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30

月色如殇: 江山 第一部

第一部

第一章

曾有人对赵紫说,你命格富贵,他日必入朝拜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赵紫冷笑,命由己不由天。
那年,赵紫十六岁。
那年,赵紫遇到了年仅十五岁的文晟。
那年,赵紫第一次见到何谓天家尊贵,百无禁忌。
雪白的高头大马,找不出一点点瑕疵,长长的鬃毛随风舞动,黄金打造的马蹄笃笃踏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
风驰电掣,行人纷纷走避。
那是谁?
赵紫紧紧盯着高大马背上的矫健少年,一袭红衣,双颊因气促微微晕红,烈火一般的少年。
郑亲王啊!
郑亲王是谁?
你连郑亲王都不知道?当今圣上的幼子,年级轻轻便封了王,再没有过的,皇帝对他眷宠之深,只怕要太阳便不敢给月亮。
如此横行无忌,天子脚下,便没有王法么?
王法,什么是王法,皇帝说的话便是王法。
原来如此。
赵紫不再说话,飞身扑上,一脚踢在少年坐骑的颈脖之处。白马一声悲嘶,连退几步,不住走动。
郑亲王紧紧拉住缰绳,怒目瞪着突然冒出的乞丐一般的少年,“小子,你穷疯了么,好大的胆子。”
毫不掩饰的鄙视目光,赵紫拉拉满是灰尘破旧不堪的衣服,他把自己当成乞丐了啊,微微一笑,“你没看到这个孩子就要被你的马踏死了么?”慢慢走过去,漫不经心的抱起已经说不出话的孩子,交到一个呜咽低泣的女人手里,微笑着,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对女人说,“你的孩子却不能保护,你还是母亲么?”
女人的脸变得比雪还白,赵紫的目光至始至终没有离开郑亲王。
郑亲王嘴唇颤抖,目光如火,“大胆的奴才,不过一个孩子,值得什么,你惊吓我的宝马,我诛你九族。”
眼角瞥见围观行人满脸不赞同之色,民心尽失,这个被宠坏的孩子当真生在帝王家么,如此单纯,竟能活到现在,也是奇迹了。
赵紫嘴角微弯,似嘲似讽。
风声虎起,脸上火辣辣的疼,黏稠的血液一滴滴落下,火红的视线中,少年玩弄着沾上点点红色的马鞭,笑得张狂,“狗奴才,不给你一点颜色看看,便得意了。”
“王爷。”
“王爷。”
穿着一色服饰的佣仆赶了上来,团团围在少年身边,用些许怜悯更多恶意的目光看着不知天高地厚的乞丐一般的少年。
“我明白了”。赵紫一脸受教,“文家在马背上打天下,也用马鞭治天下。”
“你,大胆.”比少年的喝斥更快的是手中的马鞭,带着风声,凌厉的落在赵紫脸上。
赵紫不觉得痛,少年练过武,皇家子弟又有哪个不练武,姿势利落,吐息纯正,显然是上乘武功,可惜少年心性不定,白白糟蹋了的。
郑亲王停下手,赵紫已经血人儿一般,却直直站着,眼光依旧嘲弄,好象打的不是赵紫,而是郑亲王。
郑亲王咬着牙道,“你们都傻了么,还不给本王教训这个狗奴才。“
一呼百诺,赵紫只觉得无数拳头棍棒落在身上,生生的疼,从来交杂的缝隙中,那个少年一袭火红披风,坐在雪白的高头大马上,用不屑的,看一条死狗的目光看着自己。
你得意么。赵紫咽下一口浓浓的带着腥味的液体,终有一天,我一定要你尝尝这种滋味。
停手吧!
轰鸣的耳里,听到嘲弄的声音这么说,拳头离开了,四周是这么静,静得让赵紫听到树叶落在泥地上的声音,静得让赵紫能够听见骨头格格作响的声音。
“你好有骨气么,只要你对我的马儿磕三个响头,本王便饶了你。”那个嘲弄的声音继续说着。
赵紫困难的睁开千斤重的眼皮,不断有血红的液体模糊视线,他抹去,朦胧的视线里,少年戏弄般俯下身子,居高临下的姿态好象一只慵懒的,玩弄老鼠的猫。
“好。“赵紫带着不变的微笑,清晰的说。
少年显然没有料到赵紫会答应,在他眼中,这个高傲的少年应当如那些威武不能屈的古圣先贤一般,宁可舍了性命也不做有辱斯文的事。
原来如此,这个少年也会害怕。郑亲王看着赵紫慢慢的走到马前,他的左手软绵绵的垂在身侧,是断了吧!郑亲王不敢肯定,赵紫的笑容从见面的第一眼便没有变过,好像一个面具。
这个面具上淡红色的嘴唇微微蠕动。
“你说什么?”郑亲王微微弯下腰,小小的得意慢慢漫延开来,要求饶么?
“你尝过从马上跌下的滋味么?“赵紫抬眼,黑嗔嗔的眸子像极北之地最坚硬的寒冰,柔软嫣红的唇瓣边是嗜血的笑。
惊惶失措的脚步,嘈杂辨不清话音的怒吼之后,遗留青石板上一汪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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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
身体疼痛不堪,根根骨头好像被人打断又重新接上。
赵紫从来不知道睁开眼皮也需要费这么大的气力。
茫然四顾,墙壁光洁,家具却是最粗糙的杨木,是仆人的通铺,而且是最下等仆人的通铺。
赵紫笑了,一瞬间的茫然之后,是黑宝石般清明不含一丝杂质的视线。自己还活着,这就够了。
左手不便,敷着厚厚石膏僵硬的垂在身侧,赵紫拖着这样的手蹒跚下床。
“你怎么起来了。”有些尖锐的声音,灰色的身子旋风一般扑来,还没有离开床铺的自己又被牢牢按回床上。
圆脸的灰衣少年瞪着圆圆的眼睛,一勺勺搅着热气腾腾的粥,“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命硬的人,受了这么多打还能活得下来。他们把你送来的时候就是一坨软肉。你别生气,我以为你要死了,死活不让你进来的呢!万一你好不了,变成厉鬼缠我怎么办,我最怕那种东西了。”
赵紫懒懒的听他说话,慢慢的就他的手吃粥,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服侍,赵紫再一次觉得受这样的伤也不冤枉。
“听王大哥说你杀了王爷的汗血马,你向天借了胆么,王爷对那马爱惜得跟眼珠子心尖儿似的”,少年摇摇脑袋,看赵紫的眼神像看笨蛋,“你笑什么,别以为拣了一条小命就是好事了,主子行事狠毒,是天家骨肉中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指不定要怎么整治你呢。”
“你的名字。”赵紫忽然问。
少年愣了愣,“我叫小柱子,你好奇怪,不为今后打算反而问我叫什么。凝贵妃虽然能救你,但王爷却时时在你左右,禁宫守卫重重,只怕下一次就――”
“你怕我死了带累你。”赵紫扯扯嘴角,一张脸似笑非笑。
小柱子呸的一声,空碗顿在桌上发出好大声响,“我跟你非亲非故,怕你什么。”
“哎哟,好热闹,还想着你若没醒要怎么叫你才好。”葱管一般细嫩精致的手掀开粗糙的布帘,进来的少女巧笑嫣然,雪白的瓜子脸上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荷露姐姐怎么有空过来?”小柱子跳下床,蹦蹦跳跳的挽住少女的手,与方才冷言冷面截然不同的神色。
“你就是那个少年?”荷露毫不在意,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英雄少年在她眼里不过是一个受了重伤的孩子。
受了重伤却不惹人怜惜。荷露这样想着,手指轻轻抚过裹着厚厚石膏的手臂,明明知道没有知觉还是小心翼翼。
“已经不痛了。“赵紫倚在床上,看着这个美丽的少女。
“你很傲气”,荷露笑着,少年刻意装出平庸的模样却依然掩不去眼里的光华。灵秀之气隐隐浮现。曾听人说天地正邪之间存在一股钟灵神秀之气,隐于山川河流之中,或为名伶或为文士,却不知,眼前这个灵秀的少年是终成正道还是堕入魔障。“人不能无傲骨,但锋芒太露却不是好事。“
赵紫一凛,眼前的少女不止是美貌而已。“受教了。“
小柱子眼珠子骨碌碌直转,摇着少女的手臂,“荷露姐姐你和他说这些做什么,反正王爷终究不会放过他的。”
荷露点点他的额头,“不过两三句话而已,怎么就闹脾气了,我做了千层糕,放在厨房里,只等一只馋嘴猫去吃。”
小柱子欢呼一声,嗔闹道:“谁是猫,谁是猫”,脚下不停,到了门口又转回来做个鬼脸,“荷露姐姐别跟他说太多话,他身上臭得很,当心连你也薰得臭了。”
荷露笑着摇头,偌大一个房间只剩她和赵紫,“你别怪他,他还是个孩子,嘴上虽毒,心地却是好的。”
赵紫淡淡笑着,脏污的脸上看不出表情,“我一点儿也不会怪他,这样才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有些话他隐着没说,聪明如荷露又如何不明白。“凝贵妃命我服侍你沐浴更衣。”拍拍手掌,两个健壮的仆人抬了一个大大的浴桶进来,丝丝冒着热气。
赵紫在少女的搀扶下下了床,手指搭在腰带上,见少女笑嘻嘻的看着自己,脸上不禁一红,这人,很明显的示意了,怎么还不出去。
荷露看着赵紫手足无措的模样,突然觉得这个太过聪明的孩子也是很可爱的。手指不自觉的在少年红着双颊的瞪视下褪下早已辨不清颜色的外衣。
一阵争夺,仅有一只手臂的少年当然不是少女的对手,无可奈何的少年终究被少女赤裸的按进浴桶里。
清澈的水根本遮掩不了什么。赵紫脸红如血。
“不用害羞,我自幼便服侍王爷沐浴了,男子的身体我是见惯的了”,纤手握着澡巾,用力搓揉黑色的皮肤,“王爷真是心狠,居然把人打成这样。”
赵紫舒服的眯眼,粗糙的澡巾撕扯着他的皮肤,虽然看不见,必定条条红痕了。
泊泊水声,半仰起头只看见少女白皙的颈子。
“王爷是怎样的人?”踌躇半晌,终究问出了口。
轻轻的笑声,“王爷么――,日子还长着呢!”
狡猾。赵紫趴在桶沿,温热的水一遍遍抚慰着饱受蹂躏的肌肤,有些刺痛,更多的惬意袭向绷得紧紧的神经,眼睑慢慢合上,淙淙水声,温柔的少女,最后浮现在脑海中的竟是许久未想起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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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妃今晚就留在儿子府上吧!凝碧楼儿子早让人收拾出来了,母妃一直想要的云蝶翠衣锦织堂的人今晚才送过来。”
文晟换了一身银狐皮袍子,精致的云鞋上缀了拇指大小的东海明珠,珠子毫不希奇,最难得的是一般大小,随着双脚一翘一翘。
“还是孩子么?坐没坐相,掉到湖里怎么是好。”一头云鬓的宫装丽人,用温柔的,连喝斥也像风般和煦的声音对在白玉栏上玩耍的儿子说。
“哪里就掉下去了?”文晟顽皮一笑,额前垂下几缕发丝,凌乱的遮挡住宝石一般的眼。利落跳下栏杆,在母亲柔和的目光中规规矩矩的坐在席上,拈了一块糕点往嘴里送。
凝贵妃暗暗摇头,“你总是这个样子,这可怎么是好。皇上喜欢稳重的孩子。”
文晟撇撇嘴,“母亲总在担忧,稳重的哥哥们多得是,也不见父皇喜欢哪个。这样多好,也不用跟别人争些什么,皇后也不会对您冷嘲热讽的。”
“孩子话。”目光悠远,若有所思,“夫子是怎么教你的,四书五经都读完了?”
文晟鼓起塞得满满的腮帮子,“夫子教得慢,书阁里的儿子早早就看完了,夫子讲的都是不实用的道理,我听得好不烦闷。本来想着什么时候让母亲再找个夫子来,索性今儿一并说了。”
凝贵妃顺顺文晟乌黑的长发,眼里又是骄傲又是爱怜,这是她的儿子,宫里娘娘们哪个比得了,便是皇后也不能比。这些话她当然不会说出来,嘴角微微冷笑,“书阁里的书都读完了,好大的口气,你才见过多少世面,连古圣先贤也瞧不起了,说出去不怕笑断别人的牙!”
文晟低头不说话,对这个母亲,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美貌温柔自是不用说的,但太过完美总让他觉得像戏台子上精致的面谱,从不大声说话,即便自己顽皮捣蛋也只是和风细雨的轻轻斥责,别人家的孩子也是这样的么?文晟不明白,奶娘对她的儿子便不是这样,生气时会提着木棍追着骂,高兴时会把他牢牢搂在怀里。夫子见到时会摆出一副厌恶的样子,说那些是下等人的粗俗行为。文晟才不管这些,他喜欢奶娘粗粗的却温暖的手臂搂着自己,每当这个时候,满心的欢喜就要炸开来,鼻间会闻到与母亲高贵淡雅的兰花香味截然不同的皂荚角的味道。
“你也该换个夫子了,一家之言终究不是大道,你是要担当大任的人,胸中沟壑万千,必须容纳百川,集众家所长才能成就大业。”凝贵妃喃喃的道,这些话,既是说给儿子听更是说给自己听,唯有不断提醒,才能在那个比黑水河还要黑暗的皇宫里一步步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但这些离她想要的还远得很,还远得很――
“母妃,让舅舅来教我吧!儿子早就想跟他学兵法了。”文晟眉开眼笑看着母亲。
凝贵妃一怔,“兵主大凶”,直觉反对终止于少年黯然的神色,“你想舅舅,我让人叫他来见你就是了,何必一定要学什么兵法,太平盛世,还要你去打仗?”
“母妃说得不对”,少年突然站起,双手负后踱了几步,像困于笼中的小兽,焦躁不安,“母妃难道不曾见到狄人屡屡扰我大燕边境,挟兵器威逼我大燕每年送去财物美女,还美其名曰‘和亲’,天下有这样的亲家么,强盗也没有这么坑脏的”,文晟咬着嘴唇,面沉如水,“太平盛世!太平盛世!母妃,我还记得姐姐被送走的那天晚上,那种痛彻心扉的滋味,那么痛,那么痛,清楚得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母妃,你还记得么?”
凝贵妃像被狠狠打了一拳,不可抑制的颤抖,轻轻的道:“我怎么不记得,我每天晚上都见到她――”
少年长长吐了口气,仿佛这样就可以把郁积在心中的恨意全部吐出来,“那些古圣先贤的书治得了国却保不了家,我不过求舅舅教我兵法,母亲为何不允?母妃,难道你还有女儿,我还有姐姐送给强盗么?”
少年目光灼灼,女人面白如雪,“你舅舅不会答应的。”
金步摇,凤头钗,亮得刺眼。
“母妃还没有问就知道舅舅不会答应了?”少年偏着头,眉宇间隐隐怒色。
凝贵妃如此了解一母同胞的弟弟,谦和恭顺。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有了一个当贵妃的姐姐倒宁愿没有,姐姐在宫中轻飘飘一句话,弟弟在军中就是鹅毛大雪。’晟儿要随他学兵法,日后哪里有不随他出征的。大燕的皇子,卫家的荣华,那些佛口蛇心的小人们眼红心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凝贵妃不敢再想下去,只须再忍一忍,只须再忍一忍――
“晟儿,这事急不得,你舅舅整日里忙得见不着人,你舅母跟我抱怨了多少次。上次打完南越回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你忍心让你舅舅累上添累?”
少年半垂眸光,“母亲说得是,儿子糊涂了。等舅舅养好身体,母妃必定和舅舅说。”
凝贵妃微微笑着,素雅如兰,端丽不可方物,“母妃什么时候骗过你,你也闷了好些日子了,和你的哥哥们到鸣苑玩儿去吧!皇上对我说你还小,不要拘着了。我也思量着男孩子要动些儿才好,别跟个女儿家似的。”
文晟几乎疑是自己听错了,平日里带狗放鹰,哪一次不挨母亲的骂。好,好,今儿算是佛爷开了眼。想起前些日子明哥儿神神秘秘的跟自己说府里来了好玩意儿,正要思量怎么出去,再没想到会从一向谨慎的母亲口里听说这样的好事。立时便要跑到恭王府里和明哥儿倒腾一番,终究顾及皇子身份,规规矩矩的道:“母妃今儿晚上便在儿子这里用膳吧!父皇赏的上好鲈鱼,刚出水面就放进猪油里冻着,新鲜无比!儿子去让新来的扬州厨子做母妃最爱吃的扬州鲈鱼,只怕母妃吃过就舍不得走了。”
“难为你的孝心了”,凝贵妃难里不知道这个儿子的心思,连连摆手,“去吧!好好松散松散,只不要太野,我坐会子就回去了。”
文晟告了退,转过脸来早已喜悦无比,两步跳下台阶,不提防手肘撞上一副绵软的身躯,“我的天爷,王爷必是遇上什么好事了,毛毛躁躁的,哪里像一个皇子。”荷露以袖掩口,咯咯笑个不住。
文晟也不在意,眼角瞥见荷露身边站了个少年,安安静静,低垂着头,文秀得紧。“他是谁?”
赵紫抬头,眸光直视文晟,清澈犀利。文晟倒是一怔,面若桃李,清妍无铸,心中没来由一阵厌恶,最恨这种男身女相之人。口气不由生硬几分,“既然是下人,带给总管发落就是了,何必让母妃烦心。”
荷露抿唇儿一笑,“王爷错了,他可不是府里的人,他叫赵紫。”
“赵紫,赵紫。”文晟喃喃念了几遍,仔细看了看,“长得倒挺标致,是你亲戚么?”
“王爷说难里话”,荷露觑了觑文晟茫然的神色,舔舔唇瓣,“王爷忘性好大,今天发生的事就不记得了。”
文晟怔了怔,随即眼中精光四射,霎时如荒野里的饿狼,死死盯着赵紫细白的颈脖,牙齿咯咯作响,“原来是你!”腿脚一动便要踢来。
荷露从来没有见过文晟这般模样,再机智伶俐不过是个少女,心中不禁发慌,急急的道:“王爷且住,赵紫是贵妃要见的人,万一怎么了奴婢不好回话。”
文晟动作一顿,凤目一扫,白玉高台上,美艳妇人举杯品茗,状似悠闲。恨恨一瞪赵紫,说出的字眼像用牙齿碾碎了挤出来,“赵,紫。”
袍袖一甩,头也不回的去了。
荷露轻吐口气,才发觉背上冷飕飕的都是汗,王爷背影决绝,方才他真的想一脚踢死赵紫的。“时日还长得很。”王爷的眼神这么说。
转头看他,少年看着王爷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脸上找不到一丝可以称之为害怕的表情。视线惊扰少年,美貌的脸孔浮起笑意,一贯从容,好像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局幻象。
“时日还长得很!”声音清冷,少年嘴角带笑。艳丽魔魅一如大红色的曼陀罗。
谁是猎物?
谁是猎手?
冷风吹过,荷露觉得心也冰冻了,四肢百骸一点一点的麻痹。赵紫赵紫,你究竟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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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赵紫。”
高高在上的主子,说话永远是这么优雅,即使眼神鄙夷得如同看一条烂泥地里的死狗。赵紫恭恭敬敬的跪下,磕头,头抵着地没有抬起,看到如雪一般白的汉白玉。
“奴才赵紫。”
凝贵妃笑了,“抬起头来。”
眼前一亮,凝贵妃神色越发温柔,“听下人说有一名少年竟然敢当街杀了晟儿的爱马,本宫还想着是怎样桀骜不驯的草莽,再没想到竟是这般标致令人疼惜的。脸上的伤是晟儿打的,真让人心疼。”
赵紫仰起脖子,跪在地上俏生生如出水芙蓉,“赵紫万万不敢怪责王爷,赵紫冲撞王爷,受些责罚是应该的,否则日后王爷如何驭下。”
凝贵妃唇畔含笑,“你既知道礼制规矩,更当知道皇室贵胄是何等尊贵,怎么就做出犯上的错事来!”
赵紫凝视这个美艳无比的妇人,这个女人拥有即使是王爷也无法拥有的权势,赵紫只一眼便知道,这个女人是一把刀,眼睛里隐藏着与自己相似的欲望野心,也许,这把刀能帮助自己拿到一直汲汲以求的,也许,这把刀会成为葬送自己的最致命的武器!
“贵妃错了!”清脆的声音如美玉相碰,掷地有声。
“哦?”贵妃佯作怒色,更多兴味。
“贵妃懂得何为天道?天道,在乎人心,岂不闻民为贵,君为轻,王爷天纵英才,但万不该在集市中策马狂奔,王爷心中快意,却看不到民愤难平。赵紫杀了王爷爱马,却不是坏了皇家体统,正正是周全了皇家体面。贵妃何等兰心慧质,当能体会赵紫一片苦心。”
赵紫一番话听得凝贵妃冷汗涔涔,多亏这个奴才,否则自己一片心血岂不付之东流。晟儿晟儿,但凡你有赵紫一半心思,母亲又何用这么艰难。
“听来倒有些道理”,面上含笑,柔软的指腹磨挲着光洁的杯缘,“我若不饶你性命,岂不辜负了你那句兰心慧质?”
赵紫磕了个头,脆声道:“谢贵妃不杀之恩。”
飒然起身,同样一个人,站起来却又是另一番风姿,长发及腰,乌黑光泽,随微风轻轻摆动,只用一根丝带束着,松软柔顺,末梢微微卷起,说不出的可爱。
“好个伶俐的孩子”,凝贵妃暗赞了声,少年只穿了件最普通的青色长衫,体态风流。这样人,穿什么也衬不了一份风姿,“读过书么?”一片心思兜兜转转。
“父亲在乡下教书,赵紫幼时读过一些。”
“我听你说话谈吐,倒有一番识见”,一双凤目直直看向赵紫,想从那张胜似女子的容颜上找出什么,“晟儿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张狂了。府里的人怕他纵他,都由着他胡来,也该有人管管他,”眼神如箭,“赵紫,你可愿做这郑王府的总管?”
赵紫浑身一颤,面色雪白,“贵妃岂不折煞赵紫了,只要贵妃吩咐,要了赵紫的性命也是甘愿的,更何况这样的好事。只是小子见识短浅,府里又多是资深的老人家――”
少年不再说下去,纤细的手指紧紧纠缠,指尖用力得发白。凝贵妃心道:是了,一个被踏进烂泥地里的奴才,突然遇到天大的福泽,若再处变不惊,才真真是不能留的祸胎。小人,只求富贵。赵紫,本宫以为你所求何物,值得冒杀身的危险,却不过如此。
赵紫,可以一用。“你不过怕德薄不足以服众,你拿本宫的令牌去,看府里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拦你。”
从荷露手中接过沉甸甸的令牌,一面刻着繁复的祥瑞图案,一面刻着大大的郑字。赵紫紧紧盯着手中的令牌,握得紧紧的,仿佛只要这样就可以在这风雨飘摇的人世间将自己蝼蚁一般的性命牢牢握住。
荷露退到一旁,看着被惊吓的少年手足无措,忍不住发笑,在自己面前那么老成持重,好似什么都不可以动摇一般,到底比不过贵妃三言两语,变得可怜可爱起来。
心头突突直跳,荷露皱眉敛色,端坐上位的高贵主子一贯优雅淡漠,看不出是喜是忧。心中忍不住为被喜悦冲昏头的少年感到害怕,莫明的,好像心被猛兽长利的爪子抓住一般害怕。
赵紫定了定神,抓紧手中命根子一般的令牌,红红的舌尖划过唇瓣,惴惴的道:“王爷――王爷恨透了赵紫。”
凝贵妃冷哼,“你只管放手去做,他若敢打你伤你,你只说是本宫的意思”,话音一顿,“晟儿,晟儿再蛮横无理,终究是个孝顺的孩子。”
赵紫垂手侍立,神色恭敬无比,凝贵妃心中满意,扶着荷露的手起身,步下阶梯。
车轮滚滚,长声呼喝。
坐进车里的凝贵妃像放下什么一般轻松,她为儿子选了一个合适的总管,为自己选了一个听话的奴才,为日后鸿图选了一枚极其重要的棋子。
纤手放下湘竹制的窗帘,细长的竹条掩去高大宏伟的郑亲王府凝贵妃放心得太早,没有发现在她转过身去时,那双足以让天下男子神魂颠倒的眼眸里,闪现着绝不是一个恭顺奴才该有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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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之后,恭王府
明哥儿差点一脚踏上圆滚滚的酒坛子,连连跺脚,劈手夺下文晟手中的酒壶,“我早该叫下人不许呢进府的,堂堂一个郑亲王醉成这副模样,让人看见不被笑死。你――你还喝,真真不知悔改。”
将怀中嘟嘟囔囔的醉鬼一推,鼻子嗅嗅,空气里飘着似兰非兰,似菊非菊的香气,浓郁扑鼻却不腻人,明哥儿脸色比纸还白,气得吐血,只恨不得拿酒坛子把这醉鬼砸个窟窿。
一把抓住可怜巴巴被醉鬼踩在脚下的瓶子,放声大哭,“我的亲亲兰露啊,怎么你就糊里糊涂的去了呢,想你哥哥我平日里是多么疼你惜你,却连最后一眼也没来得及看,我的心肝宝贝儿啊!”
文晟醉眸半睁,只觉得坐倒在地捶胸顿足的男人好生眼熟,歪歪扭扭的走过去,腿一软靠在他身上,嘻嘻傻笑,“哭――哭什么,呃,我这么倒霉也没有哭,呃,我今晚回去一定-------一定把他丢进狼窝子里喂狼崽子”,歪了头想想,“好像――好像府里没有――没有养狼。”手缠了上来,“羽儿小心肝,我们亲热亲热――”
明哥儿一手肘把他推开,气得双颊通红,“你还认得出我是谁?什么毛儿羽儿,你把我这当怡红院。”
文晟倒在地上,可怜巴巴的看他,软软的道:“明哥儿又在生气,呃,明哥儿在气什么,母妃护他,连你也护他,赵紫这奴才有什么好,杀了我的马儿还要欺负我,我――我这个王爷当得好窝囊。”
这个少年,混世魔王一般的少年,哪里见过这么可怜可爱的样子,难怪他从来不敢喝醉。明哥儿眼珠子骨碌碌直转,暗暗思量,那赵紫究竟使了什么手段逼得他这样,倒是个人物。
俯身拉他,殊不知醉了的人最是胡搅蛮缠,嘻嘻笑着的少年手脚并用的缠上他的身子,可怜明哥儿连叫也叫不出一声,硬是被压倒在地。眼前一阵发黑,耳旁吐气如火,醉鬼口里不停胡乱叫着什么兰儿蝶儿,一手扯开他的衣服往里伸。
明哥儿恨不得一口咬死那醉鬼,偏偏平时最恨学武,手指修长只有握笔的力道,再重就不能了。欲哭无泪的看着大大洞开的房门,难道――难道今天就任由那醉鬼轻薄了去――
脚步轻浅,有人道:“郑王府的赵总管在前厅等着,说是来接郑亲王回府的,王爷见是不见?”
明哥儿怒叫:“你是死人呀,还不快快把这醉鬼从我身上拉开。”
茗烟一肚子委屈,踏进房的刹那,怔住,倒宁愿一辈子也看不到这副景象。他的主子,高贵的主子被另一个男人压在身下,衣衫凌乱,露出一大片白皙如玉的胸膛,几缕发丝散落,双颊嫣红似火,竟是那么撩人心魂。
“你这死奴才――”不知被摸到什么地方,明哥儿瞪着茗烟的眼带了几分湿润的水汽,气势十足的骂声最后也带了几丝颤抖。
茗烟双颊一热,忙忙将郑亲王从主子身上拉开。
文晟咕哝着,脸上晕红,像涂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软绵绵的坐在椅子上。
明哥儿穿戴好,回身见茗烟怔怔的看着自己,想到刚才那副狼狈的样子竟然让下人看了去,心中便有说不尽的羞愧。一股气全部撒向不省人事的文晟。
一脚踢在文晟腿上,口中骂道:“让你喝我的兰露,让你喝得烂醉。”
“恭王爷让赵紫好等,原来在这儿胡闹。”
清清冷冷的声音,如美玉相碰,如金铁交鸣。
门外步进一人,白衣胜雪,面貌俊美,清冷的月光洒在身上,竟像披了一件羽衣。
暗赞一声,好一个精彩绝伦的人物。
赵紫眼光只在恭王爷身上一扫,便停在醉得不知时日的文晟身上,秀气的眉毛蹙了起来,“早就听说恭王府里的兰露珍贵无比,只需一滴便能让人醉上三天三夜”,眼带嘲弄,“但赵紫却不知道海量如恭王爷也受不住呢!”
明哥儿心里迷糊,脸上不肯示弱,冷笑连连,好一个赵紫,果然是个厉害人物,难怪文晟有家回不得,却不知道他看出什么,说话这么古怪,这儿是恭王府,自己也不是文晟,哪里由得你搓圆捏扁。
茗烟嘴角抖动,像遇到天底下最滑稽可笑的事,不住向恭王爷使眼色。
顺了他的目光一看,明哥儿冷笑不再,脸色刹时变得比茗烟还要难看几分,阵红阵白,连话也说不出来。
赵紫欠了欠身,绕过木雕泥塑一般的恭王爷,一双比黑夜还要墨黑的眸子盯着软瘫在椅上的文晟,语气无奈而温柔,“王爷该回府了。”
文晟勉强睁眼,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倒有几分像那个可憎可厌的杀才。文晟跳起来大叫道:“我认得你,赵紫赵紫,你个混蛋奴才,怎么――怎么也敢来恭王府撒野,明哥儿,明哥儿,你还不快快让人把他打出去。”
边说边摇摇晃晃的四处找寻棍棒石块,颈上忽然一痛,再没知觉。
明哥儿目瞪口呆,看着安安静静伏在赵紫怀中的文晟,暗暗懊悔,怎么自己就想不到这个法子。
赵紫柔和一笑,如美玉生晕,昙花初现,“赵紫告退。”
横抱昏睡不醒的郑王爷,微微上挑的丹凤眼临行一瞥,让明哥儿浑身发寒。
少顷――
“王爷,他们已经走了。”
“――”
“王爷在看什么?”
“他临走还看我一眼――”
“?”
“――他敢笑话我,他竟敢笑话我,不过就是腰带系反了么!死奴才,我,我踢死你――”

燕武十年,城东恭王府传出不明声响,疑是刺客入侵,廷尉府鸿羽急报,搜查数月未果,列为大燕十大疑案之一,封泥入档。


第二章

文晟被人扔进湖里,刚刚化开冰的水冰冷刺骨,浑昏沉沉中身体不断下沉,吸了水的棉袍重得像铅,间或带着棱角的薄冰划过肌肤,刀子一样生生割着疼。
“赵紫。”
文晟挣扎着冒出水面,身子抖得厉害,月夜下那人站在梅数下,白衣飘飘出尘似仙子,但文晟仿佛看到一个魔鬼。他竟敢把他扔进水里!
愤怒。
心脏一瞬间收缩,有什么在脑中炸了开来,捏紧僵硬得不听使唤的拳头,狠狠打向亮得刺目的笑容。
五指簸张,接住少年气势汹汹的拳,掌与拳交击,发出沉闷声响,就像两人之间沉闷而微妙的关系,在肢体接触的那刻,轻易的被打破了。
只有一臂之距,文晟瞪着赵紫,冰冷的唇微微颤抖。赵紫双唇嫣红似血,俯在文晟耳旁低语,“你恨我憎我,我也厌你烦你,你不是自恃武艺高强?打败了我才认你这个王爷。”
轰的一声,血往上冲,连耳尖也发起热来,一脚向他心窝子踢去。燕十二自创的招式,当年多少英雄好汉都栽在上面,配合身形步法,趁人不备出奇不意,最是狠毒。
文晟是气疯了,忘了右手害捏在赵紫手里,忘了赵紫一眼不眨的防着他。文晟腿脚一动,赵紫便料到他要做些什么,嗜血一笑,左手五指扣爪,正正拂在膝弯之处。文晟登时左腿一软,便要不听使的跪倒在地。
即便瘸了废了也不给这厮下跪。
深吸口气,两指戳向赵紫眼睛。眼睛是人体最柔软脆弱之处,大惊之下不由仰身,右手一松。
文晟招式却不使老,轻飘飘向后掠去,倚在一棵花树下喘气。
“王爷的酒可是醒了?”赵紫笑吟吟,一步步走向冷风中瑟瑟发抖的少年。
该死该死。文晟骂着,也不知是骂赵紫还是骂自己。
酒的后劲涌上来,四肢绵软无力,恨不得立时倒在被窝子里睡上三天三夜。此事却不能睡,盯着少年不敢稍离半刻,即使这样还是不够,不时一两个模糊的影子重叠又分开。
已经顾不得了,几乎可以听到赵紫衣袖拂动之声,文晟突然明白,他是要慢慢逼迫自己,享受尽自己尊严尽丧的绝望无助,再一点点咬破皮肤嚼着血肉吞下去。
他恨自己。
他要报复。
用力咬唇,咸腥的液体涌了出来,不会让他如愿。
扑上去,不顾他打在胸口的掌,不顾那足已让自己昏厥过去的痛楚,狠狠的,用力的抱住他,纠缠滚在地上,高高扬起的手打在惊愕的脸上。
“你疯了。”淡漠的声音有些尖锐,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不要命的打法。
火辣辣的疼,口里全是铁锈味,舌头咬破了。
赵紫紧紧按住这具散发着高热的身体,脑中好像有什么断裂开来,清楚的听到闸门开启的声音,一直压抑心中的野兽随着流出的血液冲出身体,要毁灭什么才能平静下来。
顺从心中的想法,眼神如此包含欲望而炽烈,手指却异常冷静的撕开少年的衣服。
上好的云桑织锦一片片落在地上,文晟忘了挣扎,呆呆的看着这个陌生的少年。
充满弹性力道的小麦色肌肤渐渐显露,失了包裹的暴露在猎食者的眼中,赵紫慢慢抚着美妙的躯体,少年剧烈的心跳透过手指传到心里。赵紫笑了,他的心跳竟与自己一样。
赵紫的脸在月色下显得朦胧,残忍得仿佛要撕碎什么一样的笑容,文晟瞳孔惊惧的收缩,他看着自己的样子就像盘旋空中的鹰隼。剧烈的挣扎,拳脚交加,喝骂撕咬。
身体被推开,少年爬起来,赤裸沾上些许泥泞的脚修长强健,不可思议的情色。
不能让他逃掉。
伸手牢牢扣住可怜猎物的脚踝,倒拖着,重新锁进明为身体的牢笼。
“卑鄙”,文晟双手被绑在头上,用的是自己的腰带。吐一口带血的唾沫,恶狠狠瞪着赵紫,“你趁人之危,本王不服。赵紫,是男人就把本王放开,堂堂正正的打一架。”
赵紫此事却不想打架,身上各处隐隐作痛,王爷果然不是花拳秀腿。轻轻的笑了,抚过唇角的手指来到少年脸上,沾了自己的血,沾了少年的血。
意味不明的抚触让文晟颤抖,他不知道为什么赵紫会这样对待自己,他们不是敌人么?他为什么不把自己打得更重些?他满意了么?为什么不扬长而去?他还要使什么恶毒手段?
赵紫的手抚过他的眉,停在他的眼上磨挲不去,“好漂亮的眼睛”,痴迷的赞叹,“像烈火一样将人焚烧殆尽了。”
文晟脸色惨白。他的手指来到唇边,轻轻描绘,带着某种可怕的意图。
“你,你做什么,放开本王。狗奴才,本王诛你――”声音颤抖,瞪大的眼睛倒映少年突然放大的面孔,唯一可以自由的嘴唇被来人毫不留情的剥夺。
疼痛。
文晟紧蹙眉头,口里满是陌生的气息,陌生的血液,淡淡的香气被更浓重的腥气盖过。
赵紫的舌尖是嘴灵活最狠毒的蛇,狡黠钻入,破除坚硬的外壳,将少年重重守护最柔软的嫩肉勾缠出来,恣意玩弄。
文晟喘不过气,口里鼻间甚至胸腹里都是赵紫的气味。困难的拒绝化成暧昧的呜咽,破碎的溢出胶合的唇瓣。
想要他住手,想要他放过自己――
挣扎着别过头去,可是就连这点软弱的举动也不被允许。
强硬的扳过他的头,捏开牙关,侵略者再次霸道的巡视自己的领土。
交缠,吮吸,令人脸红的水泽之声。
放开的时候,文晟气息急促,眸带水光,双唇嫣红似火,残留几许水痕。
赵紫跨下如火,将文晟的双腿架在肩上。
文晟惊醒,大叫,青色的布片堵在口中,是自己被撕碎的衣服。大张的双腿,羞耻的姿势,文晟狠狠瞪着主宰自己身体的少年。
住手。
不放过你。
少年凶狠的眼神这么说。
赵紫笑了,扶着坚硬如铁的欲望打进少年青涩的身体。
文晟只觉得自己被一把大铡刀生生剖成两半,那把刀不断推进,钝钝的割着自己的血肉。
文晟几乎想死,缚在头顶的双手绷得像拉开的弓弦一样紧,粗粗的腰带勒进肉里。
细嫩的内壁渗出血来,润滑了甬道,令硕大的凶器更容易进入狠狠顶进,文晟柔韧的身体大大仰起,喉咙里透出破碎的悲鸣。
赵紫感到自己被少年狠狠吞了,温暖紧窒,勒得他呼吸不了,却又那么美妙。未经情事的密地不知所措的一张一合,是害怕惊惧,文晟面孔扭曲,绝望悲切,他从没想到男人也可以用这种方法凌辱另一个男人,那把带着高热的刀不断挖掘脆弱的内部,离他那么近,自己的身体,连同内心,都一分不留的悲哀的裸露在赵紫眼中。
腰快断掉,那人的手几乎要折断自己的腰,即使痛不欲生,即使羞愤欲死,文晟仍强迫自己睁大眼睛,看清楚赵紫每一分表情。
不知疲倦的律动,赵紫像吸了精气而飨足的精怪,越发妖艳嫣红的唇半启,发出悦耳的呻吟。 手指白皙如玉,紧紧抓住文晟麦色的肌肤,珍珠一般的莹白色,异样凶残。
文晟记不清是第几次,脸上湿漉漉,混合了汗水泪水,下身已经痛得麻木,每一次少年打进楔子,穴口不由得微微抽搐。
文晟好恨,恨这个在自己身上取乐的少年,恨这具为少年取乐的身体。
皎洁的月光拉出长长的影子,绞缠在一起,迎合或逼迫,分不清彼此。
抓住腰部的手突然用力,深深陷进,赵紫浑身一颤,低低呻吟一声,高热湿润的液体冲进甬道深处,打在柔嫩敏感的内壁上。
文晟悲鸣一声,眼前白茫一片,一滴眼泪终于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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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若有人大声在吵闹什么,待得注意听时又变成几丝游音,文晟眼睫微动,终于再睡不着,朦胧的视线清明起来,软烟罗糊的窗纱被风吹得飘起来,竟好像落晚烟霞,炫灿无比。
白茫茫的光透了进来,一连几日飘雪不停的天竟然放晴了,文晟心中喜欢,手肘一撑便要起来,骨头却格格作响,好像被几十辆马车齐齐碾过一般,生生的疼,说不出口的羞处更是一抽一抽,疼得恨不得立时死去才好。
闷哼一声倒回床上,眼睛盯着挂在帐顶的丝穗,红艳艳的,似火。以为是一场噩梦,只要睡醒了就什么也不记得,可是一切那么真实,被压倒时的无助,被撕碎时的绝望,被迫承受却不得反抗时的悲哀――
手抓住胸口,干净得散发清香的衣服在指尖扭曲。
绝不放过他!
门吱呀一声开了,空气里漂浮淡淡的甜香,引得文晟直咽唾沫,可是比起糕点美食,他更想将赵紫生拆入腹。
无视文晟咬牙切齿的狰狞表情,赵紫揭开八宝攒金食盒,一样样将食点放在几上,一碗熬得化了的香梗米粥,一碟子绿豆糕,一碟子水晶马蹄,极素雅精致。
神色平和,动作从容,任怎么看也不像是做出那样恐怖事情的人,文晟银牙暗咬,扬手扇了赵紫一记耳光,赵紫被打得一偏,眼睛盯着洒了一地的米粥,面无表情。
文晟倚在床头,手指紧紧纠住锦被,仿佛刚才那个动作已经耗尽了全部气力。一字一顿的道:“你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
赵紫最是知道这个王爷的性子,越跟他硬碰作对越是喜欢,若是磕头求饶乞求活命,指不定一刀便被砍了。索性冷笑:“王爷是否忘记昨夜是谁在赵紫身下呻吟求饶的,啧啧,那副媚态,就是怡红院最放荡的女子也比不上。”
文晟气极,扬手要打,“你敢诋毁本王。”
手腕被赵紫扣住,勾着冷笑凑近了,“王爷既做得出来还怕别人说嘴,反正王爷和恭王爷厮缠一起,那么亲密,想来男人的滋味也不是第一次尝了,再和赵紫亲热又有什么不好。哦,几乎忘了,昨夜王爷一点也没享受到,赵紫真是罪该万死”
文晟连声音也发不出,眼睁睁看着赵紫上床,忙忙蹭着被子后退,手腕却被扣住,赵紫的手火热,文晟害怕得牙齿格格作响,噩梦中缭绕不去的兰花香气飘了过来,受过伤害的身体忆起可怕的对待,如待宰的可怜猎物瑟瑟发抖。
赵紫的神色闲适,慢慢逼近掉进陷阱里的猎物,斯拉一声,手中已多了半幅银色的布料。 光裸的双腿修长矫健,原该跨马纵驰,此时却成了猎食者眼中最上等的美食。
紧绷的皮肤,柔韧的腰肢,销魂的滋味昨天晚上赵紫已经很清楚了,舔舔嘴唇,轻而易举的将不断挣扎反抗的少年压在身下。
雪白的双手扣住自己,失去自由的恐惧在在唤起昨夜可怕的记忆。
嘶哑泣血的叫声逸出喉咙,文晟不知道自己在叫唤什么,仿佛只要这么做了就可以从这噩梦一般的境地里逃脱出去。
有人俯在耳边,喷出甜腻的热热的气,“王爷再叫就把下人们都引来了。”文晟的视线茫茫然定在主宰自己的少年的脸上,“赵紫贱命一条,再怎样也不会在乎的”,露齿一笑,红唇似血,“王爷金尊玉贵,下人们都没有见过王爷这般撩人的姿态吧!”
文晟身体一僵,恨恨别过头去。“赵紫,赵紫,你最好一世精明,不要有什么错处被我抓在手上。”
慢里斯条的抽出腰带,一圈圈缠在文晟手上,收紧。
“王爷放心,赵紫对王爷忠心耿耿,又怎么会做出对不起王爷的事来”,手指挑开少年衣襟,在不断起伏的胸口游移不去,“王爷还不知道,若不是赵紫上下打点,周旋通融,依着王爷的性子,还不把朝廷的人都得罪尽了。这些事,王爷不知道,贵妃可是清楚得紧了,前些日子还夸赞赵紫办事伶俐。王爷您倒说说,赵紫会有什么错处让您抓在手上?”
文晟脸色惨淡,不闻不看,身子抖得如风中落叶。
赵紫却不急着攻城掠地,一意温柔对待。唇落在文晟紧抿的唇角,一点一点落下,顺着精致的锁骨,啮上胸前两处樱色。
文晟啊的一声,只看到赵紫火红的舌一下一下舔着自己的胸口,酥麻感从湿润的舌尖向全身扩散开去,身子扭动想要逃开赵紫尖利的齿缘划过挺立起来的红樱,文晟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死死咬着唇不发出声音,怒气的眼渗出晶莹的水气。
细心照佛下红樱肿胀,沾了露水红艳夺目,嵌在麦色的平原上显得娇嫩可爱。
文晟气喘吁吁,模糊觉得赵紫和昨天的粗暴似乎有些不同,不对,他一定还有什么恶毒手段没有他使出来,刻意挑逗就是要看到自己失控的模样,身为男子却雌伏于男子身下,何等坑脏可悲。
“王爷的身子真是敏感,无比美味呢!”舔一舔楚楚可怜的红樱,笑看它在微凉的空气中颤微微的发抖,唇舌向下滑去,灵巧的钻入小小的凹洞。
文晟唔的一声,火热的气突然从下腹涌入,身子扭动起来,却更往赵紫口中送去。
“我知道,我知道。”口里安慰着不知所措的人儿,狡猾的唇舌却突然含住浓密草丛中安静的宝贝,将少年更深的逼近欲望的漩涡。
文晟几乎不敢相信,那么温热湿润,火热的击碎他最后的神智,半睁开眼看到赵紫红艳艳的唇舌吞吐自己的分身,上挑的眼正与自己相对。夜色般浓黑的眼泛起深沉的欲望,火热挑逗,又带了惯常的冰冷嘲讽。
文晟看着这样的眼,身体失去控制的高热起来,找不到出口的欲望在体内横冲直撞。
双腿大张,将自己更深的撞进赵紫喉咙。赵紫手指挤压少年饱满的双丸,唇舌并用,一遍遍吞吐少年逐渐涨大起来的玉茎,少年特有的青涩气味充斥口中,耳旁传来少年压抑的低吟,少年的身体已不再为他所有,而是顺从的被自己玩弄着。最温顺的祭品,将从来没被别人看到的美妙贡献在残暴狡猾的猎食者面前。
牙齿在不住颤抖的顶端轻轻一咬,文晟尖叫一声,在赵紫口中喷出浓浓的精华。
疲惫喘气,身体却被翻了过来,文晟低叫:“做什么,你,你快放开,啊!!!”
湿湿滑滑的东西舔过后庭,待得意会过来,文晟吓得睁大眼睛,不能相信,怎么有人这么做,这么坑脏,这么不知羞耻。
手分开圆润挺翘的双丘,浅色稀疏的毛发遮掩不住紧闭的菊穴,与主人强势高傲截然不同的脆弱,羞涩的紧闭。舌头一点一点舔过繁复的皱褶。
身下躯体剧烈颤抖,少年破碎悲鸣,“求求你,不要这样。”
赵紫看着紧闭的菊穴,眼光凶残。仔细舔过每一瓣皱褶,温柔照料下穴口浸得湿润松软,手指试探的伸进,菊蕾立即好像受到惊吓般紧紧夹住入侵者。
压上少年抖颤的身体,搜寻到细细呜咽的唇,抚慰般温柔的吻上,迷茫的少年昏昏然张开口,接受入侵者的抚慰。
双手不停,一手围住文晟软下的欲望,上下套弄,深入后庭的手指却在敏感的内壁不断刮骚。 文晟热得发昏,身体如离了水的鱼儿上下挣动,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肆虐的手逼得他发狂,什么都好,只要能够停止这疯狂的欲念。
手指摸到一个突起,柔软的媚肉紧紧夹了一下又放开,文晟仰起优美的颈脖,半启红唇尖叫一声,前端涨得更大,变成漂亮的粉红色,小小的铃口泊泊冒出晶莹的液体。
两指伸进,在那一点上揉搓按压,文晟只觉得一股股热流在体内冲撞,疯狂摇头,乌黑的发遮蔽湿润的眼,“不要这样。”尖声喊叫,只换来更疯狂的折磨。
流出的液体浸湿了手,赵紫贪婪的看着这样的少年,嫣红的脸,因情欲而疯狂扭动的躯体,舔去流出眼角的眼泪,伸进嘴里与之纠缠。
昏乱的少年不懂得如何拒绝强势的侵略者,无措的被他蚕食殆尽。
直到束缚着分身的手心满意足的放开的时候,文晟抖颤着吐出白浊蜜汁,筋疲力尽的倒在床上。


3

文晟一身干爽,半侧过身看着赵紫忙忙碌碌,对于方才之事,文晟倒不十分恼怒,一半是为了赵紫的胆色。鲜少有人能那么无视权势,那些个文臣武将,什么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到得他面前还不是那么卑微屈膝。这个赵紫,真是恨不得将他活剐了喂狼,却又有点可惜了。罢,罢,量他也翻不出天大的浪来,留他一条贱命,看着倒还有些意思。
赵紫扶文晟起来,拿了青盐给他漱口。被他一碰,文晟不由一颤,身体不可抑止的忆起方才的甜美情动,毕竟赵紫一意温柔相待,自己享受倒的疯狂欲潮是以往哪个小官伶人也比不了的,只剩下被人戏弄的难堪和不甘而已。
正思量间,门外砰砰砰跑进一人。
这么放肆。
文晟眼也不抬,漱了口,懒懒的道:“你不在恭王府呆着跑来我这做什么,跟个急脚鬼似的。”
却不是恭亲王是谁。明哥儿见文晟搭了一件银鼠皮的袄子,毛茸茸的领间露出一两点可疑的红印,贼笑道:“才开春就有蚊子了,好大个包。”
赵紫起身,只对明哥儿笑,“恭王爷来得好早,用过早膳没有,不如就跟我家主子一起用吧!”
明哥儿连连摆手,“我倒不是为了吃”,嬉笑一敛,无比正经,“外面都闹得沸反盈天了,你竟不知道?”
“怎么,天还能塌了不成。”文晟少见他这等神色,不由注意起来。
明哥儿索性拉了张椅子坐,“陕甘总督张维又来要银子了,户部尚书其笙拦着不给,两人吵得厉害。那张维前年说是要修黄河大堤,既免了百姓水患,又为皇上建了不世功业。皇上的性子你也知道,一心要成就十全武功,做个尧舜也比不得的圣君明帝,一时高兴就给他下了旨,只要他放手去做,朝廷专给他拨银子。这原本是好事,只是这些年皇上又是筑城墙,又是造兵器,哪一样不是要使银子的,国库里的铜子儿恨不得一个掰成两半来花了。其笙拦着不给也是个理儿。”
文晟吃了几块点心,“怎么不报皇上?”
明哥儿沉吟道:“怎么不报?皇上只说一句,‘这么点子小事也要请示朕,朝廷养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用?’发了一通脾气,最后也没定下个子丑寅卯来。”
文晟想了想,倒笑了,“皇上是不想淌这趟浑水。想那其笙是八王的人,张维又是太子的人,依着旨意情理谁都没错,皇上任偏了谁都要落个不是,索性两不相帮,只苦了底下的人。”
“可不是这个理?”明哥儿专等他这句话,“也是张维要的数目太大,十万两银子,任谁要出手也得掂量掂量不是?可这么僵着也不是个办法,我思量着等盐税的银子交上来了,再给他送去,那时国库的也丰盈了,其笙也不好再拦。”
文晟拍手道:“这倒是个办法。我只奇怪,你既想得到怎么还不赶忙去办,巴巴儿跑来我这里,蹭茶喝么!上次那几两铁观音早给你搜刮了去,再多就没有了。”
明哥儿笑起来,“人说郑亲王出手阔绰,无比大方的,怎么竟记得这点子小事?”话音一顿,“还不为了别人说我是八王党,我不过和八王略走得近些就被那起子小人泼脏水。什么八王党,太子党,我只做我的闲散王爷就是了。我心虽如清水,但众口烁金,不得不顾及一些。此时也只有你才说得上话,既是兄弟又不是哪个党,再合适不过了。”
文晟瞪他一眼,“好你个明哥儿,有了好事便独揽,有了烫手山芋就扔给我。”
明哥儿听他话音有几分松动,遂笑道:“哪里有你说得那么不堪,哪次我有什么好玩意儿不顾着你了。前些日子我才托人带了七两大红袍回来,回头我让人给你送来。”
“那顶上株一年才产两斤,你就拿了七两,皇上吃什么?”文晟抿唇儿笑。
“皇帝不好这个道道,吃旁边的就行了,横竖他也吃不出味儿来。”明哥儿跺了跺脚,“你到底去不去,只怕此时他们已经动刀子了。”
文晟一叠声的应了,由赵紫伺候着穿衣,“稍待会吧,哪里说风就是雨的。”
明哥儿心中着急,又不敢过分逼迫,只急得跺脚。
文晟穿了件雪狐皮袍子,腰间缠着青光闪绿的双环如意扣,外面罩了件大红羽纱面白老虎里的斗篷,脚上蹬了鹿皮小靴。越发显得英气勃勃,神采不凡。
“好,好,总算收拾停当了。”明哥儿叹了口气,拉了他就走。
“太子和八王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两人一路说笑,出了府门,就见一匹枣红马停在树下,是明哥儿骑来的,另一边却是郑王府的马车。雪白马匹,金漆紫檀木的车厢,气势非凡。
“今天怎么要坐马车?”明哥儿有些奇怪。
文晟知道是赵紫的吩咐,脸上一红,“今儿风大,马车暖和些。”
明哥儿拢拢领子,喃喃的道:“今儿的风确实有些大,我与你坐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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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国库门口,两人倒没有闹得很厉害,正在厅里喝茶。
琅珐象鼻脚的火盆烧得通红,只一星半点火星不时飞舞着落在地上,一会儿便湮灭了。
两人谁也没有看对方,仿若一心品茶,只姿势僵硬,谁也不愿稍让一步。
文晟眼珠子一转,朗声一笑,“这儿的茶有什么好吃的,恭王爷才带回七两大红袍,那才是绝顶好滋味。”
两人见是文晟来了,忙忙起身相让,对这个皇帝最宠爱的幼子,天字第一号贵戚又怎不敬让几分?
“郑亲王怎么有空过来?”
“听说张大人来了,趁着今天空闲便过来看看”,茶盖拨了拨,不喝就放下了,“想那黄河,浪高水深的,也只有张大人敢请命修筑黄河大堤,此等功德胆识,皇上也是极嘉许的。”
张维听得心花怒放,脸上不敢表露半分,“郑王爷太过夸奖,下官所为哪里及得上王爷半分。”
一番寒暄,文晟汗毛直竖,依着他的性子,早就命张维滚的远远的再不许提银子的事,又怕弄砸了明哥儿脸上不好看。偷眼看他,不知他从哪里变出围棋来,和其笙下得正欢。文晟险险气死,恨不得抓住明哥儿咬上一口。
清了清嗓子,“张大人,你也知道朝廷这两年吃紧,连宫里的吃穿用度也减了一半,分分银子都使在刀口上,万不能像过去那么不顾家底了。张大人忠心体察圣意,定能替圣上分忧的。”
张维此时才明白过来,郑亲王是来为其笙说情的,硬着头皮道:“下官一心要为皇上建大功业,解了数世的水患,银子也是分分都使在刀口上的。”
文晟冷笑,“张大人,我实话和你说,国库现在的银子皇上下了旨意,一分也不许动,你若要面见圣上陈情,那也由着你,皇上现在正在大发龙威,只要你不怕丢了脑袋。我瞧陕甘也不至于连几万两银子都拿不出来,先救了急,等明儿手头松乏了再给你补上,届时张大人也得了名声不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哪里还能说不好,张维气往肚子里咽,拱手告辞抬了脚就走。
文晟冷哼一声,“太子怎么用这样的人,一点礼数也不懂。”
明哥儿停手,看着其笙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太子温良谦和,哪里管得了手底下的人。哎哟,其笙好狠,又吃我一个子儿。”
文晟拍拍明哥儿的肩,“你哪里是其笙的对手,趁早认输才是正理。”
明哥儿不服,“你莫小瞧了我,今天非赢他不可。”
文晟朝手心哈了口气,“又犯痴病了,其笙你干脆让他一局,不然我们三个都要在这里过夜。”
其笙笑道:“恭王爷的棋艺原是好的,只是太重得失。执着太过就难免迷了心智,看不到眼前,王爷承让,其笙又赢王爷半子。”
明哥儿手上还捏着一枚白子儿,口里嚷道:“文晟你看到没有,他只赢了我半子,还不算太惨,下一局我一定赢得了他。”
文晟啐他,“难为别人还说你聪明,竟然还看不出来,其笙在让你呢!不然怎么每局不多不少,只赢你半子。”
明哥儿怔住,随即笑道:“其笙真有你的,害我白高兴了这么久。”
其笙怕明哥儿往心里去,他嘴上虽然不说,但郑亲王怎么会无缘无故的跑来帮他解围,还不是碍了明哥儿的面子。心里是极感激的,笑道:“是我不对,今儿我做东道,去临江楼松散松散。”
明哥儿听了高兴,“临江楼的清炖鸭子是出了名的好,只怕连你郑王府的厨子都做不出来。今天难得其笙这一毛不拔的户部尚书肯花银子,哪有不去的。”
文晟道:“我还没用早膳,趁这时一块儿解决了,我知道临江楼还有一样好,藏着的女儿红可是上等佳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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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江楼临江而建,百年老字号招牌,挂在大门顶上金灿灿的匾额是当今圣上亲笔提的字,来来往往哪个不是排得上品级的人物。文晟三个来到店门,早有伙计迎了上来,客客气气引到楼上临窗的位置,江河风景尽收眼底。
伙计安安静静的侍立一旁,并不聒噪绕舌。看三人衣饰行为,非富则贵,越是这样的人越由不得别人作主,什么希罕物事没有见过。
文晟想了想,“先来些清淡的小菜,什么奶汤银丝,王桥豆腐,金杯龙井虾,再来一个清炖鸭子,丁家粉蒸肉,铁锅玫瑰鱼。四时瓜果也来一些,对了,先调一杯玫瑰香露,怡神又开胃的”,转头问其笙,“你还有什么想吃的?”
明哥儿抢先笑道:“其笙一介文人,哪里像你这么饕餮。”
文晟轻笑,“我又怎么,不过怕你们饿着。还不快去。”最后一句却是对伙计说的。
窗外扑进凉凉的风,带着刚解冻的河水的湿气,舒服无比。河边柳树上残留点点积雪,却开出一朵朵黄绿色的小花,顺着柔软的枝条垂到河面,挑起圈圈涟漪,
“真是个好地方”,文晟深吸口气,连四肢都舒畅了,“难怪这么多人肯砸下大把银子到这儿来,光是风景就值得了。”
“不止景好,酒更好。”明哥儿正说话,伙计送上菜来,一碟子一碟子摆了一桌,浓香扑鼻,做得又不油腻。
文晟刚要赞,伙计又送上一个大盅,端端正正的摆在桌子中间,揭开时冒出一团白烟,迷得人睁不开眼,渐渐散去后才见到一只完完整整的鸭子,底下一汪浅浅的清汤,直可看到盅底。
夹了一筷,那鸭肉竟立时被斯开来,放进口里一尝,当真入口即化,任你妙语连珠也说不出一句话,只觉得口齿余香,以前吃过的山珍海味再入不了眼。文晟道:“难怪你念念不忘临江楼的鸭子,原来竟这么好的。”
明哥儿摇头,“一个好字怎么道得尽,应该连说妙、妙、妙才对。这鸭子可不比寻常,厨子先精挑肥瘦匀适的鸭子,把它们养起来,待得肉质细滑了再配上秘制的调料腌浸半天,味道入尽了后用上等白瓷盅密封,盅里不放任何佐料清水,文火炖上一天才成。其中火候最难掌控,大了当然不好,小了又炖不烂,更难得的是内里酥烂透了形状却还是完整的。”
其笙乍舌,“这么一只小小的鸭子统共用了两天才弄得成。”
明哥儿道:“这还算好的,若想吃得精细些,更费工夫的菜式还多的很,像那茄干,左右就要十几只鸡来配它。”
文晟笑道:“得了,你还叫不叫人吃饭。我只喝酒,这酒是极好的,藏了二十年的女人红,醇香甘厚,其笙也可以喝一点---------”
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笑容慢慢敛去。


4

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笑容慢慢敛去。
“怎么?”明哥儿顺了他的目光看去,几个男人坐在靠楼梯的桌子,看服饰不过是郎将而已。
“他们这种身份也配和你结怨?”
“大将军平定南越又怎么了,不过是个武将,哪里比得上我家主子一句话。皇上连城郊最肥沃的地都赏给主子了,大将军不过得了个头衔。”
“说的是,看着真让人痛快,想前几年他那么得宠,转眼便成黄花。”
“喝酒喝酒,你见过玉庭院的小昊儿没有?皮光水滑,那身段,那风姿,比怡红院最红的姑娘还媚,真恨不得立时压在身下,恣意轻薄一番。”
“玉庭院?子材兄,想不到你也偏爱后庭花呀!”
淫词秽语,明哥儿再听不下去,再看文晟,脸色铁青,眼光森寒。眼见要闹出事来,忙忙拉住他手,“他们是梁国舅的人,犯不着为这点子小事动气。”
文晟甩开他,大步走到桌前,冷笑道:“你们是要本王动手,还是自己动手。”
那些人正吃得开心,突然煞星来到眼前,没有一个不惊呆的。其中一人认得是郑王爷,赔笑道:“郑王爷怎么发这么大的火,兄弟几个可没得罪您。”
文晟握住剑柄的手不住收紧,杀气森然,“你们若得罪我倒不相干,可你们对大将军不敬,本王就要取你们性命。”
众人唬得一愣,眼前十五六岁的天潢贵胄竟能面不改色的说出杀字来。步步后退,“郑王爷,不过是我们吃多了酒说胡话呢!您大人大量,当听狗吠便过去了。”
文晟踏上一步,冷笑道:“你们是自己动手还是本王动手。”
明哥儿其笙一左一右拉住他,低声劝道:“就算他们说错了话,也不用取了性命,到底是梁国舅的人,教训一下也就是了。”
文晟看着他的眼,正色道:“就是这种想法才姑息了这起子小人,顶天立地的大将军在他们眼里成了什么,你们能忍,我可忍不得。”抽了宝剑扔在地上,“你们还不动手么?”
那些人面面相觑,这少年是当真要取了自己性命,虽然对方身份显赫,但要自己为了几句话而丢了性命却是万万不能。发一声喊,向门口逃去。
明哥儿只觉掌心一空,暗道不妙,却哪里还阻得住,文晟大红羽纱的斗篷扬了起来,红纱迷蒙,也没见他什么动作,那些人便一动不动的倒在地上,红色的血慢慢从身下渗了出来,漫延开去。
直到那红色散到脚边,明哥儿才恍若大梦初醒,连连后退,不敢置信的看着文晟。
文晟恍若无事,将宝剑在尸体上抹了抹,唇含淡笑,“难得的兴致,偏叫几只疯狗给搅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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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郑王府
少卿一身宝蓝长衫,负手连连踱步,光洁的额头象是极热,渗出细密的汗珠。
少顷,戟指上座的少年,“你母亲说你想跟我学兵法,真真万幸没有应承下来。小小年纪杀戮成性,将来怎么得了。他们骂的是我少卿,又不是你郑亲王,你做什么取了他们的性命?”
文晟站起来,直视男人的眼,“你是我舅舅,他们骂了你就该死。”
“你舅舅,你舅舅便骂不得。”少卿气极,一记耳光甩得文晟偏过头去。手心火辣辣,一直疼到心里。从小这个捧在手心疼着宠着的孩子,连重话也舍不得对他说一句的孩子,如今竟亲手打了他。怔然过后,就像生生把心剜出来一般的疼。
文晟眼圈一红,强忍着不坠下泪来,“你是大将军,凭什么让这起子小人作贱。我只不懂,出生入死也比不得皇帝一句话,他高高坐在金殿里,哪里懂得舅舅的苦处,还要疑你防你,我不甘心。”
少卿一声长叹,眉宇间满是浓浓的忧色,习惯的抚上文晟的发,忘了少年早已不是张开手臂要他抱的孩子,“他是你父王,不该这么说他,便连在心里想上一想也是不能。”
文晟慢慢抬起头来,像想通了什么,黑嗔嗔的眼眸里闪着水汽,唇边却漾开笑,“舅舅放心,文晟绝不会让舅舅为难。”
少卿一惊,少年烈火一样的性子,要他向梁国舅赔罪是万万不能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最怕他做出什么糊涂事来,刚想问个清楚,门外忽然报说凝贵妃的贴身侍女荷露来了。
正要去看,一名宫装少女手持琉璃灯移步进来,却不是荷露是谁?
“原来大将军也在”,荷露笑盈盈,眼中多了一抹忧色,“贵妃命我来问一问,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还能怎么,左右不过削爵罚俸。”文晟满不在乎,刻意说得轻松,若是梁国舅参上一本,还不知道局面怎样呢,只这些他断断不会对舅舅说,那么温柔的人,只会把错处往身上揽,全然不顾别人怎么心疼。
文晟想得到,少卿怎会想不到,只是摇头,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文晟受到伤害。
“削爵罚俸,天底下只有皇上才能做到”,赵紫捧了茶点进来,侧头一笑,“若是皇上还不知道,就容易行事得多了。”
少卿打量这个少年,穿着像王府的管家,说话谈吐却又不像,举手投足间另有一番风姿,见之使人忘俗。
文晟笑道:“我怎么就想不到,皇上今儿发了脾气,说不出去散心,到了玉泉宫还没回来,谁又敢巴巴儿跑到那里去败了皇上的兴,这会子必定还是不知道的。趁还没捅出去先封了他的嘴,天大的事也烟消云散了。”
少卿沉吟道:“晟儿想得太过简单,那梁国舅也不是等闲之辈,几个奴才的命他不放在眼里,面子却看得比天还大,哪里是三两句话就说得动的。”
赵紫笑意盈盈,神色淡定,仿若成竹在胸,“赵紫愿前往梁府作说客。”
少卿定定看着赵紫,这个少年持仗着什么,瘦弱的肩扛得下这天大的事。忧郁不决,到底事关最疼爱的侄子,恨不得把每一分可能都替他想到了偏偏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心知多拖延一分就多一分凶险。缓缓的,重重的点头,“好,你去吧!”
赵紫一笑,转身离去,衣袖飘飘,仿若一只玉蝴蝶。
文晟眼光一闪,追了上去,将一样物事塞到赵紫手中,“这是我郑王府的权杖,你再能干也只是个总管,梁国舅未必放你在眼里,拿了这个,任他再怎么目中无人也不得不容让你几分。”顿了一顿,像想了许久,一字一句沉沉的道:“你伤我辱我,我也恨你极深。但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救得了我,只有你,赵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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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国舅不过刚过而立,面目清俊,神色柔和,几上摆着两杯茶,白烟袅袅,茶香清幽,显然刚沏出来。
赵紫心中警觉几分,这梁国舅早料到郑王府要派人来,果然不是好相与的,脸上笑意盈盈,“郑王府总管赵紫,见过国舅。”
梁国舅端茶饮了一口,眼光在赵紫身上一转,落在腰间挂着的金灿灿的权杖又收了回去,“难得有贵客来,快快坐下,刚刚进贡的西湖龙井,皇上命人赏了一些,赵公子品一品,滋味可还好么?”
句句不离皇上,是想昭示自己多么的圣眷隆宠了。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大凡这样的人,行为处事无一不是循上意而动,若能好好抓住这点――
“赵紫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撩袍上座,揭盖一看,只见茶叶一旗一枪,簇立杯中交错想映,茶叶直立,上下沉浮,栩栩如生,呷一口,闭目细品,半晌睁眼,“好,果然是上品”,转眸一笑,“只是香气却又及不上狮峰龙井了。”
“唔?”梁国舅是爱茶之人,语含惋惜,“狮峰龙井产量极少,如果能够得上几两,品上一品,此生足矣。”
“狮峰龙井虽然产量极少,却也不是没有。前儿皇上才赏了大将军五两,国舅爷若是喜欢,上将军府走动走动便尝得到了。”
都说圣意难测,自从大将军打完南越一仗后,皇上无论大小事务一律打压,连虎符也收了回来,削夺军权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自古帝王最忌功高震主,防他忌他也是情理中事。只是却不明白为什么单单把最名贵的狮峰龙井赏了给他,示恩必有所图。
心中思虑万千,脸上却不现出分毫,淡淡的道:“是么,我倒不知大将军也是此道中人。”
赵紫放下茶杯,指腹在光滑的细瓷上慢慢摩挲,“别说国舅不知道,便是皇上也是不知道,却单单赏给了他,正正应了那句话,物以稀为贵,这背后的用意,难道国舅爷当真猜不到?”。
初初见他,不过以为这赵紫仗着面貌俊美才得了郑亲王重用,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有多大能耐。坐下之后,品茗论事,似乎句句漫不经心,却句句暗步杀局,入情入理,明明知道要诱得自己上了圈套却又心甘情愿的任由他摆布。
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愿闻其详。”
赵紫正色道:“皇上是五百年才出一位的大有为之君,所思所想岂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够想得到的。但即令苍龙翱空,也有蛛丝马迹可寻,国舅细细思量,皇上下令用粟米喂马,将士筑城,为了什么?南越西戎均不服我朝,皇上为何先攻南越?”顿了一顿,见梁国舅专心致志,神色恭谨,便知道鱼儿已是上钩了,“赵紫窃以为皇上此举措全是为了对北狄用兵。南越水运通畅,借由水路运送物资,可减少一半的时日。”
梁国舅敛下眼眸,“赵公子深夜到此,就只为了说这些,我不过一介文臣,赵公子该当找大将军才是。”
赵紫冷笑,“梁国舅也知道军国大事该找大将军,皇上岂能不知,边疆狼烟再起,皇上除了大将军又可用何人。一时打压不过为了看清朝中哪些是天性凉薄,见风驶舵的小人罢了,大将军荣宠加身是必定的,这一点国舅爷可看得清?”
梁国舅沉吟半晌,脸色忽变,温言道:“郑王府真是藏龙卧虎,出了赵公子这样的人物。好,好,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老夫当真老了,老了”,拈须摇头,不胜唏嘘,“请赵公子转告大将军,老夫虽身在朝中,却只是茶痴,哪日过将军府讨杯茶吃,还望大将军不嫌弃。”
叫来侍从低语几声,便有人捧来一只小小的翠色盒子,揭开,梁国舅拿出一对小巧别致的玉马,那玉马通体翠绿,晶莹亮泽,眼珠子是两粒龙眼一般大小的夜明珠嵌上的,一看就知不是凡品。
“这对玉马,是我早年得到的宝物,虽然比不上郑王府的,却也入得了眼了。赵公子人品不凡,也只有你才配得上这对玉马。”
赵紫唇畔含笑,从容接过,“如此,赵紫谢国舅厚爱了。”
飘然而去,梁国舅笑意骤敛,冷然道:“取我的奏折来。”
侍从递过,梁国舅展开,眼光扫过,一声长叹,点在烛火之上,火焰红舌,映红他的脸。
侍从大惊,“主子,这是您写了一晚上的――”
“住口,你懂什么”,梁国舅低喝,“言辞锋利,不战而屈人之兵,此子可畏,此子可畏啊!”
以为一切尘埃落定,却不料仍给皇帝一道圣旨招进宫里。


5

青山葱葱,两骑骏马并辔齐驱,“舅舅你说,皇上急急把我招进宫里来,又是唱的哪出戏?”文晟松松的握了缰绳,任马儿慢慢行走,神色闷闷。

少卿苦笑,“你问我,我却哪里知道”,树叶枝隙间隐隐看到宫檐飞角,“皇上不比常人,虽然昨天的事未必知道,还是万事小心,不该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要多说。”

文晟看他,“早说了舅舅不必来的,皇上叫的是我,别人遇了祸事唯恐躲他不过,你倒好,巴巴儿赶了来,来了也就罢了,还止不住的教训我,左右都是皇上的耳目,还唯恐皇上不知道了?”

一声长笑,猛一甩马鞭,通体雪白的骏马前蹄扬起,箭也似的向前冲去。

少卿无奈,紧随其后,一红一白,飞驰若电,只一刻便到了宫门,解了佩剑拾级而上。

玉泉宫建在山顶,四处古木参天,遮蔽得天也看不见了,只从枝叶缝隙里透下点点阳光,一个个金子儿似的洒了山石辟出的山路。

偶尔一两声鸟鸣,衬着隐隐约约的流水淙淙,真正称得上世外桃源。

山路尽头,又是另一番景象,全然巨木建筑,弯弯曲曲的木桥围着一汪碧波潭水,那水也怪,通澈透底,可清楚看见潭底圆润光滑的鹅卵石,面上却泛着一股股白烟。走近一看,扑面而来的白烟却是暖的,薰得人忘了寒冬岁月,四时交替。温潭泉水边上立着一个巨大的水车,吱吱转动,一个个精制的竹筒里洒下水来,水珠碎钻,阳光透过,绚出五彩斑斓的光。

“哦,少卿也来了。”皇上披一件月白色的单衣,半躺在榻上,似乎刚从水里上来,白皙的手上满是未试净的点点水珠。

“臣未得圣上旨意擅闯行宫,罪该万死。”少卿跪下,头抵着地,不敢稍抬。

“晟儿既然要来,你这做舅舅的怎么放心得下。少卿,别动不动就说罪该万死,人有几条命。起来起来,你们都坐下,陪朕说会子话。”皇上极为高兴,似乎来到山中,远离了尘世喧嚣,连帝王的冷漠威严也收敛了几分,眼里眉梢全是笑意。

文晟看少卿一眼,他只盯着自己膝盖,眼眸低垂,没有说话的意思,便笑道:“父皇到玉泉宫泡汤泉,不叫娘娘侍侯,便急忙忙叫儿子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皇帝唇角微勾,似笑非笑,“怎么,朕叫你来说会子话也不行?几个儿子里只有你最顽劣任性,性子又是极娇纵的,你母妃也管不了你,朕离开几天,还不知道你野成什么样子。”

“看父皇说的,好像儿子一无是处了。父皇到离宫之后,儿子乖巧得紧,除了宫里就是府里了,功课武功一样也没落下。”

文晟揣测着皇帝的意思,似乎当真是闷得发慌,找了人来解闷的,昨天才发生的事,哪里这么快就知道了。

皇帝淡淡的笑,手里把玩着一块玉璧,“是么,昨天临江楼的清炖鸭子好不好吃,朕记得你最喜爱喝酒的,临江楼藏了二十年的女儿红必定是对了你的脾胃了。”

轻轻淡淡的几句话听在文晟耳里无异于晴天霹雳,少卿连忙道:“皇上――”

皇帝眼光一扫,冷然如箭,脸上淡笑未变,“少卿你不要说话,朕只想听他自己说。晟儿真是越来越出息了,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花花肠子。人道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是哪本书里教了你欺君枉上?”

皇上的声音也不如何凌厉,但词锋若刀,字字见血。文晟不由得想,若是赵紫在这里,不知道他怎样回答。天性里一股无所顾忌的蛮劲涌了上来,脆声道:“既然父皇都知道了,儿臣也不敢再瞒。那些人确是儿臣所杀,父皇要责要罚,儿臣跪领就是了。”单膝下跪,面无惧色。

少卿心中焦急,看皇帝神色不变,一双眸子如墨,深沉得猜测不出半分心思。半晌轻轻笑了,“几个儿子里,就只有你这敢做敢为的性子最像朕。你不过杀了几只狗,朕做什么罚你。只这一次朕不计较,但你记住,再没有下次的”,懒懒向后一靠,“听说你府里有个叫赵紫的奴才,朕很有兴致见上一见,下次围猎时你一并带上。”微微侧过头,如墨眼眸正正对着少卿,少卿如坐针毡,耳根子慢慢红了起来,却听皇上低低笑了一声,那双眼眸慢慢合上,像是乏了,“晟儿的嗓子脆,给朕念首诗听听。”

文晟站起来,放低了声音道:“父皇要听什么?”

“拣一些柔婉些的念念就是了。”皇上声音渐低,笼上朦胧的睡意。

文晟想了想,脆声道:“江天梅雨湿江篱,到处烟香是此时。苦竹岭归去日,海棠花落旧栖枝。春宵思极兰灯影,晓月啼多锦幕垂。惟有佳人忆南国,殷勤为尔唱愁词。”

念了几句,文晟见皇帝依在榻上,气息微微,已是睡去了,对少卿使个眼色,便要悄声退出去。

少卿点了点头,虽然温汤泉水暖和宜人,到底不能仅着一件单衣便睡去了,看到榻边放着软丝织的薄被,便拿了过来给皇上盖上。被覆其身,少卿靠得近了,帝王清俊的容颜又消瘦几分,不由咬了咬下唇,这人,永远不懂得爱惜自己。

眼睫一动,墨黑的眸子突然睁了开来,正正对上少卿来不及收回的满眼柔情,“少卿留下,朕要和你议一议事。”

“舅舅!”文晟无声的说。

眼光阻止少年的动作,淡笑颌首,金色的阳光照在脸上,斯文俊美,真正的温润如玉。

文晟退了出去,皇帝支起身子,手指扣在腿上,似沉吟,似低语,“惟有佳人忆南国,殷勤为尔唱愁词。郑谷的诗,以情喻景,当以这首侯家鹧鸪最佳”,转头一笑,“少卿怎么看,侍奉帝侧,是否也在心忆南国。”

少卿眼眸一跳,“臣万万不敢作此想法,臣是皇上从苦海里拉拔出来的,一心为皇上驰骋疆场,杀敌浴血,”

皇上定定看他,突然起身,长发散在身后,单衣松松的披着,露出白皙的胸膛,慢慢踱到潭边,俯身掬了一掌清水,温热的细流从指间泻下,珠玉四溅。

“少卿你来,这水极好,又能怡神又能舒畅身体的,一道下来浸一浸。”手指用力,单衣滑了下来,围着脚边一汪月白色的漩涡。赤裸的双足踏过清浅的潭水,没到深处。长发在水里散了开来,缭绕舞动。

少卿面红耳赤,一双眼死死盯着脚边,不敢稍抬半寸,耳边水声不断,那人欢笑谑语,“少卿还不下来。”

少卿银牙暗咬,闭了眼睛除去一件件外袍单衣,渐渐裸露出来的肌肤红热似火,也不知是冬日的暖阳还是那人火热的目光。

拼命藏进水中,只是那水太过清澈,藏不住一丝一毫,碧波荡漾间,碧绿波光蒙上男人赤裸强健的身体。

“再低下去,就要被自己溺死了。”下颚被修长的手指抬起来,温柔却不容人抗拒。

少卿抬眼,那人正看着自己,脸上溢出名为温柔的神色,被蛊惑了,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不该允许自己露出泄露内心的表情啊!心里这么想着,眼睛舍不得移开半分,贪婪的将男人的每一份温柔收进心底,如饮醇酒,愈久弥香。

温热的身体贴了上来,耳边清楚的听见薄薄皮肤下剧烈的心跳,“你又瘦了”,皇帝吻着温顺伏在怀中的人微颤的发丝,手臂牢牢的圈住这个温柔的男人,“少卿,你怨朕么?”

“臣,从来不敢怨责皇上。”发自内心的,少卿的唇贴着皇帝起伏的胸口,仿若这样做便可以将内心的想法传到男人心里,他是皇帝,他是臣子。他是贵人,他是奴才。云泥之别,鸿鹄与燕雀,怎么跨得过。怨责,从来也不敢想的,忠心,诚心,情意,混杂一处,怎么能够分清。只知道那日立在宫门,那人看他的第一眼,便把他当做一生的主子。他要江山,便替他守住江山,他要建不世功业,便为他开疆拓土,纵使血污溅身,亦甘之如饴。

手指点住他唇,那人顽皮的咬住自己的耳朵,声音低沉,“别说忠心侍主的话,那是说给皇上听的,我不爱听,少卿少卿,你心里是怨着朕的。朕知道你不爱杀戮,但朝里除了你,全是迂腐不懂得变通的老臣,朕又能够用何人为帅,你回来以后,朕着实冷落了你一段日子,其实朕又何尝想这样。但为人君者,要时时制衡朝中格局,那些姓王的,平日里没什么功绩,论起是非却是谁也比不上的,太后还健在,朕不好除了他们,等朕无所顾忌了,少卿,朕绝不会亏待了你。”

“少卿一生都是皇上的奴才,皇上不必顾虑少卿。”

“少卿就是太过恭顺了,你忘了朕说过什么,这里四下无人,朕想听听少卿是如何唤朕的。”手指顺着劲瘦的腰抚下,拨开圆润的双丘,潜入闭得紧紧的穴口。

“皇上”,少卿一惊,贝齿咬住下唇,眸若灿星,微恼的瞪着皇帝,却不知此时温润如玉的脸孔染上薄嗔,眸含水光,见之无不怜惜,更舍不得罢手。

暖暖的水顺着手指拨开的缝隙钻了进去,甬道受惊的一缩,随即被温水浸得松软开来,柔顺的迎合男人的侵占。

“你忘了此时该叫朕什么?”小巧白玉般的耳尖泛出红色,粉粉透明,可爱无比,忍不住张口含了,将圆润的耳珠放在舌尖玩弄。

可怜的人儿在怀中都得厉害,发出细细的呻吟。心中不由窃喜,他也是愿意的吧,他也是喜爱自己的吧!比他大将军的神武英姿,要挣扎反抗是再容易不过了。最恨他又说什么主子奴才,公忠体国,因为是主子,所以连身体也给了,若他不是主子,只怕连看也不会看一眼了。

心里慢慢的恼怒起来,手上不由用力。那人闷哼一声,必是痛极了,却不挣扎,仍旧柔顺的任由自己恣意玩弄。哪里还舍得捉弄凌虐,想不到身为帝王的自己也有这么一天,一片心思全然系在一人身上兜兜转转,真实窝囊之至。但若是他,也甘之如饴了。

顺着水流将自己送入那片温热的密地,男人眼睛紧闭,不敢看自己半分,只眼睫不住颤动,下唇咬得嫣红,似要渗出血来。

担心自己弄痛了他,停下不动,温柔的吻着他的唇。

少卿睁开眼睛,脸色苍白,勾起一抹笑,当真淡雅如菊,“少卿不要紧。”

皇帝扶着他的腰,缓缓律动起来,细密的吻落在少卿颈脖,印出一朵朵红梅。

少卿微微喘气,仰起颈脖柔顺的承受皇帝落下的唇,只觉体内像有一把火在烧,男人的一部分就在自己体内,那么亲密。只有这个时候自己才觉得离他是那么的近,不再不可捉摸,他的温柔,他的怜惜都是对自己。

手指攀上皇帝的肩,少卿抬起腰,将男人火热的剑更深的收进鞘里,眼角落下水珠,不知是溅上的水亦或心底流出的苦涩,近乎献祭一般的举动。

“烨,烨。”破碎的叫声逸出唇瓣,手紧紧的,紧紧的圈住皇帝的颈脖。每一次撞击都将自己更深的送入皇帝怀里。强劲的手指扣住自己的双丘,用力分开,细嫩的内壁被晃动起来的水流撞击着,阵阵酥麻,敏感的穴孔被火热的物体填满,挤压着脆弱的媚肉,几乎要以为就这样被男人撕碎了,只要是他,怎样都不在乎――

少卿浑身颤抖,被男人温柔对待的玉茎再也忍耐不住,白浊的汁液夹在碧波之间泛了上来。

眼皮沉重,感觉有人将自己抱了起来,身体触到软软的床榻,猛然惊醒过来,忙忙抓住皇帝为自己擦拭的手,“臣万死,竟然让皇上――”

未尽的话语被修长的手指封住,皇帝的脸上竟然现出一抹孩童一般的顽皮,“少卿,只在这里,只在此时,你我不是君臣,不是主仆。少卿,叫我名字好不好?”

他是说“我”,不是说“朕”,少卿的心里酸酸甜甜,几乎是毫不迟疑的点头说好,喉头却像被一团棉絮堵住,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轻轻点头。

皇帝的脸上现出喜色,惯常紧抿的唇角微微勾起,在少卿眼里竟是说不出的好看。“文烨,文烨。”轻轻叫着他的名,只是这么叫着,心中便极其满足。

皇帝像是极为高兴,亲自为少卿净身,服侍他穿衣,平常批改奏折的手束起腰带来也丝毫不显生疏。上下大量一番,极满意的眯细了眼,“少卿长得好,无论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到底是臣子做惯了,突然与皇帝没有了上下尊卑之分,不由浑身不安,衣袖下的手收紧,挣扎起身,“天色不早了,臣――”

被皇帝拉了过来,揽在怀里,“朕派人告诉了姐姐,你今晚就留在离宫。”

公主知道了。

少卿简直不敢相信,让一个外臣留宿离宫,纵是不相干的人也会想到别的,更何况冰雪聪明的公主。

“皇上不该这么做。”声音带了怒气。

皇帝以为少卿在气他擅作主张。遂笑了,拿过摆在桌上的银龙首奶茶壶,乳白色的奶茶注入碗里,一边送到少卿嘴旁,一边道:“是朕错了,不该不知会你一声。但朕是心疼你,山路崎岖,你又是这样的身体,野外又不安定,万一怎么了还不心疼死朕。”

少卿头一偏让过了,“皇上多虑,臣到底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终不至这么不济。”

皇帝软语道:“朕怎么敢小瞧了朕的大将军。嗓子渴不渴,喝一口润一润。”

少卿推开,正色道:“皇上若为少卿着想便放少卿回府,若皇上要议事,该当会宫再议。离宫终究不是皇宫。白龙鱼服鱼虾皆可欺之,圣上金尊玉贵,一举一动均系天下苍生,只今后万万不可如此轻率行事。”

文烨笑容淡去,脸色沉凝,一抹温柔渐渐消散眼底。他是皇帝,高高在上的天子,哪个见了不俯首贴耳,战战兢兢。偏这少卿,为他温柔言语,做小服低,却换来一通面责冷斥,当真何苦来哉,他的心里,只有君臣,只有主仆,何尝真真切切的喜爱过自己。

冷冷笑着:“好一个大将军,纵是御史大夫也不得不甘拜下风。你担心什么,你娶了朕的姐姐,与朕便是裙带姻亲,留宿一宿又有何不妥,偏偏生出这许多是非来,你要回去便回去好了,朕留得住你的人留不住你的心又有何用。”

拂袖起身,细瓷做的茶碗踉呛一声打个粉碎,瓣瓣棱角尖利,戳得少卿的心鲜血淋漓。

忍住身体不适当,慢慢下榻,背对着他的男人理也不理。轻叹一声,说什么都是错,倒不如什么也不说。

衣衫悉索,皇帝面上森冷,耳朵却一意啼听身后动静。这人,连一句服软的话也不说。他是皇帝,向旁人发发脾气也是应该,又不是真的气恼了,告个饶也就过去了。少卿少卿,难道朕的脾气你也不知,分明是故意气朕,摆足了脸色给朕瞧了。

心中发作得愈是厉害,面上愈是平淡。唇畔勾出笑来,原本便俊美的面孔更是如有宝光流动,不可逼视,“少卿,你便回你的将军府,好好陪姐姐吧!皇子间的争斗少参和,别承望朕不知道晟儿杀了那几个不长眼的奴才是为了谁?”

少卿心中一寒,几乎站不住,“皇上,少卿心中只有皇上一个主子。皇上要少卿是生是死,只需一句话便是了”,手指掐进肉里,竟丝毫不觉得疼痛,“少卿一生,只负过公主一人。公主对少卿情意深重,少卿只盼能够报答一二,皇上便连这小小的心愿也是不能允的?”

在你心里,朕始终及不上姐姐。方才手里还抱着那人,鼻间仿佛还闻得到那人淡淡的清香,耳畔还残留着那人情动的昵喃,原来竟是一场梦幻。

眼里所见,那人立在不远处,如水沉静,在自己耳边诉说着对另一个女人的怜惜心痛,偏生这个人是自己的姐姐。白烟迷蒙,那人像瑶池逸仙,无论怎么抓住握住终究会像这白烟一般飘逝无踪。

少卿少卿,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完完全全的依在朕的怀里。若你是女子该当多好,偏你是朕的能臣,是朕的肱骨,是朕的亲人。

风动影摇,却再也不是鸣苑里那对意气风发的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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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晟回到府里,已是暮薄西山了。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口里只喊着饿,进了偏厅却发现一切早已准备好了,满满的摆了一桌子,粗粗看了看,都是些鹿肚熊掌,皱了皱眉,筷子一摔,“油腻腻的,谁吃这个。”

赵紫尝了尝,倒还好,只不知皇上训了什么话,使得他火气盛了,再好的东西也入不了眼,也不再劝,笑吟吟的道:“王爷回来得好早,赵紫本还想着王爷会在离宫留宿一宿的。”

文晟正憋着一肚子火没地方撒,恰巧赵紫问了,咬着牙道:“皇上哪里有心思留我,训了一通子话。你还说皇上不知道那事,他可是连我在临江楼吃什么肉喝什么酒都知道了。耳目灵便到这样的地步,真真让人心寒。我现在只担心舅舅,皇上留他下来,说要议事,我瞧那样子也不像议事,我寻思着皇上不好罚我,要变着法子罚舅舅呢!”

赵紫心中一凛,莫非各个王公大臣的家中都安插了皇上的耳目,皇上机心深重至此。口中笑道:“大将军与皇上是裙带之亲,又是能臣良将,皇上指不定真有什么事同他商议呢!王爷别只往坏处想,皇上连你这祸首都不罚了,还能罚他,又关大将军什么事呢?不过被几个奴才带出名字罢了,若这也要罚,那天底下的人都不敢开口说话了。”

文晟听赵紫款款道来,细想一下也觉得自己是多虑了,“难怪父皇也说要见你。这么伶俐,连死人也给你说活了。再过十多天便是围猎,你向账房支些银子,好好打扮一下,随我一同去见父皇,别丢了我的脸。”

闹出这许多事来,本想皇上必定是知道的,但再没想到这么快了。惊惶只是一瞬,笑了起来,仍是一贯从容,“那真是赵紫的福气了”,眼珠子转了转,“这些天闹得人心不得安生,今儿听说街上闹花灯,王爷不如去看看热闹,也好散心。”

“花灯?”文晟奇怪,“又不是元宵,哪来的花灯?”

赵紫伸手拉他,“谁知道呢!他们闹他们的花灯,我们看我们的热闹。”

问了人,才知道是梁国舅的二表姑的三姨婆的小儿子娶亲,又是大财主,才这么大张旗鼓的。赵紫肚中暗笑,梁国舅这么个步步算计的人怎么就有这样的亲戚,不过娶个媳妇就唯恐天下不知道了。幸好不是做官的人呢,否则一折子上去,编排个扰乱京城治安的罪名来,还不知道怎么收拾呢。

转眼看文晟,平日出入都是佣仆成群,车架相随的,哪里有过和平民百姓一样的致趣,不时伸手拉拉别致的花灯,连呼新鲜,倒像个没有见过四面的贵公子。

其实这种样子也很可爱呢!

手悄悄的伸过去,握住他手。少年正专心致志的看着挂在竹竿上的花灯,浑然未觉。他的手心温温暖暖,和自己略微冰凉的手不同。

“是凤凰。”少年大呼,奔了过去,赵紫也被拉得飞奔起来,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前方的少年大笑,血液沸腾起来。

不过是只扎得有点好看的花灯罢了,赵紫并不觉得特别稀罕,自己便能扎得出比它好看的。少年却像看稀世珍宝般,拉拉它长长的尾翼,再摸摸它的头,叫道:“好奇怪,还会动的。”

像个孩子。赵紫不知道此时自己流露出多么温柔的眼光,只想着若能让少年这么笑,便是将整条街的花灯全部买下来也是值得的。

问了摊主,不过二两银子,买下来递到少年手里。他接了过去,却不知怎么点上蜡烛,一张脸红通通的,亮灿灿的眼眸好似漫天的星子都落了进去。

忽然想一把将少年搂在怀里,再不让别人看到。

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自己竟对他怀了这样的心思,手指颤抖,火折子一下就灭了。

少年笑话他,只推说是风。

好容易蜡烛燃了起来,火光映着凤凰上五彩的羽毛,晶莹透亮,竟似浴火重生一般。

走了一会,文晟说肚饿了。这也难怪,本来就没用晚膳,回王府已是来不及了。赵紫见大树底有一家馄饨铺子,虽然简陋,倒收拾得干净。

便和文晟过去,要了一碗来尝,也不知嘴刁如王爷用得惯不惯。

文晟尝了一口,便问是什么馅的。

赵紫笑答:“还能是什么馅,左右不过是猪肉馅,韭菜馅。”

文晟嗯了一声,倒还吃得下。虽然只吃了一碗,但已是极难得的了。

人忽然多了起来,怕被冲散了。赵紫紧紧拉住他,被推挤着来到一座高台前,台上也扎着花灯,只是灯上提着字。

文晟口中说道:‘又不是真的闹花灯,还当着连灯谜也写上了。“脸上却是兴致勃勃。皱眉看了看,忽然指着道:“这个简单,是个‘孙’字。”

顺了他的手指看去,只见灯上提着一句诗“孔雀东南飞”。

‘孔’除去东,剩了‘子’字,‘雀’除去南,剩了‘少’字,一合起来不正正是孙字?

文晟却因说得慢了,那边早已有人说了出来。人群之中那人更显得娇小,竟是位文弱书生,年级只怕比文晟还小。从这边看去,只见到那人的半张脸,但只这半张脸就让人惊艳了。

文晟看了看他,又转头看看赵紫,只觉得梅兰竹菊各有一番风姿。笑道:“我猜那人定是位官家小姐,穿了男装出来瞧热闹的。”

赵紫眼利,看出那人虽然长得极美,颈间却有小小的突起,也不和他辩,只道:“已是中夜了,王爷要不要回府歇一歇。”

文晟抬头,一弯新月挂在空中,银钩一般,泻下一地水银。

“这么好的月色,岂能白白浪费了。”挤出人群,信步便走,却又不是往扎花灯的地方去。挂在竹竿上的灯越来越少,人也渐渐稀疏。赵紫心中奇怪,王爷却又不像迷了路,在岔路间左转右转,竟是极熟悉的。

脚上踏到软软的泥土,才知不知不觉何时离了青石板铺的京道,到了城外树林来。高大的杉树遮天蔽日,纵是白日也难以见到阳光,更何况深夜至此,暗沉沉的辨不清方向,险险被石子摔倒。突然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身旁脚步习习,心知是少年刻意放慢脚步。

心中滋味复杂,像打翻了杂货铺子,什么酱醋盐酒一应混杂,酸甜苦辣的味儿全都涌了上来。

好奇怪,自己该当是他心里第一厌恶的人了,怎么忘得了他被压在身下时如何信誓旦旦的说绝不放过自己,言犹在耳,手中的温暖却又是真的。赵紫,赵紫,你自负聪明,怎么便连这少年的想法也猜不透。

“我记得以前走的就是这条路,到了。”

文晟放开收,跑了过去。赵紫忽然觉得心中一宽,竟是说不出的难受。但他素性最惯常掩饰,只笑吟吟的看着少年跑到前面。

参天古木俱化成细长的青草,微微摆动,波浪一般起起伏伏,只到腰间,恰恰能让人看清,只以为自己站在浪涛之上。软软的草叶打在身上,竟是说不出的舒服。

群草围绕处是一条长河,流水淙淙,渐或一两声蛙鸣,清静幽寂。远远人声依稀传来,飘飘渺渺,境象天上瑶池的仙乐。

身体忽然被一股大力拉住,惊慌之下来不及抗拒,倒在地上时却碰到一个温暖的身体。

“别动,躺下歇一歇。”

原来不是山精鬼怪啊!

少年躺在身侧,浅浅的呼吸传来。四周长草密密层层,像一个天然的帷帐,与世隔绝起来。

点点星子闪在头顶,很近很近。

赵紫伸手,真想抓下一个来,看看是否当真如琉璃珠子那般美。

“很美的地方吧!”赵紫像是从迷梦中惊醒一般,骤然收手。被他看到了,这么孩子气的举动。

身旁的少年笑得纯净,那双光华流溢的眼睛便是天边最耀眼的星子也比不上,真的很想吻上那双眼睛。“我小时候来过这里,和三哥一道来的。到得大了,什么四书五经,文德武功拘得人走动不得,难得今儿竟再走到这里来。”

“出了王爷和三王,再没有别人来了?”赵紫轻轻的问。

“嗯,我只带了你来。”文晟合上眼,细喘微微,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只带了你来。

连赵紫也不明白,为何听到这句话时,身体似乎不是自己的了。心脏剧烈跳动,声震耳膜,真怕身旁的人听到了。赵紫,当真没用,不过一句话而已,又有什么没有听到过的。

以为少年睡着了,熟悉的声音却响了起来,带着少年特有的尖锐,但又刻意压低,隐藏着一丝不为人知的羞涩。“那次的事真是多谢你了,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你帮了我,心中极是感激的。只要你――再不做那种事,什么荣华富贵,甚至出仕为官,只要你对我说了,必定给你。”

惊讶转眸,文晟眼眸紧闭,睫毛微颤,白玉一般的耳尖烧的粉红。

荣华富贵,出仕为官,多少人求了一生也求不到的东西,只需自己一句话便能抓到手里。轻轻笑了起来,只说一句,“赵紫所为,均是心甘情愿。”是真是假,连自己也分不清了。


第六章

经过那晚,文晟和赵紫相处得比以往平和许多,能干的总管与虽然娇纵实际却很孩子气的王爷,至少在外人眼里是这样。赵紫绝口不提那天晚上的事,连行事也是规行矩步的。

文晟放下心来,其实赵紫也不是一个讨厌的人。心思比自己伶俐千百倍,每逢自己想到什么,他总是事先做好了。说话时眼波流转,妙语连珠,竟是十分博学,再枯燥的话题都能说出趣味来,使人如沐春风。

府里的下人已经很习惯事事请示赵紫了,王爷要吃什么菜,王爷要穿什么衣,只有这个总管吩咐的才合了王爷的心意。

似乎一切平静下来,只有赵紫知道,平静的水面底下,正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蠢蠢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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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凉的枯黄褪去,换上碧绿的新装,刚刚浸透雨水的湿泥地扑来一股泥土的芳香,金灿灿的太阳悬于空中,源源不断散发热意,好一派艳阳好天。

碧绿长草悉悉索索向两旁分开,探出一个圆滚滚的脑袋,红宝石似的眼珠子转了转,三瓣嘴微微蠕动,蹭的一声跃了出来。及至半空,连叫唤一声也不能,长长羽箭洞穿了柔软的身体,带着血沫子钉在软软的地上,红殷殷的血顺着箭杆流下,染红了绿油油的嫩叶。

须臾,大地震动,万马奔腾,隆隆的响声惊起林中野兽,雁鸣,鹿啼,兔悲。

天地交界处,扬起茫茫黄沙,一条黑线渐渐漫延开去,待奔得近了,却是几百匹各色骏马,雪银黑貂枣泥红,一色神骏,佩着黄蹬红鞍,马上骑士红缨银盔,端的整齐无比。

文晟一马当先,俯了身子捞起羽箭,真真利落。脸上笑道:“儿臣运气不好,只射了一只兔子。”

皇帝笑吟吟的看着儿子,心中极感欣慰,“朕叫人去林子里赶了,必定还有许多好物,你们年轻,只管玩儿去,看谁得的多,朕这柄如意就赏了他。”

文晟看那炳如意,通体寒玉铸成,身上纹理天成,宛然便是一个寿字,这种吉祥物件,皇帝极爱,自己却不放在眼里。但众皇子里他的骑射功夫最是厉害,怎么也是不肯落在人后的。马鞭一抽,飞也似的去了。

众位皇子哪里肯放过这样的机会,一样的心思,争着在皇帝面前露脸,个个弯弓搭箭,各显本事。只可怜林中各兽,无端端受了这天大的祸事,一时鸟飞兽走,热闹无比。

一只野鸡从空中落了下来,正正掉在少卿马前,羽箭上刻了一个郑字。果然一匹雪似的骏马斜刺里冲了过来,急速之下骤停,也不扬蹄嘶鸣,真真神骏。

“舅舅猎了多少?”文晟一脸汗水,眼光在少卿马后一转,只挂了些山鸡鸟雀,“舅舅运气不好,没有遇上好猎物,我也只猎了些獐子狍子。可惜林中没有大熊猛虎,显不了身手。”

少卿却没有狩猎的心思,又不肯拂了侄儿的意,只是淡淡的笑,“你猎了这么多也该够了,林中这些鸟兽虽然是天家养的,到底也是条性命,没道理白白为供人们玩乐而丧送的。”

文晟大笑,马鞭在空中甩了一个响声,“舅舅是大将军哪,杀人如麻的,今儿怎么婆妈起来,知道的说是谦虚,不知道的又要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眼眸微眯,银白羽箭在空中划过,一只鸟儿吱的一声落了下来。文晟也不拾,马蹄笃笃的踏了过去,“只这些东西,我还嫌入不了眼!”

少卿一怔,文晟脸上一闪而过的嗜血与心中那人重叠一起,酸酸疼疼的,一样的天之骄子,便因为什么都唾手可得便什么也不放在心上。

“既入不了你眼,又何必杀他。”

少卿一向温和,文晟除了那次被他打了一记耳光,再没有见过他生气,即使那次也是因为疼极了自己,却不是真的恼怒了,但现今这个温和的舅舅真的恼怒了自己。

文晟怔住,心中有些委屈,又不是第一次射猎,做什么就悲天悯人起来。换了别人文晟早就一鞭子抽了过去,但那人是自己的舅舅,从小便搂自己在怀里疼着护着的人。眼里只见那人衣衫飘飘,下巴紧绷,玉一般温润的眼眸泛着点点怒气,真是心疼极了,只恨自己不知体贴,又惹了舅舅生气,哪里还记得委屈怪责。

小心翼翼的道:“舅舅别动气,文晟再不敢了。”俯身拾起那鸟,珍而重之的装进猎袋。

少卿发作了一通,心中已是悔了,真是好没来由。见文晟与那人相似的脸上现出讨好的神情,喉头一哽更说不出话来,只放开手,胯下坐骑失了约束,欢嘶一声,撒蹄奔了出去。
文晟放心不下,哪里有不跟上去的。

林中路窄,容不得两人并行,只得紧随其后,忽然听到有人厮喝,像是民夫劳作时口中呼喊的号子,不由奇怪起来,少卿也停下马,辨了方向,转过马头上了左边的小路。

只见许多侍卫打扮的人,张了大网立在林边,不时有一两只受惊的猎物撞了上来,一拉一收,手势利落,将猎物牢牢困在网里,倒是训练有素。

文晟看得有趣,马鞭一指,“你们是哪里的人,知不知道规矩,天家的东西也是随便拿得的,当心折了你的手。”

当中像是领头模样的人躬了躬身,“回主子的话,奴才是睿王府的。我家主子吩咐了,但凡见了哪个逃了窜了的野兽就网起来,指不定是哪个皇子手底下逃脱的,抓住了也好让哥儿们消气。”

文晟冷笑一声,“八哥好自在,我们在这里流血流汗,累得都没有喘气的功夫了,他倒好,只需张开了手,便有上好的猎物撞上来。”顿了一顿又问那人,“你们主子呢?我怎么没有见着。”

“回王爷的话,主子说与太子一道走了,想是上东北角的林子去了。”那人低眉顺眼,一副雷打不动的模样,让人恨不得一脚踢去,看能不能踢出一个泥性子来。

“八哥与太子一处?真真有趣了。”文晟转头对少卿笑,“舅舅,咱们也去和他们会一会。”

脑中闪过那人的话“皇子间的争斗少搀和”,心中一痛,“你要去便自个儿去,我有些累了。”

文晟看他脸色不快,便道:“舅舅不去,晟儿也不去。不就是一柄如意嘛,我才不去争那个虚名。难得的好天,舅舅也不要这么快回去,便在林子里走一走,舒畅一下筋骨。”

寻了一处清静的所在,放任马儿低头吃草,文晟拔了一根青草放在口里嚼,淡淡的苦涩之后倒是甘甘甜甜的。

少卿躺在草地上,浅浅的青草像绵软的床铺,将整个人都陷进去了。

一睁开眼便看见蓝蓝的天,像被水洗过一般的透明,几朵白云在天边聚了又散。

忽然听到文晟问:“舅舅,你是大将军,为何总是闷闷不乐?”

身旁悉悉索索,文晟坐了下来,抱着膝盖,侧过头看自己。

他的身子遮住洒下的阳光,竟是那般高大,原来这个总当做是孩子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长大了呢!自己也老了吧!等到牙齿脱落,再跨不上战马的时候,还有什么可以留住那人的目光。他是帝王,天性凉薄,富甲天下,多少姿容绝世的人等他宠幸。

“即使是神仙也有烦恼的事,更何况大将军。”

文晟哼了一声,“舅舅不要瞒我,是不是父皇对你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少卿眼光一闪,“不要胡说,皇上圣明天子,即便当真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也是对的,更何况――更何况他也没有说错。”

文晟定定看他,“舅舅和母妃一样,有什么事总藏在心里,当我是小孩子。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母妃想让我去争太子位,舅舅必定也是因为这事而受皇上斥责了。个个都是兄弟,做什么争来争去。看那太子,不过因为母亲是皇后才理所当然的得了这个虚名,可他又坐得安稳?多少人眼热心馋的,恨不得将他拉下再踩上一番才消得了气。我倒羡慕三哥,逍遥得神仙一般,也不知此时到了哪里。”

少卿第一次听文晟如此说话,兄弟争位早已是朝廷秘而不宣的话题,只是谁都不敢挑开了这层纱。原想晟儿还小,这些事想不得那么通透,却想不到他早已有了自己一番见地,手足情深,红尘视作无物。心中即是喜欢的。但又想皇家是天下最黑暗的所在,你不害人难保别人不害了你,罢,罢,无论发生何事,自己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护了他周全。

“三皇子神仙一般的人物,自然受不得半点拘束”,少卿笑得柔和,替文晟顺了顺微微凌乱的发,指尖拈下一根枯草,“下个月便是皇上大寿,你还怕见他不着?”

文晟说这些话就是想转开少卿的心思,见舅舅终于笑开了,心中也喜欢,便也笑道:“舅舅说的话从来都是准的,舅舅既说三哥回来那就一定回来。我倒寻思着这次他又带回来了什么好玩意儿。上次三哥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木做的鸟,跟真的似的,在天上飞了三天三夜也掉不下来,见着了他一定要他下次带一只木马回来,这样既跑得快又不怕刀枪木棍,舅舅骑他上战场再好也没有了。

“孩子话,你当你三哥是什么,木匠么?况且哪里有人骑木马上战场的,还不笑掉别人的大牙”,少卿起身,取了佩剑,“很久没有考较晟儿的武功了,趁着今天便一道比划比划。”

文晟锵的一声,抽出宝剑,“求之不得,舅舅当心。”

揉身攻上,挽起五六朵剑花,仿若银龙乱舞,少卿全身笼在剑光之中,宝蓝色的衣袖被剑气逼得飘动起来。

文晟来势汹汹,少卿也不惊慌,剑峰一偏一侧,竟将密集的剑网撕开一个口子,三尺青锋直逼少年胸口。

文晟手腕一抖,游龙一般缠上少卿的剑,荡了开去。

只见一蓝一白两道人影闪电一般交错,银光闪闪,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一个如长龙遨空,一个如鹰隼盘旋,衣衫飘飘,剑气如霜,煞是好看。

一声龙吟,两人立在原地,似乎从来没有移动过,文晟呼吸急促,少卿脸色微红。

相视大笑。

“晟儿出手失了分寸,没有伤着舅舅么?”

少卿拍拍少年的肩,颇为自得,“晟儿的剑术是舅舅教的,哪里能够伤得了我。只是料不到晟儿的剑法竟然精进这么快,再过些日子,舅舅再不是你的对手。”

文晟扮个鬼脸,“徒弟出息了,你这做师傅的脸上也有光彩。”

少卿正要说笑一番,忽然听到微微响动,转头去看,只见一名少年坐在马上看着自己。

真是大意了,刚才和文晟闹得入心,竟忘了警觉四周,若是敌人还不被一剑穿了心。

那少年他也认得,是皇帝身边第一得宠的人,坐卧一处,毫不顾忌。也没有派上什么实务,但哪里需要什么实务,朝中的人听到周然的名字谁不低眉敛色的。

果然好容貌。

一双眼眸点漆一般,顾盼生神;秀眉如远山,不画而黛;唇如朱砂,不点自红,肤色更是白皙细腻,掐得出水来一般。

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叶上落下的水珠将衣衫都打得湿了。就那么定定站着,眼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怒气。

有些不明白,那么得宠的人,做什么还瞪着自己。


第七章

文晟顺了少卿目光看去,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拉不开弓握不住剑的,难为父皇还带了他来。”

少卿以为他要过来,毕竟是皇帝身边的人,不能不理会的。正要过去,却见周然凤目一闪,眼里透着刻骨的恨意,脸上却平淡无色。

白玉一般的手一握缰绳,竟不声不响的去了。

正午的阳光照在绿油油的叶片上,亮得晃眼。

少卿满心疑惑,自认并没有做出对不住他的事,连话也没有多说一句的,真是奇怪,亦或自己看错了。

“竟是父皇来了。”

文晟瞥见小道尽头闪出一角明黄,手一拉少卿上了马,鞭子一抽扬了四蹄撒欢的奔去。

少卿前些日子与皇帝生了芥蒂,平时群臣朝拜,皇帝少有心思放在自己身上,还不觉怎样。今日突然被文晟冒冒然拉到皇帝跟前,又不是什么正经场合,心中千般思虑也想不到应对的法子,打定注意装聋作哑的蒙混过去。

“以为晟儿和哥哥们玩去了,想不到还是缠着舅舅。”

皇帝骑着一匹白马,衣袍上溅了点点铜子儿的泥泞,想是跑了不少路程,那马却气息平稳,只雪白的躯体上渗出一颗颗汗珠,殷红似血。

文晟双目一亮,“父皇骑的可是大宛国进贡的汗血宝马?”

皇帝看他一眼,“朕通共就只剩这么一匹马,你还想要去。前儿朕才赏你一匹,又到哪里去了?真不负了你混世魔王的名号,什么好东西到了手里都被糟蹋了。”

文晟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只笑道:“儿子哪里有父皇说的这么不济”,满心想讨了这匹马去,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方才舅舅才夸晟儿的剑术了得,儿子也想在父皇跟前露露脸。若儿子能胜得了父皇身边的一等侍卫,父皇便把这匹马赏了晟儿。”

皇帝失笑摇头,偏了头对少卿道:“天下就晟儿敢跟朕这么要赏赐,都是少卿宠坏了他”,想了想又道:“这些奴才哪个敢真的跟你对你动手,做做样子罢了,况且刀剑无眼,难免伤着了人。既是狩猎,不妨用活物做靶子,既得了趣味又显了身手。”

文晟笑道:“儿子也是这个意思。”四处望了望,忽听空中一声雁鸣,一群大雁排开一字向北飞去。弯弓搭箭,口里说道:“古时有人一箭双雕,今天晟儿便来个一箭双雁。”

包银箭头寒光冽冽,正要放手,忽然一人越众而出,声音柔和,“十弟,手下留情。”

文晟一愣,错了先机,正想着谁这么大胆,只见一人银白服饰,腰间缠了五龙盘纹带子,一头乌发只用一枚金环束了,软软的飘在胸前,斯文秀美,真真一个清儒仕子。

原来是太子。太子自幼居住东宫,学的有是如何驾驭臣下帝王权术,与兄弟几个并不亲近,只文晟性子是极爽朗大方的,与各个兄弟都合得来,年纪又是幼小,太子心中也极疼他。

太子翻身下马,唇边含笑,柔如春风,“儿子刚从别处过来,也不知父皇在这儿了,真真该死。”

“今天难得人齐,你不是和烁儿一处,怎么竟不见他?”皇帝看了看天边,倒是丝毫没有怒色。

“八弟与儿子比较赛马,儿子侥幸,抢了步,恰恰见这边人多,以为除了什么事,便过来了。”

文晟摸摸弓弦,“太子来得不巧,生生把晟儿一匹汗血宝马给惊走了。”

太子目光在皇帝座下一转,隐隐约约猜到八分,“儿子口拙,肚里有话藏不住,也不怕父皇着恼”,偷眼看皇帝神色平和,遂大了胆子道:“儿子先前听到一个故事,说有个猎人捕了一只大雁,另一只雁却整日在空中哀鸣,时时想救了它同伴出去。猎人担心连捕获到的这只也被救走,索性将它打死。万万没料到另一只雁见到,竟生生从空中坠下,脑袋在石上撞个粉碎。大雁如此有情,人即为万物之灵,如何吝啬放它一条生路。”

文晟拍手笑道:“太子博学,从哪儿听来这么好听的故事儿”,转头对皇帝道:“父皇,那匹马晟儿不要了。”

皇帝点头,“太子心底仁厚,你口里说要朕放了那几只大雁,心里却想朕能取消每年的春季围猎吧!单单只饶了几条性命怎么能够,还要将林子里的活物全都放了才好。”

太子笑道:“父皇圣明,儿子这点子心思怎么瞒得了。想天下万物均有亲情骨血,若父皇真的发了慈悲,那便既全了圣君的名声又积了福泽,如何不好。”

少卿暗暗替太子捏了一把冷汗,别人不明白这皇帝的心思自己难道还不明白。皇帝最爱的便是围猎骑射,又是天纵英明的,从来无人敢在他面前说半个不字。太子虽劝得婉转,但皇帝心中却从来不把这些玩物的性命放在心上,兴致一再被阻,怎能不恼?

正要开口,忽见一骑远远而来,还百步远的距离便翻身下马,徒步习习。见了皇帝行了礼才道:“儿子心道父皇别处去了,才大了胆子放肆起来,真真失了分寸。”

礼数周到,态度又是极从容的,英姿飒爽。若说文晟是一柄出了鞘的黄金剑,那人就是藏在鞘中的龙泉剑,隐了锋芒却龙吟阵阵。

“太子说与你赛马侥幸赢了。朕只还不信,你的骑术兄弟几个里是极好的。”

文烁含笑道:“儿子也大意了,真真想不道太子这般斯文的一个人,骑术竟这般了得。所幸只是游戏,无伤大雅的。”

皇帝沉吟:“那倒不然,文治可以定国,武功却可以安邦。心性胆识,雄心壮志均在平日射猎中养习出来。有些人说朕性好游戏玩乐,全然不念及百姓困苦,朕瞧着这话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你们怎么看?”

皇帝话问得极怪,满篇的武功安邦,话到末了又突然引出旁人忤逆的话,转了口风却是“瞧着也有些道理”,首尾矛盾。无论怎么答都是逆了圣意。一干人唬得不敢出声,低了头谁也不敢对上皇帝的目光,眼睛只盯着地,倒似这春潮泥泞的地上突然长出什么稀罕物儿。

太子想了想,刚想张口,袖子忽被八王拉了拉,耳边脆生,却是文晟开了口,“父皇天纵英明,怎么也信了那起浑人胡说。晟儿倒想,那些人整日里口诛笔伐,难道又是解了百姓疾苦了?”

皇帝低低一笑,眼光在少卿脸上一转,“晟儿口快,也不似别人那般转了十七八个心思,朕极喜欢”,顿了一顿,“赵紫,你来说说。”

衣袖飘飘,宛若仙人一般不沾俗世尘埃。

文晟怔住,怎么竟是他。

赵紫一直立在皇帝后面,只众人见了皇帝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忙着揣摩皇帝的心思还来不及,文晟又是只看着舅舅和两位哥哥。乍然见到赵紫才不由得猛然忆起,一起进围场来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竟消失了的。

又见赵紫言笑晏晏,皇帝神色柔和,哪里像第一次见面,倒像故交。

一双眼睛看赵紫款款而来,俯身行礼,那张明艳无铸的脸上找不出一丝惧色。心中又恨又恼,诸般滋味竟分辨不出来。暗暗咬牙,他原本就是个胆大妄为的奴才,没有尊卑之分的奴才……

心中只恨,但见赵紫口唇微动,想到方才连舅舅都不敢多说一句话,皇帝又是掌控生杀予夺大权的,自己娇纵惯了不觉得,但赵紫一介奴才,哪里有自己这般得到皇帝疼宠,说错一句话还不知怎么……

思来想去,耳边只听脆语连珠,如出谷黄莺,煞是动听,却一字也听不进去。

忽然手肘被少卿撞了撞,茫茫然还不知怎么回事。

皇帝笑道:“晟儿今天是怎么了,平日里生龙活虎的一个人,多待一会儿也嫌烦闷了,今儿竟发起呆来。”

少卿抢道:“想是昨天夜里看书多了,一时精神不济也是有的。”

文晟才知道皇帝问他话了,想也不想,嘴一张便道:“赵紫是儿臣府上的人,儿子素来是知道他的,嘴上虽苯,本心却是不坏。若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也是平日里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乍乍然见到圣驾心里难免着慌,才不知天高地厚起来。父皇赏儿臣一个脸面,让儿子领了他回去好好责罚,也免得旁人说我郑王府是没有规矩的地方。”

话音未落,就见众人掩了嘴闷葫芦的笑,少卿嘴角微勾,似忍得辛苦。

皇帝低低的笑:“朕才要夸你府里养了个伶俐的奴才,你倒巴巴儿给朕说了一通请罪的话“,说了又想笑,咳嗽两声对赵紫道:“你再说给那个发怔的小子听,也让他长点见识。”

赵紫应了,从容道:“赵紫哪里有皇上说的这般本事,不过凡事多留个心眼罢了。适才皇上提及有人以围猎为题大做文章,赵紫窃以为皇上大可不必将这些庸人言论放在心上。皇上是不世出的大有为之君,所思所想哪里是那些庸人能够想像得到的。赵紫来时见禁卫兵士军容整齐,跨马纵驰,阵形变化纯熟之至,想来是仗着鸣苑地势,借了围猎的名义演习出来的”,顿了一顿,“赵紫想到近年狄人肆虐,实在欺我大燕无人。皇上以游戏玩乐之态训士择将,才是真真正正为我大燕建不世功业,解万民困苦。”

皇帝点头,看向文晟,“他说的这些,你可明白?”

想到方才闹了笑话,文晟脸红一红,“这么长的话谁耐烦听,儿子只明白,若与狄人开战,儿子愿为马前先锋。”

皇帝大笑,“真是急性子。打仗不是儿戏,哪里就这么快了。朕只教你放心,时候到了总忘不了你就是”,抚了抚跨下坐骑长长的鬃毛,“平日里只有别人向朕讨东西,今天朕也向你讨一样东西”,手一指赵紫,“他是你的人,朕讨了他来做朕的户部尚书,你给是不给?”

少卿看皇帝,眼里眉梢都是笑意,极是高兴的。想那人平时多么深沉内敛,喜怒不形于色,今天竟当着众人的面和儿子开起玩笑。又想近年战云密布,皇上又是最不肯忍气吞声的人,本心早想开战,但群臣一派怕担了干系,个个掩嘴装闷葫芦,另一派又是太后心腹,迎了主子的心意主和不主战。难得今天竟出了一个胆大妄为的赵紫,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莫怪他这么高兴了。

嘴角微勾,不禁为他欢喜。

少卿一片心思系在皇帝身上,文晟却呆呆看着赵紫,又看看皇帝,几乎有些不敢相信,皇上要向自己讨了赵紫去。

说是讨,不过一句玩笑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若要,自己哪里有不答应的。只是心中像堵了一团棉絮,闷闷的憋得难受,又像打翻了杂货铺子,酸甜苦辣,满满的淌了一心,混杂一处,连自己也说不清什么滋味。

真想一口答应下来,话到嘴边又涌起一股莫名的害怕,这一声好字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皇帝似笑非笑,“怎么,晟儿竟是不愿意的?”

文晟踟躇半晌,瞥见赵紫浅笑盈盈,竟没有本分恋主的神情。

心中冷笑,想你一个小小的郑王府总管哪里比得上威风赫赫的朝廷官员,自己给得了的皇上难道不会千倍万倍的给?真真枉作了小人,白白为他担了半天的心。

越想越恼,那一声怎么也说不出口的好字冲口而出,白了赵紫一眼,“父皇说哪里的话,什么讨不讨的,儿子的奴才难道不是父皇的奴才?父皇既然喜欢,只管要了去。”

皇帝抚掌大笑,“今儿玩得尽兴。你们也不必回府里去了。朕在宫里设宴,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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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自是费尽心思,显足了气派。鲍参翅肚一概不用,主料全是今天捕获的猎物,厨子又做得尽心,只吃得众人酣畅淋漓。

鼓乐声起,纤足生莲,罗衫云袖。一众美人踏着节拍徐徐起舞,霎时只觉暗香阵阵,酒未沾唇人已醉。

酒是美酒,琥珀透亮。文晟不饮,只拿在手里做个样子。眼角余光,皇帝身边一左一右,一如冰梅傲雪,一如牡丹吐芳。

赵紫换了官服,大红底色更衬得肤若白雪。举杯就饮,宽大衣袖滑落手肘,露出一截羊脂白玉一般的手臂。

本就无双绝艳的脸被烛光一映,更增三分颜色。嘴上不知说了什么,皇帝侧了头去听,唇畔含笑,极是亲切温柔。

“十弟府里真是藏龙卧虎”,八王啜了口酒,脸上似笑非笑,“出了一个赵紫低得了我府上的百名清客。”

文晟听他话里竟有疑自己的意思,不禁冷笑,“八哥这话说得稀罕,倒似我抢了你的风头。别说皇帝封赏的事我不知道,纵是知道了那也是皇帝的恩典。我不过是个小小的郑王,长了几个脑袋敢抗旨?”

八王看看赵紫,笑得低沉,“十弟今天火气大,我只说了一句你竟顶我十句。我哪里有什么意思,不过见你府上的奴才伶俐,放出来给你长了脸。我是你八哥,还能不为你高兴?”看一眼赵紫,“真是个百里挑一的人物,和周然坐在一处,竟不输他半分,更难得的是胸怀智计,心思伶俐,也难怪十弟会舍不得了。”

文晟心一沉,皇帝最爱美人,宫里的娘娘不消说,单只周然这般的男宠便有十多人。无端端提拔了赵紫单只为他说话合了心意。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想那应帘,论才也不是没有,为人又是风趣,最逗得皇帝开心的,仕途跌宕十年,如今也不过一个礼部尚书,再没有升迁过的。

忍不住看赵紫,晕生双靥,容色艳丽,真真无双美人。

脸上冷笑,“不过一个奴才,升迁了也是给主子长脸,我又有什么舍不得。”

八王像漫不经心,只夹了一片碧绿的芦笋满满咽了。“别说做哥哥的不提点你,人心最是难测。刀刃锋利使着纵然顺手,却难免伤了主人。”勾唇一笑,水袖扬起的阴影投在脸上,竟看不出什么表情。

文晟低头不语,再没有吃酒的心思。眼睛盯着纤腰款摆的少女,不知在想些什么。

闹了一阵,皇帝说酒沉了,由赵紫周然扶着离了席。

文晟视线转去,正正撞上赵紫的,只见他一双眸子眼波流转,似嘲似讥,唇角微勾,似笑非笑。

当下再也忍不住,憋了半天的火气冲了闸门的发作起来,摔了杯拂袖而去。

八王像全无所觉,宽袖遮掩下冷笑连连。

少卿一惊,见众人一意看舞饮酒,无人注意的。悄悄起身出了门拦住文晟,低低道:“你又闹什么脾气,皇帝赐的宴你也敢撒泼?你还当不当我是你舅舅?”

文晟一甩头,“舅舅理我做什么,我是气闷了出来走走,那也不行?舅舅只管回去,我又不会千般神通万般变化,还能闹出什么事来?”

少卿看他,虽竭力忍耐,眼里的怒色去怎么也藏不住。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孩子,心里想些什么哪里有不明白的,柔下声音,“舅舅也知道你心里不痛快。赵紫这孩子我也极喜欢的,论智谋论胆识,这个年纪的我再也找不到另一个去。万料不到今儿竟给皇上要了。但凡事都要退一步想,我看那孩子也不是得了势便看轻人的轻薄小人,即便官做得怎样大也是你府上的人,还能不帮着你的。你也别使性子,里面多少双眼睛看着呢!皇宫到底不比外面,心里再不痛快也得忍着。”

少卿这话原本没错,只是连文晟自己也不知在恼些什么,少卿又怎么劝得动他。

心中反反复复想着赵紫与皇帝说话时的神态,肚中一股无名业火越烧越旺。挣开少卿的手,“我酒吃多了,要回府歇着。反正我是个闲散王爷,他们要怎么说由着他们说去,怕什么。”说罢迈了大步便走。

少卿皱眉,待要再阻,一个太监拦了过来,尖了嗓子道:“皇上召大将军往重谙殿晋见。”

眼睁睁看文晟下了台阶,叹一口气,却见那太监笑嘻嘻的道:“大将军放心,郑王爷年少气盛,什么不痛快的事过阵子便好了。”

原来方才说的话都让他听了去。少卿也不恼,跟了他在后头走,“皇上不是歇下了,又有什么事非得这时召见?”

烛光从纸纱糊的宫灯透了出来,暗暗的投在脚下。

小德子是和少卿混熟的了,随口道:“奴才看也没什么大事。若出了大事还能这么悠闲么?早就发作了不知多少回了呢!”

少卿嗯了一声,也在再问。

转过弯弯曲曲的回廊,一抬头,三个明晃晃的小篆金字――重谙殿。


第八章

摇曳的烛火投在金壁玉器上,映出一簇缥缈的金光。鹅黄色的帷帐垂了下来,微风轻动间,宛如幽静海上连绵起伏的波涛。

皇帝靠着大迎枕,修长指间懒懒的执一枚黑子,口唇微张,就周然的手饮了茶,眯了眼道:“竟有人能将朕逼到这种境地,满腹智计博学多才固然是难,胆敢逆鳞犯颜却更是难”,执子击在棋格上,清脆声响。

薰炉里慢慢散开龙唌香特有的香气。赵紫的声音像从空谷那端传来,朦朦胧胧,只唇边那抹笑格外柔媚。

“赵紫使尽心力只堪堪与皇上战成平手。赵紫自问才学不如其大人,胆识不如郑王爷,唯这忠字却不输任何人。皇上既下了旨要臣全力以赴,臣又怎敢不尽心尽力?惹得皇上不快固然不好,但臣宁肯丢了性命也不能做出欺君枉上的事。”

“好,好”,皇帝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周然披散下来的乌发,“人非完人,小节上行差踏错固然是有,但于大节忠义上却不能错上半分”,半眯眼眸闪过一抹精光,稍纵即逝。赵紫心中一凛,到底是皇帝,能够驾驭得了满朝的魑魅魍魉牛鬼蛇神,又怎么能像现今显露出来的慵懒无害?

敛下眼眸,装作专心致志的想着棋路,心中实实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周然眼眸一转,见少卿立在门外。

软软的道:“皇上今天也累了,下棋又最伤心神,何必非要今天?然儿让下人预备了温汤水,又洒了西域进贡的香油,皇上用了必定说好。”

皇帝抓了周然的手把玩,笑道:“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朕怎么能不疼你。然儿同朕说说,这局棋谁赢得了?”

周然看也不看,倚在皇帝怀里,“这还用说,然儿还没见过有谁赢得了皇上。”

“是么?”皇帝眼也不抬,“不是朕的棋艺好,是他们没有这个胆子敢赢朕。你不知道朕不怪你,以前便有一人赢得了朕的!少卿,你说对不对?”

周然一震,险险要跳起来,脸靠着皇帝的胸膛,那龙袍下的心跳声渐渐急促。

少卿进来行了礼,一如往常静静站着。

皇帝眼望少卿,慢慢低头在周然如玉的脸颊上一吻,“朕的小然儿怎么不说话,朕最爱听你说话呢!啊,朕真是不知怜惜,必定是方才话说得多了嗓子渴了,喝一口奶茶润一润。”

似曾相识的话语。少卿抬眸,见皇帝拿过摆在几上的银龙首奶茶壶,乳白色的液体注入八宝琉璃碗里,一股甜甜的奶香弥漫开来。

思绪晃晃悠悠回到那个如梦如幻的温泉池边,同样的温柔,同样的话语,却是对着一个比自己美貌百倍,比自己温柔体贴百倍的人儿。

皇帝的眼不时瞟过自己,他还在为那事生气。这又何必,为自己这样的人气坏了身子哪里值得,真要厌烦了随便一句话把自己打发到关外去岂不是好?

周然欣喜莫名,忙忙张口让皇帝喂了。暖暖的奶茶顺着咽喉滑下,连心也仿佛被消融了。一抬眼便见皇帝温柔的眼波,就这样死了也心甘情愿了。

“少卿你来”,皇帝放下茶碗,将周然揽得更紧,“赵紫棋艺精湛,朕恐怕不是对手”,懒懒往后一靠,平淡无波的眼里仿若闪过什么,“少卿是国手,朕便偷个懒,让少卿替朕下完这局。”

“是。”少卿向前几步,粗粗一看,黑子已呈败势,白子步步紧逼,扭转局势虽极难,却也不是不能。

敛了心神下得小心。

皇帝揽着周然坐在一旁,眼光从长长的眼睫下透了出来,落在少卿平静的脸上。

那双眼睛只盯着棋盘,自己便坐在旁边,他竟看也不看。说了什么便照着做,真当自己是木头人儿。好,好,少卿你以为在别人面前装得谦恭顺从便是再清白不过的臣子,少卿你以为这样做了你我只间便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手越收越紧,周然疼得低呼,仰了头正迎上皇帝落下的唇。少卿,你要做忠直臣子也要看朕答不答应。

少卿原本便下得艰难,耳边又听得周然娇喘吁吁,嘤咛阵阵。心霎时像被人抓住扭拧一般的疼,哪里还有心思下棋。不消一会儿功夫,棋盘上只剩稀稀落落的几枚黑子。

“大将军还要再战么?”赵紫含笑,一脸淡然。

“晤,晤。”少卿有些狼狈,不知怎样作答,眼望皇帝,却见皇帝已放开周然,眸光冷然,“少卿是国手,怎么竟连这局棋也下不好?”

少卿跪下领罪,“臣该死。”

皇帝做戏的手段真是高明。赵紫肚中暗笑,敛了眼眸做出惊惧的模样,皇帝分明是想寻大将军的错处了,可怜大将军入了罄中还不自知。想那皇帝虽然风流,也不是个放浪形骸的人,单单在大将军面前……

脑中电光火石,偷眼见皇帝脸上虽有怒色,眼神却甚是温柔,莫非竟是……

慌忙垂眼,心脏咚咚的响。

耳边听皇帝道:“君父亲命,尔竟敢敷衍了事”,语气越来越急,衣袖悉索,周然一声低呼,似乎被皇帝一把推开。

“臣有罪。”少卿头抵着地,口里反反复复只说着这句话。

“有罪?”皇帝冷笑一声,“你们做臣子的心中另有一套鬼蜮伎俩,朕不说出来并不是不知道了。今天好教你明白,少卿你战功再高,爵位再显,到底是朕赏赐的,朕既能让你平布青云,也能让你堕下阿鼻地域。”

“臣万万不敢欺瞒皇上。”少卿眼眸紧闭,银牙暗咬,强忍心中酸楚。

皇上发作了一通,见少卿跪在地上不声不辩,才消下的火气又窜了上来。这人,温柔似水的性子,即便被自己这般无端端的责骂也不吭一声,倘若……倘若自己一时说了气话永不见他,他便当真走得远远的了?自己与他之间到底算什么,年少时的两小无猜,这些年来的互相扶持,竟比不上简简单单的君臣二字。

少卿少卿,为何你总是这般逆来顺受。莫非让你对朕发发脾气,使使性子竟是这么难?

“出去。”

低沉得从地底冒出来的声音。

“是。”少卿磕个头,柔顺起身。

“谁让你走。”皇帝几步上前,五指如钩,用力扣住少卿胳膊。

不是皇上让少卿走的么?

几乎想这样说,但皇帝气势汹汹,狭长凤目一半怒火,一半委屈。委屈,少卿几乎想笑了。语气森然责骂着别人的人竟会委屈。皇帝的手紧紧抓着自己,衣袖下的皮肤必定被深深烙下指痕。他的手在抖,他在害怕,这个刚强的男人竟然会害怕。他怕什么,真是心疼,只要他说一声,自己便会将那令他害怕的东西除掉,无论那有多难。

“你们出去。”

“皇上!”周然抬头,唇边窃笑来不及隐去,满脸的不敢置信。

“臣告退。”赵紫从容起身,退出殿外。

漫天星子映入眼中,长长吐一口气。

“赵大人好度量”,周然忍下满心不甘愿,冷傲的脸上一片强装的漠然,“好容易被皇上召见,却无端端被人搅了好事。”

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满肚草包。赵紫浅笑:“赵紫哪有周大人这般好福气。赵紫虽然愚钝,却知道勤劳王事便是尽了臣子的本分。我心似水,又何必在乎旁人怎么说。”

周然冷哼一声,“男身女相,本就艰难。我知你心中瞧我不起,但日后你未必不会步我后尘。”

脚步轻浅,单薄的身子没入黑暗,分外孤寂。

赵紫凤目透出阴冷。男身女相,你只说对了一半,却看不到你我最大的不同之处。

仰望星空,缓缓伸手抓去,命运,开始握在手中!

***

皇帝紧紧抓住少卿,填了满心的话竟说不出来。他那张脸,只要冷然下来,多少人战战兢兢,吓的不敢动弹,偏偏少卿,冰雕玉砌的人儿,仿若一汪温润的潭水,倒是自己遇上了他动弹不得,再大的火气也泥牛入海般消失无踪。

终于在温和平静的眼光中放手,急走几步,刺目零散的棋子入眼,衣袖挥去,围棋子儿满满落了一地。

几枚棋子滚落少卿脚边。无声叹气,眼光从黑沉沉的玉石转到男人身上。

男人的背微微颤抖,寂静室内,只听见急剧粗重的呼吸。

最是见不得他难过悲伤,无论怎样,都是自己不好。

轻轻的,厚重的靴履踏在地上竟像猫般悄无声息。

立在皇帝身后,高大的男人在眼里竟显得脆弱起来,什么尊卑,什么主仆,刹那间全让心底涌起的不舍心疼淹没过去。

慢慢伸出手去,抱住这个让自己无比心痛却又无比怜惜的人。
皇帝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一向谨慎自律的人竟会做出这样大胆的举动,因太过讶异而让这份狂喜如此不真实。只能立刻紧紧的握住他手,修长有力的手掌柔顺的被自己握住。真想看看那人此时是何种模样。

心中这样想,也确实这样做了。转身,将那人来不及收起的真实看进眼里。长长卷翘的睫毛下透出温柔似水的眸光,将心烫贴得无比舒服,什么恼怒,流云一般消散得不见踪影。

眉开眼笑的环住少卿略为挣扎的身子,“朕还想着少卿必定预备着请罪,料不到竟这般大胆起来,朕心中极是喜欢,平日里怎么求都得不到的。”

脸上慢慢烧起一层胭脂红。少卿肤色本就白皙,这份赧色哪里还遮掩得住,雪地红梅,灿若朝霞。

眼光在洒了满地的棋上转了一转,想挣开皇帝的手,偏皇帝丝毫不放,握得极紧,又不敢太过用力,只能头垂得低低的,一字一字的道:“臣失了礼数……”

不用说皇帝也猜得到,一指抵住少卿的唇,“你以为朕真的生气?”对上不解的眼,黑白分明,宛若最清澈无垢的泉水,所有的机心算计在那双眼前竟显得可笑起来。实在受不住暧昧不明的猜忌怀疑,若是不亲口说出来,这个温柔得永远也不懂得保护自己的人一生一世也不会明白的吧!

权倾天下的帝王无声的叹息,双臂紧紧搂住青年劲瘦修长的身子,心满意足得像搂住天底下最贵重的珍宝。

“朕若当真生气,多少手段使不得,何苦又巴巴儿召了你来”,语气无奈,脸上却满含柔情,“这样的话,朕只说一次。少卿,你要一个字一个字的将它记下,刻在心底,只因为,这样的话,朕此生再不会对别人说起。”

少卿平稳的心急促起来,皇帝的手按住胸口,轻柔得几乎没有力道,少卿却觉得自己全部的生命,全部的情感都被这双手抓住了。皇帝俊美的容貌在摇曳的烛火下分外清晰,总是微微眯着让人猜不透心思的眼流波婉转,专注得像一条锁链,牢牢锁住自己的神魂,再也移动不得半分。

“连朕自己也想不到,贵为天子,富有四海,竟也有如此无奈苦闷的时候,”皇帝的声音幽远得像从天的另一头传来,神色有些迷茫,只唇边带着温柔而甜蜜的笑,“但却又如此甘之如饴,任由那人处处顶撞自己,处处惹自己生气,除了苦忍之外,竟是舍不得对那人动上一点手段。少卿,你说朕傻是不傻,只因所有的一切,在那个桃花飞舞的春天,便注定好了的。”

少卿微微一笑,“皇上还记着那事。”

皇帝也笑,“朕怎么不记得。朕每次一闭眼,就想起那天。朕还记得,少卿那天穿了件宝蓝色的衣衫,小小个人儿却老气横秋的,朕要过去,你不依,还摆出一副长辈的口吻教训朕。”

少卿笑道,“少卿哪里敢教训皇上,想是皇上记岔了。”

皇帝横他一眼,“少卿莫辩,朕说有便是有。”顿了顿续道:“朕当时便想,若是这孩子卸下这副面具不知是怎生模样。朕一直这样想,也一直这样做。但朕万万没有料到,少卿见到朕却越发恭谨,小心翼翼起来。便是私下两人独处也摆出一副臣子的面孔。少卿,你告诉朕,是朕哪里做得不够,是朕疑心太重?是朕刚愎自用?是朕残暴无道?是朕喜怒不定?”

皇帝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向来沉稳的语气竟是那么惊慌,抓着自己的手仿若无助的孩童一般颤抖。少卿低头不语,这要他如何开口。此情此心虽不变,但他们已不再是无忧无虑的少年儿郎。从披上皇袍的刹那,便是缚上重重锁链,忠义,仁孝,一举一动均系天下苍生,关乎万民福祉。自己是何等样人,纵是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愿的,又怎么能累了他的贤君之名。

皇帝定定看了少卿半晌,沉沉的道:“少卿总是这般隐忍不语,即便被伤得体无完肤也不愿说出一句伤人的话。少卿以为这便是对朕好,难道不曾想过正是这般举动才重重伤了朕?”皇帝目光深沉,“每次见到少卿,朕总是想,少卿是否只把朕当作君主,当作主子。作为一个帝王,这该当是够了,但作为文烨,却还远远不够。文烨想要什么,一直都清楚明白,文烨心中只有一个人,便是那桃花树下温润如玉的蓝衫少年。”

少卿睁大眼,几疑是做梦。但皇帝哀戚的脸近在咫尺,抓住自己的手臂这般有力,若是美梦,真真美妙得醉死其中。

修长的手指抚上少卿的脸,像对待易碎珍宝般在少卿唇上轻轻一吻,皇帝眼中水汽盈动,“少卿,你不在其局,绝难明白什么叫帝王的无可奈何。表面看来尊贵无比,一呼百诺,其实朝中多少大事由不得朕做主。便是朕的家事,后宫纳妃,也要听那班老臣指手画脚。朕极不愿,却又无可奈何。要稳住江山,朕不得不用这帮子人,即使他们滑若油珠,臭比粪石”,皇帝目中透出几分阴冷,“朕从一生下来,便注定要为这片江山奉上一切,朕的所有,均为这片江山所生,均为这片江山所灭。但朕仍有一份私心,朕要保住自己喜爱的人。一旦有人得知你是朕心中所系,朕不敢想,那么多的明抢暗箭,口诛笔伐,少卿,纯善如你,怎么禁受得住”,苦苦一笑,“少卿,信也由你,不信也由你。什么周然,什么皇后,即便是你姐姐,朕从来没有放在心上”,紧紧抱住少卿,头埋在并不宽厚的肩上,“高处不胜寒。少卿,你可明白。”

肩头渐渐被一点一点的湿润侵蚀。

少卿一惊,温柔却坚定的将男人的脸抬起,几颗晶莹的泪珠滚过羊脂白玉般端凝的面孔,倨傲无情的眼水汽莹然,不可思议的脆弱惹人怜惜。

少卿慢慢吻去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少卿此心可照日月,纵是天下人弃皇上不顾,少卿亦绝不离开。”

得少卿一句话,胜似占城。皇帝好似乍然间饮了琼浆玉液,心肝百窍烫贴得无比舒服,愁云消散开来,绽开微笑,只长长的眼睫上挂着水珠,更是俊美。

“朕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还没出息起来,真真让少卿笑话了。”

少卿定定看他,“皇上至情至性,少卿又不是浅薄小人,怎会笑话”,顿了一顿,“皇上说只喜爱少卿一人,难道少卿便是铁石心肠?难道这些年的情意都不明白?少卿的心里,自始至终只喜爱文烨一人,他是皇上也好,是平民也罢,这分情意,纵是身子被打成飞灰,也消散不了。”

怀中抱着朝思暮想的人儿,耳边听着情人爱语。怕是西方极乐世界中伽陵鸟伽陵鸟一起鸣叫,曼陀罗花一道绽放也不过如此。做了这么多年皇帝,也只有此时方能体会至极至乐。

将少卿抱起,红纱帐暖,掩去无边春色。

少卿卧在床上,明黄绵软的绣被衬得白皙的身子如玉般温润。没有一丝遮掩,虽不是第一次裸裎相见,少卿仍羞得不知怎样才好,身子拼命往绵软的被里陷去,殊不知正是这种可怜可爱的姿态勾得皇帝食指大动。

压上少卿,近乎虔诚的,细碎的吻一点点落在眉心眼角。少卿揽住皇帝,将他拉得近了,唇抵着唇,“少卿的人,少卿的心都是皇上的。”

皇帝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怜惜,将那两瓣薄唇含入口中,缠绵纠缠,这与周然的逢场作戏岂止换了一个天地,唇舌相就,柔情款款。

少卿心思纯善,哪里经得起皇帝这般逗弄,揽住他颈间的手软软的垂着,眼角微红,鼻间逸出浅浅急促的气息。

皇帝的手抚上少卿柔韧的肌肤。少卿低呼,可就连这声低呼也被皇帝吞入口中。手上动作不停,像找到极新奇的物事,两指捏弄雪地里夺目的红樱。唇顺着优美的颈脖,渐渐向下,留下点点红痕,最后落在渐渐挺立起来的红樱上。

少卿口唇半张,气喘微微,睁眼只见帐顶张牙舞爪的金龙。胸口涨得闷痛,身体里像有一股热流四处涌动。男人的手分开紧拢的双腿,握住微微抬头的分身。

少卿嗯了一声,正对上男人的眼。细长凤目闪过什么,快得来不及抓住,就见高高在上的皇帝俯下身,胀痛的分身登时被含进一个温暖的所在。

少卿惊叫一声,几乎不敢相信,扭动身子想要挣脱,双腿却被分得更开。快感,羞耻,甜蜜……搅得少卿一片混乱,脑子昏昏沉沉,想要挣扎却更将自己呈现在男人眼前。

已经不知道怎么办了。

少卿合上眼眸,顺从身体的本能的欲望,纠紧绣被的手伸到男人发上,用力,将自己更深的顶入男人柔软的喉中。

皇帝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向来享受惯了的人今日竟会以卑微的姿态去服侍讨好另一个男人。只因为那人是自己深深喜爱的,所以一切都没有关系吧!眼中看着那人在自己服侍下露出的痴狂媚态,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手指悄悄潜进许久未曾使用的后庭,寻到敏感的一点。

少卿啊的一声,身子立刻像离了岸的鱼儿般弹跳起来,及至半空又像被人卸去浑身力气,软软的陷在床上。长长的黑发凌乱铺洒,些许缠着白皙的身体,这个斯文俊秀的翩翩青年竟带上几分妖冶。

修长有力的双腿紧绷如弓弦。少卿低低呼喊着皇帝的名,终于在一片白茫中将浓稠的精华喷在皇帝口中。

毫不迟疑,一口饮下。红润唇边残留几丝白浊,邪媚情色。

托起少卿汗水淋漓的腰,将肿胀疼痛的欲望刺入向往已久的密地。

少卿低低闷哼一声,只觉得自己被一根火热的巨物填满。迷蒙视线中,只见到皇帝因欲望而扭曲的脸,因压抑而苦闷的眼。这样的人,怎能不深深将之刻到骨血里,怎能一刻或忘。

柔韧修长的脚缠上皇帝律动的腰,将自己含住男人巨物的脆弱毫无遮掩的暴露在男人面前。

“少卿,少卿。”皇帝低声叫着他的名,雄壮有力的剑将羞涩的甬道撑得更开。仿若只有这样,才能确定自己是真真正正拥有这柳絮浮云一般的男子。

一夜春宵,几度欢愉。

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麝香气,少卿累得不能动弹,只觉男人仿若还在身体里留连不去,一股热热的液体顺着敏感的大腿内侧缓缓流下。少卿枕在皇帝胸口,眼眸半合,似睡非睡。

皇帝盯着跳动的烛火,神色变幻不定。许是想到动荡不稳的时局,许是想到针锋暗藏的宫闱肘腋。思虑万千,越发觉得前路茫茫。

许久许久,逸出一声沉重叹息,似要吐尽心中苦闷。

柔软的唇印上少卿眉心,“上天碧落下黄泉,我总不负少卿就是了。”


第九章

文晟出了宫门,就见小德子牵了匹马来,行了礼道:“主子散得好早,奴才打量着还要过些时辰才等得到的。想是酒吃得多了心口发闷,正巧皇上刚赐了宝马,真真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主子骑上试试脚力,身子便舒坦了。”

文晟心中本不舒服,又乍乍然见到那马,由不得想到今日赵紫的凉薄无情,趋炎附势,心中一股火气窜了上来。扬手甩了小德子一个耳光,冷笑道:“好个罗嗦的奴才,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不过一匹马竟跟我缠混半日,没的让人笑话。”

小德子一肚子委屈,原想自家主子爱马如命,恰逢皇帝新赐了汗血宝马,天家御苑里通共就那么一匹,王爷更是眼馋了许久,才想着凑兴儿送到王爷面前,还不定怎么大赏呢!万万料不到平白无故挨了一个大耳括子,月光下只见王爷面色铁青,哪里还敢说半句话,唬得咚的一声,膝盖重重跪在坚硬的青石地上,再不敢抬头。

文晟回头瞪了眼青铜碗钉的宫门,除了甲胄鲜明的兵士再没见任何人。丝竹之声隐隐传进耳里,文晟狠狠的呸了一声,随手拉了匹马翻身而上,四蹄笃笃,绝尘而去。

××××××××××××××××××××××

文晟只想消散消散,也不拘了马儿,任它昏头昏脑一气瞎跑。凉风习习,酒气涌了上来,竟不觉得冷。

虽然也是百里挑一的好马,到底比不上天马神骏,疾驰大半个时辰,已是倦了,粗喘连连,四蹄渐缓。文晟索性下马,放它自个儿寻地方吃草,自己负了手慢慢踱步。

只见月明星稀,流水淙淙,竟是不知不觉到了城外。四周空旷得再无一人,只有蛙声虫鸣,乍乍然从喧闹的皇宫到了这片静地,正像从熔炉入了冰窖,热燥的心登时平静下来。

一阵阵凉风拂过肌肤,带着流水特有的湿气,令人神清气爽。

文晟掬了把河水打在脸上,凉意沁骨,泊在河上的的渔船闪着一点点灯火,投在水中,赤红闪亮,光怪陆离。

身后响起杂乱的马蹄声,一人翻身下马,衣履鲜明,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不是明哥儿是谁?

文晟只扫他一眼,“大好的月色,全让你这俗人搅了。”

明哥儿只是笑,“你本不是圣僧隐士,学不来那份定心”,顿了顿又道:“皇家狩猎讲究的是排场气势,我懒得去凑这个热闹。今天却悔了,早知道我的好兄弟会碰上这样的好事,怎么样也会去的。”

文晟偏了脸看他,“什么好事,怎么我这个正主儿竟不知道。”

明哥儿伸手拍他的肩,只当他说笑,“你还想瞒,我早听别人说了。你府里的赵紫,一放出去便是户部尚书,又是皇上钦点的,多少人求也求不到的功名呢!你莫要慌,我已是酒足饭饱,再不济也不会上你郑王府蹭吃骗喝……”话说一半才发现文晟脸色不对,“怎么,脸色竟这么难看,方才我在后头叫你十多声也听不见,我还道你存心气我,难道竟是生病的了。”说了又要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文晟一把拂开,咬着白玉一般的牙齿道:“什么好事,我倒宁愿没有了。那个赵紫,平日里看他倒也本分,再料不到竟是这么的趋炎附势,翻脸无情。不过就是个小小的户部尚书,得意什么,我还是个王爷,若当真对头,瞧我不狠狠的治他。”

明哥儿略一忖思话里的意思,这么竟不像王爷与奴才,倒像戏文里小夫妻吵嘴的架势。刚想笑出来,见文晟气哼哼的模样,忙忙把笑意咽了。顺了他道:“你既能这么想,那再好也没有了。想他一个奴才,没背景没势力,腰杆子能硬得起来?时日多得很,只要你存了这个心,他还能翻出你的手掌心去,犯不着为这点子小事气坏了身子。”

文晟心思爽直,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这话说得极是,要整治他,什么时候没有,白白为这事气上半日,当真好笑。缓过颜色问明哥儿,“你不是在宫里吃酒,出来做什么?”

明哥儿双手一摊,“还不是为你。可怜我原本吃得好好的,突然见你摔了杯出去,只道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咱们说好了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怎么放心得下。”

文晟不留情面,冷笑到:“收起你那副小媳妇样儿的嘴脸,我还不知道你?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哪次不是有福独享,有难我当。你老实同我说,又惹了什么祸事让我帮你收拾。”

明哥儿嘻嘻一笑,“这次你真冤枉了我。不是什么祸事,当真是极好的美事。岂不闻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老天开眼,真真送了一株花中魁首到了跟前。我听得这个讯息,又怎么能不来知会好兄弟一声,若当真错失了这个良机,那才叫抱憾终生。”

文晟不信,“什么花中魁首,皇帝后宫佳丽无数,我都是见过的。任她如何美貌,还能赛过皇帝的妃子?”

明哥儿啧啧摇头,“当真和你那几个哥哥读书读坏了脑子,美人也,容色艳丽者也,哪里分什么男子女子。当真论起来,女子虽是水做的骨肉,但男子若美到极至,却又胜过女子三分了。”

文晟看他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半信半疑,“你说的那人,竟是男的?我却又不信了,天底下又有那个男子比得过……比得过周然?”

文晟本想说赵紫,话到舌尖竟发现自己早将那人的音容形貌刻入骨血。正如涓涓细流,看似那么微小细弱,一旦积聚起来,便如长江大河澎澎湃湃不可抑制。想到这一层,心中又是惊讶又是气愤,口中赌气转了话锋,生硬得紧。

明哥儿怎么听不出来,因冷笑道:“你口上说的是周然,心中想的却是赵紫。所以说你见闻不广,只以为平日里所见的几个必定是最好的了,难道竟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天下何其大,你便当真看透看遍?”,眼珠子转了转,“是了,你是天潢贵胄,怎能随我这个荒唐惯了的王爷去那龙蛇混杂的地方,没的小了自己的身份。”

不是看不出他的激将法,实实心中咽不下这口气,勾唇一笑:“你是荒唐王爷,我是闲散王爷,你既去得,我又如何去不得。任它龙潭虎穴,还能把我吃了?”

明哥儿等的便是这句话,拢了手掌在唇边,发出一声响亮的呼哨。

水花洒动,临江树影处转出一艘小船。

船虽小却五脏俱全,通体沉香木制成,船尾弯处一蓬油帆布,船头立的艄公披一身蓑衣,浑然渔夫打扮。恭恭敬敬上岸行礼。

明哥儿笑道:“这是我府里的奴才,叫他一路跟着来的。那地方寻常人去不得,牲口气浊,更怕冲撞了那份清气。你答应了我,可不能反悔。”

文晟早知他设了套子让自己钻,却也不恼,心中倒越发好奇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会做那种没有信义的事?”睨他一眼,抬腿便走。

明哥儿随他进了小船,也不放下舱帘。一轮明月挂在半空,银盘似的,白练一般的光铺在河面上,像渡了一层碎银。竹竿点着河面,一圈圈涟漪慢慢荡了开去,间或一两只鱼儿跃出水面,带出一串碎玉。

夜风习习,小船晃晃悠悠,耳里听着虫鸣蛙叫,鼻中闻着水汽清香,真真好夜色。

艄公像是极熟悉的,在纵横交错的河道里穿梭往来。有时见一处巨石挡在前头,他竟竿头一点,轻轻巧巧的转了过去,顺岩石缝儿行去,又是一处从没见过的天地。

文晟看得新奇,伸手到河里捞了一根柳条枝儿,拈弄拈弄又远远的甩了出去,“你难道要去见天上的神仙,竟闹出这许多玄虚。”

明哥儿以手扣桌,沉吟道:“虽不中亦不远矣!”说了又叹,“我也尽是听别人说,真真是花为肚肠雪作肌肤,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眼望明月投在水上的浅影,出神半晌,“我说这么多做什么,有些事,说透了便没有了趣味……”

正说话间,水声已停,抬眼望去,月色荷影,碧绿荷叶重重层层铺满江面,一艘艘小船泊在荷叶之间,竟像被荷叶托着一般。虽无花香,但又有什么香气比得上荷叶的清淡幽香呢?

沉迷之际,河面突然升起雾来,朦朦胧胧,一切景物变得模糊起来,宛如梦境一般虚幻。

隐隐约约,似乎听到歌声。初时宛如丝线,虽细却韧,竟自微小却那么真实。那歌声渐渐明晰起来,清越悠扬,直如瑶池仙乐,俗世之中又有谁人比得。

只听那人唱道:“摇落梨花树万丛,遥梦迷离满绿汀,凋尽夭桃又秾李,可堪重读瘗花铭?”

声如寒泉滴水,正应了此情此景。夜风拂过荷叶,暗影婆娑,似乎也要落下泪来。

文晟击节合拍,听得出神。突然摘下挂在墙上的长笛,俯唇相就,指尖按引,一股悠扬之声缓缓而出。

那歌声越拔越高,正像一根铁丝,抛到天际,本以为终要落下,转了几转却又硬生生的上了去,声裂丝帛,闻之泣血。

笛声却不落下半分,紧随其后,婉转而上。正如一只黄莺鸟和一只大鹏鸟,盘旋飞腾,直冲云霄。

声到极至却渐渐缓了,慢悠悠缠绵绵,犹如雨打蕉叶,又如小桥流水。打一个花腔,散入万顷碧波之中。

文晟放下长笛,恍然若失,“天籁之声,更不知那人生成什么模样了。”

此时雾已渐渐散去,一只小船滑破明镜一般的水面,靠了过来。

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立在船头,头上梳了可爱的双鬟,雪白瓜子脸上一双点漆妙目,笑意盈盈。对文晟明哥儿做个万福,声音娇嫩,“我家公子请二位爷过去呢!”

原来河中停了画舫,只因起了雾才没瞧见的。檐廊下挂着一色宫灯,晶莹剔透的水晶琉璃被巧手打成莲花模样,只在花蕊中央放着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虽同是莲花,细看却又不同,或如含苞待放,或吐蕊怒放,甚至花瓣纹理,花蕊丝条,也尽自不同。

文晟暗忖,这样的大手笔,真不知是何处的官绅巨富,世家子弟了。心中越是这样想,便越是恨不得立时见到那唱歌之人。

跟那少女踏上楼板,转过楼道,短短几刻钟,竟像过了几年那般漫长。

好容易少女撩开一门竹帘,脆声道:“我家公子便在里边了。”

文晟一步迈了过去,只见房中各色用具均是竹制,翠绿碧青,透着一股凉意,当中书了一个大大的“静”字,笔走游龙,劲透纸背,回旋勾转之际却又不露锋芒。

文晟笑道:“好一个清凉世界。”

话音未落,一人便道:“随意之作,想不到还入得了二位爷的眼。”

文晟抬眼看去,只见一杯清茶,一炉焚香,香气缭绕。碧青的团椅上,一名白衣少年懒懒倚着,柔软的苏绣织衫覆在身上,却仿若不堪其重,当真弱不胜衣。

文晟从没见过这样的人,这哪里是人,直是山中精灵,月中谪仙。

只觉心中有说不出的舒服,文晟在那少年对面坐下,明哥儿却在一旁偏偏坐了。

少年浅笑盈盈,纤手揭开覆在一旁的素色丝帕,却是一托水晶茶具,“上好的碧螺春,今年新采下来的,一直没舍得用。原来竟专是为了等像二位爷这样的贵客的。”眸若灿星,手上动作不停,执起白玉弯嘴茶壶,那手竟白得和玉没有分际。

热水滚烫,浇在碧绿的茶叶上,茶即沉杯底,因杯是水晶制成,晶莹剔透,所见情景却又与平时紫砂陶瓷不同。只见瞬时间白云翻滚,雪浪飞舞,清香袅袅而出。茶在杯中,观其形,卷曲成螺,浑身披毫,银白隐翠,犹如雪浪喷珠,煞是可爱。

文晟啜一口,细品其味,茶水在舌尖打一个转,缓缓滑入喉间,不见苦涩,唯见香甜。那股清香,将胸中浊气驱得点滴不剩。

文晟暗赞:“好茶。”再呷一口,闭目良久,才将茶杯放回桌上。对面的少年神情闲适,举止优雅,“茶之一道,先说水质,后说功夫。水质好,再粗劣的茶叶也能入得了口的。我只不知公子用的是什么水,这么甘甜轻浮的?”

柯昊略略一笑,眼波流转,“这位爷身份高贵,平日里多少好茶都吃过的,只怕光是闻到茶水的味儿,立时便能辩出是用了什么水,泡了什么茶叶,甚至连那火是烧了几个时辰的都能掐算得出来。怎么现在反而装了糊涂来问柯昊?”

明哥儿拍手笑道:“我可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本事。文晟,这位公子既这样说,你便硬了头皮也要猜得出来,否则连我也没了面子。”

文晟横他一眼,“我算是知道什么是墙头草了,哪边起了风儿便往哪边倒去”,唇边却带了笑意,“你也不用寒摻我。泡茶用的水无非是雪水、雨水、泉水、井水、湖水。其中又以雪水最好,泉水次之。我喝这茶,水色碧青,尝之有一种淡淡的甘甜,轻快无比,想来用的一定是雪水。”

“公子果然有本事。”柯昊笑意盈盈,“柯昊别的本事没有,就只得两样才学还过得去,一是歌声,二是茶艺。为了泡出好茶,柯昊挖空心思,更在水上下足功夫。这水用的是腊月第一场雪的雪水,并且是沾在梅花蕊上的雪,化开了再珍藏到夏日,就着当年采摘的新茶,并用榄核炭烧开才喝。”

文晟脆声道:“果然如我所料。还道那水中怎么既有梅花清香又有橄榄甘气。以前我便想过这种喝法,一来事忙,二来讲究的又是琐碎功夫。一拖便拖到今日。万料不到因缘际会,竟沾了公子的光。”顿了顿又道:“公子怎么会到这儿来。我是硬被明哥儿拉来的,他说是去见神仙,我心道神仙哪有这么好见的,还想着他是骗我。没想到明哥儿纵是说了千般谎话,也有一句是真的”,细细端详少年姿色容貌,啧啧赞道:“公子人中龙凤,神仙也比不得的。”

柯昊本来神态从容,突然被文晟这么直勾勾的看着,竟有几分不好意思,淡淡红晕染上嫩白双颊,几分腼腆,几分羞涩,犹如梨花含露,月中清桂,说不出的楚楚可怜。只低了头轻轻的道:“柯昊见二位爷长笛吹奏得如此动听,才请了过来。想不到像公子这样的正经人也会说出这么轻浮的话来。”

微恼薄怒之下更添风情,饶是文晟见过美人无数,也没见过他那模样的,心中一时倒没想到别的,只是满心想着不知要怎么爱惜他保护他才好,“这可冤枉了我。我只是赞你生得好,怎么就不正经了。你问明哥儿,我平日里可是随便夸过人的?”
明哥儿见他使个眼色过来,连忙笑道:“这话说的是,我倒从来没见他夸过谁。”

文晟转头对柯昊道:“你可是听见的了。今晚月色真好,又在河上,品上一壶香茶,焚上一炉香草,身处十丈软红,从来都没有这么清静过了。听你的口音不像是京城的,从哪里来的,住得惯不惯?京城时气不好,春天多风,夏天又热,秋天最好,又太过干燥,你身子看来这么单薄,有没有生病?”

一连几个好不好,听得柯昊抿唇儿直笑,这人真怪,难道他对谁都是这么好的。款款道:“我从杭州来,本家并不在京城。只是姑母病了,到底我是晚辈,少不得来看看的”,忽然想到什么,眉眼弯弯,“我姓柯,单名一个昊字,字子韵,不知公子叫什么?”

文晟一拍脑袋,“真是糊涂了,说了半天的话,竟连名字也没有说,明哥儿你莫要笑,都怪你不提点我。我叫文晟,他是我堂兄,姓文名严,小名叫明哥儿的就是了。你也别公子公子的叫,只叫我文晟就好,那些繁文缛节,听着就闹心。子韵,子韵,我叫你柯昊好不好,子韵这名字把你都叫老了。”眼珠子骨碌碌直转,“你今年多大?”

柯昊顺口答道:“我是燕明六十年生的,今年整十五了。”

文晟拍手笑道:“我今年正十六,比你大一岁。我见了你便喜欢,有心认了你这个弟弟,也不知你肯是不肯?”

柯昊一怔,见文晟言辞恳切,心思爽朗,便如正午的艳阳,暖意融融,自有一股独特的气韵,心中也感动,“我们只第一次见面,你便对我这么好,柯昊一介平民,怎么担当得起。”

文晟听得不耐,一把拉了他手,只觉手中宛若握了温润的羊脂白玉,小巧可爱,“什么担不担当得起,我说喜欢你便是喜欢你,我说要认了你作弟弟便是要认了,若再说什么配不配的话我可当真恼了。”

柯昊突然被他握住了手,从来没有与人这般亲近,却也没有想过挣开,只觉那人的手便如他的人一样,热意融融。扬眉一笑:“好,既然大哥这么说,柯昊若再推脱,倒显得矫情了。”

明哥儿站起身来,“好,文晟是我兄弟,你既认了他做哥哥,可不能不认我。只是一时间又去哪儿找三牲香烛?”

文晟啐他一口,只是冷笑,“亏你说得出口,我们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也学那些俗人三牲九拜?这儿便有现成三杯清茶,窗外便有明月照空,为何不用?”

“好,以茶代酒,以月代烛,再没有人想得到的。”柯昊手执清茶,缓步舱外,撩袍下跪,“我柯昊,今与文晟,文严结为异性兄弟,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有违此誓,便教我被心爱之人亲手杀死。”

文晟一怔,这比什么万箭穿心,死后堕下阿鼻地狱要毒上百倍,因笑道:“心意到了便行了,又何必发这样的毒誓。”

柯昊神色平常,宛若无事,“两位哥哥既以真心待我,柯昊又怎么能不以真心相待。柯昊自小便是家中独子,父母又是早亡,虽然衣食不缺,但始终孤独寂寞。万料不到今次来到京城,竟会遇到两位哥哥,可见‘缘’之奇妙,再容不得人不信的。柯昊本心虽然坦荡,但世事变化无常,谁人又能料到今后怎样。发下这个毒誓,只盼日后时时想起,时时记住,如若不幸发生了什么,也不至对不住二位哥哥了。”

文晟听他话中忧虑重重,才多大年纪的少年,便想得这么深远,真不知他到底经历过什么,眼里眉梢总笼着淡淡的轻愁,对他更是怜惜。遂笑道:“都是没影的事,难为你竟说得跟真的似的。我们还没结拜,便想到今后怎么毒誓应验了?”

说着与明哥儿一道撩袍下跪,各自发了毒誓。三人相视一笑,一口饮尽杯中茶。

清风明月,水波粼粼。

银白的水光照在文晟柯昊的脸上,一人面如冠玉,英姿飒爽;一人面貌姣美,楚楚动人。看着这样的二人,明哥儿忽然生出一个主意,“既是结拜,该当有一个凭证。”

文晟想了想:“我的东西都放在宫里,没有带出来,若是赠些寻常物件,岂不怠慢了昊弟?”见柯昊面露惊异,朗声一笑,“你既是我义弟,也不瞒你了。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文名晟,便是当今的郑亲王。他是恭王爷。你莫要怕,我们虽是挂了王爷的虚名,却是最不管事的,其实除去这些名号,你我还不是一样的人。”

柯昊低低的道:“我听到你的笛声,便知你不是寻常人,及至见到了你,那样的气度,那样的风姿,只是心里还以为是哪里的世家子弟,原来竟是王爷。是了,也只有天家禁苑才能生出这样的人来。”

文晟见他身子单薄,袍袖被风吹得鼓动起来,几欲乘风而去,便脱下披风系在他身上。柯昊身子被宽大的披风一罩,更见娇小,对明哥儿道:“柯昊身上也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事,这要怎样才好。”

明哥儿看了看一碧千里的荷叶,“我们是因歌声而识得的,若能再谱一曲,岂不比什么金饰玉器都好?”

文晟抚掌大笑:“这还有什么说的,我是一百个赞成。方才坐在船上,虽然天籁,到底隔了这么远,听不真切。如今昊弟便在眼前,若能再听你唱上一曲,便是立时死了也值得。”

柯昊秀眉微皱,唇角带笑,“哥哥们要听,吩咐一声便是了。什么死不死的,举头三尺有神明,当心犯了禁忌。”

一边移步入内,取了一根长笛递给文晟,一边笑道:“只是柯昊一人清唱不免美中不足,还要劳烦王爷了。”

文晟接了过来,试着吹几个音,圆润清越,无一不合心意。

指腹抚着笛身,“你还藏了多少宝物,干脆一并拿出来让我们见识得了。我想便是我和明哥儿府上的加起来也没有你的多”,顿了顿,“方才我听你唱歌,词意只间透着一股悲意。人说乐由心生,悲又最伤肝脾的,这可不好,不如换个喜庆点的。”

明哥儿附道:“这正是我要说的。我们才刚刚认了你这个弟弟,多好的事情,合该庆祝一下的。现今已是春末,万物繁盛的时节,城外桃花开得正艳,我正想着哪天得了空儿,一道踏青游玩,那才是美事。只今天是怎么也不能够的了。不如便以桃花为题谱上一曲,便当是替我圆了这个心愿。”

文晟柯昊也不说话,眼光一对,各自心意早已明明白白。一个横笛唇边,一个轻启樱唇。

一缕清音缓缓流泻而出,如一片轻纱,随风摇摆不定,却又绵绵密密不留一丝缝隙。

明哥儿睁着双眼,只见一轮旭日在河上冉冉升起,万丈金光洒上粼粼河面,翻起的白浪像夹了碎金子似的亮得晃眼。江面一片红彤。一阵风过,桃瓣飞舞,飘飘荡荡落入水中。刹那间,暖春天空,清澈的水中,满是桃香花影,粉红的花,金色的水,红色的日……

歌声笛声缓缓散去,明哥儿眨眨眼,手累得发酸,才发现竟举了半天忘了放下。

窗外一轮明月,哪里有什么旭日桃瓣,见文晟柯昊笑盈盈的看着自己,叹一声,“以前只道酒能醉人,想不到美音妙乐比酒更厉害,真真入了魔了。”击节扣歌,徐徐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

文晟长笑,“你平日里多么洒脱的一个人,怎么今天也犯了痴病,长吁短叹起来。你刚才说到酒,那可提醒了我,有歌无酒算不得美事。柯昊,你有酒没有,今日我们便醉死在这里了。”

“只要尽兴了,要什么没有。”柯昊轻击手掌,稍时便见一名少女捧了两个白瓷坛子进来。揭了泥封,登时一股异香弥漫室间。

“这是什么酒,不像茅台,也不像杜康。,若说是女儿红,也没有这样的清气。”文晟想不出道理,索性倒了一杯,只见酒色微微淡红,浅尝一口,醇厚之中带了一股桃花香气,却又不甜腻。

“这是我自酿的桃花酒,取的是新采的桃瓣,配上玉泉山的水。虽然尝起来酒味极淡,后劲却大,不能多饮的,”

文晟不信,甜丝丝跟蜜水儿似的,哪里能醉得了人。起个头儿,三人轮着行了酒令,夜风吹得莲灯叮叮作响,不觉已渐天明。

“今晚好尽兴”,文晟看天边隐隐露出光亮,朦胧醉眼带了三分酒意,“你住哪儿,改日再聚。”

柯昊端了清茶给他醒酒,柔声道:“早就说过这酒后劲大,不能多喝的。你偏偏不信,醉成这样了还要回去?柯昊的地方虽小,但要住下两个人还是绰绰有余。不若便在这儿歇息一会,等酒醒了再回去。”

明哥儿笑道:“你不知道他是从宫里偷跑出来的,指不定这会子皇上正要找他呢!他又是出了名的醉鬼,发起酒疯来连神佛也退让三分,现今挣扎着回去还是心疼你了。”

文晟瞪他一眼,“明哥儿你再胡说,瞧我不老大耳刮子扇你”,就柯昊的手饮了茶,口中笑道:“我清醒得很,哪里就醉了,你还没有答我,在京城哪里落脚,明日我就让人寻你。”

“我是要寻我姑母的,以前听她说住在城西一处庄子里,我找了去却换了主人,想是搬了。但偌大家底,总不至便消失无踪,我寻思着打探三两日,若再寻不着便回杭州去。”

文晟起身,一边道:“寻不见也别急着回去,到我府上和我做个伴儿。郑王府,金漆招牌,京城里没有不知道的。”才要下船,突然凑到柯昊细白的脖颈深深一嗅,扬笑而去,“我一直想这股桃花香气是哪里来的,原来竟是昊弟身上发出的,当真是幽香阵阵,沁人心脾。”

柯昊又气又恼,暗恨跺脚。晚风清凉,却舍不得进去,俏生生立在船头,怔怔看着二人渐去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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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晟上了马车,酒意涌了上来,身子发软,强撑着靠在窗边,微眯着眼,“真是舍不得。明哥儿,你说奇怪不奇怪,我家兄弟虽多,却从来没有这样的心情。今天与昊弟只第一次见面……”头脑中仿若闪过什么,双手一拍,“是了,我便说怎么这般眼熟,原来我见过他的,那日花灯之下……,可笑刚才我竟认不出来,真真是榆木脑袋。即便如此,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般怜惜他。不行,明日我便派人接他到府上,他找得到姑母也好,找不到也好,我总要这么做的。”话音越来越低,靠着窗沉沉睡去了。

明哥儿只当文晟真的醉了,才说出这许多不着边际的醉话来,慢说柯昊看来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的,答不答应还不知道,即便答应了,文晟能过得了赵紫那一关?

浑身打一个寒颤,连明哥儿也不明白为何会无端端想到赵紫,这个美艳绝伦,善解人意的美人总让他从心底颤抖起来。许是文晟醉倒在自己府上的那一次,赵紫临走时的那一眼,现在才发觉,那双绝美凤眸里的笑意,竟比淬了毒的刀子更阴狠毒辣。

马车忽然顿住,明哥儿不提防顺势一冲,张口便骂:“作死的奴才,连马车也不会驾了?”

外面一迭声的赔罪,回道前边死了人,堵了路过不去。

明哥儿心中正烦,也懒得理会,只让他们绕了路过去。

车轮碾着青石地,碌碌作响,正像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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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晟回到府中,天边已亮出鱼肚白,微微光线透过云层照了进来,屋瓦飞檐,宁静安祥。

晃悠悠踏进屋里,正要倒茶,忽然一个声音道:“王爷去了哪里,好逍遥自在。”


第十章

文晟一惊,手中茶杯险险摔下,转头去看,屋内并没点上烛火,暗沉沉,只窗外透进拂晓晨色,薄雾般蓝幽幽的光落在床沿上,人影朦胧,只那一袖大红软纱是明晰的。

毫不迟疑,冲口而出,“赵紫。”

那人格格笑道:“王爷醉成这样,还能认出赵紫来。”铺在床沿的红纱袖拖曳开来。

文晟像着了魔似的定定看着,先是波光流转的眼,再是冰冷无情的薄唇,美玉一般晶莹剔透的肌肤,所有一切,在这个宁静安祥的晨曦里,仿佛所有锋芒都被隐去,透出一种朦胧惑人的美。

“王爷喝了许多酒,赵紫光是闻着这个味儿便要醉了。”回过神时,赵紫已立在面前,飞扬跳脱的秀眉微微皱着,似苦恼似无奈。

又在做戏了。方才在皇宫宴席上何等的风情万种,又何苦在自己面前摆出这副嘴脸。文晟只是冷笑,一把拂开赵紫抚在脸上的手,“你来做什么?升了官的人,皇上还不拨出一处宅子让你住去?还会回来伺候我?哼,我才不信你这个假情假意的人会存了什么好心肠。”

什么对月当歌,桃花美酒,只一见到赵紫,那些好心情便飞灰般消失殆尽,只化为一股怒焰在心头跳动,真想一把撕掉那人做戏的嘴脸,看看那底下究竟是怎样的物事,怎能有人善变到这样的地步。

脚步踉呛,险险便要跌倒,亏了赵紫一把扶住,附在文晟耳边柔声道:“王爷真是不爱惜身子,即便高兴也不能吃这么多酒的。”

文晟用手推他,口中只嚷,“我才不要你假惺惺,你只管当你的户部尚书去,反正有皇上为你撑腰,你还来奉承我做什么……”越说越怒,满肚委屈像开了闸的泄出来,握手成拳便往赵紫身上击去。

醉了的人哪有章法可言,赵紫武功不弱,扣住文晟手腕,反剪身后,笑吟吟的道:“王爷骂得好没来由,明明是王爷坏了规矩,擅自离席的,怎么此时反倒怪起赵紫来。王爷这一走,倒是痛快了,留下大将军一个人在那里,赵紫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才遮掩了过去。”

文晟像被兜头浇了一桶冷水,定定看着赵紫,“你说的可是真话?舅舅出了什么事?”

赵紫放开他,拉了张椅子便坐,以手支颌,宽大袖子滑下手肘,露出一截羊脂白玉般的手臂,红的愈红,白的愈白,在这个朦胧迷茫的晨曦里分外媚人。嫣红薄唇似血,“王爷这会子才晓得着急,不稍嫌晚了点么?”

文晟最恨他这副猫捉老鼠的神态,真巴不得一口吞下腹去,却偏偏处处受制,要大声说话也不能。胸膛急剧起伏,额头突突的疼得厉害,忍下气道:“你若不告诉我,难道我不会到宫里去问?”顿了顿道:“你莫要糊弄我,舅舅是大将军,和皇上是什么样的情分,哪能因为这点子小事便受责罚。更何况,近来战云密布,皇上更多有倚重的地方……”正疼得吸气,忽然一双冰凉的手掌抚在两旁太阳穴上轻轻按压。

冰冰凉凉仿若所有的火气燥热全顺着纤巧的指尖散发开来,酥酥麻麻,浑身通泰。

赵紫轻轻道:“王爷于这些小事上想得倒也透彻,赵紫想瞒也瞒不了。”

文晟难得见他如此服软,因懒懒的道:“你瞒我于你有什么好处,须知纸终包不住火。别以为一朝高升便可以目中无人,我再怎么着也是王爷,也是你的主子,不要想着揣测主子的心意,更不要妄想能把主子玩弄于股掌之中。你这人,九分真里夹着一分假,但只这一分假,便足以要了你的性命。”

文晟从来不是如此计较的人。赵紫又是何等冰雪聪明的人物,略想一想已经明白,心中又爱又怜。这个王爷,哪里是教训,分明是怕他在朝堂宫廷中吃亏,提点于他呢!偏偏嘴巴硬得像蚌壳。正因如此,这个心肠柔软的孩子才被人认作骄横跋扈的主儿吧!想那第一次见面,又何尝不是这样,简直是烈火一般的少年……

心中这样想,嘴上却不说破,只顺了他的话道:“王爷说得极是。只是王爷将这点聪慧摆在小面儿上,于大面儿上却糊涂了。”

“晤?”文晟半眯着眼,将头后仰,贴着赵紫冰冰凉凉的丝料,已是半睡半醒。

赵紫放柔力道,轻轻的道:“王爷这么聪明的人,难道竟看不透朝中局势?我这官儿原是其笙的,皇上让我补谁的缺不好,单让我补了其笙的位置。其笙现时到了何处,王爷只要稍想一想便明白了。”

“其笙……”文晟皱皱眉道:“我只听说他做了御史大夫的。”

赵紫淡淡的道,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感,像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依王爷的意思,其笙是高升了还是贬黜了?”

文晟拉下他手,眯着眼道:“我的嗓子渴得紧,你倒一杯茶给我。”

赵紫泡了茶,试了水温才递到文晟面前,慢慢喂他饮下。

文晟只喝一口便说好苦,赵紫劝道:“这是醒酒茶,王爷莫要嫌苦,须知良药苦口。昨儿大将军便差人说了,让王爷今天下午过府一趟,瞧你现在的样子,满身酒气,面色有是煞白煞白的,还想让大将军放心得下?”

文晟剑眉紧皱,宛若和毒药般将茶一口口咽下。才喝完,一颗甜丝丝的物事塞到口里。

赵紫笑道:“这是王家铺子的松子糖。我瞧王爷膳后甜点里必定要有王家铺子的甜食,想来那里的东西必定是好的了,便自作主张买了一些,王爷可还受用?”

文晟眉开眼笑,苦味儿全被压了下去,齿间只余甘甜清香,“你只有这次的自作主张才真正是做得妙的。”

赵紫也笑,“方才赵紫问王爷话,王爷却把话岔了开去,我知王爷不喜欢听,可这不是赵紫的意思,王爷想想,这些年你不顾天不顾地的闹,明面儿暗地里得罪了多少人,这些冷枪冷箭又是谁在为王爷挡了去?王爷你即便不为自己,也该为那人想一想。”

赵紫句句在理,言辞恳切,文晟想到少卿温柔似水的眼眸,心中一热。“方才你问我其笙是高升了还是贬黜了。那还用猜,御史大夫,专司记录弹劾百官言行的,便连皇帝也要受他辖制,你还问我是高升了还是贬黜了。”

赵紫唇角微勾,先是格格轻笑,到后来竟是不可抑制,白玉一般的脸浮上一层嫣红,头抵着手掌,整个人像是支撑不住,软软的倚在椅上。

文晟茫然看着赵紫,他从没有见过翩然脱俗的赵紫这般失态,那种笑法,像是听到极荒唐的故事儿,而自己便是说出那故事的主。清脆的笑声,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一下下挫着自己的心,这比什么呵斥,什么责骂更让自己难受。

笑声骤停,屋外鸟儿吱吱喳喳乱叫,安静无比。好像方才的对话,赵紫的失态,都是幻像。

赵紫忽然起身,俯低身子,目光炯炯,“这便是王爷的想法,庸人之见。”

文晟长这么大从没被人这么不留情面的训斥,脑袋嗡嗡的响,惊愕的张口,连脾气也忘了发,只眼睁睁的看着赵紫一拂衣袖,像只困兽般在屋内疾走几步,眼眸含冰,唇畔含笑,“赵紫以为王爷只是面上糊涂,料不到心里也糊涂了。御史大夫是个什么职位,摇笔杆子嚼舌根的主儿,什么弹劾百官,那是公文里蒙混人的玩意儿,为了堵住天下人攸攸之口的一副盾牌,真要罢黜谁,那还不是皇帝一句话。这些事,皇帝明白,八王明白,太子也明白”,发作了一通,口气已渐缓了,只带了惯常的讥讽,“这是天家,这是朝堂,这是皇宫,大将军常说的一句话‘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却要再加一句,‘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王爷,生在帝王家,存了仁善之心,便是要了自己的性命。什么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平常百姓家或许能够,但皇宫是天下最脏污的所在,只有舍弃人伦才能存活下来。”顿了一顿,眼眸半垂,深深吸一口气。像要压下心中波涛汹涌的情感。文晟听得真切,赵紫淡淡的语气里带了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也许,所有的话都是搀夹私心欲望的,但无论如何,宁愿相信,那一丝颤抖是真的。

“赵紫这些话,传出去便是诛九族的大罪。赵紫说这些,只是不愿王爷糊里糊涂送了性命,王爷倘若出了什么事,王爷身后的一干人等还不成了众人打压的靶子?”

文晟低着头不说话,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收紧。并不是不知道,只是骨子里存着对兄弟亲情的渴望,即便心中清楚那份微笑呵护蒙上多少算计。赵紫的话,将这层虚伪的面纱生生揭开,露出底下鲜血淋漓的丑陋。

“皇上是何等聪明的一个人,他调开其笙,只挪动一枚棋子,便掣肘了许多人”,狡黠一笑,“其笙是谁?八王的人;户部尚书又是什么缺儿?统领天下钱粮的门户。要安邦定国,离不开两把钥匙,一是钱,二是兵。说到更深一层,行军打仗,大至火炮,小至鞋袜,哪一样不使到银子。多少人红了眼挤破头都要争得这个官儿。只要坐稳了这个位子,荷包丰盈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它背后的圣眷隆恩。这个道理,八王他明白,太子也明白。皇上此时为何这样做,只因太子失宠的言论传得太快太猛,须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太子再不济,到底是太子,皇上断断不会眼睁睁看他被人作践了去。”

“所以调开八哥的人。众人心知肚明,虽然太子失了势,八哥也未必能够荣登大宝。”

“正是这个理”,赵紫双手一拍,笑道:“赵紫说了半天的话,王爷总算明白过来。我只奉劝王爷一句,太子与八王势成水火,两边都沾染不得。王爷以后要小心,现今你是朝廷新贵,谁都要来拉拢的”,眼眸一转,笑声清脆:“赵紫真是瞎了眼,方才还在宫里担心王爷怕是哪儿不受用了才摔杯离席的,却料不到王爷是急匆匆赴了别人的宴。那人也真是伶俐,才多久的事呢,这么快便巴结上了。“

文晟本就宿醉未消,又与赵紫议了半日正事,早就困了。由赵紫扶着向床边走去,“不是什么宴席,那些阿谀奉承的场面,我在宫里还受不够,难道还耐烦去受这个罪?”

“我倒好奇了,是谁有这样的面子,请得动我家王爷?”赵紫一面轻声细语,一面替文晟除下腰带。

文晟想到河上奇遇,不由笑道:“我本也不知道,是明哥儿拉了我去的。去了以后才知道,天底下竟有这样标致可人的绝色,莫说男子,便是女子也被他比了下去。可惜我竟不知道他的来历,只知他的名字叫柯昊”,说得兴起,拉住赵紫的手,两眼晶亮,“真该让你见见他,我还与他结为异性兄弟。我那兄弟不止模样儿长得好看,歌声更是一绝,我简直不知该怎么说才好。老天,老天,你究竟是用了多少心神,才造出这般钟灵神秀的人物出来。”

赵紫漫不经心,只眼中精光一闪,唇畔笑意盈盈,“王爷既说得这么好,赵紫也想去见见这位公子呢!王爷身上好重的桃花香气,是从哪里沾染来的?”

文晟由赵紫除下外衣,打散头发,拉了被子便想睡去,口中模糊道:“什么桃花,想是那桃花酒带出的香气,柯昊告诉我那酒后劲足,不能多喝的,我只不信,现在全身软绵绵,一点气力也使不出。”

唇边噙着一抹孩童般纯真的笑,强健的身体放送下来,躺在雪白的锦被间,不经意流露出一股纯真魅惑的气息。

赵紫偏在床沿坐了,眼中精光闪动,若有所思,“王爷便是这样的性子,赵紫平日里劝着不听也就罢了,那位标志可人儿是王爷放在心尖尖上的宝贝儿,怎么竟忍心拂了他的意?”

文晟听他说话的口气古怪,只实在犯困,便用裹了棉被的脚轻轻踢他,口中啐道:“得了,我现在实在没精神同你抬杠,哪里有事你便先去了,等我睡足了再让人叫你。”

赵紫格格一笑,手指卷了他的发把玩,“好大早的,王爷便赖在床上,让人瞧见还不定怎么说呢!”

文晟眼皮子直往下坠,偏赵紫又不断在耳边逗他说话儿,实在禁不住,翻个身卷着被子滚到床里,瞪了眼赵紫,闷闷的道:“你还让不让我睡,再吱吱歪歪的,仔细我让人把你打出去。”

那一瞪,如若不是双腮带红,乌发披散,倒是气势凌厉。赵紫眼中只见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水波流转,长睫半垂,沾了睡意的星眸半睁,犹如海棠春睡,比之往常的飞扬跋扈又多了份别样风情,哪里会被吓住,只恨不得一把搂在怀里肆意疼爱才好。

赵紫将文晟连同棉被一道揽了过来,触手之处软绵绵,但还有谁比赵紫更清楚,那裹在绵软茧蛹之中的少年强健诱人的肌肤。

文晟只当赵紫在同他闹,从被中伸出手来推他的肩,“你别闹我,昨晚一宿没睡的。”

赵紫双手用力,抽开棉被,露出底下仅着单衣的少年的身体,银白内衫服贴的覆在少年身上,若隐若现,勾勒出少年青涩却诱人的曲线。

文晟见赵紫眸光渐深,宛若暗夜深海翻涌上来的狂涛巨浪,只是脸上神色未变,身子温柔体贴,但越是如此,越是让文晟害怕。扣在腰间的手坚定有力,以一种掠食者的姿态俯视自己,被强自压抑的那一晚的恐惧羞耻翻涌而上,不自觉颤抖起来。一脚蹬开赵紫,慌乱之间滚到床里,却更是将自己逼入死地。

真是犯傻犯痴,只因为这段日子赵紫从未显露异心便以为他当真悔改了。文晟文晟,你明明知道他比九尾狐更奸诈狡猾,又怎么能够相信了他。那个清幽的城外树林,那个满天星空的月夜,那双比银月更明亮的眼,那嫣红薄唇里吐出的诚挚话语,原来竟都是假的。

越想越恨,脚上突然一麻,顺着扣在脚踝上的莹白如玉的手看去,赵紫本就妩媚的凤目情动春醉,宛若最善于媚人的精怪,简直是妖魅了。只见粉红舌尖在唇上一舔,沾了水珠的红唇娇艳如花,又若殷红似血,“王爷在怕什么,赵紫什么也没做呢!”

文晟狠狠瞪他,刚要说话,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倒在床上的身子正正承受赵紫压下的身体。

赵紫俯视文晟,少年脸上又羞又怒,心中想些什么脸上便显露出来,偏偏又是霹雳火爆的脾气,当真可爱。

高温火热,赵紫只觉得手中宛若扣着一团火球,冰冰凉凉的手指被这高温一灼,简直像被伤害般剧痛无比,偏偏却又贪恋少年的体温,怎么能够放得开,在那青石路上,见到少年的第一眼已被那狂傲却纯真无垢的眼神俘虏了啊!飞蛾扑火?蛾子烧成飞灰,那火却仍熊熊燃烧,于他又有什么好处。想他赵紫是何等样人,怎会做出这般蠢事。

想到此处不觉冷笑,即便少年是一匹烈马,自己也有法子让他心甘情愿的胯下称臣。

文晟又气又恨,自己全心全意的信赖竟被人当作不值钱的玩意儿随手践踏,知道赵紫是七巧玲珑心,但即便如此,便能随意作践人么。从小到大,哪个不是将自己捧在手掌心里疼宠呵护的,唯恐自己受了一星半点委屈。偏偏遇上赵紫这样的人,玲珑心思百般手段,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真真假假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

无助的委屈,遭受背叛的愤恨,被牢牢扣在两侧的手腕扭动起来,满脸涨得通红,挣得圆圆的眼恨不得放出飞剑来一把戳死赵紫。“赵紫,你不是答应了我,再不做出这样的事来,怎能背信弃义。”

“王爷记性不好,赵紫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柔软红唇落在文晟唇上,却不深入,只是轻轻吮着嘴角,温柔得让人落泪。文晟却不受他的好,头一撇甩开他的唇。赵紫喉间发出模糊的低笑,如影随形,再次捕获少年倔强的双唇时却不若方才和风细雨。狠狠的,在少年丰满的唇上咬出细小的伤口。

文晟微微抽气,拼了命的瞪他,堵了气的不肯张口。眼中赵紫近在咫尺,平日被长长眼睫遮住的凤目明眸无比清晰起来,带点嘲讽,带点轻蔑,无论面上如何恭谨,那眼底深处的超然于世,唯我独尊却总是隐隐透露出来。

紧抿嘴角,任由赵紫在唇上肆意胡为。但文晟越是如此,赵紫月是不肯放过他,柔软舌尖在饱受蹂躏,殷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的唇上轻轻一扫,疼痛犹存,满布伤口的唇最是敏感,文晟只觉得一根轻盈的羽毛在唇上轻轻搔动,那股麻痒一直痒到心里去,偏偏又抓不得。

想要摆脱那狡黠的,宛若毒蛇红信般的舌尖,却忘了赵紫等待的便是他张唇的一瞬,狭小的缝隙,却足够让赵紫无情侵入,翻云覆雨。

文晟几乎喘不上气,眼角浮出水气,赵紫的脸奇异的扭曲起来,一片朦胧,只喉中拒绝的声音,在暧昧的水泽吞咽中变为更令人脸红的呜呜声。

赵紫的舌刷过敏感的上鄂,文晟啊的一声,便连急促的气息也被赵紫无情的夺去。鼻间所吸均是赵紫特有的淡淡清香,口中完全被赵紫的舌占据,刁钻的,在自己退却时,紧紧的缠住自己,细细舔过自己每一个不为人知的敏感之处,在自己收到蛊惑而与之纠缠时,那惑人的舌却又狡猾的推开,任由自己不知所措的面对被他挑引起来难耐的空虚。

紧绷的身体柔软下来,被情欲逼出的泪水挂在长长的眼睫上,那双无所顾忌的眼倘若睁开,必定水气迷蒙,醉若春波吧!想到此处,一股热流直直冲到下腹,真恨不得立时进入少年的身体,享受那神仙般高温紧窒的滋味。

舌头极其顽皮,一遍遍舔过接收情欲洗礼的丰唇,文晟暗恼,真想让赵紫再一次唇舌以沫,也不要此时这般搔不到痒处的捉弄。但这话又如何说得出口,只得恨恨瞪他,偏生浑身瘫软无力,连说出的话也是甜腻沙哑,“我心中当你是朋友,你却做出这样的事来,可曾对得住我。”

赵紫格格一笑,却不说话,只是放开文晟,侧过头不知在找些什么。

文晟惊疑不定,支撑绵软无力的身子,手脚并用的爬到床的一角,离得赵紫远远的。偏偏赵紫便在床沿,要让文晟从他身边经过,无异送羊入虎口,但若让文晟相信赵紫就此放过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只是赵紫心思太过难测,文晟又是直来直往的性子,纵然給上一天时间也未必转得过弯来,只得双手抱膝,戒备的瞪着赵紫。

却见赵紫愉悦一笑,用力一扯,用来挽住帷帐的长长锦带被赵紫握在手中,淡蓝色的帷帐垂了下来,如烟如雾,天地只见仿若只剩下他与赵紫二人。身子不自觉颤抖起来,他最怕赵紫这副模样,赵紫脸上愈是笑得愉悦,手段愈是毒辣。

当真想不到自己做了什么事惹怒。再也顾不得了,赵紫的目光好似在瞧着待宰羔羊,定要逃出去。

还没爬出一步,颈上突然一痛,头被迫仰起。赵紫美艳如花,文晟却似看到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赵紫轻柔的在文晟唇上印下一吻,附在文晟耳边低低的道:“王爷这么害怕做什么,难道赵紫会做出危害王爷的事么?”

文晟僵如木石,动弹不得。等到发觉时,冰冰凉凉的物体早已缠上手腕。想要挣扎,却敌不过赵紫的气力,双手被牢牢缚住,各自绑在床柱上。双臂张开,毫不设防的姿势,文晟怒叫,“赵紫,你这奴才胆敢犯上。”冰凉的触感从手腕一直传到心里,就像那一晚一样,被缚住的无奈,被强行进入的羞愤……

眼睁睁看着赵紫慢慢逼近,却连移动一步也不能,蹬踢的双脚被赵紫拉到身体两侧,绣金描边的锦带坚韧无比,手腕已是微微刺痛,纵是徒劳无功的挣扎,也不愿什么也不做的束手待毙。

嘶哑低吼,乱踢乱扭,一切在赵紫眼中却似调情。

修长莹白的指尖带着残酷的意味,缓缓的,在少年青涩的胸口轻轻划动。文晟死死盯着赵紫的每一个举动,手指的每一分移动极尽缓慢,想要将少年的神经逼到毁灭边缘,稍嫌单薄的胸口急剧起伏,手指能够感觉到少年单薄衣衫下的剧烈心跳。

赵紫淡淡一笑,美艳绝伦的却带着一丝雪地孤狼的嗜血,眼睛牢牢盯住少年瞪得大大的眸子,不漏过少年一丝一毫不为人知的脆弱和羞耻。

修长指尖慢慢的,优雅的,却带着一股不易觉察的焦躁挑起少年的腰带,在少年尖锐的抽气与衣料的悉索中,剥尽层层衣衫,露出期待已久的甜美果实。

赵紫的目光一遍遍带着情色的意味审视少年赤裸的年轻肉体。文晟只觉赵紫的目光比最烈的美酒还要灼热,光是被他这样看着,结实而充满弹性的肌肤不自觉的泛上一颗颗细小的汗珠,下腹涌起一股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情动激潮,想要合上双腿掩盖羞耻的证明,却被赵紫无情的拉得更开,微微抬头的分身正正对着赵紫腰间。文晟紧咬下唇,难堪的别过眼。已经逃不掉了,只期盼赵紫能够尽快放过自己,身体被撕裂也好,流血激痛也好,也胜过赵紫眼中被情欲左右的自己。

赵紫微微一笑,真是单纯的孩子,以为自己会放过这样的他,未免小瞧了自己的手段。修长指尖带着一贯优雅,捻起裸露出来的蜜色平原上的一颗红梅。

文晟打定主意不理不睬,但胸前敏感突然被柔软而湿濡的物体舔过,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讶然睁眼,只见赵紫伏在自己胸前,一指捏起一边乳珠,轻轻转动。另一边却口舌相就,雪白贝齿间艳红的乳珠若隐若现,发觉自己在看,狭长凤目竟毫不顾忌的直视自己,幽深眼眸如涟漪泛起,一圈圈将自己吸入其中。脸红一红,强硬别过脸,不去想那双眼的情欲挑逗,不去想那艳红舌尖舔舐时的情色。

但正是别过脸,那份感觉犹为强烈,红缨慢慢泛起细小的颗粒,勾住刷过的舌。

赵紫勾唇一笑,更是催促,湿濡的液体浇灌之下,顶端终于结出饱满的果实,妖艳的挺立于不断起伏的胸膛之上。

赵紫哪里肯放过这样楚楚可怜的红梅,尖利牙齿一咬,一排清晰的压痕立即浮现在乳晕两侧。文晟一声尖叫,弹跳起来的身子立刻被压下,饱满的红樱突然遭受这般粗暴的对待,比之平常更是疼痛百倍,针扎似的疼痛传到四肢百骸,一颗晶莹的泪珠滚出眼角。

怜惜的,柔软的唇舌轻轻抚过饱受肆虐的樱蕾。文晟喉中发出模糊的低吟,只觉那股疼痛渐渐化作酥麻,传到本就蠢蠢欲动的下腹。

“王爷真是心口不一”,赵紫轻笑,一双媚眼紧紧盯着半抬起头的分身,“赵紫什么也没有做,这儿却已经这样了。”

文晟又羞又恼,偏偏男人的身体最是诚实,粉红色的分身竟在赵紫的注视下更加生气勃勃。赵紫却也不碰楚楚可怜的分身,只用微凉的手掌慢慢抚过平坦的小腹,痒痒的,却又带着不可预知的危险与诱惑,文晟双目氤氲,蹬着被子不住后退。

赵紫低低一笑,手指戏耍一般刷过紧绷得仿若下一刻便要断裂的肌肤,眼中眸光却是与漫不经心的语气截然不同的森冷阴狠,“王爷既能与初次谋面的人这般亲密,赵紫与王爷朝夕相处,王爷不念着这样的情分,却独独对赵紫这般惧怕,当真让人心寒。”

媚眼如丝,雪肤红唇,手指却像吐着红信的毒蛇,狠狠的,在柔嫩的大腿内侧留下深深的抓痕。文晟打个激灵,蹬腿踹向赵紫,赵紫的动作却比他更快,用剥下的衣衫将文晟双腿高高吊在两端床柱上。

文晟破口大骂,赵紫却充耳不闻,只是定定看着文晟大大叉开的股间,平时隐藏在重重遮掩下的私密处一览无遗,淡色丛林中粉红色的分身羞涩的半抬起头,饱满的果实随着少年怒骂轻轻颤抖,却更将赵紫的视线引向最隐秘最诱人的处所,淡红色的穴口仿若最青涩的花朵,只偶尔随着少年的呼吸轻轻颤抖。

赵紫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朵花蕾,却是第一次如此明晰的将它看个清楚。高洁而拒绝任何人碰触的姿态,更极其赵紫毁灭的欲望,几乎迫不及待想看到这朵花蕾妖艳盛放,淫荡的吞吐自己欲望的模样了。

赵紫看着文晟暴怒的眼慢慢俯身,唇舌碰也不碰渐渐挺立起来的分身,只在方圆几寸的会阴处打转。那会阴是人体情欲所在,赵紫深谙此理,更是使尽手段。牙齿啮咬柔嫩的肌肤,力道恰当,只些微疼痛更让文晟心痒难耐,只觉前端胀痛无比,想伸手抚慰,偏生又被赵紫绑得死紧,透明的液体涌出铃口,黏稠的液体顺着茎干淌下,滴落淡色的丛林,流进狭窄的凹股,在颤抖的花蕾上覆上一层透明的露珠。

布料摩挲肌肤,气息吐在耳边,湿滑的舌更是如蛇一般舔着圆润的耳珠,“王爷一脸不情缘,赵紫还道自己做错了,现下见到王爷这般可人的模样,才真正放下心来。“

赵紫的话如一盆冰水,因情欲而迷醉的眸子勉强唤回一丝清明,只这副景象真愿一辈子也不要见到才好,赤裸的双腿仿佛为了迎合赵紫的抚慰张得更大,粉红的分身却是献媚一般主动摩擦着赵紫的下腹。

文晟又气又急,即便打死了他也不愿承认是自己主动于此的。声音颤抖,“赵紫,你是使了什么妖法,将本王变成这副模样。我若不将你挫骨扬灰千刀万剐……”

晶莹的泪珠仿若拂晓露珠,挂在长长眼睫,唇角紧抿,虽是无助却不显女态,只会让人觉得可怜可爱。赵紫情动难耐,在少年抖颤的腹部留下一串铜钱子儿大小红紫印记,顺着结实的肌理,带着热气的舌尖突然钻进小巧的脐眼。

文晟尖声惊叫,身子如蛇般扭动起来,不知如何宣泄这股突如其来的燥热。那种麻痒,那份空虚,是从骨子里泛上来的,全身像处在熔炉之中,热汗淋漓,整齐的雪褥被揉搓得变了形,豆大的汗珠不断从紧绷的皮肤滑下,晕出一点点模糊的水印。

赵紫暗赞一声,文晟蜜色的身子慢慢染上情欲的妖艳,长长乌发披散着,随着四肢舞动,缠在绯色的樱蕾处,落在滴出泪珠的坚挺之上,舞动的发,微红的眼角,尤是那被泪水洗过的眼,微恼轻睨间,恁地撩人心魂。

已经尝过欢乐的少年的身体,开始诚实的遵从自己的欲望,大腿根处痉挛抖动,劲瘦有力的腰暧昧的挺起,怎么会不知道这其中的意味,怎么会不知道那开始绽放的花心深处是多么的火热销魂,光想到那一晚他裹着自己,紧紧吸附的滋味,高昂火热的下体便险险一泻千里。

但即便自己极度想要进入那极乐的密地,却不想此时遂了少年的愿,满含情欲却夹着一丝清明,衬着少年刚毅的脸,更显得绝魅惑人。

似笑非笑,深深的在文晟大腿根处留下一排深深的压痕,文晟尖叫一声,自始至终没有被疼爱过的分身颤抖着吐出白浊的蜜汁,晶莹的液体划过一道半弧,溅在赵紫脸上,落在雪白的被褥上。

文晟软绵绵,气力仿佛被抽干。迷蒙眼眸半睁,却见赵紫红艳艳的舌头一添,竟将溅在唇上的白浊舔了去。文晟脸上一红,竟觉得他这一添,仿佛将全身舔遍了一般。

赵紫却不放过这样的文晟,艳红舌尖竟舔上大张的大腿根处。

从未被人碰触过的柔嫩肌肤被这湿漉漉的舌尖一舔,抗拒一般挣扎起来,文晟只觉得一波波激颤从赵紫的唇舌处传遍全身,恁地刁钻狡黠,这比直接撕裂身体,强占了去更令人情动疯狂。

文晟眼眸迷蒙,一颗颗水晶般的泪珠不断滚出眼角,落在早已浸湿的被褥上,喉中发出苦闷的呻吟,红唇半张,稀薄的空气也缓和不了胸中窒息一般的苦闷,只觉眼中所见皆是白茫,鼻中所吸口中所呼皆是炙热,身体内部更是被掏空一般难受至极。

已吐过一次精华的分身渐渐抖颤颤的挺立起来,赵紫勾唇一笑,红艳艳的舌缠上两颗饱满的果实,细致的,却是带了刻意的折磨描画着文晟从没在人前袒露过的私处。

文晟口中发出模糊的呻吟,浑然不知如何逃脱这股突如其来的燥热。

“王爷这副模样,真让赵紫心疼。”修长的手指抚过自己的脸,轻柔的、怜惜的落在眉眼处,落在唇上,徘徊不去。被泪模糊的眼什么也看不见。只知被这冰凉的手指一碰,体内的燥热莫名的散去几分。喉中发出舒服的低吟,脸颊不自觉的摩挲这玉一般冰凉的手指。那手指却不如他的意,在唇上抚摸之后,竟突然窜入口中。

文晟晤的一声,连躲也不能,指尖极其霸道的逼了过来,轻而易举的将惊惶的舌牢牢捉住。文晟想要甩头逃开,那人手掌却像钢钳一般有力,哪里能逃脱得了,口唇半张,无法吞咽的蜜液顺着那人的手指流下,闪着银白的光芒,说不出的情色。

赵紫手上如此逗弄,唇舌却不肯缓下半分,那舌先将饱满的果实舔遍,直至那果实饱胀得呈现隐隐紫色,沾了露水楚楚可怜的颤抖着,那毒蛇红信般的舌却无情的将其丢下,转而折磨那已然挺立起来的玉茎。顺着茎干一路蜿蜒至柱顶,少年稚嫩的分身已经显出诱人的粉红色,淡淡的粉色泛着一层晶莹的光芒,惹人怜爱之至却又勾起赵紫压在心底深处的残虐肆意。

赵紫的眼贪婪的注视顶端打开的小孔,晶莹的液体一如文晟的泪珠儿,泊泊涓涌而出,满溢之后顺着茎干滑落下来。一想到这水珠儿方才是落到了哪里,那处地方又是如何的撩人心魂,赵紫再也按耐不住,俯身伸舌一舔。

文晟颈脖一仰,红唇半张,却发不出声音,睁得大大的眼眸像遇到极惊惧的物事,眼中白茫茫,耳中嗡嗡作响,只有那湿漉漉,不断滚落眼角的泪珠儿是活的。

脑中空茫一片,整个人如狂涛巨浪中的一叶扁舟,浑然不能自主,只能任由那片情潮将自己颠来覆去。窜入口中的手指是活的,比蛇更灵动狡黠,却又与先前勾缠的舌不同,那舌火热柔软,那指却冰冷霸道,同样的将自己逼至逃无可逃的境地。强迫自己抛开羞耻,放荡的与之勾缠。

冰凉的手指,火热的舌,文晟渐觉每次与那手指相缠,体内竟涌出一股说不出的舒服惬意来。脑中已是昏昏然,什么也不能想,只知追随体内原始的想望,像个婴儿般吮吸着口中狎弄的指尖。

赵紫低沉一笑,蓦地抽出手指,文晟不满的低呜一声,舌头不由自主的窜出口来,追逐赵紫停在唇上的指。柔嫩的粉红的舌,衬上莹白如玉的指,淫靡诱人,更不用说那蜿蜒流下的蜜液是如何情色。

少年的身心也如狂风中抖动的蝴蝶,迷失了方向的无措颤抖。仅仅如此却还不够,赵紫深知,若是少年不能亲口承认,纵使情事之中他是如何的忘形动情,完事之后也只会将所有的罪责推脱的自己身上。少年常说自己是狡猾的狐狸,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想到此处,赵紫不理跨下多么火热胀痛,硬生生的俯唇张口,将文晟挺立笔直的欲望含入口中。

文晟啊的一声,若说先前是慢火细烹,此时便是熔炉岩窟。身子只弹跳一下便再也没有气力挣扎,眼睛空茫的定在虚空一点,像专注的看着什么,却又像什么也没看。

柔嫩的私处被人如此对待,细致的皮肤为那湿濡的、仿若要烧灼起来的高温而喜悦的颤抖起来。尤是那灵动的舌,那逼人发疯的齿,万分甜蜜却又万分痛苦,除了发出苦恼的呻吟,文晟简直不知如何才好。

赵紫将文晟的欲望含入口里,少年的分身极其漂亮,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淡体香,干净得一如草原上新冒出芽来的嫩草。赵紫先将玉茎含至喉头,紧窄而高热的喉头带给文晟怎样的欢欣愉悦,赵紫不用想,仅从文晟绯红的脸颊,绷得紧紧的不停抖动的四肢便可清楚明白。

赵紫的手不停,轻柔的搓揉饱满的双丸,力道恰到好处。含在口中的分身渐变渐大,一遍遍的吞吐之下,顶端渗出的泪液不断流进口中,原本细致柔嫩的皮肤慢慢火热起来。赵紫将其吐出。那玉茎更是笔挺粗壮,原来的粉红色变成深红,竟隐隐显出紫色来,通体湿漉漉的也不知是自己的唾液或是沁出的蜜汁。

文晟剑眉紧蹙,在即将释放的一刻被吐了出来。清晨的冷风吹过大张的股间,冷冰冰,犹如带了刺的羽毛刷子拂过,甚是怪异。敏感的肌肤战栗起来,挺立的分身被这凉风一拂,想要释放却是不能,更加乞求一般流出更多的泪来。

这一切赵紫如何看不到,极缓极缓,仿佛要让文晟看清他的每一个举动一般。因情动而艳红的唇血一般的红。正是这血一般的红唇,轻轻一张,便含住了泊泊冒出泪珠的顶端。赵紫只是含住,并不吞入,柔软鲜红的舌不时探出,将那滑落的蜜液舔去。

文晟看得真真切切,如此淫靡,如此猥亵。赵紫桃腮晕红,只斜挑了眼瞟他,凤目春波,见之欲醉。

文晟打一个寒颤,一阵情热直冲下腹,便在冲闸一霎,硬生生被赵紫勒住,好似从云端跌落海底,那份激痛便像被人生生割了一块肉去,顶端火辣辣的痛,几乎要滴出血来。文晟强忍痛楚,迷蒙眼眸一瞪赵紫,却见赵紫神情闲适,修长手指将落到胸前的长发往后一拨,优雅无比,只眼眸似笑非笑。文晟顺了他的目光一看,脸色涨得血红,恨不得一脚踹死赵紫,偏生被逗弄得体酥骨软,情潮乱窜,使不出半分气力。

赵紫伸手在文晟被丝绳缚住的分身上轻轻一弹,只是极轻的动作,对于文晟无疑是烈火上再浇一桶油,文晟喉头泣血,啊的一声,四肢乱扭,又哪里逃脱得了。

赵紫看着文晟赤红迷乱的眼,低低笑道:“王爷一直说是赵紫逼迫了王爷,赵紫一门心思只想服侍得王爷舒服,王爷却将这大罪扣在赵紫身上,赵紫哪里受得了,以后赵紫再不敢放肆了。王爷要什么,只管说出来,否则赵紫哪里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万一又触怒了王爷,可怎么得了。”

文晟听得吐血,脸涨得通红,叫道:“赵紫,你满口胡说,难道我还不知道你,你偏在这个时候……偏在这个时候……”话说到这里却又说不下去,天生的尊贵骄傲容不得他向别人示弱半分。只红了脸,咬着下唇,虎起双目瞪着赵紫,黑白分明的眼眸渗出哀求之意。

赵紫也不回嘴,手指顺着茎干向下,滑落双丘之间隐藏的峡谷。

文晟浑身一抖,万般滋味涌了上来,说不清是期待还是惧怕,只是反复道:“你快放开,你快放开。”

赵紫的手摸到少年身后的窄门,文晟双腿被高高吊起,手指轻轻一拨,隐藏其中的菊蕾便露了出来。此时的菊蕾已不若那一夜干涩,沾了适才喷薄而出的浓汁精华,繁复的皱褶虽紧紧闭着,却是羞涩中舔了一丝柔媚。

试探的伸进一根手指,菊蕾立刻受到惊吓一般紧紧夹住入侵者,连转动一下也不能,赵紫笑道:“王爷,你这又是何苦,若再如此,只会让自己伤得更重。”

文晟却不觉得痛,只是股间含着异物,更多的是羞耻难耐。想到此时自己的模样,又是羞又是愧,只不知赵紫又要弄出什么名堂,越发惶惶不安。

赵紫两指插进那羞处,左右拉开,紧闭的穴口微微一张,隐隐露出嫩红的幽径。因赵紫靠得极近,气息吐在穴口,柔嫩的肌肤像被吓着一般,微微蠕动起来。赵紫脑中嗡的一声,口干舌燥,先前只管逗弄得文晟意乱情迷,却不料连自己也禁制不住,下体竖得老高,前端沁出的液体将下摆都浸得湿了。

文晟一副待宰羔羊的模样。晨风从被迫张开的穴口灌了进去,从未被人碰触过的内壁又是恁的敏感,双腿一缩,赵紫火热的舌却舔上那纷繁复杂的菊瓣。先是轻轻一点,容不得文晟有半点喘息的时间,灵活的舌翻云覆雨,挑缠逗引,再不漏过任何一处。文晟口中模糊低叫,后庭火热空虚,前端越发涨得大了,那细小的丝绳深深勒进柔嫩的肌肤,可在赵紫磨人的挑逗之下,竟连这份疼痛也被身体欢愉的接受。

整个后庭被露水润泽得湿润无比,而赵紫却不肯就此罢手。勾唇一笑,那红艳艳的舌竟从被迫张开的穴口滑进窄小的内径。

文晟啊的大叫一声,身子如离了水的鱼儿般踢打乱扭起来。赵紫哪里把他这点挣扎放在眼里,灵活的舌探得更深,像要吸尽血肉一般在敏感万分的内壁上勾缠吮吸。

等到赵紫终于离开,文晟已是大汗淋漓,手指也不能动。

赵紫看着文晟的眼,笑生双靥,“赵紫这般服侍,王爷可还满意?”

文晟脸红红,呸的一声,转过了脸不理不睬。

赵紫眼中一抹精光闪过,脸上却不露半分。右手两指一并,探入幽谷。

文晟身子一震,只拼命咬住了牙不让自己叫出声来。见了他这副模样,赵紫更是冷笑,两指交叉,慢慢探进,时而分开,时而并拢,紧窄的幽径被迫张开合紧,反复调教之下,竟像习惯了似的一张一合起来。两指顺着火热的内壁轻轻刮骚,寻到突起的一点,按压旋转。

文晟再也耐不住,从未遇到过的激流从那一点涌向全身,不自觉的抬起劲瘦的腰,贴着赵紫轻轻律动。深红色的分身变成紫红色,细绳像要勒断一般陷得更深,掐住那致命的通道。

文晟嘶哑大叫,“赵紫,你快放开,好……痛……”

赵紫却不理他,两指压在突起上肆意揉搓,密径抖得更是厉害,将赵紫的手指越夹越紧。

赵紫心知这已是少年的极限,舌尖一伸,将少年的泪珠儿舔了去,附在少年耳边轻轻吹气,“王爷这副模样,让赵紫好生心疼。王爷像要什么,何不痛痛快快说出来?”

左手手指缠上少年被缚得流泪的分身,上下抚动。

文晟身子软泥一般,心神全被赵紫牵引,一心只想从这份折磨中逃脱出去。后庭越发空虚,那被丝绳勒住的前端越发疼痛,哪里还禁得起赵紫轻柔却残酷的抚摸。

口中呜咽,“好……痛……,你快放开,你说什么……我都听……”

赵紫微微一笑,“王爷说得好没来由,赵紫是什么身份的人,哪里敢让王爷听赵紫的话。”

右手在突起处一按,趁内壁剧烈抽搐之时,左手却在双丸处用力一拧。

文晟一声悲鸣,泪水滚滚而落,破碎道:“是我……是我求你……求你……进来……”

赵紫等的便是这句话,手指轻轻一拉,系在分身上的绳结应声而落,早已饱胀的分身瞬时喷薄而出,白浊的汁液溅满文晟赤裸的身体。与此同时,夹得紧紧的后庭用力一抽,再慢慢松开,深处涌出一股黏稠的液体。赵紫迅速抽出手指,已经涨得疼痛的分身紧紧抵住已经妖艳绽放开来的花心。

当文晟觉察菊蕾被火热的物体抵住时,已然不能反抗。清楚的感觉后穴被铁柱强硬的撑开,一寸寸烧灼着自己的身体。进入的异物越来越大,柔嫩的穴口开始发出悲鸣,几乎要裂开了。

文晟的自尊骄傲早被赵紫击得粉碎,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早已烟消云散,此时只是男人之间的战争,此时只是猎食者月被猎者之间的战争。

文晟双唇蠕动,声音破碎,“求你出去……我……我受不住。”

赵紫也是难受,一颗颗汗珠儿从额头滚落,滴到文晟腿上。艳丽面容扭曲,“都到这个份上了,王爷还说这样的话。”

索性双手用力,将穴口大大撑开,深吸口气,火热得烙铁一般的分身长驱直入,满满填进紧窄的内径,无一丝空隙。

文晟气息一窒,几乎喘不上气。身体里满满的充满赵紫,就像被一根巨大的火柱牢牢钉死。那火柱便在体内缓缓移动,肌肤被磨得生疼,缓慢的动作渐渐剧烈,文晟跟不上赵紫的速度,紧实的腰被赵紫牢牢抓住,被迫的承受他每一次粗暴的,残酷的挺进。

反复撞击之下,狭窄的内壁渐渐开阔起来,适才沁出的爱液让赵紫更为自如,仿若进入神仙秘境,少年体内高温火热,紧紧的缚住自己,自己每抽动一次他便微微颤抖,每一次颤抖便如浪击礁石。仅仅如此,自己便要忍不住泄了。

文晟难受的闭眼,赵紫每一次撞击都像要顶到喉头般让他难受不已,每一次抽出便像要连五脏六腑都要带出一般。身体被迫撑开,反复摩擦的穴口火辣辣的痛。

赵紫长吐口气,捏过文晟下巴,强迫他对上自己的眼,“王爷看来难受得紧,这都是赵紫的过错了。”

文晟半张着口,不断喘气,哪里还能回答赵紫的话。也不知赵紫做了什么,文晟打一个寒颤,才刚刚释放过的分身又抖颤颤的挺立起来,后庭又麻又痒,似有万千小虫啮咬一般,只盼赵紫更猛更烈的撞击才好。

赵紫火热分身专往文晟最敏感的一点撞去,角度又极刁钻。论起风月手段,文晟如何比得过赵紫,直迫得文晟泪流满面,不断哀求。

赵紫手中不停,捻弄文晟寂寞多时的红珠,抚摸因双手被缚而露出的双臂内侧。这处地方因阳光照射不到,也极柔嫩细致。赵紫一手抚去,文晟却是一缩,前端越发高挺。

赵紫缓缓抽出分身,在穴口将合未合之际,一气直入。一手在手臂内侧轻轻一拧。文晟啊的一声惊叫,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一般。长睫轻颤,前端更是不断滴出蜜来,浑然敞开身体任人宰割的媚态。

赵紫心中一热,更是使尽手段。将文晟不为人知的敏感一一找出。折磨得文晟欲仙欲死。

少年不断嘶哑哭叫,甜腻呻吟,直至赵紫解开手脚所缚,少年仍将双脚缠在赵紫腰上,妖艳的花心越开越盛,淫靡的含住給自己带来绝顶欢愉的硕大,一抖一颤。

“王爷的身子真是敏感!”

不知释放了几次,头脑昏昏沉沉,赵紫的话响在耳边,模模糊糊。

赵紫低笑一声,双手一托,文晟身子被翻转过来。内壁与火热摩擦,分外敏感。文晟尖叫一声,已是泄了。身子无力趴下,所触之处却不是软绵绵的床褥。勉强半睁迷蒙双眼,泪雾之中却见赵紫躺在床上,自己所伏正是赵紫结实的胸膛。当下羞不可耐,像要将无力大张的双腿合拢,赵紫却在此时一挺腰杆,从未离开体内的熊熊火焰在那一挺之下到达前所未有的深处。

文晟怎耐得住这等刺激,头往后一仰,长长乌发划过一道半弧,散在赤裸的后辈。发丝舞动间,隐隐可见蜜色的圆润双丘微微抖动,赤红色的雄剑在乌发遮掩下若隐若现。

淫靡的水泽之声,蓝色帷帐被风吹得飘动起来。

文晟神智迷乱,强健的身子已完全被情欲俘虏,蜜色肌肤汗水淋漓。

兰麝之香浓郁非常,真个是情酥骨醉,春色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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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大亮,室内一片宁静祥和。

赵紫轻轻抚着文晟的发,执了他的手在唇边轻轻一吻,方小心翼翼的收入被中。

披衣下床。推开门时,满脸柔情,眼中怜爱全然隐没,只唇畔似笑非笑,伸色淡然,仍是那个七巧玲珑,令人猜不透心思的赵紫。


江山番外之卿风梅舞

天阴沉沉,厚厚的压了一层乌墨似的云,冰珠似的雪片儿愈来愈大,竟成了鹅毛一般的大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压得挺傲的梅枝嘎吱作响。

“好大的雪,一时半会怕是消停不了了。”小德子拢拢手掌,凑到嘴边哈气,一边压低了声音像怕惊吓了什么人,“凌波殿里的火盆够用不够?眼珠子給本公公放亮一些,出了什么差错便是有十条性命也不够陪的。”说了又不放心,小心翼翼的推开一道门缝,打磨得水亮光滑的汉白玉上早就铺上厚厚的波斯长绒毛地毯,青烟飘纱纸糊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一丝风儿也飘不进来。长长的流苏之间隐隐可见裹了层层锦缎的人儿睡得正香。

小德子放下心来,转过头又道:“前儿才贡来的黄山松仁香放哪里去了,还不快給本公公找来。”

小太监疑道:“那松仁香最是提神醒脑,公公找来做什么?莫非要在凌波殿里点上?大将军病才刚好,让他多歇息歇息岂不是好?又没什么紧着要办的事儿。”

小德子一指头戳上他脑门,“不长进的东西,我平日是怎么教你的,咱们是皇上的奴才,但凡皇上想要做的,咱们就该替皇上办得妥妥贴贴。皇上没有想到,咱们做奴才的也要醒觉一些,早早儿的給皇上办了。但凡你有脑子,便该明白皇上和大将军是什么情分,一日三次的过来看,偏大将军都睡得香甜,皇上嘴上虽然没有说,但咱们怎么能够装糊涂,不声不吱的?”见小太监一脸茫然,遂冷笑道:“罢,罢,说得再多你也不明白,白负了我的心,你也只有一辈子都是小太监的命了”,眼一瞪,“还愣着,腿不会打弯不会跑的?趁着皇上还没下早朝,赶紧儿把事办了。只告诉你,把嘴巴闭严实,否则本公公撕了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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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紡象鼻脚的大火盆呼呼吐着热气,不时爆出一两声轻微的脆响,带着火光的烬焰在空中打着旋儿,又翻滚着落回盆内。

小德子蹑手蹑脚,洒了一把黄山松仁香到九龙熏炉里,白烟袅袅上升,比之方才的檀香多了一分清爽甘冽,闻之让人头脑为之清明。

偏了头看看,蜷在被中的人儿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不敢再看,肚中暗笑,皇上将大将军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真是恨不得锁在怀里不让人看见了,偏偏见了大将军又说不出这番心意,白让人看了心中焦急,怎么文家的男人都生就了一颗痴心?

细细的声音响起,虽然立时被长长的绒毛地毯掩了去,但机灵如小德子怎么会觉察不出?翻身便跪,来人一摆手阻了将出口的山呼万岁,只轻轻的问:“少卿还没醒么?”

小德子转转眼珠,回道:“方才大将军醒过一次,只说肚饿,还没等奴才将面点端来,便又睡去了。”

皇帝低低的道:“他既醒来一次,想来很快便清醒过来了”,忽然想到什么,“凌波殿的小厨房里煨了一盅汤,还要炖上半个时辰,你去看看,不要弄坏了。”

小德子应了声去了。

皇帝立在床前良久,像想了许多,又像什么也没想。

迟疑的,手指缓缓掀起帷帐,心爱人儿的脸一点一点的露了出来。即使见过千百次,即使早就将那人的音容笑貌刻在心坎上,仍是止不住呼吸为之一窒,然后骨子里泛起一股舒服得近乎慵懒的舒爽来,便像漫步于山野之间,闻着青草的甘香,听着流泉飞瀑的叮咚声响一般美妙。

倚在床边坐了,手指慢慢落在少卿的眉上,极轻极轻,像怕碰碎了一般不敢使上一分力道。

划过英挺的剑眉,眉峰微微皱着。心中叹息,真不知少卿怎么会有这许多烦心的事,不是说好什么也不许藏在心里,天大的事情也由自己承担了去么?这个温柔得只会伤害自己的人儿却没有一次听得进去,总该想个法子罚一罚他才好,可是啊……自己怎能忍下这份心,见他皱眉伤心便像生生剜去自己的心一般。

越想越是怜爱,越想越觉得自己亏欠了他许多,俯身相就,轻轻吻上那两瓣薄薄的温润的唇。厮磨缠绻,不含一丝情欲。

睁眼,却恰恰对上另一双更明亮更清澈的眼眸。皇帝从容一笑,伸手探探少卿的额头,“没有再发热,你的身子终于渐好了。”

少卿苍白的双颊浮起淡淡的嫣红,想到皇帝方才的举动,那般温柔深情,心中也是感动,只他怎么也学不来皇帝的若无其事,皮厚如城墙。

皇帝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一时竟不知怎么会话才好,一边强撑着坐起来,一边盯着泛着白光的窗纱道:“皇上怎么不去早朝?大清早的跑到这里来。”

皇帝哪里肯让他动,早伸手去扶,一边拉了大迎枕让他靠着,一边道:“还大清早呢,早朝早就散了,也没什么大事,我便回来看你。昨晚你还发着热,今天竟大好了,太医院的那起子人也不是白吃朝廷俸禄的。”

少卿皱眉想了想,“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就是身子有些发软,听皇上的口气,怎么少卿竟病得很重?”

皇上定定看他,为他顺着散发的手指竟微微颤抖,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勾唇一笑:“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你只当我多心便是了,反正做皇帝便是这个样子,轻轻咳嗽一声,下边的人也急得什么似的,更何况”,眯了眼笑,“更何况我贴身的亲信哪个不知我把少卿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宝贵?免不了蛇蛇蝎蝎把芝麻绿豆大的事弄得跟天塌似的,其实哪里有什么事呢?”

少卿急急的道:“什么叫都知道了,皇上怎么能……”

皇上在少卿光洁的额上一吻。笑道:“少卿这么着急做什么,万一又急出什么病来岂不是要我心痛”,一根根玩弄着少卿的修长优美的手指,“我又不是不知分寸的人,怎会将少卿放在大庭广众之下口诛笔伐?少卿若将我想成那些说书鼓词里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所谓情侠,也太小瞧了我。其实我所说的亲信通共也不过小德子和左无名而已。你的身子还没大好,总要有人服侍不是?”转眸一笑,神情竟跟小孩子一样,“好了,好了,瞧我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真是高兴坏了,少卿饿了没有?”

说罢拍拍手掌,早有两个宫女端了漱口的青盐和一盆清水进来。

皇帝也不让人服侍,亲自拧了素巾为少卿擦脸。

少卿急忙后退,口中道:“皇上金尊玉贵,怎么能……”

一指抵在唇上,阻了未竟的话语,皇帝凤眸微眯,往日的深不可测一丝也瞧不见,便像厚厚的云层被拨了开来,露出明晃晃的一轮圆月。俊美的脸上流露出一股孩童般的顽皮嬉闹,“少卿口口声声说要顺从于我,怎么连这点子小事也不肯答应。”
自己所说的顺从可不是在这上头。少卿咬咬唇,有些恼怒,想到对天盟誓时多么庄严肃穆,竟被那人用来作这种事,真是猜不透那人的心思,平日里多么稳重的一个人,怎么今天偏偏像个小孩子。

心中虽这样想,少卿到底是温顺惯了的,眼眸紧闭,长睫微微颤抖,仰了脸任由皇帝为所欲为。

皇帝暗赞一声,大病一场的少卿清减许多,长长眼睫像一扇蝶翼投在白皙的脸上,淡色的嘴唇微微颤抖,英挺之中透着一股让人怜惜的脆弱,真恨不得立刻吻上那两片诱人的唇,却又担心吓着了这极易害羞的人儿,心中一声长叹,少卿只道被自己耍弄得团团转,殊不知反是自己一片心思为他兜兜转转。

好容易抹完了脸,少卿暗吁口气,总算是完了呢!遂笑道:“少卿一个外臣住在宫里到底不合身份,不如……”

皇帝不待他说完,佯怒道:“少卿总爱捡朕不爱听的话说,姐姐平日里总跟朕说少卿是如何的温柔体贴,怎么朕竟一次也没有看见?”放缓口气,“你是外臣,更是朕的亲人,是朕挚爱之人,少卿怎么竟不懂朕的这份心意?”

若论伶牙俐齿,少卿哪里比得过皇帝,越发觉得千错万错都在自己,忙温言道:“皇上不要着恼,是少卿说错话了。”

皇帝格格一笑,变脸如翻书,极兴奋的,眼中也发着光亮,“少卿一定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朕可一直记着。你答应我,这一天我们不谈国事,不论君臣,只快快乐乐的过完这一天好不好?”

少卿心中茫然,什么日子,值得皇上这么高兴的?只是见他高兴,心中也不禁为他欢喜,慢慢绽开微笑,仿若冰山雪莲花开,清香沁人,“好。”

皇上骤然起身,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在少卿唇上一吻,“少卿等我,万万不要走开。”

自己还能走到哪里去。少卿被皇上的举动弄得糊涂,眼睁睁看着皇帝疾步而去,风声飒然。向来与世无争的心不禁好奇,皇上到底要自己等什么,真是迫不及待的想看了。是别国进贡的珍奇古玩?还是从没见过的珍禽异兽?

又自嘲摇头,他是知道自己的,又怎么会拿这些东西来讨自己欢心?与其费那些心思,还不如平平静静的坐在一处,饮上一杯清茶,说上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呢!

正胡思乱想,忽见皇帝珍而重之的捧着一副托盘,慢慢进来。
少卿看去,托盘上放着一个大青花瓷碗,冒着腾腾热气。不由笑道:“皇上怎么也亲自做这种事,不是有人服侍么?”

皇帝眼眸晶亮,神色既是期待又是兴奋,“少卿不要说话,快尝一尝看看合不合胃口。”

少卿看皇帝一眼,心中越发疑惑,挑了一筷面送进口里。

面条色呈金黄,弯弯曲曲的盘在碗里,那汤色却极清澈,只几滴香油浮在面上,边上铺了几根青葱水嫩的菜叶。晶莹透亮的虾仁被筷子一搅,从底下泛了上来,一股浓郁香气扑鼻而来,闻之令人食指大动。

少卿嚼了嚼,那面入口爽滑,又坚韧耐嚼,心中喜欢,不觉将那面连汤带水的吃个干净,肚中暖暖烘烘极是舒服。

转头见皇帝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遂笑道:“这面是哪个厨子做的?清淡香甜,汤味浓郁,皇上真该好好赏他。”

皇帝嘴角抖动,像要拼命克制心中的狂喜,终于绽出一抹微笑,眼眸弯弯,“那少卿真该好好赏我了。”

“你……”少卿说不出话,几乎以为皇帝在开玩笑,但那人即便骗尽天下人也绝不会对自己说一句谎话的。颤抖的抚上他的脸,看见他像个讨糖吃的小孩子,哪里还能说得出什么话,心中酸酸甜甜,真不知要怎么爱惜他,怜惜他才好。

慢慢合上眼眸,绯红脸颊缓缓凑过去,两唇相碰。

嗡的一声,皇帝只觉得有什么断裂了,这么害羞的人儿正主动的吻着自己,甘香的气息,甜美的唇。

手扶住少卿的头,不容许他有丝毫退缩。舌头狡黠的钻进来,麻麻痒痒的舔着敏感的上鄂,缠住羞怯伸过来的软舌,不可思议的热度从交缠的舌间炸了开去,湿润的水泽之声更是催情的良剂。

几乎克制不住,皇帝是手顺着少卿优美的脖颈,一路滑下,柔细的触感却突然被粗糙的布条取代。

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尽管呼吸粗重,仍强迫自己离开甜美的双唇,“瞧我,你还伤着,我却这么放浪起来。”

少卿眼眸湿润,被吻得红艳艳的唇瓣上沾着晶莹的露水,像一片诱人的桃花瓣儿。

皇帝不敢再看,生怕自己克制不住。

这时雪已停了,白茫茫的光透了进来。

眼眸一转,“少卿想不想出去?我命人种了好多梅树,专等今天开花。”又亲自把少卿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一边命人备了软榻,却又不舍得让少卿离开自己,亲自抱了他出去。

恼得少卿不断低叫,可哪里说得动皇帝,只得把头深深埋进男人怀里,只有露出来的白玉一般的耳尖烧得粉红。

殿外又是另一番景象,漫天大雪已经停了,厚厚的铺了一地。

远远望去便像雪白蓬松的被子。天边浮云慢慢散了开去,泄出一丝一缕金光,细细碎碎的洒在雪地上,那挂在枝上的雪被这金光一照,竟折射出七彩的光芒,煞是美丽。

宫中本不许种树,此时却遥遥立了一片,只见铁枝苍虬,梅花点点。或含苞待放,或迎风怒放,红的似火,白的似雪,红白相间,映着满地落雪,挂着满枝碎钻,真真一个水晶世界。

忽然一阵风过,花瓣洋洋洒洒的扑了一头一脸,带着幽幽寒香,少卿连何时被皇帝放在榻上也不知道,痴了一般看着漫天花瓣,直疑梦中。

皇帝轻轻吻了吻少卿的嘴角,“可惜桃花此时不开,否则定会更美。”

深埋心中的记忆被勾起,那天也是漫天的桃花瓣,柔声道:“皇上还记得?”

皇上格格一笑,目光专注,拈起一般落在发上的花,“不管过了多少年,对我来说便好像昨天的事儿一般。少卿,你当真忘了,今天可是你的诞辰呢!”见少卿一脸惊讶,笑道:“你这人,平日里心细得跟什么似的,怎么今日竟这般糊涂。若不是知道少卿不喜欢热闹,我早就命戏班子一股脑儿的进宫了。”
少卿淡淡一笑,“皇上不提,少卿是真的忘了,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多少年少卿都是这么过来的。”
皇帝定定看着少卿的眼,正色道:“对我来说,这是多大的日子。若没有这个日子,世上怎会有少卿这个人,我又怎会知道这世上有一个如此让我挂念的人。便是为了我,少卿也不能如此轻贱自己。”

少卿紧紧抓着袍角,眼睛水气迷蒙,白雪红梅扭曲成馄饨一片,脸上冰冰凉凉,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了下来,心却是安定的,像漂泊了多年的浮萍……终于找到自己的归宿。

男人却没有看见少卿落下的泪,像个不知疲倦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去,远远的在梅花树下向他招手。

两个胖乎乎的雪人手拉手,一个披着明黄披风,宛然便是皇上与自己,正迎着漫天飞舞的梅花,咧开嘴笑。


第十一章

天色大亮,室内一片宁静祥和。

赵紫轻轻抚着文晟的发,执了他的手在唇边轻轻一吻,方小心翼翼的收入被中。

披衣下床。推开门时,满脸柔情,眼中怜爱全然隐没,只唇畔似笑非笑,伸色淡然,仍是那个七巧玲珑,令人猜不透心思的赵紫。

柳无絮早等在门外,见赵紫出来,俯身打个躬儿,笑道:“天才大亮,公子熬了一宿没睡的,何不趁这点子空闲歇息歇息?只怕待会儿便要忙得连喘气的功夫也没有了。”一边笑,一边试了水温,将新到的茶叶俨俨的沏了一碗,递与赵紫。

赵紫眼眸半垂,漫不经心的用碗盖拨着浮在面上的茶沫子,袅袅白气一逼,本就莹白如玉的脸竟像透明一般。缓缓的啜了一口,好似被这清水一润,声音便格外清脆,直如玉珠飞溅,“你话里有话,什么叫‘忙得连喘气的功夫也没有了’,有什么话便挑明了说,你我自小儿起便在一处了,情分自比别人不同。”

柳无絮点头,笑道:“其实这也算是好事儿。昨儿夜里宫里设宴,我见王爷怒气冲冲的从宫里出来,公子又是荣宠加身,一时半会也不得空闲。我心中担心王爷这副模样出来,万一有什么不好的事还不是让公子挂心?便自作主张的跟了。其实王爷也没做什么事,只是乘了酒兴策马狂奔,到了城外树林遇到明哥儿,两人说了一会子话,我瞧得分明,王爷怒意退去,竟换上几分喜色。明哥儿带的侍卫多,我怕他们察觉了便没敢靠近,只远远的见他们乘船走了”,话音一顿,斜了眼去觑赵紫,赵紫却连眉角也不挑,只手指缓缓转动茶碗。若说浑不在意,也真做足了十分。心中暗道:“平日里见他对王爷这般模样,别人猜不出,但自己是只有便与他一块儿长大的,难道还不明白?光看梁国舅那事儿,没事将屎盆子往自己身上扣,若不是心中喜欢极了小王爷,还能这么做?但现下见他这副模样,又是半点不为所动,真真猜不透他心里是怎么想的。难怪义父说赵紫是天上的龙,龙从云雨变化,飘忽不定。”

心中转过千百种年头,耳边却听赵紫声音清冷,如金石相碰,“王爷心随意至,向来行踪不定,我倒听不出这与你口里的好事儿有什么关联。“

柳无絮眉眼一挑,敛了心神,应了声是才徐徐道:“王爷与恭王爷上了小船,我在陆上远远跟着,却见那小船一晃,竟平白在江上失了踪影。我当场打一个寒颤,好似阴森森的鬼气从脚底涌了上来,哪里还敢再留,拨转了马头往府里回了,却在路上遇着了一件新鲜事儿。”话说到这里忽然一顿,神色促狭,一边用眼去瞟赵紫。

赵紫却也不睬他,先是慢慢喝了茶,指尖纤纤,再拈起一片水晶桃花饼,小口小口的咽了。他这厢慢条斯理,柳无絮却心急如焚,“公子何不问我遇到了什么事?”

赵紫淡淡一笑,“你跟我说了这么多话难道不是为了说这个?我又何必问。我不问,你难道耐得住不说?”

柳无絮原想瞧瞧赵紫焦急的神情,不料被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噎得胸口一窒,险险喘不上气来,“公子好没趣,连猜上一猜也不肯。好罢,我也不卖关子,我在路上见着一堆人围着,心中好奇,进去一看,公子你倒猜猜我见着了谁?”话音一顿,也不待赵紫猜,续道:“却是魏尚那老骨吏,浑身都湿透了,面皮青紫,显然刚从水里捞上来。问了旁边的人,也说是酒吃多了失足落水”,看了眼赵紫的神色,“公子竟不高兴?想这魏尚仗着自己资深历老,连其笙也不得不让着几分,公子新近接收户部,魏尚这个臭脾气,难道还不想尽了办法来堵你的路?他这一去,正正是老天开眼!”

赵紫用柠檬水洗了手,旁边早有机灵的丫头递上素巾,边试边道:“你说我该高兴,我却不知道该高兴些什么”,眼中精光一闪,转瞬又被长长的眼睫淹没,“你只当魏尚死了,我便可以放手大干一场,再没人阻我的路,这不错。但他一死,我却平添了许多担忧的事。户部的账册数目,你道都是清楚明白的记在本子上的?这些干干净净的一笔笔账目都是做给上头看的,而那背后的挪用公款,私收贿赂却是实实在在的记在人的心里。这些坑脏龌龊的事儿,我虽不想管,却又不能不管。我原指望着魏尚能扶我一把,他虽是出了名的屎脾气,但却是朝廷能吏,更生就了过目不忘的本事,冲这一点,我便该忍”,顿了顿,声气缓下,“偏他在这时死了,多少事情便随他一死长埋土下,你却还说我应当高兴?”

柳无絮心中打一格登,只简简单单的一件事便能想到这么深远。论聪明才智,自己并不输他,但自小儿起便处处比他不过,还当是他赢得侥幸。但现在细想,原来他竟是装的,能赢得让对手毫不觉察,这才是真本事,也只有这样的本事才真正让人畏惧!

心中隐隐不安,但这不安如同在心头飘来荡去的浮云,抓不住想不明。因笑道:“是我见识短浅了,但那魏尚又活不转来,公子打算怎么做?”

赵紫细长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半侧过脸,几缕长长的发丝垂下,随晨风轻轻舞动。柳无絮明白,每当赵紫认真思考事情时必是这副模样,而那事情必定重要得多,棘手得多。当下大气也不敢出,垂手立在一侧。

停在枝上的翠鸟睁着圆滚滚的眼好奇的看着两人,忽然吱的一声,扑棱着翅膀远远地去了。

静溢得近乎沉闷的空气仿若被这一声清脆的鸟鸣撕开一个口子,赵紫一拨长发,一双眼睛精光四溢,直直盯着柳无絮,“你说他是失足落水死的,可有亲眼看到?”

柳无絮突然被他这么看着,险险就要避开,但听他话里竟有疑自己的意思,遂冷笑道:“我骗公子做什么?我虽不是亲眼见的,但那魏尚浑身湿透,面皮青紫,全身又无一星半点的伤痕,显是落水死的,这点确确实实假不了。公子若要疑我趁早将我撵了去,也省得眼前干净。”

赵紫扑哧一笑,“你还是这块爆炭似的脾气,不知道的人还真真被你这张面皮骗了。我又哪里是疑你,你我是什么样的情分?你是什么心性,别人不知道,难道我还不清楚?我只是觉得那魏尚恰恰在这时死了,有些蹊跷……”随手拿了一根银筷在桌上划来划去,凝眸沉思。少顷,将筷子一丢,偏了头笑,“想不出。我心中着实有些疑问,就像滚了满地的珠子,只缺一根绳子将它们串起来……,罢,罢,我倒宁愿是自己多想了。”眸光一敛,声音无比柔和,“无絮,昨儿夜里侍侯王爷的是谁?你将他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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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德子腿脚打抖,一路上不知思量了多少遍,只想不通为何正值熏灼的赵紫会亲自指名要见他!他们这些做奴才的人,做对了事未必有赏。做错了事却是拿命来偿的。

茫茫然跟了个从没见过面的男子绕过穿堂,蹑脚儿穿过西花厅进了花园,踅过一座回廊,眼见前边一座朱红大门,雕工精细的飞龙蓦然变得狰狞起来。

耳边听得呀吱一声,双腿一软立时跪了下去,口中一迭声告饶。忽然一个声音笑道:“你就是小德子?起来起来,一进门便跪着,谁又吓着你了?无絮,我让你把人领来,可没让你做出别的事。”

小德子小心翼翼的抬头,见赵紫着一件淡紫素袍,只在袖口围一圈白绒,越发显得俊美无比,风姿可人。一双点漆妙目隐含笑意,一点儿责怪自己的意思也没有,又听领自己进来的男子道:“无絮哪里敢做出别的事来,想是小德子平常体弱,走不惯路的,一下子忍不住就跪下去了。”

小德子刚想辩,却见赵紫秀眉微蹙,口气似怨似嗔,“看你的身子骨儿这么单薄,若不打熬好筋骨,怎么能替王爷办事。无絮,你去跟账房说,每月拨出二十两银子給小德子买些补气补血的药材,这份银子……,嗯,就按例银发,不许拖欠。”

柳无絮应了声去了,房里只剩小德子和赵紫二人。小德子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赵紫怎么对自己这么好,不住拿眼去瞟赵紫,恰恰赵紫也在瞧他,两人眼光碰到一处,唬得小德子立时把头垂得低低的。

赵紫嗤的一声笑了,如平静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一波波慢慢荡漾开去,“你这么害怕做什么?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能把你怎么样?好吧!你既不愿坐,站着回话也是一样的。”

小德子见他点到题上,反倒不着慌,徐徐回道:“不知公子要问什么话,只要奴才知道的,必尽心尽力的回主子;即使奴才不知道,也必打听周全了来回主子。”

“好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哪里想到方才还是一副被吓破了胆的兔儿模样呢?”赵紫似笑非笑,“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昨儿王爷喝得大醉,你是他的贴身侍从,平时你又是他使老了的人,少不得要叫你过来问问。”

小德子吁了口气,缓缓道:“论规矩便该如此,本来小德子早该过来回公子了,但一来公子事忙,若为了这点子小事打扰了公子反而不好;二来王爷平安归来,奴才想若由王爷亲口对公子说,岂不胜过奴才百倍?奴才若早早的来回了,反而不美”,顿了顿道:“昨儿夜里,奴才正在宫门外候着,原想王爷要过了辰时才会出来,料不到寅时便散出来了,脸上怒气冲冲的,倒没有多少酒味儿。奴才见王爷心中不快,原想见着了皇上赏赐的好马必定就好了,也不知怎么就触怒了王爷,推了奴才一把,宁可骑了了一匹普通的白马走了。奴才想跟又怕王爷生气,只得回府来等。天幸王爷平安无事,否则奴才便有十条性命也不够抵的。”

赵紫幽幽叹了口气,“你让我怎么说你才好。王爷本是无拘无束的人,肆意妄为惯了,便连我也料不准他下一刻要干什么。我从前也与你一样服侍王爷,什么苦头没有吃过?被打被骂也是常事,你的苦处,我怎么不知道。”

一句话说得小德子心中一热,眼眶酸酸痛痛的,一滴泪便坠了下来,忙忙用袖子拭去。从来没见过哪个主子这般体谅下人,便为赵紫一句话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赵紫幽幽道:“你未能克尽随侍之职,我虽有心护你周全,规矩却不能废,我令你受杖责十下,你心中可服?”小德子叩首笑道:“公子赏罚分明,又是小德子做错了事,还能有什么不服?”

赵紫亲自扶他起来,执了他的手笑道:“我就喜欢你这样本分的人,平日里就见王爷赞你心细,我早就想见了,果然是个伶俐的孩子。虽然王爷以前的生活起居一应由我打点,但我也不能一生一世都住在郑王府里。先前我还在担心若我离开了,王爷该由谁服侍才好,现今见了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小德子是第一次这么近的与赵紫说话,虽只寥寥数语,但既赏罚分明,又有体贴下人的柔软心肠,光是这份心性,小德子平生见过几个?又如何受得住赵紫款款轻语,眉宇间轻愁袭袭,只恨不得立时为他死了。一字一字地道:“公子放心,奴才定会服侍得王爷舒心惬意。”

赵紫点头,松开他手,踱了几步道:“这个我信,只是现今有一件极为难的事,我思量着府里这许多人,也只有你才帮得了我”,看了看小德子,摇摇头道:“这终究还是为难了你。罢,罢,你只当我没有说过吧!”

小德子心头一热,抢上几步脆声道:“小德子进府三年,还从来没有人像公子那样对我好的,又是送银子又是柔声抚慰,不是有句话叫什么士什么死的?小德子虽然读的书不多,但也知道知恩图报这句话。公子有什么为难的事只管吩咐小德子去做,若再吞吞吐吐就是瞧不起小德子了。”

赵紫抚掌大笑,“痛快,越发让我喜欢了。你既有这份心,我也不瞒你。王爷于我不仅仅是主子,更是朋友,是知己。我离开王府,虽然时时回来走动,到底不能随时照应,他的起居饮食有你服侍照料,我自是放心的。但王爷的性子却让我担忧,以前有我劝着,他还能少得罪些人,若是以后我照看不到了,还不定怎样呢!府里的人没有一个敢逆了他的意,我也不指望着哪个人能拦得了他,只盼哪个人能将王爷的言行禀报給我知道。若是好事儿,我自然要帮,若是不好的事儿,我也能劝一劝。只是……又有谁能做这样的事?”

小德子想也不想,笑道:“公子不是早就想好了让小德子去做?怎么现下又发起愁来”,顿了顿,声音沉凝,“公子是把小德子当自己人才说了这么知心的话,若是小德子再不知道好歹,还是人么?公子只管放心,凡是王爷一言一行,奴才必仔仔细细的禀报給公子。”

赵紫闻言畅笑,眼眸弯弯如新月,“好胆气,我果然没有看错人”,随手解下挂在腰间的玉佩,“这是我随身之物,只要见到这个,我手底下没有哪个奴才敢拦你,有什么话你只管拿了这块玉佩到城西赵府见我,若是脱不开身便打发个信得过的人来也是一样。只有一条,只要事关王爷,无论大小事务必要及时告知于我。”

小德子紧紧攥住玉佩,珍而重之的收进怀里,正色道:“公子放心,便是天上下刀子,小德子也绝误不了公子的事。”

赵紫拍拍他的肩,温言道:“我这份心,也只有你能明白了。去吧,好生侍奉王爷。”

小德子应了声去了,柳无絮闪身进来,笑道:“公子真是闲得发慌了,这般去哄一个奴才。若是不放心王爷,随便赏几个银子給哪个贪心的奴才便是了,用得着费这许多心思去哄?”

赵紫看着小德子远去的背影,像没听见柳无絮的话,只那温和的眸光一点一点在眼底沉淀下去,从长长眼睫之下射出的是平静得仿若冰刀一般的眼光。嫣红薄唇似笑非笑,“无絮,你还是跟从前一样,永远挑简单的事做。”

虽然赵紫口口声声说他们自小儿便一块长大,待他的情分与别人不同,但柳无絮自从来到赵紫身边,总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人,而是一团雾,一阵风,看不清,摸不着。三年,便能使人变得如此之大。三年,赵紫究竟遇到了什么。或者……赵紫一直没有变过;或者……是自己一直错看了这个人……

背上冷飕飕,猛然间好像掉进一个黑色的漩涡。脸上强笑:“无絮可不明白这么做有什么不好。”

赵紫一拂衣袖,姿态优雅利落之极,“你又多心了,我可没有说这样有什么不好。我也是好心提点你,有些事可是贪图不得简单的呢!”飒然一笑,“白花花的银子虽能轻易买到一条狗,但赵紫想要的却不是一条谁都可以收买的畜生”,眼光如箭,“在我手底下做事的奴才心里只能有一个主子。无絮,你且想想,有忠心,有血性的人哪里是银子能够轻易收买得了的?银子买不得,惟有用情来换。”

柳无絮怔了怔,点头道:“我确是想得简单了,难怪义父说你是他最得意的孩子。”

赵紫一笑,转身之间,袍角划起一道半弧。

柳无絮声音不停,“论谋略,论心计,我确是比你不过,但再聪明的人也有愚笨的时候。阿紫,情与命,孰轻孰重,我只愿你能分得清。“

赵紫推开房门,声音缥缈如一缕游丝,“我也回你一句,赵紫绝不负义父所托。”


第十二章

出了房门,满园春色一忽儿全扑在眼中。赵紫眯了眯眼,只见金灿灿的阳光下,艳红的杜鹃,雪白的海棠,淡紫的紫藤……,但凡枝上开的,柱上绕的,水中浮的,无不争奇斗艳,满满的开了一园子。

赵紫缓步走去,鼻间花香更是浓郁。这清香,这甘甜,已不仅仅是花,湿润而含了雨气的泥土,被露水打湿的绿叶,哪一样不是香气扑鼻?

小小圆圆的叶子绿得可爱,金灿灿的阳光照在光亮油滑的嫩叶上,竟像一枚枚椭圆的祖母绿,光华流动。

赵紫轻轻一笑,柔软得仿若花瓣一般的手指轻轻一折,一朵仍沾着露水的大红杜鹃已拈在手中。

近看之下,花瓣更是柔嫩,粉粉的透出微白的光。赵紫却不看它,只拿了它在指间把玩,手指柔和的抚过一片片柔嫩娇弱得不堪一击的花瓣儿。

眸光愈发冰冷,脑中反反复复想着柳无絮的话。

情与命……

情与命……

无絮到底不是蠢人,只不知他知道了多少……

唇边的笑愈发艳丽。“无絮无絮,且不论你知道了什么,只盼你不要说出来。你若是好好儿的带着我身边,助我成事,我也不为难你。彼此心里装个糊涂便过去了,若是你说出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手指略一用力,一片花瓣便被扯了下来,仍是丝毫未退的艳丽,却被风一卷,飘飘荡荡不知何处去了。

赵紫凝视风中微颤的花朵儿,手指仍是轻柔,不带丝毫怜惜的扯下一片片柔嫩的花瓣。他的眼本是夜空一般的漆黑,此时却从眼底深处渐渐荡起涟漪一般的紫色来。

杀意!

杀气!

真正动了杀机的人哪里用摆出冷酷的姿态昭告世人。

赵紫便是这样的人,只见他立在花丛中,唇含淡笑,衣诀飘飘,初阳的金光投在身上,宛若罩了一层淡淡的金光,真真一个花仙花神,令人想与之亲近,哪里有一丝一毫的冷酷姿态。
赵紫轻轻的揉碎手中残花,红艳艳的花汁沾湿了手,只见红花殷红似血,肌肤莹白如玉,妖艳惑心。

空气微有异动,来人将脚步放得极轻,又是踏在柔软的泥土上,悄无声息。

赵紫眸光一敛,若无其事的将手收进宽大的袍袖,笑得温和:“这不是小德子么?我叫你去侍奉王爷,什么事也不用管的,怎么这会子又跑到这里来?”

小德子躬了躬身,“回公子的话,奴才原本也是好生在房里侍奉王爷,怎知王爷一醒过来便摔杯子砸碗的,瞧那模样像恨不得把整个王府掀了才好。奴才问王爷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请太医过来瞧瞧,也不知这话哪里不对,王爷闹得更凶。奴才又不敢靠近……”

赵紫浑然漫不经心,像在赏春看景。手指一弹花枝,嗡的一声震下几片绿叶,轻轻道:“得了,谁让你蛇蛇蝎蝎的说上一堆。我只问你王爷现在怎样了?”

小德子略想一想,笑道:“是奴才罗嗦了。王爷想必闹得累了,正窝在床上喘气儿。只是挂念公子,一迭声的叫公子过去呢!”

赵紫何等聪明,哪里会信了小德子的话。什么挂心想念,自己做出这样的事,依着王爷的脾气,只恨不得将自己挫骨扬灰。又一想到王爷此时宛若炸了毛的猫儿模样,又是爱怜又是疼惜。

也不说破,只淡淡的道:“是么,那我更要去了,否则小王爷又闹起脾气来,谁能劝得住?”抬腿便走。

小德子忙忙跟在后头,心里思量着怎么开口,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口中笑道:“公子也不用急,王爷的脾气便是这样,一醒来定要砸东西摔东西的,奴才们挨惯了也不觉得什么。天幸王府什么没有,便是东西物事最多,珍珠玛瑙玉石,王爷便是摔到手软也摔不完。奴才只是怕公子这会子进去,万一有什么……”

赵紫瞧他一眼,笑道:“你要说什么我都明白,只是有些事情不是不想不看便能躲得过的。”

小德子一怔,只见赵紫盈盈眼波里不知多了什么东西。唇角弯弯,勾魂摄魄,却从眼里透出一股哀伤欲绝的神气。当下心中恍若被一个大铁锤击中,闷闷的疼得慌。

怔怔的立在原地,赵紫已去得远了,宽大的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仿佛乘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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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掌印在门上,不知为何竟有些犹豫。长长叹一口气,赵紫,好没出息的东西,尽管人前从容淡定,怎么到了文晟跟前便是这副模样。万一被柳无絮瞧了出来……

想到义父的毒辣手段,眸光略略一敛,已是打定主意。

门是虚掩的,呀吱一声被推了开来。

赵紫小心的跨过满地狼藉。帐顶悬挂的流苏已被扯得七零八落,帐子也被撕去一半,软软的搭在床沿。床上鼓起一个大包,想也不用想便知谁在里头。

赵紫轻轻走过去,只有无人瞧见的时候,才敢放任自己露出温柔的神色。也不知小王爷是累极了还是太困倦了,怎么竟像个孩子似的缩在被子里头,也不怕闷死。

慢慢伸出手去,极轻极轻的抚上隆起的被团。冷冰冰的绸缎,真想立刻掀开被子,将那高温火热的人儿牢牢圈在怀里。这么心思纯净的人儿,怎么能在尔虞我诈的宫廷里生存下来,不是文晟不够聪明,只是比起别人少了一份阴险恶毒。怪道人说外甥像舅,果然不错,一样的纯如清泉,沾染不得半分污垢。

暗暗咬咬下唇,一想到柳无絮正睁大了眼在看,便硬生生将满腔澎湃情潮压了下去。

自己不能死,文晟更不能死。

谁要阻了自己的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文晟并没有睡。缩在被子里听到门呀吱响了一声后再没动静。支起耳朵听了半晌,再也耐不住,粗声道:“是小德子么?我让你叫赵紫那个狗东西来,你怎么不去?”停了一会儿,见外头仍是没有半分响动,口气愈发恶毒,“好,好,当真不知道这王府里到底谁是主子了。赵紫让你们做事,只需哼一声你们便紧巴巴的赶着去了。本王让你们做件小事喊破了喉咙也没人搭理的”,越说越是委屈,团得紧紧的被子动了动,呼的一声掀了开来,露出一张气哼哼的脸,“本王要你们这些……”

淡紫素袍,浅笑盈盈,绝代风华,不是赵紫又是谁?

文晟口唇半张,连话也忘了说,只是怔怔的看着赵紫一脸轻笑,带了些许调笑的意味,“王爷怎么不说话?赵紫心中猜着王爷定想过千百种方法来折辱赵紫,怎么这会子却又说不出话来。让赵紫瞧瞧,王爷的舌头是不是被猫儿叼走了?”

兰花香气扑了过来,心中不断叫嚣着抗拒,身子却一动也不能动,宛若木雕泥塑般眼睁睁看着赵紫慢慢靠近。当那两片带些凉意的唇瓣覆上来时,脑子嗡的一声,已经品尝过欢愉滋味的身体发出愉悦的叫声,方才被疼爱到近乎痛楚的记忆仍是那么清晰,只是被赵紫这么轻轻一碰,身子却已火热起来。

赵紫也觉讶异,原只想吓吓文晟,瞧瞧他怎生反应,却不料他却乖乖的,温顺的任由自己碰触而不加反抗。只是睁着圆圆的眼睛瞪着自己。黑白分明的眼中,怒火一点点退去,像雾笼山川,迷蒙起来,眼角却渐渐染上情动的晕红。

赵紫看到文晟这般可怜可爱的模样,哪里还耐得住。慢慢合上双眸,全副心神放在那两片温热的唇上。

双唇紧合,温柔的轻吮,文晟的体温从唇上传了过来,与自己截然不同的高温火热,介于少年与男人只见青涩而媚惑的气息,简直想就此融化在那份火热里再不愿醒来。

伸手抱住那微微颤抖的身体,柔软与柔软相触,细细舔过嘴角,以唇、以舌描绘那优美的唇瓣。

赵紫的脸靠得极近,气息柔柔的拂在脸上。他的眼紧紧闭着,长长睫毛投在白皙的脸上,宛若两片小巧的蝶翼。看不到他眼中的冷漠讥讽,此时的赵紫竟是无比温柔,连动作也是小心翼翼,仿佛怕捏碎自己般轻柔。

狂风暴雨一般的赵紫,温柔似水的赵紫……

文晟越来越不明白赵紫在想些什么。心中疑惑却不觉得害怕,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会毫无根由的相信一个折辱过自己,背弃过自己的人。

他的唇便如他的人一般,清清冷冷。柔和的舌头在唇上拂来拂去,痒到心里,不自觉的张口,赵紫却偏偏离开。

唇与唇只隔一厘,赵紫眼光如水,口中话语却恁地冰冷无情,“赵紫不过稍稍碰了碰,王爷却已迫不及待的迎了上来。王爷这副模样,还能立定了声气说对赵紫的亲昵温存无觉无感么?”

文晟蓦然惊醒,双手用力推开赵紫,立起身子虎了双眼,恶狠狠的瞪着赵紫,却是一个字也反驳不了。

赵紫被推得歪在一边,也不逼近。一手撑了床沿,一手随意拨开额前垂落的发,挑了眼角去看文晟。

纤纤长指,紫袍玉颜,眼波流转。赵紫本就生得极美,他的妖,他的艳,不在一言一行,而是骨子里一丝丝透出来的。

文晟看着赵紫,连动一动也不能,能挺直腰杆而不被媚惑的靠近,完全凭一股心气支撑。

只听赵紫格格一笑,声如骊珠玉石,“王爷说不出话,只因你想不出话来驳赵紫。赵紫还清清楚楚的记得,王爷的身体是如何美妙,赵紫的手就那么轻轻一碰,王爷便禁不住逸出甜美的呻吟来……”

“住口,住口。”文晟双手掩耳,恨不得一脚踢死赵紫。

“王爷意乱情迷,想必已不记得那惹人怜爱模样。不打紧,赵紫一字一句,慢慢的说给王爷听。王爷口口声声说是赵紫强迫了王爷,但赵紫却记得是王爷缠住赵紫,凄凄哀求赵紫进来的呢!”

“住口,不要再说……”字字句句宛若刀子,一下下戳着伤痕累累的心。文晟浑身颤抖,下唇咬得出血,被子滑到腰下,露出赤裸劲瘦的上身。

纤细的锁骨微微抖动,脆弱之中透出一股不可思议的情色。文晟虽是双目圆睁,但已丝毫没有方才的凌厉杀气,反而蒙上一层水蒙的波光,可怜可爱之至。

赵紫却不放过这样的文晟,依旧缓缓的残酷的凌迟着文晟的心,“也只有王爷才能有这般娇媚可人的模样,那柔软的秘处无论赵紫进去几次,仍如处子一般紧窒。王爷绝对想像不出那是怎样的销魂滋味,宛如要融化般的……”

一声脆响终结未尽的话语,只外边隐隐传来鸟鸣人声。

赵紫头偏过一侧,雪白的脸上赫然浮起几道指痕,口中腥甜,一滴黏稠的液体顺着嘴角滑下,滴在雪白的被褥上,刺目的红。赵紫无声的笑,到底动手了,若是一味任由自己折辱而不作声,便不是自己喜爱的文晟了。

文晟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把揪住赵紫的衣领,闷头闷脑的朝他打去,口中骂道:“住口,住口,你算什么东西,非要羞辱我心中才会安宁?我打死你,我非打死你……”

赵紫任由他打,毫不反抗。

文晟拳脚结实,每每打在身上都是钻心的痛。赵紫软软的躺在床上,只用一双眼温柔的看着哭得像个孩子的文晟。

文晟的手越来越软,伏在赵紫身上,双手松松的掐着柔细的脖颈,眼神凶恶,话音里却带了丝丝哽咽,“我到底哪里对你不住,非要这般折辱我。是了,你一定在记恨当初我毒打你的事,可谁让你杀了我的马儿,那也是你活该。你仔细想一想,进了王府后,锦衣玉食,哪一样不比你先前使的强,即便我有什么不对也该还清了。为何你还这么对我,我是真的……真的把你当朋友……”

泪珠儿断了线般的落下,滴到赵紫脸上,滴入赵紫眼中。

赵紫只觉心中满满的,均是说不出的苦涩。揽过文晟,将他的脸压到自己肩窝。手下身躯抖得厉害,肩膀的衣衫已被打湿,少年偏偏硬是不发出一点声音。

倔强的文晟。

单纯的文晟。

要哭便哭,要笑便笑,当真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物啊!光是看着便有一种烧灼的痛感。心中虽喜欢极了他,虽打定主意要护住他,但这番心思怎能对这直爽的王爷说?王爷这样的性子,怎能瞒过柳无絮?

不期然闪过义父温和慈爱的脸,那男人背地里的阴毒狠辣还有谁比自己清楚?

激灵灵打个冷颤,不能告诉文晟,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无声的吐一口气,手掌轻柔的抚过少年的发,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冷漠无情,“王爷想得太多,赵紫是什么身份,怎敢记恨王爷,又长了几个胆子,敢和王爷平辈论交?”

文晟身子一颤,手撑在赵紫两侧,眼角犹带泪痕,咬着牙道:“你莫要拿这些混账话来糊弄我,你若当真恭顺,怎么又对我做出这样的事?”

赵紫的手细细的为文晟揩去凝在眼角的泪珠儿,柔和一笑:“王爷便当赵紫被鬼迷了心窍,谁让王爷摆出那副诱人的姿势,赵紫自认不是圣人,哪里能把持得住?王爷若怕此事泄露出去,只管杀了赵紫。王爷应该明白,这世上嘴巴最严实的便是死人。赵紫只怕,王爷下不了手。”

文晟气得发抖,掐在赵紫颈间的手渐渐收紧。手指压到脉动的血管上,只要轻轻一掐,这张可恶的嘴便再也不能说出冷硬的话来气自己,只要这么轻轻一掐,这世上便再也没有赵紫这个人……

再也没有赵紫这个人……

牙齿咬得格格响,手指却再也使不上半分力气。

赵紫浅浅一笑,毫不费力便推开文晟,“王爷当真舍不得下手?也是了,赵紫若是死了,谁能給王爷极乐的欢愉?”口中说得恶毒,却不敢看文晟一眼,“王爷若无吩咐,赵紫便失陪了。”

文晟怔怔的靠在床上,双目迷蒙,不知在想些什么,却又像什么也没想。眼角未抬,却在赵紫拉开门的一刹,淡淡的道:“我只问你一句,那夜树林里,你对我说的话都是假的?”

赵紫手指紧握成拳,心知只要自己分辩一句,一切便会不同。一双星眸泛起浓重的墨色,卷卷缠缠,疲累的合上双眼。

这一切文晟却见不到,耳边只听到赵紫清脆而冷漠的声音,“赵紫,从没将王爷当作朋友。”

将心硬生生的剜出来是什么滋味?

原来一切的温柔体贴均是水月幻境,喉头像要咳出血来一般的痛,却只轻轻的道:“原来如此。”

赵紫逃也似的离开屋子。扑鼻花香,姹紫嫣红,映在眼中却是秋意萧索,暗沉无光。

胸中苦闷仿佛要炸裂开来,双膝一弯,跪倒在地,两行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坠入泥中……


第十三章

马车轮子碾在地上,碌碌的响。

不过短短一天的光景,竟像从极乐到地府走了一遭。

手指缓缓抚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外边虽热闹得紧,来往人影却被紧密的湘妃竹帘隔着,只见到模模糊糊的影子。

胸口像堵着一团烂絮,闷闷的,说不出的难受。

双眼又干又涩,直到此时,赵紫方想起昨晚竟是一宿没睡。长长吐一口气,竟不敢闭眼,只因一闭上了眼,便会见到文晟怔怔流泪的模样。

手指紧紧抠着窗沿,晶莹圆润的指甲缝里慢慢渗出殷红的血丝,窗外的光被细小的竹条截成一丝丝,杂乱的打在赵紫脸上,影影绰绰,分外骇人。

赵紫凝目半晌,眼中波光流转,薄薄红唇微微一勾,笑得冰冷。

马鞭在空中打个脆响,车子却是停了。

赵紫五指纤纤,一挑车帘,一座高大的府邸立在眼前。

入目便是二人高的汉白玉狮子,通体雪白,面目狰狞,五爪如钩,紧扣圆珠。在其身后却是一扇乌沉沉的紫檀木大门,门上钉了碗口大的铜钉子,黄澄澄的晃眼。门上龙飞凤舞书了“赵府”二字,笔走游龙,入木三分。

想是早有人传回了讯息,大门两侧齐整整的立了两排家丁,一叠儿叫得山响:“恭迎主子回府。”

赵紫步履习习,入了门,迎面却是一座小巧玲珑的假山。

赵紫晤了一声,扫眼一看柳无絮,“亏了这山,否则一入门便将府里的景致都收了去,那还有什么趣味?”

柳无絮也笑,“这是皇上的手笔,公子只管往里瞧,比这好的景儿还多这呢!”

转过小山,但见长长的甬道上全是用迎春花杜鹃花交枝儿搭成的花洞。走在其中,斑斑点点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了进来,暖暖洋洋,倒不觉刺眼,鼻间所闻皆是清淡花香……

花洞四周,几条碎石子铺成的小径漫延开去,隐见亭台水榭,流泉飞瀑。

赵紫此时却没这般好兴致赏景,面上虽言笑晏晏,身体心里却是说不出的疲累。

一个家丁快步跟了上来,附在柳无絮耳边不知说了什么。柳无絮略一敛眉,笑道:“公子昨晚一宿没睡的,也不知这会子还撑不撑得住。”

赵紫眼角一睨,脚下却渐缓了,格格一笑,“你有什么事不妨直说,拐弯抹角反倒不像你了。我这会子乏得很,实在没有精神气力去应付那些个牛鬼蛇神,你自个儿掂量掂量,若不是大事,便替我回了。”

柳无絮笑道:“若不是大事还真不敢回公子了。陕甘总督在花厅侯了一整天了,若是不见着实说不过去。”

赵紫秀眉一扬,“张维?他来干什么,我与他没多大交情。”

柳无絮沉吟道:“公子怎么累糊涂了,官场上的事哪里有什么交情,只要得了势,还怕没有人吹着捧着?”

“他上头便有一个势力比我大的主子,何苦来巴结我这个穷官儿。即便他有这个胆,上头也不答应”,顿了顿,微微笑道:“张维,这人很有点意思,我倒要瞧瞧他葫芦里卖了什么药。”袍袖一拂,竟自去了。

柳无絮却不跟,眼见赵紫红衣飘飘,百花虽开得艳丽,却及不上他半分。勾唇一笑,“来人,备下热汤,等公子回来好生伺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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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维本是堂堂陕甘总督,在地头上呼风唤雨惯了的人物,偏偏被小小一个家丁晾在这里许久,虽说端茶递水伺候得殷勤备至,可孰知不是借着周到的礼数来为难冷淡自己的?

张维手扣茶碗,碧油油的茶水已灌了一肚子,若不是有求於人,早就一拂袍袖摔门而去了,哪里用得着瞧别人的脸色。

心头邪火越烧越旺,脸上却不露半分,只是咬着细白的牙笑,“好,好,若是老天开眼,叫你落在我手上,看我怎么作践你。”

正思量间,忽见一抹缥缈红影闪了进来。

抬头看去,登时呆住,来人一袭红衣,眉目如画,眉宇间虽带些轻愁,却更显得弱不胜衣,令人怜惜。

张维呆呆的看,手上一松,滚烫的茶水一把扣在手上,疼得直吸凉气。

“张大人真是不当心”,赵紫一面吩咐下人取药酒,一面执了手巾细细的替张维拭去残液,“都烫得红了”,蹙了眉道:“让张大人在赵紫府上受惊,真是赵紫的过错了。”

张维到底是官场里历练出来的,虽然美人在前,柔语酥骨,但只一听赵紫二字,昏昏沉沉的神智登时清醒几分。原来这便是赵紫,当初只想着那该当是个多么令人厌憎的人物,万万没想到竟是这般的绝色倾城。

口气立时缓了几分,笑道:“赵大人客气了,这哪里是你的过错,全是我自个儿不当心,这么大的人了,好端端的喝着茶还被茶水烫了手,说出去没的让人笑话。”

赵紫眼望张维,轻轻笑道:“谁没有失手的时候。这几日我忙得晕头转向,说出来不怕张大人笑话,就这府邸我也是头一遭回来。也是下头的人不懂规矩,白白让张大人候了半日,也不懂得打发个人去告诉我。”

美人轻嗔薄怒,满满一腔怒火登时化为款款柔情。那张维本也是好男风之人,府中便养着几个知情识趣的男孩子,可那些庸脂俗粉哪里及得上赵紫半分,若不是顾忌着赵紫的官威权势,早收进府里去了。

心中邪念愈来愈盛,自然在眼中流出几分,笑道:“赵大人为皇上分忧,也应当小心身子,若是忙坏了累坏了,岂不是朝廷的损失?”

赵紫何等伶俐,怎会不知张维心中所想。只在心中冷笑。

这时下人送了药来,赵紫拿了药瓶,食指轻扣,淡黄色的药粉细细的覆在张维烫红的手背上。

张维早就痴了,木雕泥塑一般任由赵紫作为。赵紫垂落的发丝微微晃动,搔得张维的心跟猫抓似的。

耳边只听赵紫柔声细语:“张大人这话不对,咱们做臣子的,哪个不是为皇上分忧,为人臣子讲的是一个忠字,万不能只顾小利而忘了大义。”

张维连连点头,此时哪怕赵紫说太阳是从西边升起来的他也会点头称是。“赵大人教训得是,是我孟浪了”,眼见赵紫容色憔悴,更是心疼得不能自己,忘形伸手,口中含糊道:“赵大人这般容貌才智,我从前竟没有见过。”

赵紫转身,将药盒交与候在一旁的下人,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恰恰避过张维伸来的手。

张维一怔,暗悔自己怎竟像个毛头小子般不知进退,万一惹恼了赵紫,自己的大事到底还要不要办。美人虽可解怀,但若没了脑袋,要来美人又有何用。

赵紫回过身时,张维已端端正正坐着,方方的国字脸上一双黑嗔嗔的眸子笑吟吟的望着赵紫。

好,好,果然是太子手下的人物,驰骋官场数十年到底不是被美色迷昏了头的庸才。赵紫神色未变,“快近晌午了,张大人不如在这里用个便饭,公事哪里有忙得完的,放一放缓一缓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张维连连摆手,“我这事,已拖了一个多月了,再拖下去,还不知拖出什么事来。赵大人,这次若连你也不帮我,我真不知该去找谁了。”

赵紫晤了一声,依旧云淡风轻,食指扣着桌面笃笃的响,微微笑道:“是什么事如此严重,张大人肯对赵紫开这个口,那是瞧得起赵紫。同朝为官,能帮的赵紫一定帮,但张大人也知道,律法大于人情,赵紫也不敢拍着胸脯打了保票。”

“是”,张维沉吟着,缓缓的道:“我治下两省,人穷地贫,每年打出的粮食本就只够养家糊口,偏偏每到收成的时候黄河便泛滥,人人恨得咬牙,偏生拿它一点法子也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泛着黄沫的水把庄稼全吞了去。没法子,我负了几十万人的性命到京里来給皇上上折子,指望着皇上怜惜百姓,拨出几百万两银子修一条黄河大堤,一解陕甘数十年的水患。

“几百万?“赵紫眼中精光一闪。

“是”,张维缓缓吐出一口气,“统共是四百万,一道十里长堤,民夫的工钱,买石子的钱,运粮的钱,没有四百万实在成不了事。按理说我大燕泱泱大国,户部虽有难处,总不济连几百万银子都拿不出来。再说那是皇上亲自下的旨,朱笔御批。其大人一拖便是一个多月,倒像我奉的不是皇上的旨意,却是拿了假诏去讹他银子似的。我倒想问问,其大人眼里还有没有皇上,还把不把皇上当主子。”

这话哪里是说其笙,分明是说自己了。其笙其笙,虽没见过这个人,却也从王爷口中隐约听说了一些,好生斯文俊秀的一个人,何至于冒着抗旨的罪名拖着银子不給。他既这么做,必定有他的道理。好,好,这会子其笙两手一撂,走得干净利落,倒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了自己。四百万……。糊里糊涂的事儿,哪里能轻轻易易的将这笔数目巨大的银子甩了出去?

当下笑道:“其大人当真好没来由,即是皇上下了旨,哪里能拖着不給,银子又不是他家的。张大人放宽心,安心等几日,待我把部里的事料理妥当了,必定給大人一个交待。”

张维也不说话,嘴角微翘,眼睛却瞧着方才赵紫为他裹好的伤口。

“张大人这副神情,分明是不信赵紫的话了”,遂冷笑道:“张大人怕什么,赵紫新进的官儿,长了几个脑袋敢抗旨?我既说缓几天,自是有我的理。户部里头的事,你们外头人不明白,银两堆得跟小山似的,账目乱得像一团麻花。开一次库门,定要将明细帐目盘查清楚方开得了,这是祖上传下的规矩。说是费上几天功夫一点不为过。张大人若是不信,只管跟了我去看,若赵紫说了一句谎话,便把这对眼珠子生挖出来給你。”

张维抚掌道:“赵大人既发了话,我哪里会不信。好,我便再等几日”,说罢起身,边走边道:“时日也不早了,赵大人不用送”,略停一停,笑道:“官道难行,赵大人这样的人品,又正逢圣眷,日后还怕高升不了?张某以后可要多多仰仗赵大人了。”

赵紫微微笑着,一直送出大门,看着张维坐上八抬大轿。

脸色渐渐冷凝,眼中精光闪动,唇角微勾,笑得阴狠,“你算什么东西,山长水远,日后的事谁料得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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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三天,赵紫将自己关在户部大堂里,桌上账册堆叠如山。

左手五指纤纤,黑黝黝的算盘珠子拨得山响,右手运笔如飞,在账册上记着什么。

蓦然,动作倏停。右手提笔怔怔的看着,一滴饱满的墨汁从笔尖滴下,落在雪白的纸上,浓浓的晕了开去。

赵紫咬着牙笑:“好高明的账目。国库充盈,那是做给谁看?”

一干书吏怔怔抬头,看着幽幽烛光里冷笑连连的新任上司。

“大人,账册每月都有人核实过的,半分也错不了。”

“错不了?”一本账册狠狠摔到他脚边,纸页飞散,赵紫缓缓起身,绝美凤目满布血丝,仿佛盘踞空中的凶禽。

那书吏光被他这般看着,便宛若被钢爪扼住喉头,说不出话来。

大堂满满的站着十多个书吏,却谁都不敢稍动一下,偌大屋子只听见赵紫急促的呼吸。

“捡起来好好看看”,赵紫声音也不见如何凌厉,但听者无不打起冷颤,好似能闻到浓浓的血腥味。“半分也错不了?你们白长了一对眼珠子。绕是账目做得如何高明,难道你们十几个人也看不出?”

可怜那书吏如何敢捡。风吹着纸页打在脚上,惊得他打一个寒颤,双腿一软,抖着嗓子道:“以前主事的是其大人,重要的账册都是其大人收着的,我们只是小小的书吏,哪里敢过问……”

赵紫冷冷的道:“推脱之词,其心可诛!你们打量我与其笙是一样的人,便想往我眼里揉沙子。光是玩忽职守这个罪名,我不用奏明皇上,便可活剐了你们”,也不理底下一众人等抖得筛糠一般,抿着唇阴测测的道:“开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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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库门吱呀呀的露出缝来,赵紫抬脚要进,守门的侍卫迟疑道:“不知赵大人要取什么东西,没有皇上的旨意……”

赵紫抬手扇他一个耳光,偏着脸格格笑道:“你狂妄!我身为户部尚书,统领天下钱粮,开库要朱笔御批,那不假。但我赵紫身在其职,莫非进库察看还需要皇上手谕?你这糊涂混帐东西,胆敢阻我?”

那侍卫忙垂手立在一旁。

赵紫入了库房,顺手拿了挂在一旁的明灯烛台,燃了火折子。只见一口口箱子齐整整的排在墙角,紫檀木架子乌沉沉的立着,上边排着一叠叠厚厚的银票。

赵紫随手掀开一个箱子,黄澄澄亮闪闪,全是堆得满满的金条。

手持烛台,再往里走,墙角堆着的箱子比先前的更大。封条上明明白白的写着十万两白银。

赵紫数了数,整整一百口箱子,再加上架子上的银票,故约两千万两白银。

赵紫眉峰紧蹙,若当真分文未少,那又为何做出假帐来欺瞒他?

缓缓走近,烛光摇摇晃晃,封条上鲜红的字血似的刺眼。

一咬牙,五指簸张,将封条撕下。

掀开沉重的盖子,赵紫倒抽口气。

手一松,烛台落在地上,微弱的火苗晃了晃,终于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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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一刻钟的工夫,安静得便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只除了大堂中央多了二十口乌沉沉的黑铁箱子。

赵紫目光寒如秋水,逐一扫过堂下下跪的侍卫书吏。缓缓的道:“库房守得严实,封条完好无缺,那谁跟我说说,这二十口箱子里的二百万两银子到哪里去了?嗯?方才不是有许多话要说么,怎么这会子全成了哑巴?”

那侍卫手指抠着青砖,头碰得山响,“回大人的话,奴才只负责守门,运了多少银子出来全由书吏记着,取银子也是其大人领着人去的。其大人又有皇上的手谕,奴才便是长了十个脑袋也不敢拦。“

“好,好”,赵紫点头笑道:“照你的意思,那些银子全是它们自个儿长了翅膀飞走的,与你们没有半点干系,是不是这样?”

堂下众人冷汗涔涔,头抵着地不敢抬起。

赵紫负手踱步,神态雍容,“不说话?我自有法子叫你们开口,也不知是你们的骨头硬还是我的鞭子硬。来人,将他们拖到院子里,用沾了盐水的鞭子抽,不要怕弄死了,狠狠的抽。”

一众武丁齐刷刷的应了,铁钳般的大手把瘫软在地上的人拖了下去。

柳无絮淡淡道:“公子,若把人弄死了,对上头不好交待,也难挖出根来。”

赵紫冷哼一声,“每日死的人何其多,难道每个人都是明正典刑的?只要把话说得滴水不漏,谁又会为了几个奴才和我撕破脸。我也不怕弄死了他们找不出主使的人,横竖他们几个只是小角色,知道什么。要挖根,也着落不到他们身上”,顿了顿道:“无絮,你挑几个能干又忠心的人过来,我们若不培植一套班底,怎么与他们斗?”

柳无絮笑道:“这还用公子吩咐?人,我早就物色好了,都是百里挑一的人物。最紧要的一条,那些人都是我从苦海里拉拔出来的,真要出了什么事,也绝不会卖了我们。”

赵紫微微一笑,袍袖一拂,“你办事,我放心。”

“公子还要出去?城门已关了。”

赵紫目光一凝,如冰似箭,“我不出城。其笙,我也该见见这个前任户部尚书了!”


第十四章

其府并不远,一忽儿工夫便到了。

赵紫翻身下马,只见府门上挂了两盏一人高的风灯,暗幽幽的烛火在夜风中晃动不已,仅照亮足下方寸之地。大门两侧却连一个值夜的奴才也没有。

红漆大门立在夜中,恍似杜鹃泣血一般的红。

赵紫扣了半日门,好容易呀吱一声露出一条门缝儿,却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翁探出半边身子。

混浊的眼珠子看了赵紫半晌,方哑着声音道:“公子可是来见我家老爷的?劳驾留个官名儿,老汉好去通传。”

赵紫倒有些讶异,其府当真落魄到这步田地,连个像样的使唤人也没有,还是故意做给外头的人看?

遂微微一笑,“你代为通传,便说新任户部尚书赵紫前来拜见其大人。”

那老翁慢腾腾的将门推开,喃喃道:“这许多天也没有见一个人来,那些人啊,平日里跟前跟後的奉承着,一见我家老爷没落了,便连个鬼影儿也瞧不见。这世道,这人心,老汉活到这把年纪,也算瞧得透了。”一面转过身子,“也亏了公子有这份心。嗯,赵紫、赵紫,今天老爷还跟老汉说过,若是有个叫赵紫的人来,也不必通传了。啧,我初时还不信,怎么老爷成日闷在屋子里头,竟知道外头的事呢?”

赵紫望着隐在夜色中的园子,枝摇影曳,宛若无数怪兽蛰伏盘踞其中。

心中疑虑愈深,面上却愈是笑得柔和,“听说其大人精通先天演算之术,果然不假。”

老翁慢悠悠的在前头引路,桦木拐子敲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笃笃的响。

“我家老爷本事大得很,他既说出了话,那必定是不错的。只可惜圣聪不明,偏偏让老爷这样的好人遭了冤枉,由着那起子挨前千刀的小人作践。他们也不瞧瞧自个儿是什么东西,平日里有求我家老爷时一副唌皮赖脸的小人样,今次听得我家老爷落难了,便连正眼也不瞧上一瞧。我啐他们祖宗十八代。”

小径弯弯曲曲,好似没有尽头,只在远处隐见一点光亮。

赵紫也不急,由着老汉絮絮叨叨的说话。一面款款道:“这世道,莫说咱们这些宦海沉浮的官儿,即便平头百姓,难道一辈子便过得顺风顺水?其大人只是一时失了势,便像头顶这轮明月,虽然一时被乌云蒙了光亮,可明月终究是明月,哪里是乌云遮掩得了的。我想着,其大人久居官场,不会不明白这些道理”,垂下眼眸看着地上的杂草,声气更是柔和,“我赵紫平素是极敬仰其大人的,若是现今有哪个不长眼的奴才給脸色瞧了,你只管同我说。”

那老翁身形一顿,也不转身,依旧在前头慢吞吞的引路。只是拐声凌乱,肩头颤动,长长一叹,“公子真是有心人。照我说,我家老爷这次蒙挫,也算借着这个便儿,看清了人心,除了赵公子与罗公子,谁又来问候一声呢?”

赵紫目光一跳,“罗公子?”

老翁晤的一声,“罗公子是昨儿晚上来的,他只说姓罗,瞧模样也是与老爷识得的。我一个下人,哪敢多问,我瞧着老爷一见到那位公子,欢喜得紧。不是老汉罗嗦,那位罗公子真是一等一的人品。老汉没念过书,竟想不出什么形容儿来。”

赵紫心思兜转,朝中姓罗的官儿不少,到底哪个与其笙有这样的交情?

眼见到了门前,也不好再问。

那门却是虚掩的,从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烛光。

赵紫掌心印门,轻轻推了开去。

却是一间书房,人一立其中,扑面一股墨香袭来。

房虽不大,却布置得极其雅致。

左右两个大大的书架子,架上极有条理的摆了一叠叠的大部头书。

当中最醒目的要数那张紫檀木曲角书桌,通体透紫,仅面儿上嵌了一层薄薄的水磨大理石。水样花纹,凉意沁人。

桌后立着一人,着一件月白长衫,仅在腰间用一根宝蓝带子束了,文文秀秀。

听见有人进来,头也不抬,依然从容,手中运笔如飞,不知在雪白的宣纸上画着什么。只口唇微动,清清脆脆的道:“你终于来了。”

赵紫也笑,负手踱到他身后,细细看他作画。

只见那宣纸上先用水墨渲染出层叠远山,峥嵘怪石。着墨极淡,宛若漓江烟雨,朦朦胧胧。却在这片朦胧之中醒目的落上一抹艳红。乍看像一叶晚枫,细细看去,却是一位红衣将军。

大红披风高高扬起,好似能听到山风吹打而过的猎猎声响。那将军立在峰顶,足下便是万丈悬崖。眉目被山中云雾遮掩了去,看不真切,只有那扬起的红,在在昭示舞剑人的卓而不群。

红衣将军,三尺青锋……

若是文晟见了这画,指不定怎么欢喜呢!打定主意要为文晟要了来。

便眼望那画,柔声道:“这些群山怪石,不正像吃人的豺狼么?你画这人,是在画自己。”

其笙勾上最后一笔,长声朗笑:“我平生有一件极后悔的事”,一面拿镇子压了那画,一面携了赵紫的手到茶几旁坐下,“我爹爹行伍出身,自小便盼我能习武从戎。可我这人最恨那些刀枪棍棒,抱定了习文辅君的念头。可笑我自负聪明,直至今日方想得明白。兵者,凶也!可谁知官场争斗比战场更为凶险”,深深看赵紫一眼,“越是身居要职,越是如履薄冰。多少人恨不得把你拉下浑水。一个人,能有多少双眼睛,饶是神通盖世,又能躲过多少明抢暗箭?”

赵紫也不顺了他的话说,只是微微一笑,“我一进门便闻到了,小吊壶上已煮开了上好的玉泉山水。若不好好泡上一杯,当真辜负了这好水。”

其笙一面从架上拿下一个小玉瓶子,一面抿了唇儿笑:“早就听说赵紫冰雪聪明,怎么竟连我这仅存的一点茶沫儿也搜刮了去。”

赵紫点头道:“有些人说我长袖善舞,从不得罪人。但却有些人说我赵紫做事狠绝,从不給人留半分颜面。其笙,你怎么看我?”

其笙眉梢带笑,手上动作不停,“这话倒稀奇。你是怎么样的人我虽不知道,但却认定一点,如果只因旁人一两句不中听的言语而心灰意冷,愤世嫉俗,那么你便不是赵紫了。你说你做事狠绝不留半分情面,这未尝不是好事。我也做过户部尚书,深知这里头的艰难。料理库银不难,盘查账目不难,最难的是这里头的人情世故。皇子要借银,你不能不借。皇上要修园子,你不能不给。即使明知这几百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跟打水漂似的,也得咬着牙齿顶着。我其笙便是栽在这上头,但凡我有你一分狠劲,何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水声滚滚,茶香袅袅。

赵紫万万没有想到,最明白自己心思的竟是这个极可能成为敌人的其笙。

心中万般滋味,便犹如在浮沉宦海中猛然抓住一根稻草。但内心却清清楚楚,即便如何相知相惜,彼此的立场,彼此的职责,最终只能选择敌对。

“上好的天因青顶,尝尝滋味。”其笙心中何尝不是百般为难,若是身在隐泉,得一知己,把酒言欢,那是何等美事。
暗暗嗟叹,却是神色如常。笑吟吟的看着赵紫。

赵紫饮了一口,笑道:“好茶,香中带甘,饮之令人神气一爽。”一面用茶盖慢慢拨开浮在上头的茶沫子,状似无心,“这世情不正如这茶水一般。差使是一样的难,端看你持了怎样的心。我心似冷泉,何惧人言?”

其笙抚掌大笑:“我心似冷泉,何惧人言。好!好!”霍然起身,执了狼毫笔,运笔如飞,须臾即止。

罗袖一拂,展了画卷递与赵紫,“你我今日一见,胜过别人相聚一生。”

赵紫伸手接了,抬眼一望,正正与其笙目光相缠。

只见一个澄如秋水,一个朗如明月,却都交杂诸多无奈心酸。

知己,何谓知己。

赵紫只觉得仅这一眼,便将知己的心看得透透彻彻。压抑的,苦闷的,一丝丝从心底抽了去。眼睛干干涩涩,哑然道:“其笙……”

其笙摆手轻笑:“我知你要说什么,你是赵紫,你是铁腕能吏,再说这样的话便不是你的本性了”,长长一叹,“你我今晚见上一面已是缘分。正如你所想,户部亏空之事正是我主使,与他们再无半点干系。你要账册,我便拿给你。”

赵紫见其笙唇角带笑,神态从容,点头道:“谈笑对生死,真正能做到这样的又有几人?你放心,只要交出账册,我必定不为难你。”

其笙行出两步,又道:“这幅画儿是我最得意的,日后恐怕再没机会拿笔了。请你好好收着,也算遂了我的愿。”

赵紫深深看他一眼,手指细细抚过卷轴,“好!我便在这儿等你。”

眼望其笙转入偏房,赵紫慢慢展开手中画卷,只见空白之处添了一首新词:

上云霄,睨世间。

四周浮云动,我心如青峰。

笑世人,笑痴人,

十丈软红艳,

却似云霄寒。

再上层楼,

再上层楼。

赵紫喃喃道:“再上层楼,再上层楼……”

一声金铁交鸣。

赵紫怔然,手中画卷如折翼蝴蝶,翩然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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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目的艳,入目的红……

赵紫怔怔的,雪白云鞋踏入艳红的水泽之中,溅上点点腥红,白的愈白,红的愈红。斑斑驳驳,分外骇人……

齐笙卧在血泊之中,眼中带笑,身旁三尺青锋,沾了血红,犹发出惨惨白光。

赵紫轻轻将其笙抱在怀中,声音低沉,“我知道你不是幕后主使,又何必替别人背了黑锅。你以为搭上自己一条性命,那人便会感激你么?”

其笙气息微弱,眼见已是活不成了。两眼却亮得出奇。“赵紫,我不为任何人着想。我只是活得太累。其实……死又有什么不好,舍去这副臭皮囊,再入轮回。我只愿,来世做个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娶一个自己心爱的女人,生一堆孩子……”

手中身躯渐渐冰冷,赵紫一咬下唇,厉声道:“其笙,你告诉我,账册在哪里,你身后主使之人又是谁?”

其笙恍恍惚惚,眼光益发朦胧,痴痴一笑,“账册,账册……早被他拿去了”,不知哪来的力气,紧紧抓住赵紫手臂,两眼死死盯着赵紫,声嘶力竭,“赵紫,你……你莫要去查,你……你斗不过……”

身子一沉,一滴泪从睁得大大的眼里滚落下来,就此无知无觉……

赵紫紧抿唇角,一指头一指头的掰开其笙扣得紧紧的手,脸色铁青,声音像从齿缝中挤出,“纵使粉身碎骨,赵紫也要那人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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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笙的葬礼是赵紫一手操办。

凄凄凉凉,来的人极少。

赵紫定定看着袅袅上升的青烟,一片漠然,只是眼中少了几分妖媚,多了几分深沉。

良久回身,搀起哭得软到在地的老翁,柔声道:“老人家,难为你一片忠心了。只是其大人既已仙逝,你总得为自己身后打算不是?”

那老翁恍似梦中,眼睛不曾稍离摆在灵堂当中的黑漆漆的棺木,“我侍奉其家两代主子,其老爷更是我从小抱大的。昨天还好端端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说了又抹泪。

赵紫温言劝道:“话虽如此,总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我既答应了其笙要好好照料你,便不能放着不管不顾”,皱眉想了想,“这样,我在京城郊外有一处宅子,地方虽小一点,却也算不上简陋,你暂且在那儿住上一阵子,待我忙完,再替你寻个好去处。”顿一顿又道:“你既对其笙忠心耿耿,难道要他死了还不得安乐?”也不待那老翁答话,回头便唤两个仆人将他半搀半扶的下去了。

赵紫对其笙灵位做了一稽,轻轻道:“你莫要怪我。你要我就此收手,那是万万不能的。你我既然交心,怎么竟不明白我的性子,我宁愿死得惨烈,也不要活得糊涂。”

柳无絮疾步进来,见赵紫这般模样。便温言道:“公子节哀,其大人英年早逝,那也是他命中该有此劫,怨不得旁人的。”

赵紫轻轻一叹,“这样的人才,可惜了的”,眼眸一转,“我叫你去安置那老翁,做好了没有?”

柳无絮一笑,“早按公子的吩咐寻一处宅子养起来了,除了送饭洒扫的哑仆,任何人都不得与之见面。另外还多添了十来个护院,寻常刺客是进不来的。”

赵紫冷笑,“如若不是寻常刺客呢?记住,敌暗我明,未曾交手,我们便吃了亏。连其笙这样的人都被他生生逼死,真不知他是怎样的人了。我猜着,除了我,便只有那位姓罗的公子见过其笙,这姓罗的虽不知是什么人物,总与这幕后主使拖不了干系。切记,这老翁定要保护周全了,指不定何时派上用场。这是其一。其二,其笙虽说已将账册交给那人,但我总觉得还留在其府。其笙不是蠢人,不会不知没了账册我便定不了他的罪,既如此,他又何必以死护主?无絮,你着人暗暗将其府搜一遍,要搜仔细,草根底下,砖墙缝里,一寸儿一寸儿的搜……”

话音未竟,柳无絮顺了赵紫的目光看去。

只见门外走来一人,金环束发,英姿飒爽。却不是郑亲王又是谁?

赵紫只怕柳无絮疑心,略定一定神续道:“这是当前第一要紧的事,你要仔细办好了,我们的性命都在这上头。”

柳无絮打了个躬,“省得了,若无事,无絮先下去了。”

赵紫心乱如麻,含含糊糊的嗯了一声,眼睛不自觉又看向文晟,连柳无絮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短短几日工夫,这人怎么竟清减了许多。一身宝蓝色的锦袍裹在身上,平添几分令人心酸的老成。真想立刻将那人牢牢搂在怀中,为他吻去眉间轻愁。

紧紧咬住下唇,直至口中尝到咸腥的滋味,才发觉竟将唇咬破了。

原来,光是这般瞧着他,也能让自己这般心痛……


第一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