样涌上来,她忽然放开了沉熏的手,走到窗前,微微仰起头。
“母妃……”阴夜辰心里一痛,然而多余的话却是说不出来。
沉熏泪水已经盈满了眼眶,一咬牙道:“夫君,我们去求太后让母妃跟随一起去,太后仁慈,一定会答应的。”
“小薰,你有这份心就够了。”蓉妃转过身来,止住了沉熏,道:“如若母妃跟着去,那你们定然走不了了,那人会这么轻易地答应,就是因为他心里认定了你们定然不能抛下母妃离开。”她凄然一笑,“再说,母妃老了,在这深宫之中住了这么多年,早已经忘了外面的世界时什么样子的。”她顿了一顿,视线看向沉熏,道:“更何况,母妃有不能离开的理由。”
沉熏当然明白蓉妃所说的不能离开的理由是什么,也知道她说的话不假,其实皇帝会这么爽快地答应,非常出乎两人的预料,后来想想,许是因为太后开口的缘故吧,因为上次的事情,皇帝对太后抱有愧疚之情,所有想用这一次的事情来弥补。
而沉熏和阴夜辰的计划,就是在跟随太后去朝凤寺的途中,遇到打劫的‘盗贼’,南王和南王妃为了保护太后,誓死力敌盗贼,结果双双惨死盗贼之手。
明日就是太后启程去朝凤寺的日子,是以今日就是两人在宫中的最后一晚,这个计划里,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蓉妃了。
三个人都知道,此去一别,有可能此生都不能再见面了。
藏春殿出现一段时间的静默,过了许久,蓉妃忽然笑起来,道:“真是的,母妃是越来越糊涂了,这是件值得高兴地事,做母亲的,最希望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儿女能够幸福,如今看得你们这样子,我应该开心才是。”她重新拾起沉熏的手,道:“来来来,今日母妃刚好亲手做了一些芙蓉糕,正巧你们俩来了。”一边向外唤了一声:“瑞香。”
瑞香一直静立在外面,听得叫唤,立刻应声,不多时,便端了一个托盘走进来,不光有芙蓉糕,还有酒,是梨花酒,倒在杯子里,梨花的清雅的香味便弥漫开来。
蓉妃牵着沉熏在锦卓旁坐下来,斜睨了瑞香一眼,道:“这丫头,什么酒不拿,偏偏拿梨花酒。”
瑞香理直气壮道:“梨花酒好呀,这酒就是要趁着王爷和王妃在这儿的时候一起把它喝完了,免得日后娘娘独饮的时候反而勾起今日的事情而神伤。”她斟满了玉杯,道:“这个方法叫做以毒攻毒,梨花酒,离别,旁的人都是害怕睹物伤情,是以离别的时候绝对不会碰触到以离有关的东西,其实那样反而更加的难受,避开了这些东西,离别就不存在了吗?照我说,摊开了反而好些,明明白白,最好大家抱头痛哭一场,把心里那些不舒服通通都发泄掉了,就舒服了。”说吧,还朝沉熏眨了眨眼:“王妃我说的对吧。”
确实,被瑞香这么一说,屋内原本弥漫的悲伤气氛反而淡去了一些,沉熏轻笑出声,道:“对对对,你是母妃身边最心灵手巧又蕙质兰心的丫头了,向来最会照顾母妃了,说出的话怎会不对?”
瑞香得意地看向蓉妃:“娘娘你看,王妃夸我心灵手巧蕙质兰心呢。”说吧偷偷朝沉熏耳语:“王妃不知道,娘娘她常常嫌我笨手笨脚的,我每每听着就觉得委屈极了,现在总算有人帮我说句公道话了。”
说是耳语,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蓉妃能够听得见。
蓉妃知道这丫头是故意岔开她的心思,心里微暖,当下伸手拍了拍瑞香的头,道:“你还告起主子的状来了,今日过后,我看你找谁告状去。”本是随口而出的一句话,却让屋中的人笑容都是一滞,刚被瑞香稍微调起来的气氛又陡然压抑下去。
阴夜辰一滞过后,随即又重新笑起来,端起酒杯,道:“孩儿先敬母妃一杯吧,祝愿母妃身体安康。”
蓉妃勉强笑起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沉熏亦是敬酒,一壶梨花酒不多时便喝完了,其中大半都下了蓉妃的肚子,不多时,蓉妃便不胜酒力,歇息去了,一面吩咐瑞香,好生伺候南王南王妃。瑞香轻快应声,看得蓉妃的声音被宫婢扶下去时,再回头时,脸上原本轻快地神色便再也维持不下去,只余了郑重的神色,对沉熏和阴夜辰拜了一拜,道:“王爷和王妃放心,瑞香会把娘娘当成自己的母亲一样照顾。”
沉熏和阴夜辰都是一怔,继而心里都浮上感动的神色,这个丫头还真是贴心,知道他们放心不下蓉妃,是以特意这样承诺,两人同时站起身来,郑重朝瑞香拜谢,瑞香也不阻拦,等他们拜完了,方才道:“王妃是不是疑惑瑞香为什么会这样做?”
沉熏点了点头,是的,就算是一个忠心耿耿的丫头,也不必做到这样的程度,亲自做出承诺,而且他们看得出来,那个承诺是发自内心的。
瑞香淡淡一笑,道:“其实,瑞香却是是把娘娘当成自己的母亲一样,另外——”她顿了一顿,道:“瑞香是在报答王爷和王妃。”
沉熏和阴夜辰疑惑看了看对方,都不太明白瑞香的话。
瑞香视线看向窗外,远远地落在远方高高的宫墙上,隐约还可以看到有守城的军士在城墙上走来走去,阻隔着宫内和宫外的联系,阻隔了外面的家人,瑞香慢慢收回了视线,道:“我姓楼,叫楼瑞香。”
沉熏恍然间就明白过来了,“你是楼宇的妹妹。”
瑞香点了点头,道:“当初如若不是王爷和王妃出手相救,家兄已经……”她没有说下去,转而道:“瑞香相信好人有好报,王爷和王妃都是好人,所以一定会幸福的。”
走出华然宫的时候,天色已晚,暮色下池塘静谧幽深,初秋荷花已经开始凋零,嫣红的花瓣漂浮在水面上,暗夜里给人触目惊心的感觉,沉熏不自觉抓紧了牵住她的那只手,叹息出声:“真希望明天能够快点到来。”
只是明天,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到来的。
到了景和宫,就见得安得公公等候在那里,垂首道:“南王妃,皇上想要见您。”
另一边。
凤仪宫。
曾经雍容华贵的皇后,经过太子之死的打击,整个人迅速地衰老下去,再精致的妆容也遮掩不住脸上的苍老之色,曾经凌厉的眼神自从太子死后,也变得呆滞无神,然而此刻,那一双呆滞无神的眼睛却是闪着异样的光芒,映在窗台的暗影里,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对着立在窗前的人影急切出声:“你说的是真的,他们想要借跟着太后去朝凤寺的机会逃走?”
“是。”窗台的暗影里,一个声音轻轻传来:“奴婢偷听得这个消息,立刻跑来禀明主子,另外,为了方便明日和太后一路启程,他们今晚会留宿景和宫。”
“留宿景和宫。”皇后激动地站起身来,不停地来回走动,“意思就是这是本宫唯一的机会了,本宫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了,等到了报仇的机会。”她眼神亮如妖鬼,灼灼看向窗前的人影:“这一次你若是帮了本宫,本宫不仅保你出宫,还保你宫外的家人一生富贵平安,本宫是六宫之主,连皇上都不能废的皇后,你只要帮本宫办成这一件事情,本宫定当竭力满足你的所有要求。”
站在窗前的人影静默了一瞬,飞快地点了点头。
养心殿。
皇帝坐在棋盘前,一只手执白子,一只手执黑子,喟叹出声:“一个人下棋,果然无趣。”他唇边忽然跃上一抹笑意,“不过幸好这样的日子就要结束了。”他视线在看到某处的时候,唇边的笑意忽然转为冷凝,把手上的棋子随意往棋盘上一扔,轻轻冷哼出声:“上次你破了朕的一箭三雕,这一次的计中计,朕看你如何破得了。”
殿外,安得禀告之后,垂首站立在门口,沉熏走进殿内,见得皇帝,立刻下跪行了个标准的参见礼:“儿臣拜见父皇。”
来的路上沉熏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管心里对这个人是如何的反感,但是今晚一定要做到恭敬有礼,只要过了今晚,那就万事无忧了。
“父皇?”皇帝轻笑出声:“以你的性情,到了今日你还能叫出这两个字,还真是难得,朕讨厌你,你也讨厌朕,既然此时这殿中就只有两个人,你就不必装模作样了。”皇帝顿了一顿,道:“说起来,如若你不是跟朕作对的话,朕还真是有些佩服于你的,一个弱女子能够有这样大的勇气,实属难得。”
沉熏眼睫垂下,掩住了眼底戒备的神色,语气益发的恭敬道:“从前都是儿臣的不是,儿臣生于乡野,不知天高地厚,惹得父皇生气,儿臣知道错了。”
从来未曾有过的服软语气,让皇帝神情微微一怔,心里的某个念头忽然一转,问出口来:“你真的知道错了?”
沉熏心里也是微微讶异,迟疑了一瞬,随即答出口:“是,沉熏知错。”
皇帝看得那一瞬间的迟疑,冷笑出声,“你要是真的知道错,那朕就省心多了。”顿了一顿,皇帝忽然问:“南王妃,你知道朕为何不杀你吗?”
沉熏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愕然,默然无语。
“你以为真的是因为母后在宫中,朕不能动手吗?”皇帝有些嘲讽地看向她:“天子要灭九族都是极其简单的事情,更何况是要杀一个人,何其简单,一杯毒酒,一条白绫……随便一个借口,都可以杀人。”
沉熏心里发紧,听得皇帝话语里没有想要杀她的意思,但是心却陡然地慌起来,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道:“父皇以贤治天下,如若因为沉熏微不足道的小命败坏了父皇的贤名,那儿臣真真是无地自容。”
“贤名?朕的贤名不是已经被你败坏得差不多了吗?”皇帝语气平平,甚至带了一点笑意:“朕当日还真是没有想到会落得两不堪的下场,南王妃,这都是拜你所赐。”
沉熏的心益发紧紧地提起来。
皇帝忽然话锋一转,道:“你知道如若朕恨一个人的时候朕会怎么样做吗?”他嘴角微扬,眼底忽然射出妖异的光芒:“朕不会杀她,因为杀她太便宜了她,朕会让她痛苦,让她比死还要难受上千倍万倍,让她失去她最在意的东西。”他语气忽然一松:“南王妃,你猜猜朕会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