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14

花若: 判卿

楔子

黑云压城城欲摧。

马蹄包布,士兵轻甲。二万大军趁残月那一丝微光,如无声的潮水,在被冰雪冻得龟裂的大地上前进。黑暗中的襄城已近在眼前,高大的城墙上,在寒风中左右摆动的灯笼,发出极模糊的红光。

主帅君渐离勒住马,扬起手臂下令军士停下前行的脚步,然后抬起头来望向沉沉夜空,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四周是那么的安静,除了周围人的呼吸声和凄厉的风声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忽然,城中东南一角上方一道金色强光划破黑幕似的天空,冲到半空后形成一个光彩夺目的球,继而散开化做满天花雨,同时厚重的城门轧轧向两边打开。

“飞卿,真美!比上次看到的烟花更加美丽。”君渐离望着漫天花雨在心中赞叹着,回身下令:“一鼓作气将天虎叛贼一并拿下。”说着奋力一夹马腹,一马当先向城门冲去。

“是。”一时间杀声四起。

“沐飞卿,你站住。”东方敌嘶喊着。前方吊桥尽头那个白衣飘飘如离世白鹤一样的人依言停下了脚步,他手中火把上暗红的火焰在强风中舞动,把平日里冰雪一样剔透的脸照得暧昧不明。

“沐飞卿,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背叛我?”东方敌声音嘶哑,用愤恨掩饰着心底彻骨的伤痛。

“你,不要再往前了。我早已在这吊桥上洒满了油,你再向前我就扔下火把。”沐飞卿冷冷地说,声音如冰底流动的泉水。

“那就扔呀,你来烧死我。”东方敌听见他的话反冷下来,一步踏上吊桥。他的双目似火,头发被山风扯散,伟岸的身躯此时真如铁铸一般,浑身笼罩着魔魅的光,“我要过来听你说说,你为什么背叛我天虎军。”

他身后贺炎从后面一把抱住他,一面奋力把他向后拖,一面向正赶过来的流云他们大叫:“快来拉住他。”他知道沐飞卿是会说到做到的,真恨他!昨天还是生死兄弟,今天居然背叛大家把东方敌逼到绝境。

“为什么?”沐飞卿雪白的身影在黑夜中异样冷绝,“因为你们杀了我的大哥。”

东方敌停止了挣扎,贺炎他们也呆住了,“我什么时候杀了你的大哥?!”

“没错,你不认识他。他叫沐明恩,朝庭里派来围剿你们的军士中一个小小的队长。这样的人有多少死在你手上,你们当然不会都认识。你也不会知道,他对我意味着什么。”

“你可以来杀我报仇,为什么先接近我又背叛我?”

“可是,我只擅长这样。”沐飞卿面无表情地把手中火把抛向吊桥,火把在夜色中划了一个明亮弧线,继而落在桥面化成一片冲天的火光,“今日之后你死或不死我都算已报了仇了,你好自为之。”说完转身再无迟疑地向山下走去。

“沐飞卿,”东方敌目光如炬,对着火光中离去的背影立誓般地说:“今日之后,不管我死或不死,我都不会放过你。”

半月之后,皇上为大胜而归的君渐离在偏殿设庆功宴,犒赏有功之臣。歌舞过后君渐离起身向皇上行礼,“万岁,臣这次打败天虎叛军是皇上洪福所佑,皇上不必赏赐,臣想告上一段时间的假,去寻访一位朋友。”

“爱卿如此着急要去寻访哪位朋友?”

“臣的这位朋友才华过人、淡泊名利,是位高洁之士,也是这次平乱的有功之臣。”说着向皇上呈上一书,“微臣在奏章中也曾提到,这是他写给微臣的书信请皇上过目。”

洒金笺上一笔行书写得潇洒飘逸,皇上没看清内容先赞了一声:“好!”

上面写着——

与君将军一别已有数月,听闻君带军剿贼已近襄城,余愿尽绵薄之力。

送将军三支烟花,一支烟花起,兵退三里。

二支起兵退三十里。

三支起城门大开迎君入城。

“他是臣在京中偶然结识,臣与他一见如故。一月前正是与叛军战事胶着之时突然收到了他的信。臣先是将信将疑,随即两支烟花相隔不过四个时辰先后出现,敌军先退三里,后退三十里,果然和信上说的一样。三支烟花过后,臣一举拿下襄城却遍寻不见他的踪影,因此臣请万岁准臣之请,让臣去寻访他。”

“竟有这样有趣又有才华的人,爱卿尽管去找,朕亦会派人和你一同去找。找到后,记得带来让朕看看。”

“是。”君渐离笑着欣喜地行礼,让京城中名花们迷恋的脸上露出醉人的笑容。


第1章

“杏花雨,这就是江南有名的杏花雨了,好美!”坐在驿亭石级上斜靠着柱子的人,用黑水晶似的黑眸望着亭外绵绵翠绿春雨,喃喃地说。他的眼中似乎也漫上了水气,“好美,也冷呀。”身上忽冷忽热,在冰天雪地的北方近一年也未曾生病,在这温暖的江南反而病得这么严重。

一个年轻人顺着山路走了过来,看见他突然停下脚步打量着他。看着这目光便知他生了邪念,这荒山野岭,我又是孤身一人,真是糟糕。没力气站起来了,沐飞卿苦笑了一声,抱紧发抖的身体。脑袋糊成一团,没办法聚中涣散的思想,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看样子是个外乡人吧?”那人走上来,一边看着他一边说道。

外乡人又如何?果然不怀好意,他没有抬头。

那人见他不说话,悄悄地把手伸向他放在身边的包裹。算了让他拿走吧,沐飞卿在心里说。突然没了声音,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长得真漂亮,你是男是女?”

“滚开。”他厌恶地推开他,勉力站起来冲了出去。那人没防备一下子跌倒在泥地上,立刻就从地上爬起来抓住他。他又挣开了却摔倒在地上。

“你跑呀,再跑呀。”那人说着狠狠地扬起手来。沐飞卿扭头闭上双眼,今天怕是要死在这里了。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降到身上,逆光中一个修长的身影为他挡住了疼痛,也挡住了冰冷的雨丝。

“你多管闲事。”他听见那人叫嚣着。

几道风声过后他落入一个温暖的怀中,睁开酸涩的眼睛,朦胧中他疑惑地嗯了声:“明恩,是你吗?你回来了。”便放心让无边无际的黑暗漫过意识。

“你——”落入怀中的人轻盈得如一只白鸟,苍白容颜在昏迷前竟露出如此安心的笑容,江浩月望着他,呆住了。

身体像在波浪中摆动,应该快些醒过来,不知是因为眼皮真的重若千斤,还是不禁眷恋着这温暖,没有成功。在波浪停下来时总算令溃散的力气积聚了一些,沐飞卿睁开了酸涩的眼睛。

“你好些了吗?”江浩月从床上把他扶起,拿茶杯凑到他口边,“先喝点热茶。”

声音很温柔,但却不是他。当然不会是他,他已经死了呀,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痴望,还会这么失望。

沐飞卿虚弱地把头靠在床柱上,发现自己正斜倚在床上,身上的湿衣还没来得及换。还好及时醒来,他暗暗吁了口气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眼前是个极为俊朗的少年,长眉开阔,额头饱满,双目温和而清澈。此时他正安抚地笑着,似是在说,你不必害怕了,不会再有人伤害到你。这样的神色还真是有几分像他,不过看他的相貌是有福泽所佑之人,不会像他那样短命。

“这里是杭州城里面的长青居。”一个洪亮的声音抢着回答了他的问题,门外大步走进个高壮的汉子。他古铜色皮肤,一脸胡子眼睛亮晶晶的,“你刚才昏倒了,还直打抖的。三弟找大夫为你诊过脉了,你是受了风寒又太劳累,身体怎么受得了,就在这里先住下吧。”

“我——”

不等沐飞卿开口,那人又接着说:“你别怕,我们都不是坏人。打劫你那小子,已经被丢到杭州大牢里去了。”

“多谢两位君子相救。”沐飞卿避过他们关切的目光,环视着周围的陈设,咳了两声。

“他正病着,二哥小声些。”江浩月拿了件衣服过来,“你的包裹打湿了,在外面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衣衫。这是我的衣服,请别介意,先换下湿衣,一会喝了药就睡一觉吧。我们就在隔壁,有事可以叫我们。”

他看来是很善于照顾人,对一个陌生人这么体贴周到,却不摆出居高临下的姿势叫人难堪,还能说什么?沐飞卿点点头。

“你有没有力气换衣服,要不要帮忙?”那位二哥热心地说道。

沐飞卿一怔。

“二哥——”江浩月拉住他向外走去。

不等他回答就拉了人走,就知道他一定会拒绝?看出了他的身份吗?不像。那么定然是看出了我的疏离。为什么?沐飞卿抚着冰凉的脸,我不是做得柔顺有礼,很符合一个遇劫之人的样子吗?

晨光尚未曾染上窗纸江浩月就被几声马嘶惊醒,推窗向外望去,见楼下的青石街上有几个骑马的黑衣人勒住缰绳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他们没有交谈,只是偶尔互相打一两个手势。晨雾中看不清他们的样子,气氛却无端的有些阴冷。

江浩月没有推醒酣睡的二哥,轻轻穿上鞋子正要站起来,突然听见外面有人敲了两下门。

站在门外的是沐飞卿,他还穿着他的衣衫,大了些,领口松松的,袖子也折了几折,露出纤细的脖颈和手。他一手提着包裹,一手撑在门边微微喘着气。可能正在发热,双颊嘴唇犹如艳红的花瓣嫣红异常,虚弱得像是随时都可能晕倒。见他这个样子,虽然猜出他不爱与人亲近,还是忍不住扶住了他的手臂,“你要走了吗?”

他手的温度透过菲薄的衣衫透过手臂竟像是传到了全身,沐飞卿一惊,不动声色地躲开了他的手,“嗯。来与两位告别,家中有急事我要先行一步。衣衫我会想办法还给君子。”说完转身要走。

“公子要去哪里?说不定我们同路。”

“不会同路的。”

“可你还不知道我们要去什么地方。”

沐飞卿没说话,准备下楼。

“是为了外面那些人吗?”

终于还是问出来了,“是。所以与我同路,就是与麻烦同路。”

江浩月笑了,长眉舒展如春风中的山水,“你等等。”他转身拍拍熟睡中的二哥李国,低声和他说了几句便快速地收起了东西。

“你在干什么?你们已救过我一次了,再有危险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我们萍水相逢,不用为我去以身犯险吧。你们或许是艺高人胆大,可我保证楼下那些人个个身经百战,他们人多,你们敌不过的。”这就是所谓的侠义行为吧,他们甚至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值不值得救呢。若是能保护他,他倒可能会由着他们装装英雄,现在明显是去送死,他们要跟着做什么?

江浩月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李国起身一把拉他坐在椅子上,“你少操心了,三弟自有办法的。”

沐飞卿被他这一拉弄得咳嗽起来,也有了些生气,就算你们愿与我死在一处也该问问我愿不愿,于是一把拎起包裹站起来。

李国嘿嘿一笑,“你现在想要不连累我们已经晚了,你和三弟是多惹眼的人,他昨天把你抱来时店里那么多人,找你的人问一问也就知道了。你别操心,乖乖听话。”

“我们不是要救你。”江浩月笑着说道,样子居然还很轻松。

“那这是做什么?”

“拿你当人质,和他们谈判呀。”他已经收拾好衣物,拿起行李半拉半扶地带着沐飞卿向外走去。不知为何李国并没有跟上来,站在原地咧嘴笑着冲他们挥挥手。

沐飞卿也没有力气再和他争辩,瞪了他一眼,由他去吧,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脱险的方法。

出门时卜的那一卦果然是准的,“泽风大过”还真的是给自己闯了大祸。从小到大没这么狼狈过,也该是如此,扔掉了爹求的护身符去报仇,佛祖怎么会保佑这样的人呢。

江浩月当然不会知道他的心事,雇了辆小马车把他安置在车里,还细心地给他盖上棉被,自己坐在前面驾车,向城郊树林驶去。

沐飞卿也懒得再和他说话,支起身体掀开布帘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人居然武功不弱,轻轻松松一扬手,马鞭便笔直打在马背上,这动作看似容易,没有练过臂力决不可能做得到。马车在碎石路上晃动,他却不动如山,稳坐在车前,这马车几乎给他驾得快要飞起来了。可他驾车的技术再好,马车总是比单骑笨重,不会快过惯于骑射的东方敌他们。

江浩月见他掀帘看他,回头对他一笑,沐飞卿也不理他,冷着脸缩回车里。

不到一炷香工夫远处尘土飞扬,来得好快,沐飞卿掀开车帘,“喂,你跑不过他们。他们已经追上来了,你解开马套自己骑马跑。不,你当着他们的面把我推下马车,然后再跑。”反正大事已了,实在跑不了也是天意。

江浩月闻言好像怔了一下,眼神变得复杂,怜惜、欣慰最后转为温柔。把关心的话说得如此别扭,真像四弟小的时候,他抬起手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躺着盖好被子,别担心,一切有我。”话调平和,神态安逸,如同花径闲谈,全不把身后的追兵放在心上。

沐飞卿不由得也呆了一呆,然后向后一仰,避开他的碰触。

转眼间远处的追兵已快到近前,江浩月不知是不是慌了手脚,车速反而放慢下来,后面追赶的人轻易地越过他,横在车前把马车团团围住。沐飞卿躺在车里,马蹄声、林中飞鸟的拍翅声、追兵的低喝声、江浩月的惊呼声,一声声传来。何苦来,沐飞卿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你叫什么?早叫你不要管这闲事了。事已至此,我尽力保全你的性命也就是了。

马车在泥地上拖上几步,终于还是被迫停了下来,“各位大王。”他听见江浩月用惊恐的声音喊着。

“你喊我们什么?”是贺炎的声音。

“各位——好汉。”他迟疑地更正,从身后拿了包裹双手举了送了上去,“各位好汉行个方便,东西不多——”

“你把我们当什么?我们是这么好骗的?”

“还有,还有。”他慌忙回身,从车里把沐飞卿的包裹也揪了出来,“这是些旧衣服,不值几个钱,我不是有意欺骗好汉。”

沐飞卿听到这里忍不住对着车顶无声地笑了起来,贺炎什么脾气?一定快被他气死了。当初天虎军发展得这么快,他起的作用举足轻重,居然被人当成个小毛贼。

果然听见贺炎大吼:“别给我玩花样,你车里面藏的是什么人?!快给我交出来。”

戏快唱完了,沐飞卿正要掀开被子出来,江浩月一下子把他连人带被抱在怀里,好像抱着最珍贵的宝物,力气大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你们要钱可以拿走,不能伤害我的娘子。”

看不到他是什么神色,声音竟逼真得连沐飞卿都恍惚。贺炎他们明显也被他弄得有些迟疑,他身边的人轻声说:“店里面人说他们有三个,这——”

眼前的这个俊秀的年轻人看样子是个文弱书生,怀中抱着的人整个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头子夜似的乌发和半只未着袜的如玉石雕成的玲珑莲足,的确从什么地方看也不像是个男子。沐飞卿会为了逃命用上这样的办法吗?

突然江浩月猛地被子向下一扯,顺着他满含怒气的目光贺炎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对着什么在发呆,难堪地涨红了脸。这里面的人若真不是那个叛徒,在这书生眼里,他们的行为倒真是和山贼没什么分别。

当初他加入天虎军造反,是因为不满朝庭昏庸豺狼当道。他们军纪严明,所到之处从不惊扰百姓欺凌弱小,以义军自居。如今虽要捉拿害天虎重创的叛徒,也不至于要伤害无辜,“你不用怕,我们只是看看她,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阁下要找什么人?”

“这——”贺炎犹豫了一下,天虎的事情能跟他说吗?

“你们怎么会认识我的娘子?”声音很是怀疑,“你要看我家娘子的容貌?”

被他说得好像好色之徒,贺炎他们在马上坐得都有些不自在。如果这车里的人真是沐飞卿,这人也太沉着,装得太像了。

迟疑间又是一骑飞驰而来,勒马停在贺炎面前附耳说道:“找到他了,正骑着马往宁波方向跑。”

“确定是他?”

“应该是,他穿的那件白衣有几个兄弟都认得。”

贺炎拔转马头,“走。”说着如一阵急风绝尘而去。

不知是谁的运气好,来的是最好骗的贺炎。如果是流云不会被激得乱了方寸,来的是东方敌今天怕是会血溅当场了。

“引开了他们的那个人是你的二哥?”沐飞卿起身问道。

“是二哥,你猜得很准。”

“他这样很危险。”调虎离山声东击西,的确要脱险只能如此。他的办法也不算太高明,毕竟是很冒险了,若是自己是断然不会用这样的方法去救个陌生人的。

“他不会有事的,二哥马术一流,单是脱身对他来说很容易。我和他约好了,抛开了追兵就在金华方向的一个小山脚下等他,你不必担心了。”这时他连呼吸都不乱一丝,和刚才那个样子真是判若两人,还真会演戏。

沐飞卿看着他,突然问道:“你喜欢听戏吗?”

他有些吃惊但还是答道:“还好。”

“听过《捉放曹》吗?”

“嗯?!”

“遇险的就一定是好人吗?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为什么追我?你们为什么要帮我?”

“我们帮你是因为你需要帮助,帮你是因为你并不是坏人。你希望看到我后悔帮你吗?”江浩月表情沉静,像是在看着个闹别扭的孩子,停顿了一下然后认真地接着说:“我没有后悔。”

怎么会觉得像是松了一口气?沐飞卿沉下脸,我才不在乎你会不会后悔。贺炎已经甩掉了,身体也因为刚才紧张出了汗反而舒服了很多,还跟他在一起干什么?“我要走了。”他跳下车拿包裹。

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要走,但知道他去意已定,于是没有阻拦:一笑,“那,你一路珍重。”夕阳斜照在他的脸上,让他脸上的这个微笑显得更为温暖。沐飞卿还不知道自己以后的命运会因为这个温暖的微笑而改变些什么,已觉目光有些留连。

这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人,冒生命危险保护他却至今不问他的姓名来历,甚至也没有把自己的姓名告诉他。这一分别人海茫茫,看来不会再有相逢之日了。

快走出江浩月的视线时,沐飞卿突然回过头来问道:“两位君子尊姓大名?”

第一次觉得沐飞卿黑水晶似的眼睛在真正地看着他,“我三哥名叫李国,我是江浩月,此次欲上京城赶考,有幸认识公子。”他答道。被这样美丽的目光专注地凝望着,不知为何心里忽然一跳。

沐飞卿点点头敛容拱手施了一礼,“就此别过,今日之恩,如他日能报,必定相报。”

今年的秋天来得早,举目望去雁字行行向南。瑟瑟秋风里,凤阳的驿亭外,小吏乡绅正列队准备迎接新任县令。

凤阳不算是富足之地,但这样的迎接队伍还是显得很是寒酸。新官上任,下面的人谁会不想给上司留下一个好印象,所以每次迎接的队伍至少也有三十四人,现在居然只来了二十人。

新任的县令举步下轿,看着这样的队伍微微笑了一下,京城里的消息来得真快。他向迎接他的众人一拱手,“多谢列位相迎,江某初到凤阳为官,还需各位指点扶助。今日我要先到衙内,改日再请大家一叙。”

这就是那个鼎鼎大名的“铁面御吏”江浩月了,竟然是个样子清秀俊朗言语谦和的年轻书生。听说他任监察御吏仅一年三个月,就办倒了十几名的贪官恶吏。因为办了史相国的门生得罪了相国,被一路贬下来。难怪如此铁颈不曲,原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就不知道在凤阳的县令这个位置上能坐多久。于是,众人草草上前行礼后便散去了。

轿子还没走到衙门口,就先看见在衙门口站着十来个人,领头的是个穿明黄色胡服英姿挺拔的少年。那少年在衙门前的石阶上来回踱步,看起来竟像是许久未见的四弟宁紫涧。

走近一看果然是四弟和他们落霞山庄的人,江浩月不等轿子停稳,便欣喜地掀开轿帘,“四弟,真的是你。”

宁紫涧上前一把拉住他,焦急地说:“三哥你怎么才来,收到大哥的信了吗?”

“没有,这段日子我一直在路上。”

“二哥出事了?”

“什么?”江浩月吃惊地顿住脚步,“出了什么事?半个月前,我们还在一起。他还说要来此为我探路,他没来吗?”

“就是在此处出的事,二哥他被诬陷杀人入了狱,判了斩立决,五日后就要行刑了。”

“斩立决?!”

“他现在人就在县衙大牢,时间紧急,我们要快想办法救他。”

“走,我们先去看看二哥。”

衙役引路,新任县令到县内去的第一个地方,不是接风的酒宴上,而是大牢。

二哥瘦了些,精神却还好,一见面就嘿嘿地笑两声:“三弟来了,我还以为会是我去门口接你呢。”

“二哥你受苦了。”

“受什么苦?有吃有喝的。”

宁紫涧一跺脚,“二哥在说什么呢?快把事情经过告诉三哥。”

“还要再说上一遍?怪丢人的。”他挠挠头,“就是我刚到风阳第二天,想四处去转转,为三弟探一下风土民情。走过一户人家时听见有一女子呼救,声音很是凄惨。我到门前一看,门锁住了。我也来不及多想,就踹开门进去了,看见有个女子正按着肚子满地打滚。我忙扶起她,她面色发青,有出气没进气的,看样子是不行了。正着急时,脑后被人重重打了一下,醒来时就在大牢里面了。”

“当时周围有什么人吗?”

“没有。”

“你扶起那女子时,她对你说过什么吗?”

“也没有。”

“二哥,以你的武功怎么会轻易让人偷袭?”

“所以说丢人嘛,可能是因为那时我急着救人。可惜她还是死了,我没帮上什么忙。”

江浩月沉吟了一会,就算是二哥分了心,平常的人也不会这样轻易得手,偷袭他的该是个武功很不错的人,“二哥,我要先去察看案卷——”

宁紫涧一挥手,“三哥快去吧,我在这里陪着二哥。”

李国咧着嘴笑着,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哪有人坐牢还用人陪的。”

“哎——”宁紫涧揉着肩膀叫道,“用这么大力气。二哥不想要我陪,我知道。”说着做了个可爱的鬼脸,“大哥正带着锦儿往这赶呢,你高兴了吧。”

“什么?我高兴个鬼。”李国跳起来怪叫了一声,“你个浑小子,谁让你告诉她的?她身子这么弱,这么远的路,她怎么受得了。”

江浩月径直走进大堂,吩咐衙役拿来卷宗,然后平静心情,忘记自己认识二哥。即便知道二哥很有可能是受冤枉,也要把自己放在公正的位置上来看案卷,这是义父教他的。接到案子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对死者基本的尊重,也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

屏息看完最后一个字,江浩月持案卷的手抑制不住地抖动,怒气汹涌地袭上心头。两边的衙役看着他的面色,身上也禁不住发冷,偷偷地向后移动着。终于,他紧闭双目深吸了一口气,把案卷重重往桌上一放,站了起来,冷冷巡视着衙役们,“这件案子各位办得可是真的辛苦了。你们有什么话对我说没有?”

衙役们惊恐地向后退,这位大人刚进衙门时,温文尔雅,好像从不会生气的样子,现在被他一问,竟遍体生寒。只是看看案卷,他能看出多少?师爷称病没到,班头小心地上前,“这案子是上一任陈大人办的,我等只是听吩咐办事。”

“好,这案卷之外的,有没有人有什么事情要说?”

众人互相望着,没有一个人说话。

江浩月冷笑一声,像是想要说什么,但还是没有开口,拿起案卷一个人走出了大堂。

他十四岁开始帮当年身为刑部尚书的义父整理案卷,十六岁在刑部做文书,监察御吏做了一年三个月,案卷见过有千余宗,也不是没看过冤假错案,今天才知道还会有这样的卷案。

当今的朝野上下已腐烂至此了吗?

漏洞百出,言语模糊,动机牵强,没有口供,快要定案时才突然出现证人。说凶手是劫财杀人,可是那女子竟是被毒死的。杀人的方法为什么会这么复杂,连写案卷的人自己也说不清。这样荒唐的案卷竟可以一路畅通地批下来,还被称赞办案得力,升了县令的官,下面也各有赏赐。这凤阳县衙里,若不是上下一心地诬陷,这真的很难办到。

很明显这案子是针对他来的,江浩月呀,江浩月,你以为不把自己的生死荣辱放在心上就可以了吗?他们在看你这个“铁面御吏”能不能为自己的义兄伸冤,是不是会为了律法亲手冤杀自己的兄弟。

这件案子剩下不到五天的时间了,身边是一群决不会帮着翻案的衙役,人地两疏的凤阳县里,要怎么才能不让二哥冤死?

江浩月低垂眼眸地立在庭中,扬着黄叶的清冷秋风袭上身体,也似乎吹冷了心。他慢慢走到梧桐树下,抚着树干长叹了一声。当年在义父临终前立下当个像他那样的好官的志向,是不是太不现实了呢?

秦竹轩走进衙门口,一眼就看见了梧桐树下仰望天空的三弟。他清俊的脸上满是愧疚、疲惫与失望,这样的表情从未曾出现在他的脸上。他总是无畏的,总是愿意相信世上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得罪相国,他一年之内连连被贬了四级。怕他损其志,他却是云淡风轻,笑得如同长空中一轮皎月。他说知道在官场中做些事情会有代价,觉得很值得。做再小的官,也一样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只是他没有想到,这次他们会把手伸向他的义兄。

他这样的年纪经历的却都是些极为难的事情,想安慰他,但是此时若是安慰他,他反而会自怜或是愤事疾俗,“三弟。”他唤了一声。

江浩月见是他来了,像是一下子从县令变成了孩子,惊喜地跑了过来,又在离他几步时停下来,垂下头说:“大哥,对不起。二哥受冤枉,都是因为我。”

“你不用为了别人的错跟我道歉,”秦竹轩上前几步走到他面前,“事情很难办吗?”

“是,很难。”江浩月难过地说,几乎是不可能。

“那没什么办法了,老二一定会死了。”

“不,不会。”江浩月猛然抬起头,眼睛像是熄灭的火被风一吹又亮了起来,“我不会让二哥冤死,我会还二哥一个清白。”

秦竹轩用温暖的手按住他的双肩,沉声说:“这才是我的三弟。”

“大哥,时间不多了,我不能冒险,这衙门里的人不能用,我要借你傲天堡的势力。”

秦竹轩也不多问,一点头,“我在凤阳的人和随行的三十四人都交你安排,我先和锦儿去看老二,你放手去做。”

看着大哥如山的背影,江浩月的心慢慢沉静下来。的确,与其在这里心灰和自责,不如找到真凶全力救出二哥。


第2章

要翻案必要有切实证据,才可让相国的人无漏洞抓,那么就要从案子的疑点去找办法。

那死去的女子是中毒而死,是什么样的毒,真是砒霜吗?当时死者的身边有个打碎的瓷碗,碎片上面会不会还有些什么?

二哥是被人打晕捉进来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那个证明二哥买过砒霜的伙计,为什么是在案子过了快十天,定案前出现?

他走到门外吩咐傲天堡的人分别去找证人,听听百姓与死者的四邻如何议论这个案子,看死者有无仇家。然后回转身让衙役叫称病未到的师爷前来。

这位师爷叫丁文贤,四十岁左右,瘦而精明。虽然称病却看不出什么病状,他拱手向江浩月施了一礼,从容地说:“大人一路上辛苦了,属下未及迎接真是失礼得很。”

此人一看便知是在公门中惯做文章的人,江浩月淡淡地说:“师爷不必多礼,身子可好些了?”

“多谢大人挂心,无大碍。”

江浩月把手中的案卷递到他面前,开门见山地问:“这卷宗可是师爷所写?”

师爷接过卷宗却没有看上一眼,“晚生病了有些日子了,这卷宗是陈大人亲自写的。”

“喔?!师爷是什么时候病的?”

师爷像是略微想了一下,“好像是那个叫李国的人被捉起来的那一天。”

江浩月的目光犀利起来,“所以,这案子师爷不知是吗?”

“大人,”师爷望着他平静地说,“我与陈大人在凤阳县共事近两年,陈大人曾说他若有升迁的一天必定会对我有所提携。而因这次的案子整个衙门皆有赏赐,独我没有,大人知道为什么吗?”

他知情,虽没参与诬陷却是冷眼旁观。

那师爷不等他说话又接着说:“这案子已然定案,铁案如山,大人不必再费心了。”

“是吗?”江浩月强压怒火,面无表情地问。

“大人,陈大人走之前库房失火,烧掉了很多东西。比如说一些物证、记录等等。不过既然已经定了案,这些东西烧了就烧了,也没什么关系。”

如冷水当头淋下,希望他还来得及,希望对方的手脚没有快到湮灭一切,“那是什么人击晕李国?”

“据说是位义士,没有留下姓名。陈大人赏了些银子,送他走了。”

“义士?!”江浩月怒极反笑。

“那个义士似乎来自京城。”师爷似也有些不忍,“大人若太为难,可将此事交给别人处理。”

交给别人处理?那样二哥就不用死在他手上了。翻案真的就难到这个地步?他却还不想放弃,若被冤枉的不是二哥,难道就可以死了吗?“师爷下去吧。”他站起来独自一人向大牢走去。

看这位新县令不像泛泛之辈,也曾听过他的事。一路风尘未曾洗去,等着他的却是这样的事情。师爷看着他如迎风劲松一般挺拔的背影,叹了口气,可惜了,这案子不管他办与不办,都有可能留下终身的遗憾。

江浩月还没走到牢门前就听见有人在哭,声音听起来像是锦儿。刚进门就看见宁紫涧偷偷躲在拐角上,向他招手。

“怎么了?”他走过去刚一开口,就被四弟一把捂住嘴,“小声点。二哥也不知发什么疯,平时‘好娘子’,‘亲亲锦儿’什么肉麻的话他都叫得出来。锦儿这么远来看他,他居然喊她妹妹。锦儿一听就哭了,把我也给吓出来了。”

江浩月探望过去,见纤弱的锦儿抖得如同风中的小黄花,噘起小嘴瞪大眼睛看着李国,眼泪急急地落下来,“我知道我从小身子不好,你也不用担心,我也不会赖到你身上,非要你娶我。”

李国急得在牢里左右乱窜,“我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锦儿越哭越大声,“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这次的事情,我怕以后没办法照顾你。”

锦儿停下抽泣,缓缓抬起头,伸出小手来轻轻抚在他的脸上,泪痕还未干却笑了起来。沾着泪水还存些稚气的娇颜,显出调皮的神色,“是呀,说不定你五天后会死,可我这一身的病说不定明天就死了。那时我们都在那边,你还会像以前那样照顾我吗?”

“锦儿不许胡说。”李国正色说道。

锦儿咬着唇,柔柔地望着他,语气很倔强,“不管在什么地方,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李国怔怔看着她,鼻子有些发酸,喃喃地喊了声:“傻丫头。”终于伸出手来,把她轻轻揽在怀中。

宁紫涧小声笑着凑到江浩月耳边,“以前是二哥赖着锦儿,今天反过来了。到底是大哥的妹妹,多厉害,二哥被吃得死死的。”

江浩月看着却笑不出来,师爷所说的那些话像乌云罩在头顶,让人呼吸不畅。

悦来客栈二楼,有人趴在翠竹制的窗台上望着街面,散发被风吹得柔若柳烟,纤手懒懒伸出窗外,好像是从那里长出的一支素心兰,“傲天堡,江湖三大势力之一。落霞山庄,数一数二的大财主。有这两路人马在,我还出来干什么?”

“可是时间紧急,他们很难施展开。”

“要什么时间?直接到牢里面把人一劫不就行了。这种小县里的大牢,我看他们只要几个就可以稳稳地把人救出来,多简单。”

“那样他就成了逃犯了,清清白白的人变成了逃犯,很惨的。”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耐心地说。

“要清白的身份干什么?他又不去考状元。江浩月倒是个状元,当得这么累。”

“你后悔了?是吗?”

“我觉得不甘心呀,他有这样的靠山,自己武功又那么好,当逃犯人家也捉不住他。我干吗还出来给自己找麻烦,我们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的。”

“那我们还管吗?”

“唉。”

四天后,天气晴好,江浩月心情却如严冬。

遣退左右,他亲手打开牢门走进去,“二哥,对不起。”

李国看着满脸沉重的三弟摇了摇头,“自家兄弟说什么对不起,又不是你害我。”

“可事情是因我而起,我说过要还二哥一个清白的。”

“这么短的时间,本就为难你了,看你已是几天都没睡了吧。”

宁紫涧也不知从什么地方一闪身走了进来,“三哥,这事不能怪你。要是我们再有些时间一定可以查明真相的。谁知道他们那么心狠手辣,逼证人自尽。那女子的表哥竟然和她冥婚,连尸体也被他带走。我们已经查到那个什么表哥在出事前曾买过些药物,但是一时很难找到他。”

江浩月一把拉过他,“别说了,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我不是叫你先离开凤阳吗?大哥和锦儿呢,走了吗?”

“锦儿不肯走。堡中有急事,大哥先走了,他走前让我留下来助你。”

“这里有我,你带了锦儿先回去。”

“三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一个人把二哥放出来,自己承担罪名。那还不如我把他劫出去呢,我又不是官场里面的人。”

“胡闹,不要意气用事,你身后有落霞山庄,而我是一个人。”

李国看着他们两人争得脸色绯红,突然笑了起来,一手一个搂住他们,“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不过我还不想走,我走了三弟的前程怎么办?”

江浩月推开他,“二哥比我还迂腐,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

“江大人,”突然衙役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御吏王大人到了。”

“这个时候来?”他沉吟自语,然后转身对宁紫涧说:“四弟,我把二哥的安危托付给你了,你见机行事,不必顾及我。”说完撩起前襟大步向外走去。

新上任监察御吏是江浩月的同乡,在京城时也曾有过数面之缘,此人已经成了史相国的心腹。他远远的就满面笑容地招呼:“江兄,多日不见了,近来可好?”

江浩月亦是一笑,“王大人公务繁忙,今日如何有空到此?”

“我今日到此正是公务,上面命我来此监斩一名叫李国的犯人。是有人报到圣上那里,说江兄与那人犯有些渊缘,这可能也是无稽之谈,但上面的差事总是要办的,江兄你说是不是?”

说得好,明明是来逼着我冤杀义兄的,也可以说得如此八面玲珑。便是这样的人才是官场中的人才。

说话间,“咚、咚——”堂前的鼓被人重重击打起来,那响彻云霄的声音,打碎了各怀心事的两个人之间一触即发的气氛。

“王大人,有人击鼓鸣冤,下官要上堂审案。大人路上辛苦了,是不是先到驿馆休息?”江浩月顺势说道。

“江兄要审案,那正好,早就听闻江兄办案的能力极好。今天我正好见识一下。”

江浩月淡淡一笑,当我审案是唱戏吗?不过是想看看能不能多捉些把柄,“如此,王大人请。”

被带上来的击鼓之人穿一身雪白的衣衫,垂着头,几缕长过腰际的乌发和衣摆随风而动,一身的飘逸和肃穆的公堂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江浩月无端觉得这幅情景有些熟悉,“是你击鼓鸣冤吗?”

那人抬起头来,似白玉雕成的容颜,如黑水晶一样的眼睛。他这少有的美貌使得堂前一亮,“大人,在下沐青,为李国击鼓鸣冤。”

当然记得他,这种人天生的让人过目难忘,这个沐青竟是两年前他和李国一起救过的那个少年。

江浩月没说话,王大人反而皱起眉抢先问道:“你是李国什么人?”

沐飞卿从容答道:“不是他什么人。大人,律法不是规定了鸣冤之人一定要和犯人有什么关系吧?”

虽然还是满心疑问,江浩月却已镇定下来,故意说道:“王大人,下官职微,不然还是大人来审吧。”

王大人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江兄,当然是你来审,我旁听。”

江浩月点点头,转向堂下,“沐青,你有何冤情要讲,尽管讲来。”

沐飞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略微停了一下,然后敛容说道:“大人,李国杀人实属无稽之谈。我有两名证人,请大人准其上堂。”

“带上来。”

外面进来一男一女,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那女子长得白净小巧,不知为何,众衙役见了她的面容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沐飞卿眼波流转,有丝恶作剧的光在她的眼中一闪而过,她看着众人惊愕的表情缓声说道:“这一位就是本案中的那个死去的陶玉娘。”

“是她?!”

“真的是她!”

“她,不是死了吗?”下面的衙役抑不住,小声议论起来。

“所以,”沐飞卿提高声音盖住下面的窃窃私语,“既然没有死人,又哪来什么凶手呢?”

大堂上静下来,对着这诡异的气氛,一时之间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突然,王大人大笑了起来,“哈哈,真是荒唐之极,哪有死人突然复活的,江大人,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沐青,你说她是陶玉娘她就是吗?有谁来证明?下面办这个案子的人,谁认识这个女子?”衙役们都为此案得过好处,又动过手脚,哪里肯认。

堂下忽有一人朗声答道:“这女子正是陶玉娘,晚生可以证明。”原来是师爷丁贤文站在堂下。

“你并不曾参与此案,能证明什么?”王大人不悦地拂袖,“下去。”

沐飞卿好像并不意外,“我还有两证人,即刻就到。”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两声苍老的声音,“女儿。”“女儿你没死,我的女儿呀。”一对老夫妻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抱住陶玉娘放声大哭起来。

沐飞卿望向江浩月和王大人,一挑眉似在无声询问:“如何?”

如春风拂过冰面,江浩月冰封多日的面容像阳光里的春山明朗起来,“带李国上堂。”

不知从什么地方得来消息,门外的百姓越聚越多。李国被带了上来,宁紫涧扶着面色如纸的锦儿站在最前面。

江浩月一拍惊堂木止住下面的喧哗,“陶玉娘,你把事情的经过一一讲来。”

陶玉娘战战兢兢,离开那名男子的搀扶,又看了沐飞卿一眼才颤声说道:“小女子陶玉娘,近日里恶疾缠身,从外面求了个偏方,因为有危险所以瞒了爹娘私自煎药来喝。之后腹痛难忍晕了过去。醒来时表哥在身边,我才知道有一个人因为我被冤枉了,因此赶回来向大人说明原委。”

“什么样的恶疾?”

“是种说不出名的怪病。”

“何人给出的偏方?”

“游方僧人。”

江浩月转身,向下面的那名男子问道:“你是何人?”

“小人李良栋,陶玉娘是我表妹。我自小与表妹有婚约,听闻表妹身亡悲痛万分,因此向舅舅和舅妈请求与表妹冥婚。谁知三日后表妹转醒过来,我便带着表妹过来。”

“为何今日才来?”

“我们先在城外休养,进城后才知此事。”

“师爷做好记录,让当事人画押。”江浩月微笑着,对边上监审得脸色发青的新任御使说:“王大人,今天这案子,下官审得可有不当?”

王大人沉着脸,死人都出来说话了,还有什么不当?“没有。”

“那我让无罪之人当堂释放,大人看可好?”

王大人站起身来,“江兄好手段!既无死者,无罪之人自该释放。我还有事,失陪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看来是气得不轻,他以为可以来看笑话,再顺便在相国那里立上一功吗?真让他失望了。

这案子起得莫名其妙,结得也糊里糊涂。陶玉娘与李良栋的话听起来都有些疑点,看来是另有隐情,但是既然已经没有了死人,自然不会再有罪名在李国身上。下面的百姓看到此兴奋得议论纷纷,这案子比戏里说的还离奇曲折。锦儿和宁紫涧激动地冲到李国面前又笑又跳。

沐飞卿走到李国面前,无声地向他拱了拱手便转身向堂外走去。李国此时如身处梦中,有些恍惚,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江浩月向堂下的师爷交待了一声,追了过去。

沐飞卿走得很快,衣襟飞舞飘然若仙。

“沐兄。”江浩月跑到他的前面拦住她,“沐兄留步,多谢你为我二哥洗清冤情。”

沐飞卿停下来,歪着头望着跑得有些呼吸急促的江浩月,眉眼依旧如山水,笑容依然暖如春风,和两年前比起来好像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表情里加了些风霜。说不清原因的让心湖微微起了点涟漪呢,她的嘴角不觉向上轻轻一扬,“不必言谢,你忘记我说过的话了吗?还是你当我那时只是随便说说?”

“不、不是的。”在堂上镇静如山的他,忽然结巴起来,“沐兄帮了我们很大的忙,我一时不能表达出我的感激。”

沐飞卿一笑,“好说,告辞了。”

“沐兄这么快就要走?”

“嗯,保重了江大人。”

“沐兄——”

江浩月向前想留住她,正在这时里面突然传出李国的惊呼:“锦儿,你怎么了?”

锦儿的身体本就经不起太激烈的情绪,更何况是这样的大悲大喜。她倒在李国的怀中,大汗淋漓、呼吸困难、唇色发紫。

江浩月说了声:“我去看看锦儿,沐兄不要走,我还有话同你说。”也不等他回答就向衙内跑去。

门外走进来一个女孩子,穿着浅蓝色衣裙,柔美的柳眉,静如湖水的眼睛,容貌像朵盛开的玉兰。她走到沐飞卿身边向里面望了一下,轻声说:“里面好像是有人昏倒了,我进去看看。”

沐飞卿点点头,不太高兴的样子,“还是我和你一起去吧。”

那女孩伸手按住锦儿的脉搏,然后起身向围在四周的众人说:“众位,这位姑娘的病需要静养,请大家先回去,好吗?”她的声音极为柔和,让人听了有说不出的舒服。

百姓们纷纷散去了,女孩笑着安慰李国:“你是李二哥吧?你别着急,这位姑娘身有旧疾对吗?只是先前又只治了标没有治本,会有些麻烦,但不妨事。”她从身上取出一只布包,拿出里面的金针熟练地针灸起来,然后要了一碗水化开药丸让她喝了下去。

锦儿气息渐渐平稳了下来,脸色也好了些。李国一面为锦儿擦汗一面感激地说:“她好多了,多谢你。”

女孩微微一笑,“李二哥不必客气,你也救过我的家人,我还不曾当面道谢呢。”

这时李国才看到站在一旁的沐飞卿,“你是沐兄弟的家人?”

沐飞卿“嗯”了一声。今天见到她们的人太多了,行踪已露,必须尽快离开。她伸手拉起那个女孩,“她都已经好了,我们走吧。”

“二位请留步,”李国涨红着脸,“这位姑娘,你说锦儿的病只治过标,她是不是可以治本呢?”沐飞卿刚刚才为他洗刷了冤屈,现在又要请她的家人为锦儿治病,实在很难开口,但是若是锦儿的病有一线希望被治好,他就没办法放弃。

“还样吧李二哥,我写个方子给你。”那女孩温和地说,“其中有几味药可能会难找一些,你让她试一试好吗?虽无十足的把握治好,总不会比现在糟。”

“你们不能留下来吗?”抢着开口的居然是宁紫涧。

沐飞卿下巴微微一扬,笑着说:“我们留下来?医资太贵,你们付不起。”

那女孩不赞成地看了她一眼,对他们说:“那样你们就会有危险了。”

“为什么?”宁紫涧问道。

“你——”那女孩奇怪地问沐飞卿,“你没告诉他们你的名字?”

沐飞卿“哼”了一声,看向周围的风景不回答。

江浩月说:“沐兄说了,他叫沐青不是吗?”

那女孩笑了,“对救过她的人也这样,真对不住。她叫沐飞卿,我是她妹妹沐小雅。”

沐飞卿这个名字一落到耳朵里,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这个名字在场的几个人都听过。

听说他是大败天虎军的有功之臣,当今圣上曾下令各县找寻过他,也听说天虎军的首脑并未被灭,暗中在追杀他。留下他就是与天虎为敌,把他的行踪藏而不报又是欺君,的确是个很麻烦的人物。

沐飞卿斜着眼睛看着江浩月他们,表情里有些幸灾乐祸。

江浩月看了李国与宁紫涧一眼,虽然没有说话却已达成同识:“请两位在寒舍小住几日可好?”沐飞卿这次为了替李国洗冤已露了行迹,天虎一定会追踪而来。看他们的样子,好像并不会武功,就算沐小雅不会治病,也不能让他们出去被人追杀。

这次轮到沐飞卿吃惊了,是我的心里面太阴暗了,还是这些人太光明磊落了,还以为他们会立刻为她们送行呢。和他们果然不是一路人,她冷声说:“不好。”

看来姐姐是猜错了他们的反应恼羞成怒,小雅一笑,“你们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我们不会被别人找到的,会很安全,你们放心吧。”

江浩月看了李国一眼,李国马上说:“沐姑娘你要是走了,锦儿怎么办?”

沐飞卿冷冷地对江浩月说:“我们在这里对你可是没什么好处,你在朝上树敌太多,他们等着找你的把柄。东方敌虽然势力被重创,但你若是认为那是只死老虎就错了。我们互不相欠,你不必招祸上身。”

和上次遇见时一样的脾气,真是一点也没变。长得纤细美丽好像是一碰就碎的瓷娃娃,气质却如万年寒冰制成的剑,让人不敢轻意靠近。这一番好意他不但不感激,反而从语气到眼神都在说,哪有这么笨的人?

看着她的冷淡江浩月却觉得有些好笑,不理会她的话,“沐兄,我还有些疑问想向你请教呢。而且锦儿缠绵病榻多年了,今日有幸遇到沐姑娘这么高明的医生,请你们一定要留下来。”

完全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吗?“我们为什么要冒险?你们的人斗得过东方敌吗?”

宁紫涧看她这么不识好歹早就气愤难忍了,“东方敌现在有多大势力?我落霞山庄和大哥的傲天堡一定保护你们周全也就是了。”

沐飞卿哼了一声,“年轻气盛,落霞山庄有你这么会给山庄找麻烦的少庄主,也真可怜。”

直刺要害,宁紫涧气得跳了起来,正要回击,小雅先开了口:“你在说什么?宁少侠,请不要生气。”

宁紫涧望着她突然脸红了一下,愤愤瞪了沐飞卿一眼低下头去。

小雅欠身施了一礼,“江大人,李二哥,如果不麻烦,我们就多有打扰了。”

“小雅!”沐飞卿叫道,怎么答应他们了,这事情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那个女孩子又死不了,留下药方也就是了,和这些人在一起好不自在。

小雅按住她的手,“那位姑娘的病如果不早日诊治,就更难治好了。既然他们不怕东方敌,我们就先留下来吧。”

江浩月看到这情景顺势吩咐下面:“备好酒菜,清扫房间。”


第3章

酒宴摆在东花厅,谁都看得出沐飞卿的不满,任凭边上如何热闹,她只垂着头无聊地玩着酒杯。江浩月见她闷闷不乐,便问起陶玉娘的事情,这案子办得如此漂亮想必她也是乐意讲的。沐飞卿却只是淡淡地说:“碰巧而已。”就不再说什么了。

小雅见气氛尴尬,出来打圆场:“这事情的确是很巧,我们半年前来到凤阳,租住在李良栋的一处房子里。知道他与表妹陶玉娘从小青梅竹马,只是家道中落,陶家要将玉娘嫁给别人。李良栋与我们商量要把房子低价卖给我们,我哥哥便猜出他想和表妹私奔。之后听说有人杀死陶玉娘被抓了起来,发榜那天哥哥看着李二哥的名字说有点熟,然后知县陈大人升官,新来的大人的名字也传了出来,这才肯定是曾救过他的人。哥哥说此事不用找第二个人,他直接找到李良栋,不知同他说了什么,不一会他就什么都说了。”

江浩月点头,“原来如此,沐兄同他说了什么?”

沐飞卿还是懒懒的,“没什么,诈了他几句。”

锦儿听出了兴致,“后来呢?”

小雅接着说:“我们知道李良栋他们从一本古书上得了诈死的偏方,本是想让陶玉娘用这方子来逃婚的,可是她却死了。我看了方子,觉得她人可能还没有死。于是哥哥让李良栋用冥婚的借口,把假死的陶玉娘骗了出来,好在当时离她服药三天不到,人给救活过来了。”

锦儿插口:“那时为什么你们不到官府说明真相呢?”

沐飞卿伸手拿起酒壶,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我们那个时候去?那时县令可还是陈大人,我和陶玉娘没什么仇,不想让她假死变真死。”

锦儿似懂非懂,江浩月却知道这很有可能,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

李国端起杯来真诚地说:“沐兄,不管怎样这次的事要多谢你了,我来敬你一杯。”沐飞卿无言举杯一饮而进。

宁紫涧一直没怎么说话,听到这里好像有些愤愤不平的样子。江浩月知道他是个爱憎都放在脸上的人,看这情形怕他说出些什么冷场的话来,就先借故把他叫到一边:“四弟,你怎么了?”

宁紫涧一点头,“二哥被抓两天后才发榜文,他们明明猜出了真相先却不管,知道是谁才救人,若那个人不是二哥,他就眼睁睁看他冤死不成?”

江浩月一笑,按住他的肩头,“四弟果然是侠义心肠,是该如此,不管是谁我们都应去搭救。可是你想过没有,他们一直被人追杀,又都连防身之技也没有,这次肯为了二哥的事暴露自己的行踪已是不易了。”

宁紫涧低头想了一会,没有再说什么。

客房有两间,在后花园的一角。窗下种着几枝修竹,幽兰和四季海棠正吐露芬芳。屋内布置得简单雅致,虽不奢华却十分舒适。

仆人殷勤地问:“这房间两位可还满意?”

小雅笑着答道:“很好了,多谢。”

“那就好,江大人说客房里简陋,特意把他的房子让出来给两位贵客住,两位如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仆人说完退了下去。

“原来是他的房间。”小雅打量着四周的摆设,“姐姐,你觉不觉得他的神态举止有些像明恩?”

沐飞卿怔了一下,坐在椅子上,“不觉得。”

小雅走到她身边柔声说:“我要留下来,你生气了?”

沐飞卿看了她一会,叹了口气,“算了,一直躲着东方敌我也烦了,既然有人愿意当我的挡箭牌,我就会会他吧。”

“东方敌这几年来势力扩展得不快,只有近千人,与傲天堡和落霞山庄比起来差得还有些远,姐姐不用担心。”

“你不要小看了他,他没有急于扩张势力不是能力不足,而是因为此时他们不宜在明处。他的那千余人多不是等闲之辈,行动起来并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她向椅背上一靠幽幽地说:“他的敌人不少呀,又有大业未完,成天追杀着我做什么?他看起来并不像是那么意气用事的人,竟然这么分不清轻重。早知如此——”她突然停住,没有再说话了。

分明都是些极不愿回想的事情,为什么要拿出来一次次地回想。小雅忙打断她的思绪,用轻松的语气说:“姐姐,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是女孩子?害我刚才还要叫你哥哥。东方敌去过我们的家乡,也早知道你是女的,这事情能瞒多久?”

“我没有刻意去瞒,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人,我是男是女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可是,他们又不是坏人——”

“最多哪天心情好我告诉他们,我们在这里又住不了多久。”

锦儿的病治起来比想象的要麻烦,沐飞卿她们不知不觉已住了近一个月。

府里的人不断在增加,先是傲天堡派来的二十几个人和锦儿原来在堡中的仆从,然后是去而复返的宁紫涧从落霞山庄带过来的侍卫。凤阳县衙里的仆人衙役反而比这些人少得多。

小雅亲切可爱,有着花朵一样的笑颜,府上的人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她。她的身后总是跟着像保镖一样的宁紫涧,随时用锐利的目光赶跑她的爱慕者。

沐飞卿不爱同人亲近,除了小雅以外很少主动和别人说话。她总是安静地拿上一本书,慵懒地斜倚在紫藤架下的石椅上消磨时光。江浩月看她常常是一个人,怕她寂寞便来找她聊天。沐飞卿先是不理他,低头看书一言不发。时间长了,觉得他的看法和她差得太远时,便也会说上几句见解独到的话。

江浩月虽然和几个结义兄弟感情很好,可是二哥和四弟都有些重武轻文,对大哥的敬畏又几乎和义父差不多,能这样谈古论今商量县务的人真的没几个。于是往她这里跑得更勤,甚至把公文搬到她看书的地方来办公。

以为这里是私塾里的同窗会吗?在发现他越来越缠人后,沐飞卿放弃了紫藤架下看书的地方,开始躲他。这时候她才第一次,把府里完整地走了一遍。一路上碰到很多人,不知为何他们对她的态度都很诡异,毕恭毕敬的程度超过了对江浩月这个县太爷。好几次转身时,都看见他们不知从何处拿来几根香,对着她的背影在拜,等她过去时又跑得无影无踪。

太湖石边半山亭丹桂下的长椅上,沐飞卿正执书轻轻翻过一页。她低垂的羽睫半掩星眸,夹着桂花香气的风荡起乌黑的发丝拂过雪肤,金色的落花坠在雪白的衣间。江浩月寻遍全府找到她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美得让人叹息的情景。

他有些恍然,受到这美景的蛊惑,他折下一旁那朵半开的紫兰送到她面前。这美丽的花,合该送给和花一样美丽的人。

沐飞卿惊讶地望着他,然后星眸中闪出调皮的神色。她一本正经地接过花,戴在自己的发间,然后抿起红唇明媚地一笑,“是不是很合适?”

何止是合适,这样的笑容是天上仙子才会有的笑容。江浩月呆了一会儿才迟钝的明白她的话,脸上立刻罩上了红云。自己怎么做出这种事情?他居然送花给一个男子。

沐飞卿心情少有的好,原来这个呆子逗起来这么好玩,之前怎么没发现。她板起脸、扬起下巴装成生气的样子。

江浩月挣扎了半天挤出一句:“对不起。”转身想要走。

“江大人,”沐飞卿开口叫住他,“我有事情想请教你。”

江浩月停下来,红着脸看着她。她忍住笑,“贵府的人都很有礼呀,今天我在府上走了一圈,至少有十一个人拿着香对我跪拜。江大人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江浩月听到她的问话也笑了起来,“陶玉娘的案子曲折奇特,百姓中有种说法,说你是‘守印大仙’能起死回生。”

沐飞卿奇怪地问:“什么是‘守印大仙’?”

“是当地历代的县令都供奉着的大仙,说是可以保佑县令仕途顺利。”

沐飞卿想了一会,“好像听说过,那其实是狐仙吧。”

江浩月望着她“嗯”了一声,她一直呆在府中,还不知道这种说法现在有多流行。现在县衙外就可能都还有几个向内跪拜的百姓,只等她一出府门就立刻向她许愿。他辛苦地压制这种说法,百姓却以为他是不敢泄露天机,加上她自身的神秘,连府上的人都相信她是狐仙显灵。

沐飞卿咬了咬唇,终于还是笑了出来。

“你们在笑什么?”一个不高兴的声音说道,原来是宁紫涧和小雅走了过来。

宁紫涧和沐飞卿天生的不对盘,自然不喜欢她接近自己温柔优雅的三哥。沐飞卿不理江浩月倒还好,看到这两个人今天在一起笑得这么开心,那情景居然还美得像画一样,他便再也按捺不住了。

沐飞卿看着宁紫涧竖起的剑眉,垂下优美的眉睫勾起唇角,“贵府待客的礼仪真周到,我正闷得无聊想和人吵架,阁下就来了。来呀,今天我们吵些什么?”

“你缠着我的三哥做什么?”

江浩月笑着向他摇头,“四弟,不得无礼。我们刚才在谈‘守印大仙’的事情。”

“哦,在说狐狸精的事情。”宁紫涧望着她的脸,别有所指地说。

“又要开始了,”小雅呻吟似的说:“你们根本不能见面。”

沐飞卿一笑,也望向他,“狐狸精的事情说完了,我们再来谈谈老是跟在别人后面的猎犬的事情好不好?”

“你说谁是猎犬?”宁紫涧跳了起来。

沐飞卿不说话,“哼、哼!”冷笑了两声。

宁紫涧心事被人一下子点了出来,看看小雅又看看三哥,又是气恼又不好意思,“你可以和三哥在一起,我为什么不能去找小雅?”

沐飞卿本是一直笑着,突然冷下脸来,“我什么时候和你三哥在一起?这是一回事吗?不过今天你既问了我,不妨告诉你,我不会让小雅嫁给你的,你不必白费心了。”

“为什么?”

“你是九月初九日子时出生的,对不对?”

“是又怎么样?”

“我不让她嫁你是因为,第一,你一生命运坎坷;第二,你有三大劫难都足以致命,而你刚经过第一个,我不想让我妹妹当寡妇;第三,我看你不顺眼。”

宁紫涧被她的话说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气得大叫起来:“你以为你真的是狐仙,你乱说什么?你——”

沐飞卿截断他的话:“我是不是乱说就要问问你,是不是在九岁那年有过一次大难?你的母亲是否健在?”然后她转过脸来,黝黑的眼睛深深地望着江浩月,“还有,我是九月初九亥时出生的。我不但会祸及家人,更加会害到身边的人。而且我天生反骨,你还不离我远些,终有一天我会背叛你的。”

宁紫涧俊美的脸被气得发青,他的生辰克母这个说法以前不是没听说过,那个卦师被父亲赶了出去。他九岁那年被亲叔叔绑走差点丧命的事,连三哥都不知情。但他无论如何不愿承认,“我不信,你不用危言耸听。我落霞山庄的事情谁不知道,你讨厌我就直说,为什么要提我的母亲?”

沐飞卿望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站起身来飘然而去。

分明是在说着伤害别人的话,为什么她脸上的表情会如此哀伤?江浩月的手在身侧握了握,不知为何,觉得她的泪几乎要落下来。

锦儿的病情经过小雅的治疗和李国的精心看护,很见起色,已经可以在花园中小跑着放风筝了。小雅看天气这么好她又玩得这么开心,便叫了府中的许多人一起来玩,一时间各形式各样五颜六色的风筝飞上了碧蓝的天空,笑语盈满了后花园。

一个多月前这里还是秋风彻骨,现在竟然是这样一幅欢乐的光景。江浩月背手含笑看着他们,心中感慨万千。宁紫涧闷闷地站在一边望着蝴蝶一样满园飞舞的小雅,那样子还真有点像被主人遗弃的猎犬。江浩月正要叫他,小雅跑过来拉着他,把线放在他手里,两个人一起拉动长线笑了起来。

江浩月也笑了笑,这个时候沐飞卿要是也在多好,自从那天以后她就一直躲着他。突然想起还有几桩县务未曾处理,转身要离开时小雅发现了他,和宁紫涧说了几句就跑了过来,“浩月哥。”

“小雅,你的美人风筝很漂亮。”这兄妹两人的性格真是天差地别。

“是很漂亮,这个风筝是李二哥做的。我来是想为哥哥那天的话跟你道歉,她说得虽然很过分,但是实际上没有恶意的。”

“我知道。四弟呢,他不生气了吗?”

“怎么可能不生气?!不过没关系,他们不吵架倒奇怪了。浩月哥,你真的一点也不生气?”

江浩月摇摇头,样子像是微笑又像是叹息,“真的不生气,只是不知为何,常常会想起她那天说话时的表情。他像是有很多的心事,是吗?”

小雅看他,心中似有所悟,“你的神情像是在说恋人。”

江浩月全身的血好像一下子冲到脸上,“小雅,别开玩笑了。”

小雅吃吃笑着,转身向一旁等着她的宁紫涧跑去。不一会她停了下来,“浩月哥,你知道吗?我哥哥是个非常相信命理的人,这种人一般怕别人用法术害她,是决不会把自己的生辰告诉别人的。像她那么多疑的人,居然会这么相信你这个刚认识的人,连我也很意外呢。”

江浩月怔了一下,舒展长眉笑了起来,像一轮明月从云中而出,让人看了有说不出的舒服,“小雅,你哥哥喜欢看花灯吗?”他突然问。

“嗯?”小雅被问得一愣,然后立刻明白了,笑着说:“喜欢的,小时候她最喜欢缠着爹爹带她去看花灯。”

都疯了,江浩月天不亮就跑来找她,说要带她去看灯。小雅也不管她同不同意,拿了件厚披风给她披上,就把她推了出去。

在深秋天气里赶了一天的路,一直没说话的沐飞卿侧脸看着江浩月兴致勃勃的样子,“哼”了一声,“身为县令私自离县,你不怕被撤职?”

“我让四弟在府里装成我的样子。”

沐飞卿斜斜送了他个白眼,“我以为你有多正直,原来也这么贪玩。不知东方敌到了没有,若是到了你要怎么办?他可不像贺炎那么好对付。”说到这里,便想起那天的情形,嘴角不自觉有些微微向上扬。

江浩月一笑并不回答,只是说:“就快到了。”

于是,他们又换乘了小船。天快黑时,穿过一荡芦苇丛,行过一处窄小的河流,前面是一座城。沐飞卿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千百盏莲花灯在青灰色的薄暮笼罩的水面上荡漾,桔黄的灯火星星点点朦朦胧胧,真如天上繁星。城外两岸还有不少的人正向河内放灯,城内灯火璀璨人声鼎沸。几声长鸣后天空中出现花树似的烟火。

江浩月让船靠岸,走上岸招手让沐飞卿跟上,“这是泰安城,今天是他们城中供奉的荷花仙子的生辰,比新年时还要热闹。”

城内到处是提着灯的人,小贩在路边殷勤招揽生意。江浩月也不问她要不要,买了只琉璃宫灯递到他手上,然后拉着她的手向不远处搭台唱戏的地方走去。

沐飞卿挣开他的手,又被他握住。他回头笑着对她说:“人多,别走散了。”

不知是他手的力气太大,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沐飞卿只是瞪着他的背影,终究没有再挣扎。

“这情景让我想起一首新词。”江浩月一面拉着他向前走一面曼声吟道:“风消绛蜡,露浥红莲,灯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该死,沐飞卿瞪着他的脸,为什么会突然觉得这书呆长得这么好看?在周围的灯火中,他像一块美玉,俊朗得简直夺人呼吸。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画,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遂马。年光是也,惟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一个醇厚如酒的声音,接着念完了这首词,“两位公子,我们这里备有酒菜,何不过来饮酒边赏灯?”

画舫中有两个年轻人,一位清秀飘逸,另一位相貌堂堂不怒而威。两人俱是穿着华丽,气质不凡。讲话的正是后者,此时他正笑着站起身来。

沐飞卿瞟了他们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向另一边走去。

江浩月飞快地向画舫上的两个人一拱手,“多谢两位盛情,我们还有事要先行一步,失礼了。”

那人也不以为意,还一礼,“无妨,有缘自会相见,公子请便。”

江浩月一点头,快步追了过去,在湖边柳树旁拉住了她,“他们只是兴致所至,并无恶意。我知道你不喜欢和生人说话,若你不想上船,我自然也不会上去。”看着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失礼的表情,江浩月忍住笑说:“小雅说你信任我,我虽然高兴但并不敢相信。看今天你对生人的样子,果然算是对我很好了。”

“什么时候对你信任了?小雅这丫头对你乱说些什么,那两个人衣饰气质一看便知身份尊贵,我现在的处境不想多惹麻烦。小雅还对你说了什么?是她告诉你我爱看灯的?”

江浩月一笑,拉她坐在草地上,望着对岸的灯火柔声说道:“我九岁时义父曾带我来这里看灯,在那之前我刚刚知道自己并不是义父的亲生儿子,而是个孤儿。他说他并不是安慰我,生为我爹娘的儿子没有什么不幸的,应该觉得光荣。他让我看这里的灯,告诉我,每个人就像这数不清的灯火中的一盏,是很渺小的,但是我可以像我的爹爹那样,守护这些灯火,让这灯火燃烧得更为美丽。所以每当我有烦恼时就很想来这里看看灯,看到这些便觉得自己的烦恼原来是那么微不足道。你呢,心情有没有好一些?”

“我什么时候心情不好?”沐飞卿立刻反驳道,然后望着他,几不可闻地微微叹了口气,目光柔和了下来,“从面相上看你的时运不会很糟,年少时虽苦,以后会越来越好,就算有波折,亦会有人扶助。你若懂得避开凶险的事,一生会是安康平顺的。”

这想必就是她安慰人的方法,该不该告诉她,语调虽冷但表情美极了?还是不要了,她一定会马上翻脸的。心中有一个地方被她眼睛里流露出的东西轻轻地触了一下,好像有些什么不同了,但又无迹可寻。于是叹息着微笑了,这一刻真希望这灯火永远不要熄灭,他模糊地想着。


第4章

宁紫涧知道了自己帮三哥守在府中的那天他们去了泰安看灯,立刻怒气冲冲地跑来找沐飞卿算账。他找遍了整个府,一路跑得气喘吁吁,找到她时已经喘得说不出话来,沐飞卿看到他这个样子把书一放,先开了口:“猎犬不都是很会跑得吗,怎么喘成这样?”

“谁是猎犬,不准再这么叫我。你这个死狐狸,你是不是和三哥去了泰安看灯?你凭什么和他去,我让他带我去他都不肯,你们居然还让我守在府里。”

“咦,你不是应该很善于看门的吗?”

宁紫涧身为落霞山庄少庄主只有骂过别人,什么时候被别人骂过。沐飞卿像拿着狗尾草逗猫,轻轻松松地把他气得半死。看他气得那么惨,沐飞卿动了少有的恻隐之心,“别着急,多练练,以后就不会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宁紫涧气得几乎要跳起来了。

“嘘,”沐飞卿突然止住他,“小雅过来了,我们改时间再吵。”

宁紫涧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向小雅走去。

看着他看小雅的眼神,沐飞卿不快起来,“你分明没把我的话听进去。”

“为什么我要听你的话。”

“罢了,你喜欢谁是你的事。你以为小雅是那种很容易打动的女孩子,你就错了。她对你好些就是喜欢你吗?她有对什么人不好吗?”

“你们今天没吵架吧?”小雅走到近前,宁紫涧好像变成了石头人,愣愣地望着她,“你怎么了?”她笑着在他眼前挥了挥手,“我要到街上买些东西,你陪我去吗?”

宁紫涧僵硬地点点头,和她一起走出了大门。

“和我吵架都没有把他气傻,怎么几句话就把他给说成呆子了?”沐飞卿看着两人的背影喃喃地说,似浑然不觉自己的话给了人什么打击。

宁紫涧跟在小雅身后一直很沉默,寒光闪闪的目光时不时地扫向身后的侍卫,像是在想些什么,脸色变得越来越不好。侍卫们被他这奇怪,而且明显不善的目光扫到后,纷纷吓得退后了好几步。

正在此时,异变突生。街角几道身影同时向他们冲杀过来,其中两名围住宁紫涧和小雅,其余三人截断后面的侍卫。这些人出手极为老练,行动敏捷默契,招招不离要害,把宁紫涧从头至脚罩在一团剑气之中。

宁紫涧虽是豪门贵公子,武功方面却从无懈怠,加之天资聪颖,在武林上的排名在十名之内。但是对付眼前的这些人却并不轻松,因为他身后护着的正是自己最重要的人,容不得半点闪失。侍卫的人数虽然多过他们,但武功要比这些人弱,要退敌必须减少他们的人数,拖延时间等官兵发现增援。

宁紫涧执剑沉腕刺向右侧的敌人,剑势快如闪电,一击得手。后面的人趁他剑未收,伸手想抓住小雅,他侧剑一撩,划伤了那人的手臂,拉住小雅向右躲了一步。这时楼上突然出现一人,如飞鹰向他头顶袭来。若左进则可逃过这致命的攻击,但那便把小雅送到明晃晃的剑尖上。于是,他把小雅向身后一藏,自己只能微微一侧,那一剑就划上了他的身体。

血从宁紫涧的左臂和胸前喷出,有几滴溅落到小雅的脸上,她觉得这血异常的烫,轻易地烫出她的泪来。

侍卫们经过奋力拼杀,有两名战到他们身边。为首那人见很难取胜,吹起尖锐的口哨,飞速撤退。

“安置好了吗?什么?!飞鸽传书给宁庄主,你不想活了?你们庄主爱子如命你们不知道吗?你想让他来杀了我们,再踏平凤阳县衙?四弟只是皮肉伤,霸住小雅干什么,这里还有几个比他伤得重的人呢!”沐飞卿还没走近大厅,就听见李国在大声指挥。

见沐飞卿进来,李国快步走了过来,简略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下,然后说:“我正要去四弟那里,和我一起去吗?”

沐飞卿点头跟着他,边走边问:“他们伤得如何?”

“有两人受了内伤,一个人的腿骨可能是断了,其他的都是轻伤,估计都没有什么大碍。”

“你们那位四公子也受伤了吗?”

“皮肉伤,伤口不深。这小子,今天是怎么了?我叫人催了他几次也不肯放小雅过来。”

说话间已经到了宁紫涧的房间外,里面传来小雅的声音:“我处理好了外面再过来,只一会好不好?”

宁紫涧的声音闷闷的,“你果然对谁都好,叫别的医生去处理,我不让你去。”

听到这样的对话,谁都知道现在不是进去的好时候。沐飞卿一挑细眉,望向李国。听到四弟说出这样孩子气的话,李国一时也有些难堪。他把沐飞卿拉到一边,“嘿嘿”干笑了两声,“四弟受伤了嘛,今天就让他一回行不行,我去另请医生。”

沐飞卿往窗口看了一眼,回身向大厅走去。算了,他也是为小雅才受的伤,今天就饶了他吧。小雅知道分寸,其实若是她不想留下来,宁紫涧如何留得住她。

宁紫涧和他的侍卫共八人,武功都不弱。对方的目标是小雅,他们只来了六人,宁紫涧他们却只能险胜,不是东方敌的人还能是什么人?终于还是到了,这次若不是他们轻敌,可能已经得手了。

“谁在白天放烟花?”锦儿一面跑来一面指着天空说,“你们看呀,好漂亮。”

沐飞卿抬头望去,天空中那个巨大的火球正散落成花雨,而这烟花亦然和在襄城她给君渐离攻城信号一模一样。

山雨欲来风满楼。

江浩月回府听到消息,露出极为难的神色。凤阳这三年受蝗灾所害,上任陈县令又只关心自己的仕途不理县务,使得百姓更为困苦。他好不容易从朝廷求得赈灾的粮食,相国却加以刁难,让他亲自去嘉兴取粮。东方敌出现,此时府里正是要加强守卫的时候,他却要带人离开。

留下来百姓就没有了过冬的粮食和春耕的种子,去嘉兴又放心不下。不知不觉地,他走到沐飞卿常看书的花架下。

从看灯那天回来后,江浩月就开始有点奇怪。和她说话时眼睛总像是不敢看她,今天居然主动跑来找她,沐飞卿奇怪地侧头打量着他阴云密布的脸,“江大人,今天不忙?”

江浩月回过神来,把取粮的事情跟她讲了一遍。

沐飞卿半晌无言,突然望着他大笑起来,“去嘉兴?沿途风光很不错,麒麟湖、齐云山、锦云山,延绵近三百里的山间路。你们相国对你真好,这真是趟很好的差事。这一路说得上名的匪首就有四五个,你们准备把粮食送到哪个山寨呀?”

江浩月没猜到她会是这种反应,说好保护她和小雅的。在她最需要保护的时候离开,她居然连气也不生,“我会带上傲天堡的五名高手去。”

“去多少人?”

“三十人。府中有二哥和四弟他们,你们——”

“你不是真想给那几位山大王送粮食吧?至少应有十名武功好的人,再加上你的那位好二哥。”

“那你们怎么办?”

沐飞卿淡淡地说:“我们的命当然是最宝贵的,在我们屋前要调上武功最好的人巡视,包括落霞山庄的那个少庄主。东方敌的为人我知道,短期内我们不出去他也不会主动攻进来。就算他想攻进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她挥动纤手,“好了,去吧,去吧,一路顺风。”

说完之后,低头翻书不再理他。她毕竟是知他的,知道他没有办法置百姓的生死而不顾。虽是冷言冷语,却是为了不让他愧疚为难。

真希望自己能留下来保护她,江浩月看着她心中涌上一股热流,忍不住用力地拥抱了她一下。突然间心如擂鼓,对方明明是男子,我是怎么了?好像越来越奇怪。江浩月也不敢看她此时的表情,逃跑似的离去了。

沐飞卿怔了半天,喃喃地说:“我同意你这个书呆子抱我了吗?我又不是你的兄弟。”

两日后,江浩月和李国他们起程,宁紫涧、锦儿、小雅他们都来相送。临行前江浩月把宁紫涧拉到一边,“府里人的安危全托付给你了。”

“三哥放心。”

“我知道你会保护小雅,沐兄的安全你也一定要挂心。”

宁紫涧哼了一声,“那家伙不是狐仙吗?还用我来保护。”

“四弟。”江浩月按住他的肩膀,沉声说:“我说过要保护她,你只当是为了我。这次沐飞卿若是有闪失,我就是背信弃义,也没有面目独活了。”

宁紫涧惊讶地看着三哥,他此时再不是平日里的云淡风轻,双目沉若深潭,极认真地看着他在等他的承诺。他只得点点头,江浩月一笑,“要辛苦你了四弟,等我回来再来谢你。”

居然用自己的性命来保护她,宁紫涧愤愤地瞪着多日不出房门的沐飞卿,这家伙有什么地方好?三哥要那样护着她。

她好像没有发现有人在瞪着她,看着天空的一道红烟若有所思,然后慢慢向大门走去。跟着她快到府门口时,宁紫涧终于忍不住叫住她:“狐狸要出洞了。”

沐飞卿见是他,回头看看衙门口的匾额,“对呀,凤阳洞。”

“你出去遇到什么危险,我可不管。”

沐飞卿也不答话,径直向外走去。宁紫涧瞪着她,是你自己要去送死的,这可不能怪我。他转身回府,一会又带了几个人走出来。一边走一边自己对自己说,我是去看她耍什么花样,才不是去保护她。

凤阳城外的小山坡上,立着冰雪一般的少年,周围的空气无端地森冷了下来。

沐飞卿施施然走过去,“流云,果然是你在找我。”

那少年目光如剑,“我来杀你,你不该出来。”

“喔,我只是来听听你想对我说什么?”沐飞卿淡淡地说。明眸似水转过他的脸,落到他的剑鞘上,“怎么会是你?我还以为你其实并不想杀我呢。”

“我是不想动手的,当年襄城的事,换成我,我也说不定会像你这么做。只是首领近些年来为你荒废的时间实在太多了,拖下去他只会离我们的初衷越来越远。”

“这么说你今天来找我的事他并不知情,怎么可能,他未到凤阳?”沐飞卿猛然一顿,脸色一下变得苍白,“他不会——”

流云接口:“是。”

沐飞卿厉声问道:“对赈灾的粮食动手,你们连这城里的百姓也不顾了吗?”

流云表情更冷,“首领是因为谁变成这个样子的?他说要先对付你身边的人,到最后才是你。他要让你尝尝失去重要的人的痛苦。”

“江浩月他们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这是乱杀无辜。”

“所以,今天我来和你做个了结。我答应你,你死之后,我会劝首领放过他们的。”流云抽剑,直刺过来。忽然一只飞镖震开他的剑,宁紫涧敏捷地飞身上前和他缠斗起来。

“流云你今天杀不了我的,走吧。”沐飞卿突然叫道。流云停下来默默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向后撤去。

宁紫涧也没有追,上前用力抓住沐飞卿的手臂大吼:“你要害死我三哥了!”是他说过要留下她们的,可谁知道这代价大到他们根本付不起。

沐飞卿低垂着头,那一刻几乎像个没有生命的娃娃。良久抬起头,推开宁紫涧,脸上的神情是他从未曾见过的。“只有如此了,”她沉声说,“给我五人,我要出城。”

从嘉兴取到粮食后的一路上十分辛苦,不时有盗匪来犯。他们必须时刻保持警觉,已经好多天没有好好休息了。好在这些盗匪人数虽然众多,但多数武功不高,终究没有人得手。

锦云山腰树林茂密,山路笼罩在树阴下显得有些阴暗。这是最后一段山路了,江浩月从马上抬头望着从树枝的缝隙中透出的阳光,然后回头看了看正和粮车旁的侍卫开玩笑的李国,也笑了起来。再有两日路程就可以回凤阳了,府里的人都还好吗?

“三弟,你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一下?”李国大声招呼道。

“我不累,走过这段路就是大道了。”

“是啊,要回去了,真好。”李国笑着说,“我们一路上都快成平匪队了。”

前方忽然有马蹄声响,听起来至少有四五十人,而且行径起来马蹄声丝毫不乱。江浩月和李国对视了一眼,警戒示意下面人拿起兵器防御。这明显是队训练有素的人马,为何会在这荒山野岭出现?若是敌人,后果不堪设想。

这队人马走得很快,转眼之间已出现在视野之内。为首一人白衣翩翩,其他人穿的是士兵的盔甲。江浩月略放心了些,举目眺望,虽看不清那白衣人的面容,却有几分熟悉之感。他催动坐骑迎了上去,那白衣人也加快了速度向他这边靠近。

“还好赶上了。”那笼在碎金似的阳光中的,竟是沐飞卿略显苍白的脸。她声音中透着疲惫,乌云似的发丝也有些散乱,看起来像是赶过很长时间的路。

“你——怎么来了?”江浩月恍若梦中。

沐飞卿行到近前,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突然从押粮队中传出两声惨叫。回首望去,押粮的队伍后出现了一支鬼魅般的人马,杀死了押粮车队最后面的两个人。

这些人有一百人左右,个个身着黑衣皂巾,手执利刃,威猛健壮。最为可怕的是,他们这么多人是何时到身后的,竟无人得知。

江浩月敛容下令:“拉开距离,后队换为前队。”

沐飞卿一挥手,身后的队伍流水似的站到了最前面。然后将马行至江浩月身侧,冷冷地说:“天虎军原本就擅长偷袭游击,这也算不得什么。”

有人长笑了一声,从那队黑衣人中策马站了出来。这人身材高大伟岸,有着一张岩石雕成的脸,虽不算俊美,却也极富魅力。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队伍的前方,迫人的气势却让人无法忽略。他慢慢地抬起头,眼睛中像燃烧着两簇火焰,低沉而轻柔地说:“天虎军的事情,你还记得很清楚嘛。”不用仔细分辨也能听出这轻柔语气中,藏着太多汹涌的情绪。

沐飞卿不答他,拔转马头走向队伍后面,对江浩月说:“你来指挥吧。”

江浩月和东方敌几乎在同时下了进攻的命令,霎时间,近两百人战作一团。东方敌立在原处隔着这激烈的战场遥望着沐飞卿,沐飞卿没有回避,淡淡地望向他。这两年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和她面对的情形,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

她没有了两年前的冷然,亦不惊慌失措,只是那么平静地站着。仿佛从来也没有见过他,如此陌生,果然如她说的“死与不死都与她无关了”。忽然之间,他觉得无法再忍耐下去了,大吼一声向她这边杀来。

江浩月虽在战场,却一直在注意着东方敌,见他杀了过来,忙向沐飞卿身边赶去,然而已然是晚了。东方敌一路拼杀,快如疾风,杀死她身旁两名保护她的士兵,眼看就要向她而来。沐飞卿不会武功,周围人又鞭长莫及,只得向山上跑去。

东方敌杀气腾腾紧随其后,两人马术俱精,片刻之间就到了山顶。沐飞卿退无可退,立在崖边。

东方敌冷笑了一声,“你的马术果然是好,你刚到天虎军还连上马也不会呢,不枉我教你一场。”

山风凛冽,飞扬的散发遮住了她的表情。东方敌看她已如囊中之物,就算是江浩月此时赶来,也来不及相救了。

沐飞卿也知道再无逃脱的可能了,也知道他这几年里,一定想好了不少折磨她的方法,落到东方敌手中,绝对是自己无法忍受的事情。她抬起头来忽然对他一笑,这一笑真如在山崖上开放了一朵白莲,看得东方敌在此时也不禁失神。然后她一夹马腹,箭一般地向悬崖冲去。

东方敌不知是想去抓住她,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也随她冲下崖去。

江浩月赶到时正好看到这让他肝胆俱裂的一幕,他飞快地跳下马,向崖边冲去。身后的一名士兵紧紧地拉住了他,“大人,前面危险。”

江浩月根本没听见他的话,用力挣扎着。沐飞卿怎么可以这么做,为什么不等他过来?从来没有这么慌乱过,回头看见有个士兵正抓住他,在他耳边大声讲着什么,可是他却一点也听不到。那士兵见他如此,把他按在地上大声吼着:“大人,你要干什么?”

江浩月武功虽强过他几倍,但此时已神志昏乱,轻易地被他制住,这时才勉强听到他的话,“我要下去救她。”

“大人,崖太深了,人怕是已经不在了。”

江浩月用力把他推开,“胡说,她怎么会死。我要问她,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大人是疯了吗?那士兵只得说道:“崖太深,要救人需找绳索。”

这崖的确是太深了,下面云雾缭绕,看不到底。江浩月慢慢回过神来,脸上热热的,用手一摸,竟然满脸是泪。回头才发现身后站了一个人,正是两年前遇到的贺炎。

贺炎望着他,表情复杂,“江浩月,我们先罢兵找人如何?”

东方敌在半空中踢开坐骑,使力下沉抓住她的衣袖,然后伸手抽出匕首插上崖上石缝。可是那只是一瞬间,衣袖撕裂了。转眼之间,沐飞卿连人带马坠入崖底的一个深潭。东方敌探下手去,只能看到飞溅的水花。

她怎么敢如此?背叛了他,甚至没有跟他说一句话,就又想逃开他。绝对不能饶过她!他抽出匕首,向下坠去。可心情浮动,动作也失了精确,离崖底还差近二十丈时,一手插空,滚落山崖。

“三弟,天已经黑了,你休息一下吧。”李国拉住手拿火把的江浩月。

“我不累。”江浩月挣开他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李国看着他憔悴的脸,又伤心又生气,“你不休息,不吃饭,是不是想累死在这里?

“二哥你不知道,她现在一定也没有吃饭,说不定还受了伤,我要快些找到她。”

“可是你不能不管你的身体呀,你要是倒了谁来找她?”

“我——”

“三弟,你是什么人?”

江浩月茫然地看着他。

“你是凤阳县里的父母官,你现在做什么,你要把粮车放在这荒山野岭吗?这粮食对凤阳县的百姓多重要你忘记了吗?你一向是最冷静的,相信二哥,去好好休息,明天先起程回去。二哥留下来帮你找,我们一定把人找到。”

江浩月看着二哥痛心的神情,低下头,“二哥,对不起,我不能走。请你明天代我护送粮车回去,我要留下来。”

李国看着他疲惫的脸上露出的却是坚决的表情,知道无法劝动他了,于是说:“好,二哥代你去送。那你现在先听二哥的话去休息,我和士兵们分批去找好不好?”

江浩月叹了口气,颓然坐了下来。

沐飞卿悠悠醒来,发现自己的身体一半在潭中一半在岸上,一时间有些恍惚。我怎么到了这里?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支撑起疼痛的身体爬到岸上,仰面躺了下来。已是薄暮时分,崖底显得很阴暗,天气中盘悬着回巢的归鸟,她望着灰色的天空慢慢地回想起当时的情形。

没想到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居然还死不了。她苦笑了一下,检查起自己身上的伤。左脚很痛,右边手臂可能是折断了,再就是一些皮外伤了,伤得不重,休息一下就应该可以站起来了。真要多谢东方敌中途的一拉和身下的那匹马。若不是东方敌给了她缓冲的时间,那马儿又为她承担了入水时的冲力,她怎么可能这么幸运?

只是这样的时候在这荒山野岭一样是危险的,加上她一身的湿衣,不被野兽咬死,说不定也会被冻死。一定要生一堆火,打火石还在身上,聚起枯叶树枝正准备点火时,突然发现一块巨石旁躺着一个人。是东方敌?他怎么也掉下来了?浑身是血像是伤得很重。沐飞卿看了一会,也不去动他,面无表情地坐在他对面生起火来。

沐飞卿的衣服快烤干时东方敌醒了过来,看到眼前的情形,怔了半晌忽然边咳边笑起来,“原来如此,看来老天都是帮你的!你怎么不乘机杀了我?你怕我做个糊涂鬼?”

东方敌身上的大小创口本来已经快止住流血了,他这一笑,血又流了出来。特别是腹部的伤口,一下就染红了身下的落叶。

沐飞卿拾起地上的匕首看着他,单手从自己长衫的下摆割取了一块,向他走来。

“你干什么?你以为——”

沐飞卿不等他说完,伸手用力按在他的伤口上,东方敌痛得眼冒金星,一阵昏眩说不出话来。沐飞卿低头裹好他腹部的伤口,然后俯下身子用左手和牙齿来绑接口。她的长发和呼吸拂在他的胸前,侧脸秀丽如百合。

东方敌抑不住颤栗起来。早在到无锡查找她时就知道了她是女人,想推开她,却连一个手指也抬不起来。只得大骂:“你这女人怎么这么不知羞耻?你快滚开!”

沐飞卿不理他,打好了结才直起身来,也不去看他,拿起松枝做的火把站起来,一瘸一拐地离开火堆向前走去。

东方敌在她身后大喊:“你别以为你现在救了我,我就会放过你。”

沐飞卿头也不回,淡淡地说:“请便。”

已到了深夜,此时入林非常危险,可是留在东方敌周围,若先找到他们的是他的人,她就必死无疑了。

前方不知是不是上崖的路,但也只有走下去。四周暗得看不到头,惊起的夜禽直冲向天,到处是让人心惊胆战的怪声。

沐飞卿又冷又虚弱,山路极其难走,她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一个步踏空,重重摔在地上。她挣扎着爬了起来,不远处突然看到两对绿莹莹的光——是狼!

火把摔灭了,打火石不知落于何处,沐飞卿坐在地上抓住当拐杖的树枝。我居然要在这里打狼?性命危在旦夕她突然非常想笑。正努力地想站起来,其中一只狼已经飞扑过来。

江浩月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来不及抽出佩剑,他扯下带鞘的剑扔了过去。那只正扑向沐飞卿的狼惨叫一声,被钉在地上,另一只见状惊得立刻逃走了。江浩月飞奔到沐飞卿身边,用力把她抱在怀里,像是在确认她是不是幻影。

沐飞卿得救的喜悦被他这一抱,冲淡了不少。这个呆子没看见她浑身是伤吗?

“松手,我身上有伤。”

“伤在什么地方?”他紧张地松开手,察看她的伤口。

“手可能是断了。”她忍住痛,好笑地看着他慌乱的样子,他这憔悴的模样比她更像个受伤的人呢。在他温暖的怀抱中,她安心地闭上眼睛,“你来得好快,我还以为先来的会是东方敌的人。”说完便再也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第5章

像是睡了个长长的懒觉,沐飞卿缓缓睁开眼睛,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用花枝镂空装饰的窗边,那在清风中摇曳的琉璃宫灯。她无声地笑了一下,怎么已经回凤阳了?突然听见耳边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顺着声音望去,书案边坐着的竟是江浩月。他桌子上的卷宗堆得很高,正凝神执笔在写些什么。好像清瘦了些,却比往日显得更为俊朗,让人看得很难把目光移开。

江浩月不自觉地向床上望去,沐飞卿的视线来不及移开,和他的撞在一起,“你醒了。”他惊喜地来到近前,拂上她的额头,“不发热了,你觉得怎么样?”

“我很好,我怎么回来了?睡了很久吗?”

“你睡了三大,饿了吗,想吃什么?先把药喝了,我吩咐下面去做。”说着小心地扶起她,端起药碗送到她嘴边。

看他如此熟练地照顾她,沐飞卿愣了一下,药的气味扑面而来,她厌恶地侧过脸,“我已经好了,不用吃药了。”

江浩月皱起后,坚持地把碗又向前送了送,“喝。” 那神情几乎称得上严厉。

沐飞卿无法,只得把药灌了下去。

江浩月扶她躺好,也个冉去看她,“你休息,我去叫小雅来。”

除了她刚醒来的一瞬间,他一直板着脸,“你在生气,为什么?”

“有些话,等你好些了,我再来问你。”

“我已经好了。”这书呆子在气些什么? “那队人马是我从君渐离那里借的,他自会应付,不会有闪失。”

“我不是想问这件事。”他看着一脸茫然的她,气愤得握起拳头,她竟一点也不把自己性命放在心上,“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嗯?”

“为什么不等我来?你把自己的性命当成什么?”这么轻易地跳下去,完全不顾身边的人会有多伤心。

“我——”沐飞卿怔然地望着他忧伤的脸,一向伶牙俐齿的她,此时竟然语塞。

他认真地望着她,“你答应我,下次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再这么做了好吗?”

小雅推门进来,见她已经醒了,高兴地跑到她床边,“你终于醒了,你真让我们一群人都急白了头。”

沐飞卿看了她一眼,没有出声;又望向江浩月,神色有些慌张。小雅奇怪地看着他们,“你们怎么了?”

江浩月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沉默地等着她的问答。

“好了,下次等你来救我。”沐飞卿败下阵来,叹了口气用被子遮住了脸。

江浩月沉沉地望了她一会,转身走出门去:

小雅拉下她脸上的被子,“刚醒,别又闷坏了。你们吵架了?人家这么用心地照顾你,你怎么一醒过来就找他吵架?”

“为什么是他在照顾我?”

“你没看到他送你回来那天的样子,谁能从他手里把你夺下来?我怎么敢不让他照顾你,除了我坚持要给你换药,他根本片刻都不肯离开。他一边照顾你一边还有一堆公务等着他,你若是再不醒,我怕下一个倒下的人,就是他了。”

“粮车没事吧。”

“嗯,你这次立了大功,李国说要和你结拜认你做五弟,连宁公子居然都没有反对。

“他会反对?他等着我叫他四哥呢。谁同他们一起闹,他们竟然还不知道我是女的?”

“不是你让君将军为你掩饰的吗?你一出事他就派了军医和婢女在崖上等着,一直把你送回凤阳才走。”

沐飞卿一笑,“我安排的?!我怎么会料到自己会惨到这个地步。”话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果然看见小雅一下子红了眼睛。

“姐姐,你这次真吓死我了,你要丢下我一个人吗?”

安慰人向来都不是沐飞卿擅长的事情,小雅这一哭,哭得她不知所措,只得说了句:“对不起。”

小雅看着她狼狈的样子止住了哭泣,她毕竟是个病人。于是扯开话题:“那君将军为什么会帮你掩饰?”

“君渐离自认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之前没能看出我是女子的事他可在意得很呢,怎么会是帮我。不是想用这秘密压制我,就是不甘心让江浩月他们太早知道。聪明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想得太多了,我偏偏就不要让他如愿。”

五日拂晓,江浩月正在书房批阅公文,有客到访。

来客不报姓名,只说是一名故人。江浩月沉吟了一会,放下手中的笔,整装迎了出去。

来人身材修长,穿浅黄色织锦衣,边上绣着雪狐毛边,织金冠束起鸦羽一般乌黑的头发,还未曾走近已觉此人气质典雅,人间少有。他身后衣着整齐华丽的仆从们正从车子里搬礼盒,他站在一旁见江浩月出来,便笑着迎了上去,“江大人。”

江浩月愣住了,此人他并不认识。就算是只与他有一面之缘也应该会记得他,这几乎是一张无瑕的脸,美得已超过了男女的界线,仿佛不是这尘世间的凡人,“阁下是哪一位?”江浩月问道,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名字。

“我姓君。”那人幽雅一笑,也在不露痕迹地打量着江浩月,“来拜访江大人,顺道探望沐飞卿。”

果然是他,便是这样的人才称得上“京城第一美男子”, “君将军,多谢你派兵相助。”

君渐离轻松地说:“江大人说笑了,我怎么会私调兵马,是我的军士在林中打猎,偶遇盗匪行凶,也算是见义勇为吧。大人先忙公务要紧,我先到后堂去探望沐兄。”

沐飞卿早就不想再躺在床上了,趁四周没人偷偷穿了衣服,想出去走走。刚开门就看见君渐离他们正抬着礼品浩浩荡荡地向她这里走过来。

“沐兄起得早呀。”君渐离露齿一笑,样子有些失望。

想看我在床上有气无力的可怜相吗?“君将军您更早,路上辛苦了。”

“沐兄,我有许多心里话正要和你讲呢。”

沐飞卿明媚一笑,“是吗?心里话呀。来,来,我们来找到清静的地方慢慢讲。”

一关上门客气无比的两个人一下子变了脸色。君渐离立刻发难:“沐飞卿,你可是太对不起我了。我一心当你是朋友,你装成男人骗我不说,还躲着我。不是这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是不是再也不准备来找我了?”

沐飞卿闲闲坐下来为自己倒了一杯茶,“那是你自已眼力不好,我才不会和一个这么傻的人为伍。”

“我傻?”君渐离做出伤心的样子,忧伤的神情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会心软,“枉我和你一见如故,还把你当成知已,谁知你竟是个女人。”

可是沐飞卿明显不吃这套,眼睛都不曾抬一下,“你再别提那个一见如故了,免得别人问你为什么一见如故,你不好说。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合谋害得听雨楼老板破产。你可是手握天下四分之一兵权的大将军,这事传开了对你也没什么好处吧。”

君渐离笑笑,“怕什么?有什么人能想得到是谁做的。很久没有人陪我,做这种好玩的事情了。”

“你快别这么笑了,笑得我心里发毛。”

“是吗?难怪我每回笑的时候,他们就躲得远远的。我也是听别人说,多微笑会有亲和力,我才很认真地照着做的。”

“喔,效果怎么样?”

“这些日子我刚多了一个外号。”

“是什么?”

“笑面虎。”

沐飞卿无言,白了他一眼。

君渐离看着她叹起气来,“还是跟你说话有趣,你要不是女的多好。”

那是因为别人不知道你的真面目,“是女的,就不能做你的朋友吗?”

君渐离一怔,然后笑着点点头,“那倒也是。”他站起身来,“我要回京了,我看那个姓江的人还蛮顺眼的,过些日子你同他一起到京城来找我。”

沐飞卿冷笑,“门在那边,君将军好走。”

“你来借兵时答应了要跟我回京的。”

“喔?有这回事吗?我摔伤后,以前的好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

君渐离一笑,“我会让你记起来的,我回去可是要见圣上的。圣上若是问起我,你猜猜我会说什么?会不会说有某人知情不报,让皇上见不到他想见的人。”

时至春节,远在山东的秦竹轩来到凤阳,准备和多日不见的兄弟们一起过年。和他一同回来的,是他那才刚满一岁、雪玉可爱的儿子小棋。年夜饭摆在花厅,红红的灯笼下,大家热热闹闹围坐了一桌。

沐飞卿不想去,又不是自己的家,吃什么年夜饭。她打发小雅出了门,吹灭灯火,窝在被子里,看着窗外大如鹅毛的雪花,突然想起儿时家中的一些小事。真奇怪,都过了那么久,为什么竟像是昨天才刚刚发生一样。

“明恩。”她靠在窗台上小声地说,“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

门外的江浩月听到她的话放下了正要敲门的手,不知何故心里像被一根冰冷的针刺了一下,痛得连自己都莫明其妙。他摆头甩开这奇怪的感觉,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一个人待在这寒冷的冬夜里。他推开门,“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沐飞卿怔然望向他手中灯笼的火焰,这么小的光,竟然一下子盈满了一室。

“跟我出去吧,大家都在等你。”江浩月温柔地笑着,像是要把她拉出这无边的黑暗。不等她反对,就把灯笼递到她手中,“拿好它。”然后俯身抱起她,向外走去。

仿佛这件事有多理所应当,再这样下去,怕是我自己也快习惯了。沐飞卿瞪着他的下巴,就算你不知道我是女人,也不能抱得这么自然吧。“喂,”她把头靠进他怀里,用近乎盅惑的声音柔柔地说:“你有龙阳之癖?”

江浩月“腾”的一下涨红了脸,“你在胡说什么?”

“那你为什么抱着我?”

“你的脚受伤还没有好,今天又下了这么大的雪,路不好走。”他急急地分辩着。

“李国和宁紫涧要是伤了脚,你也会抱着他们吗?”想想这个场面就会很好笑。

江浩月呆住了,脸涨得更红,张了几次口,却说不出话来。快步走到花厅,像放下一个烫手的东西一样,把她放在椅子上,就不敢再去看她了。

秦竹轩是第一次见到沐飞卿,但是她的事情却知道得不少。听二弟他们描叙,觉得她是个极强悍的人,真没想到她竟然长得如此纤细美丽,像一个巧匠精心制成的水晶娃娃。此时她正带着几分戏谑的神情望向三弟,而他那向来冷静自恃的三弟,脸绯红得就像是房里挂的大红灯笼。

小雅一见他们进来便拍手笑道:“我就知道,浩月哥出马一定能把你请出来。”

沐飞卿哼了一声,“请出来”?绑出来才对吧,他什么时候给了她反对的机会?

李国嘿嘿一笑,“你们总算是来了,等你们开席呢。沐兄弟,这是我大哥秦竹轩,你们还没有见过面吧?”

秦竹轩微笑着一拱手,“沐兄弟,闻名已久,我的这几个兄弟多蒙你照顾了。”

“他们的麻烦也是我引来的,你不必谢我。”沐飞卿淡淡地说。

李国一摆手,“都是自己人客气个什么?快上菜吧,你们再客气下去,菜都要凉了。”

热腾腾的菜一盘盘端了卜来,灯火下的每个人都是笑着的。

好暖和呀,已经多久没这么暖和过了。沐飞卿靠在舒服的椅背上轻轻吁了一口气,还好过来了,还好没有留在那个没有光亮的屋子里。

回过神来才发现,她和小雅碗里的菜已经堆得像个小山了。锦儿还在往她碗里夹。还不太习惯别人的亲近,沐飞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浩月笑着说:“锦儿,她的碗里已经放不下了。”

锦儿嘟起嘴,“可是她才受了伤,不多吃些怎么会有力气呢?”

“你就别为她操心了,”宁紫涧插口,“人家可是狐仙,从山崖上往下跳都没有事,这点伤算什么。”

正说着门外奶娘抱着小棋儿过来,对秦竹轩说:“小少爷在外面听见您的声音,闹着要进来。”

锦儿拍拍手,“小棋过来,我来抱你。大哥让小棋在这里玩一会儿吧,过年本来就该一家团圆的。”

秦竹轩闻言有些黯然,“的确,是该一家团圆的。”

“大嫂还是没有消息吗?”

“她还是不想见我。”气氛一时消沉了下来。

江浩月端起酒杯,“大哥明年过年的时候,围坐桌边的一定会有大嫂,那时我再一敬你们一杯。”

秦竹轩见状一笑,“是呀,今天不说这个,只谈高兴的。忘记告诉你们了,我儿子已经会走路了。”

奶娘笑着说:“小少爷还会叫人呢。”

“真的?!小棋好能干!”锦儿把他放在地上,“来,小棋,走几步给我们看看。”

小棋一被放到地上就迈开他的小短腿,小鸭子一样跌跌撞撞向前跑去,一把扶上沐飞卿的膝盖。沐飞卿有些精神不振,正在闭目养神,膝盖上突然趴上个小小软软的家伙。一睁开眼就看到可爱的小棋正睁大小鹿一样的大眼睛,仰头望着她。哪来的这么漂亮的孩子?长得真像年画上的娃娃。她不禁一笑,抬手温柔地摸着他柔软的头发。

小棋见她笑了,也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张开小手拍拍她的脸,甜甜地叫了声:“娘亲。”

小棋这一声把大家都叫愣了,奶娘急忙解释:“小棋人小,还不会认人,他管女的都是叫娘亲的。”

她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原来还在忍住笑的李国,和好容易抓住机会可以取笑沐飞卿的宁紫涧,一起“哈哈”大笑厂起来。

秦竹轩忙道歉:“沐兄,对不住。童言无忌,别放在心上。”

沐飞卿看看笑得东倒西歪的宁紫涧,“罢了。”看在今天是大年夜的分上,就先不和这个猎犬斗了。

雪花如柔絮轻扬,后花园银树琼花,白玉铺路,美得像是梦境。沐飞卿却一直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你在生气吗?”江浩月看着怀里的她,问道。

“为什么生气?”她懒懒地说。

“人的长相其实——”江浩月努力地在想一个不让她生气的说法。

“你是想说,他们笑我长得像女人的这件事情?”沐飞卿睁开眼睛,看着他为难的神色,好笑地问。

“这——”

沐飞卿停了停,像是做了一个什么决定,幽然一笑,“我为什么要生气?我本来就是女人。”

江浩月停住了脚步,吃惊地望着她。

“这么冷的天,站在雪地里做什么?快走呀。”不用这么惊讶吧,沐飞卿忍住笑,一本正经地指挥着,“好了,我到了,放下我,出去时帮我关好门。”她也不去看他的表情,接着指挥。

江浩月的大脑一片混乱,和她相处的一幕幕一下子一起涌上心头。他木头人一样,一步不差地按照她的话行动着,关门的动作居然还很轻。

“教养还真好。”沐飞卿小声说着,然后向窗外瞟了一眼,笑着骂了声,“呆子。”她并没有发现,自己此时的笑容是这几年以来从未曾有过的明亮。

从那天年夜饭以后,江浩月就一直病着。听小雅说是因为那天江浩月一个人在外面赏了大半夜的雪,直到被早起练剑的宁紫涧碰到时,还有些呆呆的。

沐飞卿一听就笑了,那不就是说,送她回来后,他一直在外面发呆。真的这么震撼吗?

“姐姐,又是你在捉弄人家吧?”小雅看着她的笑脸问道。

“我什么时候捉弄他,我只是喜欢说实话而已。”沐飞卿站起身来,兴致勃勃地说:“我去探病了。”

第一次走进江浩月客房改成的房间,陈设得很简单,几乎没有什么闲置的东西。

江浩月斜靠在床上,在冬日里难得的阳光下看一份卷案。见是沐飞卿进来,也不知是因为风寒发热,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脸有点红,“你来了。”

沐飞卿浅笑着坐在他床前,“我看望你呀。江大人好些了吗?”

“我没什么大碍。”

“真对不起,我那天让江大人受惊了。”

“你——你是女孩子,我很高兴。”江浩月望着她阳光中的笑脸,眼睛里仿佛藏了许多东西,仿佛有许多话想要说。

沐飞卿无端地慌张起来,她明明是过来看笑话的呀,为什么在他的目光下会觉得慌得想要逃开?

江浩月看到她的神色,闭上眼睛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再睁开时已如以往一样平静,“你呢?我几天没有过去,你的伤都好了吗?”

“小雅已经同意我自己出门了。”沐飞卿好像松了口气。

“现在天气寒冷,你不要在外面呆得太久。”

“我知道,”她瞟了他一眼,“有前车之鉴嘛。”

他望着她,宠溺地笑着,“是呀。”

“起死回生、跳崖都死不了,这还不够啊?她还要变成女人,你听听外面的议论,她到底想干什么?凤阳县的百姓已经开经筹钱,准备给‘守印大仙’修庙了。”宁紫涧坐在湖心事的石凳上,向小雅和李国抱怨着。

李国哈哈大笑,“什么变成女人?她本来就是女人。”

“就是那样才更可气,她居然骗了我们那么久。”

小雅幽幽地看着他,故意说:“真对不住呀,我也是骗子。”

宁紫涧忙说:“我不是说你。”

李国拍拍他的肩,“干吗这么在意,她们两个女孩子出门在外,这样也是情由可原。”

正说着锦儿过来了,“你们看见沐公子——不,沐姐姐了吗?”

宁紫涧头也不抬,“还能在哪?她又不爱出洞,还不是在狐狸洞里窝着。”

小雅装作没听见他的话,“她听说浩月哥病了,去探病去了。”

“三哥就是受了点风寒,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心了?她是不是喜欢上我三哥了?我绝对不让她和我三哥在一起。”

小雅摇头,“我不知道,看姐姐那个样子的确不像是去探病的。她可能还没有喜欢上他吧。”

“为什么?我三哥人这么好,她凭什么不喜欢他?”

小雅还没有回答,就先和李国他们一起笑起来了。

锦儿边笑边问:“宁哥哥,他们在一起你生气,不在一起你也气,你到底怎么样才能不生气呢?”

宁紫涧瞪着他们,终于也没能继续板着脸,跟着他们一起笑了起来了。

刚开春,江浩月就收到了进京面圣的公文。

“不知是吉是凶。”秦竹轩问道,“三弟,要不要我加派些人手和你一同进京?”

“不用了。”说话的是沐飞卿,她愤愤放下手中的茶杯,“是君渐离动的手脚,回京就是了。那家伙是个疯子,不听他的安排,他又不知要弄出什么事来。”

“你去吗?”江浩月望着她。

“我想不去。”沐飞卿越想越气,她什么时候这样受制于人? “哼”一声,话也不想说了,站起来转身就出了大厅。

“这个狐狸也有今天。”宁紫涧看着她的背影幸灾乐祸地说,“大哥不用担心,我同三哥一起进京,顺便也可以看看狐狸大战。”

“那你可能看不到,两个聪明人是不会轻易出击的,他们一般是不会打没有胜算的仗。你也回趟家去看看吧,你再不回去宁庄主怕是要找来了。”秦竹轩好笑地看着四弟失望的表情,“回去看看还可以再去找你三哥嘛,他在京中政敌不少,的确是不得不防。”

于是兵分三路,秦竹轩带着已经调养好身体的锦儿和李国回傲天堡;江浩月和沐飞卿与小雅准备进京;而宁紫涧则是回落霞山庄。

宁紫涧闷闷清好行李,来和小雅道别。还没有走到门口就听见小雅的声音:“锦儿走之前说想看看你穿女装是什么样子,我也是很久没看见过你穿女装的样子了。”

“你想看?拿件衣服来,我换给你看看。”沐飞卿一面看书一面说。

她说出她是女人以后,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也懒得换回女装。除了偶尔看到江浩月快得像错觉一样一闪而过的深情目光,他们之间居然和以前一样。小雅观察着她的表情,“姐姐,你觉得浩月哥人怎么样?”

“要是把你托他照顾,我会很放心。”

“哦,”小雅一笑,“我也觉得浩月哥很好,我喜欢的要是他,姐姐你说好吗?”

沐飞卿明显地一愣,“好。”这个字说出来以后,心里不知为何,痛了一下。

都说聪明的人在感情方面比一般的人要迟钝,果然不错。小雅看着她的表情,“姐姐,你也说好,那我这就去找浩月哥。”说完站起身来,走出门去,也没有看到闪躲在一旁的,脸色发青的宁紫涧。

在书房找到江浩月时,他一个人正在清理公文。看到她进来了,他笑着问道:“小雅,你们的行李收拾好了吗?”

小雅点点头,“浩月哥,我们还是分头进京吧。”

“为什么?”

“锦儿的病已经好了,我们非亲非故,不能再麻烦你们了。”

“小雅,我想保护你们。”

“为什么?”

江浩月望着她,目光清澈而温暖,“因为我爱着你的姐姐。”他平静地说着,很平静。就如同清泉流过山石,那么自然,“我希望在她的身边保护她和她的亲人。”

丝毫没有遮掩,就这样坦荡地回答了她早已知道的答案。小雅欣赏地笑了,若是有个人可以陪在姐姐身边,她希望就是这样的人,“那么你为什么不去告诉她?”

“我很想告诉她。小雅,你觉得我要是告诉她,她会说什么?”江浩月看着她停了一下,“她会立刻逃开是不是?虽然我没有问过她,我可以看出她有很多的心事。所以我现在可以做的事,就是在她的身边守护着她,等她,等她有一天回头看着我。”他脸上的表情居然是幸福的。

“若是永远也没有那一天呢?你怎么办?”

“我已经爱上她了,该怎么办?”

小雅的眼睛红了,低下头去,再抬起头时换了个调皮的笑脸,“你想听听姐姐以前的事吗?既然她早就把她的生辰八字告诉你了,我说说家里的事,她应该也不能怪我吧。”

江浩月一笑,点点头。

“我的父母是经历了很多磨难才走到一起的,听说之前还失去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所以更加的珍惜姐姐,加上她从小就很聪明,刚到三岁爹爹就把她抱到他的私塾里面听他讲课。九岁时母亲得了一场大病,久治不愈。有一天来了个术士,当着众人的面指着姐姐说她的生辰有害亲友,而且天生反骨,会背叛身边的人。”

“你的家人信了吗?”

“当然不信,但是母亲终于还是没能挨过那个冬天。从那时开始,亲友邻居就在姐姐背后指指点点。姐姐很生气,找来许多书,想证明那个术士是错的。可是越找就越失望,到了最后她也认为是自己害死了母亲。爹爹那时的身体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又安慰不了她。他知道若是哪天他也死了,姐姐一定会崩溃,所以他带回了明恩。”

“明恩?”

“其实我应该叫他哥哥,他是爹爹收的义子。他来的时候我好像是五六岁吧,还记得他来的时候浑身是伤,非常瘦,我还很怕他呢。但是爹爹是对的,在他两年后去世的时候,姐姐整天在屋里不肯出来,也不肯吃饭。我那时还小,是他耐心地一点一点把姐姐从阴影里拉了出来。”

小雅叹了口气,“说起来他们两个比我更亲近,更像是骨肉至亲。就像是光和影子,互相依赖。可是不知为了什么,三年前明恩坚持一定要去从军,几个月后,我们得到他阵亡的消息。姐姐那时的感觉可想而知,她要去找他的尸骨回来,我没有办法劝住她。可是那个时候死了那么多的人,哪里可能找得到。接下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她停下来走了几步,像是平复了一下情绪,又恢复了平常的笑脸,“说得太多了,我要回去了。我来的时候骗姐姐说我喜欢你,看她那时的表情,心里并不是完全没有你的。其实我也不算是骗她,浩月哥,我喜欢你做我的家人。”

江浩月目送着小雅,他此时很想去找沐飞卿,问问她,那些心里面的伤口还在痛吗,有没有好一点?沐明恩,是什么样的原闪,你竟又把她推向更深的黑暗里。

小雅走出房门,意外地发现宁紫涧正在门外,表情很奇怪。她摇头笑着说:“好呀,你在偷听,你可不能告诉我姐姐呀。”

“你呢?”他没有笑,认真地问。

“什么?”

“你父母去世的时候,谁来安慰你呢?”

小雅觉得心里猛然间被震动了一下。我?我还用谁来安慰?没有人在背后骂我、躲着我,心中也没有害死亲人的罪恶感,我还用安慰吗?突然之间,在他温暖的眼神中,冰封在眼眶中的眼泪流了下来。在爹爹整晚陪着哭泣的姐姐的时候,在明恩永远跟在姐姐身后的背影后,我原来一自在等,等着他们叫过头来问我,“你呢?小雅,你伤心吗?”原来我一直等的就是这句,“你呢?”


第6章

宁紫涧比他们早几日动身,走之前拉着小雅有说不完的话,让他的那些手下整整齐齐地在衙门外站了快半个时辰,引得周围的百姓都来围观。最后,还是沐飞卿忍不住出来,把他给气走了。

等到江浩月他们到了京城的驿馆,宁紫涧居然比他们早到了一天,在那里得意洋洋地迎接他们。

“我认识的人当中,就数你的四弟最为体贴。”沐飞卿看着宁紫涧洋洋得意的样子,淡淡地说:“他早早就等在这里给我们搬行李了,我们最好也不要辜负他的希望。江大人,我们就让他开始吧。”

宁紫涧离得远没有听清她的话,却也知道她的表情虽然平淡,但是绝不可能是什么好话。他跑了过来,“三哥、小雅,路上辛苦了。死狐狸,你又在说我什么?”

沐飞卿不理他,瞟了他一眼,向前走去。他正要再去问她,小雅在后面一把拉住他,笑着说:“我姐姐刚才在赞你呢。”真是的,明知不是好话,为什么一定要问清楚?

沐飞卿走到驿馆阶前,从馆内迎出来两个人。这两人看起来都是官宦子弟的样子,左边的那人十七八岁的样子,穿蓝色细绸棉袄,清秀活泼;右边的略年长一些,穿藏青长袍,斯文有礼。不等她走近,两人齐齐施了一礼,“来的可是江大人、沐公子和沐小姐?”

江浩月从后面走上前来,“正是,两位是?”

右边那位答道:“江大人一路上辛苦了,我们是君将军家的侍从,奉主人之命来此迎接各位贵客。”

这样的人,居然只是侍从?沐飞卿冷冷地说:“后面的话呢?”

那人一愣,还是保持着礼貌的笑容把话说了下去:“君将军说沐公子带有女眷,住在驿馆多有不便,请沐公子与令妹到府上做客。江大人路途劳累,请先休息一日,明日将军为大人接风洗尘。”

带有女眷?我还是女人呢。一路上沐飞卿对君渐离攒的气,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她笑得异常明媚,“多有不便?那你们君将军呢,住在他那里就方便?他该不是因为自己长得像女人,就真的以为自己是女人吧?”

天下竟有人会拒绝君将军的邀请,还敢当着他的面说他的主人长得像女人?那个人虽是见过不少世面的,此时也惊讶得说不出活来。左边那人忙出来打圆场:“沐公子,我家将军常常提起你来,说你是天下和他最谈得来的人。他早就盼着您能来京城,和您一起游玩。”

“是吗?”她又是一笑,“我是你们家将军养的猴子,专门来陪他玩的。”

这一下两个人都开不了口,站在那里难堪地对望着。

“看到没有,我说得不错吧?你最伶俐的侍从又如何?她一人一句话,就让他们说不出话来。”一个声音从驿馆的屋檐下传过来。

有人笑了两声。

那个声音闷闷地抱怨道:“看到我被别人骂,你就这么开心?!”

这两个人边说边往前走,片刻之间已到了近前,其中一个就是君渐离。

君渐离披一件绣着折枝红梅的白色披风,越发衬得发如乌木、面如冠玉。他身边那个正笑着的年青人,高大健壮气质高贵,披着黑色貂皮披风,看样子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江浩月想了一会,原来他就是与沐飞卿在泰安看灯时,遇见的画舫上邀他们饮酒的那个人。

那个人摇头笑笑,“是我赌输了,你恼什么?”然后对两名待从一挥手,“你们先下去吧。”

君渐离加快几步,拉住沐飞卿的衣袖,“快,这人跟我打赌输了,我们让他请客,到春风楼上去试试新菜。”

沐飞卿一躲,挣开他的手,“谁认识你。”

“你都把我说成那样了,别气了。有好玩的事情,我跟你保证,你去了后如果后悔,再一起跟我算账。”说着也不等她说话,拉着她向前面停着的一辆马车走去。经过江浩月身边时对他说:“江人人放好了行李也过来,我让他们备好了马车在一旁等着你。”

“哪有你这么性急的人。”他身后那个人叫了君渐离一声,走到江浩月面前笑着说:“江大人,又见面了。我们在春风楼等你,请一定来。”然后也跟着他们上了马车。

“都是些什么怪人呀。”宁紫涧看着那马车后的尘土说,“快得像抢人一样。”

小雅担心地说:“我姐姐跟着他们去,不会有事吧?”

江浩月一笑,“不会有事,小雅不用担心,我一会就过去。”

春风楼在京城以南并不是很繁华的地方,周围种有各种树木,楼内布置精美,显得很是雅致。江浩月一上楼就奇怪地发现,所有的桌子旁都空荡荡的,客人们都挤在一个房间外不知在看什么。他在侍从的指引下进了那个房间,桌上已摆好了酒菜,沐飞卿、君渐离和他先见到的那个人坐在桌旁。君渐离一见他进来了便说:“江大人请随便坐,我跟你引见一个人。”

那人一笑,“说什么引见?我姓赵,江大人,早听阿离说过你的一些事,一直想和你好好畅谈一番。”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私语声。

“真吵。”君渐离转向沐飞卿,“我们都不方便出去,需得你想个办法赶他们走,我们才好说话呀。”

“他们是来看京城第一美男子的,我有什么办法?你出去让他们看看也就是了。你要是不想让他们看见,就早该把披风上的帽子做得再大些,那就不会只遮得住半张脸了。”

“我一出去,他们不就都知道我和江大人在一起了?他们不认得你,快,我说的绝对是正经事。”

沐飞卿哼了一声冷冷地站厂起来,拿起君渐离椅背上放着的披风,搭在自己的手臂上走出门去。

江浩月站起身来,“门外边人很多,还是我让老板去吧。”

君渐离笑着按他坐下,“让她去,要赶人没有比她更合格的人了。”

沐飞卿走到门外,带上门转过身来,慢慢地用冰冷的目光巡视着门外的每个人,“是谁说我是君渐离的,我有那么丑吗?”她出尘的美貌震撼住了在场所有的人。一时间鸦雀无声,众人都在想着,此人美貌不输君将军,我们是不是看错了? “还不走,谁再站在我门前十步以内,我让我的义父史相国抓你们去坐牢。”话音还未落,人就散得干干净净。沐飞卿还不忘对一旁呆若木鸡的老板说:“这层楼我们包了,需要多少钱,明天你到相国府来找我,我给你。”

什么人敢到相国府要钱,不想活了吗?老板忙说:“公子谈什么要钱,能服侍公子是我的福气。”

“怎么样?”她一进门君渐离就对江浩月说,“她是不是最合适的,赶个人都不忘去坏坏老史的名声,还省了酒钱呢。”

沐飞卿一挑眉,把他的披风扔还给他,看看江浩月和那个人,“你们谈吧。”

江浩月和那位姓赵的公子谈得很投机,从国情民情到治国之道都有很多相同的观点。君渐离和沐飞卿在一旁闲聊饮酒,两个人交谈的画面像是画中的两只白鹤,高雅而美丽,契合得让江浩月无端地分了心。沐飞卿很少和人这么亲近的,想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和赵公子的交淡上,心情却波动得厉害。

君渐离像是发现了,狡黠地一笑,有意地更靠近了沐飞卿一些。这下连赵公子也察觉了他的失常,不赞成地看了君渐离一眼,问江浩月:“江大人,凤阳陶玉娘那次的案子过后,你是如何处理那些衙役的呢?把他们都撤掉了吗?”

江浩月回敛心神,“没有,衙役受贿造假有一半的责任在他们的上司,他们多数只是随波逐流。衙役中有些旧衙门的陋习,让他们办起事来私心太重,但不可一概而论。他们中的有几个人熟悉县务,本质不坏,要想快速治理凤阳县,若把他们全部弃之不用,反而束手束脚。所以我贴出告示,让全县愿做衙役的人都来报名,原来的衙役若还想当这份差的,也可报名。我再从中选取一些,另立规矩。”

“效果如何?”

“不错。”

赵公子赞许地笑着点头,“听到你做的一些事,觉得你是个极为刚直的人。怕你只是一味的‘铁面’,现在看来,你倒是刚柔相济,可担大任。”

君渐离一笑,“如何,我推荐的人还有什么错的。”

沐飞卿白了他一眼,端起酒杯望向窗外的景色。

君渐离像是想了一会,“我还是告诉你好些,东方敌投靠了史相国。”

沐飞卿脸上显出吃惊的神色,但立刻又恢复了淡然,“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他和我还有什么关系?倒是你,你明明知道朝廷要犯的去向,怎么不去抓他?”

“什么朝廷要犯?世道不好就自然会有人出来造反,杀了东方敌又如何,自然还会有新的‘要犯’出来。”

江浩月正色问道:“就没有人向皇上举报吗?”

君渐离笑着说:“何人去举报?京城中能和他对抗的人,现在都忙着争夺太子之位了,谁会在这么关键的时候给自己树史相国这么个大敌?再说史国安已经把东方敌引见给皇上了,当时没有人认出他,现在他已是皇上封的御林军统领了。你要告诉全天下,我们的万岁是个连人都认不清的糊涂虫吗?”

“阿离。”赵公子厉声止住他的话,“你在说些什么?他毕竟是——”

君渐离又为自己倒上了一杯酒,“好了,你又何苦提醒我,我不说也就是了。”他向沐飞卿举了举酒杯,“你在京城里面要处处小心,东方敌现在为了权力已有些走火入魔了。先别忙着否认,你自己也该知道,这多半和你有些关系。”

三日后圣上召见江浩月,并封他为大理寺少卿。一下子升到了四品,江浩月却并不高兴,因为这次升迁,让他看到了他极为担忧的事情:

“浩月。”那位赵公子——当今的六皇子隐王赵颐炜,在金殿的汉白玉石阶上叫住了他。

江浩月回身行礼,“隐王殿下,多谢您的举荐。”

“浩月,不必如此。”隐王淡然笑道,“我希望以后我们也能像那日在春风楼里那样,能常常一起畅谈。”

江浩月望着他,欲言又止,又行一礼转身而去。

隐王看着他在风中的背影收敛起笑容,叹了一声。

“我给你找了这样一个人,你居然还叹气?”君渐离优雅地微笑着从后面走了过来,“你对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别装了,你明知我不是对他不满,只是可惜没办法让他施展抱负。这是个丞相之才呀,可现在若真把他放到这个位置,只会给他招来杀身之祸。”隐王又叹了一声,“这实际上,这是我们赵姓皇朝的损失。”

君渐离瞟了他一眼,轻松地说:“没关系,反正我看他在乎的倒不是什么官位。我们不如给他个闲职让他好生养着,你闷的时候再来和你淡淡心,也不错的。”

隐王皱起眉,用力抓住他的手腕,“你一再拿话来激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答应过她,决不争夺帝王之位的。”

“我激了你什么?”君渐离挣开他的手,笑着说:“你也不必强出头,就和你的那个美人好好过日子吧。你姓赵,总少不了你的荣华富贵也就是厂。”

隐卫大怒,“你不姓赵,你不是父皇的儿子?你这么关心赵家的江山做什么?”话刚出口立刻有了悔意。君渐离的脸果然一下子黯然起来,一言不发地甩袖转身就走。隐王伸手拉住他,“我们今天把话说得都有些伤人,你先别恼,容我想想。”

君渐离抬头看着他,脸色有些苍白,美丽的眼睛里悲伤的神色一闪而过,“我不为赵姓皇朝,相信我,天下没有一个人有我那么希望这赵姓皇朝垮掉。我为的是这天下的百姓,这不是你教过我的吗?”

隐王的眼中显出悲悯的神色。君渐离仿佛被他的眼神刺痛,转身疾步奔下台阶。

星汇,他以为这话是我教给他的。你既然来过了,为什么不留在他的身边呢? 

宁紫涧五岁启蒙时,父亲就为他请来了各方名家,教他读书习武。而他的舅舅“棋圣”曲胜正是教他的老师之一,身为“棋圣”的大弟子,他对自己的棋艺向来是十分自信的。所以一大早就提了个棋盘,过来寻沐飞卿的晦气。

沐飞卿看着他的架势问道:“干什么?” 

“你敢不敢和我下棋?”

“不敢。”沐飞卿望着他干脆地答道。

宁紫涧得意地笑着,“你怕什么?”

“怕你输得太难看。”

宁紫涧跳了起来,“来,来,看谁输得难看。”

“没有彩头,谁和你下棋?”

“赌多少钱我也不怕。”

沐飞卿一笑,“我倒也不要你的钱,我们谁要是输了就三天不能说话,你敢不敢?”

“三天都不说话?!”

“对嘛,赌什么?你要是输了多难受。”

江浩月一进门就听见宁紫涧得意至极的笑声,“怎么样,你输了吧。”真是痛快,居然真的赢了她,“三天呀,三天你都不能说话了,难过吧。”

小雅笑着摇摇头,她难过什么?她一年不说话都可以,到时候难受的一定是别人。

江浩月一掀门帘走了进来,宁紫涧兴奋地跑了过来对他说:“三哥,我下棋赢了那只狐狸。”

江浩月望向沐飞卿,见她表情淡淡的,唇角却含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显见是并不生气,而且心情还不错。转念一想,君渐离托隐王举荐了他,自然会来找她表功,到那时她却连一句谢谢也不能说,君渐离一定不痛快,少不得要修理宁紫涧一顿,真是一箭双雕。

沐飞卿也知道他看出来了,一挑长眉,“可不是我来找他下棋的。”

宁紫涧忙叫道:“现在开始,你不准说话了。”

这个傻弟弟,江浩月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还要上她多少次当?

宁紫涧说完拉着小雅走出门去,走之前还不忘叮嘱江浩月:“三哥,你帮我看着她,她要是说话了,你告诉我。”

沐飞卿也不理他,在刚才的棋盘上重新摆好棋子。然后一抬手,示意江浩月坐在对面。江浩月一笑,和她下起棋来。

“今天在金殿上,情形如何?”沐飞卿突然问。

江浩月笑道:“这三天你不是不说话了吗?”

“君渐离来了,我自然会不说话。你怎么了,官封得太小?你好像并不高兴。”

“你知道那天的赵公子是隐王殿下吗?”

沐飞卿淡淡地说:“在凤阳时君渐离和我提过,想让你见一个人,我猜那人地位在他之上。”

“今天圣上升我做大理寺少卿,”江浩月看着棋盘执起一枚黑子,“可我却在那一刻有了辞官的念头。”

沐飞卿抬头看着他没有说话,江浩月接着说:“皇上今天在金殿上对我说还记得曾有个我这个少年状元,好一阵子没见到我了,问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当时是五品官员,一年之内降了四次,这样的事情,皇上竟然会毫不知情!难怪国力会衰弱至此。”

沐飞卿没有说话,低垂羽睫,举起纤手落下一子。隐王这次推荐他,把他推入权力之争的浪尖。他此时虽然有些心灰,但必然不会让自己置身事外,一定更迫切地想要改变朝堂上的腐朽之气。君渐离还说有什么好事情,不过是想连我也一把拉进来,同你们一起忧国忧民。这本不是我该留的地方,不如想个法子尽早脱身吧。可是她望着江浩月眉间那一道皱痕,居然也犹豫起来。

二月初五夜,阴风突起,沐飞卿半夜被噩梦惊醒。拥被而坐,见残月如钩,突然无端心绪不宁。起身卜出一卦竟为“天雷无妄”,会有什么无妄之灾吗?沐飞卿望着还在梦中熟睡的小雅,轻叹了一声。

次日清晨,秦竹轩与李国的到来让本已复杂的形势更加复杂。

“我们得到消息,辽军在三月间就要进攻边关。而史国安不但把军情泄露给辽军,更将守将撤换成了他的人,这与打开国门把国土送人无异。我们若是不能及时找到证据让万岁早做安排,边城中的百姓的性命危在旦夕。”秦竹轩正色说道,“我们兄弟四人准备在两日后夜入相国府,在府内的天机八卦楼上盗取史国安通敌叛国的证据。”

沐飞卿怔了一下,“你们都去?”

“是呀。”李国接口,“沐姑娘,听小雅说过你精通机关之术。天机八卦楼中机关众多,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

天机八卦楼?你们也太高估我了,那可是聚集天下机关高手设计成的第一大危楼,凶险非常。就算是当时的设计者,也不过只能知道自已设计的那一关,我能有什么办法?“你们此行有几成把握?”

“说实话,若是能破此楼则有七成把握,若是不能只有四成。”

沐飞卿望了一直没有开口的江浩月一眼,他向来冷静,也该知道这事情太过冒险了,他为什么不说话? “秦堡主,我不懂政事。但是我猜想,史国安叛国投敌的事情,既然已到了献城的地步,想必已和辽主联系过一段时间。你们不是官场的人都可以探得,他的政敌或是想要以此要挟他的人一定也能探得,而他们却迟迟小动,足见此事有其不可行之处。”

秦竹轩点头,“你说得有道理。可是官场上的人能等,边城的百姓却不能等了,我们也只能走这一趟。”

沐飞卿知道再劝无用,但却仍然觉得不妥。看着他们的眼神坚定,已然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轻轻摇了摇头,走出门去。

江浩月追出去,从后面拉住她,“飞卿,你的担心我知道,但这是我们一定要做的事情。大哥说得对,边城的百姓等不了,我们不能不去理会他们的生死。”

“江浩月,你们不是神,不是每件事情都能做到的。”

“但是要我们眼看着事情发生,却当成不知道一样,我会一生不安的。”

沐飞卿抬起头来,望着江浩月这些日子以来常常微皱起的双眉,叹了一口气。我为什么偏偏会为这么傻的人担心呢?

正说话间,门外君渐离的侍从求见,邀沐飞卿过府饮宴。此时留在此处只有让心绪更乱,沐飞卿挣开他的手,随侍从上了马车。

君渐离可能是为了防范东方敌来袭,派来接她的士兵有近二十人。

可东方敌还是来了,长街上他着一身黑衣立于街头,仿佛就是黑暗的本体,伟岸的身躯上笼罩着魔魅的光。一扬手,似一个好客的主人在邀请客人,“沐飞卿,你来不来?” 


第7章

近两年的逃亡生活,让沐飞卿能很快找到隐藏在黑暗中的敌人。虽然站在街上的只东方敌一人,但在周围埋伏的却有近三十人,而且都是高手。想逃出,决无可能。于是她走下了马车,吩咐君渐离派来接她的侍卫:“你们先回府吧,过一会我自己过去。”

侍卫中有的人见过东方敌,虽然见沐飞卿如此镇静,却有些迟疑。

东方敌看着她云淡风轻的神色,微微一怔,上前将她掳入怀中。身形如苍鹰入云,几个起落,已跃出丈外,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中,“不试着逃一下吗?你还真是认命呢。”

“没有可能成功的事情,为什么要白白让那些人丢了性命?”她也不挣扎,柔顺地在他怀中,让人有种亲密的错觉。

“你不怕我杀了你?”

“怕。”她不动,淡然地注视着他,眉睫之上像结了一层霜,“你来找我何事?”

东方敌目光灼灼,逼近她的脸,炙热的呼吸好像能烫伤她的皮肤,“来杀你。”

沐飞卿望着他,安静地笑了,“用这么笨的法子?”

东方敌大怒,随即立刻冷静了下来,冷笑了一声,“你说得不错,我若想杀你,当然不会用这样的方法。我今天是来请我的老友,欣赏风景的。”

沐飞卿看着冷静下来的他,反加了几分戒心,“去什么地方?”

“你们不是想知道天机八卦楼的事情吗?我今天就带你去看看。”东方敌柔声问道,“你是不是很高兴?”

东方敌看来已成了史国安的心腹,几乎没受什么阻拦就进入了相国府中最为机密的天机八卦楼。东方敌像个殷勤的主人,在她身边微笑指引:“此楼分为六层,前五层分别是金、木、水、火、土五关,由一流的机关大师设计,百名巧匠制作。构思精巧,目的只有一个,杀人。有多少高手命丧于此,想必你也有耳闻。很厉害对吗?但是今天你若是想找这些高手巧匠谈谈你的景仰之情,你会发现他们全部都英年早逝了,真是可惜得很。要是还有幸运的人可以上到第六层,那他就可以见到诸葛武侯的八卦阵了,而守阵的是流云。”

沐飞卿听得很仔细,每听一句,便尽力在想可能解决的办法。但是越听就越明白,对方把他们的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仓促之间想破此楼决无可能。东方敌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回去劝他们不要来送死,但是你一定也知道他们还是会来的。你要怎么说?东方敌带我来看过天机八卦楼,他们会信吗?就算信你,他们会告诉你我在故布疑阵,而他们是正义之士,为了百姓冒点险算得什么?”

“你到底想干什么?”

东方敌敛起笑容,一字一句地说:“我想干什么?我想让你喊破了嗓子也帮不了你想保护的人;我想让你眼睁睁看着他们去送死,却无能为力;我要让你尝尝我尝过的痛苦。”

沐飞卿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靠着冰冷的石墙,看着这个化身为复仇之神的男子。

襄城破城之前,他曾全心全意地希望她能够永远是快乐的,而这两年来他想的却是让她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现在她真的为了江浩月他们而痛苦,他竟开始觉得无法忍受了。

君渐离站在府前,远远地看见沐飞卿白衣飘飘,如游魂般地走了过来。她平日里就显得出尘,此时看来竟然透明得像是要将要消失了一样,“飞卿,你怎么了?”

沐飞卿走到近前,抬起头来,脸色如纯白的花瓣,“我死了。”

“什么?”

“我被东方敌杀死了。”

君渐离扶住她的手臂,“你胡说什么?”

“这不是你要的吗?你不想让他抓走我,为什么让那么多士兵招摇过市地来接我?不就是为了引他来吗?”

“我派他们来接你是为了你的安全。”

沐飞卿推开他的手,“我再不要听你一句谎话,要论暗杀这一套,东方敌哪是你的对手。你要是真那么笨,你能活到今日?东方敌知道江浩月他们的打算,而你知道东方敌的打算。你就不怕东方敌这次把我抓去是为了杀我?”

君渐离望着她,半晌轻轻一叹,“他不会。”

沐飞卿冷哼了一声,“是吗?拉了江浩月下水还不够,你还要拉上我。你花了这么多心思,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我能做什么,我能为你们做什么?”

“我要助隐王夺取皇位,可我们现在腹背受敌无暇分心去对付史国安。但此时不管史国安,即使隐王得了天下,也是个伤痕累累的天下。只凭江浩月他们,很难斗过他。对不起,不是事情紧急,我也不愿把你牵扯进来。无论你信不信,我是真心把你当成朋友的。”

“这不像你,你是那么任性妄为的人,何必管这些事。”

“把一完完整整的天下,交给隐王,这是最好的结 果。对天下,对百姓,还有对我都是最好的结果。”

“最好的结果?!”沐飞卿转过身,望着无星无月漆黑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寒风忽起,她子夜般的散发与雪白的衣袂在风中飞舞,单薄的身体显得格外纤弱。

君渐离站到她的面前,想看清她的表情,突然发现一滴眼泪正似流星一般快速地滑过她水晶一般的面颊,快得像错觉。

“你相信命运吗?”她问道。

君渐离摇了摇头。

她长叹一声,“我却不得不信。”

已是三更时分,沐飞卿还未曾回来。江浩月正要去君渐离那里找她,君渐离的侍从带来了沐飞卿的口信,要接小雅去君府。宁紫涧一听,当场就发了脾气。江浩月安抚了几句,随侍从到了君府,沐飞卿却避而不见。君渐离说她正在气头上,在这边住几日就好了,让他不用担心。

这样也好,夜入相国府的事情十分危险。到了那时要是生出什么变故,就不能好好地保护她了。让她在君渐离这里要安全得多,于是也就同意了。

走到大门时,忍不住回过头来,正好看见门边倚着个雪白的身影,幽幽地望着他,“飞卿。”他惊喜地微笑着,“你肯见我了,不生气了吗?”

沐飞卿凝视着这温暖的笑脸,禁不住有些鼻酸。让自己狠下心来,回头找找他对自己不好的地方,却一件也找不出来。你呀,还笑得这么开心。呆子,你们就要大祸临头了。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这样会有什么好运气?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是九月初九亥时出生的人,有害亲友,天生反骨。被我害到了吧,眼看就会有杀身之祸了。这次你若是能活下来,一定要离我远远的。

“飞卿,你怎么了?”她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连身体都有些颤抖,“你不舒服吗,是不是很冷?”他解下自己的披风,轻轻裹住了她。

还带着他体温的披风,暖得让她的泪终于落了下来。望着这如皎月般俊朗的脸,她突然在此时悲伤地感悟到自己竟然爱上了他。

“飞卿。”他又唤了一声。突然,像拥住了一朵白云,沐飞卿投入了他的怀抱。江浩月怔住了,又喜又惊,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保重了。”沐飞卿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声。然后立刻离开他的怀抱,头也不回地走进去,关上了大门。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是我做的一场好梦吧?她不生气了吗?明白我的心了吗?江浩月怔怔站在门外望着黑漆漆的天空,傻傻地笑了起来,好像天幕上一下子盛开了满天的鲜花。

你这样白璧无瑕的人,如何受得了我的背叛?大门的另一侧,沐飞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靠着门滑坐在地上。

君渐离放下手中的笔,望着走进书房的沐飞卿。明明是花一般的齐貌,此时却又如剑一般摄人心魄。他知道她已经做了个决定,却不知道,那个决定是什么。

“陪我去趟相国府。”她淡淡地说,好像在邀他散步。

君渐离也不问,一点头吩咐下面:“备车。”

侍从小声议论着:“近四更了,将军这么晚了还出去?”

“富人家的想法,谁知道,许是陪着客人到什么新奇的地方去玩吧。”

去新奇的地方玩?君渐离一笑,正是呢,陪着客人到龙潭虎穴去玩。

史国安年近五十,保养得宜的脸看起来不过四十的样子,想来年轻的时候,也定然是气度不凡的。虽然惊讶君渐离与沐飞卿的突然到访,脸上却依然不动声色,“君将军,何事深夜至此?”

君渐离优雅地笑着说:“相国这么晚还来打扰你,真是失礼了,是我的这位朋友找你。”

沐飞卿这个人他早有耳闻。东方敌来投靠时曾说过,要把她留给他亲自对付。如此慎重地提出来,他于是便让手下查过沐飞卿的事情。今天一见,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词就是“惊为天人”。这个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人,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这位是?”他故意问道。

沐飞卿上前一步,“在下沐飞卿,现暂住大理寺少卿江浩月府中。听闻他们要在两日后夜闯相国府,到府上的天机八卦楼中盗取什么东西,特来请相爷早做防范。”赌一赌,赌东方敌和史国安并不同心,还没有把探听到的消息告诉他。

“哦?!”江浩月他们是怎么知道天机八卦楼中藏了什么?史阔安看了看眼前的这两个人,君渐离长期以来在外征战,刚回京城不久,还没有和谁走得很近的消息,是敌是友还分不清。至于这个沐飞卿,不管今天说得是真是假,想出相国府的门,当然不会像来的时候那么容易,“原来,你就是圣上曾下令找过的那位沐姑娘。老夫和江大人有什么过结,他要到我的府中找什么?”

看来他还没得到消息,“他们要到府上找什么,我不清楚,我只是不想与相国为敌。”

“沐姑娘,我听说你与江大人私交甚好,好像曾救过他是吗?今天——又因何到对老夫洗出这些话来?”

“是他救过我,我不过尽力而为。我与曾与天虎军的首领有过恩怨,而江大人曾保护过我。救命之恩当报,我也不是不知,只是现在他与大人为敌,无异于以卵击石。他们不惧死,可是并不是人人都可做到。眼看冰山难靠,我只得投奔君将军。他让我把此事与相国说明,免得相国以后对我有所误会。”

你不是来做奸细的吧? “沐姑娘需要老夫做什么?”

“我不敢麻烦相爷什么,只要相国不把我当成敌人,也就是了。”

也好,现在先不处置你,就把你留在身边,看你如何行动,“哪里话,君将军的朋友,就是老夫的朋友。沐姑娘你可愿留在老夫府中,让老夫来保护你,如何?”

“相国。”君渐离挽上她的腰,暧昧地笑着,“多谢你的盛情。只是这——多有不便。”

“明白,明白。”史国安哈哈大笑,目前也看不出破绽,加强防范也没有什么损失,就暂信她一信吧。聪明人多爱惜羽翼,惯于见风使舵,这个沐飞卿看来也是如此。

君渐离与沐飞卿走出相国府的大门回到马车上,同时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你的背后湿透了,幸亏从外面看不出来,不然我是白做了功夫。”沐飞卿甩开他的手。

君渐离皱起眉,“你没看到门外埋伏的人吗?只有我一个人也就罢了,我可不想真的害死你。我现在开始有些后悔把你牵进来,你行事太过大胆了,全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刚刚你在鬼门关上转了好几圈,你看你,从头至尾脸色都没有变一下,你到底知不知道害怕呀。”

沐飞卿淡然一笑,“你后悔牵扯我进来,做这种事情,谁会比我合适?我刚才要是知道害怕,此时就已经没有性命了。你安排吧,明天我想去见皇上。”

君渐离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打算,“在金殿上?”

沐飞卿沉默了片刻,沉沉地点了点头,“是。”

“你想让江浩月他们知道今天的事情?你的做法已然是置边城的安危而不顾了,江浩月他们就算不怪你背叛他们,也会怪你不顾百姓的生死。不如你现在抽身出来,不认今天的事,只说是史国安自己有所察觉,反正他们两天后也无法行动了。”

“你太心软了,那史国安谁来对付?你不是说这是国家大事吗?”沐飞卿望着他担忧的脸,目光柔和了些。他肯说这句话,倒不枉他们相识一场,“我既然已经做了,开弓哪有回头箭。”

“你承受得了,自己用生命来保护的人的恨意吗?”

沐飞卿垂下头,两边的长发滑下来遮住了她的表情,“这是我的命运,我必须承受的命运。”

第二天清晨,君渐离带来了皇上曾经下令寻找的有功之人——沐飞卿。她束起乌发梳成翻荷鬓,珍珠缀于其间,拽地长裙,犹如轻云出岫。在初春的早晨光里,亭亭立于金殿之上。

“沐姑娘,上前来说话。”皇上带着笑说道。

沐飞卿翩翩行了一礼,踏着西域进贡的红毯,越过文武百官,站到君王面前。自始至终没有看过江浩月一眼,仿佛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沐飞卿从皇上的眼睛里,清楚地读到了惊艳。

君渐离也看到了,这个昏君,他在心里骂着,脸上却依然笑容灿烂,“万岁,实不相瞒,我与沐姑娘已有了白首之约。”来呀,看你来不来抢自己儿子的女人。

“原来如此。”皇帝怔了片刻,然后笑着:“那沐姑娘就先住在你的府上如何?”

看来皇上很喜欢这位沐姑娘,反正她昨日已表明了立场,何不做个顺水人情,也好看看江浩月的反应。史国安上前一步,“万岁,沐姑娘曾在襄城之战有过大功,您看是不是要进行赏赐?”

“当然是要赏的。”皇上看来很高兴。

群臣见状,同声附和起来。

江浩月曾经想象过沐飞卿穿长裙的样子,那必然是他看过的,全天下最美丽的景色。的确很美,比他想象的更美,只是他无法想到,这个时候他们竟然天站在金殿上的。皇上的声音、史国安的声音、群臣的声音还有她的声音他突然一下子全都没办法听到了。他用力排斥着,一个让人彻骨生寒的猜想。所有的人,好像都是笑着的,而他的脚下似乎一下子裂开了,裂成了可以让人粉身碎骨的深渊。

“飞卿。”江浩月疾步跑下玉石阶,在金殿下拦住了她。

君渐离看着他的样子,有些不忍,但今天这一步是必走的。于是摇摇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出宫门再说吧。 ”

东方敌看到这一幕,沉吟了一下跟了上去。

“我没有什么多余的话说,”沐飞卿望着他,脸色苍白如玉,眼睛却平静无波,“和你想到的一样,我现在和君渐离在一起,也不想做史相国的敌人。昨夜我到过相国府,说过什么你也猜得到吧。以后我们就行同陌路了,请你让小雅到君府来。”

江浩月望着她,明明站得这么近,为什么看不清她的脸呢?“飞卿,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只要你说,我就相信你。”

沐飞卿转过身去,淡淡地说:“我有什么苦衷?人各有志,江大人。”

“飞卿,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们在一起不到一年吧,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很了解吗?我是不怕死,可是也再不想过逃亡的生活了。你做下那个决定时就已经不能保护我了,难道我不能找别人保护吗?”

“飞卿你不要骗我,这不只是我们之间的事情,那些边城的百姓怎么办?”

“那边城中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我不用为他们去赴死。”沐飞卿缓缓地说,“江大人,我说过了,你本就救不了他们,你不是神。”

东方敌看着城门下那个他曾经恨之入骨的人,浮起冰冷的笑。你终于也自食恶果了江浩月,多笨的人,就像当年的我一样。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原本的恨居然变得复杂。若我们不是这样一种境遇,若我还是以前的我,我们本该是朋友的。

沐飞卿,你果然是当断就断,聪明至极,果然是个没有心的人。

“哭出来吧。”马车里,君渐离突然说:“史相国的人,已经走远了。”

“我哭什么?不是早就计划好的吗?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你刚才根本不敢看他,要不要我拿镜子给你看一下你现在的表情。我们告诉他吧,只要小心一点,不会有事情的。”

像是有些冷,她蜷起脚把自己缩成一团,“说什么傻话,史国安是什么样的人?东方敌是什么样的人?凭江浩月他们怎么骗得过他们。再说边城的事——他们恨我,也没有什么不对的。”沐飞卿勉强笑了笑,“我们走了多好的第一步,看着,史国安该主动来找我了。”

她此时是如此纤弱,像是一个幼小的孩子。君渐离望着她,心里泛起酸涩的涟漪。要是能代她伤心,多好。

江浩月强打精神回到府中,大哥一人正在大厅,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就觉得已经累得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了。

秦竹轩沉默了许久,“她是不是受了什么人的威胁?”

江浩月沉重地摇头。

“她怎么能这么做?她真的要用边城百姓的性命,换自己的富贵?”

“大哥,对不起。”

他大声说:“你有什么过错,是她负了你。”

“大哥,别这么说。”江浩月痛苦地别过头,“她只是想要人保护她,我说过要保护她的。是我的错,她的错,就是我的错。”

秦竹轩厉声说:“事到如今你还说这种话,这个错你担得起吗?”然后望着三弟灰白的脸色一叹,“事已至此,你先下去休息吧,我再来想补救的办法。”

江浩月一个人静静坐在黑暗里,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敲门,“江大人,您快出来看看吧,大爷和四爷吵起来了。”

此时真的疲倦欲死,他用沙哑的声音说:“让二爷去吧。”

“二爷还没有回来。”

还没走到近前秦竹轩的满是怒气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你竟然还要我们瞒着她的妹妹,你们都昏了头了?”

宁紫涧大声地回过去:“和小雅有什么关系,她又不知道。君渐离是什么人,我不放心,不能把她丢过去。”

“为什么不能?”

“要是嫂嫂的姐姐做了错事,你也要怪她吗?再说说不定沐飞卿也和嫂嫂一样,是被冤枉的呢。”

“四弟。”江浩月踏进门喝住宁紫涧,怎么能戳大哥的伤口。

秦竹轩压下怒气,“四弟,别的事我依你,可是这里不光关系到我们。万一沐小雅也——。”

“不会,小雅她不会。她要是也这样,我把我的命赔给你。” 

秦竹轩大怒,“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四弟不要再说了,这事情是瞒不过小雅的。”江浩月疲倦地说,“你还是告诉她吧。”

“三哥,不要赶小雅出去。”

江浩月转向秦竹轩,“大哥,小雅的去留,她自己定吧。”

秦竹轩看着宁紫涧哀求的眼神,长叹一声:“随你们。我和你二哥要去边城看看事情如何补救,你有官位在身不好去。四弟,你去不去?”

“谢谢大哥三哥留下小雅,我随你们去。”

“你先别高兴,小雅未必要留下来。”

“我留下来。”

“真的。”

“真的,等你回来。”小雅望着眼前的大男孩笑着。

姐姐,这可是你最擅长的事情,你可不要让我失望。不和我商量你就敢这么做,你若是有什么闪失,我一辈子不会原谅你。

四月间,若是到京城问问谁是当今运气最好的人,可能不会有第二个答案。所有的人都会告诉你,是沐飞卿。

皇帝面前的红人、“京城第一美男子”——手握天下四分之一兵权的大将军君渐离的心上人、相国府上的贵宾、各皇子们争相拉拢的对象。天下的富贵荣宠集于一身,这样的人,难道还不幸运吗?

沐飞卿坐在后花园的揽月亭中,似乎正在观赏池中的锦鲤,心思却不知飘向何方。君渐离示意侍从不要出声,自己轻轻走到她的身后,柔声问道:“在想些什么?”

“在想我为什么现在出门会越来越难了?”

君渐离也猜到了她想要说什么,自知理亏只是一笑,没有做声。

“今天又有不知谁家的千金小姐,拦了我的马车,一定要看看君将军的未婚妻长什么样子。我怎么知道你的未婚妻长什么样子?”

君渐离微扬下巴,姿态典雅地笑着坐了下来,“谁家千金?我长年在外征战,好像也并不认识几位千金小姐。这都要怪我,唉,都怪我竟然会这么优秀。”

有意逗她一笑?沐飞卿斜瞟他一眼,“是太优秀了,我看没人敢要,天下这么自大的人有几个?”

君渐离一副你已经说得不新鲜了的表情,在说:“你早说过了,你不是说过我像水仙花的吗?”

“我会这样赞你?”

“不是你说我自恋得和那个看到自己水中的倒影,就迷恋得掉下水去淹死的人一样。”

沐飞卿一笑,“会有这样的比喻?不过还是蛮贴切的。”

“不是你说的,那是谁?”君渐离迷茫地回想,不是她吗,那会是谁?为什么我会想不起来?

沐飞卿敛容说道:“先不说这个,你想办法帮我挡一下这些人。他们拉拢我也多是因为你或是你的兵权,现在我哪有精力对付他们。”

君渐离点点头,“史国安再三向你示好,你为何不进反退?”

“他还在试探,这事一旦急躁,就决无成功的可能了。”

君渐离轻叹了一声,“今天上朝时见到了他,瘦了很多。唉,希望事情能快些结束,免得你们再受折磨。”

沐飞卿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黑水晶似的眼眸好像蒙上了一层雾气,半晌望着远方幽幽地说:“边城的战报,该到了吧。”

边城的战报还未到,李国与宁紫涧已先回了京城。李国不肯去见江浩月,一路策马狂奔,甩开宁紫涧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宁紫涧飞快跑到江府,气喘嘘嘘地拉住江浩月,“三哥,快,二哥他要杀沐飞卿。”


第8章

“什么?”江浩月一怔,“四弟,边走边说。”

“三哥,不怪二哥,边城的状况实在惨烈。守城主将临阵脱逃,辽兵如入无人之境,百姓——大哥在边城安置流民,二哥气愤难耐,私自回来留书说是要杀了沐飞卿,大哥让我快回来通知你。二哥早我大半天动的身,可能已经到了。”

边城失守了?!江浩月心头一震如大锤直击胸口,几乎无法站立,他睁大眼睛,扶着宁紫涧的手,好一会无法呼吸。

人间奢华莫过于此了,外面正是烽火连天,此处却是莺歌燕舞。华灯高照恍如白昼,沐飞卿一面观赏着新排的歌舞《清平乐》,一面随手打着拍子。无聊呀,史国安珠宝送过了,古董字画也送过了,若我是个男子,接下去是不是该送我美人了?斜眼瞟过去,东方敌还在瞪着她。快一个时辰了,不累吗?她懒懒撑住头,执起酒杯还未曾沾唇,东方敌不知何时已站到了眼前。该来的不来,你来干什么?她也不去理他,端起美酒一饮而进。

“这就是你要的吗?”东方敌压抑着怒气沉声问道。

沐飞卿静静地望着他,微微一笑,“站在这华堂之上的,还是东方敌吗?”

站在这华常之上的,还是我东方敌吗?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立誓为百姓创一个清平盛世的东方敌吗?贺炎在走的前一天,也曾这样问过他。

“你——”东方敌一时语塞。

沐飞卿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一字一字地说:“你我,彼此彼此。”

“两位在谈什么呀?”史国安走了过来。东方敌看了他们一眼,冷然离去。

“我与相国的这位御林军统领,好像总是无法心平气和地待在一间房子里。”沐飞卿淡淡地说。

“沐姑娘,他是皇上的御林军统领,哪里是我的?”史国安笑着说。

沐飞卿一笑,用极蛊惑的声音低声说道:“皇上,不是最有能力的人才能做的吗?”

她那一双黑水晶似的眼睛,此时好像有了种说不清的魔力,一下子望到了,他心底最深的地方。史国安看了看左右,惊恐地说:“沐姑娘,你——你怎么能这么说?”。

沐飞卿垂下浓浓的羽睫,“哦,原来我想错了。相国大人,忘了我说的话吧。夜已深了,我先告辞了。”

史国安急忙追上几步出言阻拦,“沐姑娘,请留步。”

他没能看见,背对着他的沐飞卿,嘴角勾起的那个亮丽的弧度。

成功了?刚刚走进相国府的君渐离,用眼神无声地问道。

沐飞卿回以得意的一笑,早说了,这是我最擅长的事情。

那么,你先走,我再来探探这位相国大人。

沐飞卿站起身来,“史大人,我有些累了,先行一步。”

史国安点头吩咐下面:“来人呀,护送沐姑娘回府。”然后笑着说道:“君将军来得迟了,我可是不能放人的,要罚酒。”

“要罚酒?!”君渐离也是一笑,“我可不像大人您的海量,刚刚才从皇上那里饮宴过来,再罚怕是要醉得明日不能早朝呀。”

“哈哈,君将军说哪里话来。”我可是就怕你不醉。

夜凉似水,马车缓缓行在浓浓夜色里的长街上。前方侍卫手中的灯笼在这深青色的夜色里,发出温暖的红光。沐飞卿独自在摇晃的马车里挑起车帘,曾经有一个人提着发着相似光亮的灯笼,把她拉出了黑暗,而那个人现在还好吗?

“谁?”最前面的侍卫突然厉声喝道。

有一个人,立在长街上,拦住去路。侍卫们尚未走近,已觉气势逼人。

“沐飞卿,你出来。”那个人沉声说。

是李国?!沐飞卿微微一怔,掀起车帘走了下来。

李国盯着她,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沐飞卿我今天是来杀你的,你居然为了荣华富贵害得边城失守,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你曾经救过我,我李国欠你一条命。杀了你以后,我到衙门为你偿命。”

边城失守?!早已料到,却还是被罪恶感压得一窒。只是我现在还不能死。

以李国的武功那几个侍卫哪是对手,片刻之间杀到近前。出一掌向她直击过来,只是不知为何,对着她坦然的神色,手竟然一偏打到她的肩上。然而只这一念之间,他已没有了再进攻的机会。不知何时出现的君渐离从侧面把她护在怀中,而身后也有一个人紧紧地拉住了他。

“二哥。”他一回头,望见的是江浩月痛苦的目光。

君渐离看着从沐飞卿唇边流下的殷红的血,气得连身体都有些颤抖。她在为你们冒险,你居然这样对她? “边城失守又如何?你们就算是成功了,边城就一定可以保住吗?”他解下自己的披风包住沐飞卿,冷冷地说:“你还不够资格来质问她。”

“怪不得他。”沐飞卿在他怀中小声说,“我们走吧。”

君渐离望着李国哼了一声,抱起她转身离去。李国还要上前,江浩月在他身后拉住他。他看着江浩月消瘦的脸,心里一酸,拂袖离去。

“痛不痛?受了内伤对不对?我真不该留下来套史国安的话,他一定是知道李国他们回了,来试探你的。”君渐离转而吩咐侍从,“快,回府。你,去太医馆秘密地把卫太医请来。”

沐飞卿低着头好像一直没有回过神来,突然拉住君渐离,小声说:“马车从他身边过去。”

“你——”君渐离又是心痛又是气恼,“看他做什么?管管你自己身上的伤吧。”

沐飞卿拉着他的衣袖,不妥协地望着他。

“傻孩子,天下最傻的孩子——”他一叹,小声吩咐下面,“从江大人身边过,慢慢地过。”

江浩月站在原处,沐飞卿躺在车内,交错之间只对望了一眼。

半晌无言,快到府门时,听见她幽然自语:“果然瘦了许多。”

进了君府,隐王早在内等候。沐飞卿示意君渐离不要说出今天的事,自己回房去了。

“急报刚到,边城失守了。”隐王说道,“你怎么了?脸色很不好。”

君渐离一低头,恢复了平时的笑脸,“有些累,不要紧。边城失守在所难免,你也不是不知,我们的皇帝陛下从不都是只会亡羊补牢而已。”

“那眼前的危机要如何对付?”

“隐王殿下,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

“找我要人对吗?好,我们的飞将军也休息够了,让他去吧。”

“我本是想让你去的,你推给宁烈做什么?”

“我去了你怎么办?你好不容易才下了决心,老实说,我是认为和边城的战事比起来,你这边更为重要。再说宁烈要当我一辈子的副将吗?给个机会他嘛,他若是败了,我一定给他收后场。”

他说的也有理,让宁烈去应付边城之乱的确是够了。可是他竟然真的对把他推上皇位的事情这么专心,“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我推上皇位?”

“这是最好的结果。”

隐王怔然,“这是最好的结果?”

在那个满树粉色繁花的樱花树下,纷飞的花瓣中,那个女子曾经用清澈的声音说:“要是隐王你能做皇上管理天下,阿越陪在你身边,君能忘记过去,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星汇,你以为他真能把这一切都忘记吗?而这样真的就是最好的结果吗?

五月间,江浩月他们突然收到了一个字条,“今日午时到城东悦宾楼,史相国有辽国贵宾到。”署名是“杰”。

这字条不知是从何处而来,问遍家仆竟然不得而知。纸质普通,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江浩月沉吟了片刻,不管字条上的话是不是真的都值得一试。然而,果然是真的。史府的一名门客,在悦宾楼的雅阁中和一名辽人在秘密商谈。

过四日,字条不期而至,告知他相国密造武器。

再七日,他得到了与史国安有牵连的官员名单。

不是不想查明这个“杰”究竟是谁,只是他行事太过隐秘,根本无迹可寻。江浩月安抚住急于行动的李国与宁紫涧,不动声色默默收集着证据,等待时机。

江浩月不停地忙碌着,不停地消瘦着。短短几个月里,当年的意气风发,已炼成了成熟内敛。他还是那样温和地笑着,从那样的笑容中,却让人轻易地找到了落寞。

李国拍着他的肩,“三弟呀,恨不了她,就忘了她吧。”

江浩月用依然如同流水一般清澈的目光望着他,半晌无语,然后一笑。看着这样的笑容,李国痛楚得难以言喻。

对等待中的人来说,时间过得总是特别慢,尽管如此还是到了八月。这其中发生了一些大事。

隐王被立为太子。飞将军宁烈边关大捷,收复了边城,却不知为何改投隐王门下。六月间君渐离加封连威将军,已聚集了天下三分之一的兵权。

八月十九,“杰”又传信来,附上天机八卦楼的地图,让他们到八卦楼中取史国安与辽主的来往信件与私藏的龙袍。是一击成功的良机,还是一步步引人入网的陷阱?

“我要去。”江浩月坚定地说。事情已到了关键的时刻,就算是陷阱也应一试,若再裹足不前,史国安就很有可能会得逞。

“三弟,你先前劝我要先沉住气,现在那个‘杰’是什么人我们还不知道,你就这么相信他?”李国担心地说。

“只能一试了。”江浩月目光沉着而坚定,“要是错过机会,让史国安得逞了,不知要死多少人。”

“不如我带几个人去。”宁紫涧说道,“三哥有官位在身,要是失手太可惜了。”

“你不能去,你有什么闪失宁庄主怎么办?再说也不能多带人去,人多容易暴露目标,我带上四个人去就行了。”

李国怒道:“你情愿同外人去,也不愿和兄弟去?你不用说了,你看这图上的机关,那么凶险的地方,若不是我们三个一起带人去,你也不用去了。”

江浩月望着他们激动的脸,知道他们决无妥协的可能,眼眶有些发热,“是我不对,我们三兄弟一起去。”

夜闯天机八卦楼顺利到了诡异的地步,“金、木、水、火、土”五关闯过,他们三人和带来的两名侍卫,身上不过受了些轻伤,竟然完全没有惊动相国府的守卫。是因为他们武功高强才会如此顺利?进楼之后却发现,就算是武功再高强的人,要是没有图上详尽的说明,也很有可能命丧于此。

按图上说顶楼上布的是八卦阵,而守阵的是东方敌那边的第一高手流云。宁紫涧曾经同此人交过手,知道此人武功在他们三人之上,而且他又在阵中操纵,要过此阵又不惊动府中的守卫可以说是决无可能。可是流云看到他们居然没有动手,冷冷望了他们一眼,站起身来,飘飘然从他们身边走下楼去。

宁紫涧正要去追,江浩月一把拉住他,“三哥,他要是去叫侍卫——”

江浩月沉声说:“八卦阵变幻多端,他若想示警根本不必出阵。他不战而退,说明无心与我们为敌。”

李国按图小心地走到阵中,从暗格中取出了字条中说的那个木盒,惊讶地发现里面空无一物。上当了?!这若是那个“杰”诱他们来的计策,进楼就可以对付他们,为何一定要引他们上楼?然而不管如何,这里都不是久留之地。他们正要下楼,突然流云去而复返,“那个人让我告诉你们,扳动阵上死门上的红色机关,然后进一楼地底的秘道。”看着众人惊愕的表情冷笑了一声,用冰冷的嗓音接着说:“这是她的话,是不是想害你们我不知道,你们可以不听。你们要是现在出府,倒是可以来去自由。”

已然走到这一步,与其为保全性命无功而返,倒不如冒险一试。江浩月见众人的神情也都是这么说的,走进死门,毅然扳动了机关。再回身流云已不见踪影,于是快步赶到楼下,一楼的地底果然出现了一条地道。地道深而长,弓身走了许久,眼前突然光明一片,这地底竟然出现了一个富丽堂皇的房间。

这房间空无一人,大理石铺地,吊挂着长明灯,布置得和相国府上的客厅一模一样。只是房间的四面都有信道,长长的看不到尽头。在这房间里翻找,除了金银财物,一无所获。

正南方的信道突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有人正走过来。众人警戒地握好武器。来人穿着他们熟悉的白衣,有着他们熟悉的面容。

“是你?沐飞卿。”李国厉声说道。

“信和龙袍不在此处,我带你们去找。”她淡淡地说。

“你又在耍什么诡计?”

“我就是那个给你们写宁条的人。”

李国依旧严厉地说:“是你?若是你,你在字条上不是说信在楼上吗,为什么又把我们引下来?流云是东方敌的人,为什么会帮你?再说就算那个‘杰’是你那又如何?你诱我们来,又想为史国安再立上一功吗?”

自己所做的事情的确引人怀疑,可是在他这样愤怒怀疑的目光下,还是有了伤心的感觉,“我离间了东方敌和史国安,史国安为防不测,今晚刚刚把东西移了下来。”

“你不是想说背叛我们是假的,是为了帮我们吧。”李国还要说话。

江浩月开口了:“在什么地方?”

沐飞卿一怔,这么容易就相信了她?

江浩月望着她的脸,平静地说:“你只要说,我便信。”明明只是几个月不见,他何时变得如此耀眼?若说他原来是沉静清澈的溪流,现在就该形容成包容万川的大海了。只是让他成长的,是痛苦,她给他带来的痛苦。为什么在经历了这么多以后,他依然有着这么澄清的眼睛,依然能这样自然地把生命交到她的手中。

“跟我来。”沐飞卿走向她来时的那条信道。

江浩月没有犹豫举步跟了了去,李国在后面拉住他,“我去吧。”

江浩月一笑,轻轻拂开他的手,向前走去。

信道很宽,町并排走过两辆马车,看来史国安早有夺位之心。沐飞卿走在前面,轻得好像是不沾地一般。她来到一个长明灯的座下取下灯,“按下这个灯座。”

江浩月依言按下装饰成兽头的灯座,下面的墙面上拱起一块四方石块。沐飞卿伸手抽出石面上的暗格,取出一封信递给他,“再把这石块向左按下去。”接近地面的地方出现了一块更大的石块,那里面是一件龙袍,“龙袍先不要动它,等你奏明皇上带人来查抄时再找出来。我先带你们出去。”

“那你呢?”

“我先留下来,要是我走了会打草惊蛇,白白辛苦一场了。”什么也来不及说了,只是凝望着对方,却像是经过了万语千言。

史国安为人狡诈狠毒,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她是受了多少的苦才得到史国安的信任,他并不清楚,只是来自自己用生命冒险去保护的人的愤恨这一项,就已不是那么容易忍受的。此时已知道真相,怎么还忍心让她留在这里?江浩月拉起她冰冷的纤手,“我们一起出去。”

知道他的不舍,她望着他一笑,挣开他的手,“这不只是我们二人之间的事情,已经牺牲得太多,若不能成功——”

“三哥,你们怎么还不出来?”宁紫涧在外面担心地叫道。

的确不只是他们之间的事情,关系的也不只是他们二人的生死。江浩月克制着想抛下一切带她离开的念头,紧紧地把她抱在怀中,像是要把她揉入自己的体内。忍着像从身体中抽出自己的骨头一样的痛说:“你答应我,一定要等我来。”

“是呀,我答应过你再有什么危险,等你来救我。”她只是笑着,笑得如一朵透明的花。

经过南面一条更细的秘道,走了近半个时辰,再出去时竟然到了郊外的后山。外面停着几匹马,想必是沐飞卿事先为他们准备的。一路上他们都没有交谈,只是飞快催动马匹。谁都知道此时沐飞卿在史府中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江浩月回府取了证据就直接赶到隐王府,隐王连夜带他觐见了皇上。

叛国谋反向来是帝王家的大忌,皇上大怒,查抄史府的圣旨马上就下了下来。赶到史府时,史国安还没有睡,看着他早有准备的神色,江浩月的心猛然一下凉了下来。他已经知情了吗?

秘道中的龙袍果然不见了踪影。但是这么短的时间他绝对还来不及处理,龙袍应该还在这里。江浩月尽力平静了一下狂跳的心,向前走了几步,发现地上靠近墙边的地方,还有些未曾烧尽的灰烬。烧了它?刚才看见的龙袍是金线织就的,不可能烧得太干净。他走回大厅,发现西面的信道放下了用巨石做的门,“里面是什么?”

史国安知道已经没有了逃脱的侥幸,长叹一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要不是最后关头冒出的这个沐飞卿,我的千秋大业——”他忽然狂笑起来,“这里面是什么?是我的半件龙袍和你们要找的那个人。只是你们可能是见不到她了,我封死了两边的洞口,还有——她不被落石打死,也已经闷死了吧。她真是个人物呀,要不是最后她来抢这半件龙袍,老夫还真没怀疑到她。唉,我到地府中,再和她好好斗上一斗吧。”说完徒然倒地,服毒身亡。

江浩月不去看他,脸色惨白,眼睛却像是要冒出火来,“快撬开这扇门。”不会这样的,老天不会这样残酷,马上就可以摆脱危险了,马上就可以幸福地在一起了,老天不会在这个时候,夺走她。

门终于打开了,里面满是碎石,这里面却遍寻不见沐飞卿的身影。靠近后山出口的地方,发现了半件沾着血迹的龙袍。

“没有找到她,说明她还活着。”宁紫涧抓住拿着龙袍的江浩月,不住颤抖大声说。

江浩月一向的镇定消失得无影尤踪,半天才回过神来,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我没事,她还活着——”

她没有死,江浩月坚信着,但是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二百名士兵在后山找到天色发白,她却像是凭空消失了的一样。江浩月的心被这一夜冰冷的风,吹得越来越绝望。

“该去皇上那里复命了。”宁紫涧不得不说,“我来找,三哥你先去吧。”

隐王赶到,看到这个情形走上前,“我去吧。”说着准备接过江浩月一直握在手里的龙袍。

江浩月并没有放手,反而握得更紧,好像不明白隐王要做什么。

“我要把证物呈给皇上。”

“证物?”

“嗯?”

江浩月抬起头来,清明的眼睛此时一片模糊,“为什么要呈给皇上?这是她的血。”

“三哥!”宁紫涧望着他可怕的脸色,此时大哥在就好了,“三哥你别这样,她一定还活着。”

隐王按住他的肩膀,沉沉地说:“这是她的血,你要让她的血白流吗?”江浩月一惊,隐王趁势从他手中抽出那半件龙袍,“你不要让她失望,让我们失望。”

事情已经过了快一个月了,依然没有她的消息。开始瞒着的小雅,终究还是知道了消息。她似乎在这段时间里流尽了,这几年来都没有好好流过的泪水。宁紫涧整天陪着她,想尽办法安慰,“她不会有事的,她那么聪明。”

“她当然不会死。她在乱军丛中没有死、被东方敌追杀了两年没有死、锦云山的悬崖下没有死、相国府上没有死,现在又怎么会死?”开始安慰自己的口气,说到最后竟有了愤恨的感觉,“她聪明吗?她最傻,真傻,什么都不说,什么都自己一个人承受。就好像她从不会痛一样。她不会痛?她不说就是不痛吗?若是她死了,我一生也不会原谅让她去冒险的你们。”

众人愧疚地低下头,此时心里难过得不下于用刀子在心里划。江浩月见到小雅的眼泪反而冷静下来,好像失踪的沐飞卿只是个不相干的人,他只是负责找寻而已。白天他还好像很正常,只是一刻也不肯休息地处理史国安的余党,可是到了夜里常常会突然从床上爬起来,一个人跑到后山上去,满山的不知在找寻什么。白天回来时满脚泥土,却不知自己去过哪里。

半月后,皇上宴请清查史国安的有功之臣。不知谁提到了沐飞卿,皇帝感慨地说:“飞卿立过两次大功,真是可惜了,怕是不在了吧。”

原来面色苍白的江浩月,听到这句话,脸色真青白如鬼。一语不发,拂袖而去。

满朝文武大惊失色,他怎么敢对皇上如此不敬,这可是杀头的大罪。表面上与隐王不合的君渐离在心中一叹,突然大笑起来,“隐王,举荐人时也要看看酒量吧。早听说他酒量不好,竟是这么不好,只两杯吧?怎么醉得连东西都分不清了。”

隐王应声而起,“他要不是连夜审理史国安的案子,忙坏了身体,未必就不如你,你在得意什么?”

宁烈假意地劝解起来:“隐王殿下、君将军,今日是庆功宴——”

君渐离冷笑,“我与隐王说话,和你有什么关系,要你来多话?”

皇上和群臣的注意力,被他们这一闹立刻转移了过去。皇上开口了:“都别说了。内侍,去看看江大人怎么样了。”

隐王假作余怒未消,站起身来请求告退。皇上也不想看这两人又起争执,点头同意了。

“浩月。”隐王在宫门外叫住他,“你怎能如此?你今天几乎命丧于此。”

江浩月淡淡地说:“她怎么可惜了?怎么不在了?她若真不在了,我命丧于此,又如何?”

刚回府李国和宁紫涧就迎了上来,“三哥,你看看这信上是谁的笔迹?”

行书,写得潇洒飘逸,上面写着:“小雅,午时柳风楼二楼见。”这么短短几个字,是沐飞卿的笔迹。江浩月睁大眼睛,心如鼓擂。

“是不是她?”宁紫涧看着他的表情,“我觉得口气像,真的是她?”

“你在什么地方得来的?”江浩月声音颤抖地问。

“今天有人送来给小雅的,小雅在睡觉没有看见。我怕不是她,她会失望,先来问问你。”

江浩月也不答话,飞身上了边上一名侍卫的马,向前急驰。李国和宁紫涧见状,也上马跟上。


第9章

柳风楼在城郊,骑马只用了一炷香的工夫。江浩月直奔楼上,一眼就看到坐在角上的桌旁,与一男一女谈笑的沐飞卿。

江浩月停住脚步不敢上前,生怕这又是一场梦境。沐飞卿听见脚步声,抬头就看见了他们,怔然了。低垂着羽睫掩住眼中的情感,也不去看他,冷冷地说:“怎么是你们?小雅呢?”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穿着白衣,此时她看起来竟然让人第一个就想起春天的雪来。那种白得就要融化的雪。

以为她是还在生他们的气,李国首先上前,“沐姑娘,我来向你请罪。你为我们冒了那么大的险,我还那样对你——”

“你怎么会有错。”她淡淡截断他的话,“若是有人那样对我,我不会只打伤她的肩膀而已。”

李国这些日子以来满腔的后悔与愧疚,小雅的那些话像刀子一样每天在他心头上割。早就想着如何负荆请罪,此时刚开门,就这样轻轻地被挡了回去。一时间,又是惭愧,又是难过,涨得满面通红。

“伤在什么地方?”江浩月好像没有听见他们的话,“流了那么多血。”

沐飞卿身体似乎是震了一下,抬起头来却不去看他,“只是撞破了头,已经好了。我来引见一下,这位是刘昱刘公子,边上这位是他的夫人秋玉明。就是他们两位,那天从后山经过时救了我。”

江浩月感激地深施一礼,真诚地说:“多谢你们。”

这两人俱是灵秀之人,起身回礼,温和地说:“我们都是医生,这是行医之人的本分,请不要放在心上。”

“小雅怎么没有来?”沐飞卿问道。

宁紫涧说:“我怕是有人冒充,没有告诉她。”

沐飞卿低头想了一会,“也好。”她抬起头来敛容唤道,“宁紫涧。”

宁紫涧这几乎是第一次听她这么正经地喊他的名字,“嗯?”

“上次天机楼上你过了一劫,应该还有一劫,你要自己小心。我这段日子要离开京城,出去有些事情,小雅我就托付给你了。”

这亦然像是诀别的门气,就连不算太心细的宁紫涧,也觉得有些什么地方不对,“有什么事情?”

“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吧,你们先回去,我同你三哥说。”

李国和宁紫涧狐疑地对视了一眼,但此时也不敢多言惹她生气。反正有江浩月在,一定可以劝她回来的。

“我们先送刘公子他们出城。”沐飞卿先站起身来。

城门口停着一辆小马车,刘昱他们说了几句,上了车。沐飞卿走到一棵柳树下,还没有说活,猛然伸手点住了江浩月的穴道。江浩月有所察觉,但根本没有反抗的意思,只是依然怕她忽然消失一样地看着她。

“你怎么还是这样?”沐飞卿却好像有些生气,“一点戒心也没有。你不怕我杀了你?”

江浩月不说话,只是笑着。

沐飞卿看着他憔悴的脸上温柔的笑,狼狈地压制住自己的泪水,用轻松的语调说:“再别那么呆了。你要保重,下次遇到像我这样会骗人的人,一定要多加小心。我要走了。”

“飞卿,”江浩月唤住她,平静地说:“你觉得我还可以再承受一次你离开的痛苦吗?我知道我欠你很多,你若是讨厌我,可以杀了我。只点住我的穴道是没有用的,我一定会找到你。”

“我不讨厌你,我只是不喜欢和你在一起而已,为什么要杀了你?”

“那你为什么不看着我,看着我再说一次。”

沐飞卿轻轻笑出声来,“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你站在这里想一想吧,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和你在一起的。”

“飞卿,”半晌,江浩月沉沉地说:“你若是要离外我,只能是一个理由,你说的这个理由。要是有第二个理由,我发誓我一定会恨你。”

沐飞卿一震,转过身再不看他,飘然而去。

“你真的不跟他说吗?”秋玉明望着还有些颤抖的沐飞卿。

“非亲非故的,说什么?”她笑着,“你们教我的那个穴道真好用,只一下,就让个高手动不了了。”

“飞卿,”秋玉明叹了一声,“你觉得对他好的方式,不一定是对的呀。”

沐飞卿垂下头,眼泪终于跌落了下来。

城郊后山,天气阴寒的有些反常。尽管如此,她还是穿得很奇怪。一件绣着毛边的披风,让她看起来就是将要融化的春雪。

东方敌望着沐飞卿皱起浓眉,“你找我来干什么?想好怎么死了吗?”

她淡淡一笑,“我想好了,你呢?想好怎么让我死了吗?”

“你——”

“东方敌,我被你缠得已经厌透了。今天我们就来做个了结,你要是没办法杀我,就不要再缠着我了。”

“你真的以为我不能杀你?”东方敌出掌劈来,沐飞卿闭目以待。不知何故,掌风一偏,削断了她一缕青丝。她没有被击中,却还是向后倒下。东方敌下意识伸出手臂,她像一片杨花轻盈地倒在他怀中,“你怎么了?”

“被你发现了?”她的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却还是笑着,气息不稳地说:“骗你的,我怎么会笨到送来给你杀。我快死了,我背叛过别人两次,史国安终究还是对我不放心,给我下了沁雪。” 。

沁雪?回疆的第一毒,在中原没有人会知道解药,“你为什么要离间我和史国安,让我们一起被抓不是更好?”

“东方敌,”她慢慢地说,“我们之间,不管是你欠了我的,还是我欠了你的,这恩怨都已经成了束缚你的绳子。现在这些都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我死了以后,你的绳子断了,可以高高地飞了。”

她闭上眼睛,体温在下降,呼吸起来也越来越吃力。我恨过她吗?我一直以来都是在恨她吗?为什么恨的人要死了,我却这么痛苦?他俯身抱起她,飞身上马,“你现在不能死,你现在最想见到的,不是我。”

飞奔到最近的药店,东方敌把她从马上抱下,大喊:“大夫呢?快来救人。”

从内堂跑出大夫,看了看她的脸色为她镇脉,“这病人怕是不行了。”

明知是这样的答案,心还是猛然揪了一下,“拿老山参出来。”吊住她的一口气,一定要撑到江浩月那里。

“这山参是十皇子赵瑞棋先订的——”

东方敌不等他说完,提起刀把个铁铸的柜台劈成两半,“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东方敌也不下马,直接从江府大门破门而入,把沐飞卿交到从里面出来的江浩月怀中,“史国安给她下了沁雪。”说完上马,绝尘而去。

江浩月抱着她跌坐在地上。她幽幽醒来,睁开眼睛,看着他的表情伸出手去,想要抚上他的脸,却无力地坠了下来。江浩月握着她的手,把它贴到自己脸上。

她笑着,勉力说:“别这样,我从没想过要长命百岁的。今天这样,已不枉我活过一场。”

江浩月紧紧抱着她雪一样冰冷的身体,她为什么在此时,依然笑得这么美丽,“你要是敢死,我会恨你。”

“你怎么能恨我?”她突然计较起来,“下辈子,我要生成一个好命的女孩。一生平平淡淡的,你一定要来找我,我就可以简简单单地爱着你。你说好不好?”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然后闭上眼睛,听不到他的回答了。

一旁的李国见状忙喊道:“我去请医生来,你们到后院叫小雅。”

江浩月没有流泪,看着她仿佛睡去的脸轻声地说着,像是在责怪任性的情人,“我会恨你,我不要下辈子。你总是这么任性,这次我不会听你的,我不会让你离开我。我来找你,你别想躲开我。”

宁紫涧不敢上前,回头吩咐下面:“快去请隐王过来。”

君渐离正好在隐王府,和隐王一起赶了过来,随后赶到是的王太医,

“是沁雪。”王太医摇着头,“老夫也没有解毒的良方。这是回疆的慢性毒药,一旦发作,只有找到对症的药才行。沐姑娘的身体,可能撑不过今晚了。”

“回疆的药?”君渐离和隐王对视了一眼,“江浩月,可能还有一线生机,你要试吗?”

隐王拉住他,“不行,太危险了。”

江浩月应声而起,“我试。”

“又无十足把握,你这样教他不是害他白送性命。”隐王怒道。

君渐离摇摇头,“我告诉他,去不去由他,你出面若是不好,就让我来。”他转向江浩月沉声说道:“宫中的兰妃娘娘来自回疆,她虽然过世了,但她的女儿引凤公主的手上,很可能有回疆的回天圣药。这药据说是可解百毒的,沁雪既然来自回疆,那应该也可以解。不过你听清楚了,就像殿下说的,没有十足的把握,你还要去吗?”

“去。”江浩月回答得没有半分停滞。

“你们这是在胡闹,”隐王抓住他的手,“上次父王的宠妃中毒,父王亲自找她要药她都说没有。你们打算怎么要?”

“所以你不要参与此事,由我们去办,成功与否也不至于连累到你的大事上去。”

隐王伸手把他拉到一边,“你这是在与我赌气吗?”

“不是,做这件事是我的任性,实在是不智之举。好在事情已做了十之八九,就算没有我,你也可以登上皇位了。颐炜,你就让我去试试吧。”

有多久没有听过他叫这个名字,他美丽的眼睛里哀求的神色让他的心一软。这个最让他心疼的弟弟呀,他闭目一叹:“去吧,这里有我。”

君渐离欣喜地一点头,“江浩月,我偷偷领你去引凤的宫中。你一个人先进去找到她,她最恨我,见到我一定是不肯给药的。你若能劝动她最好,不能我再进来想办法。”

江浩月没有说话,也是一点头,两人疾步向外走去。

“私闯禁宫,九死一生。”隐王看了看身边的宁紫涧与李国,“你们怎么不拦住你们的兄弟?”

“三哥会成功的。”宁紫涧说,“要是不成功还有我们。”

隐王在心中苦笑了一下,一样是兄弟之情,他们想的竟然如此不同。他刚刚还想杀死沐飞卿,绝了君渐离这么冒险的想法呢。若是真是用这样方法保护他,他怕是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了。

他望向床上的那个人,沐飞卿,他要是真的为了救你出了什么事,我一定会亲手杀死你。

引凤公主深得皇后宠爱,所住宫殿离皇后的寝宫很近。宫殿的布置,比其他的公主皇子都要华丽得多。就算是宫里的内侍,不是此处当差的,也根本不可能靠近。

而君渐离在宫中的势力大得让江浩月难以想象,宫里面认识他的人不少,他竟然可以无声无息地把他弄到了引凤公主的宫外。

“就在里面。”君渐离低声说。

此时宫外没有人,身着金甲的侍卫正在不远处巡视。江浩月虽然穿的也是侍卫的衣服,可是侍卫怎么可以独自进入公主的闺房?他一进去就会被公主和内侍们发现,到那时只要有人高声叫喊一声,外面的侍卫一定会把他团团围住。

然而除了这样没有第二个办法了,江浩月踏上了汉白玉石阶,大步走了进去。

宫女看到他进来有些微讶,但见他如此镇定,便愣住了。纷纷猜想,他是不是奉命进来的。他直走到一个客厅样的房间,才有一个年纪稍长的宫女挡住了他,“是何人让你进来的,你怎么这么没有规矩?快退下。”

江浩月敛容说道:“我奉皇后之命来见公主。”

那宫女厉声喝道:“公主是你说见就见的吗?!”

突听一个娇柔的声音笑了一声,“你的胆子倒是很大,是皇后叫你来的吗?”江浩月抬头看见一个穿着明黄织锦银丝百花裙的美人,在三名宫女的簇拥下走了出来。她星目红唇,一头浓密的乌发,五官的轮廓较深,不像一般的中原女子。引凤公主的母亲是回疆人,看她穿着的又如此华贵,看来就是引凤公主。

引凤没有平常闺秀的腼腆,亦大方地打量着他,“你是江浩月?”

她怎么认得我?江浩月施一礼,“是,江浩月见过公主。”

引凤微微一笑,江浩月此人她早在他殿试时就曾远远地望见过。那时她正扮成宫女,站在父王的身侧。江浩月是那么出色,往往是父王刚一提出问题,他便能对答如流。

然后再见到他时,是父王宴请清查史国安的有功之臣的宴会上。众人都在谈笑,他却端着杯皱着眉,好像有无限的愁绪。不知为何,那天晚上她竟然梦见了他。

而今天他站在她的面前是那么俊朗,像是春风中的山水,又像是夜空中的皎皎明月,真好像是那个梦的连续,“你来这里做什么?”她问道。知道此时该威严一些,可是又怎么凶得起来?

“我来向公主求药。”

“求什么药?”

“回天圣药。”

“哦?!我这里没有你说的这种药。”她皱起眉,然后望着他憔悴的脸,想了一下,“是你——中毒了吗?”

“不是,中毒的是我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

“那你就可以私闯禁宫?你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后果吗?”

“惊了公主的驾,江浩月向公主请罪了。私闯禁宫论罪当诛,我不敢求公主原谅。只求公主能先赐药让我回去救人,我任凭公主处置。”

“你说轻了,这是诛三族的罪。”引凤看了看左右,“你回去吧,我就当你没有来过这里。”

“我是孤儿,并不惧死。她救过我,我的命本就是她的,她若不能活,我也就没打算活着。”

那个人是他的救命恩人?看来他是个重情义的人。看着他坦然又清澈的眼睛,突然之间一团红云飞上了她的脸,“你——”当年父王曾为那个讨厌的女人求药,她没有给。他的救命恩人一定是个很好的人了,用这药救他应该不算是糟蹋了吧,“你要的药我没有,可是我这里有一颗解毒药。”她吩咐下面取出了个绿色的锦盒,“可能可以救你的恩人吧。”

看她的语气神色,这颗分明就是回天圣药,“谢谢公主。”他激动地深施一礼,“公主真是天下最善良的人!”

引凤侧过越发红润的娇颜,轻声说:“你快去救人吧。”

江浩月又施一礼,飞似的掠了出去。

“怎么样?”君渐离急忙迎了上来。

江浩月展颜一笑,“拿到药了。”这时才看到君渐离的一只手中握着蒙面的黑巾,身侧还佩着短剑。看来他若不能拿到药,这位君大将军竟打算去抢。江浩月百感交集,又是感激竟又还有些想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出话来。

君渐离猜出了他的想法,也笑着一拍他的肩,“什么都不要说了,飞卿还在那里等着我们。”

药灌了下去,人却没有醒。小雅和守在这里的王太医都为她诊了一下脉,“没事了。”他们都舒了一口气,“她这是睡着了。”

江浩月坐在床前,轻轻地用汗巾为她擦拭着额上沁出的汗珠。

君渐离放下心来,拉着隐卫走出了房间,“谢谢你让我去,隐王殿下。”

隐王望着他严肃地说:“关键的时候这么做,你真是太意气用事了。”

君渐离柔顺地低下头,“是。”

“你知不知道,要是你出了事会惹多大的乱子?”

“是我不对。”

“你知不知道,就算我没有和你们一起进宫也一样脱不了关系?”

“我现在想到了。”

“哼,现在想到了。你为了救一个人,置大业于不顾,你做得对不对?”

“不对。”君渐离一直保持着很受教的姿势,终于也忍不住了,小声说:“那你还让我去。”

隐王瞪起眼睛,“嗯——”

“是我不对。”

“你该不该补偿我?”

“该。”君渐离扬起笑脸,“我用什么补偿你?马上这个天下都是你的了。”

“叫我一声哥哥。”隐王望着他的笑脸,淡淡地说。

君渐离别过头去,竟然少有地涨红了脸,好一会才勉强开起玩笑,“叫你万岁不是更好。”

“阿离,你又不是没有叫过,就那么为难吗?我知道你恨这个宫廷里的每个人,当然也恨我。”

“我哪恨得了那么多人。”

“你还骗我,你肯为别人拼命,就不肯喊我一声哥哥。”

“我——我去看看飞卿醒了没有。”君渐离落荒而逃。

这个笑面虎也有脸红的时候,还真是可爱。隐王看着他这么慌张的背影,禁不住勾起嘴角,笑了。

沐飞卿睡了两天,中途醒过几次。都是看了看身边的人,便又睡了。小雅说是因为药来的太晚,多少有些伤身体,不过好在没有什么大碍。

第二天的晚上,她突然醒了,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想要喝水。在身边守了她两天的江浩月忙扶起她,小心地喂她喝水,“你好些了吗?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沐飞卿慢慢地摇着头,眼睛里雾蒙蒙地望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宁紫涧正好进来,欣喜地跑去后院,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正在煎药的小雅。

江浩月伸手想要试一下沐飞卿额头上的温度,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微微向后一倾,躲过了他的手。

这时小雅闻讯跑进房来,李国和从凤阳带来的那些侍卫仆从,也都围在门外。满府上下一扫往日的阴郁,高兴得像过节一样,七嘴八舌地问着——

“沐姑娘醒了!”

“沐姑娘好些了吗?”

“身体还好吗?”

“我们都听说了,沐姑娘,你真了不起。”

“是呀,我们先前还误会你。真是不该。”

“我去叫厨房炖汤。”

“对了,沐姑娘你想吃什么?”

“谢谢大家了。”小雅笑着说。

“好了,好了。”李国把他们向外推,“沐姑娘刚刚醒过来,禁不起你们这么大声的,先出去吧。想和她说什么话,要炖什么汤的,以后有的是机会。”

“你们也真是的。”宁紫涧上前去,在最前面的那个侍卫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挤眉弄眼地看了看江浩月说:“你们都在这里,挤不挤呀。”

“是呀,是呀。”那人抓了抓头发和外面的人一起笑了起来,“我们先出去吧,让沐姑娘好好休息。”

沐飞卿一直没有说话,刚刚从暖和的被子里坐起来,脸色被熏得有些红。江浩月看着这酡红,心里像是醉了一样。

“姐姐,你好些了吗?头痛不痛?”小雅站到床前,为她诊了一下脉。

“我没事。”她望了她好一会,又看了看房子里的其他人,“我想换一下衣服。”

“她可以换吗?会不会着凉?”

小雅一笑,“毒已经解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关系的。你们也累了这么久,去休息吧,我来帮她换。”

李国揽过江浩月的肩,“小雅在这里,你就放心吧,再不去休息一下,你会受不了的。”

江浩月望着沐飞卿,温柔地说:“那我一会再来看你。”

沐飞卿点了点头。

“太好了。”宁紫涧高兴地说,“总算是雨过天晴了。 ”

“是呀。”李国笑着说。

江浩门也露出了许久不见的笑容。

“小雅。”突然沐飞卿的声音从房子里传了过来,“我们在什么地方?他们是谁?”

君渐离的消息不知为何总是那么灵通,也没有人去通知他,他竟也知道沐飞卿醒来了,自己兴冲冲地跑来探病。只是一进门就听到了沐飞卿失去记忆的消息,君渐离的脸色猛然一下子冷了下来。“哼哼”冷笑了两声,他身边的李国和宁紫涧都觉得,背脊突然之间变得凉凉的,“我这个时候可是没心情开玩笑,她最好是真的失忆了。要是仗着她那点小聪明连我都骗,我不介意搞得她真的失忆。江浩月呢?”

“在后面煎药。”

“那正好,免得碍手碍脚的。”说着一举步进了房门。

李同他们正想要拦住他,可是一想,她若是真的想骗他们,也只有这个人才能应付。

正在犹豫,江浩月端着药碗走了过来,李国和宁紫涧对视一眼,忙紧张地拦住他。江浩月奇怪地看着他们,“有什么事吗?”

宁紫涧有些结巴地说:“三哥,你的药煎好了?”

“煎好了。”不煎好为什么要端来,四弟这是怎么了?

再要往前走,李国又拦在前面,嘿嘿笑了两声,“三弟,药烫不烫,要不要先放凉一点再端进去?”

这是怎么了?江浩月看着这慌张的两个人,他们的眼睛不自觉地瞟向房内。这两人天生的不会撒谎,是什么人来了,“房子里面是谁?”

“这——”

江浩月绕开他们,向房子走去,君渐离正从房子里面迎面走了出来。他样子好像很疲惫,看了一眼江浩月,有气无力地扶着他的肩膀叹了口气。

“怎么了?”宁紫涧忙问,“她说她是真的失忆了?”

君渐离苦笑,“她倒是没有说她失忆了,她是在努力让我相信她没有失忆,还记得我。好像生怕我利用这个机会害她。对我戒备成那个样子,我都觉得自己变成了史国安了。我不进去了,等她好些我再来。我再去见她,反而让她费精神防我。我看她现在是谁也不相信,你们可真是要辛苦了。”君渐离少有几个这样在乎的人,如今被她这样防着,虽然知道她不是有意如此,可是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但是此时最难过的怕还是江浩月,可是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得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江浩月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一笑,“没有什么,只要她能活着,就足够了。”

君渐离看着他,怔然了一下,也笑了,“是呀,人活着,就够了。”

沐飞卿坐在书桌旁,乌云一样的头发散落在双肩,纤手撑着头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江浩月的脚步声,脸上迷茫的神色一敛,“江大人,有劳你为我送药,怎么好意思。”

很平常很有礼貌的话,听起来却让人的心上又痛了一下。江浩月把药放在桌上,柔声说:“你趁热喝吧,我先出去了。”

我说错了什么?为什么他的表情会让我的呼吸无端地一窒,“你——江大人。”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江浩月回过头来,用好像能望进人心里的清澈目光,温和地看着她,“飞卿,你忘记了一些事情。你若想问,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会告诉你。你想自己想起来,我们也会等你。只是你不要再这么防着我们了,你现在的身体还不能太过劳心。”

发生过什么?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好像很了解我。我什么时候成了这么容易被看穿的人?我的确是不敢相信他们说的话,虽然小雅也说他们是朋友,可是小雅那么善良,要是被他们骗了怎么办?

江浩月向外走去,突然听见后院里传来争执的声音。

“我们这就走。”小雅好像很生气,“我们是惯于骗人的,不怪你们不信。”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宁紫涧和李国忙解释道。

“那是什么意思?那位君将军来是做什么的?”小雅气得浑身颤抖,“我姐姐是为了谁才这样的,你们这个样子不是让她更加要防着你们吗?她本来也是说要回无锡的,是我硬让她留了下来。是我想得不够周到,她住在没有安全感的地方,怎么休养?”

宁紫涧着急地涨红了脸,想去拉她,一下子就被她抛开了手。

“小雅,不要生气了。”江浩月安慰道。

“浩月哥,我知道这事情你不知情。我也不是一味地斗气,我知道现在我们要是走了,对你来说太残忍。可是姐姐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她这几天来没有一天能安安稳稳地睡着觉的,这样下去,她会受不了的。”

江浩月回过头来望向沐飞卿住的房间,好一会,话气里有掩饰不住的怜惜,“她一直没能睡个好觉吗?再试一晚,要是还不能睡着,你们再回无锡,好吗?”

“三哥,不能这样。”宁紫涧上前拉住他的衣袖,她要走了三哥你怎么办?

李国忙着赔礼:“小雅,是我们不对,你别在生气了。以后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了。”

江浩月一手一个拉着他们,“二哥,四弟,不要这样。小雅说得没错,在一个连觉都无法睡好的地方,怎么能养好身体。” 

“这——”宁紫涧无法,只能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小雅。

我的确是太残忍了,小雅低下头,躲过他们的目光,我明明知道,为了姐姐他是什么苦都可以忍受的。可是为了姐姐的身体,我也只能这样做了。


第10章

对外面这场因她而起的争执,沐飞卿浑然不觉。面前突然来了个长得英气逼人,却有些略带稚气的锦衣少年,把手中的一炉薰香放在桌上,“这个是安眠用的香。”

他好像是叫宁紫涧吧,这么愁眉苦脸地给她送香,样子好奇怪呀。

“一定要用呀。”他认真地说道。

送一炉香而已,好像多么要紧的大事情,“多谢宁公子了。”她笑着说道。只见那少年表情更怪了,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快步走出了门。

“她叫我宁公子。”宁紫涧用大难临头一样的声音对李国说,“她竟然会那么礼貌地叫我宁公子,我看没希望了。”

李国本来很紧张的,现在听到他这句话却有些好笑,“叫你宁公子,很好呀。你不是想让她还叫你猎犬吧。”宁紫涧抬起头想争辩两句,却无精打采地低下头。李国安慰地拍了他两下,“不要紧,就是睡觉嘛。我们这么多人,一定会想出办法来,让她睡着的。”

还要来多少人?沐飞卿真的有些累了,走马灯似的,今天这一天里她可能是看到了府里面所有的人,而且每个人过来都带着安神助眠的东西。看着桌上这些安神的汤、药、香脂、香包,还不够呀,接下来是不是要送灵符了? “小雅,他们这是要做什么?”沐飞卿好笑地望着她。

小雅却没有笑,幽幽望着窗外的夜空,“姐姐,今天早点睡吧。”

沐飞卿躺在床上,小雅为她拢好了被子,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香味真的有效,她的心情比往日里平静了些。闭上眼睛,远处隐隐有古琴的声音,极清极清地传过来。像是泉水流过松下的圆石;像是月下海上波涛在深情地诉说着什么。觉得好像被这乐声很温柔地包裹起来,她慢慢地放松了下来。有些很温暖的记忆在她的耳边轻轻地提醒,要想起来却又无力再想下去,睡意不期而至,张开双臂,迎她进入了梦乡。

她身边的小雅无声地坐了起来,看着她百合一样恬静的睡容,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明月下,后花园,秋山亭边的太湖石上,遥遥对着那个房间,江浩月在石上盘腿而坐。夜风吹起他的衣服,如那石上生出的一棵挺拔的苍松,而他的膝上放着的是一只古琴。

“喂,”小雅突然对着窗子下面轻声说,“回去吧,她睡着了,你还要守到什么时候?”

宁紫涧从窗外的那从矮丁香边冒了出来,“小雅你知道我在这里?你不生气了对吗?”

“我哪里像不生气了?”他在这里站了快三个时辰了,看着他被夜露打湿的衣服和头发,纵然还在生气,却有些心软,“回去睡吧,别着凉了。”

“我不要紧,不会生病的。”他坚持问道,“那你们还走吗?”

小雅摇摇头,取出丝巾,轻轻为他擦去头上的水,“嘘,小声些。”

宁紫涧伸出手来,顺势握住她的手,来回摇了两下,小声说:“不走好不好?”

像个孩子一样,小雅忍不住笑了起来,“好。”

沐飞卿其实并不是不想想起以往的事情,只是每当稍有头绪,便有一种声音阻止她。好像一旦想起什么,就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一样。身体虽然渐渐地好了起来,可是依然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小雅看着却有些着急,她和江浩月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只差一步的幸福,难道就这样放弃了吗?

江浩月听到她的话说:“小雅,她忘记的是从无锡出来以后的遇到的人和发生的事,那都是些曾经让她极为难的人和伤心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她当然有不愿想起的理由。 ”

“不是的,就算是她想忘让让她不开心的事情,但是一定不是故意忘记你们,你不要这么说自己。”

“我们不要逼她,愿不愿想起来,让她来决定。”

“浩月哥,你放弃了吗?”

“没有,我想我没有放弃的能力。”

“浩月哥,你太苦了?”

“苦吗?”他笑了,“这哪里叫苦。”

躲着小雅去看书,他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只半开的紫兰送到我面前的时候。突然觉得像是在什么地方闻见过这样的香气。这是种很让人安心的香气。

那个在每天夜里弹奏古琴的人,即使不用猜,我也知道是谁。

京城里的灯会上,被美丽灿烂的灯火包围的时候,为什么会无端地想起他温暖的笑容?

房子里那盏已有些旧了的琉璃宫灯,为什么总不舍得把它摘下来?

为什么就算不愿去想,此时所有这一切的问题都有了答案。沐飞卿望着面前那张俊朗的脸,脸上依然看不出什么表情。他配得上更美好的女子,这一次,我不会再错了。

沐飞卿在几竿修竹下的石椅上,低垂羽睫极专心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她还是穿着白衣,在晴朗的日光下,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个水晶做的娃娃。她看得很专心,没有察觉到江浩月已走到了身边。

她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从她失忆的那天起,不是就忘记了命理之类的事情。江浩月站在她的身边,俯下身去。她的手纤长而秀美,“好短的生命线。”他说,“如果谁爱上你,是不是就要忍受你先一步离去的痛苦?”

她抬起头来,黑宝石似的眼睛里隐隐有着悲伤的神色。

他蹲下身来,摊开自己的手掌,“我的却很长呢。”他用手比了一下,“你的线只到了我的这里。如果我爱上了你,我一定不能忍受你离开的痛苦。”

他要放弃了吗?沐飞卿垂下头,不知该开心还是难过。

他轻轻捧起她的脸,“所以,我没有忍受这种痛苦的打算。”他抽出匕首,把他的掌中生命线从中间划断。血一下子流了出来,沐飞卿惊恐地按住他的伤口,睁大眼睛望着他。

他一笑,平静地说:“你看现在我们—样了。”

这个傻子,她无法再伪装下去,眼泪急急地跌落下来。

江浩月没有安慰她,“你一个人决定我们之间的感情,是不是很自私?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那样我会幸福吗?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我想要的幸福是什么?”

“我没有你要的幸福。”她哽咽着说。

“不。”他撑开她的手掌,“我的幸福就握在你的手中。”

“三弟。”李国叫道,“你们在这里呀,隐王殿下到了,听说皇上要召见你。”

江浩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凝视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是好事情。”隐王说道,“皇上要在金殿上封你做丞相。”

江浩月有些惊呀,自己虽然有功,但也不至于升得这么快,“是您的举荐吗?”

“不是,可能是圣上的意思。不过现在的朝廷之上,最适合这个位置的,非你莫数了。”

人的境遇总是风云变幻的。一年前在凤阳的时候,史国安是权倾朝野的相国,而他是一个小小的县令;一年前他还要时刻提防着史国安的陷害,随时有丢官,甚至丧命的危险。而现在他站在金殿上,成了平乱的有功之臣,荣宠集于一身,史国安却已是命丧黄泉。

“江爱卿。”此人真是玉树临风,器宇轩昂,先前埋没了他,真是可惜了。圣上和颜悦色地说:“爱卿年少有为,朕欲封你丞相之职,你意下如何?”

江浩月行一礼,“多谢皇上厚爱,臣能力浅薄,怕是有负皇上重望。”

皇上笑着对群臣问道:“你们看,江爱卿可担此任吗?”

群臣多惯于察言观色揣测圣意,见到皇上的神态分明是对江浩月极其满意的,有谁会说不满意呢?于是齐声说道:“江大人是栋良之才,堪当大任。”

皇上转面向江浩月,“爱卿就不必推辞了,这丞相之职非卿莫数了。”

隐王暗暗将他一推,低声说:“快谢恩。”天恩难测,再推辞下去,好事说不定就会成了坏事。

“谢主隆恩。”江浩月行礼谢恩,这恩宠来得太快太大,让人心情有些不安。

下朝出了金殿,百官纷纷来贺,把江浩月团团围在当中。少年有为、国之栋良、精明英武、文武双全——恨不能把天下的好词用尽。有几个提出要为他设宴祝贺,立刻是群起响应,只是争着要在自己府上设宴,闹得不可开交。

隐王在一旁看着他狼狈的样子,笑而不语。君渐离则是毫不掩饰他看热闹的想法,看神态是只要边上有个椅子,他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坐在那里舒舒服服地看。

“众位大人,”皇上身边的李总管到了,含笑说道:“众位大人要请丞相大人饮宴,是来日方长。皇上家宴,要请他、太子殿下和君将军去赴宴。”

皇上的旨意,谁敢不从?于是散开,“我等下次再来请大人,请大人到时一定赏光。”

皇上的家宴为何要让我参加?江浩月疑惑地望了隐王一眼。

虽是少有的荣宠,先前倒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隐王轻轻摇了摇头,去了就知道了。

家宴设在春华殿,殿边的各色菊花开得正盛,在和风中轻轻摇曳,传来阵阵芬芳。皇子大都到了,就连公主也到了几位。这春华殿里锦衣如云,真像是画里的场景。历朝的皇子中,可能要数本朝的皇子公主相貌最为出色,而这些公主中最美丽的,就是引凤了。

她今天看来是经过了精心的打扮,发缀金丝凤,耳配琉璃珠。端坐在皇后的身边,粉面含羞,风情万种。

皇上见他们到了,高兴地说:“快坐下,今日家宴不拘小节,江爱卿不要拘束。引凤正要为我们抚琴,唱上一曲,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引凤呀,我听说江爱卿也弹得一手好琴,你不妨向他请教一番。”

“是。”引凤柔顺地行了一礼,走到大堂中央,侍从摆上绿绮琴,“江大人,我献丑了。”

“不敢。”江浩月忙说。国内弹琴的名师很多,皇上怎么会让我来指点她?

引凤望着他明媚一笑,一拨绿绮琴,轻启朱唇曼声唱道:“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贡?但感别经时。”

是我多想了吗?江浩月还愣在当场,君渐离已禁不住笑了起来,她到底是回疆的妃子所出,行事要比一般的公主大胆得多。她常常说我的母亲如何如何,自己又是如何呢?

隐王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放肆。引凤这样做想必是得到了父王的同意,可江浩月早已是心有所属,注定要辜负这一番美意了。只是父王不是平常人,江浩月若是当堂拒婚,他如何饶得了他?

瞪我干什么?你自己的妹妹要送人奇树之荣也不问问别人心里,是不是已有别的花朵了?

你又不是不知江浩月那个宁为玉碎的直脾气,看来要糟。

君渐离不以为然地幽雅一笑,他不会那么傻吧?又是丞相之位,又是驸马之荣,他会不要吗?反正沐飞卿也不记得他了,这样不是正好吗?

隐王皱起眉头,该说你看人不准,还是把人都向一个方向来看?我看我们就等着救人吧。

“江大人,引凤的琴艺歌声可还入耳?”皇上带着笑容问道。

“公主的琴艺娴熟,歌声委婉动听。”

皇上望着娇羞的女儿,意味深长地说:“引凤呵,你听,你可是遇到了知音。”然后转向江浩月,“江爱卿,你看我把引凤许配给你,可好?”

江浩月惊讶地抬起头来,好像没有听清楚他的话。

皇上以为他是太过高兴,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笑得更是和蔼,“江爱卿,你意下如何?”

“公主是金枝玉叶,微臣配不上公主。”江浩月说道,用他那一贯的平静语调,“微臣心中早已有了心仪之人。”

本是在等着他跪地谢恩的皇上,愣在了当场。引凤的脸一下子红晕退尽,皇子们互相惊诧地交换着眼神,他在说什么?拒婚?向当今的皇帝拒婚?

说了,隐王呻吟一声,用手掩住了额头。君渐离手中的酒杯脱手,几乎跌落在地上。他忙伸手一抓,酒杯“叭”的一声,重重地桌子上磕了一下。

“你说什么?”皇上不悦地问道,他的回答太意外,态度又太自然,让他的怒气没来得及发出,“你家中已经有了妻子吗?”

“她还不是我的妻子。”

皇上一拍桌子正要发怒,引凤在他身后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他回过头去,正看见这个最疼爱的女儿带着水气的大眼睛里恳求的眼神,不禁起了怜惜之心。引凤的母妃过世得早,她自小极为乖巧懂事。难得求他一次,如果这良缘不能成,她一定会非常伤心。

皇后见状,向皇上温言劝道:“皇上,江大人不忘前情,是个重情义的人。您看能不能就让他娶那个女子做侧室,可好?”

这已是格外的恩典了,君渐离紧张地盯着江浩月,我的宰相大人,你给我倒是快答应呀。

当然知道反对的话一出口,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江浩月静静地望着满眼期盼的引凤公主,暗暗在心中道了声抱歉,然后转向皇上与皇后正色说道:“谢皇上皇后的错爱,江浩月此生若要娶妻,只会是她一个。公主品貌端庄心地善良,定会遇上强我百倍之人。”

引凤一下子站了起来,脸色已没有了一丝血色,睁大眼睛幽怨地看着他。我已如此委屈,你为何要这样对我?恨恨地哭出声来,一跺脚,向内庭跑去。

“你好大的胆子!”皇上大怒,一掌击在桌上,“来啊,给我拖出去,庭杖四十。”

皇上已是多年不用庭杖之刑,曾有大臣苦劝过他,说庭杖之刑过重,有的人受不了三十下就会丧命。而且大臣受刑的时候,会有官员观刑,不但皮肉受苦,更是尊严尽失。皇上听后点头称是,于是多年不用此刑,现在盛怒之下,一下令就是庭杖四十。

君渐离趁着众人还在震撼中没有回过神来,悄悄地站了起来,快步走出春华殿,向行刑的地方走去。江浩月,你了不起,怎会有你这样的人?你把皇上弄得下不了台,皇后和引凤面上无光。不会先答应下来吗?真让那家伙给猜中了,江浩月刚封的官位不保,看来连活命都难。事关皇家体面,皇上今天是起了杀心,看来是想让他毙命杖下。

隐王知道自己此时若是求情,不但会火上浇油,更会累及自身,但若是不开口,江浩月则绝无生还的希望。正是夺位的关键之时却不得不将事情揽上身,江浩月这样的人若是因为此事而死,实在是我们赵姓皇族之罪。

“父皇。”他站起身来,“庭杖之刑过轻了,理应把他贬为庶民再流放。”

“哦?!”皇上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江浩月不是你举荐的人吗?”

“儿臣这是以国家为重。”

右侧边上的锦衣玉冠的皇子,低下头隐藏住自己的冷笑。看起来太子是在丢卒保帅,实际上是不惜引起父皇的反感,也要保住江浩月的性命。贬为庶民?难道经过今天的事情以后,江浩月还能做他的丞相吗?现在就已然是危在旦夕了。罢了,会丢卒保帅的兄弟我也的确是太多了,肯为了保护臣子而让自己置于危地的,倒真该是个帝王。我的六哥,你能做得到,我当然也能做到。他站起身来,“父皇,太子殿下说得极是。”

君渐离几乎是小跑着来到行刑的午门外御路东侧,江浩月已经被绑着押到,按倒在地上。十余名旗校手执木棍站立在两边,只等当监的总管太监下令,就要行刑了。总管知道隐王与他向来不和,今天打隐王的人,见他过来了,便以为是来看江浩月的笑话的。

“君将军,您来观刑?”皇上大怒,看来是没打算让江浩月活着受完刑的,正好卖君渐离一个顺水人情。

君渐离“嗯”了一声,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总管下令:“搁棍,打。”

校旗手挥起便是三棍,重重打在江浩月的身上。这三棍来得急,虽未见血,却也是极为疼痛 江浩月浑身的肌肉绷得死紧,冷汗一下子沁满了额角。

总管正要喊“着实打。”君渐离开了口,悠悠地说:“李总管,你的话不要太多。”

嗯?他这一声“着实打”出口,校旗手则会加倍用力地打,君渐离为什么不让他喊呢?是不是想让他多受些苦,才打死他?可是看这江大人有几分傲骨,又不像以往那些受刑的大臣哭天喊地,痛得这样厉害,居然一声也不吭,着实让人敬佩。虽然今天活不成了,也不能让他受太多的苦。于是两只鞋尖向内一敛,这样就是暗示校旗手狠打下去,让他一下毙命。

“王总管,你的脚向什么地方放?”君渐离的声音冷若寒冰,“就要靠到一起去了。我记得你不是一向站八字步的吗?今天为什么不站?”

他竟然会知道这庭杖之刑的暗号?站八字是让校旗手手下留情的意思呀。他为什么?江浩月刚封的宰相,莫非君渐离是怕皇上回心转意?不大可能,可还是小心些好,若是行刑过后皇上找他要人,又该如何?

好,就摆八字了。总管一横心,说不定这就是江大人的一线生机了。

君渐离面色如常,心里却是暗暗重重地吁了一口气。在身侧松开了,从刚才起就一直紧握着的拳头,手已经麻木了。我只能做到这样了,江浩月你一定要忍过这四十杖。抬起头来,他望向春华殿,太子殿下,看您的了。

站起来的这位皇子是和引凤同一个母妃的十皇子赵瑞棋,是少数几个没有参加皇位之争皇子之一。

皇上余怒未消,“只让他流放?”

赵瑞棋点点头,“父皇刚封的宰相,立刻就杀死他,百姓定然会议论纷纷,这样对引凤的闺誉不好。父皇判他个不敬之罪,流放也就是了。”

皇上捺下怒气,转念一想,的确是如此,哼了一声,

“就这样办。”起身拂袖离席而去。

隐王一身冷汗此时方敢流出,感激地向十皇弟点了点头。赵瑞棋一笑,也不说话,起身向内宫走去,安慰引凤去了。

江浩月府上乱做一团,先是传来他升做宰相的消息,正要准备在家中为他庆祝,又说皇上宴请他。快三更时,君渐离突然赶到了,要带李国、宁紫涧到天牢,说江浩月他犯了不敬之罪,已被罢官,三日后就要流放到漠河。

这里没有人知道沐飞卿已记起了以前的事情,所以并没有把这事告诉她。小雅听了事情的经过义气恼又伤心,一路哭着走回房来。

“小雅,你怎么了?”沐发卿看到她的眼泪,惊讶地问道。 

要怎么说?浩月哥为了你受了庭杖之刑,还要带着那么重的伤流放到漠河去。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要是对我说自己不记得他了,他怎么会这么笨,那浩月哥多冤呀。可是要是不说,又好不甘心,“皇上今天封浩月哥做宰相,又把引凤公主许配给他,可是他为了——他的心上人,拒绝了皇上。”

沐飞卿一失神,滑坐在椅子上,“什么?”

“他三日后就要流放到漠河去了。”

“他怎么这么笨?”沐飞卿低着头,脸色白得像一张白纸,自语似的低声说:“什么样的心上人,值得他这样?”你多么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竟然会这么容易就放弃了。你真的太笨了,太笨了!

小雅只顾着伤心,也没有看到她的表情。宁紫涧他们正好走进门来,走到她身边,一手轻轻擦去她的眼泪,然后神情复杂地看了沐飞卿一眼。三哥不让他叫沐飞卿来看他,又不让他劫狱,一个人在那阴沉的天牢中,身上还有伤,想想就让人气得快要疯了。

沐飞卿站起身来,也不去看他们,静静地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三日后的郊外,江浩月穿着囚衣站在官道上,有些憔悴,却依然挺拔。昨夜还是一夜的秋雨,今天却放了晴。江浩月微笑着对身边的李国和宁紫涧他们说:“看来老天对我真的不错,今天我上路,雨就停了,赶起路来要方便多了。”话调轻松,丝毫也看不出是个有伤在身的人。

宁紫涧听了心里更难过了,“二哥,你就让我跟你一起去吧。”

江浩月温和地一笑,抬手摸了一下他的头,“四弟,我的确是犯了不敬之罪,哪有人流放身边还带着弟弟的?你留下来,要照顾小雅,还要帮我照顾她,真是辛苦你了。”

李国忙说:“那我——。”

“二哥回大哥那里,那边是正事,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你们放心。”

城内有几个人由远而近,原来是君渐离和他的侍从们。他跳下马来,把江浩月拉到一旁,“隐王让我来送你,他现在不方便过来。他叫我给你背一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不背你也会的,是不是?”

江浩月笑了笑,“会。”

君渐离向周围望了望,“她没有来?他们真不会办事,她现在失忆了,骗都可以把她骗来嘛。”

江浩月摇摇头,神情淡然,像一幅雨后山水,“她现在不在反而好些。我现在不能保护她了,麻烦你多费些心。”

君渐离一怔,书呆子的想法,还怕连累了她吗?她现在哪里,知道你是谁,为了谁做的这一切吗?不过处久了越来越觉得这家伙看起来真的蛮顺眼的。于是也收起平时那总是半开玩笑的语气,正色说道:“好,这里有我你只管放心。 ”

江浩月一笑,不再多语,随着衙役踏上了官道。

不远处的小山坡上,意外遇见的两个人正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太子殿下,您还是来了。”

“东方统领,你来此地又是为何?”

“我来看正义之士都是什么下场。”

“哦,在我看来,你还是很欣赏他的,不是吗?”

“是吗?”

“我听沐飞卿说过,你们天虎的初衷是为了创一个清平盛世。你现在怎么想呢?”

“——”

“若是还有这个心,我们一起试试如何?”

二哥还要再送三哥一段路,宁紫涧一个人垂头丧气地先回来了,走到后门竟然看见沐飞卿拿着包裹正从里面出来,“你——你要去哪?”她不是想回老家吧?二哥刚走她就要走,还连小雅也没带,看来是下了决心要离开了。怎么办?现在可没人对付得了她。宁紫涧受惊过度,她走过了他身边,他才结结巴巴地问道。

沐飞卿回头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展颜一笑,“要去漠河。猎犬,小雅就交给你了。”

好明亮的笑容,是个明亮得几乎可以把人照亮的笑容。宁紫涧抬头看了看头顶晴朗的蓝天,也笑了起来。三哥,你说得对,今天真是一个好天气。

两个月后,江浩月到了漠河。可能是因为君渐离事先的关照,一路上衙役都对他很客气。

漠河是极寒之地,刚到冬天,已经很是寒冷了。幸运的是,他们到此地的第一天就是个大晴天。到当地衙门报到以后,他被带到一个小院内。县内的师爷笑着说:“令夫人早就到了,正在里面等着你呢。”

我的夫人?江浩月呆呆望着他,我什么时候有的夫人?师爷一笑,推了他一把“快进去吧。”

房屋向阳,正午的阳光中,一个身影正背对着他站在窗前。白衣如雪,乌发如云,在耀眼阳光中美好得像个梦境。她转过身来,望着他微笑了,如一朵白色的芙蓉花,正在清风中徐徐盛开。

此时看到她,就已明白了她的决定。心中纵有千百句话,竟然语不成声:“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能不来?宰相你不做,驸马你不当,居然笨到情愿到这里流放。我不来,你这么笨的人,我怎么放心?”最后一句说得勉强,但还是说了出来,白玉似的脸上,此时已是艳若桃花。一向总是淡然的人,终于承认了,心上已有了放不下的人。

江浩月深深地凝望着她,半晌用略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我笨吗?是谁在被人追杀的时候,还为了救人暴露自己的行踪?是谁忍着被自己保护的人憎恨的委屈,冒生命危险帮我们拿证据?是谁不在京城里让人照顾,跑来这里受苦?是谁那么笨?”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走过来,轻轻把她拥在怀里。

在这温柔的怀抱中,把头搁在他的胸前。他的心跳此时 竟快得如擂急鼓一般,不禁笑了,“终于还是让你养成这种乱抱人的坏习惯了。算了,反正我也快习惯了。” 

窗外的那树寒梅在这一天,开出了第一朵花,冬天的脚步在这一天,悄悄地向春天踏近了。

盛隆三年,隐王登基已有三年了。多年来受征战之苦和官员层层盘剥的百姓,得到了休养生息的机会,全国的人口在这三年之间一下子增加了七百多万。赋税减轻了,上缴国库的银子反而一年年升了起来。

阳春三月,烟柳满皇都。

京城的繁华早已是远胜当年,除了各地的商贩,更有些从海外远道而来的洋商人。在这片繁华的深处有一处宅院,却在这繁华中显出主人的沉静。院内的杏花从高高的粉墙上斜逸出一枝,正要进府的访客在马上轻笑道:“真是满园春色关不住。”

儒雅的主人在书房中,怀中抱着个两岁左右粉雕玉琢的女童,一面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一面望着窗外绽放得如火的碧桃。

“睡着了吗?”坐在桌案前的女主人从公文中抬起头,小声问道。

“嗯。”

“放她下来吧,她一睡着就不容易醒了。”

“我再抱一会儿,去北边放粮已经快两个月没有回家抱过她了。”

“那我接着念。”

“嗯。”

“凤阳那位新县令又要求赈灾的粮款了,你还让他在那个地方做什么?快撤了回来吧。”

“他可算是个清官,凤阳的地也的确贫瘠。”

“清官是清官,能力为免也太差了。我记得你原来在那里时,凤阳那年不是丰收了吗?”

“再试他一年,此人我见过,若论肯吃苦又没私心的,朝中没几个比得上他。现在就弃之不用,太可惜了。我已经写信让老师爷出来帮他了,明年应该就不会如此了。”

她笑道:“看来皇上用了个心软的宰相。”提起笔在公文上仿他的笔迹写了个“准”字。

“原来我朝的宰相姓沐呀。”窗外的访客笑着说道。

沐飞卿一抬头,望着窗外的伟岸身影,“东方敌,东方大将军,你进来怎么从来不用通报的?”

“用通报吗,江大人?”东方敌故意问道。这个人要好说话得多。

“还是要通报一下的好,你看,又把她吵醒了。”标准的慈父责怪道。那女童果然已经醒了,不哭不闹睁大了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大人们。

沐飞卿伸手接过孩子往东方敌怀里一放,“你来哄吧。”

东方敌什么时候抱过孩子? 身体僵直的,小心抱着这个柔软得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受伤的玉娃娃,一动也不敢动。那孩子倒不怕他,开心地玩着他盔甲上的佩饰,“江浩月,你不是老实人吗?竟然跟着她学坏了。”

沐飞卿“哼”了一声不去理他。江浩月看着他狼狈的样子,一笑,伸手把孩子接了回来。原来这位勇冠三军的东方大将军,弱点竟是孩子,“东方将军来此何事呀?”

“君渐离的事情你们管不管?”

“嗯?”

“他强抢民女的事情你还管不管?”

“什么时候的事情?”江浩月奇怪地问。京城第一美男子还会强抢民女,当年他和沐飞卿解除婚约的消息一传出,君府的门槛立刻就换了三次。到现在他都在后悔,没有把那消息多瞒一阵。

沐飞卿淡淡地说:“是你到北方去时发生的事情。皇上跟我说过,让我们不要插手,这事情他亲自来管。”东方敌怎么事事和君渐离作对?三年前他们不是还联手为隐王夺取了王位吗?该算是生死之交呀,这样都还是彼此讨厌,真是天生的不对盘,“你一个镇国将军,管这件事做什么?”

“哼,那个笑面虎的事情,我不管,现在还有谁敢提?”

“笑面虎?辅国公对吗,你看他不顺眼是不是?”

“是。”他干脆地点头说道,“皇上要是偏袒他,我亲自去教训他。”

东方敌刚回府,总管就紧张地跑了过来,“你跑什么?一把年纪的,别摔了。”

管家喘着气说:“不是,将军,安王府上的皓澜姑娘到了,她在客厅等你半天了。”

“哦,难怪你紧张,她的确是个很可怕的人。”东方敌点头说道。

是吗?管家在心里偷偷地说,那为什么您会笑着往里赶呢?

客厅里,那个娇俏的身影优雅地一放手中的茶杯,站了起来。虽是礼貌地笑着,清澈的声音却有着明显的挑衅,“东方大将军,您终于回了。”

东方敌神采飞扬地迎上那个笑脸,也回了她个嚣张的笑脸,“回了。”

“星汇回来了?”春光明媚的御花园中,戴着凤冠的美人匆匆跑到君王身边问道。

“嗯。”皇帝轻轻扶住他的皇后,“别跑这么快,你有孕在身。”

“星汇怎么肯回?”

“是阿离让天师尹冰寒把她抓回来的。”

“他记起来了?”

皇帝悠悠地说:“还没有,但是一个人如果有一段记忆是空白的,当然会有感觉。星汇又能瞒多久,以阿离的个性,他是一定要搞清楚的。”

“她还好吗?”突然看见他忍不住上扬的嘴角,“你在笑什么?我们答应过星汇,不告诉他以前的事情的。”

皇帝笑道:“她怎么会不好。 你帮着星汇,我也要帮着阿离呀。这样吧,我们先装成不知道,等装不下去了再去管。”

“你想给他时间,让他自己发现?”皇后生气地转过身去。

皇帝一笑,扶着她的肩膀把她的身体转过来,“别生气呀,星汇要是能留下来你不高兴吗?”

她想了半晌,终于妥协地一叹,“你们两兄弟一个比一个霸道。”

“别叹气了。”君王轻轻把她拥在怀中,“老天做这样的安排必有他的道理。你看我们这御花园早已是春光灿烂了,没理由让阿离那里秋风满楼的,你说是吗?”

盛隆三年,阳春三月,已是春光灿烂了,每个人都该在春天里,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