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29

米无良(米米tianxin): 女子无殇 81-完

81.  音尘绝,帆来帆去,天际双阙(6)

风暖人静,青草崭露头角,稀松的土壤间点点绿色点缀,偶有飞虫飞过,盈盈一晃的穿过。
晴朗的初春天气。
水汶阁。
我低头凝视着青花茶碗中荡着的茶叶,华顶云雾茶,色泽绿翠有神,香气清高,滋味鲜醇,产于天台山诸山峰,终年云雾缭绕,冬季经常积雪,故而茶叶带着冰雪的清甜之气。
宁清拿起茶碗轻闻了下,赞道:“好茶。”又道:“泫汶,今日不会是单单品茗如此吧。”
我放下茶碗,敛了神色,郑重道:“不瞒姐姐,泫汶答应了一位朋友,设法使其与姐姐一见。”
宁清眉头轻锁,收敛了唇边的一丝浅笑,道:“宁清心死已久,尘世故人无毋需再见。”
“姐姐。”我迟疑道:“要见你的人是叶同的凇琳公主。”
咣当一声,宁清手中的茶碗翻倒在桌上,茶水淌出,溅在她裙摆上,水青色的布料被茶渍浸湿,渐渐蔓延。
我急忙扯了丝帕去给她擦,宁清一动不动的杵在椅子上,手紧紧的拽着衣边,那清瘦的手上血管因为用力而清晰的突出着。
我柔声道:“姐姐若是不想见,泫汶这就回绝她。”
宁清不语,脸色苍白的盯着我好一会,才一字字道:“我见。”
“姐姐需不需要换身衣服?”
“不用,我与她……呵,何须见外呢。”
“也好。姐姐歇会,我去外面看看。”
“泫汶。”宁清叫住我,对上我的眼睛,唇边咧开一丝笑容,道:“这几日,府内各国的皇亲女眷来往频频,都是为了她,为她来见我做准备?”
“是。”我毫不避讳的道:“实不相瞒,公主为了见姐姐一面,下了不少功夫,泫汶深感佩服,故而……”
“罢了。”宁清挥挥手道:“她的为人我自然知道。”
我刚踏出房门,便见凇琳公主一身华丽的荣装走进院门。忙迎上去,道:“公主来的好巧,我这屋里还有位擅于丝竹之技的姐姐,今日我们可以一同切磋一下。”
凇琳唇角上扬,笑得典雅端庄道:“如此甚好。看来凇琳来得真是时候。”
我道:“公主先进屋稍坐,泫汶去厨房吩咐一下,去去就回。”
“夫人先忙,凇琳就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小淅,带公主进屋。公主,我那姐姐是清淡之人,言语少些,望公主不要见怪。”
“夫人多虑了。”
厨房里的管事见了我也不惊讶,这几日,但凡又贵客上门我都会亲自来厨房叮嘱下午宴的菜品。就是为了今日做准备,凇琳并非寻常女子,我不相信她不远千里等待多年就是为了交给宁清什么信物这么简单。亲眼看着心爱的人命丧他人箭下,我不信她会不恨。她若恨,修涯则有难。
“夫人,今个为太子妃新做的玫瑰糕,要不要照样也给您那送去一份。”管事道。
“也好。不过要少放糖和蜂蜜,做的清淡些。”
“奴才明白。”
“雅茹见过夫人。”一俊俏的丫鬟冲我行礼。
我眉间稍动问道:“你是太子妃房里的执事丫鬟?”
“夫人好记性,雅茹确是太子妃房里的。太子妃特命奴婢来请夫人移步颂居,太子妃有事相商。”
正好,我暗自想到,正愁没处溜达呢。但嘴上却为难道:“现在吗?”
雅茹道:“是。夫人若有急事,奴婢可以……”
“罢了。”我打断她道:“我随你去。”转头对管事道:“先捡几样糕点送去水汶阁,告诉小淅我去太子妃处,稍候便回,令她切不可怠慢了客人。”
“夫人放心。”
颂居。现今太子妃苏小绻的居所。
几日不见,苏小绻似乎更有味道了,之前只觉得这女子宛若江南烟雨一般清秀隽丽,美自然是美,却没有这番再见时的风情亮丽,月眉细长,两颊红润,那眉眼间透着若有若无的诱惑。女人的确是需要男人滋润的。
浞飏,你理智的令人害怕。生在帝王之家,宠幸女子有时可以是无关情爱的一种任务。
我道:“太子妃何事?”
苏小绻低眉玩摆着小指长长的指甲,道:“你是聪明人,我也毋需绕弯。泫汶,我今天还可以叫你一声姐姐。我想知道姐姐你近日与外邦皇族走的很近,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女子把玩起权势来倒是得心应手,翻起脸来也毫无留情,比起前几日苦求我的苏小绻简直判若两人。
我漾起一个懒懒的笑容道:“女子到底是女子,一旦跳进去就没有绝对的清醒了。”
“你说什么?”苏小绻抬眉盯着我,凤目微凛。
“太子妃是不是觉得近日来浞飏与你伉俪情深,在外宾面前琴瑟和弦,便是得了势了。”
“怎么,姐姐嫉妒了?”
“呵呵。”我笑道:“你若真是这般肤浅倒是要让我失望了。”
苏小绻道:“我知道殿下的心都在你身上,但你不要忘了,你坐不上正位的。”
我笑得更加妩媚柔情道:“这不就是了,你既然已经明白这一点,何须在意我与外邦皇族接近呢。只要没有危及你的利益,你何苦趟这趟浑水呢。”
苏小绻坦然一笑道:“泫汶,我有没有告诉你,我很欣赏你。”
“你已经告诉我了。”
“我很想知道能被你欣赏的女子是什么样子。”
我眸间颜色暗了几分,淡淡道:“我情愿你永远也不要知道。”
苏小绻审视了我一番,道:“那我就不耽误姐姐了。
水汶阁。
远远的便见小淅和凇琳公主的婢女守在门外,堂屋的门虽没有关,却是虚掩大半。
我走上去对小淅皱眉道:“怎么能这么大意,守在门外成什么样子。”
“夫人,宁妃她……”小淅道。
“住口。”我冷声打断她道:“还不都给我进去伺候着。”
屋内,凇琳与宁清相对而坐,显是都哭过,眼睛泛着红,微微肿着。桌子上摆着几盘精致的糕点,一动未动。就连杯中的茶水也是未动分毫。
我对小淅道:“去拿清醇酒花露来。”
走上前去,抓起盘中的糕点塞进嘴里,拿了不知是谁的茶碗喝了下去,茶水早已冰凉,冷冷的沿着喉间蔓延到胃里,一阵抽搐。
凇琳起初惊讶的看着我,然后突然醒悟一般,也拿起糕点往嘴里送。
我见这娇生惯养的公主被糕点噎得呼吸困难,怒气减了几分。按住了她去拿糕点的手,道:“都糊涂了,为难自己做什么。”一指凇琳的两名婢女道:“赏你们了。”
“谢夫人。”两人作礼后端起盘子吃起糕点。
“夫人,清醇酒花露。”小淅递给我一个扁圆状的盒子。
我接过来,对两名婢女道:“行了,留下几块才好。”把盒子递给其中一位道:“去给你家主子涂在眼上。”又对凇琳道:“此药有活血化瘀功效,不伤身子,还望公主见谅。”
凇琳走过来握住我的手道:“大恩不言谢。”
待她涂完,我接过药膏,走到宁清身旁低声道:“姐姐,让泫汶给你上药。”
宁清仰起头来,那眼中凌厉的寒光闪的我全身一凉,她眸间隐着的暗色渐渐褪去,神情依然冷冷清清的一如往昔,但我就是觉得有些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她整个人如同褪去了铁锈的利刃,锋利致命。
果不出所料,凇琳告诉了她当年的一切,秦风死于修涯之手。
我手下却没有心中的迟疑,沾着药膏涂在宁清眼部周围。她也没有动,仰着脸只盯着我。
刚涂完,便听外间熙熙攘攘的人声走动,厨房管事的在屋外恭声道:“夫人,午膳备好了。您看在哪布席呀?”
我看了一眼眼前的两名女子,对外间道:“就布在院中的石桌上吧。”对凇琳道:“凇琳姐姐不会说泫汶怠慢了吧。”
凇琳会意后朗声道:“妹妹这是哪里的话,凇琳当你是自家人,不过是家常便饭简单些最好。”
席间,我与凇琳继续唱完这出戏。宁清一直沉默不语,安静的吃饭。她没有再看凇琳一眼,只偶尔侧目打量我一下,又缓缓移开目光。
饭后,我命人摆上琴案和琴,为凇琳讲起弹琴的技法。宁清也弹了一曲高山流水。
凇琳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凇琳叨扰多时,也该告辞了。”
我拿起一把古琴道:“此琴送给姐姐留个纪念吧,也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还望姐姐不要见怪。”
“哪里。”凇琳亲自接过古琴,走上前来轻轻的于我拥抱,在我耳边低声道:“泫汶,谢谢你。”
凇琳走后,宁清突然开口说:“这里有些凉了,我们进屋喝口热茶吧。”
“好。”
茶水沸沸,冒着腾腾白色的热气,晃在宁清面前,那张脸更显飘渺。
“姐姐。”我试探的轻唤道。
“泫汶,你是故意的吗”
“嗯?”
宁清放下茶碗,风姿清傲的看着我,眸中竟带有恨意道:“你故意要凇琳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她要借我的手报仇,你又为了什么?”
我也为了报仇。
我抿了口茶水,好烫。道:“姐姐在恨什么。诚然,我们都有私利,但姐姐扪心自问,真的后悔知道事情的真相吗?”
宁清明亮的眸子一寸寸黯淡下来,光火明灭间闪着晶莹的泪光,她说:“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这么残忍的告诉我,这么多年来,我不过是被华丽的谎言蒙在鼓里的傻子。泫汶,你知道吗,当得知秦风已死的时候,我根本就不想活了,我与他今生不能相守,死总得陪着他吧。可是,哥哥却告诉我,秦风的遗言是要浞飏好好照顾我,他要我好好活着,他活着的时候我很任性经常不听他的话,而今他死了,我怎么能忍心不听他最后对我的叮嘱呢。他要我活着,我便活着,我用我毕生的思念来证明秦风依然留在这个世间……”
我安静的递上一块丝帕。
宁清接着道:“可你知道我活的多么痛苦吗,每次面对浞飏我都是揪心的疼痛,秦风死于他手,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知道,他心中也不好受,很多次,我都看到他半夜在耍秦风的暮风长剑……”
“可是今天,凇琳告诉我,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他们为了保护修涯编造的谎言,秦风是死在她怀中的,死前只说过两句话,一句是对凇琳说的对不起,另一句就是要她把这个交给我。”宁清自怀中掏出一个彩娃,是女子彩娃,隐约可见底部的一个“清”字。
我只有沉默。安静的看着事情一步步发展。
光线一分一分的暗下来,黄昏的余晖丝丝点点的在室内投下斑驳。晚来起风,春风微凉,我竟然嗅到了风中淡淡的紫阳花香,那若有若无的香气令我心神莫名的安定。
我独自坐在椅子上,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没有点灯。
宁清走了很久,但那句咬牙切齿的话语却久久的回荡在我心间,不辨喜忧。
她说:“泫汶,为了秦风,我甘心被你们利用。”
修莛,为何每次当我用起这借刀杀人之计时,总会想起你。


82.  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1)

而后发生的事情,我情愿以旁观者的身份来叙述。
雍和二十四年三月初六,晴,黄道吉日,历上有云:迎来天乙星,相逢百事兴,运用和合庆,茶酒喜相迎。
也是蛮夷、叶同、晋安、同理等苍砻臣属国离京的日子,按照规矩各国君王、显贵大臣、皇室成员寅时需在擎天监祭天,上酬苍天,下慰黄土,求得风调雨顺百业俱兴。
丑时三刻,天色尚暗,旭日未升,但整个宫殿早已苏醒,宫娥太监一个个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谨小慎微的守着自己的岗位,谁都知道,在这样大的场面下,哪怕是一丁点的微小偏差,都是杀头之祸。皇宫这个杀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人命可以轻贱到不敌一份物件。
一行人穿过白玉广场,向擎天监走去。浞炱身着明黄色的长袍,九龙的彩秀栩栩如生,威严的
走在最前面。身后是太子浞飏和蛮夷君王赫朗赤,叶同君王凇启……
庄穆的钟声响起,一下下回荡着。檀香被点起,飘渺的烟气缓缓腾空而起,淡淡的味道弥漫在清晨的空气中。
钟声停。浞炱接过主事僧人递上来的香烛,双手握着高高举过头顶。
偌大的宫殿,上千号人,鸦雀无声。
正因为这样的安静,所以当那一声娇媚的呻吟响起的时候,所有人都听见了。
依然没有人出声。浞炱继续着他的动作,躬身拜了三拜,把香烛插进了香炉中。然后,在所有人安静的注视下,他走向了擎天监一旁为神职人员提供休息的偏房,推了下房门,是自内锁着的。他转头看了浞飏一眼,浞飏上前,一脚踹开了房门。
却为之一震。
所幸大多数人所处的位置看不到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少数能见到的俱是倒吸一口冷气。
浞飏宽大衣袖中拳头紧握,不羁的微笑挂在了锋薄的唇上。淡淡的看了眼屋内衣衫不整的一对男女,伸手欲阖房门。
“殿下……”房内的女子叫到。
浞飏手上一顿,那女子就扑了出来,死死的抱住浞飏的腿。
诺大的宫殿内霎时寂静,只余下那女子的抽涕声。女子身着纱制内衣,头发披散,香肩半露,雪白的双峰若隐若现,一条乳沟横亘其中,她赤着脚,扬起了脸。
五官小巧精致,皮肤白皙透明。曾经清丽不施粉黛的脸上竟是两颊红润,残留着未曾褪去的激情。
看清了女子的脸,底下的人俱是面面相窥,说不出话来。
突的,自人群中冲出一名身着藏蓝色朝服的老者,一脸怒气,手上青筋暴露,他冲到女子面前,揪住女子的头发,一巴掌打在女子的脸上,力气之大生生把女子甩了出去,重重的跌落到汉白玉的石阶上。
老者似乎并不打算罢手,提布向女子走去。
宁宇上前拉住老者。老者圆瞪双目怒斥道:“你给我放手,让我打死这个不要脸的贱人。”
宁宇死死抱住老者,眉眼间是无尽的苦涩,低低的哀求道:“爹,你会打死清儿的。”
老者正是大学士宁运兮,女子乃是其女、太子浞飏侧妃宁清。
浞飏一直不语,这才走过去,走到宁清身旁,弯着身子把外衣给她披上。宁清抬起头,半边脸已经肿了,但眼中的神采不灭。她突然笑了,笑的那样妩媚而迷人,她眼光直直的看向偏房的门边。
众人不禁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呼气霎时停止。
门边杵着一个人,一年轻男子,也是身着内衣,披着松散的头发,赤足呆立在门边,似乎惊讶于眼前的一切,又似乎是奸情被公诸于众后的难堪。
在场的人大多数识得此人,却仍然忍不住擦擦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奸夫竟然是将军修涯。
修氏一门乃是朝中显赫大家,修涯虽说没有成亲,但凝因公主倾情于他已不是什么秘密了,而宁清名分已定,嫁于浞飏多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得到恪守妇道的好名声。不曾想,这两人竟然做出这种苟且之事。擎天监倒不失为偷情的一处好地方,此地常年无人,且位于较偏远处,罕有人烟。
真是……真是……下面的群臣不禁叹气,更多的人无奈而难堪的摇着头。
诸多外邦人在此,天朝居然闹出如此笑话,威仪颜面尽失。
女子的狠,女子的绝,犹胜毒蝎。
浞飏对下面的侍卫道:“送宁妃回太子府。”
一声响亮的拍掌声响起,在此刻了然无声的宫殿中显得异常突兀。赫朗赤身着黑色蛮族服饰上前一步,胸前的狼图腾闪着嗜血的光芒。他朗声道:“天朝乃是礼仪之邦,素来以品德行顺德性纯良自居,今个这事为何不给当事人一个申诉的机会?”
浞飏眼神冷冽,玉面生寒。浞炱的手按在了浞飏胳膊上,只一下便离开。
浞炱看着宁清郑重的问:“为何?”
宁清看了一眼被浞飏抓住的手,浞飏微微使力,传达着无声的请求。宁清看着眼前这飞扬不羁俊朗的男子,决然的笑了。别过头看着君王浞炱,语气淡淡的道:“王,宁清十九岁加入太子府,至今已经过去了四载寒暑,在这四年中殿下就是宁清的天,是宁清生活的全部,可是,新人来旧人去,你可以问问殿下,他多久没去过宁清的房间了……”
“住嘴,你个贱人,知不知道自己在编排什么?”宁远兮声嘶力竭的大叫道。
宁清看着自己的年老的父亲,嘴角有一丝抽动。
宁宇扶着宁远兮,神情复杂的看着宁清道:“清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宁清道:“爹、哥哥,清儿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清儿讨个公道,为……为自己做点事情。”
宁清别过头看着浞炱接着说:“修溦姐姐因为耐不住冷落而自杀……”
话一出口,浞飏的巴掌已经挥出,啪的一声震响真个宫殿,回荡在心中还带着丝丝余震的不安。在场的人都是见过世面的场面人,见到此情此景,都不禁捏出一把冷汗来。
浞飏一字一句的道:“别拿修溦说事。“
宁清夸张的大笑道:“修溦……泫汶还有新来的苏小绻,那殿下究竟把宁清置于何地?这种守活寡的日子我过够了,修涯待我不薄,我就跟了他,怎么了?”
在场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浞飏、修涯、宁宇等几个知道真相的人,但却是眼见宁清撒谎却无法揭穿她。另一种人身处事外,自然以为宁妃耐不住寂寞,不守妇道,与修涯野合。对娱人妻小的修涯也是颇为鄙夷。
此事一出,修涯半生功名尽费,此后前途堪虞。
浞炱眉间紧锁,道:“祭天吉时不能耽搁,来人,带他二人回各自府中闭门禁足,此事稍候再论。”
“等等。”王后修莛缓缓上前,行礼道:“擎天监内臣妾妄语,请恕臣妾不敬之罪。”
浞炱道:“王后想说什么?”
“此事攸关修家声名,本宫想听听修涯怎么说。”
“准奏。修涯,你有何话说?”
修涯认真的看了坐在地上两颊红肿的宁清、一旁绷紧身子眼中翻涌暗黑的浞飏、抱着老父的宁宇……慢慢的看了很多人,突然无奈的笑了,他挺直的身子缓缓跪下,跪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双手撑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道:“修涯无话可说,实乃愧对修家列祖列宗。”
修莛直愣愣的瞪着修涯,身子竟然有些颤抖。
“孽畜。”一直按兵不动的修殄商终于上前,一脚踹向修涯的胸口,登时修涯便是一口鲜血喷出。
浞飏上前挡在了修涯面前,对下面的侍卫吩咐道:“带下去。”
祭天的古乐响起,可是众人的心神俱不在祭天之上。
看着赫朗赤上扬的眉毛,浞飏狠狠的捏住了拳头。
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这样两个人,昊殇清朗的眼中隐着淡淡的担忧,而另外一人唇角带笑,一幅看好戏的模样。


82.  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2)

水汶阁。
左手把玩着杯盏,一下一下。
窗外月色皎白,月影初上东山,洒着金辉银光,脉脉的朦胧光华,照着长夜。
小淅急道:“夫人,怎么办?清妃这一闹,您怕是难脱干系,到底如何是好呀?”
我摸到颈间的黑色坠子,许是被我体温捂热的,入手便渗着暖意,看着坠子上自己的人像,道:“我料得会是如此,只是没有想到宁清这么快行动,会用上玉石俱焚的法子,这比杀了修涯还……罢了,小淅,我们不妨再赌上一局,我手里的筹码依旧是浞飏心里放不下的情感。”
小淅道:“殿下情深,但万一……夫人,要不要告诉昊殇大人?”
铛的一声,杯盏被我摔在桌上,我敛神正色道:“小淅,你记住,我要你把我说的话一字不差的记在心坎里,昊殇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他之前帮我是因为有把柄落在我手中,受我胁迫而已,我与他只是各取所需,互相利用而已。你听明白了吗?”
“是,小淅记得了。”小淅又看了我一眼,向我身后颤声道:“大人……”
我手一颤,茶杯翻倒在桌上,紧握了下冰冷的手,强自镇定,对小淅道:“这茶水凉了,换热的来。”
站起身子转过去,对昊殇微笑道:“大人何时来的?”
昊殇白衣舒朗冷然无声,眼中似冰封万里映着令人揪心的清冷,我的微笑落在他的眼底化作了悄然无声的苍白,竟是那么的虚假。在他直愣愣的注视下,我脸上的笑容一丝丝褪去,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昊殇瞅着我,眼中柔光一闪,冷冷道:“来得不早不晚,恰是时候。”
倒是第一次见昊殇如此说话,有些讶然。这倒也减去了不少了那晚他酒醉后我们之间的尴尬。
那番话我是故意说给昊殇听的,我怎么会大意的不知背后有人。但眼下显然被昊殇识破,他倒大气的不和我一般见识。
我说:“大人何事?”
昊殇绕过我走进屋内,坐了下来:“叶同凇琳公主是通过你见的清妃,此事一出,你如何撇的清?”
我立在原地,头未转,身未动,道:“或许撇的清,或许撇不清。”
昊殇背着身子,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比我的还冰,硬硬的全是骨头。他说:“跟我走吧!”
我一愣,不确信的问了句:“你说什么?”
握着我的手一紧,昊殇重复道:“和我一起,我们离开这里吧。”
我转过身子,看着眼前面若温玉,心如寒冰的男子,不敢相信他能说出这样的话,他能忘记这数十载的血海深仇,他能放得下自己这些年忍辱负重所受的苦,他能甩甩衣袖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我摇了摇头,自嘲似的笑了:“昊殇,何苦说这些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呢。”
不料昊殇狠狠的拽过我,咬牙切齿的道:“你何时才愿意相信我?”
信任?眼下我连自己都不信……
我避重就轻道:“昊殇,我不能离开,哪怕是死。”
“我知道。”昊殇轻轻的说。
迷离的面孔,明灭的神采,像极了前世的我,然后在今生,忽而今世,我重遇了这孤独的少年,不,不能称之为少年,而是周身肃冷的男子,颓然之间心境两差,无进自退,生生的隔开了彼此间的脉脉相连。
算来昊殇今时应该已过而立之年,为何会这般年轻,我疑过,猜过,却不能相问,这一问会扯出他心头多大的伤口……我竟然狠不下心来。
昊殇说:“我以为,你不会对修涯下手。”
“我没有忘记他姓修。”
昊殇轻轻的叹了一声,冰冷的手依旧握着我,似乎执着的想把体温传给我,他说:“泫汶,我希望你能幸福。”
幸福。有多久我想到过这两个字了,又有多久没有人和我提起这两个字了。
幸福,我在心底低低的浅吟了次,只一次就好。
昊殇刚刚离开,川富就急匆匆的赶了过来,道:“殿下请夫人去前厅。”

修涯的事已成定局,无法挽回。除非当场揭穿宁清,否则就算时候有了说法,也无法使人尽信,只能徒增修家专权势大的名声。这一计,宁清用的极妙。浞飏等人现在能做的便是查清事情的始末。
太子府,前厅。
琉璃宫灯灯火明净,照亮了整个厅堂,驱走了夜色的暗陈,却映不明众人脸上的阴霾。
我走进去时便听到宁宇冲着浞飏大喊道:“你让我再见见清儿,我一定要她说出来。”
浞飏站在宁宇对面,一身黑衣周身肃冷,他皱眉道:“再逼下去会逼死她的,她的性子你会不知吗?”
浞萧然也在,泪眼朦胧的凄楚样子,抱着浞飏的胳膊问:“皇兄,宁清为什么要那么对修涯哥哥?”
浞飏看看宁宇,缓缓的转过身来,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我,道:“怕是宁清已经知道了当年榆城之事。”
我从来没有怀疑,轻视过浞飏的智慧,有时我甚至在想,这样狠绝忍的男人,真的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
宁宇恍然惊醒,道:“是了,这就是了。”又疑惑道:“可是她如何得知的?”他顺着浞飏的目光看向我,伸手指着我,有些不可置信的对浞飏道:“你把当年的事情告诉她了?”
浞飏一动不动的看着我,慢慢地问道:“是你告诉宁清的吗?”
“不是。”
宁宇瞪着我的双眼燃着怒火,我不明白这温文尔雅的男子为何非要与我水火不容,他说:“果真是心如蛇蝎的妇人,修涯待你不薄,你竟然下得了手。”
我仰着脸看着宁宇道:“泫汶方才说过,榆城之事我没有告诉过宁清。大人不信泫汶亦是没有办法。”
“你……”说着宁宇便向我而来,浞飏手臂横在他面前挡着了他,宁宇狠狠的道:“浞飏,你要兄弟还是要这歹毒女人。”
浞飏脸上神情淡淡,无波无澜,但却给人莫名的压力,他说:“不是她说的。”
宁宇笑道:“不是她?那还能有谁,知晓此事的人本来就少,又被我们……”
浞飏脸上漠然,五官线条冷硬,黑亮的眸子时深时浅,他思索片刻道:“我们忘记了一个人。”
“谁?”宁宇急急道。
浞飏眸光依旧紧紧的锁着我,道:“你可识得叶同的凇琳公主?”
我点头道:“认识。”
宁宇道:“凇琳,她此番来京了?”
浞飏问我:“你邀她到府上了?”
宁宇追问道:“她与宁清见面了?”
我不解的看着眼前的两人,道:“公主是来过府上,巧在那日宁清姐姐也在,二人相谈甚欢。”
“相谈甚欢?!”浞飏怒气终显,横眉看着我:“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你分明是故意的。”宁宇道。
我道:“大人此言何意?凇琳公主与此事有何牵连,泫汶不知。再者修涯与我也算是朋友,我为何要为难他,泫汶区区弱女子,又如何为难的了修涯将军呢。”
宁宇气极,似乎恨不得抡我几巴掌,无奈浞飏铁臂在前隔开了我与他的距离,他看着浞飏道:“一切未免太过巧合了,浞飏你不能再糊涂下去了,先是修溦,如今又是修涯,他们都是修家的人,他们都姓修呀。”
浞飏如墨的瞳孔微微一敛,挥手一巴掌打在我脸上,力气之大直接把我抡翻在地,温热的血自唇角缓缓流出。
我扬着头看着这犹如暗神一般的男子,妖媚的笑了,喃喃道:“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浞飏皱着眉头,别开了脸。
“贱人。”浞萧然一声厉喊,冲上来抓着我的头发,左右开弓的打我。
我没有任何反抗,漠然的睁着眼睛任由她锋利的指教划破我的脸。
“够了。”终于浞飏上前抓住了浞萧然,拉着她后退。却不再看我,对川富道:“带夫人回水汶阁,禁足。”


83.  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3)

水汶阁。
小淅小心翼翼的为我上药,道:“依夫人看,这次我们……可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事情与您有关呀。”
我笑了笑,扯动了伤处,有些疼,“眼下他们怕是去追凇琳公主了。但无论如何,修涯这恶名是洗不去了。”
小淅道:“殿下这一巴掌打的真够狠的。”
“小淅,他打的越狠越好。”

数日后。
日子如同死水一般无波无澜,除了小淅,这几日我只见过送饭的两名侍卫和终于破土发芽的紫阳花。
浞萧然走进院子时,正逢午后,春日的阳光暖暖的绸缎一般洒在她云紫色绢纱外衣上泛着淡淡的金色光芒。
我站起身,行礼。
浞萧然没有说话,双膝一软跪倒在我面前,拉住我的手。
我手本能的一缩,又伸去扶她,她拽着我的手不放,仰着头盯着我,眼里有倔强有无奈更多的是妥协的悲伤。她说:“我求求你,你放过修涯吧。”
我用力拉她,急道:“公主这是做什么,先起来再说。”
浞萧然道:“你肯放过修涯哥哥了?”
我无奈的抽回手道:“公主这话何解?泫汶也希望修涯可以渡过此劫,但确实是无能无力,我没名没份的一介女流能做得了什么?公主先起来,不要为难泫汶。”
浞萧然木然的地面,缓缓的起身,身子不稳摇摇晃晃的。
我扶住她,带她坐到院中的石凳上。为她倒了一杯热茶。
她捧在手里,长睫扑闪扑闪的,一滴滴泪珠就滴落在茶碗里。
我安稳道:“公主保重身体才是,修涯吉人自有天相。”
她抬眸看着我,深刻而仔细的,缓缓道:“你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怎会如此铁石心肠。你可知道,大伯常年在外带兵,修涯哥哥是跟着母后在宫中长大的,母后的话他一直都听,可为了你,他竟在金殿上公然抗婚,私底下还多次与母后争吵。”
她抹了把眼泪道:“还有……还有那次,他带着你……带着你私奔,虽然皇兄瞒得死死的,可是我就是知道你们是一起私奔……”
我问道:“公主如何知道?”
她瞪了我一眼,道:“皇兄那几天冷的怕人,我来府里看他,川富说他两天没进食没合眼了,我给他送饭,他全都给摔了出来。我跑去问母后,母后告诉我,修涯带你走了。我追了出去,在城门口被母后的人拦了下来,她说修涯会回来的……”
“可是修涯哥哥回来的时候只剩下半条命了,昏迷不醒,我日夜守着他,在他抓住我的手喊着你的名字的时候答应着,告诉他,我是泫汶,我就在你身旁。”
我平静的看着她,递上一方帕子,她突然抓住我的手,道:“我求你,救救修涯哥哥吧,他是真的爱你。”
有人说,这世上最难的事就是一位女子承认心爱的男人钟情于另一位女子。
但还有人说,性命是最重要的,她凌驾于自尊骄傲之上,是一个人最后的坚持。
我说:“公主,泫汶真的没有办法……”
她厉声笑道:“宁清、凇琳公主都死了,就只剩下你了,若是你都无法,那修涯哥哥……”
我惊道:“宁清死了?”
她突然变色,甩开我的手,站起身狠狠的盯着我道:“母后说此事是你一手为之,你又何苦在此做戏呢。”
我说:“王后这样说泫汶不是第一次了……”
她打断我,道:“你不必惺惺作态,泫汶,你不会有好下场的。”说罢拂袖而去。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下去。
都死了,很好,一了百了,死无对证了。

夜。
无风,朗月。
门被推开,我自浅睡中醒来,闻道了浞飏身上的味道。
他点了灯,在桌边坐下,他说:“泫汶,我不能没有限制的纵容你。”
我抓着被角,咬着嘴唇道:“是我错了,以为凇琳公主诚心与我结交,不曾想却害了修涯……”
浞飏静默了一会,起身一步一步的走到床边,一脸平静的看着我道:“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想说的。”
我神色认真的点了点头,在被子里的手狠劲掐了下大腿,疼痛可以让我清醒。我坐起身子,正正的对上浞飏的黑眸,那里沉沉的深黑色带着蛊惑的力道揪得我的心一寸寸的疼,竟是前所未有的紧张。我不知道在自己脸上是一种怎样的表情,只听得到自己的声音还是稳当的,我说:“我无心的,浞飏,你相信我。”
浞飏眸色深幽,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不禁有些怕了,忍着泪水仰着脸,倔强的咬着唇,如同一名囚犯在等待着最终的宣判。
他说:“你去看看修涯吧。”
“好。”除了说好我没有别的选择。我低声问道:“你还要我吗?”
浞飏轻叹了一声,把我搂在怀里,把我颈间的坠子握在手里,说:“我的承诺不会变,无论将来如何。”
此生不负。
我倚着他的胸膛,问道:“宁清姐姐……怎么死的?”
“自尽。”
“是我害死了她。”
浞飏紧了紧怀抱,道:“她此生心愿已了,算是死而无憾了。”
“那……那修涯怎么办?”
沉默许久,浞飏才道:“皇家需要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

京城。监牢。
锈迹斑斑的铁门,张牙舞爪或是死气沉沉的囚犯。阴湿的石头铺成的地面,高低起伏不平。室内光线幽暗,唯有几个小小的高窗采光,和几盏昏黄的油灯。
这里比起地下城应是人间天堂,但……我没有想到修涯会在这种地方。
但,皇家需要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修家也要顾忌自己的声名,王子犯法亦于庶民同罪。
我一身男装,未标明身份只拿出了太子妃的令牌。牢头殷勤的带我向内走去。
在监牢尽头的石室,遍地的稻草,一张石床。
修涯侧身对着墙躺着床上,身子蜷缩着。
我看着他的背,心中不知是何种滋味。
牢头开了锁,喊道:“修涯,有人来看你了。”
修涯。彼时京城内外谁人不得恭敬的叫上一声修将军,而此刻,阶下之囚……
世间冷暖,本是如此。
修涯没有反应,我缓步走进,却见他身子突然一僵,绷得笔直的。
我立在原地,听他哑着嗓子问道:“你来做什么?”
我来做什么?我突然很想笑,若非浞飏有心试探,修涯,我宁愿我们此生不再相见。
你待我的好,不管真假,已经成为我心中驻足过的一份温暖,丢弃不掉,抛舍不开。我说过,要手刃修家的每一个人,但是,我不忍杀你……
就这样吧。
我听到自己淡淡的声音回荡在石壁之间,“浞飏让我来看看你。”
他身子不动,只挥了挥手臂道:“你走吧。”
我身子直立不动,腿上一软缓缓下跪,阴冷的地面坚硬的咯得我腿生疼,咬着牙跪着。
修涯身子一颤,身侧的拳头紧握着。
我流着泪道:“修涯,是我错了,我害了你……”
修涯原本僵硬的不动的身子猛地翻身下地,一双黑色满是尘土的靴子站在我眼前。我低着头只觉得灼热的两道目光直直的投在我身上,令我无力对视。
修涯嗓子有些哑,沉沉道:“起来!”
……
“你起来!”
我喃喃道:“是我的错……”
“我叫你起来!”修涯大吼道。
我唯有诧异的抬起头,看到他满是胡茬的脸上满是灰黑色的屋子,神情却是精倍。
他上前一步,大力的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起来,我踉跄而起,头撞上他硬实的胸膛,一阵头晕。
修涯抓住我的双肩直直的看着我道:“我……我,我已经……你为何要来?”
我只得低着头小声的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次:“浞飏让我来看看你。修涯,也是我自个想见你,毕竟,是我……是我……”
修涯道:“泫汶,我本不想问,但你今个来了,我就想问上一句。”
“你问。”
修涯浓眉下一双青目以一种深刻的姿态一眨不眨的注视着我,幽黑的眼中映着两个小小的我,苍白的脸,苍白的唇,悲楚的眼中满是内疚。修涯道:“你看着我,看着的眼睛回答我,你心中恨不恨修家人?”
又是这招……
我一字一句道:“修涯,我为什么要恨修家人。为何总要把前世瑭姻与我牵扯在一起,这样的话,我要说多少次,为何人们总问我同样的问题,却没有人告诉我瑭姻为何要恨修家人。”
修涯握住我双肩的手渐渐滑落,道:“罢了,我心已安。足以,足以。”
我自怀中取出丝帕递给修涯,言语中渐带哭声道:“我……我来的匆忙,没有想到你竟会住在……住在这种地方,什么东西也没有带,你先擦擦脸。”
修涯愣了片刻,接过丝帕,却不擦脸只紧紧的攥在手中,道:“泫汶,你毋需自责,我确实是亏欠宁清,若不是当年鲁莽,她也许不会是今天这样……”修涯叹了一声,忽而爽朗的笑了,我只觉得好久没有听到修涯这般的笑声了,一如初见时那个喝大坛女儿红青衣长剑的豪爽男儿,他说:“我早已厌倦了朝堂之内的官党勾结,权派争斗,如今倒也落得一身自在,无官一身轻。”
思绪在飘,记忆中很多零碎的画面眼前纷飞,才蓦然觉得原来有些人,有些事,已经被时间的轮转沉淀在了心底,不深不浅,却刚好触碰得到。
郊外茶寮,雾气薄皑的山林之中,他笑容犹如撕裂的朝阳,黑亮的眼闪着明亮的光,“我是修涯,不修边幅的修,足下天涯的涯。”
潮湿的山洞中,在死亡腐臭的气息下,他搂我入怀,用一种很不真实的声音十分小心的说:“不哭,都过去了。”也是那天,他问我:“为什么非要爱浞飏?”我回答不了他,也同样回答不了自己。
那日年夜,漫天绚烂的烟花下,他声音很低几乎不可听闻,道:“这样的生活不适合你。”
水汶阁外那个屈辱的夜,他眸底深亮,闪着毫不掩饰的深情,真实而诚挚,拉着我的手摸上他的心口:“这便有了你,不深不浅的却不肯离开。”
树林之中的村落里短短几日,确是我百世人生中唯一安稳平静的日子。夜半无人时,他抱住我,头埋在我的颈间,低声说道:“我只有你了。”死生抉择命悬一线之间,他说:“生死同命。”在绝望的那一刻,他满身伤痕,眼中的坚持片片碎裂,化为嘴角无奈的一笑,道:“终究是他在你心中的分量重些。我以为我有时间……”
……
过往种种,或悲或喜,或真或假,始终敌不过一个修字,终究打不开禁锢我心的枷锁。
我背过身,快步向外走去,道:“修涯,保重。”
出口处,牢头无限唏嘘道:“好好的前程,就这么完了,哎,都是情字做的孽呀。”

雍和二十四年,帝下旨,宁清不守妇道罢黜妃位贬为庶民,不得葬于皇家陵园;宁远兮教女无方,官降两极,罚奉一年;将军修涯德性不恭道德伦败,除军衔去功名,流放塞外……
千千结,万万缕,一曲离人悲歌,几世情仇纠葛。


84.  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1)

春暖红尘。树叶繁茂苍草丛生,花颜展露新容,郁郁葱葱苍苍翠翠抑或繁花点点五颜六色,清风徐徐,蜂蝶飞飞。
日子在颜色的变换中一页页的翻过去,过去的,微微泛黄的记忆,留守在身后的某个角落,不去触动,便不会想起。
生命中的疼痛,永远不会停歇,承受已经成为一种惯性。
修涯离开已一月有余,那次监牢探视或许是我们此生最后的一次相见……
宁清的死,修涯的走似乎使一切又回归了平静。但,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涌动,空气中隐着躁动的因子。
修莛终于熬不住心中的仇恨,以各种理由频频召我入宫,不和我说话,只那燃着愤恨的眼神依旧灼人。年老的嬷嬷手段很多,各种私刑折磨人的发自应有尽有,用在人身上,疼的揪心裂肺,却伤痕细小几乎不可察觉。
我沉默的忍受着,修莛冷眼欣赏着。看着我颤抖、咬牙、冒冷汗、昏厥……
多少年了,我再次见到了她眼中嗜血的光芒,竟有些妖媚的味道。
修莛,你若不失了冷静,我如何会有机会。
夜里,浞飏触动了那些伤口,细细的疼痛连成网络,蔓延全身一下下的撞击着心脏,我强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却抑止不了身子的颤抖。
浞飏停止了动作,拉开我们的距离,疑惑的看着我道:“你在害怕吗?”
自修涯走后,浞飏越发的沉默,甚至阴冷,待人倒是如常并没有冷落我,晚上也会留宿在苏小绻处,抑或留在宫中,在他身上看不到那件事留下的任何影响。我们相处如常,却不符以往,我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了,可是,我心中有种莫名的感觉,浅浅的感到这个男人在抗拒什么,或者在计划什么……
这种感觉,我确实害怕。
我木然的看着他,竟觉得陌生,他俊美的脸下到底隐着怎样的情感,为何我看不透他。紧了紧身上的被子,我闭上眼睛道:“没有,晚了,睡觉吧。”
半响无声。我感觉得到他在看我,以何种的眼神呢?
浞飏抓住我的肩,逼着我睁开眼睛道:“说你到底怎么了?”
对上他冷冽清明的眸子,那样的镇定自若,我不禁挂上了自嘲的微笑,道:“浞飏,你能告诉我你怎么了吗?”
浞飏一愣,道:“我?我如何了?”
“你心里明白。”
剑拔弩张,我们俱是三分怒气七分坚持,瞪着眼睛紧紧的对视,毫不退让。
我意犹未尽,扯下颈上的挂坠扔到浞飏身上,道:“拿好你的此生不负,拿好你精致的谎言,浞飏,你若无法原谅我,仍然怀疑我,何苦为难自己固守什么狗屁诺言呢。”
浞飏低头拿起黑玉挂坠,望着它竟有些出神。
我倒是不管不顾了,吼道:“若是殿下慈悲的施舍,泫汶不稀罕。”
浞飏缓缓对上我的眼睛,手仍然抓着我的肩头,道:“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我一时不知浞飏问的是什么,愣愣的就点了点头。
浞飏拉过我,不顾我的挣扎强行把项链给我戴上,他把我的头按在他的怀里,声音就在我的上
方响起道:“我很乱,泫汶,你给我点时间。”
这种商量的近似哀求的语气是我从没有听到过的,心中的某个角落柔软起来,我伸手抱住浞飏的腰,道:“好。”

赫朗赤的消息是通过厨房送货的人传到我手上的,一张薄若蝉翼的纸,依旧是细细密密的特制字迹,只有四个字:只欠东风。
嘴角情不自禁的上扬,修升若死,修莛你会放过我吗?
小淅道出了我的顾虑:“夫人,若是你前去蛮夷,修升元帅便遭毒手,一定会惹人怀疑的,殿下如此精明,怕是会看出其中的巧合。”
“他会怀疑我的。”
“那夫人为什么还要亲自去,蛮夷的君王一样留不得修元帅?”
眼睛望向远方,没有焦距的一片蛮荒中似乎有亮点一闪,我道,每一字都是心中刻骨仇恨的一种蔓延,“手刃修家的人,我必须做到。”
我知道这是没有理智的坚持,我也知道此去凶险,但我不能不去,祭奠的仪式是需要修家人的鲜血的。修溦与修涯不过是刀下的一点点生祭,因为以修莛今时今日的地位,她不乱,我没有机会。而我现在能做的就是使此番蛮夷之行合理化。
“夫人打算怎么做?”
我说:“第一,小淅你不能同去,第二,我不能告诉任何人,为了你我的安全。”
小淅点头道:“小淅明白,但夫人真的……有把握吗?你的武功可是……”
我看着她满是担忧的眼睛,淡淡的笑道:“我若不是我,不就使得武功了吗。”
“那万一昊殇大人问起……”
我犹豫片刻道:“罢了,同他说实话吧。还有,小淅,浞飏定会寻我,到时你只说不知便可。”
“奴婢确实一无所知。”
“你个丫头,但你要告诉他,我这些日子在皇后那受的委屈和她使得那些私刑。”
“奴婢知道了。”
“很好。来,给我梳个轻巧些的发髻,进宫接着受刑去。”

溪筵宫。
我正要作揖行礼,修莛左手一挥制止了我,对身旁的老嬷嬷道:“她身子娇贵,跪在地上别伤着,赐个垫子吧。”
“是。”
嬷嬷在我面前放下一个跪垫,眼中是无法掩饰的得意。
我屈膝跪下,意料之中的疼痛袭来,一根根针扎在腿上,随着身子的压力不断的深入,细细密密的伤处连成一片,疼痛铺天盖地。终是忍不住,冷汗频频的脸上痛色狰狞,一丝呻吟出口。
修莛笑了,精致妆容下脸得意的微笑。她拍手道:“终是开口了,与我僵持,何苦呢。瑭姻,你以为你背着浞飏的命我就拿你没有办法,我告诉你,要你生不如死的法子我多的是,你等着慢慢看。”
我低着头,恭敬道:“皇后所言请恕泫汶愚钝,不明其义。”
修莛站起身,水绿色的绣鞋上荷花绣得精美逼真,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毫无预警的对着我的胸口就是一脚,把我掀翻在地。
发凌乱,我抬头无辜的看着她,修莛高傲的站在那里俯视着我,一指那满是血渍的跪垫道:“跪回来。”
我依言缓缓移动。却听外间的宫女太监道:“奴才(婢)参见丞相大人。”
修莛脸上惊讶一闪而过,迎上来人道:“爹,你怎么来了?”
修殄商身着官服,脸上一丝不苟,标准的礼仪道:“下官参见王后娘娘。”
修莛无奈道:“平身。”
修殄商对一干宫娥嬷嬷太监道:“都下去。”
众人簌簌而去。
修殄商面对着修莛,眉毛都没动一下,挥手就是一巴掌,打的不狠,估计是怕留下伤痕。
修莛有些愣,直直的看着修殄商道:“怎么了?”
修殄商一拂衣袖,在榻上坐下,声调平稳浓厚道:“这么多年我算是白教你了,为了一个男人你怎会这么沉不住气。”
修莛急道:“爹,我是为了修涯和冤死的修溦出气。”
“够了。”修殄商缓缓的把目光移向我,认真的说道:“夫人,见了老夫连礼数都忘了吗?”
老狐狸,我暗道。忍着痛起身行礼道:“泫汶参见丞相大人。”
“免礼。”修殄商转向修莛道:“修涯和修溦的仇修家不会忘记,但你这么做岂不是正合了别人的意。”他如同一位慈爱的老者一般对我淡然一笑,道:“你说是吧,夫人。”
不等我回答,他又道:“不许再这样鲁莽了,在你眼中,这朝廷就如此简单吗。”
“爹……”
修殄商道:“告诉我记住没有?”
“孩儿记住了。”
“很好。”修殄商对我道:“夫人,可以回去了。”
我微愣,看向修莛,她满是恨意的眼神在修殄商的注视下一寸寸的淡了下来,道:“跪安吧。”
修殄商,你必须先死,否则我可能永远也不能光明正大的要修莛赎罪。


85.  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2)

出了宫,我神情沮丧满身颓废,对随身的两个侍卫道:“先不回府,去市集逛逛。”
二人面现难色,但见我神情不爽,便沉默的应承了。马车向市集驶去。
市集口。我跳下马车,对其中一个侍卫道:“回府告诉太子说我在临月楼等着他拿钱赎我。”
侍卫犹豫半响开口道:“夫人,我们身上有银子。”
我愤恨的瞪他,他才识相的悻悻而去。
我缓步前行,身后跟着一神色紧张全身戒备的带刀武士,再加上我刚从宫中出来,一身华丽的曳地宫装,十分惹眼,引得行人纷纷注视。
衣饰店。掌柜的小心翼翼的迎了出来,道:“这位小姐,不知是哪家的贵人?”
身后侍卫脸子一冷,掌柜顿时身抖如筛糠,结巴道:“小姐……小姐光临小店需要点什么?”
我宛然一笑道:“劳烦掌柜的了。我这身衣服太过招摇,想换套普通的男装,就那件便可,不知掌柜的这里可有容我换身衣服的地方?”
“有,有,有。小姐请随我到后间换衣。”
“好。”拿了衣服,经过柜台时,脚下一顿,指着案上堆着的一套淡蓝色粗布衣裙道:“这颜色很好,把这件给我包起来。”
掌柜的犹豫道:“夫人,这衣服料子不佳,夫人若是喜欢这颜色,小的可以叫下面给您令做一套。”
我挥手道:“不用,我就要这一套。”
换了男装,一身轻便,直直的奔着临月楼去。
这日是一月一次的大集,街上的人尤其多,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擦踵。各种商贩的叫嚷声和讨价还价声混成一片,妓院姑娘在门口的叫卖声尤其尖利。
接近黄昏,夕阳的色调带着天色渐渐暗下来。各家饭庄俱是冒着腾腾的蒸汽,飘着食物的香气。
而此时,通货赌场的当家弩一赶往赌场亲自坐镇的时候,每一天的这个时候,这条街都会有那么一会的骚乱。好在很多人都已经习惯,但是,对于不常在这条街这个时候经过的人来说,一定会……乱。
就听,一声声厉声的“让开,不长眼睛啊。”,几个魁梧的大汉推搡着路上的众人,强行分开一条空路来,远处一虎背熊腰的大摇大摆的踱着步子。
今日的街上本就格外拥挤,此刻更是人挨着人,脚并着脚。推搡之下有人跌倒,有人踩上去,有人哭喊,有人慌乱,于是更多人向街口宽敞处挤去。
那侍卫自然是不敢拉我的手,我们渐渐被人流隔断,被冲散,我见他隔着人群焦急的喊我,一身武艺在平民百姓的包围中使不出来。
渐渐的,我看不到他的脸,渐渐的,我被挤到了一家妓院门口。我一闪身,走进了妓院。老鸨子笑容满面的迎了出来,道:“公子看着面生,头一次来吧,有没有中意的姑娘?”
我摇了摇头。
老鸨子扭着腰肢道:“那公子喜好什么样的姑娘,我这怡红院里的姑娘可不是老婆子我吹嘘……”
我掏出一个金元宝晃在她眼前,她立刻止了声,道:“公子上房有情,我这就去叫咱们的头牌来伺候着。”
上房。小厮上了酒菜,两个丫头摆了盘倒了酒。
我走到窗前,打开窗子。口字型院落,各间厢房的窗口俱是对着院子开,院内守着六七个打手模样的壮汉。
老鸨子的声音响起:“公子,看看,咱们的冬梅姑娘合不合心意?”
我关严窗户转过身子,见一年轻女子风情万种的盯着我媚笑,许是见惯了美人,倒不觉得这头牌姑娘如何天姿国色,不耐烦挥手道:“行了,爷好清净都下去吧。”
“公子……”
我丢出一金元宝,老鸨子立马了无声息的领着丫鬟小厮退了出去。
见脚步声远去,我拉着冬梅的手坐了下来,我说:“我时间不多,你老实答我才是。”
冬梅娇笑道:“姑娘请说。”
我平静的笑了:“你看得出来我是女子?”
“姑娘这就不知道了,我这样的女人对女子嗅觉可灵着呢,而且姑娘人长得美,是遮不住的,哪有长得这么水灵的臭男人。对了,姑娘,你要问什么?”
我抬起她的下巴,对上她的眼睛,道:“现在不用问了,你可知道,聪明的女人从来不会炫耀她们的智慧,因为,那会招来杀身之祸。”
许是我眼中嗜血光芒吓坏了她,她身子颤抖,连哭喊都忘记了,只哀求的看着我。
我手缓缓下滑到她的颈间,清脆的一声,冬梅睁着惊恐的眼睛没了呼吸。
拿出包袱里的那套粗布衣裙换上,自怀里取出人皮面具对着镜子仔细的戴上,在手上胳膊脖子上都涂上一种药膏使白皙如雪的皮肤变暗。把床单在身上围了一圈,人看着厚实了一些。把身上的各种信物放到一个小兽皮袋子里,盘进头发里。出门时带了三个金元宝,花去了两个,剩下的一个塞进了冬梅的怀里。
一切做好,仍不见外间有何动静,便坐在冬梅的尸体旁,看着她的脸道:“我本想问问你家中可还有人,也好给他们送去点钱财,这下倒是省了。”
却听,外面一阵慌乱,老鸨子尖声叫道:“各位好汉,我们小本经营经不起你们这样折腾。”
一个生冷的声音响起道:“我们只为寻人,找到便走,让开。”我听出那是暗影之一。
老鸨子道:“你当我这是什么地方,咱们也不是没有后台的小人物,来人,给我上。”
刀剑利刃的碰撞声起,叫喊惊恐声起,匆忙逃窜的脚步声起……
我拉开房门闪身而出,顺着人流向大门涌去。
青衣刚刀的暗影三人和方才随我的那两名侍卫站在厅堂中,只有一名暗影钢刀出鞘,犹然滴着鲜血,面前横着两具打手的尸体,一刀索命。
老鸨子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天子脚下这样明目张胆的杀人怕还是头一次见,她瘫坐在地上,喃喃道:“杀人了,杀人了,没有王法了。”
一名暗影上前一步,冷冷道:“就在方才可曾有一名男装打扮的人来过你这,穿得是藏青色的袍子,身子瘦弱皮肤很白。”
老鸨子想了半响,道:“有……有那么一位。进了门也不说话,抛……抛给了我两个金元宝。各位大爷,难不成那小公子是个江洋大盗?”
暗影冷然道:“东西呢?”
老鸨子颤颤巍巍的掏出两个金元宝,我抬步买过了大门的门槛,混迹于街上更加纷乱的人流中。
却听暗影的声音自厅内传来:“去,回主子,找到夫人形迹了。”


86.  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3)

丁字胡同。三教九流汇集的地方,朝廷管辖的盲点,人蛇混杂,城里城外大半的暗色交易不入流的勾当都是在这里进行的。
黄昏时分,春雨不期而至,淅淅沥沥的漫天飘洒,天色似酒后少妇的醉颜泛着微微的酡红色。雨水打在身上脸上,一迈的清凉。
胡同两旁高高低低或大或小的房子,各家的房门也是不尽相同,有的开着大门,站着徐娘半老的窑姐哼着小曲在拉客或者是坐着买卖的店家,有的大门紧闭,黑漆漆的大门透着邪气刻着各式帮派的凶恶的标志,或是白底蓝色的一个大大的“赌”……
地上是坑洼不平的石子路,和着雨水愈显泥泞不堪,我深一脚浅一脚走着,与各种凶神恶煞或是贼头贼脑的人擦肩而过。在这种地方没有人留意我这样陌生人。在一处小门前我停下步子,摸索到门上的一处陷进去的凹处,手指上的触感隐约传来,那是一头苍狼的印记。于是叩响了
房门,三下一停,轻叩三次。
静默了些许,门自内打开,一青年男子面带警惕的看着我道:“何事?”
我道:“倦鸟还巢,求见刘掌柜。”
男子点了下头,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进去,又看了眼门外才关上门。也不多言,带着我就往西边的厢房去。
屋内摆设简单,几乎没有什么摆设,炕头坐着一老者,双腿搭在桌子上,抽着旱烟,悠闲的吞吐着烟雾。见了我和蔼的笑道:“小姑娘哪里来的。”
“赵记老铺。”
老者悠闲之色顿收,对带我进来的青年男子道:“你先下去,今晚不见客。”
他说:“姑娘何人,竟然惊动了赵当家的?”
我微微一笑说:“老先生似乎忘记了这个行当的规矩。”
老者目光炯炯的端详着我,捋了把胡子道:“老朽愚钝。姑娘有何吩咐尽管开口。”
“掌柜的,今晚可有货发?”
老者道:“没有,半月前才发的,这批的人数还没有凑齐。”
我走到他跟前,俯下身子道:“今晚发,加上一个人,关城门前必须出城。”
老者低头狠狠的吸了口旱烟,思量半响咬牙道:“行。”
我作揖道:“多谢掌柜的。”
“姑娘。”
“掌柜有话不妨直言。”
“老朽多言一句,姑娘若是不愿以真面目示人,这眼神姿态怕是也得改上一改。”
眼神一暗,腰弯下几分道:“多谢前辈提醒,晚辈受教。”
“好,果真不是寻常人。”老者对外间叫道:“马驴,进来。”
方才带路的青年推门而入,便是老者口中的马驴。
老者道:“吩咐下去,今晚出货。”
马驴道:“掌柜的,货还没全……”
老者打断他,威严尽显道:“马上出货,今晚务必出城,明白不?”
马驴身子一直,喊道:“明白。”
老者指着我道:“把她算上,这趟你亲自跑,看好老三那个色鬼,知道吗?”
马驴惊讶的看着我,又看了看我平庸的姿色,应道:“是。”
老者道:“去吧,路上小心。”
我随着马驴出了屋子,他侧着脸对我道:“需要委屈你一下。”
我点了点头。
他取来麻绳把我手绑在身后,拿一块破布塞进我的嘴里。然后半拖半拽的扯着我走,行至院中见他吼了一声:“出货。”
方才了然无声的院子亮起了灯火,自各间房内走出约莫六七个人,都是一幅苦力打扮,其中一流里流气的中年人道:“马子,今晚出货,没搞错吧?”
马驴冷然道:“掌柜的亲自发的话,别废话,赶紧准备,今晚就得出城。”
那人一指我道:“就这个货色,你寻摸来的?”
马驴脸色一暗,道:“老三,赶紧干活。”
说罢拉着我往一间破旧的大屋走去,门上挂着一把大锁。屋内黑着灯,传来细微的说话声,其
间夹杂着低低的抽涕。
马驴低声在我耳边道:“自己小心。”我轻轻的哼了一声。
他开了锁,狠狠的把我往里面一扔。灯亮了起来,空荡荡的屋子里堆满了稻草,我摔在上面身子倒不觉得疼。角落中,大概七八个女子满是惧色的依偎在一起,脸上泪痕犹在,手俱是被绑在身后,只是嘴里没有塞上破布,但从虚弱的脸色来看应该是饿了好些天的,就是大叫也叫不出多大的声响来。
马驴站在门口,明灯暗影下左眉处狰狞的刀疤宛如暗神一般骇人,他声音冷冷的道:“今晚就送你们出去,都给我记好了,到了这个份上,要想自我手里出去,只有横着被抬出去,不想死的就别动逃走的念想,不然,不要怪我刀下不留人。”
抽涕声断断续续,我看着那一张张年轻的哭泣的脸,默然。
丁字胡同的李掌柜,道上的人称无良李,做的是活人的买卖,无本有利的生意。被抓来或是被买来的姑娘,天南海北的不知会被送到哪里,但是今后的名头已经就此定下,军妓。
很快,我与那些女子一样被带上了一辆辆平板的货车,身上被压上了东西,盖上了麻布。世界顿时一片黑暗。身旁的女子不安的只往我怀里钻,身上一股稻草的霉味。
城门口,显然马驴与守城的兵士已经混熟,他们走的这趟买卖自来是得到官家的默许。只听那士兵道:“马子,这么快又送货了。”
马驴道:“没办法,前方的兄弟耐不住寂寞,催得紧。”
众人哈哈大笑。那士兵道:“马子,你们别耽搁了,赶紧出城吧,再晚点怕是要封城了。”
马驴道:“我这一路也见到官兵出动了不少,怎么了,城里出什么事了。”
那士兵压低了声音道:“大事,具体的我们这些小人物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太子爷满天下的找人,挨家挨户的搜寻,估计是太子府走失了什么人。”
“哦。”马驴道:“那我们先走了,等这趟回来再请弟兄们喝酒。”
“行,咱弟兄们等着。”
出了城门,心中的压着的大石才缓缓放下,神经一松,不自觉的睡了过去。


87.  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4)

醒来时已是清晨,人已经不在平板车上,而是靠在树边,身边倚在一起的是那七八个女子。马驴他们一行约莫六人在我们周围分散的坐着,有闭目养神的有立着身子放哨的。
我目光平静的扫视了一周,见马驴就在我左侧,倚着树干也在打量着我。
这是我第一次认真的看他,眼睛不大,眉毛却是浓密,薄唇带着几分冷削倒也称的上一表人才,但左眉处一道直入鬂间的刀疤分外狰狞,掩了他本是清俊的面容。他年纪不大,却能得到刘掌柜的器重,自然是不容小瞧的人物。
他毫不避讳的看着我,如同在审视一件货物,我亦眉目不动的任由他看着。
半响,天色大亮,他收回目光,喊道:“歇够了,都起来接着赶路。”
平板车不见了,林子中只有几匹马和一辆轿箱很大的马车。
那些女子被饿的身子无力,俱是软绵绵的,由着那一个个苦力模样的男子抱着扔上了马车。免不了被摸几下。
我嘴里依旧塞着破布,身子倒是有力。一人刚欲过来抱我,马驴喊道:“她有力气,让她自己使。”
因为不敢走官道,走的俱是坑洼不平的山野小路,一日颠簸下来浑身酸疼跟散了架一般。加上一日未尽米粮,只间歇的喝过几口水,身子虚弱颓然的倚在一旁。车里的女子都好不到哪里去,脸色一个赛一个的苍白,有几个还干呕起来,胃里没有食物吐出来的也只是酸水而已,加上有人失禁,但车内的气味愈加难忍。
天色黑陈,车子才停下来,帘子拉开,马驴的脸被他身后的火把映明,他看了我一眼,拽上我的胳膊,粗暴的拉我下来,我确实无力,身子一软就靠在了他身上。我微弱的感觉到他身子一僵,但还是拉着我让我靠在树边。车上的女子一个个被放下,看着他们熟练的拴马,生火,做饭……
我们身上的绳子被解开,每人分到了一块干硬的烙饼。我咬着硬帮帮的烙饼,闻着空气中烤鸡的味道,看着他们围着火堆吃着烤鸡喝着酒,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想起了临月楼的翡翠金丝、鸡茸金丝笋……还有那香气醉人的糯米酒。浞飏不让我喝多,说我酒后是胡言乱语的疯婆子。其实那次,我虽是多喝了几杯,但意识还是清醒的,只觉得平日里被浞飏欺压的心中郁结,便借酒装疯,在大街上抱着他大喊:“你个臭男人,娶那么多老婆,你不要脸……”后面说了什么我记不得了,最后是浞飏把我打晕抱回去的,第二日便传下话来,厨房送去水汶阁的饭菜内不许加醋。
突然,一只粗糙大手拽住我的胳膊拖着我向树林里走。我惊声尖叫,却发现不只我在叫喊,所有的女子俱在哭喊,那一个个苦力打扮的人同样拽着她们往林子里走。男人眼中赤裸裸的欲望,如同地下城中兽性的火焰,在暗夜之中如同妖魅断人心魄。
那被叫做老三的色胚手里拖着一个姿容不错的女子,笑嘻嘻的对马驴道:“今次七个女人,咱们七个弟兄本来正好享用,可你老弟偏偏不好这口,那老哥我就搂着两个美人爽歪歪去了。”
拉着我的男子嘴上应和着,脚上的步子却不停歇,急不可待的往林子里走。
我看向马驴,他也在默然的看着我,我不知道他有着怎样的坚持,但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终于,他指着我说:“我要她”
拉着我的男子一愣道:“马哥,你说真的?”
马驴不答,似乎还在固守着胸中的那份密园,倒是老三走过来,把我自男子手里拽了出来,塞进了马驴怀里,道:“难得马子动了心思,咱们做兄弟怎么也得成人之美不是。去吧,马子,让弟兄们听听这娘们的叫声。”
他的怀抱僵硬而温暖,他右手箍着我的腰带着我走进林子,把我放在地上,他就坐在我对面看着我沉默。
林子里渐渐响起了呻吟声和男子低哑的吼声,马驴神色依旧冷然,不带一分感情的凝视我。我突然很想知道,若是我摘取脸上的面具,他会不会还如现在这般沉稳不动。
老三的声音响起,他赤着上身站在灌木后面看着我们,眼中神色不明,道:“你俩相敬如宾呢,马子,是不是不行,不行告诉哥哥,哥哥带你整治这娘们。”说着就往我这走。
“不劳烦三哥了,我自己解决。”马驴说罢迎面把我扑到在地,吻铺天盖地的落在我的发上,脸上,颈间,一只手摸索到我腰间去结我的衣服,我哭喊着挣扎着,拼了命的去捶打他,他低骂了一声,挥手就是一巴掌,很疼,打得我眼冒金星脑子里嗡嗡的响。这许是我挨过的最重的一巴掌,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以前浞飏打我看似凶狠却没有用足力气。我不再挣扎,木然的由着他解开了我的衣服,冰凉的手覆上了我的胸膛。
身子里有股热流缓缓流过,那是情欲本能的反应。但我的心是冷的,我想马驴也是如此,他没有吻我的唇,我们不过是两具例行公事的工具而已。
他手上使力狠捏了我的胸,我呻吟出声,他再用力,我更加大声的叫了出来,声音说不出的娇媚。
那老三的呼吸渐渐急促,顾不上许多,匆匆去找自己的女人了。
马驴眼中依然清明,星光点点下我见他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唇语。他说:“老三不可信。”
我相信他,在他没有吻我的唇的时候,在他身子火热眼神冰冷的时候。我虽看得懂唇语但却不会说,只认真的看着他,点了点头。
于是,他把我捞了起来让我反身趴在地上,顺手扒下了我的裤子,晚间的凉风徐徐而来,我情不自禁的夹紧了双腿。他的手分开了我的腿,我感到他的僵硬自后面抵着我开始缓缓律动,一下下的撞击在我腿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的火热在我身上律动,而我身子里空荡荡的,只能随着他的起伏控制着声调大声的呻吟。
随着马驴的一声低吼,一切归于平静。他没有在我身上多留片刻,起身,自顾的穿上衣服。我拿出身上的绢帕擦拭着大腿上的液体,默默的穿好衣服,抬起头发现马驴也在看我,依然没有丝毫情绪的看着我,令人琢磨不透。
之后的日子俱是如此,白日颠簸赶路,晚上由着男人们发泄欲火。慢慢的,奴性渐渐在女子们的身上体现,那一具具躯体被欲望征服沦为肉欲下的奴隶。哭泣声反抗的挣扎都成了身后的一点点尘埃,她们学会了如何勾引男人、取悦男人、如何叫,如何笑,如何媚……马驴依旧护着我,却在这样靡乱的环境中依然固守他的君子作风,每每与我的大腿做着激烈的运动。我有时怀疑这个男子是定力太强,还是身有隐疾,就算我姿色平庸,但身材还在呀。


88.  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5)

日子过得有些混乱,我已经记不清我们走了多久了,大概有一个多月了吧。越往北去山路渐渐崎岖,人烟稀少一派荒凉之色。
快到了,我告诉自己。
那一晚,接近黄昏时,我坐在马车里听到老三在外面叫了一声“停。”
马驴问道:“怎么了?”
老三道:“肚子疼,兄弟我得方便方便。”
马驴道:“我们先行,你完事后赶紧赶上来。”
却听阵阵呻吟,底下有不少人也都说肚子不舒服要方便。
老三道:“马子,要不咱今晚就歇这吧。”
马驴道:“前边不远就是边境,赶赶路今晚就能交货,兄弟们加把劲。”
一人道:“马哥,不是咱不想赶路,那大帐里有酒有肉的弟兄们也盼着呢。可你看看,咱们腿都抖成这样了,还能骑马吗?”
马驴无奈道:“罢了,收拾东西歇这吧。”
下车的时候马驴过来扶我,我低声在他耳边道:“要出事。”
马驴握着我的手一紧,看我的眼神第一次微有情绪,道:“没事。”
虽然他嘴上说没事,但我感觉的到他的紧张。相处的日子不短了,这冷面的男子虽然没和我说过几句话对我从没有过笑脸,但他是好人,我知道。
拉过肚子后,男人们脚下虚浮,都没有力气去做那男女之事。
偶有女子钻进怀里,也都是一脸厌烦的道:“去,去,去,大爷烦着呢。”
老三呵呵笑道:“马子,我们这是有心无力呀,你和你那娘们去快活吧,我们听听声就行。”
马驴也不说话冷着脸拉着我往林子里走。
接下来的程序我已经熟识,任由他的吻落在脸上,却不料,他突然吻上了我的唇。我瞪着眼睛看着他,他眼中一丝血丝闪过。突然,我嘴上一疼血腥蔓延,他缓缓抬起头来,沾着我鲜血的唇夜色下竟然有些妖艳。
啪啪,两声清脆的掌声响起。
马驴看了来人一眼,不慌不忙的站起身,为我扣好衣服,拉着我的手站在我身前。他说:“三哥,你的朋友兴致很高。”
老三的旁边站在一位灰衣人,他只面色苍白,一双眼睛灰蒙蒙的了无生气。就是这双黯然无光的眼睛,我看向他空荡荡的左边衣袖,心迅速一沉,他便是树林中追杀我被修涯所伤的黑衣人。
灰衣人捕捉到了我的眼神,咧嘴笑了:“夫人认出老夫了?”
我向后缩了一步,问向马驴道:“他……他是谁,好怕人。”
马驴搂着我的肩,对灰衣人道:“阁下怕是认错人了。”
灰衣人右手按在腰间,看着我若有所指道:“既是认错了,就留不得活口。”
马驴亦是冷然道:“愿意奉陪。”
二人之间凌厉的杀气尽显,风吹草动在这一刻倾然而止,天地间一片静谧。
老三被这等气势所震,结结巴巴道:“巫爷……这女子虽说来得时间和您说的一样,但也……也未必是您老要找的人。我这兄弟脾气硬,您……您多担待。”
灰衣人冷哼一声道:“宁妄毋纵,夫人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怎么做。”
嘴边挂上一丝优雅的微笑,我缓步上前,马驴握着我的手不送,拉着我后退。我回过头对上他的眼睛,轻轻说:“放手,你不是他的对手。”
马驴不言,手依旧紧紧的握着。
我道:“放心,我有办法。”
他瞪了我一眼,手就是不放。
我叹了一声,转身面向灰衣人道:“前辈好能耐。”
灰衣人呵呵笑道,“若说计谋,老夫怎比得上夫人。但,夫人此番与这莽夫做出这等苟且之事,就是今晚老夫不为难你,殿下也留你不得。”
我说:“前辈为王后办事可算是尽心竭力呀。”
灰衣人面上一暗,嘴上却道:“夫人随老夫走便是。”
“若我不从呢?”
他一字一顿道:“老夫依然可以杀你。”
“王后的懿旨怕是要前辈把我带回她为我准备的牢笼中去,前辈若是杀了泫汶怕是不好交代。”
“你是泫汶?”老三指着我大叫,又摇了摇头道:“那女子美得像画里的人,你?不是。”
马驴握着我的手一颤,我手在面前一拂,露出了倾城的容颜,看着跌坐在地的老三浅浅一笑道:“三哥你看我是不是如传言说得那样的美。”
老三痴痴道:“美,美……”
第三个字尚未出口,头一歪便没了呼吸。灰衣人冷眼看着老三的尸体,一双同样苍白的手在衣服上蹭了蹭。
马驴拉过我,恨恨道:“为何要害三哥。”
“为了你我能够活命。”
灰衣人看着我,眼中恨意渐盛,道:“断臂之仇,老夫仍然记得。”
我说:“那要看在前辈心中是灭族之仇重要还是断臂之恨难忍?”
灰衣人眼神一颤。
我心中多了几分坚定,沉沉道:“或许泫汶应该不知轻重的叫你一声,巫一。”
许是太久没有人提起这个名字,巫一竟然低低的应了一声,待神情清明后一脸戒备的看着我道:“你想说什么?”
巫一对王后的忠心不足,不然上次树林中他不会不顾及浞飏的性命对我痛下杀手。他想借助修莛的力量报蛮夷灭其氏族之仇,而修莛利用他的武功来对付我,二人相互利用而已。然而,使毒的人心胸定然不会宽阔,猜疑心重,他真的相信修莛会履行挥军北上的诺言吗?而就算修莛后宫为尊,修家势力庞大,又如何给出兵一个合理的理由呢。
“巫前辈相信王后会实现许给你的诺言吗,王朝的铁蹄会踏过蛮夷的土地吗。”我摇了摇头,“前辈自己怕是都不相信,若说这朝中主张战争的人怕是只有浞飏了。”
巫一灰蒙蒙的眼睛直直的审视着我,脑中不知转过了多少个念头。他冷冷道:“可惜他还不是王,没有权利发动战争。”
我眉毛一挑道:“泫汶去了蛮夷,浞飏便有了领兵的理由。但我今日若是死在前辈手里,前辈对于王后的利用价值就大大下降了。”
灰衣人脸上喜色一闪,复又目光沉沉的看着我道:“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说:“一来泫汶本就是要去蛮夷,二来想向前辈讨个人情。”
巫一面带警惕道:“夫人说说看。”
“很简单,泫汶想要前辈给提个醒。”我走进巫一,凑近他的耳边,轻声问道:“修莛的空门在何处?”
巫一肤色苍白,细长的眼睛眯成一缝,笑道:“你果然是前世瑭姻,夫人忍人所无能,老夫佩服。既然夫人卖了老夫一个人情,巫某自当送还一个,但这断臂之仇?”
老奸巨猾。我笑脸相迎道:“前辈是在提醒泫汶讨要险些丧命蚊蛊之下的债吗,还是当日树林之中前辈所下的杀手。”
巫一尴尬的笑笑道:“是巫某心性小了,夫人莫怪。其实夫人若是价钱合适,王后的命……”
“不。”我打断他,决然道:“我要光明正大的扳倒她,若是简单的取其性命,她活不到今天。”
巫一面现难色,思踱片刻道:“夫人不妨从女人的嫉妒心着手。”
“瑭姻当年之事,怕是留不下什么线索。”
巫一道:“非也,老夫指的不是瑭姻的事,夫人可能不知,瑭姻并不是唯一的一个受害者。”
一丝冷风吹过,卷起地上轻薄的尘土。脑中闪过一道光芒,那个黄沙纷纷漫天沙尘的白日,那个破旧清寒的宫殿……脸上不禁笑意灿灿,道:“多谢前辈,泫汶受教了。”
巫一指着我身后的马驴道:“此人留不得活口。”
我拦在前面道:“他若死了,难免招人怀疑的。我相信他不会出卖我。”
巫一犹疑的打量了马驴片刻道:“好,巫某相信夫人的眼光。告辞。”
“烦劳前辈把这尸体带走。”
“好。”
说罢拉起老三的尸身跃然而起,几个起落后消失在密林之中。
我心中的提着的一口气颓然放下,身子一软踉跄后退。
马驴在身后扶住我,让我倚在他怀里。
我大口的喘着气,手捂着胸口。他看着灰衣人离去的方向道:“果真是高手。”
“那当然,还不快谢谢我的救命之恩。”
马驴狠狠的瞪我,眼中的神色在夜色朦胧中辨不清晰。
我跳出他的怀抱,背着身子带上人皮面具,道:“我们赶路吧。”
马驴缓缓在树下坐下,道:“我们没有黑夜赶路的习惯,会招人怀疑。”
“哦。”
我离他隔了些距离坐下来,抱着双腿把头搭在上面。


89.  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6)

夜色渐渐低沉,苍穹中腾起云雾,遮了闪闪的星光。夜风吹过,可以闻到一种混合着泥草味道的淡淡的清香。
马驴依旧无话,眼睛闭着不知是不是睡了。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倚着树干阖上了眼睛。
神志迷糊间觉得身边有人走近,反射性的睁开眼睛。
许是目光中戒备的神色过于浓重,马驴拿着衣服的手僵在半空中,直直的看着我。
我妩媚的笑了,道:“你是第一个能冷静盯着我看的男人,你当真无情?”
马驴眉目不动,把手里的外衣穿上,道:“你要去哪。”
我也站起身,扭了扭酸疼的腰,道:“蛮夷军帐大营。”
马驴走近我,抬手摘去我发上的树叶道:“你与赫朗赤……”
我好奇的凑过去看他,许是我们曾赤裸相见,许是被他强大的自制力折服,对着他女子的矜持我一分也提不起来。我道:“你……你开始关心我了?”
马驴别过脸去,头一次躲避我的目光。
我跳到他面前道:“你之前有没有想到我是泫汶?”
马驴冷然的眸子看着我道:“没有。”
我拉着他的胳膊道:“那你现在知道了我的秘密,你说,我该怎么办?”
马驴道:“昨夜你救我一命,若要,尽管拿去。”
“可是你也救过我。我问你,我的秘密你会不会告诉别人。”
马驴凝眸于我,眼中初现挣扎,左眉的刀疤在清晨的薄光中冷冽的狰狞。思索良久,他点了点头道:“会。”
我无奈的笑了,心中戚戚然的泛起了苦涩。这是命格天定还是残忍的巧合。轮回的宿命,命中注定我逃不开也逃不掉修家人纠缠的梦魇,我认了,但,为何总要牵扯进无辜的人,为何……
如何……可我停不下手中的白刃,血染罗素,我无路可选……
我道:“那为何昨夜你不飞鸽传书告诉你的主子?”
马驴眉头一锁道:“你试探我?”
我放开了他的胳膊,退后一步,道:“修家对你当真如此重要?”
马驴眼中全是惊讶,不可置信的看着我道:“你已经猜出我的身份?”
抬目望向远处,青山环绕,绿柳成荫,碧蓝的天空,朵朵白云漂浮,那样的纯净碧洗一般的天空,不沾染尘世的点点尘埃。往事成烟,被轻风撕裂,一丝一丝寸寸扯断,零碎的片段。我说:“修涯曾和我说过名动京师的修家三杰,冷面长水我已见过,铁嘴名穆已死,唯剩下,你,无情段暄,只闻盛名未见其人。”
马驴,不,段暄脸色带着几分暗然,他说:“你何时发现的?”
“虽说我带着面具姿色平庸,但我还没见过一个男子在见到我身体之后还能把持的住的,那时,我便知道你绝不是贩卖军妓的小人物。那样的定力,绝非常人能有。但你这样的人物为何要隐姓埋名混迹三教九流之所,我想到了一个词:情报。所以你只能来自军旅之家,而怎样的府第能令这般人物屈身于丁字胡同,加上你的冷静或者说是冷漠,便只剩下一个人,不是吗,无情段暄。”
段暄再次转过了身子,道:“既是如此,昨夜你为何阻止巫一杀我?”
“一来怕他自武功招式上认出你来,二来……段暄,你何苦为了修家如此,昨夜你没有出卖我……”
“够了。”段暄冷冷的打断我道:“元帅待我恩重如山,我若早知道你便是泫汶,早知道你害了小姐和少爷,我……”
我闪到他面前道:“你如何?段暄,不可否认我欣赏你,但是,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记得前世瑭姻的一切,更加不能让人知道我与巫一之间的秘密。所以,今天,你我只有一人能走出林子。”
段暄直视我,切实的专注与深沉,道:“你要与我动手。”
“因为你要出卖我。”
段暄眼中是痛苦的纠结,沉浸着黯然的心伤,言语几乎连不起来道:“我不能不说。”
收起了眼中的柔情,这般无情之人我打不动他,敲不碎他死命坚持的愚忠,不能收为己用。我声音冷冷的说:“你,不是我的对手。”
段暄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自顾的问道:“一个月前,边境的驻军屡屡遭不明身份的死士偷袭,元帅更是失踪多日,可是赫朗赤所为?”
“是。”
“为何?”
“赫朗赤狼子野心……”
“我问你为何要帮他?”
我笑道:“你忘了你的元帅也姓修吗?”
段暄死死的盯着我,那深刻的眼神仿佛把我当作洪水猛兽,他说:“你……你疯了。”
我无谓的笑了。
他说:“你可知道,浞飏若知道你身处蛮夷大营定会领兵前来,两国可能就此交战。”
“不要和女人谈论战争和政治,尤其和一个满心仇恨的女子。”
我挽起裙摆,退后几步道:“段暄,我感谢你,你让我做了一回真正的自己,不用压抑隐忍,可以任意而为。我也尊重你一次,我们公平比武一决生死吧。”
段暄看着我,双手指节握的咯咯作响,他说:“你要我与你动手?经过这么多事之后,你要我与你动手?”
我道:“段暄,你我都有无法改变的坚持,我们没有选择。”
段暄双拳紧握,青筋暴露,似乎全身的骨头都在作响,他的脸扭曲的狰狞,却听吱嘎的一声,他全身如同散架一般颓然倒地,鲜红的血缓缓自嘴角流出。
我扑到他身前,扶起他的身子抱在怀里道:“你这是做什么?”
段暄嘴角艰难的扯出一丝笑容,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笑,无比的苦涩,他笑着说:“我还有这样的选择。”
“你这是何苦?”
“我……我昨晚没有出卖你,却是出卖了修家。我有何颜面再活在世上……”
“段暄!”我喊出声来,却没有人应我,怀中的人永远的阖上了双眼。
无情段暄,却是有情有义之人,却是有一位被夹在我与修家仇恨之中的牺牲品,他,生生震断了自己的筋脉。
我擦去了眼角未干的泪痕,对着段暄的尸身道:“对不起,你的……我不能留下。”运功化去了他的尸体。起身,冷眼看着那一滩清水渗入地下,渐渐消失,只留下一处颜色略深的泥土。
走出林子,见开阔的空地上横七竖八的俱是尸首,尸身已经发硬,是那六名与我同车的女子和五名苦力打扮的男子。
人应该是昨晚巫一杀的。
天色渐明,但雾气尚未散开,目所能及的范围十分有限。
我不再耽搁,施展轻功借着山野雾气的遮掩向蛮夷大营奔去。


90.  旅雁孤云,万里烟尘,回首中原泪满巾(1)

山林四寂,低凝无风,举目远望,依稀可见一马平川的辽阔草原,苍翠的绿连成一片海洋,生机勃勃的冲天昂扬而起,却不及它一望无际的博远震撼人心。一脉绿色之中几个白点连缀成片,成攻难易受之势,应该便是蛮夷大帐。
耳边一丝冷风,撕裂空气的声音,我本能的侧身闪过。一只冷箭直直的打进身后的树干中。
身立不动,喊道:“箭下留人,小女子有件信物可表明身份。”
此处地处险要,赫朗赤不会不安插暗哨。一人身着青衣自树上落下,有着蛮夷人特有的浓黑的眉毛,宽阔的脸盘,满脸戒备的看着我。
我自发中取出赫朗赤的狼牌,尚未及开口,青衣人便扑通跪倒在地,嘴里支吾说着什么。
我道:“我非你族人,听不懂蛮夷话。”
那人微微抬头,一脸惊讶的看着我,渐渐讶然转变为崇敬,那仰视我的神情不禁让我怀疑脸上的面具是不是松动了。他说:“方才……刚才,小人鲁莽,差点伤了贵人。”脖子一扬道:”你处罚我吧。”
我说:“我想见你们的王,劳烦小哥带路。”
青衣人点头,转身对着树上说了一通蛮夷话,带着我出了林子。
一路畅通无阻,行至最大的一处帐篷处,门外立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带刀侍卫,俱是粗眉圆木,皮肤黝黑。青衣人与其中一人交谈了几句,神色无奈的用不流利的汉语对我道:“陛下……陛下尚未起身,不如……先去休息?”
这一路下来颠簸奔劳的,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如今太阳都快出来了,他赫朗赤还身子未动。
女人心气到底是小,见不得别人过的休闲。我身子一闪就窜了进去。把侍卫的呼喊声抛在身后。
人刚进帐篷,一只大手迎面而来,不及躲闪,脖子已经被人擒住。
带着睡意的低哑嗓音用蛮夷话说着什么。
我看向来人,竟是赤裸着身子的赫朗赤,苍狼一般的眼睛眯着充满危险气息。
见我不答,他手上加力,捏得我一阵窒息。
两名侍卫和青衣人急急的冲了进来,赫朗赤赤裸着身子倒也不羞,倒是他们扑的跪倒在地,支吾的说着什么。
赫朗赤掐着我脖子的手渐渐松了下来,说了句蛮夷话,那三人犹如大赦一般退了出去。
他侧着脸低声道:“你主子人呢?”
我有主子?这才想到自己还带着面具,难怪他上来就是杀手。
本想看着他说几句话,但他未着寸缕,小麦色的皮肤,结实的肌肉,平坦紧绷的小腹……
脸上有些热,我别过头道:“你先穿上衣服。”
未料赫朗赤闻言一惊,抓着我的肩一双凌厉的眸子直直的看进我的眼睛,嘴角的弧度渐渐扯开,道:“朕的身子都被你看过了,你说怎么办吧?”
……
“陛下……”一声娇嗔自床榻传来,一位皮肤细腻如雪白皙的女子赤裸着身子躺在床上,玉腿长而细,腰肢犹如水蛇,一床薄薄的丝被围在身上,勉强遮盖了重要部位,却欲笑还迎的露着半边雪白的乳峰,春色缓缓流泻而出。
“美人。”我低赞道。
赫朗赤抓着我的肩不放,凑近我的脸,道:“有你美吗?”
距离很近,他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很热,犹带睡眼的眸子透着一丝玩味和几分兴趣。我嘴上带笑,刻意压低了声音道:“我脱光了一定没有她好看,陛下真是艳福无边。”
赫朗赤闻言双目精光毕现,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我。我亦不动,平静的由着他看。
片刻,他突的抽回了手,转身走到床榻前,揪着那女子的一只胳膊狠狠的把她甩到地上。女子被摔得目瞪口呆,连哭泣都忘记了,呆呆的盯着赫朗赤闪着戾光的一双狼目。赫朗赤低低的道:“滚!”
那女子这才低低的抽涕起来,身子颤抖的缓缓的起身,赤着身子就往外走。
这蛮夷人真是令行禁止……我心有不忍,冲到床边拿起一床大被,狠狠的瞪了一眼赫朗赤,走到女子身边为她披上,她犹带惊恐的眼睛疑惑中带着感激的看着我,我嫣然一笑道:“没事的。”
偌大的帐中只剩下我们两人,不,是我和一个不穿衣服的野蛮人。
赫朗赤横着他骄傲的身材在我眼前横晃,要不是我带着面具,脸色怕是自然不到哪去。
他说:“我就知道你会来。”
我冷哼道:“我说过我会来。”
他缓缓的开始穿衣服,一下一顿的看着我:“留下来。”
我走到帐内一侧,见地上铺着一块完整的白老虎皮,虎头未失凶恶的神采,坐了上去,摸着柔软的皮毛道:“陛下是想充实后宫还是借此挑衅天朝。”
他无视我的讥讽,走到我面前,高高的俯视我道:“没人知道你在这,你留下来,朕帮你灭了修家。”
我无奈的笑了,“晚了,浞飏怕是已经知道我在这里了。”
他动怒,皱着眉冷声道:“你故意的?”
我说:“江山美人陛下会怎么选?”
赫朗赤一怔。答案亦不言自明,这野心勃勃的君王,怎么舍得下权杖之下的万里疆土。
无心插柳柳成荫,我虽然想到赫朗赤不会轻易放我走,却没有料到会遇到巫一,会生出那样的事端来。
我别过脸去,问道:“修升呢?”
他亦冷着脸不再看我,招呼了下人进来,扔下一句话出了大帐,“看看自己什么样子,先洗漱更衣。”
伺候的侍女俱是冷面寡言,沐浴后把我的头发梳成若干小辫辫梢用银盾的辫套套住,垂于背后。一套侍女的粗布衣裙,我没有多言由着她们为我穿戴妥当。
出了帐子,明媚的阳光刺得眼前一晕,细细密密的微风拂面,长草犹如波浪一般应风而摆,空气中青草的味道和泥土的清香扑鼻而来,牛羊的叫声,马儿的奔驰,兵士们操练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这便是塞外,风花飞花,青山碧草阶,远离了青石琉璃瓦的红墙深院,一切宁静有因。
犹记得,曾有那么一个人,要带我远离争斗的漩涡去塞外牧马放羊,然而,所有的努力在修姓面前都化作了一声叹息,苍白无力。


91.  旅雁孤云,万里烟尘,回首中原泪满巾(2)

“怎么?看得醉了?”
赫朗赤自马上窜身而下落在我面前,额上沾着汗水,手里攥着马鞭。
我递上一方手帕。
他冷眼瞥我,自我身边走过,走进帐中。
我收回手帕,追着他进了帐子,道:“修升呢?”
赫朗赤转过身,手背拂去额上的汗水,道:“朕听闻过一个关于你的传言,倾城瑭姻的故事,”
“如此无稽之谈陛下怎可尽信?”
赫朗赤狼目微动,光芒凌厉成一刃,细密成网揪的人挪不开眼。他说:“那你为何与修氏为难?”
“那是我自己的事,陛下难道忘了我们之间的交易,陛下此番神不知鬼不觉的重创边境驻军活捉主帅可谓是收获颇丰,泫汶不过是要修升一命,难不成陛下想反悔?”
赫朗赤恨恨的瞪我,灰色的眼中强压着怒火,道:“朕忘了,你是个没有心的女人。”
说罢不再看我,手放到唇边吹了个口哨。轻微的声响在安静的帐内清晰可闻,原本铺置白老虎皮的地上渐渐向两侧分开,一个地道的入口露了出来,黑暗的楼梯一望不见底,似乎尽头闪着橙黄的光,又似乎只是黑沉沉的一片。一黑衣人自内走出,青眉细目全然不似蛮夷人的粗犷脸型,脸色苍白透着几分阴柔,许是长年不见天日。
赫朗赤道:“守着。”
黑衣人略一点头。
我留意到赫朗赤说的是汉话,而不是蛮夷语。
青石铺砌的石阶,阴湿的墙壁,幽暗的光线。台阶上长了藓类,很滑,我紧跟在赫朗赤身后,全然留心。
沿着直贯而下的台阶走到尽处,便是一处石室,灰色的石壁凹凸不平,墙上挂着火把,盈盈明明的火光映红了修升的脸。
修升被绑在十字的木架上,铁质的镣铐锁着四肢,身上的衣服支离破碎,头发披散凌乱,身上是一处处的伤口,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渗着血,鲜红的暗红的血迹沾染了衣衫布满的肌肤,那张纵马京城不可一世的脸光辉不在,头低垂着。
心中快跳了两拍,一种夹杂着兴奋激动的情绪在心头的蔓延开来,宛如见到猎物的猎手一般,我压抑不住升腾起来的兴奋。
赫朗赤侧头憋了我一眼,如墨的瞳孔一微,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
我缓缓走向修升,站在他身前,距离很近,这种近在咫尺的征服的快感让我咯咯的笑了起来,那种妖媚一般的笑声,我感到陌生,不论是前世温婉的瑭姻还是今生伪善的泫汶,在人前都不敢笑得如此魅惑。而现在,我憋了一眼微愣的赫朗赤,在修升抬起的眸子里看到了笑得媚若妖的自己。
修升张了张嘴,含着血的嘴里吐出几个字:“是你,瑭姻。”
我伸出两个指头把他额前的长发拢到后面,轻柔的应道:“我是泫汶。”
修升啐了一口,血腥气溅到了我脸上,他瞪着眼睛恶狠狠的看着我道:“你,真是毒如蛇蝎,当年留你一命,乃是我修氏最大的错误。”
“修元帅说笑了,王后恨瑭姻入骨,怎么舍得让瑭姻死呢,沦为娼妓……哈哈哈,很好呀,确实是痛不欲生的恩典。”
修升说:“哼,这样的恩典……若不是王,你可知道灰飞烟灭的极刑。”
我取下头上的发簪,沿着他结痂的伤口一点点的刺进去,横向扯动,生生撕裂那些伤口。
修升的眼中一片血红,仇恨的火焰吞没了他的眼白,这位纵横沙场数十载的将领气势依旧震人。他忍着痛,咬着牙吞掉了呻吟声。
我看着他圆瞪的眼睛,往事一切历历在目,仇恨的火苗漫上心间,带着灼烧的疼痛燃遍全身,猩红的记忆迷蒙了双眼。
我紧握着发簪狠狠的插进修升的胸膛,拔出来,再插……
湿湿的液体溅在我脸上,却使我更加兴奋。夹杂着修升的闷哼,我机械的刺穿他的血肉。
那一天,在蛮夷大帐的密室里,我第一次痛快的发泄自己的仇恨和压抑在心中百年的屈辱,赫朗赤许是唯一见过这样疯狂嗜血的我。
赫朗赤冲上来在后面紧紧的抱住我,强拉着我后退几步。
我挥舞着发簪,大声的挣扎叫喊。一口咬在了他胳膊上。
赫朗赤怒极,扳过我的身子,挥手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我愣愣的停了动作,手无力的滑到身侧,赫朗赤圈着我,一双厉目竟然柔光毕现。
我笑了,自嘲的笑容道:“你觉得我可怜吗?”
赫朗赤愣了一下,随即扬唇轻轻的笑了,如同风和日丽的草原上升起的太阳,炯然的温暖。
我突然觉得只有这一刻自己才是真实的活着的。
我说:“他是我的。”
赫朗赤笑看我一眼,转向修升,侧脸如同刀削般坚毅,眼中漠漠寒光锋利如芒,他低声道:
“修元帅,朕再问你一次,帅印在哪?”
修升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连字成句,“你……你们狼狈为奸,不会有好下场……”
赫朗赤背过身子,道:“他是你的。”
痛苦已经持续了二百年,这次,痛快的结束吧。
我捏上修升的脖子,注视着他脸上每一刻的表情,清脆的一声,修升双眼凸出生命就此终结。
“你快乐吗?”
我嗤笑一声,抬头去看赫朗赤,道:“什么是快乐,我已经忘记了。”


92.  旅雁孤云,万里烟尘,回首中原泪满巾(3)

蛮夷大帐。
我依旧带着面具,坐在白老虎皮上。对面的赫朗赤斜倚着床榻,自斟自酌的饮着酒。
清谈的酒香回荡在偌大的帐中,有些醉人。
他眼波荡漾,有些醉意,他说:“泫汶,那日在太子府,你一身布衣满身泥泞的进来,朕不让你去梳洗更衣,你定是以为朕成心为难你,可你知道吗,朕只是没有把握见到你的倾城之姿后还能漠然如从……”
帐外不时传来牛羊的叫声,我身子向后歪了歪,笑道:“陛下怕是醉了。”
赫朗赤窜到我身前,单膝跪在地上,手捏住我的下巴,灰色的眼眸直直的望进我的眼里,锁着我的目光,他说:“泫汶,只有朕看到的才是真正的你,狠毒、暴戾、狡诈……而你,也是朕唯一想要的那种女人,留下来,十年之内,修家必会匍匐于朕的脚下。”
他的醉眼微醺,他的薄唇微抿,他脸上带着一分挣扎三分期盼六分笃定……
酒香肆意,我身子前倾,对上了他的薄唇,清冷的唇蕴着清冽的香,在我唇间蔓延。
我睁着眼睛看着他,他亦一动不动的看着我,直到我缓缓收回了唇,身子退后。他眼中才漾起一份情绪,似有什么东西纷纷碎裂。
我说:“十年太长,我等不了,这条路,选了我就必须走下去。”
赫朗赤缓了缓,站起身,身子僵直,道:“你这样的女子,注定是男人的劫数。”
我说:“浞飏何时会来?”
“十天之内。”
“哦。”
“你怎么对他解释?”
“也许说得过去,也许……”
赫朗赤欲言又止,看着我默然而立。
我淡淡的笑道:“陛下最近的日子怕是不安生吧。”
赫朗赤斜睨我一眼底道:“探子、杀手、死士、玄士军……为了寻修升天朝可算是用尽其力,朕也乐得看他们忙活。”
“王,王后在帐外。”帐外一侍卫道。
我赶忙起身,低着头恭敬的站在赫朗赤身后。
他道:“进来吧。”
叶赫氏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婢女,我虽是低着头也能感到她打量的目光。
“何事?”赫朗赤问道。
叶赫氏穿着粉红色的马靴,束腿的棉布裤子,摆在身前的葱葱玉手上带着翠玉的扳指。声音轻柔,说着我听不懂的蛮夷话。
却听赫朗赤道:“朕还有政事,让柳生陪你去。”
叶赫氏一愣,转用汉话道:“那臣妾就自个去了。这位妹妹看着眼生,可是中原来的?”
我作揖道:“回王后,民女确是中原人。”
叶赫氏道:“哀家自小就对中原的风土人情着迷,姑娘若是得空,便给哀家讲讲中原轶事如何?”
赫朗赤话未出口,我已经说道:“承蒙娘娘垂爱,民女闲暇。”
叶赫氏道:“这便是好,陛下政事繁忙,姑娘去哀家帐中,我们畅谈一番才是。陛下?”
赫朗赤不耐的挥挥手道:“去吧。”
叶赫氏的大帐虽不及赫朗赤的显阔,但华丽尽显,绡烟罗帐,白玉石枕,雕空的香薰球,纹花的木屏风,柔软的绒毯铺地,手工的刺绣挂墙……
我们面对面席地而坐,之间横着一张梨木桌,摆着草原特色的糕点和奶白色的茶水一般的饮品。
叶赫氏遣退了婢女,举杯敬我。
我施以还礼,道:“王后不必介怀,民女哪里来自会回到哪去。”
叶赫氏抿嘴轻笑,缓缓放下了茶杯,道:“一直以来我都有种感觉,感觉会再见到你,泫汶。”
我一惊,去摸脸上的人皮面具。
却听叶赫氏笑道:“今个一早颜姬跑到我这哭诉,说陛下为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子把她从床上摔了下来……”
我不禁轻笑。
叶赫氏道:“陛下对待女人,不管出于何种目的,是利用也罢,宠幸也罢,绝不会失了温柔,于是我想到了你。”
“我?”
叶赫氏苦笑道:“这一个多月,我便觉得陛下在等什麽人,常常深夜独坐大帐中,一个人自斟自酌……现在想来……”
“王后……”
“而你刚才那番话,若非睿智之人绝说不出来的,而对于泫汶的细腻心思也是最令陛下心神为之向往的。”
叶赫氏按住我的手,道:“泫汶,有时我很羡慕你,能够走进陛下的心里,可是静下心来想一想,却觉得你……你很悲哀,一路飘摇,何处才是你的终点?”
我怔怔的看着她,突然觉得这是我所见过的女子之中最不凡的一位,淡然处之,她真的能够做到。
她接着说:“陛下也同样悲哀,他明明知道你们不可能相守,却抛不开心中的执念。”
叶赫氏暖暖的体温传到我冰冷的手上,她说:“你们都太过于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了,这样反而不能快乐。”
“我欣赏他,欣赏这苍狼一般的男子,但,能陪他走下去的人,只有你而已。”我真诚的看着她说。

之后的几日我住在叶赫氏的大帐中,过着清闲安然的日子。
我们促膝长谈,时常秉烛至深夜,我给她讲中原辽阔疆土之上的奇闻异事,她给我讲蛮夷茫茫草原脉脉黄沙中的风土人情和赫朗赤开疆扩土的艰难过程。
赫朗赤偶尔也会来坐上一会,却只是沉默,安静的听着,眉头深埋着不知名的情绪。
无奈,再多的慨叹也不过化作心间的一缕无奈的低吟。
夜间起风,风声在原野间猎猎而响,时有狼嚎,尖利的声音清晰回荡在茫茫草原之上。
我掀开帐帘向外间看去,天空浓密的黑陈,一轮细月光芒苍凉,淡淡的透明的光辉挥洒下来。
巡夜的士兵经过大帐,我退回帐内。
叶赫氏坐于铜镜前,身后的婢女在为其卸去头饰。
我走过,捡起桌上的紫玉钗比在叶赫氏头上,道:“还是紫色适合王后。”
叶赫氏温婉的笑道:“你就取笑我吧。”
我刚要说话,却咽在喉中,身子一动向后掠出几步。
来人黑衣蒙面,武功颇高,转瞬掠进帐内,拍晕了婢女擒住叶赫氏。
显是没有料到我能躲开他刚才的一击,黑衣人右手捏在叶赫氏的脖子上,使她发不出声来。露在外面的眼睛冷冷的看着我,道:“你若是喊叫,她便是死人。”
这声音,我不由一愣。手紧握,指甲剜进了肉里也不觉得疼。
黑衣人道:“你是什么人,听得懂汉话,又会武功?”
我不敢说话,我听得出他的声音,他有何尝听不出我的呢?
叶赫氏脸憋得通红,疑惑的看着我。
我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又摆了摆手。
“哑巴?”黑人瞥了我一眼,转向叶赫氏道:“你可是这蛮夷王后?”
他手上劲道略泄,叶赫氏大口的喘着气,点了点头。
却看那黑人眼神一变,挥手向叶赫氏天灵盖打去。
我一惊,须臾之间顾不得思量,纵身跃起,挥掌斜劈去挡黑衣人的手。
不料黑衣人那是虚招,身子一侧便卸下我的力道,反手一抓把我拉至身前,点了我的穴道。
叶赫氏刚欲惊叫,黑衣人出手急速点了她的哑穴。
黑衣人面对着我,语气平淡,愈发的成熟。他说:“堂堂蛮夷王后,会留下一个哑巴作陪?你既不愿开口,可是怕我认出你来?”
说罢,便伸手要揭我脸上的面具。


93.  旅雁孤云,万里烟尘,回首中原泪满巾(4)

我低低叹了口气道:“修涯,这是何苦呢?”
修涯伸出来的手僵在半空,面罩外的眼睛抑郁深沉,无边的黑。
他的手缓缓揭开了自己脸上的面罩,青眉朗目,脊背挺直,蓄起了胡子的脸更显沧桑。
岁月和苦难的确可以沉淀情感。
他说:“你失踪多日,原来是来了蛮夷。”
“颠沛多日,幸得王后所救。”我说起了自己这一路的遭遇。
修涯深深的看着我,探究的眼神。
我说:“你怎么会来蛮夷?”
“爹无故在军中失踪,我怀疑乃是赫朗赤所为……”
“修元帅失踪?”
修涯点头。
我说:“军中守卫不弱,元帅怎会不惊动众人便失了踪迹呢?”
修涯摇头道:“我也不知。但若是谁有这个能耐,除了赫朗赤还能有谁?”
我说:“修涯,你先放开我。”
“我忘了。”修涯歉意的解开我的穴道。
我目光望向远处,轻声道:“塞外戈壁飞沙,草原上风吹草低现牛羊的景色,我已经见过了,的确是平静的美,平静的令人感动,我此生算是无憾了。”
修涯闻言身子一颤,眼中澎湃的俱是暗黑色的悲伤,他握着双拳,在沉默中犹豫挣扎。
我见转移了修涯的注意力,却觉得无边的压力渐渐蔓上心间,压得胸口阵阵的疼。
修涯握住了我的手,失了笑容的脸上清朗的气息不再,星眸绞着我,字字清晰的打在我木然的心底, “若这次,你还会跟我走吗?”
我认真的看着他深情的眼睛,苦涩的伤感咽在喉间,只化作唇角一丝无奈的苦笑道:“修涯,我不能再辜负浞飏了。”修涯,若有来生,若我是清清白白的女子,若我还有爱人的资格,那么,我便去寻你。但,今生,我不能放弃浞飏,因为我放不下心中纠缠的仇恨。
修涯握着我的手慢慢放开,背着身子站了半响。转向叶赫氏道:“你若是出声莫怪我手下不留情。”
我几乎不可察觉的摇了摇头,叶赫氏眼中含泪的点了点头。
修涯在她身上一点,便听叶赫氏厉声尖叫道:“有刺客。”
这样聪明的女子怎么会看不出来修涯不会杀她,又怎么会看不出我摇头的含义。
叫声一出,帐外立刻人声响动,刀剑声起。
修涯挥手点了叶赫氏的穴道,拎起她,另一只手拽着我冲出大帐。
帐外里里外外的俱是士兵,手中的火把映明了黑夜。赫朗赤匆匆而来,目光扫了一眼叶赫氏,未在我这停留片刻。
赫朗赤黑色的披风在风中扬起,神态傲然睥睨天下,朗声道:“修将军这是做什么,天朝怎可如此欺辱我邦!”
修涯玉身长立,冷然道:“修涯身为罪臣,言行乃是个人之事,与天朝无关。”
赫朗赤道:“那你便是擅入军营,掳我王后的刺客。”
赫朗赤大手一挥,数十名弓箭手自后面窜出,拉开架势,对准了我们三人。
修涯道:“赫朗赤,你的王后尚在我手中。”
赫朗赤苍狼般的回眸中冷光一闪,肃然道:“我草原男儿怎可受人要挟,素闻将军修涯行事光明磊落,不料却是这般挟持夫人想要挟的小人。”话锋一转,直视叶赫氏,平淡的语气却不失帝王之势道:“朕,不会忘记你。”
叶赫氏眼中的泪终于滑面而出,却喜极而泣的微笑,咬着唇决然的点了点头。
修涯被赫朗赤一番冷言相激,不禁默然。
我看向赫朗赤,他虽然没有看我,但是我知道他看到到我,于是我轻轻的笑了。
赫朗赤似是知我所想,一束白刃的冷光打来。
我揭开了脸上的面具,在众人的抽气声中魅然一笑,道:“陛下,我们又见面了。”
赫朗赤定是咬牙切齿的恨我,但脸上却笑道:“原来是水汶夫人,不曾想别过数月,今夜能再见夫人倾城之姿。”
“只是……”赫朗赤挑起眉毛,“夫人易容改装混入我军营又是为了什么?”
我道:“陛下误会了,泫汶是被贩卖军妓的贼人掳来的,若不是易容改装,怕是活不到今日。”
“既是如此,今晚朕便设宴为夫人压惊,夫人走过来便是。”
我低声对修涯小声道:“挟持我,快。”
修涯一把揽过我,右手捏上我的脖子,把我挡在身前道:“赫朗赤,她若是有半分差池,浞飏定不会放过尔等。屠族之祸可想再尝?”
赫朗赤脸色变得很难看,狠狠的盯着我半响,强压着怒气挥了挥手,弓箭手霎时退到后面,士兵让出一条路来。
修涯道:“修涯如今已是草莽之人,所作所为全在个人得失之间,望王上见谅。”
说罢带着我纵身而出,向树林奔去。

青山环绕,密林葱郁,广袤的天穹暮色幽黑,无边无垠的蔓延至天际,璀璨星光点缀其间,和着皎白的月光映明了夜色。
春末夏初,原本清凉的夜风夹杂了几分稠稠的暖意,拂过脸庞留下些许残温。
这世间有的人,你以为情缘了绝,此生不见,却不想世事本就恼人,命中有劫数却无定数,没有人可以运筹帷幄料得万事,也许在转身的一霎,那个人,就再次莽撞的闯进你的生活。人,与人生而言不过微如蝼蚁,与天地而言不过沧海一粟,很多时候就算你抱紧身躯也握不住自己,何况别人的人生呢。
修涯静立远望,望向蛮夷的大帐方向。
我站在修涯身后,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他黑色的衣袂翩然,整个人透着萧索,惹人心酸。
情丝斩断,三生缘尽,此时此刻,修涯,我该怎样面对你,在我亲手杀了修升之后。
他,稍显暗陈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泫汶,我爹他……怕是已经……”
看着他颤抖的双肩,看着他寂寥的身影,我唯有柔声道:“不会,修元帅乃是非凡之人,不会出事的。”
修涯缓缓转过身来,闪着水光的双眼中痛色毕现,他说:“赫朗赤掳走我爹,不管他想要什么,不管爹屈服与否,赫朗赤都不会留下活口,不会给浞飏动兵的理由。甚至……甚至,连尸首都找不到……”
我没有问修涯为何能够肯定此事乃赫朗赤所为,修升已死,其他的便不重要了。比之修涯,我更担心即将前来的浞飏。
我立在原地,沉默的看着修涯,安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月色冷然的白,透过枝叶间的缝隙投下斑驳的光影。
风止叶静,天地之间似乎突然归于宁静。唯有我与修涯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一下下的,在彼此的注视中继续着人类最原始的本能。
却听一声低鸣,我心头一紧,抬头便见一只白色的苍鹰在树林上空飞翔。
我看向修涯,他显然也识得那只白鹰,神情颇为复杂的看着我道:“浞飏来了。”
我点了点头。
他说:“泫汶……”
我道:“修涯,别说了,说什么都晚了。”
修涯朗目密着深深的痛色,黑色的衣衫衬得脸上一片阴霾。他默然的看了半响,所有的情感俱化作嘴角的一份无奈的微笑,却是那样的苦涩,他说:“是晚了,晚了……”他手摸上心口,道:“泫汶,这里有你,我便不会寂寞……”
泪终于涌出眼眶,如同串珠断裂,一颗颗哗啦啦的滴落,我抱住修涯的胳膊,哭道:“不要说了,修涯,求你不要说了……”
修涯抬起另一只手意欲抱住我,却停在半空中,僵了半响无声的垂落身侧。
他手指凑到嘴边,吹响了哨声。
苍鹰盘旋而降,我放开了修涯的胳膊,他取下鹰腿上的纸条,看了一眼后道:“我送你去找浞飏吧。”


94.  番外 修涯——苍茫一梦

大漠黄沙漫天,随风而扬,茫茫戈壁,远眺无边。生命在辽阔的背景下异常渺小。
浮生几尽,皆归尘埃。
当繁华褪去,露出生活本来的面目,一切真实而茫然。
疼痛,生生不息止。
起风,风吹散了手边的信纸,在黄色的沙粒上翻滚,渐渐远去。
无法想象浞飏以怎样的心情写的这封信,来讲述那个有关情仇血肉的真实残酷的故事。那一笔一顿的字迹似乎映出了浞飏执笔的艰难,生生割开心中的伤口去面对荒唐的现实。
而我,思绪纷乱,情感无法明述。
于是,我又想起了她,于大漠的静夜里。
那个美若仙子坠入凡尘的女子,那个眸光清凉锐利的女子,那个心思狡黠睿智的女子……却也是我修家的仇敌的女子,泫汶,或是倾城瑭姻。
初见时,她临危不乱,寥寥数语逼迫我与长水出手相助,眼神中未见一丝慌乱。而面对生死一线的产妇,她声嘶力竭的呼喊、混着雨水的泪水,却是那样的善良真诚。那一刻,我几乎心动,为了这前所未遇的女子。然而,浞飏的到来如冷水当头而下,生生熄灭了我心中的悸动。
浞飏,我最好的兄弟,最知心的朋友。那样桀骜不羁,睥睨天下的人物,居然会为了这个女子,于深夜买醉,愁眉不展。居然会在她昏迷的时候衣不解带守候床边。
比之浞飏深情,我,唯有一醉,用冷酒浇熄情感的火苗。
然而,人生许是由些许不可预料拼凑而成的,上天戏虐的本性不改。当你决心放弃的时候,诱人的钓饵便伸到了嘴边。
姑母说,她是前世瑭姻,注定与我修家为敌,修溦的死便是她所为。她那样阴暗的女子会对你少些戒心,修涯,为了修溦的清白,为了我修家,你去接近她。
我不知心中到底有几分相信,也不知道自己怀着怎样的心情去靠近她,去了解她。
然,泥足深陷的人只是我而已。
泫汶做得很好很真,除了姑母,几乎没有人认为她还保留着前世记忆。她的一颦一笑,真切动人,媚惑人心,内里却满藏仇恨,对姑母刻骨铭心的恨,对修家根深蒂固的怨。
只是我们都不知道。
无法想象,一个柔弱的女子如何背负几世仇恨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心心念念的只有复仇,情感成了仇恨的祭品和怨念的牺牲品。
仇恨结成心茧,层层密密蒙了心脉。
她的真心,我们看不到。
她待我有几分情意,今夜,我突然不再想知道。
对瑭姻而言,遇到王上那样仁义天下以民为先的君主,是她的不幸。
而对泫汶而言,遇上了此情不渝的浞飏,也是她的不幸。
月,明。
大漠的天空格外的澄净,明月皎洁,遍洒银光,月色下一颗颗沙粒细小而晶莹,微小如尘沙,亦可以在大漠中生活的这样安静满足,我相信,我也可以。
浞飏,原谅我,我不想回去,去面对那满目疮痍,和每个人心底的伤痕。
也许,忘却,才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最好的解脱。
她,终究还是爱上了你。


95. 别离滋味浓如酒,著人瘦(一)

白杨树枝干粗壮,枝叶茂盛,越往树林里面走便越是繁茂,织密成网几乎遮了全部的天空,月光星光撒不下来,光线愈暗,四周灰蒙蒙一片,脚下也是杂草丛生。
拨开前面横出的枝条,我便看到了浞飏。
密林之中的一小块空地中,站着七八个人,俱是黑衣,没有点火把,我却在这一片黑漆漆中一眼便看到了浞飏。
浞飏回过身没有看我而是看着我身旁的修涯,他快步走来,一手拍上修涯的肩,道:“怎么样了?”
修涯重重的摇了摇头,道:“怕是真如你信中所料。”
浞飏回身一拳打在身旁的树干上,震得树叶纷纷掉落,自他嘴间咬牙切齿的吐出三个字:“赫朗赤。”
修涯道:“此地不宜久留。”
浞飏抬起头,眼中已是清明一片,道:“出了林子不远便是我军驻扎之地,走吧。”
我低着头,绞着手中的绢帕,安静的仿佛没有我这个人一般。
浞飏走到我身边,手环上我的腰,抱着我纵身而起,向外掠去。自始至终没有看过我一眼,也没有与我说过一句话。

军中没有女子,偌大的帐中只我一人,自行穿上侍卫送来的一套粗布碎花衣裙,粗糙的布料使皮肤微有不适,估计是命人自附近的农家找来的。
头发用一根黑色的发带束于头后,未施粉黛的脸冰肌玉颜浑然天成,不经雕琢反而更加自然。
桌上摆着饭菜、糕点、茶水,燃着凝神的熏香,帐外立着两名佩刀的侍卫,冷面道:“殿下要夫人留在帐内。”
鸡鸣声响起,天色开始渐渐明亮。
我倚着床侧,坐在地上,看着一桌的食物,看着天明天暗,看着黄昏的夕阳慢慢退下……
室内终于漆黑一片,我枯坐了一天脑中却是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想,整个人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心神俱疲。很累,很累……
于是我陷入了自我催眠的短暂迷蒙中。
但是当浞飏走进帐内时,我的意志瞬时清醒。
他点亮了油灯,我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扫了一眼桌上未动的饭菜,不悦的看着我道:“怎地,不如赫朗赤帐中的饭菜可口?”
我一言不发的拿起筷子,夹起盘中的菜便往嘴里送,已经冷透的羊肉透着腥腻,凝固的油在腻在嘴里,一阵阵的恶心。我侧身呕吐,连同胃里的苦水一道吐了很久。
我浑身无力的倚住床侧,大口的喘气。
浞飏在我对面坐下,倒了一杯冷茶自己喝下,黑漆漆的眼睛深不见底,清冷如常,眉眼之间一如初见时的桀骜不羁。
他说:“给我一个解释。”
我说:“那日出了宫,在街上被人流冲散,为了避开人流,便捡了条偏僻的胡同走,却看到前
面有一帮壮汉在强抢民女,仓促之间我只得带上人皮面具遮了容颜以求自保,为首之人武功不弱,我没有逃走的把握,便一路跟着他们出了城,谁知他们往蛮夷方向走,越走越荒凉,即便我逃走了,一个女人在茫茫戈壁间也生存不了,便索性跟着他们北上,本想到了蛮夷大帐再伺机逃走,那日……刚到蛮夷,便被送到军营……他们……他们……,幸得王后叶赫氏所救,留我在身边伺候,谁知今夜修涯……”
浞飏茶杯举到嘴边,轻嘬了一口,慢慢的放到桌上,语气平淡的说:“泫汶,我想听实话。”
我怔怔的看着他,脑中却在急速的回想哪里露了破绽。
浞飏道:“你若不是成心想出走,会买那一套不起眼的粗布女装?”
我看着浞飏,唇角扬起一丝微笑道:“是,浞飏,我那日的确想离开……”
“为何?”
“浞飏,不是每件事都需要有目的的,我只是想逃离。”
浞飏怒色俱现,翻涌而出,脸色一片阴寒,道:“为了在宫中受的那点委屈,你竟然要一走了之?”
笑容渐渐扩大,我倒了一杯茶水喝下,冷透的水把冰冷带到空荡荡的胃里,苦涩在嘴里扩散。
我笑着说:“浞飏,你果然知晓一切。”
“我……”
“浞飏,你总是把信任挂在嘴边,可是你真正相信的人是谁,有吗?你对王后的私刑不闻不问,难道不是在借机试探我吗?”我的手抚上心口,轻声道:“浞飏,我这里冷,冷得我只想离开。”
浞飏突然起身,跨过矮桌,把我捞起来抱在怀里。“你不能怪我,不能。”
我回抱住他,道:“我没有怪你,我只是害怕你怀疑我,害怕我们的情感会被猜疑消磨殆尽,若是我离开了……”
话没说完,浞飏的吻就封了上来,他的唇薄凉,吻却是火热,我们在唇齿的纠缠中找寻自己,也妄图握住对方。
他的眼睛深深的绞着我,鼻息一声重过一声。
深吻过后,我们俱是大口的喘着粗气,他依旧紧紧的抱着我,道:“我不许你离开。”
我的声音不稳,缓缓道:“那日我趁乱躲进一家妓院,换了衣服带着面具与暗影擦身而过,却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最后决定出城。不料遇到了一伙人,上来就绑了我,塞到了一辆平板车上出了城,为首那人叫马驴,身手不弱……”
“你说他叫马驴?”
“是。怎么,你认识他?”
浞飏道:“然后呢?”
“我自知打不过马驴,二来我天地之大我却无处可去,索性随着他们,走到哪算哪。”
浞飏的怀抱更加紧,我喘了口气道:“一路很顺利,直到有一日,浞飏,你记得那个被修涯砍掉手臂的人吗?”
“记得。”
“我不知道他怎么找到我的,又是怎么认出我的,反正他要杀我,他杀了与我同路的其他人。马驴与他缠斗,让我快跑,于是我就跑到了蛮夷大帐……”
浞飏沉思了片刻道:“马驴不是那人的对手。”
“马驴是什么人?”
浞飏把我的头按倒他的肩上,道:“不是什么人,你没事就好。”
我低声颤颤道:“浞飏,我……我,马驴他们是贩卖军妓的……我……”
浞飏摸着我的头发,嗓音有些哑,但还是说了出来:“别说了,算了。泫汶,我只问你,你忘了我们的誓言吗?”
我下意识的去摸脖子上的挂坠,道:“此生不负。”的
“你放心,不管以后怎样,我不会忘记自己的誓言。”浞飏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我仿佛回到了那个凡间的风雪之夜,苍天茫茫,飞雪飘飘,黑衣俊美的男子犹若盟誓一般对我说:“随我回家。”
风雪飘摇中,他给了我一个“家”的承诺。
这之后,或试探、或怀疑、或打骂……但,浞飏没有放弃我。


96.别离滋味浓如酒,著人瘦(二)

我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环视帐内,似乎没有什么需要准备。我只身而来身无旁物。
即日启程回京的消息是方才侍卫通知我的。
浞飏一大早便出去了,我不知道他在修升那件事上做了怎样的决断,但真如修涯所言,赫朗赤会把事情做得滴水不露,他们寻不到半分纰漏。修升在很多人心中已是死人。
帘子被掀开,浞飏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是修涯。
浞飏道:“修涯要走,来与你道别。”
我看向修涯问道:“去哪?”
修涯朗然一笑,清明的眼睛看着我,一如初见时的那般豪迈阳光,“我自流放途中跑了出来,此番回去可要挨罚了。”
浞飏几分玩笑几分认真的说:“谁要是欺负了你,可要同兄弟说。”
修涯笑道:“是,太子殿下。”
直到这一刻,我才觉得离去对于修涯,我还有浞飏而言或许真的是最好的结果。
往事如烟,就让他随风飘散消失吧。心中的残念亦无需执着。
离别的时候总是伤感。只有修涯笑容依旧。
浞飏右手拍上修涯的肩膀,认真而凝重道:“我不会放过赫朗赤,修涯,等我。”
修涯握住浞飏的手,万千情感都含在其中道:“保重。”
我说:“修涯,你也要保重。”的c8fbbc
修涯看着我,英挺的鼻梁,饱满的嘴唇,古铜色的皮肤衬得眼睛黑亮,依旧笑道:“希望你幸福。”
我用力的点头。
修涯转身走出帐子,浞飏对我道:“别出去了。”
我看着他浅蓝的眼白,点了点头。
他笑道:“我一会就回来。”
帐帘被打开又阖上,帘角动荡的摆着,阳光渗了进来,澄明的透亮。
修涯,这次是我们之间的诀别了吗?
但愿……

京城的城墙高大的伫立在眼前,我自马车里探出头去,阳光明媚,夏日无风,城内小贩的叫卖声遥遥的可以听到。
一只大手自后把我拽进车内,惊呼声不急出口,便被两片薄唇封上,几番缠绵后我无力的倚在浞飏怀里,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他的手不安分的在我身上游走,车厢内腻人的燥热,我按住他的手,嗔道:“这都进城了,殿下该收收心了。”
浞飏反握住我的手,在我额头上印上一吻,道:“这一路走的很快。”
我羞羞的低了头。
此番回京,我们化作走货的商人,带着家丁,一路走走停停费了接近两个月的时日。
然而,我亦觉得这一路过的太快。
一路上,浞飏不是太子,没有前拥后簇,没有三妻四妾,只是我一个人的夫君。会在吃饭的时候给我夹菜,会在夜深的时候给我盖被,会在别人面前无所顾忌的搂着我,会向陌生人介绍说:“这是内子。”……
而我,暂时摆脱了身上的贱名和背负的仇恨,只是浞飏的妻子,喜则大笑,痛则哭泣,毋需卑微隐忍。我们携手而行,山水畅快间肆意而为。
见浞飏沉默良久,我抬头望向他,他自车窗望向窗外,竟然看得有些出神。
我在他眼前挥挥手,他对着我笑,把我搂在怀里,道:“我突然有种很无知的想法。”
“什么想法,说来听听,让我也见识一下殿下的无知。”
他轻轻的捏了下我的脸,道:“算了,不说也罢。”
许是这一路他把我惯坏了,我轻哼一声,自他怀里钻了出来,靠着另一侧的车厢内壁,恶狠狠的瞪他。
浞飏笑看着我道:“好了,我说。”
我赖皮的笑,身子一歪躺在他腿上,仰着头看着他黑漆漆漾着笑意的眼睛。
他说:“我在想,若是我们只是平凡的百姓会不会更好。”
气氛突然凝重,越接近京城、宫廷、权利的中心,我们之间横亘的东西也就越多,情感不再是生活的唯一,不再是生活的重心。在纷杂的环境中,我们无法遗世独立,只能任由风吹雨打。
我扯出一丝笑容,有一下没一下的捶打着浞飏的腿,“贫贱夫妻百事哀,要我跟着你过苦日子,想得美。”
浞飏深情的看着我,直愣愣的笑了。
我接着说:“我要大鱼大肉,绫罗绸缎,金银珠宝……”
浞飏笑出声来,俯身亲吻我,嘴里模糊道:“我倒是希望你是这样的女人。”

水汶阁。
小淅冲过来抱住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浞飏挑眉道:“先沐浴更衣吧,晚膳去前厅吃。”
我应了一声,一下一下的抚摸小淅的头发,笑道:“你这丫头快勒死我了。”
小淅放开我,一双秀目漾着水样的光彩。我不禁道:“有些日子不见,出落的越发美丽了,怎地,难不成有了爱情的滋润?”
小淅一愣,瞪着我嗔道:“夫人,怎么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我笑道:“行了,先伺候我沐浴吧。”
却听拍门声响起,我道了声:“进来。”
门被推开,门外站着三名侍卫打扮的男子,看衣着自然不是太子府的侍卫,为首一人上前一步道:“丞相大人请夫人移步前厅。”
修殄商?修氏有今日之势,很大程度上是靠他的心思慎密,圆滑世故,心狠手辣……面对他,我很紧张,而眼下,我居然猜不出他意欲何为。
我说:“烦劳三位稍候,我换件衣服。”
那侍卫冷冷的扫了我一眼,退出门外。
小淅一脸担忧,小声问:“怎么了?”
我挑了一件天晴色的叠纱衣裙,轻声道:“不知道,不过来者必然不善。”
小淅凑近我耳边道:“要不要通知大人?”
我退后一步,拉开与小淅的距离,细细的看进她的眼睛,道:“你喜欢他?”
小淅一惊,秀目圆瞪,神色微愣,随即不自然的低下头,双颊飘起一份桃红。
我沉声道:“我现在说的你未必愿意听,但我还是劝你,他绝非你的良人,小淅,我希望你能想清楚。”
小淅走过来,抱住我的胳膊道:“夫人,你想多了,我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我只想留在你身边,报恩。”
她把报恩说得格外用力,眼中依稀泛起泪花,我握住她的手,道:“罢了。但你得记住,我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为了他或是我的安全,你不能再提起他。”
“恩,奴婢知错了。”


97. 去则如今已去,忆则如何不忆(一)

太子府,前厅。
浞飏与修殄商坐于上座,二人俱是面目祥和,带着微笑。下座坐着三位老者,衣着华贵,面带威严,其中一人我识得,正是当日与我为难的陈太傅。
厅内站着约莫十几名带刀侍卫,衣着与方才那三人一样,应是他修家的侍从。
我上前行礼,道:“见过丞相大人,诸位大人。”
陈太傅冷哼一声,别过脸去。倒是修殄商脸上带着笑道:“夫人请起。”
我看向浞飏,他俊美无双的脸一片云淡风轻,眉眼之间尽是桀骜不羁的冷然,浞飏若是这个表情,那事情怕是不简单了。
浞飏示意我站到他身旁,他侧脸面向修殄商道:“丞相现在可以说所为何事了吗?”
修殄商精锐的目光打量着我,道:“夫人失踪数月,不知去了哪里?”
浞飏的手干燥而温暖,握住了我冰凉的手,道:“丞相日理万机,朝事繁忙,我府内此等小事就不劳您老挂心了。”
修殄商显然是有备而来,来得这样的快,还带着朝内的三位元老,定然不会就此罢休,他说:
“事出有因,关于夫人的这数月的去向,有个传言……”
浞飏笑容更显,宠溺的望着我道:“既是传言又怎能当真呢,泫汶不过是与我闹些别扭,离家游历去了,这不,非得我亲自去接才肯回来。”
修殄商也跟着笑起来,眼神却锐利似剑,漠漠寒光尽拢眉间,他说:“是吗?可是据老夫所知,夫人这数月人在蛮夷。”
“是,我是去了蛮夷,塞北风光壮丽俊美,茫茫戈壁黄沙,脉脉草原风情,泫汶钦慕已久,便私自去了。”
修殄商扫向座下的一干老臣,声色俱厉道:“夫人是不是忘记说了,蛮夷千里之行,夫人是如何去的。”
我握住浞飏的手一紧。
浞飏声音冷冷的,带着明显的不悦道:“丞相有话尽可言明。”
修殄商道:“夫人是上了军妓贩子的马车!”
浞飏道:“丞相想必知道此事绝非容得非议妄言之事,需要有十足的证据才可断言。”
修殄商道:“这是自然。”
我心下细想,蛮夷之行随行的人俱被巫一所杀,而巫一既然通知浞飏便是与我达成协议,自是不会陷我于窘境,那么还有谁知道此事,丁字胡同的刘掌柜?
浞飏握紧我的手,温暖的体温点点的传给我,他说:“既是如此,还请丞相拿出证据来。”
修殄商道:“夫人虽说没有名分,但天下皆知她是太子的心头肉,此等败坏伦常之事已不是太子
府的家事,而是攸关国体妇德的大事。今个诸位老臣都在这,还请夫人随我们走趟宗人监,到时候自然会拿出证据来。”
我说:“宗人监,丞相大人这是要开堂审我。”
修殄商道:“夫人可以这样理解。”
浞飏霍的起身,高大的身影挡在我身前,语气已是极端的冷道:“丞相大人想在我太子府拿人?”
修殄商也站起身来,与浞飏对视,威严尽显带着迫人的气势与压力。
二人对视良久,厅内静廖无声,众人的呼气皆是沉重。
却听修殄商一声叹息,气势敛去几分,鬂间的白发透着苍老,他盯着浞飏道:“飏儿,我们的苦心你难道不懂,怎可一再执迷呢?”
浞飏缓缓开口道:“她是我的女人。”
修殄商脸色一紧,道:“不管是谁,只要做出有违天朝法理,败坏朝纲之事,都需交由宗人监查办,殿下身为太子,切不可倒行逆施悖于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这便是修殄商惯用的手段,拿朝纲法典说事,拿身份地位羁绊你,让人虽是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浞飏身侧垂着的另一只手紧握成拳,青筋曝露,僵直的脊背隐着怒气。
我上前一步道:“泫汶随丞相去便是。”
修殄商一愣,饶有兴趣的探究的打量我,道:“请。”
我意欲前行,但浞飏握着我的手不松,我挣了一下,挣不开,回身去看他。浞飏黑不见底的眼中夹杂着些许情感,幽幽的,柔和他冷硬的线条,他直直的看着我,周身肃冷唯有手掌温暖真实。
我倾身上前,在他耳边轻轻道:“我相信你,不会放弃我的。”
浞飏更加用力的去握我的手,血脉不通,指尖一片惨白。
他深深的看进我的眼睛,一点点放开我的手,如水如墨的黑眸犹如一泓深湖,狂风暴雨的情绪跌在其中俱化作一丝涟漪,看不到更深切的情感。
我揉了揉手,转身离去。

因为是专门审讯关押皇室内眷的衙门,故而条件环境比之普通的牢房略好一些。
青石的墙壁,铁质的牢门,一张木质的硬板床,一套薄薄的被褥,正中的圆桌上摆着一套茶具,蒙着厚厚的灰尘。
我倚着墙坐在床上,头埋进膝盖里,一切发生的太快,我毫无防备的由着修殄商给了一个措手不及,而我至今依旧想不明白哪里出了纰漏,难不成真是丁字胡同的刘掌柜出卖了我,但他如何得知我乃泫汶,若是他,我与赫朗赤的事便瞒不住……
头隐隐作疼,牵扯着神经疼痛一丝丝蔓延开来。闭上眼睛,沉沉的睡意袭来,思绪却愈加清醒。
晚饭的时候,我被叫醒,隔着栏杆看到小淅蹲在外边,把一盘盘饭菜往里面送。
我下床走过去,索性坐在地上,道:“你不来倒不觉得,你一来还真有些饿了。”
小淅眼中含泪看着我无声的哽咽。
我说:“别惹我不高兴。”
小淅别过脸去,擦去了滑落的泪水,道:“这可都是您平时爱吃的菜,殿下还特意吩咐给你带上一瓶桂花酿。”
我拔开酒塞仰头就喝,凉凉的甘香入口,顿觉畅快。我问:“浞飏呢?”
小淅道:“殿下……殿下在外面,守门的侍卫多了近一倍,说是上头传下的命令,不让人探视夫人。”
“那你是如何进来的?”我瞥见小淅裙角一处殷红色的血迹,心中不由一紧,惊声道:“这是谁的血?”
小淅道:“夫人莫急,这是外面守卫的血。他们不准殿下进来,殿下一怒就砍了一人的手臂,岂料那人根本不在乎,只说‘上面的命令不得不从,就是剩下最后一人也不能让殿下进来。’殿下与他们僵持很久,才同意让我进来。”
我默然,又喝下一口酒。
小淅凑近我,小声道:“大人要我问夫人一句话,他说,宗人监关不住夫人,问夫人愿不愿意离开。”
我只觉喉间蔓着苦涩,空腹喝酒灼的胃火辣辣的疼,我说:“什么也不用和他说。”
“夫人……”小淅尚不及说完,一名狱卒便走了过来,神情倒是恭敬道:“时辰到了,姑娘不要令我们为难。”
我说:“小淅,走吧。告诉浞飏,我很好。”


98. 去则如今已去,忆则如何不忆(二)

堂审定于三日后,消息是小淅翌日中午带来的。
她还带来了另一个消息,丁字胡同的刘掌柜昨晚死于江湖仇杀,暴尸荒野。
我心中暗道:“昊殇,谢谢你。”
然而,修殄商神色如常,甚至还带着一份不易显露的得意。他说:“泫汶,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
修殄商道:“老夫爱才,竟有些舍不得。”
我眉眼带笑,道:“大人胜券在握?”
修殄商脸上纵横的褶皱衬托出岁月沉淀在他身上的沉稳,他说:“你说呢?”

今夜,月色惨淡,星暗无光,透过高窗望向夜空,只见得无边无际的黑陈。
外间种着一棵柳树,枝叶繁茂,细长的枝干向外伸展,然,月光下的影子投在石墙上,却如同张牙舞爪的厉鬼一般,骤然现形,峥嵘毕露。
夏日夜晚无风,空气中飘着白日里未及褪去的燥热。
而我却只觉得冷。
远处传来人声,渐渐地走进,我斜瞥了一眼,之间两名狱卒压着一位妇人走了过去,那妇人低着头身子有些弯手里还拿着丝帕遮了半张脸。
铁链锁门的“咣当”声,两名狱卒便走了出去,远处还不时传来他们喝酒赌博的吆喝声。
心下伧然,爹娘的脸再次翻涌而出,鲜血流淌成河开出妖艳的血花,眼前一片腻人的鲜
指甲挖进肉里,渗出血来,滴落到天晴色的裙上,晕开,为一朵朵兰花缀上了鲜红的色彩。
很轻的动响,若非习武之人怕是根本听不出来。我转过头,不由一惊,只见方才被押来那名妇人站在我牢房门口,双目炯然有神的打量着铁栅栏。
我没有出声,只淡淡的看着她,手中攥着一样东西。
那妇人也不看我,身子突然颤抖起来,骨骼似乎在微微作响,原本瘦弱的身子一点点缩小,直到她可以从栏杆的缝隙中钻了进来。
震惊过于巨大,待我反应过来,把手中的东西凑到嘴边时,她已经闪到我身边,按住了我的手,另一只手亦捂住了我的嘴。
她的身子依旧在变化,一寸寸的变大……
我隐在他高大的身影里,犹疑的看着他,心中只想到了一个人。
那人掰开我的手,一个手指大小的竹管躺在我手心。
他脸上眼里没有丝毫变化,可我就是觉得他有些高兴,却听清冷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的响起,“我很高兴,遇到危险你会第一个想起我。”
昊殇。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他放开我,手在脸上一拂,便露出了疏朗宁静的脸,又自眼中取出两片薄薄的黑色晶片,一双冷冽的眸子便显了出来。
昊殇冷眸中漾着难得一见的柔和,拉着我的手轻声道:“修殄商定是掌握了什么证据,你不能留在这坐以待毙。”
我问道:“不是丁字胡同的刘掌柜吗?”
“你觉得是他吗?”
“不知道,可我只能想到他了。”
昊殇如玉的脸上现着一丝阴霾,他说:“我虽是杀了他,但却觉得不是他。”
我点头道:“恩,要不然我与赫朗赤的事何以瞒得住。”
“你再仔细想想,还有什么人是漏下的?”
凝眸良久,我仰起头道:“你知道巫一吗?”
昊殇点点头。
我说:“他知道这件事。”的
“你觉得是他?”
我摇头道:“我觉得不是他。”
“你有没有问巫一是怎么找到你的?”
“没有,但他的主子是修莛。”
昊殇道:“这种人,不会有忠心而言的。”
我说:“昊殇,我越来越觉得事情并不像表面看来那样顺利简单了。”
昊殇冰冷的手握着我,眉间有着不动的坚决,他说:“没事的,很快就结束了。”
“修殄商不会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而我却不知道他手中的牌是什么。”
昊殇敛眉道:“泫汶,眼下只有两个法子。”
“你说。”
“一是,你跟我走,离开这里。”
我低着头缓缓道:“二呢?”
昊殇手上用力,握的我有些疼,他声音冰冷几分道:“二是,杀修殄商。”
我拽上昊殇的衣襟道:“带我出去……”
昊殇一把抱过我,眼中的柔光将我包围,疏朗的笑容在嘴边绽放。
这是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看到昊殇露出喜悦的表情,如同儿时那个无忧的少年一般,会在笑的时候露出虎牙和酒窝。却引得我心头阵阵酸楚,声音绵软无力,道:“昊殇,带我出去,我要亲手杀了修殄商。”
昊殇身子一僵,双手抓上我的肩头,寂冷的眼中有尚不及褪去的暖色,他压抑着声音低低道:
“再说一次。”
我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我要手刃修殄商。”
昊殇的手慢慢滑下,眼睛低垂看着脚下。周身肃冷,遗世独立的寂寥笼罩着全身。
良久,他抬起头,似乎一切的坚持都化作嘴角的一丝苦笑,他沉默着自怀中取出一个药丸递给我。
我接过来吃了下去。然后我听到了自己骨头咯咯的声响,感觉全身挣裂一般的疼,我咬着唇。
昊殇抬起我的下巴,俊朗的脸渐渐靠近,冰冷的唇压了上来。他身上的一切都是冰冷的没有温度的,然而他的心却在给我温暖。
昊殇耐心的在我唇上辗转摩挲,吻遍每一寸肌肤,试图打开我咬紧的双唇。
身子的疼痛愈加难忍,情不自禁的张嘴轻哼,却被昊殇吞进嘴里。
他的舌滑进我的嘴里,与我纠缠。湿湿的悸动自口腔蔓延至全身。
我害怕一时难忍咬到他的舌头,便想推开他,看向他的眼神带着乞求。
他铁臂紧紧的握着我不放,眼中是浓的化不开的坚定。
疼痛渐渐停止,脸上却满是泪水,昊殇的手温柔的捧起我的脸,尚带着我唇间温度的唇吻去了我脸上的泪。
我握紧身侧的双手,以细密的疼痛来让自己清醒。
昊殇终于放开了我。沉着脸缓缓运功,身子开始缩小。
我低头发现自己的身子缩小了很多,恰好能总窄小的高窗纵身而出。


99. 去则如今已去,忆则如何不忆(三)

丞相府,三个金色的大字凸于红色的裱框上。朱门高院,门前蹲着两个石狮,嘴中含球,双目圆瞪。大红的灯笼映明了门前的石子路,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修“字。守门的有四名侍卫,俱是精神抖擞,持刀而立。
月色黯淡星光不明,夜色朦胧的黑陈。
一棵粗壮个国槐挡住了我与昊殇的身影。
我轻声道:“你可去过丞相府。”
昊殇点头,他一路沉默未同我说过一句话。
我说:“修殄商住在哪间屋子。”
昊殇低着头,自身上抽出一把剑来,在地上画出了丞相府的房屋图。
他的剑,更像是一跟钢棍,剑身无刃只剑尖异常的尖利。
昊殇指着其中的一处道:“这是前厅,这是修殄商的书房,这个时候他可能在这里,这是卧房,这是他夫人的房间……”
我仔细的记在心里,看着别过身去的昊殇觉得实在是亏欠他良多,今生怕是无法偿还,千言万语憋在心中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得转身离去。
身子一顿,回身见昊殇抓住了我的手,眼中回涌着暖意,道:“你知不知道此去有多么凶险,若是修殄商手里没有真凭实据,只是他布下的一个陷阱呢?”
昊殇,你又何尝不知道来救我是多么凶险呢,很可能亦是别人布下的圈套。但有些事,明知如此,我们却不能不做,你说是吗?我低声道:“但我必须去。”
昊殇把我往身后拉,道:“要去我去,你在这等着。”
我运用内力使力让自己立于原地,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淡无波,道:“昊殇,我的仇只能我自己去报,不劳外人操心。”
昊殇见拉不动我,清泉般俊朗的面上狂怒翻涌,冰冷的眼中罕见的流露情感,手指微颤指着我,“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人?”
我抽出自己的手,决然的转身,自唇间吐出两个字:“恩人。”

书房的灯亮着,修殄商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屋内没有他人。
我伏在丞相府对面的一户人家的屋顶上遥遥的观察了一个时辰,天色更加的黑,时不时的有乌云遮过月亮,今夜,怕是有雨。
厨房炊烟起,到了夜宵的时间。
我不再犹豫,身形一闪跃进院中,倚在厨房的门边,听得里边一人道:“灵生,老爷的宵夜好了,端去吧。”
一女子应道:“好。”
我环顾四周,见前处回廊处有一处转角,墙向内凹进半个身子,加上夜色不明,完全被笼在阴影里。
我紧靠着墙壁,见一丫头端着托盘走了过来。
出手只在瞬间,我一手擒住她的脖子,用力一捏便听骨头脆裂的声音,另一手接住她手中不稳托盘。
我脱去她的衣服穿在外边,运功化去了她的尸体,抹了把灰在脸上,端起托盘向书房走去。
一进院中,我便感到周围有人,刚跨进院门,便听廊上传来男声,“灵生,送宵夜吗?”
我不敢去看,只觉得那人隐在回廊的檐上,露出了半个头。
我回想着灵生方才说的那句“好”,模仿着道:“是。”
那人道:“去吧。”
我叩响了房门,屋内传来修殄商的声音:“进来。”
我推门而入,反手关上了房门。
修殄商的书桌在我的左手边,他坐在椅子上,认真的看着桌上的奏折。许是见我许久没有动静,他缓缓抬起头,一愣,随即看着我笑道:“没想到来的会是你。”
我走过去,把托盘放在桌上,隔着桌子看着他。
修殄商苍老的脸在烛火下带着几分得意,他说:“女人,女人,当真是蠢,我本以为你很聪明,万不曾想到会蠢到这个地步。”
我笑道:“请丞相解惑。”
他放下手中的奏章,身子靠在椅背上,道:“你可知道,只要我一声令下,立刻会冲进来多少人?”
“怕是不少。”
“那你又如何解释,水汶夫人深夜不在牢房,而出现在老夫的府内,除了杀人灭口还有什么?”
我神态轻松的说:“大人难道认为我杀得了你?”
修殄商笑道:“杀我?老夫纵横沙场多年,会被你一弱女子所杀?你觉得可能吗,正因为如此老夫才觉得你更加的愚蠢,蠢到令老夫失望。”
我说:“大人料到今晚会有人来?”
修殄商点头道:“是,丁字胡同贩卖军妓的刘掌柜死的过于巧合,于是我猜,你身边还有帮手,一定会有人想要老夫的命。不想,来的竟然是你。”
我眼中晃过几丝被看穿的惊恐,声音不稳道:“大人的证据既然不是刘掌柜,恕泫汶愚钝,实在是想不出还能有谁。”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夫人的帮手神通广大既然能不惊动众人把夫人自宗人监救出,自然希望帮助夫人杀人灭口。夫人放心,普天之下,只有老夫知道此人是谁。”
我说:“所以大人早早的在外埋伏了人手,就是想瓮中捉鳖。”
修殄商看着我,精锐的眼中是世故沉淀的经验,他说:“没有想到,你一区区女子竟掀得起这么大的波澜,若不是老夫轻敌,修溦不会死,修涯不会流放,修升更加不会失踪生死不明……”
我拿起桌上的一只狼毫把玩着,突的抬眉道:“大人若是想见儿子了,泫汶可以送你一程。”话音未落,手中的狼毫就飞了出去,笔杆自中间断裂,点了修殄商两处大穴。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波澜不惊的脸上满是惊讶。
我大声说:“老爷,这汤怎么了,奴婢看看。”
却轻声道:“你不该告诉我,只有一个人知晓可以扳倒我的证据。而你一死,这证据就永远的沉在水底了。”
说罢走到修殄商身边,弯腰看着汤水,声音轻若蚊蝇道:“大人现在还以为我杀不了你吗?”
修殄商唯有圆瞪着眼睛看着我,我微笑,“大人难道忘了,当年你的宝贝女儿拿什么嫁祸于我,《罡天正气》。瑭姻自小熟习医理,体制自然不同,修莛所下的迷药分量很足,但我还是早醒了半刻钟,眼见经阁的守卫横尸眼前,门栓自内锁着,我就知道,即便是跑,也是没有用的,何况我还有家人呢。于是我就翻看了那本《罡天正气》,既然逃不掉,便索性做实了罪名,也不算冤。你说是吧,大人。”
修殄商死死的盯着我,眼中翻涌着仇恨的火焰,却在两鬓的斑白下化作了无声的苍白。
我拿起另一只狼毫笔,折断了笔头,对着修殄商的心脏狠狠的插了进去,直到尽端没入,我的手还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静静的感受着他的心脏渐渐衰弱,直到停止了跳动。
我端起托盘道:“奴婢这就去给老爷换,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正欲开门,却听外面一声大喊:“抓刺客。”
喊声一起,四面八方立马涌出不下十数人,在正面把屋子围了个严实。
我手上一抖,托盘险些掉落。
叩门声响起,一人道:“老爷,您没事吧?”
我转头去看修殄商的渗着血的尸体,心神慌乱,再瞅了一眼屋内,只有正面开窗,其余三面俱是墙壁,没有退路。
门外的人见没有应答,做了一个手势,砰的一声踢开了房门。
我亦不再犹豫,捏碎了瓷碗,拿着碎片身子一闪在来人颈间划去。
他的血溅在我脸上,反而掩了我的面容,而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唯有在援兵赶来前杀光在场的所有人,我才有活路。
然而,我只有一人,他们却有十多人,武功都不弱,时间无疑成为了我最大的敌人。
恰在这时,自屋顶窜出大约十五六人,俱是身着黑色夜行衣,黑巾蒙面只露出眼睛和嘴,眼神犀利冰冷。手握钢刀,精钢所制,四尺三寸长,薄而轻……
地杀!
尚不及细想,便被一黑衣人拦腰抱过,虽是黑衣蒙面,但只那双冷冽没有温度的眼睛便只能是昊殇。
我身子一顿道:“不能留下活口。”
昊殇点头,随即冷声吩咐道:“杀尽。”


100. 去则如今已去,忆则如何不忆(四)

昊殇抱着我窜出,直接拐进旁边的胡同。天色已晚,胡同两侧的商铺都关了门,昊殇在其中一家门前停下,嘴里发出一种近似鸟叫的声音。
木板拼成的门自内闪出一条缝隙,昊殇拥着我挤了进去。他把我的脸贴在胸上,一只手挡住了我另一半的脸。
我只闻到胭脂的香气,便被他带着穿过前堂进了院子。
昊殇犹然带着面具,但来人显然识得他的身份,恭敬的叫了声:“主上。”
昊殇道:“派人去丞相府看看,留下活口了吗?必要的话,灭门。”
“昊……”我欲唤他,又觉得不妥,便安静下来,直到那人离去。的
昊殇松开我,退后一步斥道:“你当真不要命了,明知道有埋伏还敢往里闯。”
沉沉的夜色下他的眼睛亮如寒星,玉身长立,风姿静稳。
方才强压下的恐惧漫上心头,身子虚软无力,摇晃起来。
昊殇赶忙上前抱住我,一手揽过我的腰,一手探上我的额头,又摸了下我的脖子。
他的手冰冷,触到我颈间温热的肌肤,我不禁一抖,只觉火热自那里被点燃,一路烧到两腮。再看他,虽是黑色面巾未除,但一双眼睛亦是不自然的不敢看我。
心头便是一暖,道:“你可有看到那一声‘有刺客’,是何人嚷的?”
昊殇摇头道:“没有,我也是被那一声惊道,才闯了进去的。”
我低头想了想,自怀里掏出安神的丹药吃下,又递了颗到昊殇的嘴边。
他也不问,张嘴就吃,冰冷的唇顺势含住了我的手指。
我靠在他的怀里,抬着头直愣愣的看着他。他亦在看我,牙齿却在轻轻的咬着我的手指,清冷的眼中渐渐涌起波涛。
昊殇眼中深刻的情感打在我心头,却扯出异样的疼痛来,人不由的清醒,猛地抽出手指,别过头去,强自平静道:“我得回去。”
只听一阵沉默过后,昊殇道:“跟我走吧,修殄商已死,修家人丁凋零,颓势已定。有没有来世尚且未知,我只想守着你,能守多久便是多久。”
我感觉得到昊殇的紧张和期盼,却忽略了他话中深藏的含义,只觉头脑中修莛的脸越无法磨灭,我恨她,还有浞炱那仁义的君王。我冷声道:“昊殇,我要回去。”说着脱去了外面罩着的丫头的衣服,露出内里天晴色的衣裙。
昊殇双手环住我的腰,把我送向他的胸膛,我与他紧紧的贴着,没有一丝缝隙。我唯有把头后仰才能看到他的表情。
昊殇眼中一丝阴霾骤然掠过,冷冷道:“若是我不允许呢?”
这么长时间,昊殇总是顺着我,我说不,他便不强求,暗自神伤亦会选择成全我,无论我的要求多么无理。
我说:“昊殇,修莛不死,我将永生不得安宁。”
昊殇松开了手,转身就走,道:“你等着,我这就去杀她。”
我赶忙抓住他的胳膊往回拖,急道:“不,我不要她死得这么容易,我要她也尝尝我当年的所受的苦。我要她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的死去,我要她最爱的男人亲自惩罚她……”
昊殇猛地回过头,一甩手,把我摔到地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眼中一片悲怆,他说:“你……你,……”
他喉间一起一伏的动着,却说不下去话。
我自地上站起来,仰着头看着昊殇道:“是,我毒如蛇蝎。可是,昊殇,你还天真的以为我是瑭姻,有着美丽的容颜善良的心地,热爱生活并相信这世间的一切美好吗?你醒醒吧,瑭姻死了,这是事实我告诉你很久了,而我……”
话未说完,昊殇的手便捂住了我的嘴,他说:“你要回宗人监?”
我点头。
他说:“必须回去?”
我点头。
他说:“若是丞相府留有活口呢?”
我说:“他们未必看得清我的脸,听天由命吧。”
昊殇眼角堆起褶皱,不知面罩下的他是不是笑了,那又是一个怎样的笑容呢?
他揽着我就往外走。
我急道:“我自己回去就行,你去万一被人看到……”
昊殇转过头来,一双眸子异常黑亮,叫人不敢逼视,他说:“我坚持。”
说罢带着我自后门拐出。
那夜,无风,星光黯淡,月色清缈。
那夜,有情,历尽险难,方见真心。
只是那夜,我尚不知道许多事,后来我常常在想,每一次的想起都是痛彻心扉的疼,若是我放下心中的执念,跟着昊殇离去,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呢?

想必是修殄商被杀的消息已经传开,街道上四处是官兵,举着火把挨家挨户的盘查。
昊殇对于京城的街道身为熟识,在各间胡同中闪身而过,轻而易举的避开了官兵。直到那时我还幼稚的以为,昊殇坚持送我是因为他对地形的很有信心的掌握。
我们自宗人监门外远远掠过,却同时身子一震。
浞飏黑色的身影令我脑中一声轰鸣,他身旁站着宁宇,身后是一队玄士军。浞飏背对着我们在与牢头交谈。
我手心全是汗,只觉得心瞬时沉到最低谷,看向昊殇,他亦是脸色铁青,我们都明白,那缩骨丸需要时间发生反应,我们来不及……
他冰冷的手揽着我的腰,我们并肩而立看着浞飏和宁宇走了进去。
昊殇侧头看我,眼中有些看不清明的情感丝丝碎裂,我尚不及看清楚,他眼中已是一片清冷。
他手上一紧,带着我来到宗人监的后墙,站在一颗繁茂的柳树下,墙内便是关押我的牢房。不一会,浞飏便会走过来,发现空荡荡的牢房,和完好无损的牢门。
昊殇放开我,走到墙前,突然出手,就听一声巨响,厚重的石墙被生生震出一个洞来。
我心中突然澄净明了,悲上心头,失声大喊道:“不……”
昊殇急速出手,点了我的哑穴,拦腰抱起我就飞窜出去。
速度带出风来,忽忽自耳边而过,泪水犹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碎裂在风中。我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拳头去捶打昊殇的胸口,带着绝望的敲打,亦疼在我心。
“不要,不要……”未及说出的话在心中回响。
打着打着我便不敢再打了,身后浞飏越逼越近,黑色的发在风中张扬,我不敢让昊殇分神,只求昊殇能甩开浞飏全身而退。然,宁宇轻功不弱,为何没有赶上?
答案很快揭晓。紧闭的城门前宁宇手持玉箫,直直的站在那里。而城墙之上,弓箭手架起了弓箭,蓄势待发。
昊殇身形一转,无声的落地。
我心中沉沉的一响,竟如撕裂一般的疼痛。
浞飏发带不知何时散开,一头黑发披在肩上,整个人凌洌孤傲,带着睥睨天下的气势。身后是紧随而来的一队玄士军。
浞飏一个跟头翻倒宁宇身旁,正对着我们,依然是桀骜不羁的笑:“地杀!若是我没有猜错,我等终于有幸见到地杀首领真颜了。”
昊殇面巾遮面,右手掐着我的脖子,眼中清冷一片,天地孤廖的伧然。他说:“幸会。”
浞飏道:“不知阁下劫持内子意欲何为?”
昊殇冷冷的看着我,手上的力道紧了紧,道:“殿下命系她手,不是吗?”
宁宇脸上一阵慌乱,浞飏却眉目不动,微笑依旧道:“若是如此,阁下方才便可动手,何须花力气走上这么久呢。”
昊殇不语,突然之间手里便多了一个竹管,我看着他吹响了它。地杀,地杀死士一来,我们便有逃离的机会。
浞飏神色一紧,想必看出他在召唤援兵,一来距离太远,二来我在昊殇手里,浞飏根本无法出手制止。浞飏道:“阁下既然不想要我二人的性命,倒不如说说你的目的。”
昊殇道:“一命换一命,我要浞炱的人头。”
“做梦。”宁宇玉箫横直,便欲上前
浞飏伸手横在他面前,眼中异芒一闪,狠厉之色顿起,手中的玄铁剑竟发出嘶嘶的低鸣。
他说:“你要我弑父?”
昊殇道:“我给了你一个早日登上王位的机会。”


101. 去则如今已去,忆则如何不忆(五)

时间在对峙中流走,每走一分我的心便沉下一分,地杀未至,是否其间横生意外呢?
浞飏扬起玄铁,杀机遽起道:“既然地杀没有赶来,那么……阁下今晚便不能离开。”
我很想告诉昊殇,杀我,哪怕折磨我也好,浞飏正是看透了你不忍杀我,才占得先机的。若是你在我身上插上一刀,浞飏不会像如今这般笃定的。可是我说不出话来,只得在这个冰冷的怀抱中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
昊殇道:“既是如此,殿下可愿与在下决斗?”
浞飏看着昊殇,黑色的眼中光刃一浮,又敛去光芒来寻我的眼睛,眼泪不断涌出迷蒙了双眼,我竟然看不清此时浞飏是以怎样的表情在看着我。
只听他说:“好。你若赢了,便可以离开。”
宁宇惊呼:“浞飏, 你疯了,他已是笼中鸟,逃得出去吗?”
昊殇道:“好。你若赢了,尊夫人和我的命便是你的。”
昊殇不知何时点了我其他的穴道,我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张了张嘴,竟能发出沙哑的声音。然而一切已成定局,我又能说什么呢。我泪落脸颊,低声道:“你……”
千言万语咽在心中,只能说出一个“你”字。
昊殇看着我的眼底清光潋滟,异样的柔和。他亦小声道:“万事小心,尤其是你身边的人。还有,你与浞飏的情蛊是有解法的,只要你心中甘愿解除此蛊,再以鲜血喂食浞飏便可。记住,我希望你能够幸福,不管是不是我给予的幸福。”
我闭上眼睛,狠狠的咬了下自己的舌头,腥甜的气味令我清醒,我睁开眼睛,低声道:“告诉我,谁出卖了你?”
昊殇道:“原谅我,泫汶,我不能告诉你,这是我用我最爱人的幸福起的誓言。我不能牺牲你的幸福。”
“不……”后面的话,我没有说出来,因为昊殇点了我的哑穴。我只是徒劳的张着嘴,无声的喊着。
那一刻,我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绝望,我很想闭上眼睛,不去看接下来的发生的事情。
可是,我却不甘心,哪怕是疼到极处,我也要看着昊殇,记住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我曾经以为自己很勇敢很执着,为了仇恨可以放弃所有,然而,在昊殇面前一切都显得那样的苍白无力,他用他不悔的付出和不变的深情柔软了我冷硬的心,他为了爱,放弃了一切。
一声争鸣,玄铁出鞘,浞飏道:“到了这个时候,阁下难道还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我看着昊殇的背影,见他手抬至脸前,再落下时手里便拽着一黑色的面巾。
抽气声四起,宁宇惊道:“是你!”
浞飏神色平淡道:“今晚未见到你,正觉得疑惑,不曾想还是见到了。”
宁宇道:“竟然是你,可恨我与你相交多年,竟没有察觉半分。“
浞飏低头看着手中的玄铁剑,道:“昊殇,你为何要掌控地杀刺杀我?”
昊殇道:“你认为我会说吗?”
浞飏抬头看着昊殇,竟然浮现出几分伤感,他说:“多谢。”
昊殇有着他的坚持,但他的这句反问无疑在提醒浞飏,幕后另有黑手。
昊殇手中握着那把近似钢棍的剑,赤白色的光在夜里皎白犹如月光,却漾着冷然的杀气。
高手过招,星野死寂,杀气颓盛。
玄铁剑破风啸吟,雷霆之势,化作长弧一道,劈向昊殇。
昊殇身子一侧,横剑去挡。一声清亮的惊鸣,白刃的细剑与赤青的玄铁兵刃相交,竟迸出火光来。
浞飏飞身错步,剑势急转,厚重的玄铁在空中划出一道光影繁杂的圆弧,第二招已然使出。
昊殇细剑一颤,身如疾箭,自玄铁锋芒最盛出错身而过。
二人俱是黑衣,只见两条黑色的身影缠斗在一起,身形灵动步法诡异,白光青光不时闪出,耀人眼目。
转眼之间,两人已经拆过百招。玄铁气劲霸道以攻为主,昊殇处于守势,几个借势打势亦是攻得浞飏全力招架。
我只觉得眼前纷杂的黑影频频闪闪,撩人眼花。我努力的睁大眼睛看清昊殇抑或浞飏,却在刚刚抓住的瞬间便有被交错的剑气生生的割裂。
直到,其中的一人倒下……
我的眼睛已经被泪水重重掩住,根本看不清外间的一切,只觉得一个黑影向我走来,解开了我的穴道,把我抱在怀中。
这是一个温暖的怀抱,我亦闻到了他身上的龙涎香,但我的心却凉到冰点……
浞飏擦去我脸上的泪,温柔的抚摸着我的脸,低声道:“你去看看他吧,我想,他是真的爱你。”
是的,我知道,自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真的爱我,你包容我一切的无理要求,包容我的冷言冷语,你倾尽所有的纵容我,直至付出生命,而我……而我犹如你身体里的蛊虫,噬咬着你的骨血,吞噬着你的精华,直到你的生命枯竭。
昊殇,前世瑭姻已然欠你良多;而今生泫汶,……不值得你倾情如斯,不值得,不值得,你知道吗,昊殇,你的深情错付,我不值得的……
迈出的每一步都踏着我心头崩裂的伤口上,剧痛反而使我意识清明。我知道浞飏在看着我,宁宇在看着我,很多双眼睛在看着我。
我直直的站着,看着地上仰面躺着的昊殇,他闭着眼睛,睫毛低垂,手里犹然握着剑,胸前的黑衣洇湿一片,因是黑衣所以看不出血色,但身下蜿蜒的血河流淌在石子路上,妖艳的血红色。我想,自今日起,纠缠我半生的梦魇中便会多上这样的一幕。
我就这样看着他如玉的面孔,苍白的肌肤,感受他至死依然带着的旷世孤寂。
手抚上胸口,心中低吟道:“昊殇,从今往后你不再孤单,你已经住进了这里,我们给彼此做个伴吧。”
然后,我转过身,决然的,走向了浞飏。
修莛,只剩下你了,你等着我。


102. 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一)

天将破晓,四野一片灰蒙蒙的沉闷。空气潮湿,积着露水。
我木然的坐在铜镜前,由着小淅为我卸妆。的
一低头,便看到绣鞋的边缘沾着血渍,已然凝固成暗红色。
一闭眼,昊殇温润如玉的面容和清寂冷然的眼眸便浮在眼前,那么的清晰。
小淅似乎是斟酌良久,缓缓道:“夫人,大人真的死了?”
我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小淅道:“夫人,难过就哭出来吧。”
我站起身,看了眼镜中素面的自己,脸色苍白,唇无血色。于是咬了下唇,唇色立刻鲜红。我笑了,笑了比往昔更加美艳。我慢慢躺到床上,道:“我累了,睡一会。”
我告诉自己,必须睡觉。
于是,我睡着了。
醒来时天色已黑,屋子里没有点灯,黑蒙蒙的一片陈暗。
脸上身上挂着一层薄汗,我掀开了身上的被子。
黑暗中却有人按住了我的手,把被子重新为我盖上。
我说:“回来了。”
我动了动身子,道:“我饿了。”
浞飏这才松手,走到桌前点了灯,伸手摸了摸桌上摆着的饭菜道:“还温着,行吗?”
我起身坐到桌前道:“行。温的正好。”
煮的软软的米粥里加了糯米,咬在嘴里黏黏滑滑的。我拌着桂花汁喝了两碗。唇齿留香,突然觉得今晚的情形与之前的一个夜晚有些相似,便舀了一碗粥递给浞飏,道:“你一定没有吃饭,把粥喝了。”
浞飏双眸深暗,黑如深海,无边无垠。他不说话,只看着我,接过碗仰头喝下,然,眼睛依旧绞着我。
我看了眼他手中的空碗道:“还要吗?”
浞飏摇了摇头。
我便又给自己的碗里加了些。
浞飏隔着桌子按住我拿着汤匙的手,道:“夜食别吃太多。”
“哦。”我应了声,放开了汤匙。
他却并不放手,只默然的看着我,千般情感俱隐在了一双黑眸中。
我起身坐到他身旁,仰着脸问道:“浞飏,你想说什么?”
浞飏幽黑如墨的瞳孔微微收紧,默了一会才道:“你早就知道,知道昊殇是地杀首领?”
我说:“浞飏,你相信我吗?”
浞飏紧紧的握着我的手,道:“信。”
我看着他浅蓝色的眼白,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的说:“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正是如你所说,他是真的爱我。他说,他做完了该做的事,他要带我走,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生活,若不是我,他本可以安然无恙的,甚至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可是,他偏偏爱上了我……”我悲伤的眼对上浞飏的眸底,道:“而我……而我,偏偏不爱他……”
浞飏一把揽过我,抱进怀里,下巴抵着我的头道:“好了,都过去了,昊殇也是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身不由己。”
我说:“出了什么事了?”
“丞相修殄商死了。”
我惊讶的问道:“怎么会,谁做的?”
“不知道,在场的人俱被地杀灭了口,但眼下看来,怕是昊殇做的。”浞飏动了动身子,让我坐到他腿上,他自后环住我的腰道:“丞相府,失踪了一名送菜的丫鬟,我觉得是有人借着这丫鬟的名进了书房,杀了人,但还有很多疑问解释不了。比如,昊殇为什么要杀修殄商?”
“为了帮我,因为修丞相掌握了足以为难我的罪证。”
“那他倒不如直接带你走,反而可以走的悄无声息,为何杀了人后,才来找你。你可知道,如果他不是劫持你,我们根本想不到会是他。”
我道:“你有没有想过是我溜出去杀的人。”
浞飏轻拍了一下我的头道:“事发后,宁宇也想到了你,我们赶去宗人监的时候正赶上昊殇震裂了外墙,带你出去,而牢门却完好无损,试问,你是怎么出去的?”
“难道我就不能是昊殇背后的主子?”
浞飏瞪了我一眼道:“你自找别扭是吧。你有那个能耐创建地杀吗?昊殇隐在我身边近十载,那时候,你在哪?”
我说:“那你有没有想到什么人?”
浞飏眼中阴霾尽现,暗藏着锋芒,道:“昊殇的死倒是牵出幕后另有他人。这个人必然对昊殇有恩。有那么几个人,但似乎又都不太可能。”
我拍了拍他的手道:“别急,你一定可以揪出幕后黑手的。“
浞飏抱着我,摇了摇身子,轻轻的叹道:“幸好,事发之时你被关在宗人监,要不这笔帐指不定记在谁身上。”
我说:“浞飏,你怀疑我是不是?”
浞飏把头埋在我的发里,道:“泫汶,你不能怪我,修氏一族接连出事……”
“修家出事与我何干?就算我是前世瑭姻,灭我满门的人也是王上,我有何理由找修家寻仇。”
浞飏抱着我的手强劲有力,温热的呼气喷在我发间,他沉声道:“不提这些。”
我突然想起什么,跳了起来说:“对了,我应该回宗人监的。”
浞飏按住我,把我箍在怀里,道:“不用去了。”
“为什么?”
“修殄商一死,他所说的证据也没有其他人知道,拿什么定你的罪。”
我身子往前移了移,道:“我还想再喝碗粥。”

转眼间已到夏日最热的时候,太阳火热的炙烤着大地和一切生物,无风,于是闷热。
日子依旧日复一日的惯性向前,有些单调,亦有些索然。
月移星易,几番权载变化之间,一个家族势力走向没落。盛极必衰,这是自然优胜劣汰的必然法则,而我,不过是一抹飘摇的孤魂,在某个恰好的时机加快了事物的进程。
修家得势多年,朝事大小都要插上一足,人脉关系更是延伸到各个角落。浞炱虽是帝王,金殿之上一人高坐,却要处处受到修家的制衡,心中怨愤怕是早有。此番修殄商一死,看似牢固的修氏势力摇摇欲坠,修家的主梁轰然断裂,修升下落不明,修涯却是带罪之身,其他枝榫檩条也上不了台面,难以挑得起大梁。而王上对修家不满之心大家也是有些明白,树倒猢狲散,人人自危,为求自身安危,俱是极力撇清与修家的干系,撇不清的唯有辞官避祸……一时间朝野动荡,权势倾覆,官员变更更是频繁。
王上浞炱收回了被修家掌控多年的兵权,交由太子浞飏,飘零数十载的兵仗大全终于重回王室。不知,他们是不是得感谢一下我这个为了私利搅动朝政的小女子。
而浞炱追封修殄商为护国公,授予紫竹锦袍皇家绶带,赏下了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数十箱。
浞飏愈发的沉默了,之前张扬不羁的桀骜之气有所收敛,眉眼之间竟是一种孤寂的沧桑感,让人觉得心酸而陌生。修溦、凤悻红、宁清、修涯、昊殇……曾经枕边的爱人和把酒的兄弟都离他远去,他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他心中定是寂寞。
之前他对我或有疑虑,或有猜疑,然而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我有着前世瑭姻的记忆,于是我没有任何理由去向修家寻仇,但不可否认在我来到这个苍砻之后,接二连三的发生了一系列命案,或多或少的都围绕着修家,这么多的巧合连在一起,矛头不可避免的指向了我。然而,昊殇却用他的死保全了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引向了隐在幕后不时推波助澜的坐收渔利的人身上。而我,只是被人利用推到前台迷惑众人视线的受害者……
昊殇,谢谢你。
我,终会揪出这只手来,为你为我讨个公道。


103. 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二)

“夫人。”川富在门外道。
我说:“川总管何事,进来说话吧。”
川富走进来,身后跟着一名太监,那太监道:“夫人,王后请您明日进宫一聚。”
“泫汶遵旨,有劳公公了。”
小淅倒了一碗冰镇的梅子汤给我,入嘴酸甜,冰凉之感沁入心脾。不过是一年之前的夏日,我自酸梅汤中抬起头,便看到了昊殇。之前的情缘牵系之后的万般纠葛,似乎都是从那一眼开始。他美的深沉宁静,温润美玉般的洁然,一袭月白色长衫干净的仿佛不沾染尘世。一双冷眸中彻骨的冰冷,周身散发着独立于世的孤寂,仿佛世人万千他都看不到,月灵说过,其他人在他眼中都不算是人。真要做到这般境地,昊殇,你到底经受了怎样的苦难……
我擦了擦嘴角,再抬眉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我看着收拾碗筷的小淅,声音异常的冷静,道:“小淅,给你的主子带个话。”
小淅手上一颤,汤匙铛的一声掉进碗里,酸梅汤溅了出来,她望向我,眼神迷茫道:“夫人,你说什么呢。小淅是您的人呀。”
我笑了笑道:“不敢当。”
小淅擦去手上溅到的酸梅汤汁,低着头声音很低的说:“夫人,我怎么会出卖您呢,我的命是您救得,再生之恩犹如再造。”
我温和的看着她,心里却是一片荒芜,悲凉的气息纷纷扰扰俱是冰冷,“我也一直以为是这样,你没有理由出卖我,但现在看来,是我太过天真,小淅,其实一直都是你在通风报信,你故意把嫌疑转嫁到月灵身上,她心气颇高自然不屑解释,反而无意的隐藏了你。是吗?”
小淅眼波微动,划出锐利的光彩,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流露出这样的锋芒,她说:“夫人既然选择揭穿我,心中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我便不再你面前献丑了。”
我说:“小淅,我自问带你不薄,你为何出卖我?”
小淅看着我,突然笑出声来,“夫人这番话可就显得假仁假义了,其实,事到如今,这些琐事已经不再重要了不是么?”
“是,是我多此一问了。”
小淅道:“我也有一疑问,不知夫人可否解答?”
“你说。”
“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我看着她清秀亮丽的眸子,不知她面具下面的脸上是何种表情,我说:“这个也不再重要了,不是吗?”
心中却觉得沮丧,我放眼眺望,怀疑过很多人,却没有低低头看看身边的人,若不是昊殇死前叮嘱我,小心身边的人,我不知会不会把之前的蛛丝马迹串在一起想想清楚。而这一想,许多事情愈见清晰。比如,我与浞飏之间的情蛊,当然水汶阁内外消息俱被封锁,外人自何处得知,而那时月灵尚没有在我身边。比如,蛮夷之行,灰衣人为何会找到我,为何会知道我易容改装,因我只对小淅说过,“我若不是我,不就使得武功了吗。”……还有她屡次提起昊殇,可见那时他们已经动了除去昊殇的心思,而我居然天真的以为她爱上了昊殇……
我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然而却不得不静下心来,来走这最后的一步棋。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下棋的人,却不料不过也是一颗棋子,被人拎起放下,一举一动俱在别人鼓掌之间。
我说:“告诉你的主子,明日溪筵宫内我与修莛的谈话,希望有一个人能够听到。”
“谁?”
“王上浞炱。”
小淅一惊道:“这不可能……”
“别和我说这些场面话。”我打断她,笑着道:“你只需要告诉你的主子,这是扳倒修莛的大好时机。我了解她,她明天找我自然会和我说些贴己的话,试想你们会愿意错过了这个倾听的机会吗?”
“可是……”
我说:“小淅,记住,永远别把自己的看得太重要,话只要你带到就行,你也不希望心爱的人不高兴是吧。”
小淅一惊,手捂着胸口退后一步,看我犹如鬼魅一般,道:“你……你居然知道……”
我笑道:“除了爱情还有什么能使女人迷失自我,小淅,我替你悲哀。”
小淅咬着唇,竟有几丝阴狠的恨意道:“你的自以为是也该醒醒了,爱你的男人一个个的被你迫害,而你爱的男人一旦看清你的真面目,呵呵,想想吧。”
我心中一跳,有些疼,但面上仍漾着笑意道:“小淅,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吗?”
“为了传话?”
我摇摇头道:“不全是,我要你留着命看看自己的惨淡收场。”
小淅冷哼一声道:“你还是这样的自以为是。”

夜色凄迷,萦绕着雾气,虚迷而不真实。
我点了几盏宫灯,室内亮如白昼,却依然觉得不够明净,看不清许多东西。
那一张脸隐在重重迷雾背后令我看不真切,隐约已经看到狐狸露出了尾巴,可是就是差那么一点,一点的力道,让我揪不到他的尾巴。
我不断的告诉自己,就算被人利用了又怎么样,我的目的只是灭修家一门要浞炱赎罪,而今我离成功仅仅一步之遥,祭祀凭吊的祭品已经摆上了桌子,我还在犹豫什么,又或者我还在害怕什么。
浞飏推门而入,黑色的滚边朝服衬得一双黑眸瀚如深海,又亮似繁星,他说:“怎么也没留个丫头伺候?”
我笑着拉过他,递上湿毛巾,道:“天热得人心里烦,想自己一个人清净清净。”
浞飏接过毛巾擦了手,略显疲惫的说:“不早了,咱们睡吧。”
我应了声“好”,便去解他的扣子,为他更衣。
浞飏拦腰横抱起我,便要去吹熄烛火,我忙道:“留一盏吧,夜里也有些光亮。”
浞飏点了点头,轻轻的把我放到床上,自己也躺了上来。
我往他怀里蹭了蹭,道:“朝里很多事吗?”
浞飏长臂环着我的腰,侧着身子把我搂进怀里,道:“修家虽说是倒了,但很多关系盘根错节的,不是一时半会理得清的。”
我默了一会,才轻声问道:“修家倒了是你所乐意见到的吗?”
浞飏亦沉默了半响,低沉的声音才从上方传来,他说:“其实这里头的关系我早就看明白了,只要天朝仍然握在浞姓人手里,修家必败,这是早晚的事,我想外公的心里也是明白的,所以我倒不觉得难过。而这些年我见着父皇处处受到修家胁迫,很多政策因为触犯了修氏的利益得不到推行,修家看似国之栋梁,实乃国之硕鼠,除去他反倒是件对民生社稷有利的好事。”
我闷闷道:“皇家的人真是无情。”
浞飏笑出声来,张嘴咬住我的耳垂,闷声道:“胆子大了,敢说自己的夫君无情,这便让你见识一下多情。”
边说着手便不安分的掀起我的衣服,攻城掠寨……


104. 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三)

翌日。
溪筵宫。
我身着轻绢罗纱,水云色的腰带宛若浮云流离坠至足边,一只只蝴蝶或展翅或驻足栩栩如生的绣于裙上,裙摆摇曳间竟似活了过来一般。黑簪绾发,青丝浓黑如墨稠如缎锦,松散的坠在头后,成坠云之势。
我跪在地上。修莛坐于正座,一身白色锦缎素服,长发绾髻,腰带麻布。
她说:“平身,坐吧。”
小淅扶起我,我坐在侧座上打量着颓势尽显的修莛,只觉得她满脸的疲惫之色,原本孤傲的气势和凌厉的贵胄之气褪去了八分。再坚强的女人到底也是女人,任谁也无法永远长胜于宫廷之中,先不说岁月流转繁华褪尽容颜老去,单是这一颗女子的心,便经不起宫闱争斗刀光剑影数十载的磨砺,斗得久了必然会有累的一天,而今,修氏已倒,修殄商已死,修莛身后得以依靠的大树在覆手之间轰然倒塌,她如何能不感到绝望,如何能不觉得挫败,更何况,她苦心痴守二十年的男人,宁可夜宿大正宫也不愿意与她共眠,这算不算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失败,即便她击败了所有的情敌对手,也不敌心爱人一个笑容来得欣慰。
修莛,自你被我看透的那一刻起,我便在等今天。当然,或许我还需要再添点柴,好让火烧得更旺一些。
她说:“修家败了,是我小看了你。”
“王后……”
“够了,收起你那些虚言,你是什么样的心思,你我心里俱是明镜一般清楚。”修莛打断我,接着道:“自你一回来,爹便要除去你,那时浞飏待你未必深情,你亦没有牵扯到浞飏的性命,可是我告诉爹,二十年前能令你一败涂地,二十年后我同样能使你生不如死。如果我当时肯听爹的劝告,爹也不会……”
她盯着我的脸,一双美目中全是愤恨,二十个春秋寒暑,她对我的恨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减淡半分,反而被岁月更加深刻的沉淀下来,烙印在心底,无法磨灭。她说:“瑭姻,我告诉你,我不后悔,若是重头来过,即便是被浞炱再恨上二十年,我依然会选择除掉你,但是这一次修家绝不会妥协,不会答应浞炱的请求不会让你活着轮回凡间,我一定要亲眼看着你被处以灰飞烟灭的极刑,我要看着的灵魂你的身躯化作尘埃被风吹散,这世间存不下你曾经活过的任何证据。”
我看着她渐渐迷离的眼和癫狂的表情,身子往前凑了凑,这张脸是她仇恨的根源,我相信若是午夜梦回,她定然忘不掉我的这张脸。
修莛眼中恨意更胜,凤眸之中翻涌着暗黑,她走到我面前挥手便甩了我一巴掌,道:“你别拿这种无辜的表情看我,我不是那帮没有脑子的男人,见到你这虚假的善良就动了真情。瑭姻,你恨我入骨,却要对我恭敬有礼还要下跪行礼,心里定是不好受吧。”
我捂着脸,轻声道:“娘娘,据我所知,当年处置瑭姻一家的是王上,与……与娘娘何干?”
修莛盯着我,笑了起来,“瑭姻,你还记得吗,监牢之中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只是想看看万里江山浞炱他舍不舍得拿来换你。我大概没有告诉过你,当年的事就是我布得局,在你喝的茶水里下了药,买通了经阁里的两名侍卫,把你带进去自里面锁上了门,然后他们杀死对方,而迷药的分量我亦计算准确,让你恰好在百官参拜的时候醒来,却查不出半点被下药的痕迹。怎么样?浞炱就算知道你是冤枉的又能如何,百官亲眼所见,绝不会允许君王因女人而误国的。”
我眼神迷茫,呆呆的坐着,看着陌生的王后----仿佛从来也不曾认识这个人一般。
其实我心里很想问问她,她的这种手段我用的好不好,对修溦和修涯。
修莛见我不言语,依旧是一幅楚楚可怜的样子,怒气不由更胜,反手便又甩了我一巴掌,揪起我的头发恶狠狠的道:“就是这幅该死的表情,让浞炱沉迷,你说,我哪里不如你,哪里不如……”
清脆的巴掌声回响在偌大的殿堂之中,却听一个沉厚的声音道:“住手。”
我与修莛同时转过头,见开敞的大门外站着身穿龙袍的浞炱,身后还站着几位穿着朝服的老臣,脸上俱是一色的惊讶,对于他们刚刚听到的事实。
修莛愣了半响,揪着我头发的手不松,慢慢的转过头,大笑起来,尖利的笑声是那样的刺耳,她说:“瑭姻,你赢了。”
我依旧是一脸茫然,愣愣的看着修莛,一幅不知所云的模样。心里却在琢磨,小淅的主子确实是不容小窥的角色,心思更是慎密的令人惧怕,竟然想得出请得来这一帮老臣,正是这帮仁义徳理熟记于心对天朝忠心耿耿的臣子,最容不得败坏天朝威仪有违伦常的丑事……
浞炱走上前来,他没有看我,只盯着修莛,帝王的威严之态里竟有些悲哀之色,十多年的夫妻,对于一个为你生儿育女的一心爱你的女人即便是恨又能恨得起几分。
可惜,身在局中修莛看不明白,年复一年执着的以变本加厉的蛮横想引起浞炱更多的关注,却反而把浞炱越推越远。
浞炱说:“泫汶,你先回去。”
于是我带着小淅走出了溪筵宫。
宫殿楼宇高峻巍然,院墙深深笔直高耸。琉璃瓦飞檐拱,龙壁玉阶耀目的白,在金黄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泛着朦胧的金光。浮光下的雕塑栩栩如生,重檐八角,雕梁画栋,精美而奢华,却凝结着一代代工匠的心血和才情。百尺枯骨亦会化作尘埃入土,唯有建筑得以长久的存于世间,记载这一个王朝或是几代人的风雨兴衰。
我缓步行于青石路上,小淅在身后打着伞撑出了一片阴凉。
我轻声道:“我若问你,这神秘人是谁,是不是也算是多次一问。”
小淅声音清冷,没有感情的说:“是,即便是死,我也不会出卖他。”
我回过头笑看了她一眼,她脸上的面具还是我给的,而今却让我看不到她真实的表情。
小淅凑到我身前道:“这样就能扳倒王后了吗?”
我目光看着前方,觉得前路明明就在眼前却依旧漫长,心生疲惫,茫然若失。我握紧了拳头,凭借疼痛来使自己清醒,我说:“眼下看来怕是不行,还少点有说服力的东西。”
小淅道:“什么。”
我冷冷的憋了她一眼,小淅低眉敛声。


105. 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四)

清黎宫。
我抬眉看了看门上的匾额,推开了虚掩的院门。
依旧是一派破败的姿态。残墙败瓦,墙壁在风霜吹打之下褪去了颜色,生出裂纹来。院内杂草丛生,石路也是或残或缺,连不成路。
我走进屋:”有人么?”
屋顶有一处漏了个大洞,阳光倾泻而下,在地上投下一个圆晕。屋子里的桌椅一如先前的那般陈旧。
“谁?”自后室走出来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身上的衣衫已然被洗的褪去了本色。整齐的发髻间白发丛生,一双手粗糙的很。
嬷嬷眯着眼睛仔细的打量了我一番,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俯身便磕了一个头。
我赶忙拦下,使力把她拽了起来道:“嬷嬷,你这么大的礼我可受不起,有话好好说。”
嬷嬷握着我的手,眼中便积满了泪水,老泪纵横的说:“夫人大恩大德,老生永生难忘,此生报答不了,唯有来生做牛做马报答夫人。”
“嬷嬷这说的是什么?”
“夫人,您是好人,帮了人不求回报,连个名都没有留下。您可知道,要不是您接济的过冬的棉被衣服,我们……我们娘娘可能就过不了这个冬天了。”嬷嬷擦了一把眼泪,接着说:“您那天一走,第二条内务府的总管就亲自来送了好些东西,却说是各家摊派的份子,临走时才撂下一句话,说是,没想到这等货色也能攀上太子府的贵人……”
我拍了拍她的手道:“嬷嬷你别这样,不过是举手之劳。瑜妃娘娘还好吗?”
“还是那样,过得一日是一日。”说着端来了茶水。
刚沏好的茶冒着腾腾热气,嫩绿色的茶叶浮在水上,阵阵清香入鼻,我在嘴边清啄了一口。缓缓放下茶碗,犹然觉得唇齿留香。我突然一问道:“瑜妃娘娘的膝下可有儿女?”
嬷嬷一愣,问道:“夫人说什么?“
“瑜妃娘娘入宫多年难道没有子嗣吗?”
嬷嬷眼神飘忽,望着我似乎又没有在看我,目光散散的望向我身后,道:“没……没有。”
我盯着她,把她每一个表情尽收眼底,嫣然一笑道:“不知可不可以请娘娘出来,泫汶想见见她。”
“这……”
我眉间一紧道:“怎么,不方便?”
“没有,没有,夫人稍候,奴婢去请娘娘。”
我点了点头。
人未到声先至,瑜妃尖利的嗓音自内室传来,“本宫要绣花,绣鸳鸯戏水,该死的奴才别拉我,王万一来了本宫还没绣出花样怎么办,别拉我……”
就听嬷嬷一声痛呼,然后自内堂走出来,捂着右臂,走过来露出右臂上清晰的牙印,还渗着血,一脸痛色的看着我道:“夫人,您看……这……”
我笑了笑道:“小淅,帮嬷嬷包扎一下。”说罢抬腿向内堂走去。
嬷嬷一边大声的叫我一边紧随着我冲进内屋。
屋子不大,但也是窗几明净,一室阳光。
瑜妃穿着水天色普通的薄纱衣裙,头发绾髻,眼神呆滞的看着手里的花样。
我亦去看她的绣出的图案,只见大红的缎布上彩线交错,凌乱的根本看不到什么绣的是什么东西。
瑜妃侧着头看我,痴痴的笑道:“好看吗?”
阳光明亮,恰好打在我的脸上,不禁眯起了眼睛道:“好看。但泫汶以为,娘娘可以绣的更好,在你清醒的时候。”
瑜妃的手上一顿,脸上的傻笑却没有变样,嘴角还流出了口水,吧嗒的滴落到她手中的绣样上。“本宫也觉得可以绣得更好,王上还总夸本宫绣工精细呢。”
“既是如此,娘娘为何要在此处委屈……”我顿了顿,抬头看了眼一旁的嬷嬷,轻声道:“装疯。”
瞬时,室内一片沉静。随即,瑜妃咯咯笑道:“你……你说我疯了,你敢说本宫疯了?”
嬷嬷一脸严肃的说:“夫人,老奴敬你们有恩于我们,但是话不能乱说……”
我挥手制止她,冷冷的道:“你觉得若是没有必然的把握,我会揭穿你们吗?”
嬷嬷看着我身子一抖向后退了一步,瑜妃低着头注视着手中的绣样,默然无声。
我接着说:“瑜妃,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昔日你是怎样的性子我也略知一二,当日我误入此地见你已然疯癫,日子过得也是困苦。我虽然是觉得依你的心性不可能蜗居此处,但你确实装得很像,我已然相信了你。可是今日,你们却露出了破绽。”
我一指外间桌上的茶碗,对嬷嬷道道:“你可知道那是什么茶,我想你定然不认识,否则你也不敢沏给我喝。我告诉你,这茶怕是三品以上的官员喝都喝不到。”
嬷嬷双肩颤抖,呜的哭出声来,扑到床边哭道:“娘娘,对不起,老奴对不起您。”
瑜妃缓缓的抬起头来,人不再痴痴傻傻的没有生气,眼中冷光狠厉,锋芒尽显,她一脚踹向嬷嬷,冷眼看着摔倒在地的嬷嬷道:“没用的东西。”
我双手拍掌赞道:“娘娘忍辱负重,令人心生敬佩。”
瑜妃冷眸斜睨满是敌意道:“你也不差。瑭姻,说说吧,想让我做什么?”
“不单单是为我,也是为你自己,和你身后的那个人。”我冷笑道:“你们不是也想扳倒修莛?”
“怎么做?”
我笑道:“很简单,我刚刚揭穿了瑭姻当年被其所害的往事,娘娘是不是也该露一露自己往昔的惨事了。”
瑜妃眼中漠漠寒光闪过,道:“怎地,你要我跑到王上面前告诉他,我没有疯,我清楚的记得当初修莛的所作所为?”
“娘娘误会了。当年之事娘娘不出面,难道就没有旁人能够证明了吗,更何况,人是活的,嘴也长在自己脸上,有什么事是说不清的?”
瑜妃道:“时隔多年……”
“娘娘不必自谦,泫汶相信你们有能力让事实变得令人信服。”
“你有把握这样能扳倒修莛?”
我认真的点了点头道:“是的。”
瑜妃微微的笑了,当年的风情显出几分来,但鬂间的白发却是掩盖不了苍老。她说:“好,瑭姻,我答应你。”


106. 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五)

出了宫门便见太子府的两名侍卫候在外面,我与小淅坐进马车,我吩咐道:“先不回府,去趟赵记老铺。”
许是有了上次的教训,一侍卫低着头说:“夫人,殿下容不得您出半点差错,小的们……”
我打断他道:“我不会使你们难做的。修丞相人不在了,我虽然不能去祭拜他,但是身为小辈一点祭品还是得准备的吧。”
那两名侍卫也不好多说,驾着马车向集市里去。

赵记老铺。
我下了马车,对小淅和两名侍卫道:“你们留在这里,我去去就回。”
不杀小淅一来是修莛未死,我的大仇未报,而昊殇一死我势单力薄,还需要借助她主子的势力除去修莛,小淅便是这传递消息的人。二来她的死未必对我有利,反而可能会招致不必要的猜疑,或者激怒她的主子。
在修莛未死之前,我走得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不能有所差池,而一旦修莛丧命,死生对我而言便没有了意义,那时,我大抵可以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赵掌柜依旧笑容满面,热情的招呼我。
我笑着说:“我不坐了,到柜台那选选货吧。”
赵掌柜应了声“好”,走到柜台里,自身后的货架上拿出些许货样给我挑选。
我小声道:“我身边出了奸细,此处亦不再安全,掌柜的需及时离开才是。”
赵掌柜朗声道:“夫人,这是纸扎的宫殿,您看这彩绘的手艺……”敛声道:“好。夫人也要多保重,等属下们安顿下来便会告知夫人。”
我赞了声“好手艺”,便凑近去看那纸扎,低声道:“告诉赫朗赤,巫氏一族尚有后人,叫做巫一,此人武功甚高擅用蛊毒,现在替王后修莛办事,但可能还有第二个主子,其志在报灭族之仇,让赫朗赤小心提防此人。”
赵掌柜小小的眼睛盯着我道:“小的说句不该说的话,王上待夫人……”
我朗声道:“掌柜的,这个要了,再拿其他的看看。”
赵掌柜似乎轻声叹了口气,转身自货柜上抱来一捧纸叠的金元宝,道:“夫人,看看这些元宝,都是上等的手工作坊做的,您看这成色……”
我低声道:“有一事还须劳烦掌柜。”
“夫人尽管开口。”
“清黎宫的瑜妃,我要知道她可有子女,是谁?”
“宫中书册难道没有记载。”
“我所能看得到的书俱是皇室认为可以让世人知道的,这背后是不是另有隐情,书册之上自然是记载不下的。”而另一方面,对于我的这个怀疑或是猜测,我不能去问宫中年老的嬷嬷,那样很可能打草惊蛇,引得幕后之人销毁证据。
赵掌柜低声道:“此事小的尽快办妥,到时再与夫人联系。”
“好,但一定要交到我手上,我身边的任何人都不可以相信。”
我大声道:“就要这些吧,劳烦掌柜的了。”
赵掌柜笑嘻嘻道:“哪里,哪里,感谢夫人照顾小店生意才是。”

上了马车,小淅依旧是沉声不言语,也不看我。其实我之前有想过,却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使得小淅倒戈相向。今天提起赫朗赤,脑中突然浮现出另一个名字,赫朗晴。怕是小淅知道了赫朗晴未死,而我存心骗她利用她而已。
我倚着车壁,清清淡淡的说:“小淅,你爱原敬轩多一点还是爱这个人多一点。”
小淅凤眸渐生寒意,冷冷的看着我,道:“我是不会出卖他的,夫人别白费唇舌了。”
我叹道:“这便是女人,小淅,你觉得我还不够明白人心吗。”
小淅别过头不再说话,眼神飘向窗外。
我淡淡的笑了笑,也看向窗外。
此刻,马车恰好经过丞相府旁边的胡同,自一家店铺内走出一人,亮紫色的袍子华贵秀美,手里还摇着折扇大摇大摆的晃了出来。正是朔王浞陉。
怕是又流连哪家野店了。我心中暗想,觉得此人甚为可厌,便放下了帘子,闭目养神。
回到太子府,便见厅里来了不少人,虽然不见得都认识,但多少都有些面熟,净是些皇亲国戚一般的人物。凝因公主浞萧然、凝思公主浞徽然、单王浞炯、……
想必是修莛的事已经闹了出来,众人正在商议。
浞飏依旧是一身黑衣坐于主座,我走到他身边,忽视众人或冷漠或仇恨或蔑视的眼光,眼里只看得到浞飏而已,低声道:“我先回水汶阁了,你记得吃饭。”
浞飏拉过我的手,黑眸沉沉的看着我道:“你别多想,咱们不能让这只黑手白白的利用了。”
我笑容潋滟满含欣慰道:“恩,我知道。”
刚走出前厅,便见浞陉瘦高的身影晃了进来,他脸上依旧没有血色病态的苍白,但精神却是很好,手上带着玉扳指腰间别着大块的玉佩招摇过市。
他见了我,立马迎了上来,笑嘻嘻的说:“美人,这多少时日不见,可把本王想坏了。”
我闻到他身上一阵阵的香气,不禁讥讽道:“王爷这又是从哪个温柔乡出来,一身的脂粉味。”
他脸上挂着招牌式的无赖笑容,自怀里掏出一个精美的盒子递到我眼前道:“美人这可就冤枉我了,本王可是为了给你买胭脂才沾得这一身脂粉气呀。”
我灿然一笑道:“王爷费心了,泫汶不擦胭脂的。”说罢转身而去。

也不知是夜里什么时候,浞飏轻手轻脚的脱了衣服上了床。
睡得不沉,到底是被他吵醒了,不由的有些脾气。伸脚就去踢他,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自个在书房闷会就天亮了,折腾我都睡不安稳。”
黑暗中浞飏的手按住我的腿,长臂一伸把我揽到怀里,声音有些低沉道:“泫汶,我方才在书房怎么也睡不着,就是想抱抱你。”
我愣了一下,随即伸手去抱浞飏,身子又往他怀里蹭了蹭。
我们就这样在夏日闷热的夜里相拥而卧,感觉夜静得仿佛凝固一般,连时间也忘记了行走,一种淡淡的、绵远悠长的说不出的感觉在彼此之间蔓延,在经历了生离死别,生死相许,生生相随之后;在走过了艰难困苦,怀疑猜度,冷战争吵之后;在经历了山盟海誓,永生誓言,不离不弃之后,这种感觉便如同宛春风和煦般宁静而窝心的笼上心头,随着每一次的感动、情动、心动,在心底渐渐沉淀,终成为此生无法磨灭的朱砂痣。
不知道过了多久,浞飏平稳的呼吸回荡在耳边,我轻轻都说:“王后怎么样了?”
半响沉默,在我以为浞飏已经睡着的时候他说:“被父王禁足溪筵宫。”
我安慰道:“他们终是夫妻,难不成会为了陈年往事为难王后?”
浞飏道:“我也是今个才知道父皇对母后并非无情,可是在场不只父王一人,还有不少耿直的老臣子,他们不会坐视不理的。”
我凑过去对着浞飏的脸道:“说,你有没有怀疑我?”
浞飏的睫毛闪了闪,突然翻身而起,把我压在身下,恶狠狠的道:“你再问这样的问题我定饶不了你。”说罢就咬上了我的唇。
而我在他温热的吻了,替他回答了方才的问题,以我的能力必然请不到那帮老臣和王上及时出现在溪筵宫。
缠绵的吻结束,我平复气息后问道:“你这个不孝子,王后身处险地,你……”
浞飏掐住我的脸,道:“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放心,今个和他们商量了一下,觉得父王那倒是好办,至于那帮老臣子,不是讲究礼仪伦常吗,我们兄弟几个联名上书求情,以尽孝道,看看他们怎么说。”
月影沉沉而转,清到极处,反而化作一刃冷光,脉脉而起,极细又极远。
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照浞飏料想中的那样发展。
雍和二十四年,七月十四,早朝,金殿之上。
刑部侍郎董锋领上书弹劾王后修莛,言之凿凿的陈述了其屡屡罪状,引来朝野喧然。
尤其以修莛于雍和六年迫害瑜妃之事为据,点数其手段之狠厉,性喜妒善猜疑。此事虽是年代久远,且瑜妃已然疯癫,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当年冤案的嬷嬷太监宫娥数人竟然在经年之后心存愧疚,勇敢的站出来为瑜妃昭雪沉冤。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附和之人比比皆是,一帮老臣言辞强硬,力谏王上要求严惩修莛,认为其误君误国,实乃天朝之耻辱。
太子浞飏力保犹然无功。
圣旨下,王后修莛德性败坏,性劣善妒,为害后宫,令多名妃嫔含冤受屈,实乃罪之滔滔,恶之斑斑,即日起罢黜后位,交由宗人监处置……
在修家败倒之后,对于如今的修莛而言宗人监是什么地方?因为她还是太子的生母,所以性命是得以保住,但是,公正而严厉的审判怕是躲不过。
修莛,我不要你死,生命的终结在我看来反而是种解脱,活着远比死亡来得痛苦,痛苦得多。
我也要看看,万里江山浞炱舍不舍得拿来换你的?


107. 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六)

水汶阁。
闷热的三伏天,每每此时我便压制不住体内的罡天正气,气血翻腾得厉害,热气闷积于胸,身子一阵阵的虚弱无力。
北寒之地的冰块日日送来,无奈此等寒气依然驱不走我体内的热气,所幸面上看不出来我的异样,再熬些日子,夏日一过便好。
侯至的到来,我微有惊讶。
他说:“夫人,随老奴进宫一趟,王上想见您。”
午时刚过,太阳愈加的毒烈,空气中似乎能看到胶着的迹象。青石地面亦在散发着灼人的热量,无风,无云,天地间微有一日当空,笼罩炙烤着大地和一切生物。
大正宫。
重檐庑殿,琉璃金瓦。斗拱七铺作,卷杀收分,飞檐扶脊木。进深七间,檩七条,有随梁枋。
浞炱坐于龙椅之上,明黄的龙袍上龙腾飞天,腾云之势威仪生姿。
他一挥手侯至便带着一干宫娥太监退了出去,关上了宫门。
我行礼道:“民女拜见王上。”
“平身。泫汶,抬起头来。”
我抬起头看他,他亦在看我。说实话,这么多年来,我把全部的恨意都放在了修莛的身上,我清晰的记得她的每一个表情和姿态,洞悉她的心里如若明镜一般。而对于浞炱,恨是定然恨,却并不强烈。他是负了我,但身为一个国家的君王,要对苍生臣民负责,形势所迫他牺牲了我和我的家人,我恨,却觉得此恨无因。前世瑭姻心中本就不爱他,因爱生的恨才是强烈的,我对于浞炱,失望,绝望继而无望。
浞炱说:“你恨朕吗?”
我惶恐的看着他,扑通的跪倒在地,道:“民女做错什么,王上何出此言?”
浞炱走到我面前,我低着头盯着他明黄靴子上的华美刺绣。他伸手拽我起来,距离很近,他浓黑的眉眼竟是一片颓唐之色。
他说:“瑭姻,你必定是恨朕的。”
我慌忙道:“王上,民女是泫汶。”
浞炱目光紧紧的绞着我,没有一丝的放松,道:“你毋需这样说,你明明是记得朕的。二十年前,你看朕的眼神便是这般冷清,在你的眼里根本找不到朕的半点影像。我知道你恨朕,是朕一手把你和你的家人推向了绝境,最后只能在一旁看着你们受苦却救不了你。这些年,朕一直活在深深的自责中,朕甚至不敢想你,不敢想你在凡间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我屏息听了听,殿内果真没有其他的人,于是我凑近他轻声说:“王上若是想听,我可以给您讲讲被不同的男人压在身下的滋味。”
浞炱一惊,身子本能的向后退去,眼中慢慢掀起波涛般的沉痛,浓重的色彩几尽凄列,仿佛有什么东西丝丝断裂,裂纹一寸一寸的蔓延开来,将疼痛传遍全身。
他声音都有些抖,他说:“瑭姻,朕亏欠你良多,唯有以命相抵,你杀了朕吧。”
我冷笑道:“王,您醒醒,这里是大正宫,杀了你,我还走得出去吗?”
浞炱说:“瑭姻,只要你一句话,朕的命便是你的。”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有些悲凉,前尘往事涌上心头,连同他的脉脉深情。他这些年所受的心灵的煎熬比起我所承受的简直微不足道,但是,在大正宫这座恢宏的宫殿里,在他的忏悔声中,我只觉得浞炱很可怜,和可悲,一个帝王的悲哀,也是一个男人的悲哀。就算后世奉他为仁义之君又如何,他保全的江山,失掉了自己的爱情和幸福,生亦惘然。
而我,为了仇恨,不光牺牲了自己的幸福和爱情,也一同毁掉了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的爱情幸福。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与他,究竟是谁更可悲谁更可怜。
于是我说:“浞炱,我不要你的命,我只想看着你内心的煎熬和愧疚随着你的生命继续下去,只要这样就好。”
浞炱说:“好,朕答应你。”
“民女告退。”
“好。朕想一个人待会,把门带上。”
在我的手触向门栓的时候,浞炱叫住了我,声音自我身后传来,他说:“泫汶,放开自己接受浞飏吧。”
我的手一顿,锋利的边缘割破了手指,血流了出来,我使力把宫门推开了一角,闪身出来,阖上了大门。
见侯至守在台阶下,便道:“公公,王上说想一个人待一会……”
侯至有些了然,对我笑了笑道:“老奴送夫人出宫吧。”
我说:“公公还是留在此处吧,随便给泫汶派个人就行。”
侯至应了声,指着以小太监道:“送夫人出宫,小心伺候着。”
宫门外太子府的马车候在那里,我向身旁的小太监说了声,便迈过了门槛。
不知是哪家的马车也候在门口,车停的不是地方,横着堵在门口。我自车前走过,却听立于车侧的车夫细弱蚊蝇的低吟道:“倦鸟还巢,临月楼。”
我轻声“嗯”了一声,与其擦肩而过,坐进马车。
今天我寻了个借口没有带小淅进宫,随行的只有两名侍卫,当然必然还有潜在暗处的暗影们。
我吩咐道:“顺道去趟临月楼。”
临月楼
我仍穿着广袖曳地宫装,身后跟着一名冷面带刀侍卫,引得人们纷纷侧目凝视。
店小二迎了出来,热情的说:“夫人,里面请。”
临月楼我与浞飏经常来,里里外外都熟悉的很,见这位小二眼生便问,“小二哥看着眼生,新来的吧。”
小二笑容满脸,道:“是,夫人好眼力,小的昨个才来。”
我只觉得他的笑容有眼熟,但身材却是瘦削的,并没有赵掌柜那般发福。于是我看向他的手,那是一双粗糙的苦力手,只是无名指上的一枚不起眼的指环让我心中一亮,那上面应是刻着一头苍狼的印记,我曾在赵掌柜那里见过。
小二道:“小店新推出了几个菜品,夫人尝尝吧。”
我笑着点头道:“好,捡几样上来吧。”
小二道:“二楼清净,夫人要不要移步上楼?”
“好。”
时间尚早,酒楼的人并不多,楼下还有几桌零散的客人,二楼竟空无一人。
刚一落座,小二便拎着茶壶腾腾的上楼来,为我倒茶。然后又倒了一杯,递给我身后立着的侍卫道:“大热的天,这位爷也喝点茶解解暑。”
太子府的规矩大如天,我亦不开口让他接过来。侍卫道了声:“不必。”伸手推回了茶碗。
一推一送,不知怎地茶水便洒了出来,恰好浇在了我的裙子上。
小二连声道歉,扯了身上的毛巾就为我擦拭。我按住了他的手,道:“我自己来吧。”
于是他把毛巾塞到我手里,连同着一个圆形的蜡丸。
我说:“谢谢。”
小二连声道:“夫人莫怪,是小的粗手粗脚,弄脏了您的衣服,小的该死。”
我笑道:“罢了,这饭不吃了。替我谢谢你们掌柜的,我要离开了。”赫朗赤,从今后你我没有任何瓜葛了,苍狼一般的男子,我是欣赏你的。这世间真正能为了野心为了江山放弃情爱的男人有几个,若是真有,也必定没有你的这般果断,这般坦诚。
小二的眼中耀过一丝情感,仍是一脸愧疚道:“夫人,下次您来,小的一定给您选最好的菜品。”


108. 倚栏侥,望水远,天远,人远(一)

上了马车,我放下车窗上的帘子,拿出了那枚丸药,捏碎,自其中取出一张薄纸来。依旧是特制的细小的字体。
不长的一段文字,却如同冷水浇头,在恍然大悟的时候心生懊悔。其实一切并不难猜,我竟然会那么的疏忽。被仇恨迷蒙了的双眼,除了修家再看不到旁人,于是,白白被别人利用了去。
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去问去查瑜妃当年究竟因为什么获罪。雍和五年正月里瑜妃诞下一子,帝悦,封其为贵妃,母凭子贵。然,数月后,小皇子被人毒打,几乎丧命。帝怒,严查之下,在场宫娥太监数人皆眼见瑜妃癫狂下手,若不是一老嬷嬷拼死拦着,小皇子性命堪余。帝即日下旨,取其妃位,关入冷宫。小皇子交由钟妃娘娘抚育,视为钟妃所出,宫中大小书册均如是更改记载。而小皇子经此一难,虽是性命无虞,但身子受损,自此气血不调,终身不能习武。
我紧紧的捏着那一方薄纸,拇指移动,露出了最后的两个字,浞陉。
是他,一直都是他。
那晚昊殇带我躲入丞相府旁边胡同中的一家店铺,那浓浓的脂粉味和昨日浞陉身上的何其相似,我自马车里看到他走了出来,竟然没有想到他所去之地正是地杀的一个据点,而他才是地杀真正的主人,昊殇至死都无法说出的幕后黑手。
这就解释了为何一直以来地杀暗杀浞飏,若是昊殇寻仇目标应是浞炱,因为浞陉才是幕后指挥的人,因为他想要坐上王位,因为她的亲生母亲告诉他一切是被修莛所害,因为他要报仇,他要杀浞飏夺王位。
“夫人,到了。”侍卫在外道。
我应了一声,下了马车。
却见一头通体纯白的马立于门口,正是浞飏心爱的风非。我问向守门的侍卫道:“殿下回来了?”
侍卫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回了,正找夫人。”
我心中一种莫名的恐慌渐渐上涌,体内翻腾的热气愈盛,脚下的步子有些虚浮。
浞陉动手了?
我们共同的敌人俱已除去,彼此的利用价值都已经消失,剩下来的便是如何解决我们的个人恩怨。我要为昊殇和自己讨回公道,他亦不能留我,非他死便是我亡。而我们对付对方最有利的工具便是浞飏。

水汶阁。
我一踏进院子,便看到了浞飏,黑色的身影沉冷威严,脊背陈冷的刚硬,整个人更是冷如冰峰,让人不敢逼视。
我看了看跪倒在一旁的满脸泪水犹然惊恐的小淅,和瞪着我满是仇恨的侯至,有些疑惑。若说小淅此时揭穿我倒也合理,我亦不怕她,毕竟没有真凭实据落于她手上,凭着鼻下的一张巧嘴她能奈我何。但是,侯至又是为了什么,刚刚宫中别过不久,他怎么会来,为何那样看着我?
我敛了敛心神道:“公公,这是怎么了?”
侯至眼中竟涌出老泪来,看着我的眼里是深刻的仇恨,他说:“瑭姻,王上待你如何?他早就看出来你是瑭姻,却没有揭穿你,还处处护着你,而你呢,你……你竟然下得了这个毒手。”
我耳边嗡的一声,脱口而出:“什么,王上死了?”
侯至吼道:“你毋需再装,你走之后老奴一直守在门外,没有人进去过,我也听了你的话没有去打扰王上,可……可,陈太傅求见,老奴叫了半天也不见回应,大着胆子推开了门,才发现……发现,王上已经……已经死去多时了……”
我不禁后退几步,怔怔的看向浞飏,和他手中紧握的玄铁剑。他握的那样的紧,手上的骨头根根凸起。我稳了稳心神,看着浞飏道:“不是我,我没有杀王。”
浞飏眼中冷锋无声,缓缓的走到我身前,拉起我的手探上了我的脉搏。
我心突的一沉,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坠入了一个精心策划的圈套。
浞飏的手渐渐冰冷,一点点无力的自我手上滑落,我竟然没有勇气去握他的手,只能颓然的看着他的手这样离我而去。
浞飏低垂着眸子良久,良久。整个水汶阁里鸦雀无声,死寂的沉默。
终于,浞飏缓缓抬起头,眸底幽深,带着点点撕痛,眉宇间的阴霾一寸压过一寸。他自嘲一般的说:“我竟然不知道,你的武功这么高。”
体内无法压制的罡天正气暴露了我。
我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抑或者是浞飏眼中深切的痛色麻痹了我的理智,一时无言辩驳。
他黑漆漆的眼浅蓝的眼白满含悲楚,喉间颤动青筋暴起,一字一顿似用尽毕生的力气:“告诉我真相!”
他的手捏住我的脖子,几乎令我窒息,我感觉到所有的热气都涌上头顶,头如同炸裂一般的疼,眼中涌出泪来,我艰难的说:“你要我说什么?”
浞飏,事实何其残酷,你要我怎么开口?
浞飏手上的力道不减,我肺部的空气渐渐稀薄,意识却在这一刻清醒,我不能死,即便是有心求死,也不能是这个时候,因为浞陉仍然在暗处得意的微笑,因为此时浞飏命系我手……
不再犹豫,我暗自敛力挥出一掌生生震开浞飏,身子向后掠出,倚着院墙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却听一声低鸣,眼见玄铁赤青的剑锋迎面而来。
重剑破空而来,竟是带着必杀的气势,我突然觉得悲哀,悲凉。
身子冷得僵硬,我眼睁睁的看着玄铁剑向我刺来,看着芒光尽现的剑尖刺向我的心脏。
然,浞飏墨黑色的眼眸直直的盯着我,剑势一转,玄铁剑改变了方向,没入我的肩头。
刺穿了肩胛骨的疼痛袭来,我感到心脏也在颤抖,额头更是冷汗涔涔,昏厥感时时袭来,我唯有紧握双手让指甲刺穿皮肉,以十指连心的痛楚来换取意识的清醒。
我努力扬起一份笑容,对浞飏道:“谢谢你。”
浞飏并没有看我,出神的盯着被血染红的玄铁剑刃,那眼中被血色映红,弥漫着绝佞的血丝。他缓缓抬起头,眼神竟然有些涣散,咧开嘴一份笑容尚未绽开,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他的血溅到了我的脸上,温热的腥甜。
情蛊深种,我的伤亦是他的痛。
我一步一步的向他走去,每走一步,玄铁剑便没入身子一分,血便沿着剑刃滴落脚下,我沿着自己的鲜血铺就的石子路微笑着向浞飏走去。
浞飏握着玄铁剑的手都在颤抖,他幽邃的眸子里情感跳动,似恨非恨,似情非情……
距离不过数步,我却觉得自己走了很久,很久,每一步都是诀别,每一步亦是悼念。终于,我与浞飏不过咫尺之遥,我看得清他脸上的每一个毛孔,看得到他唇角斑斑的血痕,然而,我们的心呢,一片荒芜,仿若被烈火燎过的草原,土壤焦黑,自此寸草不生。
这一世,浞飏,我如何开口去乞求你的原谅,而你,又如何能够原谅我。
爱再深,情再坚,也跨越不了心里的隔阂和有关背叛欺瞒的谎言。
我利用了你的脉脉深情,伤害了那么多人,这其中有你的发妻,有爱你的女人,有你要保护的女人,有你的兄弟,有你的朋友,甚至有你的父母……
回过头来,我们该如何面对这段感情?
每一个念想等都带着深深的绝望刺向我的心头,我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有想过自己会这样的难过。
但,有些事人仍然是需要继续,有些债我必须讨回。


109. 倚栏侥,望水远,天远,人远(二)

我踮起脚尖,双手死死的拽住浞飏的胳膊,仰着脸便咬上了浞飏的唇。
我们都是睁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瞪着对方,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同样悲伤的眼神却倔强的微笑,此时此刻,我不知道,亦分不清,谁眼中的绝望更深,更沉,更毁灭。
他的唇被我咬破,血渗了出来,我伸出舌头去舔。浞飏咬住了我的舌头,尖利的牙齿咬破了我的舌,我尝到了自己的血,也尝到了浞飏唇间深深的恨意和凄苦的绝望。
是的,还是绝望。此时此刻,没有一个词能够比绝望更加贴切的形容我们二人的心境。
彼此的血液在我们的嘴里混合,我心中稍有安慰,低低的默念:“泫汶以生命起誓,自愿以鲜血喂食浞飏,以解除与浞飏之间的情蛊,自此,我们二人生死无关,各安天命。”
我缓缓的放开了浞飏的胳膊,浞飏也放开了我的舌头,我们不约而同的退后一步,生生的拉开彼此间的距离。
浞飏舔了一下嘴角的血,扬着眉道:“没有心的女人也会难过?泫汶,你不必再装了。”
我看了一眼贯穿身体的玄铁剑,又看了看一旁的小淅和侯至,平静的说:“浞飏,我知道我此刻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但是,王不是我杀的。”
浞飏眼底狂怒翻涌,扬起右臂食指指着我道:“那修溦呢、凤悻红呢、修涯、修升、还有宁清呢?”
我眼神一暗,手紧握几分道:“是我。”
浞飏眼底的暗黑色急速的膨胀,如同被囚禁的猛龙狰狞着要破笼而出,带着毁灭一切的残暴。
浞飏缓缓的放下了手,突然仰起头,仰天一声长啸,悲賶的、愤怒的、震天撼地的……
我看着他的下巴,他的薄唇,他的鼻子,他的眉眼,竟恍如隔世一般的虚芜。
“啪啪”的掌声,浞陉自院门外走了进来,他一反常态的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袍,浮躁不羁的纨绔之气减淡了不少,脸色依旧苍白,但眉眼之间全是喜色。他身后跟着一个人,灰衣独臂,眼神黯淡无光,正是巫一。
二人想来狼狈为奸多时,这就解释了那次树林之中巫一黑衣蒙面为何要取我性命,因为他的主子不仅仅是修莛之人,还有志在取我性命继而除去浞飏的浞陉。后来的数次暗杀,想必也是出自浞陉之手,告密的人是小淅,并非月灵。
我暗自运功把所有的真气汇于头顶,以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我笑道:“王爷来得真是时候,我二人斗得两败俱伤,正是王爷坐收渔利的大好时候。”
浞陉看着我,细眉星目中闪过惊讶,随后颇为欣赏的道:“美人,你这样聪明的女子,真是……真是……”
我眼波流转,风情无限道:“那泫汶跟了王爷如何?”
小淅狠狠的瞪着我,站起身走到浞陉身旁揽过他的胳膊,道:“你也配?”
我说:“比起你来,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你说是吧,王爷?”
浞陉笑若春风,道:“美人说的是,我自然是喜欢美人多些。可是,我害死了昊殇,美人你恨不得拔了我的皮吃了我的肉,你说,我胆子这样的小哪里敢消受这番美人恩呀。不像皇兄,明明知道是瑭姻的仇人是自己的母亲,还敢把你留在身边,由着你害了自己的生母,真是不孝不孝。”
浞飏怒气再盛,反而化作了一眼的清明,他眸中冷刃寒光漾起,直直的逼视浞陉,带着嗜血的光芒。这个男子,这个对待敌人阴狠不留情面的冷血男子,这个唯有面对我才会失了理智和判断的男子,而浞陉恰恰是利用了这点设下了圈套重伤了你我。
浞飏唇角锋锐,微冷,道:“父皇是你杀的?”
浞陉摇起手中的折扇,得意道:“皇兄现在问这个是不是有些晚了。”
浞飏黑衣冷峻,道:“我问你话!”
浞陉大笑起来,嘲弄的看着浞飏道:“事到如今,你还是这幅样子,同美人一个样子,叫什么来着?”他看向小淅,小淅冷然的看着我道:“自以为是。”
浞陉道:“是,就是自以为是。在别人看来你武艺高强,心思慎密,几乎无所不能,但在我眼里,你就是个跳梁小丑,是个贪图美色的窝囊废。这大好的河山凭什么交给你,仅仅因为你的母亲是王后,你们背后有修家撑腰。那我就要一个个的扳倒,把不可一世的太子殿下踩在脚下,金殿龙椅本就该能者居之。”
浞飏眼神冷了冷,星子清寒,没有任何温度,他说:“为了这一张龙椅,你可以弑父?”
我摇了摇头道:“怕是不止,王爷为何不说说自己的生母是谁?”
浞陉一惊,但脸上的笑容不失,他说:“你是怎么猜到的?”
我说:“瑜妃娘娘没有告诉你我是怎么看穿她装疯的把戏,是一碗上好的茶叶。这么细微的生活琐事,若不是至亲之人,有谁会留意到。”
浞飏道:“这么多年,原来你从来没有忘记过这段仇恨。”
浞陉敛去笑容,阴狠的冷厉划过眼中,他说:“忘记,你含着金钥匙出生,生来便是太子,自然体会不到我的痛苦。修莛这毒妇,就因为我母妃生下了我,便因妒生恨,竟给母妃下药,要她活活的掐死我,若非嬷嬷拼死相护,我早就死于襁褓之中,而我的母妃却被关于冷宫十八年,要不是靠装疯混过,怕是早是一堆白骨。浞飏,你说我能放下这仇恨吗?”
浞飏看了看他的血亲兄弟,眼中依稀有些哀色,道:“你为何弑父?”
我沉沉的瞥了浞飏一眼,冷笑着转向浞陉道:“王上在王爷眼里怕只是一颗棋子,是引发我与浞飏反目的引子,我二人的武功王爷心中有数,若不是伤重,王爷怎么会有必胜的把握,又怎么会站出来暴露自己。王爷是个下棋的高手,棋子的死活又怎么会放在心上。”
一直呆愣的侯至突然大吼一声:“畜生。”扑向浞陉,浞陉眉目不动的抬起了右臂,一只短箭自袖内飞出,直直的插进侯至的喉中,侯至砰然倒地圆睁的眼睛死不瞑目的凸出着。
浞陉微微昂首道:“美人真是懂得我的心思,杀你我还有些舍不得。”
浞飏冷眸斜睨,傲气尽显,王者之姿睥睨天下的沉稳,他冷嘲道:“你一个废人能奈我何?我一声令下玄士军十万之众难道踏不平你一个小小的朔王府。”
浞陉笑道:“王兄,没有万全之策我怎么会亲身涉险呢,地杀已经把太子府重重围住,连个苍蝇都飞不出去。”他指了指身后的灰衣人道:“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巫一,你们想必见过,皇兄以为他的身手对付而今的你是不是能够力敌呢?”
我笑着看向巫一道:“前辈变节的速度令泫汶心生佩服。”
巫一木然的灰眸瞪着我道:“夫人心机颇深,几乎将老夫玩弄于鼓掌之间,幸而王爷告知,你实则于赫朗赤狼狈为奸,夫人昨日匆匆去了趟赵记老铺,而今晨老夫赶去时,赵记早已经人去楼空。若不是夫人提醒赫朗赤的耳目们已经暴露,他们何以能避过祸端。”
我淡淡的微笑,向浞陉作揖道:“泫汶佩服。”
又看了眼小淅,道:“王爷想必是搬出了赫朗晴,才使得小淅倒戈吧。”
浞陉手中的折扇摇摇摆摆,面露惋惜道:“夫人,你聪明令我不得不杀你了。”


110. 倚栏侥,望水远,天远,人远(三)

话音刚落,巫一窜身而出,挥掌即来。
却见我眼前黑影一闪,浞飏依然跃至我身前为我挡去了巫一的掌力。他二人一黑一灰的缠斗起来。
恰在此时不知自哪里跃出六个人来,白面青衣,手持铁剑,两人落于我身旁,护住我,其他四人持剑冲向巫一。
浞陉依旧在笑,他拍了下手,立马窜出八名黑衣蒙面人来,眼神犀利冰冷,手握钢刀,精钢所制,四尺三寸长。地杀。浞陉愉快的说:“一二三四五六,正好,一个不少,浞飏,我好心顺便送这些暗影下去陪你。”
暗影被地杀所围自顾不暇,自然无法分身帮助浞飏。
我紧张的看向浞飏,他本就不善于使掌,方才被情蛊所蚀,震及心脉伤得怕是不轻,此番对阵巫一疲态已显。
我低头看了看身体里的玄铁剑,血已经止住。手握上黝黑的剑柄,咬着牙,猛地大喊一声,身子一转,生生把玄铁剑拔了出来。鲜红色的血顷刻奔涌而出,血溅三步之外,我却顾不得许多,扬手抛出玄铁剑,道:“浞飏,接剑。”
身子一晃,摇摇欲坠。
却觉得一黑色的身影纵身接过我,急速出手点了我的穴道止血。巫一紧随而至,一掌凌空挥出,浞飏全然心思俱在我身上,不及躲闪实实的受了一掌,血自嘴角渗出。
他抱着我一同被震出,玄铁剑划地而过,飞沙走石声声撕裂的响动才堪堪稳住我们的身子。
浞陉拍手赞道:“好一个伉俪情深,生死同命,真是令人动容呀。”
我扬着脸去寻浞飏的黑眸,他却避开了我的眼睛,放开了我,扬起玄铁剑指着巫一道:“我们再行打过。”
玄铁剑起,爆出一团耀目的寒光,剑圈之内白刃的光芒闪了又闪,虚虚实实撩人眼花。
巫一负手而立,气定神闲。一双手掌硬如钢刃,挥手交错间纵横剑网之中。
剑如白虹,掌似银龙,漫天的芒光闪,气势盛。我全神注视着那个黑色的身影,似乎周遭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天地虚无唯有那一抹黑色真切的真实。
恰在此时,破空声起,我唇角不可察觉的挂着一双冷笑,身子一跃后掠数步,手在空中一抓,那枚短箭便攥入手中,未有停歇,我把身上所有的真气汇集手上,掷出了短箭。
浞陉惊恐的愣在原地,看着短箭急速的向自己咽喉而来,退无所退。
我得意的笑道:“王爷,我等着你出箭可是等了半天了。”
却听女子的一声痛呼,小淅被浞陉抓至胸前,挡住了短箭。那枚细小的淬着剧毒的短箭以一种讽刺的姿态插在她的颈部。
我看着她眼中惊恐的不可置信,无奈的苦笑,对浞陉道:“她甘愿为你而死,却不是以这种方式。”
她亦看着我,手缓缓抬起,撕去了脸上的人皮面具,一张苍白的脸痛苦的扭曲着,她气若游丝的说:“我的下场,你看到了。”
浞陉放开了抓着她的手,小淅身子软软的跌倒地上,浞陉看着她犹如看一块破布一样,没有半分感情,道:“女人,谢谢你的命。”
我看着浞陉的右臂,缓缓道:“据我所知,穿云箭一发只有三只,王爷还只剩下一只箭,可有把握在泫汶取你性命前杀了我?”
浞陉却笑了,望向我身后,声音尖细的说:“那我们便试试看。”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下当即一片伧然,浞飏与巫一掌剑相交,在半空中拼着内力。
破空声再起,我只见依稀白光自眼前闪过,直冲浞飏而去,浞飏若是躲闪必会被巫一所震亦有经脉尽断的危险,若是不躲……
在我跃身而起的时候,我看到了浞陉唇角得意的笑容,也仿佛看到了那个风雪之夜,黑发飞扬的浞飏眼中的真切的情感。
我微笑着看着穿云箭没入胸膛,微笑着跌落地上,只觉得眼皮很沉,全身都疼,黑暗的气息侵吞着我残存的意识。
朦胧中我似乎听到了一声痛呼,似乎有什么人倒下了,我似乎看到了巫一的人头滚到了浞陉的脚边……
下一刻,我便被抱进了一个温暖却别扭的怀抱,我感觉得到浞飏心颤的害怕,也真实的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他颤抖的抱紧我,我眼前一片飘忽,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一颗颗温热的水滴滴落到我的脸上,滑进我的嘴里咸咸的苦涩。
我想伸手去摸他的脸,却使不上力气。浞飏的大手包住了我的手,带着我在他脸上摸索。
我微笑着努力感受这张早就刻在心间的脸,剑眉星目,鼻梁挺立,薄唇微抿,都说薄唇的人俱是无情,但我却永生的记住了深情如斯的浞飏。
他说,每一下都那么的用力,却依然连不成句子:“别怕,等着我,我们之间还有情蛊……”
我抚上他的薄唇,那里还有我方才咬过的伤痕,我喘着粗气说:“浞飏,我不怕,我不怕死,真的,我不怕死。浞飏,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浞飏吻着我的手指,道:“好,我答应你。”
我笑着说:“浞飏,我要你活着,你有属于你的人生,那里可以没有我……可……以……”
浞飏猛地抱住我,急切而短促的道:“你说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
“浞飏,方才……方才……我已经解除了……我们的情蛊……你……你不会死。你要好好的活着……活着……”
我的手感觉到浞飏的唇在动在说着什么,而我却什么也听不到,剧毒已经破坏了我的神经、视力、听觉……
我觉得自己的身子很轻很轻,一点一点的浮起来,离开了浞飏,亦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一次,生命没有被诅咒,我终于可以安然的死去。
死对我而言终是解脱。
犹记得。
凡间的风雪之夜,他眼睛漆黑浓着化不开情感,紧紧盯着我说:“随我回家。”
水汶阁内他笨拙的解释,搂着我真切的说:“你真的懂我。”
黄色的大帐外,他笑意连连的看着我:“你怕东怕西的,怎就不怕我呢。放心,有我在没事的。”
秋猎之时,面对修莛对我的刁难,他平静地说:“出身何处又有什么关系,她既然到了苍砻,凡间的一切都成了过往。”
地杀的狙杀,生死关头他又一次挡在我身前。他曾说过“不用怕,有我在没人伤得了你。”
他扳过我的脸,双眼狠狠地望进我的眼睛里,只是看着我,一字一顿道:“拿你的命换来的,我情愿不要这条命!”
他紧紧的拽着我的手不送,道:“美人误国不过是昏君们推卸责任,臣子史官自圆其说的藉口,我就不信若是明君智者会把万里山河断送于一女子手中。走,我倒要看看风言风语能奈我何。”
我昂着头盯着他的眼问:“你信我吗?”他无声的注视我,眼波微动,沉静里堪堪隐去了丝怒意,轻轻的点了下头。
他说:“这样的一辈子也好。”
他的眼睛变成了暗黑色,翻涌着暴怒的气息。“我骗你?”“我不想要你?”他每说一个字手上的力道便加紧一分。
他霸道的搂过我,长臂缠过我的腰我们紧紧相挨他眼神蕴藏无尽期许,柔声道:“泫汶,给我生个孩子吧。”
漆黑的苍穹,刹那绽放的烟花下。我与他紧紧相拥。
他缓缓伸出手,向我而来。他微颤的手直直的抖在我心里,似冰山凌柱一般刺得我锥心刺骨的疼痛。他说:“回家吧。”他说:“泫汶,你信我。”他说:“我既许了你未来,此生定不相负。”
他抬起头,眼中清明一片,声音却是闷闷的,他说:“为何不对自己好点?”又道,似自言自语:“又为何不肯对我好一点?”
他把剑交到我手上,退后一步,眼眸幽黑犹如深湖捉摸不定,带着决然的气势手指着他的心脏道:“要走可以,把你从这里挖去。只要你挖得干净,自此你我便是生陌,永生不念。”
他拥我入怀,以一种近乎蛮力的力劲紧箍着我,胸膛紧紧相挨,似乎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耳边低喃却还是那句:“对不起。”
他愤恨的瞪我,双手抱紧我道:“就这样,让我多抱会。”
他怜惜的为我拭去泪水,在我额上印上一吻道:“可是,泫汶,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我想要个孩子,我只想和你有个孩子。”
他拉过我,不顾我的挣扎强行把项链给我戴上,他把我的头按在他的怀里,声音就在我的上方响起道:“我很乱,泫汶,你给我点时间。”
他依旧紧紧的抱着我,道:“我不许你离开。”
他说:“我在想,若是我们只是平凡的百姓会不会更好。”
黑暗中他的手按住我的腿,长臂一伸把我揽到怀里,声音有些低沉道:“泫汶,我方才在书房怎么也睡不着,就是想抱抱你。”
他黑漆漆的眼浅蓝的眼白满含悲楚,喉间颤动青筋暴起,一字一顿似用尽毕生的力气:“告诉我真相!”
他吻着我的手指,道:“好,我答应你。”
两世情仇终灭。


111. 番外 之 苏小绻

阳光明媚,透过窗棂斜斜的打进室内,在我的身上投下斑驳的影。一室明净,朱红的九云盘梁柱,那龙纹栩栩似欲升云腾空,鬼斧神工极尽精巧的镌铸了整座宫殿。香木宽床垂着碧色纱幕,装裱着黄金的雕花,却是飞龙腾云凤舞九天的图案。四处点了清透琉璃灯,光彩明亮,成对摆着两张样式朴拙的红木案塌,塌上铺明黄色的织锦软垫。精致过后便是奢华,却是帝王应享的尊容。这是苍砻苍砻君王的寝宫。而我,是他的王后。
王后,太子妃,我追逐半生的封号都实现了,苏氏一族更加显贵,可,我的心却空荡荡的兴奋不起来。
以前老人们常说宫门深如海,这宫闱之中的女子心思缜密、手段恶毒,因妒成恨的争宠从未停歇。我一直被教育着怎样在漩涡的中心生存。
然而现今这悠悠后宫却是平静无澜甚至还有些冷清。妃嫔之间没有怨毒没有争宠,连嫉妒这女人最基本的天性都被寂寥所磨灭。我很少能见到浞飏,是的,我还是喜欢叫他浞飏,太子府里那个眉眼间俱是桀骜不羁的英俊男子,而不是现在这个冷面冷眼的王上。
诚然,关于王的传言很多,大多源于王还是太子时的大胆与轻狂。
波澜的一切似乎都始于一位凡间女子。
有人说浞飏带回的凡间女子是妖孽转世容貌竟与当年的倾城瑭姻相似。
有人说浞飏大闹金殿,逼死了三朝权臣修殄商,令太子妃愤然自尽。
有人说浞飏亲手杀死了那名凡间女子。
有人说浞飏轼父夺位,软禁亲弟。
……
其中真假在当权者和权臣们精心的掩盖包裹下自然无从辨析。市井之民不过徒个消遣,本就不关心个中真相、谁人掌权,只要衣食无忧世道太平就可安享一隅。
但是无可厚非,王是位睥睨天下,风神绝世的明君,比起先王的仁义则多了几分严厉。即位两年来,励精图治,内强吏治外驱蛮夷,致力于国力民生。
与日渐充裕的国库相比肩的自然是丰盈的后宫,只两年,嫔妃贵人各式佳丽已经不下百人,王纵意花丛之名亦远扬天下。
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是浞飏自己带回来的,身份地位不尽相同。她们自己也都好奇为何会有这样的命运,前一刻还在狂喜中以为自此荣宠,但下一刻却被现实的残酷无情的打入深渊。浞飏没有碰过其中的任何一人,前来回报的嬷嬷总是那一句“没有落红”。浞飏政事很忙,大多时候都安歇在大正宫。我曾听父亲说过,先王自瑭姻获罪之后几乎未踏进过后宫,也是深夜独自孤眠于大正宫。父子二人如出一辙,究竟是宿命的轮回,还是命运的捉弄。却竟是为了一个女人,泫汶,或者说是倾城瑭姻。而先今后宫中的女子都或多或少的同她有着相貌或举止上的相似。
以前太子浞飏神情傲然,似将一切都不放在眼里,苍茫大地不过挥手沉浮,目空一切的桀骜不羁,脾气也是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然而眼前咫尺的王者却透着内敛的沉静,似乎隔绝了周遭的一切,封闭了心中的情感,只余一抹孤寂伤感的背影。
我突然觉得有些悲哀,为了他,还是自己,抑或是香消云散的泫汶。
浞飏于芸芸万千人中固执的找寻那曾经熟悉眷恋的脸庞,日夜思念感怀,囚禁着自己的情感。
而我,在偌大的宫殿中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希翼着浞飏眼中的冰冷能够褪去。
我竟有些恨泫汶,怎么狠得下这份心去辜负情深如此的浞飏,怎么舍得离开他?怎么忍心让他独自活着来折磨他。
然而,我认识的泫汶,确实是这样狠心的女子。
太子府的那个早晨,她裙摆飘逸红唇生笑道:“泫汶见过太子妃。”那一句我心里十分受用。浞飏爱她又如何,她永远坐不上正位,永远是没命每份的卑贱女子。而我,我告诉自己,我只要妃位后衔,浞飏的爱只会令我心生杂念,失了冷静。而她去并不在意权利,她言语锋利字字谨慎,我竟从中看不到一份的破绽。她到底想要什么?我想起来父辈们低声讨论的那个禁忌话题,她会是倾城瑭姻吗?
而我,悲哀的爱上了他,不是明黄朝服的王上,只是太子府里携着我的手的太子浞飏。番邦诸国来京觐见,我与浞飏出双入对的接待,听着他们用并不流利的汉话赞浞飏好福气,太子妃很漂亮……也只有在那时我才是他的妻,而在他心底,他的妻只有泫汶而已。
泫汶的死,无疑将他的心生生捏碎,散落一地。
那一天,我永生难忘。外面的厮杀声停止,川富来叫我的门,他说:“太子妃,刺客已经清除,让您受惊了。”
其实我并不害怕,他们的目标不是我。我冷静的说:“府里有伤亡吗?”
门外的川富沉默良久,才低低道:“太子妃,您去看看吧。”
青石路被鲜血染红,尸体到处都是,一直延伸到水汶阁。
迈进院门,我便看到了坐在地上的浞飏和他怀里僵硬的泫汶,还有被玄铁剑钉在院墙上的朔王浞陉。
我轻轻的叫了声“殿下”,浞飏抬起头,那眼里全是血丝,凶狠的眼神仿若嗜血的妖孽,我不禁后退一步。
浞飏低下头,专注的看着怀里的女子,似乎再用毕生的气力把他刻在心里,可是,她已经在他心里了,无关其他。
泫汶死了。我有些不相信那风情万种却心思慎密的女子会死的这样轻易。但是,她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
浞飏不动,就那样抱着泫汶一直坐着。底下的人就更不敢动了,连个声响都不敢发出。而浞陉早就昏死过去。
府里的人陪着他,守了一夜。
我终究是看不下去了,顶着脑袋冲过去大叫道:“若是想死,你就陪着她去。要是不想死,你就活出个人样来。她都死了,你还不让她好生歇着吗?”
浞飏默然良久才抬起头看着我,黑眸里全是悲痛,他苦涩的一笑,道:“她要我活着。”
那之后,浞飏成了王上,没有人再提起那一天一夜的事。每个见过始末的人,都选择把它深埋在心底,让岁月去洗涤悲伤。
再见浞飏已是半月之后。相望而不得见的相思时时刻刻煎熬着我的心,那飞扬的眉眼坚毅的薄唇早就印在心间,只一低眉便想起他。只是我爱着的男人心里满满的都是另一位女子,装不下别人。伊人已逝,却是以死亡造就了一段永恒,在浞飏心头开出不灭的繁花,心花无涯,即使天人永隔也断不了无尽的念想。
我觉得这泫汶真真是世间最幸福的女子。
浞飏施然落座于红木案塌上,指尖清扣塌桌,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我静静的站在他身后,只看得见那棱角分明的侧脸,削薄的嘴唇,似是在做什么决断,又好像在斟酌什么。
静默片刻,浞飏清冷的声音响起,无波无澜:“把他带来。”
两个侍卫押着一名男子进来。男子身着污迹斑斑的白色囚衣,手脚皆被燎烤锁着,见了浞飏也不下跪行礼,傲然的挺立,周身却散发着颇为随意的慵懒,那眉眼之间的神情竟与浞飏相似,只是更添了几分不羁与蔑视。竟是当日的朔王浞陉。
他斜睨了我一眼,随即一笑,犹如玩世不恭的世家公子,讥讽的对浞飏说:“你还真是长情,满世界的寻与她相似的女子,空担个荒淫的虚名。”
浞飏很平静,随手扔了一卷明黄色的绢布到他面前。绢布展开,上面用朱砂写着些什么,我只看的见“奉天承运”这几个字,不由一惊,圣旨!
浞陉低头,再抬起头已不是先前云淡风轻的懒散,面容狰狞的扭曲,忽而癫狂地大笑。他指着浞飏道:“是这帝王的日子太过悠闲了,你闷了,无聊了,还是这些女子满足不了你的欲求不满了。浞飏,我告诉你,自古成王败寇,你不必妄想以此来羞辱我。在我眼里你不过就是被众人捧上天的无知太子,借着几分才识便目空一切。我忍辱多年苦心经营的是毁在泫汶手里,不是你!当日若不是她飞身护你,你未必躲得了穿云箭。”
浞飏面色暗然,另一半脸隐在侧面我看不真切,只是他侧垂着的手紧紧握着青筋暴露,似乎在隐忍极大的怒气。他抓过一旁的龙袍扔到男子脸上:“信不信由你,明天早朝之后你就是这万里山河的主人。”又对侍卫道:“给他开锁,放了。”
浞陉呆呆的立在中间,眉目间一片错愕。
浞飏走过去,手搭在男子肩上,用一种伤感的口气说:“浞陉,皇位是你的了。算是替母后给你的补偿。”
浞陉对上浞飏深海般暗沉的眼底,怔怔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浞飏目光飘向远方:“皇位对我而言不是权力的诱惑,只是一种责任,我从没有真心想要过。而这皇位害死了她。”语气是说不出的悲凉与颓废。
我有种强烈的感觉,他要离开,此生将终不得见。这男子于我是一缕飘在空中的尘烟,看得已是虚幻,伸手去抓就更显得颓然无力了。
浞陉轻声道:“你是糊涂了?泫汶是我亲手射死的。”
浞飏摇头:“你错了,她是一心求死,否则未必不能全身而退。玄铁剑伤了她的心。”
“可是你真的忘得了她利用你的感情所做的一切吗?那是多少条至亲的人命。”
“够了!”浞飏打断他,“她只是她。”然后浞飏看了一眼身后的我,对浞陉道:“先前是我执迷了,害了这么多女子,你不要为难她们,若想离开就给她们自由吧。”说罢起身欲走。
“你去哪。”我和浞陉同时叫道。
浞飏身形一顿,轻摇一下头未答一字,离去。孑然空寂。
我目光紧紧追随那渐行渐远的一袭黑影,泪流满面,我是一株蔓藤,他却不是我的乔木。自此之后就再也没见过浞飏。我离开皇宫,埋葬了关于那里的一切回忆,选择遗忘,没有像浞飏那般把爱死死的留在心里,想来也是情深未到,我爱他远不及他爱她的万分之一,或许我这根本算不得爱,只是一种仰视的崇敬。而他,是融入骨血的爱恋,深沉内敛,却感天动地。
天涯漫漫,山远海阔。浞飏的离去终结了关于那个时代四位卓然俊朗的优秀男子的传奇。风过处,卷起黄沙尘土,拂净了灰尘吹淡了忧伤,却吹不散为世人惊叹仰视的故事。和那一位刻在浞飏心中的女子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