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雷滚九州》
第一章
文晟大约也没料到竟在此处见到赵紫,轻轻咦了一声,但这份讶异也只一闪而逝。
剑眉略略一敛,黑嗔嗔的眸子冷似秋水。口唇一张,脆语连珠,“真是稀奇,赵大人每日里多少大事忙也忙不过来,怎么今儿竟腾得出空?”
赵紫从没见过文晟用这样的语气同自己说话,这个心思单纯的如同孩子的小王爷,心中若是有什么不痛快早就一顿火爆霹雳的发作出来了,即便任性也让人生不起气来,何曾见过他这般词锋犀利的样子。话里带刺,冷意飕飕。
心像被生生撕开般痛,早就想过千百种日后相见的情景,什么都料到了,却仍险险承受不住。只在心中苦笑,自己种下的苦果,又怨得了谁?
赵紫轻轻道:“同朝为官,多少有些情谊,其笙又是为我而死……”
文晟冷笑一声,截了他的话道:“是了,我怎忘了你是怎样的心肠,别人挖了心待你也可以弃之不顾”,似乎想到什么,英挺的脸庞掠过一层阴影,遂又抿了唇道:“赵紫,我还不知道你?你骗得了别人还想骗我。什么同朝为官,几分香火情。为了得居高位,你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依我说,你来祭奠其笙,不是存了良善之心,不过想看看其笙与谁来往较密,希翼找出凶手来。我告诉你,我与其笙的交情不比寻常,你向天借了胆子便来抓我。”
这话分明是赌气了 。
赵紫看他,飞扬剑眉之下眸如星子,眉宇之间,七分怒气夹了三分稚气。
心中更是难受,真不知要怎么疼惜他才好,哪里还能着恼。只柔声劝道:“其笙是畏罪自尽,与别人有什么干系。王爷以后要说什么话要细细斟酌了才好。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若是让别人抓住话柄……”
文晟瞪他一眼,“你算什么东西,先前我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傻傻的听你摆布。赵紫,你以为今时今日我还会像以前一样么?要让我看,你才该小心,现今其笙一死,满朝文武哪个不知你赵紫心狠手辣。哼哼,你不是自负绝顶聪明么?合该你也尝尝众矢之的的滋味。”
赵紫微微一笑,“王爷口中怨我恨我,但字里行间又有哪一句话不为赵紫着想。赵紫想得到的,王爷思虑周详。赵紫没有想到的,王爷更先行一步。王爷这份情意,赵紫真不知怎样回报了。”
文晟眼睛瞪得滚圆,一脸茫然,“什么为你着想,我在骂你,你听不懂么?”
赵紫柔肠百转,瞧着文晟茫然无措的模样,好似又回到了郑王府,孩子气的文晟,闹别扭的文晟,无理取闹的文晟……这人啊,明净透亮得恍若一面镜子。他总说自己绝顶聪明,又怎知像他这般身处万丈红尘之中而不被物欲所迷才是真正的绝顶聪明?
轻轻笑道:“王爷最爱口是心非。王爷方才难道没有告知赵紫今后要小心行事?难道没有提醒赵紫今后将成为众矢之的?”见文晟只是蹙了眉瞪他,一副气鼓鼓的可爱模样,声音越发轻柔了,“王爷若是不信,赵紫再提醒王爷,‘要让我看,你才该小心,现今其笙一死,满朝文武哪个不知你赵紫心狠手辣。’这话,可是王爷说的?”
文晟涨红了脸,原想好好羞辱赵紫一番,被他这么一说,倒似自己满心为他着想了。明明知道是他强词夺理,偏偏话又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要驳也不知从何驳起。
只恼得狠狠瞪他,偏偏赵紫一双妙目扫了过来。
眼光相缠,只见赵紫一身素服,越发显得明眸皓齿,玉骨珊珊。两袖流云,并着满室白幡,被风一扬,真似清辉踏月,凌波蝶影。
文晟一呆,竟着了魔般痴痴看着他的眼,半分也移动不得,秋水凝波,似嗔非嗔,天下又有几人能不为所迷?
赵紫见文晟不言不语,一双灵活的眼珠子骨碌碌直转。心中爱煞,移步上前,再禁不住满腔思念,五指纤纤,滑上日夜萦怀的脸庞,低低的道:“这些天,王爷过得还好么?”
憋在心中的委屈,无人倾诉的苦闷,全因赵紫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语炸了出来。
文晟紧咬下唇,眼睛干干涩涩,偏死命忍着。
那日如此绝情绝义,今日却又温柔体贴,做给谁看,又有谁看?早就看得透透的了。赵紫这人,野心极大。名位,权势,情意,一切对他有助益的东西都可以被他信手拈来。自己不是蠢人,哪里能因为他几句假意温存的话语再落入罄中。
狠狠打掉赵紫的手,偏了头冷笑,“真难为你还惦记着。打量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赵紫,你长袖善舞,再怎么说我大小也是个王爷,日后指不定还有事求着我帮忙的。你也不想万事做绝了,留条后路,对你总是有益无害的。你不要驳,只管停我把话说完。”
赵紫摇头苦笑,眼光温柔,轻轻道:“好,我不驳。”
文晟盯着赵紫半晌,朗声一笑,“你不用摆这张脸。我虽不是记恨的小人,但也容不得旁人这般作践我。赵紫,要怨只能怨你做的太过。今儿我也把话挑明了,你要谋得高位,我偏不让你顺遂”,嘴角一翘,一副小孩子捉弄人的得意神态,“你不是自负聪明伶俐么,天底下又有什么事可以难得倒你的?只不过日后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而已。”想到赵紫日后苦恼不堪的模样,满腔委屈一扫而光。
文晟连眼都笑眯起来。哼哼,赵紫赵紫,难道只容得你耍阴耍狠?真要比手段,我文晟也未必输给你!
睨一眼赵紫,鼻间哼出一团气,得意洋洋的抬脚便走。不料赵紫语意平和,一腔清音如山涧冷泉,“若能让王爷心怀舒畅,赵紫一条贱命又何足惜。”
文晟一呆,人已至门前,这一脚却无论如何也迈不过去。隐在长袍下的拳头握得死紧,声音哑得如一团败絮,“好一个赵紫,何时也学得深闺怨妇一般,真没出息……”
一丝细细的热气喷在颈间,文晟不敢回头,眼睛定定盯着台下的青痕,偶一阵风过,月白长袖从身后送了过来,与自己交缠一处。
赵紫声音极低,后背贴着他的胸膛,震震的。
文晟连呼吸也屏住了,什么鸟雀声,门外的喧嚣声一概无闻,只听到赵紫音喉婉转,“现今无论赵紫说什么,做什么,在王爷眼中都是罪无可赦的。我也不驳,只盼日后这片心意,王爷能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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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晟一路挥鞭策马,惊得路上行人纷纷走避。
若不发泄一番,文晟真怕自己就此疯了。
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原本打定的主意竟因赵紫三两句话而动摇了。这样为了权势而出卖自己的人,究竟有什么值得自己留恋的。若是还迷恋他这副皮相,岂不是比他更无耻?
乍然抬头,明晃晃的阳光刺得人眼花。从马上下来,脚一触到柔软的土地,便觉全身一软,索性躺下。
暖洋洋的春风拂过脸庞,带着清甜的花香,舒服得紧。不知名的野花颤巍巍的立在身旁。
深吸一口气,青草泥土独有的芬芳窜入胸腹间,真想就这么躺着再不起来。
河面的冰已消融,堤岸上的柳条枝儿倒垂在河面上,偶尔几条鱼儿跃起,惊起点点涟漪。河水原是清澈见底,却被阳光一照,洒满碎金,亮亮灿灿,让人摸不透深浅。
长长的青篙一点一点的撑了过来。文晟原只猜是渔人捕鱼,也没多加理会,略睁一睁眼又要闭上。
那立在船头身着蓑衣的渔人却扯开嗓子叫道:“青天白日蒙头大睡,当心你老子打你屁股。”
文晟一挺腰跃了起来,伸手一拉伸来的竹竿,略一借力,衣诀翻飞,鹞子一般跃上船头,那船身却一点都没有晃动。
渔人拍手笑道:“好轻功。”
文晟抬手摘了他斗笠,露出一张俊俏的脸来。
几乎不敢相信,文晟噔噔噔推开几步,眯细了眼仔细打量。
青年一身五短打扮,肩上披了一件灯草织就的渔衣,千回百结,触手柔软,更没有一根草梢头儿岔出来。
那青年被摘了斗笠,额上几缕发丝不羁的落了下来,眉尖略略上挑,一双眸子笑意盈盈,唇角微微勾起。只这轻轻一笑,疼宠呵护之情一览无遗。
文晟犹不相信,狠狠扇了自己几巴掌,直至两颊疼痛发热,才信这一切是真的。
青年拉过文晟的手,温和一笑,“这么久没见你,还是这么莽撞,无端端打自己做什么,还下手这么狠,都发红了,存心让三哥心疼不是?”
文晟眨眨眼,一把搂住文瑾,大笑道:“论心狠,谁又比得上你。一走就是三年,除非皇上寿宴才见你回来,来匆匆去匆匆,连影子也抓不到。你说,这次又是为什么回来?父皇的寿宴还没到”,眼珠子一转,“别说是思念我才回来,你没这份心。”
船舱里一人吃吃的笑,“我的定王爷,先前我怎么说来着,你偏不信,今儿真是碰上铁枪头了”,一边传来击木之声,笑声断断续续,“文晟,我真真服了你,也只有你敢削他面子。你把定王爷拉进来,让我瞧瞧他还有脸皮没有。”
文晟听出明哥儿的声音,一边拉文瑾入舱,一边笑道:“我瞧他脸皮厚得很,再削不下来我们齐手撕了,丢到火里烤,必定美味。”
文瑾脱了蓑衣,交与仆人收了,“你们到舱外候着,我们兄弟几个说话,没听到吩咐不许进来。”
那几个仆人唱一声喏,倒退着去了。各自寻了船舷要紧的方位站着,也不放下舱帘,大好春景尽收眼底。
文晟认出他身上所穿的蓑衣正是前些年自己送的,目光深深,“这么累赘的东西,难为你这么多年走南闯北的还带着。”
文瑾一脸温和,执了酒壶放进滚水里烫了,“你给我这么多东西,也只有这一件是合用的,遮风挡雨全靠他了。”
明哥儿按住他手,“你莫要岔开话题,先前文晟问你什么话?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怎么这会子竟回来。莫不是在外头欠下设么风流债。说不得,只好躲回来了吧!”
“明哥儿这话不对”,文晟一边玩着桌上的酒杯,一面止不住笑觑文瑾,“什么说不得,依我看那是大大的说得,不仅逢人要说,更要敲锣打鼓的满大街去说。才子佳人,何等美事。即使父皇知道了也不打紧,我朝也不是没有成例。”
文瑾扑的一口酒全喷在地上,一边咳一边用袖子揩了笑出的泪水,“罢,罢,我怎么不知道我的两个弟弟竟唱起了双簧。说风就是雨的,没影儿的事也被你们说得有鼻子有眼。我哪有什么风流韵事,你们是知道我的,脂粉花香,不如天然之色,温香软玉,不如林中清泉。粉黛虽好,但我志趣不在这上头”,笑意盈盈,眼中精光一闪,“我这次回来是为了三件事。”
文晟与明哥儿眼光一对,遂笑道:“什么事竟能令你这个逍遥浪子驻足停留?”
“这个么……,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伸手一拉,桌子下面竟有一个暗格,一小坛子酒安安静静的躺在里面。
文晟嗔道:“还以为三哥正正经经的与我们一道说事儿呢!偏偏又露出一坛酒来。若是说完了再喝岂不是要搀死我;但若是喝完了再说又要闷死我了。”
一串连珠炮发了过去,文瑾却眼波一转,轻轻巧巧道:“真是个急性子,难道不会一边喝一边说话么”,两指一弹,拍开泥封,一股异香冲口而出。泊泊然绵绵然,甘醇浓烈,熏人欲醉,“这酒啊,在京城即便你有银子也买它不到。宫里虽然收着几坛子,但滋味却又不及我这坛了。”
“宫里的也比不上?我不信,除非是西王母的琼浆玉露。”
文晟要抢坛子,文瑾也不拦,只在他手指即将碰到坛口之时,修长如玉的指尖略略一拂。
文晟自幼练武,皮肉遇到外力自然向里一缩,手腕一翻,两指如戟戳向他笑腰穴。
文瑾哪里容得他得手,手肘一沉,两指一扣,直扑文晟手腕。
文晟遇强则强,见文瑾武功精湛若斯,争强之心更重。他来势虽然凶猛,却毫不惊惶。明明外人看来已无转圜余地,他却微微一笑,四指一并,掌风如刀,顺着手臂蜿蜒而上。
需知练气练到一定程度,手中无剑亦可为剑,掌中无刀亦可为刀。
文瑾知道厉害,虽然明知只是兄弟之间的嘻笑玩闹,但这一削下去,自己这条手臂也就废了。仓促变招,已失了先机。
明哥儿不懂武功,看得目驰神遥。只见两人端端正正的坐在蒲团之上,神情闲适,只手相搏,指如白玉,衣若彩蝶,舞动起来,恰似流云变幻,絮风无形。
“好俊的小巧擒拿”,文瑾一震袍袖,将他挥开。这一下姿势虽然美妙,却着了形迹,反落下乘。“不愧是大将军亲手调教的人,难道你就用这身功夫来对付你三哥么?”微微一笑,“这酒不比寻常,若让你们贸贸然饮了,岂不是辜负了我这片心?”
说罢拿出一个释放雕花锦盒。文晟明哥儿看去,里面是一对小巧玲珑的杯子。模样大小与一半杯子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通体晶莹透亮,对着阳光一照,竟能炫出七彩的光来,迷乱人眼。
明哥儿拿着杯子反复把玩,啧啧称奇,“这种罕物,该供起来好生看着。用来盛酒,可惜了的。”
“三哥宝贝多。这杯子,如果在夜里,发出的光只怕连明烛也比不上吧!”
“葡萄美酒夜光杯。若不找来夜光杯,如何敢为美酒开封。”
文瑾漫不经心,千金难求的异宝在他眼里不过是件盛酒的器皿而已。
坛口微倾,酒液注入杯中,胭脂血红。偏那杯子晶莹剔透,不见一丝瑕疵,端着它,便像端着一块血玉,温润可爱,异香扑鼻。
文晟瞪大双眼,“这是什么酒,这么奇特。”低头凑近,那香气比之散在室内的更浓郁百倍,令人仿若置身百花林中。叹一声,“好香!”
“这正是夜光杯的另一个妙处”,文瑾微眯了眼,像一只慵懒华贵的雪豹,“杯口微收,香气聚在杯底散不出来,只有饮酒人低头就饮时才能享受这绝妙的滋味,也真谓匠心独具了。”
文晟仰头一饮而尽,咂咂嘴道:“香是极香,入口甜丝丝,像女儿家喝的酒,不合我的性情。记得那年八哥送我一坛二十年的汾酒,入口极辣,像刀子割舌头一般,而后却又余味无穷,那才是男儿本色。”
文瑾睨他一眼,似笑非笑,“你拿老八的汾酒与我的酒比?罢,罢,牛嚼牡丹,我不和你说。既不合你的意,我趁早收起来,免得污了你的法眼。”
明哥儿忙忙拦住,“你听那直肠子的乱说话,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和他较什么劲?葡萄美酒,佐以江岸无限风光,这桩雅趣,不要糟蹋了。”
文晟撇撇嘴,“三哥,你看他的可怜样,任谁见了都认不出这竟是堂堂恭王爷。好,好,你看,他又瞪我了。”顿了顿,收起满脸嬉笑,正色道:“三哥,你说你回来是为了三件事,到底是哪三件事?”
第二章
文瑾眼眸低垂,嘴角微弯,“我特地从西域带来葡萄美酒,千里迢迢捧到你们跟前,只为了让我的弟弟们尝个新鲜,这难道算不得大事?”
文晟最清楚这个浪子似的三哥。面上嬉皮笑脸,装痴作疯,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
便笑吟吟的看他,也不作声,心里明白,要紧的是后头的两件事。
只听文瑾继续说,“这是一桩。我这人,没有多大喜好,最爱瞧热闹。这京城啊,准备闹得沸反盈天了,我能不回来瞧瞧?”
“三哥就爱说笑,我瞧着与平时倒没有什么异样。莫不是三哥天生神眼,看得出紫雾缭绕,红云乍现?”文晟垂了首低低的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文瑾冷哼一声,“我怎么竟有你这么个苯弟弟,万千幻象迷乱人眼,惟有用心。这些年,父皇开水路,平南越,为的什么?”
文晟也不是蠢人,细想一想,唬的跳起。只是定定看着文瑾尤不敢信,“开水路以运辎重,平南越以绝后患。莫非父皇打算对狄人用兵?”
文瑾双掌一击,“着啊,总算通了心窍。你也不用讶异,我朝国富民强,区区一群蛮人,济得了什么事?”
文晟冷笑,“三哥以为我在担心这个?那也小瞧了文晟。狄人不知进退,屡屡扰我边界。我也料着,父皇终究不是圣人,绝不能眼睁睁的瞧着那群蛮人作践自己的子民而毫不作声。依三哥说,何时用兵?”
文瑾失笑,“我又不是神仙,哪里猜得到?”
文晟眼望舱外,黑得透亮的燕子掠过河面,两道尾羽一剪一剪。朵朵白云映在水中,闪着金光的水像裹了千层锦,似蓝,似银,似金,变幻不定。
文瑾见他呆呆的,正要笑他又犯了痴病,却见他口唇轻动,隐隐说了什么。
不禁侧过身子,笑问:“好弟弟,你喃喃自语些什么,我竟没有听清。”
文晟目光如电,一字一句的道:“父皇定会冬季用兵。”
文瑾一呆,这个弟弟,虽然混世魔王一般,但说出的话十句里有九句是真。
吐一口气,徐徐道:“为何你笃定是冬季?”
文晟却也不忙答,眼眸一转,“明哥儿博览群书,你也来猜猜。”
“你抬举我了”,明哥儿轻笑,放下手中杯子,“冬季出兵,古书上也有过记载,但均是仓促应战。打仗不是儿戏,武器装备,兵士调派,那都是有讲究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冬季出兵,万物凋零,粮草不足,便失了天时。大雪一降,四野茫茫,便失了地利。狄人好战,他们骑兵精锐,奔跑起来如闪电,似迅雷,尤其重要的是他们生在马上,长在马上,便是睡熟了也不会从马上摔下来。我们虽然骑兵众多,但论技艺如何比得过他们。更不用说数九隆冬,连滴出的汗也会凝成冰渣子”,低低一笑,“只怕,不用等狄人来杀,他们已冷得握不住缰绳了。”
“你说的这些不是没有道理”,文晟一脸从容,徐徐论道:“为何凭我泱泱大国,竟会容忍小小蛮邦十余年而不作声?国家未定是一桩,后患未除是一桩。但更重要的是狄人之所以敢屡次进犯而毫无惧意,凭的是两件利器。一是精骑,二是天险。那洮河四面临山,水声如雷,便是一根羽毛落下去也立时被卷得不见踪影。河宽二十丈,仅仅一条铁索桥连着,只要守住桥口,任凭你本领通天也过不去。凭此天险,进可攻,退可守。我大燕为何任由狄人猖狂,只是想不到法子渡河。举凡万物,都有其不足之处。既是水,无论如何凶险,一到隆冬总会结冰。冰冻三尺,如履平地。天险又何足惧?此其一。
其二。明哥儿也说,隆冬万物凋零,人马觅不到吃食,这不错。但明哥儿是没打过仗的文人,说的都是书上的道理。我们大燕行军布阵,往往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万物凋零又怎的,我们不缺这口饭,损的是狄人的兵。那些蛮人,打到哪儿吃到哪儿,草原水草丰美,他们打惯这样的仗。一旦我们反其道而行,他们便处处挨打,处处受制。此其二。
其三。狄国国小民稀,一次作战,多则几亿钱,少几千万贯。冬天行军,尤其如此,哪里是他们一介小国负担得起的。打仗打的是银子,没有支援,便露了败相。”
明哥儿连连点头,沉吟:“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只是如此大违常规,即便皇上想这么做,那帮老臣能够答应么?”
文瑾冷笑,“明哥儿糊涂了。父皇是什么样的人。心中认定的事还容别人置喙?我心中倒有另一个想法。那群老臣仗了太后的势,实务做不了多少,整日里就懂得倚老卖老。父皇虽然面上不说,心中难道忍得下这口气?龙者,腾飞九天。受不得半点拘束。这帮子人,正正犯了帝王的大忌。再不懂得进退,只怕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们的性命。”
文晟双掌一拍,广袖一拂,神采飞扬,“妙啊,三哥这话真说到我心坎里去了。那些人黄土埋半截了,还整日里端着那张老脸吓人。我要当了皇上,早拉出去一个个砍了。尸位素餐,乱我军心,该杀!”
文瑾眉眼弯弯,似笑非笑,“呆子,当皇帝的话也是随便说得的?多亏我和明哥儿不是外人,你这性子,也该收敛收敛。这些年的事我多少听说了些,若不是有个叫赵紫的奴才在你身边护着,你犯下的祸事早够你守边疆去了。”
文晟呸的一声,晶亮的眼里染上薄怒,双颊微红,“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好没意思。左右不过是个奴才。我是当着三哥和明哥儿的面才这么说话,要换了笑面老虎似的八哥和假道学的太子,你瞧我还这么说么。”
文瑾定定看他,幽幽眸光隐隐笑意,像看穿了什么,“一个奴才,能周游于皇公大臣之间;一个奴才,能在短短几个月内得到皇上宠信;一个奴才,能从其笙手中抢走人人眼馋的肥缺。这么个奴才,难道仅仅是个普通人?”眼光一扫,漫不经心的转着手中的夜光杯,晶莹华彩映在脸上,变幻莫测,“明哥儿,你是见过他的,你怎么看?”
明哥儿沉吟道:“我送他八个字。‘七巧玲珑,龙潜深渊。’”
文瑾眼中精光一闪,“好一个妙人,必要一见。”
文晟瞪他一眼,怒道:“三哥好没趣儿,老是提这人做什么。你再提他,我索性回去。”
文瑾摇摇头,拉了这个爆炭似的弟弟坐下,温言软语,徐徐抚慰,“满京城这么多官,我为什么单单提他?还不为他是你的奴才?虽然现今从你府上放出去做了官儿,但到底是伺候过你的,若是他存了异心,将那些有的没有的编派一通,你就是浑身长嘴也没处说去。几个兄弟里头,你我最亲厚,若不是为了你,我犯得着操这份心么。我虽没见过那个赵紫,但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也略知一二。这人城府极深,行事狠辣。是蛟是龙,还未可知呢!”
文晟冷笑,“我明白三哥的意思。你想让我借着这份情意把赵紫拉到我们身边。我劝三哥趁早死了这份心。我与那赵紫势如水火,且不说我没这个本事说得动他,即便有,我也不屑做那卑躬屈膝的事。”
文瑾想了想,展颜笑道:“还是这般直爽。罢,你既不愿,三哥也不逼你。不论你与那赵紫如何,多少留个心眼,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看他的行事作风,不是个好相与的。没事不要和他对着干,即使他不能帮你,也不要把他逼到老八那儿去。”
明哥儿一怔。虽然皇子间的争斗波涛汹涌,心照不宣,但从这个远离是非的定王爷口中说出来就很不寻常了。话中隐意,竟将八王视作了劲敌。
正自暗忖,文瑾一双利眼扫了过来。嘴角虽然带笑,但那双眼眸却像冬夜冷月,清幽幽寒摻摻。心中苦涩,好一个定王爷,多年相交竟连他也放心不下。
文晟朗笑,“三哥也和母妃一样蛇蛇蝎蝎的。几个兄弟之间的事谁不知道呢?反正我没那份心。杀敌卫国,才是大丈夫所为。我现在只担心一件事,大元帅必定是舅舅了,东西南北几路的将军,父皇又会指派谁去?”
文瑾也不在意,击节扣桌,“又不是明天打仗,你操什么心。”
文晟出神半晌,忽而正色道:“三哥,我不瞒你,若当真与狄人开战,这战场我是一定要去的。不能做将军,做个将前小卒也好。”
文瑾大惊,与明哥儿对望一眼。
文晟一脸凝肃,黑嗔嗔的眸子黑濯石一般,隐隐蕴着一层光华。虽是青涩少年,那单薄的肩头已能撑起一片天。
文瑾是看着文晟长大的,见到这样的文晟,竟有种为人父的错觉,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伤感。
嗓子堵堵的,一时也想不出话来应他,只是低低的嗯了一声,“不论你做什么,都要记得三哥在看着你。”
明哥儿不知为何竟觉得鼻头发酸,咳了声道:“定王爷,你只说了两桩事,还有第三桩事呢?”
文瑾略定一定神,眉梢一扬,又是那个吟风弄月的定王爷。“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想到了,这第三桩事也不用问我了。”
文晟搔搔头,“三哥考我呢。明哥儿,你说今天是什么日子?”
明哥儿含笑,“能让定王爷不远万里赶回来,非得是重要的事了。我猜,必定是为了给太子贺寿。”
文晟一拍大腿,叫道:“我竟把这事忘了。糟糕糟糕,没有贺礼,这不是寒摻死我么。”
文瑾揽过他肩,敲他一个爆栗,“苯弟弟,太子又没有大摆宴席,慌什么。下个月便是父皇做寿了,太子现在越来越不得宠,哪敢大张旗鼓的招父皇的忌。也就摆几桌家宴,兄弟几个乐上一乐,也就是了。”
明哥儿眼珠子一转,睨向文瑾,似笑非笑,“定王爷号称收尽天下奇珍,文晟,有你这个三哥在,还怕短了你的贺礼?”
第三章
太子府门楣高大,顶上两个行书,虽然银钩铁划,但起始回转之间却又伸展不开,拘了套路。
文瑾拉了文晟的手道:“以前见太子,文静秀弱,活脱脱一个女孩儿,现今不知长成什么模样了。”
文晟笑道:“太子这人,三哥也是知道的,以前便是沉沉闷闷的小大人样,现今大了,虽说有了自己的主张,但做什么事都被父皇压着,只是挂了监国的虚名儿,反是下边的人看不透这层,绿头苍蝇似的绕着他转,行事又不懂得收敛,没得惹人厌烦。”
文瑾眼光闪动,若有所思,“太子也是个聪明人,哪里有你说得这么不堪,你瞧这园子修得,天然古朴,不透一丝儿奢华。 人说小隐隐于山,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若太子守着这园子,韬光养晦,做个朝中隐士,那便是大智慧了。”
文晟嗤的一声,“三哥唏嘘什么,想是佛书看多了,生了避世的念头。我先跟你说,若你真的剃了头去当和尚,我便把寺庙拆了。”
两人一路说笑,一路进了园子。忽而听见流水淙淙,珠玉飞溅,原来是引了护城河的水。那溪流弯弯曲曲,被重荫娇花一掩,时隐时现。溪水清澈,不时飘来落花,暗香袭人。
沿溪望去,梨花似雪,松柏苍翠,郁郁葱葱之中,似觉飞檐隐约,红墙依稀。
这时已至晌午,走在这园子里,左右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只从枝叶缝隙里透进点点铜钱子儿似的光斑。影影绰绰,一股凉意从脚底窜了上来,好不舒服。
文瑾笑叹:“好一个清凉世界,在这里住上一天,真连神仙也不愿做了。”
文晟是来惯的,倒不觉怎样,“三哥还没瞧过父皇新修的园子,那才叫好。”到转角处一拐,笑道:“我猜太子此时必定不在正殿,他这人倒和三哥有些相象。这些木头花草有什么好看的,整日对着也不嫌烦闷。我猜,他现在一定在飘雨亭”,似乎想到什么,剑眉一皱,“不知道八哥会不会来。他这人,和赵紫一个模样,心生七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头一甩,一脸傲气,“罢,我怕他什么,总不至吃了我。”
文瑾暗暗忧心,这个弟弟,口口声声说与那赵紫势不两立,但又时时刻刻记着他。脸上虽然带了怒气,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亦喜亦怒亦嗔。但愿……是自己多心了。
忽然一阵大风,雪白柔软的物事纷纷扬扬,扑了两人一头一脸。
文晟伸手去抓,摊开手掌,一朵小小的雪白梨花颤巍巍的躺在掌心。
花瓣洁白透明,隐隐可见上面细细的脉络,嫩黄色的花蕊颤颤的。忽然一阵风吹来,将它卷上半空。
小花荡荡悠悠,牵引视线,
这是怎样一幅美卷……
一棵棵梨树并排而立,枝干苍虬,似铁非铁,冠上一片雪白,好似瑞雪初降,白银覆顶。
漫天花雨,置身其中,哪里还辨得清究竟是繁华京城还是世外桃源?颊上触到娇花嫩蕊,鼻中闻到梨花清香,熏熏然陶陶然,如醉如痴。
便连文晟也忍不住低呼,“让人羡慕,我回府也要弄一座梨花林。”
文瑾拍拍弟弟的肩,“不要笑掉我的牙了,你没有这份闲心。真要弄了进来,你还嫌占了你的地,还不如建一座练武场合你的心意。”
文晟脑中不禁想到赵紫一身红衣,立在这漫天花雨中。光是这么想着,已是意乱情迷,真要见到了,不知又是怎样的夺人心魄了。
待得回过神来,脸上滚烫,恨不得敲自己一个爆栗。才说要与他绝情断意,怎么又挂念起他来,好没出息。
文瑾见他脸色古怪,以为是自己说话太直。正懊悔不该刺了他的心。忽热一个声音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到晌午了才来。莫非担心太子负不起一顿水酒的钱么?”
两人抬头去看,一人依在花树下。
金环束发,一袭墨衣,银带环腰。凤眼略略上挑,虽然慵懒闲适,但隐不尽凌厉霸气。
文瑾暗暗心惊,以前看他,便知道不是池中之物。只是这么锋芒毕露,却是想不到的了。抿一抿唇,自己既能想得到,难道父皇就想不到?身上不禁冷飕飕。高居庙堂之上,冷眼看几个儿子斗得你死我活,父皇究竟存了怎样的心思,听说苗家练蛊,必让几种毒物在盘中斗上七天七夜,最后活下来的读物才是至毒至强的。难道,为了让这江山得到英主,也要这般做么。几个兄弟便是那毒物,皇室朝廷便是那沙盘,争夺撕咬,不知谁能活得下来。
人道最是无情帝王家,果然不假。
自己不为江山,只是……想活下来而已……
文晟笑吟吟,迎了上去,“八哥来得好早。我正想着,若是见不到你,还要让人去请呢!”
“你这话不尽不实,说谎话连眼儿都不眨”,文烁似笑非笑,“敢情八哥不知道你?你最亲老三,见了面连时辰也忘了,对八哥就没这份心。”
文晟搔搔头,咧嘴一笑,“难怪别人说八哥有通天眼,彻地手,果然什么也瞒不了你。”
文烁摇摇头,话虽是对文晟说,眼却望着文瑾,“若是从府里出来,又从哪里沾了这一身水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大声招呼,好让几个兄弟做些准备接风洗尘。好歹一个天皇贵胄,在外边游荡这么多年已是不该,又不声不响的回来,成什么体统。进宫见过父皇没有?这些年他最挂念的就是你。”
说话圆滑,滴水不漏。一见面便是体统礼仪,这么顶大帽子扣下来,任谁也驳不了。虽然是弟弟,但不论怎么听,都像兄长在训斥弟弟。自己虽不争这个面子,但总是摸清了这个人。话里行间止不住流出霸气。大约老八自己也没有细想,待惯了他的下属一时间也改不过来。好一副王者风范。太子虽然敦厚,却偏偏少了这份帝王的霸气,父皇喜欢老八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微微一笑,“只是昨晚刚回来,琐屑的事搅得人头晕,府上还没有拾掇干净,怎么好去叨扰几位兄弟。老八你也别怪阿晟,他是突然见到了我,一时高兴才误了时辰。”
文烁扬眸,随意道:“我怪他什么。我们在这里说话,倒把寿星晾在那头了。”
转眼到了飘雨亭。
亭子小巧别致,四根柱子大理石铸成。花纹镂刻,莹白而没有一丝瑕疵,与那似雪梨花浑然一体。
太子端坐在亭中,虽然是寿宴倒不穿得如何喜庆,只在雪白羊绒袖口上滚一圈金丝。
见他们进来,含笑迎了上去,“就缺你们两个了,让我们等得好苦。”
八王笑道:“真是托了太子的福,不然还真见不着老三的面。”落了座,早有仆人送了热腾腾的奶茶上来,漫不经心的啜了一口,皱了皱眉,又不动声色的放下了,“今年正碰上南北两系梨园弟子进京,现今满京城都搭了戏台子,便连三岁孩童都会哼哼的唱两句。本来我还想着趁这个热闹,挑两个上好的戏班子进来助兴。但自一踏进这园子便悔了,什么请戏班子的话那是提也不要再提。”
太子拢拢袖口,两道柳叶眉微微一颦,唇带浅笑,“老八既有这份心,我自然欢喜,又有什么可悔的?”
八王格格一笑,“久入芝兰之室而不闻其香。你不知道你这园子修得多么脱俗雅致,光在这梨树林里一站,几欲乘风而去。别说老三与你这么文雅的人,便是我这俗不可耐的人也不容得这园子沾染半分俗气。请一帮子浑人来捏腔作调,像话么?即便太子不动手。老三还能不打死我?”
文瑾朗声一笑,随手端了茶饮,“得,好端端又把我扯进去做什么,我不拿自个儿兄弟练拳头,浮一大白倒是使得。嗯,这是什么茶,有股奶味儿,又有股药味。”
文晟喝了一口,“我倒觉得好。这是极北苦寒之地的一种茶饮。在茶里兑了奶子,既解渴又驱寒。我们这些京城人喝不惯,初初入口时奶味极重,多喝几口也就惯了。我见父皇和舅舅经常喝。至于药味,我倒没有闻见,想是三哥的鼻子特别灵,连狗都比不上。”
文瑾笑骂,“好小子,都是你舅舅惯的你。连三哥也敢笑话。”一边作势要打。
许久没有见过这般兄弟笑闹,饶是太子清冷如月,苍白的脸上也不禁泛起红晕,“老三这些年过得好么?”
文瑾知道这个太子,自幼读的便是圣贤之书,端的又是公忠体国那一套。什么玩笑话到了他跟前都走了味儿。于是敛了嬉笑,正襟危坐,“劳太子惦记了。我一个粗人,五谷杂粮到哪儿都养得活的。四处云游,没有父皇拘着,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倒落得自在。”见太子似乎有话要说,忙忙抢在前头,“我见太子气色很不好,面上没有血色,似乎郁气结症于胸,我在外头识得几个精通歧黄之术的人,他们虽然比不得御医声名显赫,医术医德却是错不了的。”
八王本在静静的听,听到‘郁气结症’时眼中精光一闪。郁气,什么郁气,还不为父皇不信太子的缘故?老三当着自己的面把话拿出来,是有心还是无意?暗一咬牙,不论是不是玩笑,自己当真话听。
不动声色,温温笑道:“老三这话不对,若是放在寻常百姓家,看什么病吃什么药倒没有什么讲究。但咱们天家,看什么人吃什么药,那是祖宗定下的规矩。人要从太医院请,药要从太医院拿,因为太医院里的东西都是验过的。治不治得好病倒在其次,要紧的是保住了性命,不要被那些心存不轨的小人药死了。太子气弱,我在宫里也识得几个老成的医官,医术人品都是上好的”,顿一顿,指尖弹弹袖上尘埃。凤目一挑,似笑非笑,“我说的话也许不中听,老三,你可别往心里去。”
好一个八王,一见面便下套子。
文瑾也不恼,眼眸含笑,话里词锋犀利,“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太子吃了这么多年的药,还是逢到对景儿便犯病。咱们既是兄弟,还能眼睁睁看着?我知道老八你府上规矩大,虽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却还有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呢!好端端一个大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了?”
八王冷笑,正要拿话去驳,却听太子脆声道:“得了,这病是我从娘胎里带出的热症,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左右不过是逢到春秋两季略喘些,咳嗽些罢了。父皇已经赐下了许多上好的蜂蜜,川贝枇杷,我用了后已觉得好多了。太医院的王医正前些日子还过来请了脉。还是那句老话,慢慢调理,少动肝火,心平则气顺了。”
太子既然打了圆场,两人自然不能再争。一个雍容华贵,一个狂傲不羁,均是翩翩浊世佳公子,只是眼眸交汇之间,电光火石,肚里转些什么心思也只有神鬼能知了。
文晟见两人都没有说话的意思,再怎么都不能冷了场,拂了太子的面子。眼眸一转,遂笑道:“这园子景致虽然好,但单单几个兄弟吃茶闲聊,那也忒烦闷的。今儿太子是东道,怎么的也让几个舞艺好的女孩子出来助助兴。”
太子见文晟一双眼珠子骨碌碌的看着自己,美玉一般的双颊慢慢晕红,刚想张口。却听八王一声朗笑,“太子身份贵重,每日里辅佐父皇处理朝政还忙不过来,怎么能像我们这些俗人一样沉迷歌舞?没的乱了心志。你找他要书要文墨他是一万个答应,要歌舞那是万万没有的”,顿一顿又道,“阿晟爱凑热闹,多亏我想到这一层。说来也是缘分,我新近买了十几个女孩子,吹拉弹唱很有一套,不如就让她们进来?”
手掌一拍,十几个女孩子鱼贯而入,齐整整的坐在亭子下边。都是十四五岁模样,梳着双寰,模样清秀,手上或抱或抚,有扬琴、横笛、玉箫、古筝、琵琶等物。
文晟微微笑着,“有歌无舞怎么尽兴?我听说惊鸿舞是天人传授,全天下只有太子妃一人会跳,趁着今儿高兴,索性让我饱了眼福。”
文瑾唇角一勾,眼角一瞟八王,“阿晟又放肆了,当心别人说你没规矩。”
八王只是抚着扇子,竟然也不动怒。
太子一摆手,笑道:“不碍事,都是自家兄弟,不拘这个礼。”一边转头吩咐几句,侍儿飞也似的去了。
第四章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只听见亭外传来铮铮步履之声,清脆悦耳,便像明珠敲击在玉板之上。
众人抬头,只见一个少女远远走来,行走之际衣诀飞扬,无异仙子。
入了亭,柳肢纤纤,微拂了拂,莺啼婉转,“各位叔叔们见礼了。”
太子一见到她,满脸柔情便像春风拂柳,笑得越发温和,“都是自家兄弟,不必拘束的。”一边命人在身边摆了座,一边凑到少女耳边,轻轻道:“樱,今儿早上起来时你说头疼,刚才过来又吹了风,不碍么?”
樱眼波流转,脸颊微红,“我并没有这么娇弱,这么多双眼睛看着……”
太子平素行为严谨,方才这么凑身一问已是情不自禁,听樱这么一说,心中更悔了,再见众人眼露笑意,白玉一般的脸孔不禁涨得通红,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文晟一双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太子妃看,那太子妃也不似平常少女那样扭捏作态,从从容容的任由他看。
只见太子妃脸上没有施什么脂粉,素雅清淡,更显得天生丽质。一丛墨云似的秀发盘成小巧精致的桃心髻,眉如春山浅黛,眼若秋波宛转,一点朱唇盈盈欲语,胜似海棠醉目,梨花带雨。
心中暗暗比较,所见这么多女子中,当以太子妃最美,女子天生的柔弱无依,让人一见便生出一股细心呵怜的欲望。同样是美人,那赵紫便无论如何也不能和柔弱无依扯在一起,他是一把出了鞘的龙泉剑,美则美矣,却太过锋利,瞬间便可取人性命。
一想到赵紫便有一股气闷闷的从肚中涌上来,他那人,心思机敏胜过自己百倍,要怎么做才能治得了他?
一缕心思正飘来荡去,忽然袖子被谁拉了拉,惊得浑身一抖,冲口而出,“干什么?”
入眼的却是文瑾的脸,他先一呆,继而眼眸弯弯,一倾身凑到自己耳边低低的道:“呆子,要发呆也不能盯着太子妃看,失魂落魄的,真像个采不着花的贼子。”
热热的气息喷在耳边,虽然一沾即走,但文晟的耳朵最是敏感,薄薄的耳尖微微抖动两下,已是粉粉的红成一片。忙忙抬手捂住耳朵,愤愤瞪一眼掩袖贼笑的文瑾,又拿他无可奈何。
八王似笑非笑,“你们两个人在说什么笑话儿,说出来也让大家乐一乐。”
文瑾见文晟眼珠子乱转,一副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的可爱模样,又止不住闷笑,哪里还分得出心思来答八王的话?
八王摇摇头,转头对太子说:“也是阿晟任性,无端端的请了太子妃出来,虽然不合礼数,但都是自家兄弟。也难为太子不计较,肯让太子妃出来跳一曲惊鸿舞让我们饱饱眼福。”
太子正窘得手脚没地方放,八王这番话正正解了他的尴尬。
感激的看了他一眼,低低的道:“樱,几个兄弟都想看你跳一曲,你的身子挨不挨得住,若是不行……”
樱眼波一转,盈盈浅笑。她本就生得极美,这一笑便如春融冰雪,百花齐放,“我身子虽然弱,总不会连一支舞曲都跳不了。更何况是你答应了别人,若是出尔反尔,你这个太子哪里还有威信。”
太子柔柔的嗯了一声,“这个道理我难道不知?我是担心你。你用什么曲子?”
樱一双妙目在亭下一扫,笑道:“这些女孩子都是成王爷带来的?年纪轻轻的,也不知道奏不奏得出霓裳羽衣曲。这曲子极难,若是当真奏不出,也不用难为这些孩子了。”
八王一笑,“请太子妃放心,这些女孩子虽然年纪轻,但手上的活儿却是错不了的。太子妃只管点曲子,出了什么差错我把这双眼珠子剜出来给你。”
樱轻轻一笑,飘然下阶,软语随风送来,“成王爷又说笑话了。”
一众女孩子吹笛按箫,引宫调商。
铮铮铮三声清音飘起雪色裙摆。
只见少女一身素裙,碧琼轻绡,在落满梨花的白玉地上轻引罗袖。
长长衣袖似蛟似龙,在玉臂轻舒间幻出万千姿态,或叠峦,或直击,柔到极处。
曲声渐急,宛若鼓声点点。
少女足尖轻轻一点,柔软腰肢一弯,长袖飒然一挥,划过一道长长的半弧,将少女裹在其中,唯见一片白纱飞扬而已。
忽然曲声一歇,四周一片寂静,惟听古筝一颤,清音脱俗,枝上一朵梨花颤巍巍的落了下来。那筝声先是缓缓的,如平静的海上波浪起伏,无比柔和,少女也舞得越发柔软,长长的素色长袖一飘一引,像皎洁的月光照在宁静的海面。
不料那筝声越来越急,初时只是蒙蒙细雨,到后来竟变成大雨倾盆。一声声急促的筝声宛如豆大的雨点,密密层层的砸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碎花飞溅。
少女脚踏筝声,秋水微眸,纤纤柳腰弱胜娇。
肌若晚雪,玉臂轻舒,下腰轻提,旋转飘飞。
筝声越来越急,少女也越旋越急,旋开的裙摆层层叠叠,宛若千嶂桃花。
铺在地上的的梨花被劲风带得飘飞起来,危立枝头的梨花被劲风旋了下来,扑朔迷离,连成漫漫扬扬一片花海,又带了一股说不出的幽香。
筝声骤停,众人仿若余音绕耳。
放目远望,盛放的花朵,含苞的花骨朵儿,无一不为这筝声更美,为这舞而更娇。
少女脸颊微红,气息微微,长袖一收,立在满地落花之间,白衣素群,弱不胜衣。
太子忙忙下阶拉住,急急道:“方才见你舞到最后一段,我真担心你被风卷去了。”
樱见八王含笑望她,也抿唇儿笑,轻轻嗔了太子一声“呆子”,才转头对八王道:“难怪方才成王爷敢放下话来,原来早对这些女孩子知根知底了。这筝弹得真好,音拔得这么高,这弦还不断,真真难得了。”
八王笑看太子一眼,“太子,外面风大,当心吹了风又犯病了,到亭子里暖洋洋的说话不好么?”
太子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对这个弟弟就是违逆不得,被那双黑嗔嗔的眼珠子一看,便像胸口压了块石头,晤了一声,拉了樱入亭。
刚坐下,冷冰冰的手里忽然被塞了个热烘烘的手炉,愕然却见八王笑吟吟的看着自己,温和的道:“真要好好调养了,手冰成这样”,又对少女说:“其实这群孩子的歌艺虽然是顶尖儿的,却也弹不出这样的筝来。”
樱看看丈夫,又看看八王,眸光闪动,“哦,愿闻其详。”
八王笑而不言,拍拍手掌。
掌声方落,一人怀抱古筝,拾级而上,匍匐于地。
文晟眼眸瞪大,竟然是他。
第五章
接下来饮酒作诗,兄弟尽欢,那是不消说的了。只是文晟的心思却不在这上头,一双眼睛总是飘到亭外,寻着那抹单薄纤细的身影。
好容易月上梢头,宴席才渐渐散了。
文晟随后拉过一个仆人,“刚才弹筝的那位公子到哪里去了?你快去找他过来。”
那仆人也是历练出来的,滑得跟油珠子似的,眼珠子一转,心里雪雪透亮。以为文晟犯了皇公贵族一样的毛病,就是见不得年轻貌美的小官伶人。他哪敢在这种事上召是非,问也不问一声,飞也似的去了。
文瑾远远的见文晟站在花树下,只是不走。便三步并作两步的过来,“你在这里做什么,天好晚了,还指望太子留你在这里宿一夜么?”
文晟虽和文瑾亲厚,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别人多知道那事。连连用手推他,“我又不是三岁小孩,难道事事都要三哥操心?三哥也累了一天,快快回家歇着去吧!”
文瑾一边被他推着走,回手用扇柄轻轻在他额上敲了个响,笑骂:“人小鬼大,那些伶人小官玩玩就好,当不得真。”
文晟初时还不明白,愣愣的看着文瑾踏着清冷月辉洒脱而去,待明白过来,双颊涨得通红。
忽然一人在身后脆生生的道:“王爷急着要柯昊过来,不知有什么事?”
文晟猛然转身,柯昊就立在身后。白衣素雪,一根腰带松松的束着,更显得柳腰不盈一握。清幽幽的月光落在脸上,肌肤白皙如玉,一双眼眸被长长的睫毛掩着,眼波隐现,未语已是醉人。
夜风一起,卷着朵朵梨花纷纷落下,沾在柯昊乌黑的发上,落在柯昊雪白的衣上。
文晟本来心怀坦荡,乍然间见到这样一个月下美人,心中不禁有些异样。
略踌躇一下,才笑道:“口口声声王爷王爷的叫,你忘记我们是结义过的?其实我叫你来也不为别的事,只是想见见你。自从上次一别,我让人去找你,你姑母那里却早就人去楼空,连野草都长得人高了。又听你说是投亲戚来的,心下很担心你,孤身一人在京城闯荡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只是这么多人找你都找不见,又想着你也许回家去了,才渐渐把这事放下。不料今天竟在这里见到了你”,一个箭步上去,两指捏了他下巴迫他抬头,像要看进他心里一般盯着他的眼,“你来这里做什么,八哥说他买的是一群教习的女孩子,你怎么竟与她们在一起。你告诉我,你和她们是不一样的。”
柯昊原本低垂的脸突然被他抬了起来,一双眼睛愕然对上文晟双目,长睫轻颤几下,水气盈盈,惊慌失措便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头一偏,轻轻挣脱文晟的制栲。其实以文晟的气力,便是柯昊有十倍的力气也挣脱不得,只是见他这么楚楚可怜的模样,怎么忍心去逼,怎么能够去逼。
柯昊头垂得低低的,单薄的双肩不住抖动,两手紧紧将古筝抱在胸前,如玉指尖用力得不见一丝血色。好似只有这么用力抱着,便是抱住了自己的性命。
文晟原本气势汹汹,见他掉泪,反倒手足无措起来。平素他所见的人,都是极坚强的。赵紫是不用说了,便是他母妃,也从来没在他面前掉过一滴泪。直到见到柯昊,风中弱柳水中浮萍一样的人,真真是水做的。
文晟脸涨得通红,自己从来没哄过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咳了一声,粗声粗气的道:“你哭什么,我又没说什么重话。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的多没出息。以前我被父皇打扳子,手心肿得老高我都没有哭。你……你哭什么,不准哭了,听到没有。”
心烦气燥,索性将柯昊揽到怀里,下巴正正抵着他发顶。怀中的人是那么娇小,自己一张开手便可以将他牢牢抱住。
感觉衣襟被水气一点一点的浸透,抽气之声倒是渐渐弱了。文晟像哄孩子似的,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他的背,叹一声,“你让我怎么说你好。不是早就说过有什么难处便来找我么?我们既是兄弟,做哥哥的还能不照料着你?”
柯昊慢慢抬起头来,点点泪珠沾在美玉一般的脸上,目光幽幽,但觉带露娇花,溅水芙蕖,亦无此艳丽。
“若是我说,以前我说的话都是骗你的,你……你还会如此待我么?”
文晟剑眉一皱,“好端端的,为什么骗我。兴许你有苦衷。”
柯昊定定看他,小巧菱唇一勾,竟笑了,“我倒宁愿你打我骂我,这样我心里还好受些。你一片真心待我,我却……”,轻轻一叹,“你说苦衷,是了,谁没有苦衷,但若用苦衷当借口,天下间便再也没有明令待斩的犯人了。我跟你说,先前我跟你说的什么寻姑母的话都是假的。我自十二岁被卖到男娼馆,学的都是取悦男人的功夫,身子早就脏透了。那一日,我也不是存心。只是到河上散心,碰巧遇见了你们。”目光迷离,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别人都说我长得美,可是我在船上看到了你,神采飞扬,衣衫飘飘,像天神一样。你知道么,像我们这些躲在阴暗角落的人最怕你这样的人了,也最爱你这样的人。那一天,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吟诗作对,弹琴唱曲。唉,你说要与我结拜。许是猪油蒙了心,真当自己是清清白白的读书人了。真真不自量力”,眼眸微微一转,看也不敢看文晟,匆匆别了过去。但文晟却看得清楚,一颗颗珍珠般的泪珠儿断了线似的落到土里。只听柯昊细细的说:“王爷,你也不用恼,柯昊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的人。自此以后当避得远远的,再不惹王爷烦心。”
文晟一边皱眉,一边用衣袖替他试了泪水,“你也不是存心,我怪你什么。怜你疼你还来不及,我们既然结拜过,哪有做哥哥的嫌弃弟弟的?我也不是心胸狭窄的人。若让我说,那些个贪官污吏比你脏多了,你心如青莲,何必妄自菲薄?”顿一顿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随我回府,那男娼馆肯定不能呆了。你告诉我那馆子叫什么名字,明天我让人送银子去,有了银子他们难道还能不放人?”
拉了他就往外走,连说话声也不敢稍大。轻言软语,唯恐出气大了一点,这水晶一般的人儿便碎了。
柯昊半抬起脸,不敢置信的看着这英姿飒爽的少年皇子,“王爷,我这样的身份,若是进了王府,别人……”
文晟用力一握柔软的手掌,“别人,什么别人,你我坦坦荡荡,我拿你当兄弟看,照顾自个儿弟弟有什么不对。我看那些爱嚼舌头的人才是心思龌龊,胡乱编派是非。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在我面前放肆。”
柯昊的手被他握着,那是一双握剑的手,坚定有力,便如他的人,虽然尚且年少,但猛虎终究是猛虎,眼光如剑,凛然正气。只是这么被他握着,更凶更猛的风雨也不能伤害自己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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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鞭在空中打了个响儿,两匹枣红大马一声嘶鸣,车轮子飞快的转了起来。
虽然不是正经场合出入的马车,倒也布置得舒舒服服,两面湘妃竹帘一放,既挡了微凉的夜风,又能模模糊糊的看见窗外的景象。
这时已是中夜,京城早下了禁,一个走动的人也没有,宁静的大街上只偶尔听见一两声狗吠,远远的传来敲梆子的声音,拉得长长的音调在这宁静的夜里分外扎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文晟正和柯昊在车里温言说话,不提防马车忽然一顿,柯昊身子一倾,亏得文晟一把抱住。
抬手将车帘掀了,劈手便煽车夫一个老大耳括子,骂道:“好不成器的东西,我王府的银子就这么好拿么?明儿到总管那里领三十大扳子,便是脊梁骨打断了也不许叫疼。”
那车夫哪敢护疼,只是龇着牙吸气,“奴才是哪个名份的人,哪敢惹主子生气。是奴才失了眼,以为夜深了街上就没有什么人,便让马儿撒了欢的跑,谁曾想无端端杀出一辆马车来,让主子受了惊。”
文晟好容易耐着性子听他说完,见他又要左右开弓的自己掌嘴。不耐烦的挥手,“得了,谁耐烦听你罗嗦,那辆马车是哪个官儿的,你去问问,叫他先让我们过去。”
随手放下帘子,一边拨柯昊散落的发,“吓到你了,我府里的人真是越来越经不了事……”
还想再说什么,忽然车外一人笑道:“原来竟是王爷,真是想也想不到。”
这声音,怎么能忘?
文晟猛的掀开帘子,只见月光下赵紫一身大红官袍,美颈如玉,朱唇艳艳,点漆乌眸幽似海。
乍然相见,文晟虽然恨他怨他,但千言万语堵在喉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倒是赵紫嫣然一笑,如玉纤指一弹衣袖,偏头看着手指动作,一脸漫不经心,“早知是王爷,赵紫无论如何也该让道的。只是这城里都下了禁,王爷怎么还在街上行走?于情于理,都让赵紫料想不到。”勾唇一笑,盈盈眼波一转,道不尽的万般风流。
文晟几乎气炸,“当真好笑,我要做什么难道还要通报你?你还不是深夜在城里违禁驰骋,装什么道学君子。”
文晟张牙舞爪,手指几乎指到赵紫鼻尖。赵紫却像在看一只被踩着了尾巴的小猫,神情越发从容,凤眸微眯,温温笑道:“王爷这话过份了,赵紫只是将禁令告诉王爷罢了,王爷却好大顶帽子扣下来,赵紫哪里消受得起。我猜,王爷绝顶聪明,按理说应当对各种政令了如指掌,更何况深夜禁驰又不是新近定下来的规矩,王爷哪里会不知道?但王爷既然问了,若赵紫不答,就让王爷授之以柄,坐实了罪名。”掩袖一笑,见文晟脸上阵青阵白,丰唇被皓齿咬得鲜红欲滴,真恨不得就这么吻上去,“赵紫原也不想坏了规矩,只是圣旨大如天,皇上要赵紫进宫,赵紫还能不去?赵紫这脑袋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物儿,可也还不想丢了。王爷,这理由可过得去?”
“你……”文晟一手指着他,气得眼眶发红,反反复复就一个你字再也说不出其他话。
赵紫越是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便越是喜欢。负手踱了两步,夜风一起,广袖飘飘。
像忽然想到什么,眼眸在文晟脸上一掠,格格一笑,“赵紫忽然想到一个故事儿。有一个官员,他喜欢一个青楼女子,却偏偏家中娇妻闺令甚严,管得他不敢将那女子带回家里。他便想出一个法子,深夜将那女子接出来,安置在一所别院里。只是事情虽然做得隐秘,但天网恢恢,又怎么瞒得过去。
赵紫纵马夜行,那是奉了皇上的令,只不知王爷也是奉了皇上的令么?若不是,那是为了什么?”
文晟只是咬着唇不作声,瞪了赵紫一眼,“你伶牙俐齿,我说不过你。你既是奉了父皇的令,那便过去吧!”一面吩咐车夫让马车靠在路边。
赵紫见文晟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被气得水气莹然,明明还是一脸不服气的模样,怎么竟这么痛快就松了口?
心中疑虑渐生,眼光在遮盖得严严实实的车厢上一转,脆声道:“王爷急什么,王爷品级比赵紫高上几级,又是天潢贵胄,按理说该当是赵紫让王爷才对,怎么王爷竟做出有失身分的事?”
话里的意思文晟听得明白,只是柯昊便在车里坐着,他又拿什么去驳,只得一迭声的吩咐车夫拉车。
赵紫却一横身挡在马车面前,笑吟吟的道:“王爷天潢贵胄,心性高洁如云,该不会当真做出难以启齿的事吧?”
两人的对话柯昊在车里听得明明白白,先前还觉得赵紫在逗文晟,虽然有些奇怪,倒还没有出什么大事。现今听赵紫瓷词锋越来越犀利,再也坐不住,掀了帘子,轻轻的道:“这都是柯昊的过错,请公子不要再逼王爷了。”
赵紫万万没有想到竟真的从车里钻出个人来,听他自称柯昊,又是这样一个娇怯怯美人,心中早已雪亮明白。
广袖一拂,凤眸一弯,笑得越发艳丽,柔声道:“嗯,原来你就是柯昊,难为王爷日思夜想了。”
文晟原以为赵紫见到柯昊,定会字字如箭,指不定怎么得意了。却没料到赵紫竟然满脸柔和,且不说见不着一丝一毫的讥讽取笑,还显得温和万分。
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心里清楚,赵紫这人,面上愈是言笑晏晏,暗地里愈是狠辣。一个是娇怯怯的温室芝兰,一个是铁铮铮的傲雪寒梅,孰强孰弱,那自是不消说的了。
脚步一错,似有心似无意,将柯昊挡在身后,梗着脖子道:“你猜得不错,我这车里确是藏了人,现今你也见到了他。说我没有体统也好,说我失了身份也好,反正我是荒唐王爷,也不指望那点子名声。今天我把话搁这儿了,你抓住我的话柄,爱对谁说便对谁说,别承望用这个来挟制我,横竖我便是个破罐子,摔得再烂也还是个破罐子,怕个球。”
赵紫看得清清楚楚,眸中精光一闪而逝,脸上神色倒越发平和,柔声道:“王爷是为了什么事发这么大脾气,赵紫可一点儿也不明白。想来王爷对赵紫有些误会。但即便要定赵紫的罪也要容赵紫分辩清楚不是?”顿一顿,“夜深人静,若不是皇上要召赵紫进宫,赵紫又怎么会在路上遇见王爷。听王爷话里的意思,竟像赵紫蓄意监视王爷,寻了王爷的短处要挟王爷了。王爷是天潢贵胄,说句不中听的话,即使犯了大罪还是我大燕国的皇子,金尊玉贵的,赵紫一个小小的户部尚书,又不是和王爷有什么深仇大恨,犯得着拿自己的脑袋去和石头碰么。说得更近一些,赵紫还是从王爷府上放出来的奴才,报恩还来不及,哪里会要挟王爷。赵紫虽然愚笨,倒也不是这么不知进退。
赵紫在路上见到王爷孤孤单单的没人护持,若是不言不语的过去了,赵紫岂不是成了睁眼瞎子。哪怕心中还念着过去的一点情意便该下来给主子请安,问候一声。主子深夜纵马在大街上奔驰,身边又一个护卫的人也没有,莫说赵紫,换作任何一个人见着了心中也难免生出什么想法。王爷说赵紫猜疑车中有人,这话不错。赵紫确是疑虑车中有人,只不是像王爷说的什么寻了话柄来要挟王爷,实实是心中担心。京城虽然是天子脚下,到底不是十分太平,王爷武艺虽然高强,但江湖中那些鬼蜮伎俩难道都见识过?小心驶得万年船,这句老话总不会错。至于说了那许多不中听的话,也全是一心以为有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歹人挟持了王爷,赵紫一心要逼得那人出来,却不想王爷就这么恼了。赵紫这片心,还望王爷能体谅一二。”
文晟觉得有些不对,但赵紫又情真意切,句句在理,只是模模糊糊觉得自己又上了赵紫的套儿,却又实在找不出哪里不对。眼见赵紫双膝一弯,便要下跪认错,连忙纵身跳下马车,双手扶住赵紫,急急道:“我只是一时气话,又没说要怪你,你又何必……又何必……”
其实赵紫哪里会真的下跪认错,早就料到文晟会下来扶他。
顺势让文晟扶了慢慢起身,脸微微一侧,眼波流转,七分自怜三分嗔怪,轻轻的道:“好教王爷知道,赵紫无论做什么,终归是为王爷好的。请王爷听我一句劝,烟花虽好,却一瞬即逝。王爷身处宫廷,更应当明白这个道理,今天若不是被赵紫遇上,而是换了旁人,那又会怎样?”
文晟见惯了赵紫精明强干的模样,现今突然见他放低身段,温言示弱,便像一株沾了露水的芍药花。虽不像柯昊弱柳迎风般柔弱,但正是这坚强之中透出的柔弱,更让人心怜。
文晟扶着他,眼光与那宛转凤目一对,耳中听着款款细语,心中的怨,心中的恨,一时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许久没有这般相偎相依,文晟热热的体温一波波传到手上,血液仿若得到召唤般鼓动起来。赵紫情动,真想牢牢抱住文晟,心中更是恨极柯昊。
眼眸半垂,波光潋滟,言辞更是恳切,手掌轻轻覆上文晟的手,“王爷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身边的人想一想。这位公子秀秀气气,我猜也不是歹人,但王爷不是寻常百姓,把心思放在这位公子身上,值得么?再说了,现在这个时候,即便平地无事也要生出三尺浪来,更何况……”
话不需说得太透,文晟到底是在宫廷长大的孩子,赵紫的话字字珠玑,若说不对,那是自欺欺人。只是要他把毫无自保能力的柯昊孤零零的丢在男娼馆里,任他被人糟蹋,却是万万不能的。
左思右想,猛然见到赵紫的手竟与自己握在一起,莹白与蜜色交缠。脑中嗡的一声,脸庞飞红,竟想到赵紫与自己缠绵温存时的模样,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仍清清楚楚的记着赵紫的挑逗抚摸,温柔的,狂野的……
像被烫到一样,一把挥开赵紫的手,蹬蹬蹬倒退几步,手扶在车门上。
柯昊见他神色异样,只不知他方才和赵紫说了什么话,又不好问,只能担心的看他。
文晟知道方才赵紫着实无辜,自己的举动真负了他一片好心,只是此时让他回过身去看赵紫一眼却是千难万难。
心跳如雷,连喘粗气,真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倒是赵紫轻轻一笑,语气如常:“王爷是累坏了。这位公子身子单薄,怎么忍心让他在夜风里吹着,着凉了可怎么是好。王爷舍得,我才舍不得”,又对呆在一旁的车夫道:“我现今虽不是王府的官家了,但什么才是做奴才的本分你心里可得明白着。不要等主子开口吩咐了才慢吞吞的去做。没眼色的奴才,没见王爷累成这样么,还不赶紧着给我安安生生的送王爷回府去。”
赵紫虽然说话和和气气的,但那车夫自赵紫还是总管时便领教过他的手段了,见他发话,比遵圣旨还恭敬。气不敢喘一下便轻手轻脚的伺候文晟上车,落帘。伺候人的功夫真真做足了十二万分。
马车摇摇晃晃,文晟半掀车帘,远远的见赵紫上了马车,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方才与赵紫说话的情景反反复复在头脑中出现,原本不知如何面对赵紫,但此时见赵紫洒脱放手,没有再追上来,心中反而落空空的,好似失去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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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紫上了马车,随手拿了旁边的折扇把玩。
忽然柳无絮在窗外道:“公子,方才无絮见王爷放出狠话,实实替公子捏了一把冷汗,换了别人还不定吓成怎样呢!公子却能以退为进,从容应对。”
赵紫冷笑,“过钢易折。这本是极浅显的道理。王爷这人,越是和他顶撞他便越和你对着干,反而是温顺一些,服软一些儿他才听得进你说的话。那个柯昊,想来定是摸透了王爷的脾气禀性,又是这么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王爷更易上他的套儿。”刷的一声将折扇展开,看着里面的飞鸟鱼虫,若有所思,“无絮,你不用跟我去皇宫,左右也是干等着,不如赶紧追上王爷的车子,看着王爷是把柯昊送回府里还是去了哪里。把柯昊的底细查清楚,不仅是家族谱系,更重要的是他跟什么人接触过,是谁引荐他到王爷身边的,背后的主子是谁,这些都要给我查得清清楚楚,一丝儿也不能错。”
柳无絮是从小跟赵紫玩在一处的,虽然赵紫并没有大发雷霆,但字字像嚼碎了再从齿缝里挤出来,言语中竟像这个柯昊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这么个文文弱弱的公子,又是第一次见面……
慢慢斟酌着开口:“公子,那些皇孙公子哪个不好新鲜玩意儿?许是看着这个柯昊长得文秀,带回府里图个好玩。这么大张旗鼓的,万一被别人发现,明白的当笑话儿听,不明白的还以为咱们有什么图谋。再说,若没有个缘故,这么大肆去搜,义父那里也不好交待。”
缘故,这个缘故自然是不能说的,但理由却要说清楚。
手指一卷一卷的玩着折扇上的穗子,眼眸一转,声音清脆:“你知道什么,我这么做正是为了义父。”顿一顿,沉吟道:“我离开郑王府之前,王爷便说在湖上识得一个叫柯昊的人,但后来一直找不着,才把这事渐渐放下了。今儿才从太子府回来,身边便带了这么个人,京城这么大,偏偏叫他遇上,还是在太子的府里,若说是巧合,芝麻粒儿从天上落到针眼里也没这么巧的。再往深处想一想,这个柯昊没有别人带着他进得了太子府?是太子亦或是什么人送给王爷的,他们安了什么心,眼下还看不出来,自然对咱们没有什么影响,但谁能料到这柯昊不是一着棋?日后给咱们一记痛击,谁又为咱们喊冤去?我赵紫赔上一条性命倒没有什么,只是辜负了义父一片真心。”说着又是一叹。
柳无絮连连点头,悔道:“公子想得透彻,无絮愚笨。只是见那柯昊文文弱弱,比女子还柔上几分,便以为……,无絮立刻就去,马车走不快,想来还在路上。”
赵紫冷哼,“小慈是大慈之贼。越是看不出厉害的人才越是狠角色。你跟在他们后面,远远的跟着,不要让他们发现了”,想一想又解下腰上挂的玉坠儿递给柳无絮,“你悄悄的进郑王府,把这个交给小德子,只说前几次他给我办的事儿我很满意,让他往后多用点心思,我自会感激他。”
柳无絮接过玉坠,触手生温,晶莹透亮,上好的蓝田美玉。不说给那小德子多少好处而说成感激,论收买人心的本事,还有谁比得过赵紫。虽然看透,却哪敢说破,答应一声,马鞭子一抽,绝尘而去。
赵紫随手摔开扇子,眼眸含冰,“柯昊,哪怕你有上天入地的本事,我赵紫也不会放过你。”
鱼虫飞鸟,依然栩栩如生。只是……香木扇柄,竟被捏碎了。
第六章
马车摇摇晃晃,赵紫一路想了很多,想文晟和柯昊的事,想皇帝的事情。忽然马车停了下来,原来已经到了宫门。
赵紫略整了整衣衫,两边禁卫军铁甲铮铮,雪亮的腰刀映着白惨惨的月光。
赵紫一凛,忽然惊觉自己何时竟有了妇人一般的柔软心肠,竟分了这么多心思到那风花雪月的事情上。咬一咬牙,皇帝深夜召自己进宫,必定不会只是无事闲聊,皇上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圣明之君,自己要仔细想想,当真要仔细想想如何应对了。若是出了什么纰漏,可真真是掉脑袋的事。
赵紫本是红极的大官,一路行来,往来不绝的宫女太监,竟远远的恭敬立着,不吱一声儿便放行了。心中难免自得,莫怪人道宫里宫外两个世界,只这些奴才的面皮功夫便非同小可。
到了正殿,除了点着的长明灯,再没有一人。
旁边一个伶俐的小太监迎了上来,笑意盈盈,“赵大人辛苦了,夜这么深的。”
赵紫看他一眼,面目清秀,“你是哪个宫里的公公,这么晚了还在龙吟殿里值夜么?”
那小太监打一个躬,“奴才小路子,现今在万岁爷身边当差。黑灯瞎火的,便是奴才在这龙吟殿里当差也没这个福分不是?人人都说赵大人是天上文曲星君下凡,不止模样儿生得好看,文思才情也是一流的。奴才早有心要巴结了,只是朝堂大殿哪里容得奴才这名份的人上去。可巧儿皇上今晚让奴才在这里候着,否则什么时日才能见着赵大人呢!”
“好伶俐的奴才,凭你这张油嘴,若不升上太监总管真真没有天理了”,赵紫含笑,“是皇上让你在这里候这的,皇上现在在哪个宫里?”
“承大人贵言”,小路子眼笑眯成缝,“皇上现在在御书房”,一边小心的照着地面,“大人您请这边,天黑路不好走。”
赵紫随口道:“人说皇上一天只睡三个时辰,天蒙蒙亮便起身,四五个夫子六七个师傅教着,上通天文下通地理。我才想着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能人,现今真真让我见识到了。赵紫一介俗人,能为圣明天子办事真是祖上三世修来的福气。”
小路子接口道:“大人若是俗人,奴才岂不是连蚂蚁也不如了?奴才伺候皇上这么久,少有见皇上这么忙的。先是大将军过来,议了好长时间,也不知在议什么。”
赵紫眼光一跳,“大将军来过?走了没有,还留在宫里么?”
小路子不知想到什么,“大人还不知道,大将军经常进宫的,位高权重,皇上有多少仰仗他的地方。嘻嘻,这个……出不出宫,什么时候出宫,哪里是咱们这些做奴才的能过问的。”
银盘似的月亮从云后探出头来,在白玉雕栏上洒下一层银屑似的月光,偶尔一两声夜莺啼叫。夜风掠起衣摆,风中竟传来暗香阵阵,闪目望去,左右竟种满了花,也不知是什么品种,娇嫩的花瓣全被银色的月光铺上一层雪色。
赵紫从小路子的话中听出些意味,心中已有了主意。
大将军既然来过,想必这次不同寻常的召见一定与这阵子传得沸沸扬扬的开战脱不了干系了。只是皇上从没在朝堂上对这件事表过态,纵使朝臣们提起也是不置可否的含混过去,这么急巴巴的让自己进宫,当真是为了这件事么?
说话间已到了御书房,再容不得他多想,一脚跨了进去。
皇上只穿了一件青丝竹布衫,退去白日的威严深沉,竟显得极随和。不知想到什么,眼里眉梢全是暖暖的笑意。见赵紫进来,略抬一抬手,“坐。”
赵紫坦然在下首坐了。灯影晃动,他能轻而易举的猜透文晟的心思,却无论如何也弄不懂皇帝在想些什么。这位深谙驭下之术的帝王,恩威并施,深沉莫测。正思量着怎么开口。
却听皇帝道:“赵紫,你觉得朕这个皇帝做得好不好?”
轻飘飘一句话无异平地一声闷雷。
赵紫挺直背脊,感觉冷汗一点一点浸湿衣衫。在如此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只有自己和皇帝单独相处的御书房里,皇帝忽然抛来这样一句话,只是想听一听自己的评价?不,不,皇帝断断不是这样的人,聪敏足以拒谏,狂傲足以破腐,龙翔九天之外,哪里是常人一两句话便左右得了的?
猛然一惊,那么,皇帝便是试探自己了。侍君之心,唯君而已。是了,一定是这样。
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对手,论身份论地位,自己没有一样及得上的,凭的,是自己的脑子,筹码,是自己的性命。
目光如电,正色道:“赵紫不过是个奴才,皇上这么问,真真是折杀赵紫了”,俯身磕了个头,挺直腰杆,如一枝污泥地里伸展开来的白莲花,玉秀风神,“皇上既然问到赵紫,赵紫若不答,便是抗旨,若像平常人那样说些逢迎的话,皇上听了虽然舒心,但那是欺君。赵紫是皇上一手提拔上来的,无论怎么,也断断不能做那抗旨欺君的事。皇上问赵紫究竟怎样看待皇上。皇上是几百年才出一世的明君”,声音清脆,空旷的房里荡气嗡嗡闷响。赵紫舔舔嘴唇,“皇上圣虑深远,自登基以来,将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前时不足的钱粮也补齐了,现今用来穿钱的绳子都放得烂了,屯在仓里的粮食一层压着一层,连仓顶都冒了尖儿。皇上这些年这些年做了多少前人想做而不敢做的大事,通漕运,平南越,那是怎样的宏图伟业。只是,皇上虽是千古难寻的明君”,定定看着皇帝,一字一顿的道:“却不是圣君!”
“晤?”皇帝神色未变,唇边笑意却慢慢收敛了,声音低沉,“说下去。”
“圣人,不食人间烟火,不通七情六欲”,汗透重衣,赵紫却浑然不觉,言语越发流畅,隐在长袖下的自家却将掌心掐出血来,“皇上虽是天龙托生,到底肉体凡胎,割舍不下父子亲情,人伦道义。心中存了善念,下手自然不能狠辣无情。赵紫小子愚见,通观朝中格局,赵紫以为,皇上太过仁慈。有些愚人被猪油蒙了心,体察不到圣上用心,倒越发张狂了。臣记得一句话,小慈是大慈之贼。”
一时间两人无语,沉闷的气氛压得赵紫喘不过气来。
忽然台上烛火叭的一声,爆出一朵闪亮的火花。
皇帝直勾勾的看着赵紫,目光阴狠,只是咬着细白的牙道:“好一个赵紫,满朝文武没有一个像你这样对朕说话的,你狂妄!”
一声大喝,惊得门外的小太监探头探脑的向里张望。
“好没眼色的奴才”,皇帝一偏头,满脸肃杀,指着门外抖得筛糠一样的小太监道:“主子在这里说话,哪有你张望的份儿,拖下去,打三十扳子。”
赵紫看也不看连连哀号的小太监,神情越发从容了,“赵紫是皇上的奴才,死了也只是皇上的奴才。皇上问什么,赵紫自然答什么,若是只捡好听的话说,哪里还有半点侍君之心,忠君之心。皇上天纵英武,赵紫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皇上只要细想一想,必定分辩得清。”
皇帝定定看了赵紫一会,目光如箭,赵紫竟毫不游移,坦然相对。
眼中怒色渐渐敛去,剑眉飞扬,薄唇带笑,竟亲自扶起赵紫,“好一个赵紫,不枉朕提拔了你。”
皇帝一笑,赵紫心知这一场赌局自己赌胜了。无声的吐出一口气,脸上却不敢带出半点心思,只是笑着:“皇上恩德,赵紫不敢稍忘。”
“嗯,你记着就好”,皇帝笑吟吟,负手踱了几步,“你方才说的不错,朕的确太过仁慈,明知朝中有许多弊端,只是碍着太后的面,碍着诸位皇公的面,朕不好去动,也不能去动。底下那些奴才又是看着朕的脸色行事,朕不放话出来,又有哪个人敢去抢这个烫手山芋?”深深看赵紫一眼,“你很像朕年少的时候,心思机敏那是不消说的了,更难得的是大胆。你刚才一番话,朕就从没听到一个臣子对朕说过。如若不是自有一番见识,如若不是忠心为朕,为朝廷办事,这一番话如何说得出口。”
“是”,赵紫垂手立着,恭恭敬敬的道:“赵紫惶恐。”
“朕倒看不出你有半点惶恐”,皇帝朗声一笑,真如拨云见月,眼波流转,温言道:“你不用学那些小意儿连连告罪,朕还有大事等着你去办”,顿了顿,“其笙的后事办了没有?”
话说到这里,赵紫终于明白皇帝到底在转什么心思,笑道:“其笙的后事是赵紫发送的,因其笙是个清官,死后倒不宜太过张扬,几个至亲好友来凭吊一番也就是了。”
其实其笙死得不光彩,虽是自杀,但外头一传十十传百,多少难听的话都出来了,更有不少是牵扯到赵紫的。赵紫只言不提自己的的委屈,一意替其笙遮掩。皇帝心中明白,暗暗点头,越发赏识赵紫了。
“其笙这人可惜了的,官做得再大也终究是别人的棋子,他那本账册,你找着没有?”
赵紫一惊,怔怔的看着皇帝。好灵便的耳目,自己与其笙独自说了几句话,身边再没别人,怎么就传到皇帝耳里了?
皇帝神色淡定,满意一笑,“连其笙这样的人也要听他指挥,要死便死,真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人物了。朕每每想到身边便伏着这样的人,就出一身冷汗。赵紫,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忠君爱君,可怎么替朕分担忧愁。”
“是”,赵紫想了想,沉吟道:“臣想……这件事是蓄谋已久的了。其笙做户部尚书时起,他们便偷偷的从国库往外搬银子,他们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看了皇帝一眼,见他若有所思,“臣想,把本账册是关键,里头必定记着来往官员的明知,他们既然能笼络其笙,难道不能笼络别的官儿?账册,臣已经着手查了,只是……”
皇帝冷哼一声,与文晟有几分相似的俊美脸孔竟狰狞扭曲,像被激怒的兽,“朕知道你在顾虑什么”,皇帝的声音沉沉的,闷闷的,“你是奉了旨的,只管放开胆子去做。那些国蠹,不管是什么人,都不能拦你。”
赵紫知道这次皇帝是下了狠心,光听那句“不管是什么人,都不能拦你”,便兴奋得血液鼓躁,心知又有一番大事等着自己。虽然疑团重重,扑朔迷离,但越是如此,好胜之心便越强,更何况皇帝已经放下话来。揣测话中隐意,像要借自己的手,一肃朝廷纲纪。
不过,这又是另一场赌局……
查出了固然飞黄腾达,查不出又会怎样?再者说,皇帝虽然放下狠话来,其意决然,但焉知牵藤挖根之后,局势难控,自己不会成为替罪羔羊?
思虑深深,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当下撩袍下跪,唇角带笑,黑嗔嗔的眼珠子却精光似电,脆生生的道:“有皇上这句话,赵紫还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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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御书房,依然花影重重,月皎如初。
赵紫长吐口气,吸一口清冽含香的晚风,方觉好受了些。再回头看一眼不远处的御书房,月光偶尔照在镏金匾阁上,映出烫金大字,恍若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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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眼看赵紫去了,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御书房里,像专心想着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想。忽然唤了小明子进来,问道:“朕吩咐的东西,都给大将军送去没有?”
小明子笑道:“皇上吩咐的事,奴才长了几个胆子敢抗旨?御膳房做了极品杏仁酥,水晶桃花糕,豌豆黄,还有一壶热腾腾的奶茶。大将军进了两块水晶桃花糕,进得香。”
皇帝点了点头,紧皱的眉舒展开来,笑得像个孩子,“是么,朕就说少卿喜欢这种点心。你记下了,往后只要大将军来,便上这种点心。少卿睡下了么?唉,朕真是糊涂,原以为一会儿就好,白白让少卿等这么久。不行,朕要看看去。”说着便起身。
小明子忙忙跟上,眼觑着皇帝的神色,小心的道:“大将军已经回去了。大将军说那盘残棋先放着,下次进宫再接着下。大将军还说夜深露重,请皇上保重龙体。”
皇帝身子一僵,神采飞扬的脸一点一点黯淡下去,温暖的笑意一点一点沉淀下去。
冷冷的道:“摆架雍和宫,朕今晚哪个娘娘的牌子也不翻。”
第七章
赵紫回到府里,才觉得浑身乏得不行。换了一件单衣,懒懒的躺在榻上,星眸半合,敛去精锐之后竟显得那般柔软无害。
柳无絮本想进来,但见赵紫这副模样,在门边顿了顿,想转身离开,却又被赵紫叫住了,“是无絮么?别躲躲藏藏的,我还没有睡。”
“是。”柳无絮笑了笑,进来将一条云龙缎被盖在赵紫身上,“公子脸色苍白得厉害,这阵子真是忙坏了,无絮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官儿像公子这般拼命的。再这样下去,便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无絮想着,反正手底下的人这么多,让他们替公子分担一些岂不是好?偌大的户部,难不成都让公子一肩挑了去?”
赵紫一笑,半侧过身,雪白的锦被滑到腰下,身上只着一件单衣,柔顺服贴,越发勾出玲珑曲线。许是太倦,柳无絮竟觉察不出赵紫惯常的凌厉,只见他一双眼眸似睁非睁,似合非合,眸光如水,从宛若蝶翼一般的长睫下流泻而出,乌黑的发随意的洒在榻上,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颈脖,越发显得美人如玉。
柳无絮别开眼,不敢再看,此时的赵紫,宛如魔魅。
“你说的这些我何尝想不到”,赵紫轻轻的道,便连声音也透着慵懒,“我安插进的人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只是我初初升迁,官场的事还有些捉摸不透,每日里多少应酬,既不能辞又不能推,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难道我能让他们去?”,顿一顿,神情越发柔和,“无絮,我早就跟你说过,户部是个让人眼热的肥缺,也是块让人烫手的烙铁,难的不是那些密密麻麻的账册,而是那些笑得像弥勒佛一般的官儿。你永远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也永远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在背后捅你一刀。无絮,不是我死死抓着权力不让给手下的人,他们都是和我贴心换命的兄弟,能让他们多办些事我欢喜都来不及。我只是不放心,一着错满盘皆输。怎样与那些官儿若即若离,怎样令得他们对你既畏惧又亲近,这就是极难的事儿了。无絮,你能明白么?”
柳无絮从来没见过赵紫这副模样。平时他与自己说话,总是朦朦胧胧的隔了层纱。现今说的这番话,真真是掏心窝子了,滚烫滚烫直烧到五脏六腑里去。原本还想着怎么从赵紫手中分权,现在竟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眼光落在赵紫削瘦的肩上,也不过与自己一般年纪,怎么竟要承担这么多。
思虑万千,想到彼此今后走的路,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良久,声音像被沙砾磨过一般沙哑,“公子真是累坏了,还有两个时辰才天明呢!公子合合眼,略歇一歇精神气儿就足了。”
“还有两个时辰,”赵紫喃喃的,眼光扫到窗外,满天星子已渐渐隐去,只留下稀稀疏疏的几颗在蒙蒙的天上眨着眼睛,“两个时辰,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我只略躺一躺就好了。无絮你和我说说话儿,有人陪着就没有这么乏了。”
无絮心里疼疼的,轻轻的道:“公子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无絮既然是伺候公子的,自然要替公子分忧。公子什么事都搁在心里,那是信不过无絮。”
赵紫看了看他,微微笑道:“我怎么会信不过你,只是,有些事是别人帮不了的。”不知想到什么,目光竟空空茫茫,一声轻叹逸出唇边,“我让你去查那柯昊的来历,查到没有?”
“是”,柳无絮略理了理思路才回道:“无絮问了随同柯昊一道去太子府演奏的班子,才知道那柯昊原来竟不是与他们一路,别人都是被八王买来的,唯独他是被八王请来的。说到身份,也没什么稀奇,不过是后庭苑的红牌小倌。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自视也高,一般身份地位的人还入不了他的眼,非一万两银子不卖身。无絮跟着王爷的马车,见那柯昊一直没有下来,竟是和王爷一道回府了。”
赵紫听得仔细,咬着牙笑:“就这些了?”
“是,因时间仓促,无絮只打听到这些。那后庭苑的老鸨见是生面孔,即便给了银子也仍是十句里头夹了三句谎话,不肯吐实。”
“难为你了”,赵紫轻轻一笑,原本半合的眸子缓缓睁开,乌黑透亮,寒似冰,冷似箭,哪里见得着半点睡意,“虽只打听到这些,也足以明白那个柯昊来历不简单。无絮,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在想我又在杞人忧天了,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倌儿,翻得起什么大浪?不错,一个小倌儿,论身份那是最下贱的,但柯昊却非一万两银子不卖身。你想想,一万两银子抵得上一个一品大员多少年的俸禄,更何况不只是有钱就可以的。方才我听你说‘他自视也高,一般身份地位的人还入不了他的眼’。若依你的话说,不过是个小小的供人狎玩的兔儿相公,他怎么敢得罪这么多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那些人只要伸出一个小指头便可以碾死他。我想,他敢这么猖狂,身后必定有一个更有权势地位的人护着……”
柳无絮笑道:“公子说得有理,但既然那柯昊后面的人这么有权势有地位,为什么不单独把柯昊养起来。越有身份地位的人越重面子,养一个小官儿又费不了什么事。”
“这正是我想不透的地方”,赵紫头一偏,额上几根发丝落到唇边,如血红唇,如墨乌发,越发邪魅,“不管怎么,无絮,你去查查那个柯昊背后的人到底是谁。你不必亲自去,找几个去得惯的嫖客去问老鸨,看看什么人最常与他接触。查到了立时来回我。我只担心,这个柯昊……”不知想到什么,生生转了话锋,“我只担心这个柯昊会碍了咱们的事。”
“公子放心,无絮自然知道。”
“我也不叮咛你什么了”,赵紫松散的向后一靠,笑吟吟的道:“轻重缓急,你自是知道的”掩口打了个呵欠,星眸强睁,“说了一会子话,我竟有些困意了,我躺一躺。无絮,你也忙了一天,累坏了,快去睡吧!”
房门格的一声合上,赵紫看着跳跃舞动的火苗,幽幽一叹,自己担心,这个柯昊费尽心机来到文晟身边,会令有所图啊!只是,这番担心对柳无絮尚且不能说,又怎么能对文晟说!
一阵风过,满园的树木被吹得滞压摇晃,朦胧的晨光映着摇曳的树影投到纱糊的窗上,张牙舞爪,像极了狰狞的兽。几片枯黄的老叶扑棱棱的顺着闪开的窗缝钻进屋里,在地上翻滚着打着旋儿。
喀的一声,像枯枝断裂,又像窗棂撞击。
赵紫罗袖一拂,烛火嗤的一声灭了。
随手抓起锦被兜头向窜进的黑影罩去。左掌如刀,直击那人肋下。那人也机灵,一侧身避了过去,身段极其柔软,平平向后一仰,腰弯如桥。赵紫的手险险从他脸上掠过,劲风激得那人柔软的发丝拂在手上。
黑暗中谁也看不见谁,全然凭一股武人的直觉。一时间房中风声大作,衣袂翻飞。
赵紫挡住那人手刃,忽然想到什么,左手竟也不照常理直取对方双眼,而是五指簸张,护在腰间。
说来也奇,那人果然出指如电,直取赵紫腰下,却正正被赵紫扣住手腕脉门。
黑暗中赵紫的笑声分外清脆,“鬼丫头,见了主子竟闹这么一出,看我怎么罚你。”手一松便撤了力,再不理那人,转身便去点灯。
黄澄澄的烛火再度燃了起来,灯光,只见那人格格笑着,一把扯了脸上黑布,竟是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女,面貌清秀,但那一双嵌在白皙脸上的眼睛,乌溜溜,圆滚滚,闪着机灵的光,好似随时就能生出许多精灵古怪的主意。
少女一手玩着粗粗的大辫子,一蹦一跳的挽了赵紫的手,身上一条蓝染星花百褶裙随动作一荡一荡的,手上脚踝套的银镯子玎玲作响。一身装束似汉非汉,似夷非夷。
“不愧是公子,才两三招就制住了沙若。”
“我还不知道你?”赵紫伸手掐一把沙若水嫩嫩的脸蛋,笑吟吟的看她雪雪呼痛的样子,“这么点功夫也敢在我面前卖弄。你该庆幸我认出了你,否则一鞭子下去,你还有命么?”
沙若拍拍胸口,两臂一张倒在软绵绵的榻上,淘气一笑,“公子若舍得,只管下手。”闭了眼睛大叫一声,“啊,我死了。”
赵紫又好气又好笑,无奈摇头,“鬼丫头,你从苗疆跑来的?事先也不跟我说一声,这么老远的路程。义父知不知道?”
沙若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我才懒得理那老头,苗疆和京城隔了千山万水,天高皇帝远的,我就不信他的手能伸那么长,管得到苗疆去?再说,我经常东溜西窜,那些人做梦也想不到我会跑到京城来”,想了想,翻身趴在床上,双手托了下巴可怜巴巴的看着赵紫,“公子不要赶沙若回去。沙若这么千里迢迢的来到京城,为的就是能陪在公子身边。公子离开以后,沙若每日里想的都是公子,担心公子吃不好睡不好,担心公子被人欺负……”
“好了,你装出这副可怜相还不想让我留下你”,赵紫挑了挑灯芯,让它燃得更亮,“你心里转什么鬼心眼难道我还看不破?说什么离了我便担心得不得了,其实是在苗疆呆得厌烦了想来京城走一遭。既然来了,我也不能赶你回去”,想了想,缓缓的道:“这样,你就留在我这儿,反正这府里空房多,只要不张扬,断断不会有人发现的。你和柳无絮见过面没有?”
沙若嘴一撇,哼道:“我才不要见他。沙若知道,柳无絮不过是条狗,是老头子布在公子身边的眼线。沙若就是不明白,以公子的机敏,怎么会不清楚?为什么不安排个差使,将他远远的调开,难道身边伏着一条蛇会自在?”
赵紫偏过脸,眼光闪动,轻轻一笑:“你能想到这一层,我心里也安慰。只是世间万物,清中有浊,浊中有清。用人之道如深渊大海,哪能因为心里不喜欢便把他打发得远远的。能不能成为人上之人端看你怎么用人。这里头文章太大,你刚从苗疆过来,心思纯善,一时半会跟你也说不清楚。现今我只告诉你,若真心要留在我身边,就少不得跟柳无絮碰面,我不管你心里对他有多大成见,一概压在心底。我要烦心的事太多,不想再分出心思来调停你们。若你自认性子太野,做不到我嘱咐的话,我也不勉强你,明儿一早便回苗疆去。”
赵紫虽然说话温和,但沙若纵使天不怕地不怕,任性惯了的,就独独怕赵紫。抿了抿唇,低低的道:“公子说什么沙若便做什么。沙若只想留在公子身边,哪里也不愿去。”
赵紫难得见她这么乖巧的样子,伸手替她拨了拨落在额前的发,“其实我极不愿你留在京城,这里功利心太重,怕污了你的心性。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累坏了吧!饿不饿?我让人去做些点心。”
沙若笑逐颜开,大大点了下头,“我要吃冰糖葫芦。”
赵紫失笑:“傻孩子,这难道能当饭吃?先吃碗面,那些叫你眼馋的小吃,明儿自己上街买去,往后日子长着呢!”
沙若笑嘻嘻的看着赵紫为她张罗,忽然想到什么,“公子,你让我留心的那件事……”
赵紫猛的转身,做个噤声的动作。轻轻走到沙若身边,温温笑道:“我原本也没指望着,想不到老天竟这么眷顾。你找到那个人了么?”
心跳得很快,连呼吸也不能。就是面对皇帝也没有这么紧张。不、不仅仅是紧张,还有极热切的期盼。死死盯着沙若的嘴,手心湿湿滑滑的,唯恐下一刻听到的便是让自己掉下云端的讯息。
沙若哪里知道赵紫这番心思,舔舔嘴唇,声音压得很低,“也是机缘巧合。我无意中听到几个苗民抱怨,又见他们冒着大雨,手里提着包裹,专往没人住的山上走去。公子你是知道的,我这鼻子最灵,任凭什么药物,一闻便闻得出来,他们包裹里传出来的熏肉咸鱼的味儿重的刺鼻,怎么瞒得过我?看装束像是去砍柴,可那七蛇山最是凶险,又下着大雨,只有傻子才挑这个时候上去。我就偷偷跟着他们,他们也苯,竟没有一个人发觉。好容易来到一个山洞。其中一个人进洞里去了,其余两个留在洞外。我数了数,连同以前留守的,一共十个人。我心中奇怪,这么个地方,守着这么多人,洞里究竟有什么古怪。便用药迷昏了那些人,进洞一看,洞里竟藏了个女人。”
“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赵紫声音颤抖。
“蝶衣!”沙若一字一顿的道。
赵紫呼吸一窒,心脏像被人捏得紧紧的又突然放开。苍白的脸颊渐渐浮起血色,黑得浓墨一般的眸子里精光闪动,久久才咬着白玉一般的牙道:“好,天不负我”,紧紧盯住沙若,“你把她带出来没有?”
沙若头一仰,骄傲得像只小孔雀,“既然认定她便是公子要的人,哪怕要了沙若的性命也是要把人带出来的……”
还要再说,却见一道白光从赵紫手中射。窗外吱的一声惨叫,眼前一花,赵紫已抢出门外。
沙若跟上去一看,一只夜枭被钉死在窗棂上,殷红殷红的血顺着颈脖流下来,滴在大理石地上。
“原来是鸟。”赵紫冷笑,眼里透着阴狠。
若无其事的回到屋里,却不立刻发问,而是磨了墨,将饱沾墨汁的笔递给沙若。
沙若看看浓黑得要滴出墨来的笔,再看看赵紫,绝美凤目透出的冷意让沙若打了个寒颤,缓缓接过笔,皓腕颤抖,银镯叮叮作响,在雪白的宣纸上重重写下两个字。
赵紫只看了一眼便将纸放在烛上烧了,火光映着赵紫雪白的脸,时明时暗。赵紫定定的看着跳跃的火光,似乎眼里也有两蔟火焰跳动。
薄薄红唇微微勾起,整个人宛若冰雕,浑身散发着冷冽的寒意,便连吐出的话,也像一颗颗冰珠子,冷冷的砸在沙若心上,“好好把她养着,一点纰漏也不许出。记住,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对谁也不能说,尤其是柳无絮!”
第八章
赵紫本就不是缉凶擒盗的主儿,上次当着皇帝的面应承下来,那是万不得已,面上信誓旦旦,实则内心一点把握也没有。忙忙碌碌一个月过去,莫说银子,便是银子的碎屑儿也没见到一丁点。
缓缓拨着茶沫子,袅袅白烟蒸腾上来,扑面一股清香。
只是自己虽急,却有人比自己更急。
眸光一转,对面坐的廷尉刘赫不住拿袖子抹脑门子上的汗。
一个月,他往赵紫府里跑得最多,这也怪不得他。廷尉管着着天下治安,小窃小盗尚且要管,更何况丢失了这么大笔的银子,又是在天子眼皮底下,国库中丢的。这件事虽怕惊扰了人心,没有列入朝议,可是皇上三番五次斥责刘赫,怎么瞒得过宫里的太监宫女,早有嘴碎的人传了出去。
其实在心里,赵紫也实实可怜这个刘赫,兢兢业业数十年,临了临了却出了这样的祸事。走在路上,凡是与官字扯得上边的大爷们都拿指头戳他的脊梁骨。
笑吟吟的,眼光落在刘赫黑得发红的紫膛脸上,话却是对着下人们说的,“没看到刘大人热得直淌汗么?没眼色的奴才,还不快拿冰盘子出来。”
刘赫先前是带过兵打过仗的,本来可以封个爵爷,只是不知犯了什么事,剥了爵当了个统管天下治安的廷尉。名声降了一级,手中的权势却多捏了一些,仍旧跨刀立马的,倒合了他的心性。说话之间带着军人特有的粗率,一摆手便咧了一口白牙笑,“刚刚入夏,这贼老天就发起瘟来,热得人教受不了。拿几盘子冰来摆在屋里,也好驱驱暑气。”一袖甩了一头的汗珠子,惯常眯得细细的眼觑了觑赵紫,“赵大人好定性,我往你这儿跑了三四趟。怎么着你也要给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担责任的也不单单是我吧?库房可是你户部管着呢,钥匙也在你手里捏着,皇帝更是下了旨要你查的。可你总闷不吭声的,不说话算怎么回事?”再也耐不住,刷的一声起来,强壮得像熊一般的身子焦躁的在屋里踱着步,“我就是受不了那起子屁事也不懂的官儿拿那眼神看我。我带兵打仗几十年,哪里受过这种窝囊气,便是搭上性命也要把这案子破了,到时把他们的眼珠子挖出来一个个当泡儿踩。”
赵紫放下手中茶杯,淡淡的道:“刘大人消消气,你在我这儿冲我发火有什么用?若是这样银子便能从天上掉下来,那我还用在这里干坐着?他们不明白咱们的苦处那是他们没见识,犯不着和他们怄气,气大伤肝,若损了身子,那还不是遂了他们的愿?”,顿了顿,“其实论心急,我并不比你少,皇上虽然没有定下期限,但咱们做臣子的更应该体察圣上一片苦心。你来的这几次,说的话我都仔仔细细的记在心里。只是我从来没有查过案子,心里虽然有些想法,但朦朦胧胧,也实在拿捏不住。”看了刘赫一眼,微微笑道:“我心里想着,这么大笔数目的银子,即使装箱运车也要好几十车,守城的士兵又不是瞎子,怎么可能运出京城。如果我料得不错,这批银子一定还藏在城里。”
刘赫与赵紫对视一眼,“既然是藏在城里,也不能久待,必定要想尽办法把银子销出去。”
“除了钱庄,而且是豪门巨富的钱庄,否则谁也没有这份能耐吃得下这笔银子”,赵紫一拂袍袖,唇角带笑,“库银是官银,每锭银子上都盖了朝廷的戳子,哪家钱庄敢收?”
“我没想到这一层”,刘赫抚着脑门,皱眉吸着气。这时几个小侍儿捧了几盆冰进来,凉飕飕的冷气扑面而来,满屋热烘烘的气息一扫而光。炎炎夏日,屋里竟清清凉凉。刘赫忽然觉得太冷了,许是因为几盆冰块,许是因为赵紫说的话,一时自己像掉进一个冰窟窿,干燥的皮肤上冒出一颗颗细微微的疙瘩。
“收了官银是要掉脑袋的,虽说人性贪财,但连性命也没有了要这些银子还有什么用”,刘赫也不糊涂,冷静下来后又是那个精明干练的廷尉,“以前我也办过几个类似的案子。几个小毛贼偷了王府的古董玉器,拿到当铺去销赃。换成轻飘飘的银票揣在怀里大摇大摆的去吃喝玩乐,愣是没有一个人发现,我摸出门道来,大凡这些贼都和个钱庄当铺青楼古董店有些关联,串成一条线的,拿到东西三七分成,虽然闹开了要吃官司,可也真没有几个人是不愿的。这次的事情普通钱庄没有这个胆子,一是银子都带了朝廷的戳子,一看就知道,拿出去也不好销;二是这么大笔的银子,实在太扎眼,即便做得怎么隐秘也难保没有风声漏出来。刚才你说豪门大户的钱庄,的确,那些钱庄都是他们名下的产业,兑银子也不过是从一个门过到另一个门,从密道走也不易被人发现。可是商人大凡有个习性,那就是有是非有官司的事能不沾就不沾,商家首重诚信,真要有什么只言片语漏出来,他们祖传的产业就毁了。既然家底殷实,又不缺银子,实实犯不着为了个‘贪’字冒这么大险。凭心而论,我猜这笔银子应当不会流到钱庄,而是埋在京城的哪个角落,趁风声过了以后再取出来。”
赵紫想了想,“不管这批银子是不是流到钱庄,总之是在城里,现在只是摸不透是什么人拿的。抓贼刘大人是行家,这些年有没有什么成名的飞贼在城里出现?”
刘赫笑了,眯得细细的眼闪着精光,“除了前些年飘雨剑洛天大撒英雄贴,弄得满城风雨之外,再没出过什么事。”
赵紫秀眉一挑,“飘雨剑洛天?”
刘赫有些渴,也不管放在桌上的茶已经凉了,一把抓起来倒进嘴里,一抹水渍,咂咂苦涩的嘴,“不瞒你说,我之所以把京城治理得没有宵小,全是早年在江湖上混出来的功绩,黑白两道多少卖我些面子。说起这个飘雨剑洛天,只要是闯荡江湖的人没有一个没听过他的名号的”,目光有些迷离,“他是个谜,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十五岁成名,凭一把飘雨剑打遍两江好手。那剑舞起来,真真像倾盆大雨,密不透风,人身上的血根本沾不上他的身。他行事也怪,别人向他讨教,他从来不应战,独来独往孤零零的一个人,就像独行于草原上的苍狼。他这人……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只知道他行事虽怪,却可以为了朋友的一句话独自杀上摩天崖,踏平三岗十九寨。有些好事的人为他算了算,他杀了五千七百十九人,全都是大奸大恶的,没有错杀一个好人。前年他大撒英雄贴,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却是唯一一次应别人的挑战。没有人知道那个人是什么人!两人就在京城郊外的石子岭大战了一天一夜,那真真是旷古难寻的大战。长剑如雪,衣如银月……”
“最后谁赢?”赵紫见刘赫呆呆出神,忍不住问道。
“最后……谁也不知道。”刘赫长叹一声。
“不知道?”赵紫挑高秀眉,“几百双眼睛盯着,两个大活人竟这么不见了?”
“就是不见了。起了大雾,雾散了以后两个人齐齐消失了。地上一点印记也没有,自此江湖上再没有这两个人的讯息,就好像他们从来没在这世间出现过似的。只有那场大战,现在还时时有人提起。”自失的一笑,“话扯得远了。我和这些江湖人打过交道。他们看重的是名声,要他们冒着大不敬去取库银,我想没有一个愿意这么做。再者说,那些不是银票,都是实实在在的银子,端在手里还沉甸甸的。再有本事的飞贼也不能把它们背在身上运出去。”
赵紫唇边依然带笑,只是眼眸越来越冷,指节扣着桌子,缓缓的道:“现在我心里有个不该有的想法。刘大人,你是带过兵的,你说,这两百万两银子若是放在军队里,能做什么事?”
“能建一支军队”,刘赫想也不想,“兵器车马粮草,一应俱全。”吐了一口气,无意中眼光看向赵紫,澄金澄金的阳光投在赵紫脸上,竟看出出什么神色,只一双眸子黑得出奇。
刘赫打一个冷战,连声音也在发抖,“你……你是说……,不,这不合常理。皇上治国有方,四方盗贼不兴,谁吃饱了撑着去做这种满门抄斩的蠢事……”
赵紫打断他的话,已久笑吟吟的,好似方才惊天动地的话不是他说的,“我只是说说我的想法,现今一切太平,什么也没有发生。刘大人好歹是带过兵打过仗的,怎么一句话便吓成这样。皇上既然把这差使交给我们,我们自然什么都要想到,不管是最坏的还是最好的。”风目一转,“这些银子不是现在才失踪,至少前几年已经不见了,竟然没有一个人察觉,这些人行事之密,胆量之大,真真让人心寒。能与朝廷大员勾结,入库房如入无人之地,这些贼人……即使不在朝中身居要位,也必定也朝廷高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今我是往最坏的方向想,刘大人你怎么看?”
刘赫额上布了一层细细的冷汗,咬着牙一字一字的道:“我一个粗人,脑子不如赵大人转得这么多,你说怎么就怎么,最坏也不过是起兵谋反吧!要起兵,武器装备自然不会少的,查这个我有门路,一座铁山一座铜山的查。招兵买马,声势太大,做得再隐秘也瞒不了。”
赵紫纤细的指尖沾了残茶在桌上画着,皱了眉边想边道:“刘大人便按方才说的话去做,盯紧几个黄带子宗室。四方贼寇还没有这个贼胆,师出无名,血统不正,即便坐了皇位也坐不长久。我依旧去寻那本册子。嗯,这次我要向刘大人借一个人。”
刘赫眉眼一挑,“谁?”
“范洪,”赵紫定定看着刘赫。
刘赫倒抽一口凉气,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从赵紫嘴里听到范洪这个名字,刚刚抓到的贼儿他便收到了讯息,这个年轻貌美的少年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自己年纪虽比他大着一轮,可也不禁对这个看似文弱的少年生出一股敬畏之心。“范洪,他是天字第一号要犯”,斟酌着开口,“现今便押在天牢里,押他出来要有皇上手谕。赵大人,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职责所在。”
赵紫起身,舒展一下筋骨,举止优美华贵,又透着一股锐气,像休憩已久的豹,终于露出锐利的爪牙。
“我要见他自然有我的道理。这个范洪能成为天字第一号要犯,必定有他的过人之处,指不定还是我的福星。刘大人,便按咱们方才说的,各司其职,你查银子,我查账册,只有从这两面断了他们的活路,才能事事争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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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御书房出来,已是傍晚。
赵紫走了几步,面上一凉,天空已稀稀疏疏落下几颗雨星。顷刻狂风大作,卷起满地尘土,铺天盖地,迷得人睁不开眼。赵紫忙忙举袖挡住脸,衣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勉强睁眼望去,迷迷蒙蒙中,墨黑的云像浪一般翻滚着涌了上来,风中夹着浓浓的雨腥味。
离宫门还有好大一段路程,回御书房又是不能的了。
赵紫叹一口气,迎着密集的雨丝疾步走去。
忽然再没雨点落下来,赵紫一怔,雨越下越大,打在地上的雨点儿叭叭作响,溅起的水花落在下摆,渐渐晕开。
“下这么大的雨,为什么不躲。”
有些责怪的声音,隐在袖下的手悄悄收紧。赵紫不知道此时自己的表情怎样,是否还能保持一贯的从容淡定,但却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再不若往日那般清冷疏远,隐隐颤抖着。怎么还能从容,怎么还能淡定。这一个月,自己避着他,他也避着自己。除了上朝见面,两人都寻了借口避开。一切还没有定局,一切还没有掌控,不知道,自己若见着了他,还能不能克制得住……
千般思虑,苦心经营,若什么都料想到了,又怎么会料不到竟然会在此时此地与他相见?
一伞晴空之外,雨丝密密麻麻,自己的心何尝不是那样?
“往哪里躲?”赵紫转头,视线从撑伞的手移到文晟脸上,他浓浓的剑眉皱得紧紧的,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错事似的,“离宫门还有好长一段路,四周空空荡荡的,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也没有。雨又下得这么大,没走几步便湿透了,跑与不跑都是一样的。”
文晟紧紧抿着唇,方才见他在雨中徐步行走,大风卷起衣衫,竟像要乘风而去一般。心急之下什么也来不及想,回过神时已经撑伞赶到他身边了。贸贸然冲口一句话后,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久久才闷闷的蹦出一句,“我送你出去。”
赵紫轻轻的嗯了一声,再不开口说话。其实只要能静静的走在他身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安安静静的,听着文晟绵长悠远的呼吸。
那伞并不大,文晟尽量把伞往赵紫这边偏,肩头被雨水打湿了老大一块却浑不在意,眼睛盯着雨幕中隐隐约约的宫门,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紫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楚,文晟的手坚定的握着重重的油布伞,纹丝未动。
一月不见,文晟原本便黑嗔嗔的眸子益发深沉,幽幽的,却隐藏着无尽的光华。赵紫知道,文晟虽把柯昊收进府里,却视他如弟,极尽宠溺,始终没有做任何越矩之事。自己早该知道,心性纯净如水的文晟怎么会做出那种事。但越是如此,越是恨不得把他牢牢所在怀里,不容许别人看他一眼,不容许别人碰他一根指头。
“方才我去了御书房”,赵紫轻轻的道,“听皇上话里的意思,打仗就在今年了。”其实皇上并没有明白说出来,只是自己根据说话的语气神态推想出来的。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对文晟说起这个。真真是疯了,假传圣旨是大罪,也许,只是想让文晟一个月的辛劳有些抚慰,也许,只是想看看文晟灿烂的笑颜。
“父皇真的那么说?”文晟的眼睛灿若晨星,唇角禁不住勾得弯弯的,笑得像个满足的孩子,“幸亏这一个月我都往舅舅那儿钻,否则到时仅仅凭一点皮毛怎么够用。不、不,还远远不够”,双颊潮红,神采飞扬,透过蒙蒙雨幕,似乎看到辽阔的草原,嘶鸣的战马,“父皇有没有说起让谁做统帅?嗯,我是说除了舅舅以外的几路将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偷偷瞄了赵紫一眼又迅速撇开。
赵紫怎么会不知道,只是抿唇儿笑。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儿,湿润的眼角,长长的睫毛,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的表情,无论怎么看,都像一只蜷成毛团样的小猫。
心中又爱又怜,却故意逗他,“我是一个外臣,王爷问我又有什么用?皇上是你父王,父子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王爷去问皇上难道不是更好?”
果然文晟立刻虎起双目,气哼哼的道:“我就是不能去问父皇才来问你的。你不愿说就不说,稀罕!”
话说得虽硬,但不时飘来的眼神又泄露了他的心思。真真像极了耍了脾气又期待着人去哄的猫儿。赵紫真恨不得这条路再长些。与他斗几句嘴,听着他说话的声音,心中竟像要溢出蜜来一般的甜。
“我的好主子,真料不到方才还热辣辣的太阳,一眨眼的功夫竟下起雨来,真把奴才急得不行。”周全德早候在宫门,见赵紫出来,忙忙拿油衣往赵紫身上披。闪眼才看到文晟,轻轻抽自己一个嘴巴,笑嘻嘻的道:“瞧奴才这双眼睛,真是白生了,竟没见到郑亲王也在这儿。”
文晟懒得理他,只对赵紫说话,“看样子你还有事要办,这伞给你。雨下得大,小心别淋湿了。”
一把将伞塞到赵紫手里,随手披了油衣,大步冲入雨中。
赵紫怔怔的看着文晟的背影,伞柄上还留着他的体温,叹一声,“傻子,你怎么竟不明白我?你要当将军,我怎么也会让你遂了心愿!”
第九章
“公子可回来了”,柳无絮一面替赵紫除下湿衣,一面吩咐下人备下热水,“真想不到突然下这么大的雨,亏得那些奴才还懂得准备雨具,否则我抽死他们。”
赵紫轻轻的抚着伞面,眼神柔和得仿若要滴出水来,“你把这伞放到我房里,小心,别碰坏了。”
柳无絮不禁疑惑,普普通通的一柄油布伞,也看不出什么稀罕。想了想道:“公子用过膳再沐浴吧?厨子新做了翡翠对虾,公子最爱吃的,放久了就走了味儿了。”
赵紫一摆手,似笑非笑,“撤了席面,让厨子整治几样精致的小菜,待会有人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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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无絮以为来的是什么达官贵人,毕竟上门巴结的官儿几乎踏平了门槛,万万没有想到来的竟会是这么个人。
儿臂粗的的铁链紧紧锁着,手上带、枷脚上带镣,一走起来哐啷作响。蓬蓬乱发遮住大半个脸孔,只一双眼睛发着幽幽的光,仿若一头见了人便立时扑上去的饿狼。
“他是什么人?”柳无絮皱了皱眉,“两位军爷敢情是糊涂了,竟然把这样的人押到这儿来。”
一个军官含笑抱了抱拳,正要说话,忽然一个声音脆脆的道:“两位军爷一点儿也不糊涂,人是我让带来的。”
素手挽帘,琉璃珠串根根从指间滑落,摇晃之际荡起流光宝色。
赵紫着一双银锻软鞋,紫衫翻飞,一头流瀑长发松松的用一根丝带系了,几缕发丝还带着些微水气,从鬓边悄然落下。
人未至,已闻到一股水气清香,真真一朵出水芙蓉。
柳无絮抢上几步,悄声道:“公子这是做什么?看模样,他是一等一的要犯,这儿又不是天牢,一点防备也没有,真要让他跑了……”
“不错,他是天字第一号要犯”,眼睛死死盯着范洪闪着凶光的眼,虽然笑得柔和却丝毫没有退却,“你们退下,都到外面远远的候着,我就是要和这个天字第一号要犯说话!”
一时间大厅内人人尽出,只有赵紫和范洪面对面站着。
“你这官儿稀奇”,范洪挪挪腿脚,铁链顿时响得跟雨打芭蕉似的,“要三堂会审也没这样的。你以为我范洪被这些劳什子锁着便可以当猴子耍?”
赵紫微微一笑,拿过桌上的钥匙替范洪解了镣铐,“虽然你犯下错事,但却是好汉,我不折辱好汉。”
“你……”范洪几乎不敢相信,瞪大眼睛木头一般看着赵紫动作,一切恍若梦中,但却又不由得他不信。
一把扯下颈上枷锁,狠狠仍到地上,脱离桎梏以后连走路都轻飘飘的,大摇大摆的在赵紫对面坐下,手指一点赵紫,咧开嘴道:“好,你这脾性对我胃口”,抓一把花生米丢进嘴里,喀吧喀吧嚼得山响,“你就不怕我逃了?说实话,就你外面守的这些人,我还不放在眼里!”
赵紫执起白玉壶,替自己和范洪满斟了酒,一股甘醇的酒香登时散了开来,盈盈浅笑,“你的本事我信。十五岁中武举人,是乡间镇里公认的好手,单手便能举起五百来斤重的大鼎。二十岁考武状元,未果。二十三岁再试,仍未果,二十六岁再考,仍旧名落孙山。那一届的武状元十八般武艺都不及你,只因是周国舅的外甥儿,便占了高枝。你心存怨恨,满腹牢骚,再不涉足官场。三十岁,因为家中田地与叔伯兄弟发生争执,县令将田地判给了你的叔叔,你对此不满,放火烧了县衙和叔伯的房子,只身上了黑风山,与叛贼刘胜扯旗造反。”
“哦?”范洪鲁一把乱糟糟的发,第一次仔仔细细的打量这个年轻貌美的少年,“你知道得不少,哼,这也没有什么稀奇,刑部的档案上都写得清清楚楚。我只是不明白,三堂会审也已经审过了,阎罗王早就预备着收了我这条性命去。你去天牢提人,费了这么大功夫见我,究竟想做什么?”
赵紫略略看他一眼,缓缓将酒饮了,手指转着空杯子,白瓷杯面在烛下泛着诡异的光,似银非银,似金非金。
赵紫的声音像从空谷中传来一般悠远,“你三岁拜少林方丈了尘为师,学的是正宗的玄门心法,一身横练铁布杉无人能破,只是你尘缘未了,只能做个少林俗家弟子。”
范洪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拳头捏得格格作响,“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是刘赫那个狗杂碎告诉你的?”
赵紫轻轻一笑,“因缘际会,十二岁时你得到一部奇书,里面星算演卦,奇门遁甲无所不包。只是,你怎么会得到那本书,那本书的主人现在又在哪里?”
范洪倏的跳起来,连连后退,几乎打个踉呛,嘴唇抖动,“你……你不是人,你是鬼,你是鬼……”
赵紫冷冷一笑,掷地有声,“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屡次应考不第,便将一股怒火撒向朝廷,难道你便干净如水,一丝血腥都不沾?扯旗造反,凭你一点微末伎俩,又有多大能耐?这些年你杀人无数,难道所杀之人便都是十恶不赦?他们便没有父母妻儿?”
范洪死死盯着赵紫,突然一声号叫,像只绝望的野兽,蹲下紧紧抱着自己的头,只看见几篷乱发蔓藤似的从指间伸出,颤颤的抖动。
赵紫悄然勾唇,眼中精光闪动,口气却缓了下来,“你天份极高,平常人练十年八年的功夫,你三五年已学得全了,我敢说,就你这身功夫,在江湖上已少有敌手,可惜心里却糊涂,白白走了错路。你糟了不幸,说到底这样的事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遇到,可也没有像你这样的。你以为扯旗造反便是顺应民心?真真荒唐。你扪心自问,十余年过去了,为什么没有多少信徒愿意跟随你们?即便以前愿意留下的,现在也走的走散的散了。只因这天下还太平,殷实富足。有贪官,皇上下旨查;有边患,皇上下旨剿。没有你们这些草莽出头的份。说到底,你们不是正经身份,你们是逆天!”
轻轻扶起他,范洪脸上泪痕犹在,初初进来时一双凶光四射的眼已一点锐气也没有了。
替他倒上一杯酒,徐徐劝道:“我今天请你来,不是三堂会审,只是想见见你这个人,唉,实在可惜了的。”
范洪茫茫然接过酒杯,以前不是没听过劝降的话,只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赵紫这样,句句为他设想周到,真知灼见,阐明时弊,真比自己从五脏六腑中掏出来的还中肯。立时激动得心跳如雷,一双手竟连一只小小的酒杯也握不稳,几滴酒液溅到黑黝黝的手背上。
赵紫知道这条鱼儿已经入了瓮,却也不急着去捉。微微一笑,折扇刷的收成一杆短尺,点着大大洞开的门,“大门便在那里,我不拦你,他们也不拦你。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本事再大,逃到哪儿都是一个罪人。你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了尘方丈,还有什么脸面去叩拜祖宗牌位?”
范洪呆呆的看了看大大洞开的门,天色一点一点暗了下来,那片晦暗也染进了他的眼,摇头苦笑,“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话说,只求速死。”
赵紫玉白的指尖扣着桌面,缓缓的道:“蝼蚁尚且偷生,你还是见过大风浪的人呢,怎么就这么消沉?更何况事情还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现今我有个法子,只不知你愿不愿意。”
“晤?”范洪猛然抬头,眼中慢慢燃起希翼的火花。
赵紫眸光一转,诚恳的道:“你虽然犯下大错,到底情有可原。皇上心胸宽广,最爱惜人才,况且你杀的几个官儿正是皇上准备下旨要办的,手段虽然错了,用心却不错。只要你将一片忠心向皇上表明了,立几件大功,我再上本保你,保下性命那是不消说的,指不定还能封个三品带刀护卫。再历练几年,外放出去做个参将什么的,凭你的本事还能不立下战功?功勋卓著,谁还记住你当年那点过失?”
一席话说得范洪热血沸腾,原本已是没有生路的了,经赵紫这么一指点,眼前登时柳暗花明,锦绣前程。喜得连连点头,又担心的道:“只是刑部早就定了我死罪……”
“你不用担心”,赵紫一摆手,笑吟吟的道:“我已向朝廷请了旨,保你出天牢,着你戴罪立功。”
范洪翻身拜倒在地,连连磕头,哽咽道:“这让我说什么好。我一介死囚,何至于让大人如此费心。从今以后,范洪这条性命便是大人的,大人要我上刀山下油锅,我绝不皱一下眉头。”
赵紫忙忙扶起范洪,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你有这份报恩的心是好的,但我不要你的性命”,在椅子上坐定了,想了想道:“现今我有一件棘手的事,我要找到一本账册,账册里面记着官员们的往来银两和受贿数目。现今便在上任户部尚书其笙府中”,眼光闪动,“你熟知奇门机关,能不能找它出来?”闲闲往后一靠,“这就是大功。做成了,既是帮了我,更是帮了你自己。”
范洪一声朗笑,“这有什么难。奇门机关,我范洪若是认了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大人等我的好信儿。”
脚尖一点,烟般从门口飘了出去。眨眼间,那笑声已在一丈开外,听来隐隐约约。
赵紫眼眸盯着窗外,忽然喝道:“丫头,还不下来,难不成还要我去接你?”
沙若笑嘻嘻的,坐在高高的横梁上,两只小腿一荡一荡,不时往嘴里丢一颗蚕豆儿,“上面好清凉,公子你也上来,看看柳无絮和那两个差爷傻傻的在园子里站着,也不觉得累。”
赵紫想到柳无絮的样子,差点笑出来,面皮一绷又勉强忍住了,沉声道:“你再不下来便在上边待一辈子好了。”
沙若看看赵紫,不甘不愿的扁扁嘴,一个倒挂金钩,如一只彩蝶,轻飘飘的落了地。点漆一般的眼珠子转了转,讨好的递上手中的蚕豆,笑嘻嘻的道:“刚从徐家买的豆子,麻辣鲜香,公子只要尝上一口,必定说好。”
赵紫只看一眼便推开,“我不好这玩意儿。往后我与别人说事儿,你别再上房梁偷听,幸亏这范洪心情激动,没有留意四周,下次可没有这般好运气了。若你被人当场拿住,我怎么为你开脱。”
“我只是想看看这个天字第一号要犯是什么样子。若不是担心公子被那莽汉伤了,我才没有那么多闲工夫上去呢!”觑了觑赵紫脸色,“公子就这么放了他,不怕他跑了?早知道公子要这么做,我便给他下点毒,这样无论他跑多远都会回来了。”
“他不会跑”,赵紫淡淡笑道:“名利富贵,他早就中了永远也解不开的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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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子挂满天空,赵紫和衣卧在床上,不知为何竟睡不着,索性唤了沙若进来,让她陪自己下棋解闷儿。
“公子心神不定”,沙若又吃掉一个子儿,“真让沙若捡着便宜了,平时想赢公子真比登天还难。”
“我是有些烦躁,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赵紫揉揉额角,手中扣的一枚棋子忽然向窗外弹去。
沙若眼前一花,便见一人从窗外闪了进来,将手中抄的棋子端端正正的放在棋盘上,微微笑道:“大人莫慌,我是范洪。”
赵紫上下打量范洪一番,见他剃了乱须,梳了头发,换上一身簇新簇新的蓝衫,越发显得精神,比之从前,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于是笑道:“你回来得倒快,想是有了好信儿?”
范洪躬一躬身,皱眉道:“属下无能,虽是找到一个密室,但匣子是空的,想是以前放过书册画卷之类的……”
还要再说,忽然外面人声鼎沸,叫喊声,敲锣声,霎时整条街闹得沸反盈天。
赵紫快步走出去,叫住一个提着水桶小侍儿,沉声道:“外面是怎么回事,闹哄哄的,还让不让人睡个安生觉了?”
那侍儿抹一把额上的汗珠,毕恭毕敬的道:“吵着主子了,都是外面那些人不晓事。说也奇怪,那其府里的人走的走死的死,大白日进去还鬼气森森的,别说是人,连只猫儿也没有。深更半夜竟走了水,主子请看”,用手遥遥一指,“烧得厉害呢!人们都赶去灭火了。”
赵紫顺了他手指看去,火光熊熊,连天也烧得红了。
心中怒极,脸上却淡淡的,“好,你去吧,记得多带些人。”
“大人”范洪急步跟在赵紫身后,第一次见到这个喜怒不形於色的少年动怒,神色虽仍是冷冷的,但那双魅人的眼睛已敛去一贯的柔和,凌厉得像有一股冰冷的火焰在燃烧。不自禁吞吞唾沫,小心翼翼的道:“大人,属下猜想是有人纵火。”
“我早就知道”,赵紫气息急促,体内也像有一股熊熊火焰在烧,嗓子渴得冒烟,一把抓起桌上茶杯,凑到唇边却发现杯里竟没有水,恼得一把贯到地上,碎瓷飞溅,“我早就知道他们会这么做,只是没想到他们动作竟这么快。好!好!我是低估了他们。”
“大人,匣子是空的,也许他们早就取得了账册。”
“不”,赵紫想也不想,“如果已经拿到了账册又何必放这把火?”咬牙冷笑,“他们没有拿到,更怕别人拿到,索性放火烧了。放这把火,他们也是万不得已,想来那本账册还能用来要挟其他官员,账册毁了,他们便失去一个重要筹码。两害相较取其轻,嗯,如果是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属下无能!”范洪跪倒,头抵着地不敢抬起。
赵紫扶着桌子慢慢坐倒在椅子上,手指揉着额角,眼眸半合,疲倦的道:“起来,这不干你的事。让我好好想想,让我好好想想……”
范洪慢慢起身,从牢狱出来以后,这世间好似翻了个个儿,从前自恃的武艺一点儿也派不上用场,事事被人抢了先机。心中暗暗憋气,怎么也要在主子面前露一回脸。
闪眼见到墙上一幅画儿,落款像是“其笙”。以为自己糊涂了,揉揉眼睛再看一次,的的确确是其笙的落款。迟疑的道:“大人,这幅画儿是其大人亲手绘的么?”
“晤?”赵紫睁眼,起身摘了画儿,轻轻抚着画面,“这确是他亲手绘了送给我的。起先我也疑过,但反复对着阳光也照不出异样来。”
范洪笑道:“说到机关伎俩,大人走的是正道,哪里明白里面的门道呢!请大人让我看看,指不定能看出什么呢?”
赵紫递了过去,留心看他有什么作为,口中边笑道:“若真能看出蹊跷来,那真是天神佑我了。”
只见范洪用手反复抚着画面,又凑近烛台细细瞧了,迟疑道:“这画面竟是平常,难道是我猜错?其实什么机关也没有,只是一幅再平常不过的画?”
想了想,再放到火上烤。
三个人六双眼睛紧紧盯着那画,眨也不眨。
青烟熏着画卷,连纸也渐渐泛起黄了,那画上依旧什么也显不出。
沙若突然道:“也许那账册是用明矾写的,用水浸才能显现出来。”
范洪从火上拿下画卷,摇摇头,只是皱眉苦思。
沙若愤愤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就不懂,那其笙为什么要送这幅画给公子,莫不是吃饱了撑的?”
范洪眼睛一亮,举起那画细细的看了,右手食指一边轻敲卷轴,一边侧耳细听,忽然在一个不起眼的突起处慢慢向外旋开,竟拉出一片薄如蝉翼的丝帕来,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蝇头小字,正是那本人人极欲寻找的账册。
赵紫小心翼翼的接过,纵使他镇定自持,此时也不禁欢颜绽放,眼眸弯如新月,“真亏你想得出来,我要在皇上面前具本保你。”
这话比什么夸奖都管用,范洪笑道:“其实我当初也没想到卷轴上,常人都以为机关必定设在画上,一门心思去找,正入了其大人的套子。”
屋顶忽然传来一声极细微的声响,但三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怎么瞒得过?
沙若一声娇叱,身形一错便要追去,却听身后一声低喝,“追,但不能追上。”
“大人好手段”,范洪掩好窗户,越发钦佩这个年纪轻轻的美貌少年,“这是引蛇出洞了。”
赵紫冷笑,“东西我们手上,他们拼死也要抢回去的”,转身拿了图志铺在桌上。
那图是七张整羊皮连成的,极其详细的绘了全国的山川地势。
“他们不止要夺账册,凡是看过账册的人都要灭口。”赵紫眼里闪着森森寒光,口气却云淡风轻,似乎说的是旁人的生死。
沙若回来,正正听到这句话,五指一收,再不若往常嬉笑无忌,静静的立在赵紫身后,眼光盯着图志。
赵紫眼睛盯着图,沉声道:“京城是天子脚下,他们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刺杀朝廷官员。过几日皇上要祭天,凡三品以上官员都要提早到须明山恭迎圣驾。范洪,如果是你,会在哪里设伏?”
范洪想了想,咬了咬唇,缓缓的道:“虽然沿途都是山路,但并不险峻,惟有这里”,手指一点,“这是个山峡,只容一队人马通过,即便带了大队侍卫也派不上用场。”惊疑的看看赵紫,“大人要以身犯险?不,不,这太冒险了,一定要告诉刘大人,多添些人手护着……”
“人多反而误事”,赵紫一字一字的道,沉沉的声音像巨捶一样砸进每个人心里,飒然一笑,英姿勃发,“明日听我调度,我要生擒这条毒蛇。”
***
沙若从来没有这么担心,虽然赵紫再三勒令不不许她跟,但还是不自禁的化装成一个小侍卫,混在随行的队伍中。
心中也明白,公子是担心她。一是担心她被不知名的狄人伤着了,二是担心她被柳无絮认了出来。其实这又有什么值得担忧的呢?谁堵了公子的路,她便替公子除了。若公子遭了不幸,自己便随了他到地府去。
可怜的公子,别人不明白他,难道自己还不明白?
他的愁,他的泪,一点一滴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别人都说他心思深沉,手段毒辣,可谁又知道他的难处?可公子再聪明也决计想不到昔日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后的小丫头也有长大的一天。
想着自己的心事。沙若文秀的脸虽被人皮面具遮住了,但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却止不住流露出不同寻常的神气来,又是甜蜜,又是担心……
忽然天空传来几声尖利的鸣叫,右手立即扣在腰间的鹿皮袋子上。很不起眼的袋子,便是这个不起眼的鹿皮袋子,却放了足以杀人于无形的毒药暗器。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圆滚滚的太阳像个烧得红通通的炭团儿,正慢慢沉入波涛滚滚的江心。红通通的的太阳倒映在水中,翻滚起来的浪花竟像刚刚涌出的鲜血,红得诡异。一行晚归的倦鸟掠过天空,更增了几分凄色。
沙若吁了一口气,扣在腰间的手慢慢松开,闪目四望,刚刚舒开的眉又渐渐聚拢。松开的手指重新按回腰上,比刚才按得更紧,好似只有让那尖利的暗器格着手,彷徨不安的心才能平静一点儿。
他们正走在狭长的山路上,路虽然不窄,但很险,一面是山壁,一面是大河。
山陡得像是刀子削成的,笔直的插入云霄。狰狞怪石上露出些微长草。抬头去望,根本望不到山顶。
身边是山,脚下是河。巨浪拍打脚下岩石,发出震天的怒吼。浪激起三丈高,碎开的水花四处飞溅,被风卷着荡了上来。带着浓浓水气的风拂过人脸,冰冰凉凉,好似从地府里爬出的恶鬼伸出舌头舔舐一般。风呼啸着打在嶙峋的山壁上,穿过千疮百孔的岩石,发出呜呜的怪响,盘旋着冲上崖顶。
此时,没有人赞叹山川的险峻雄奇。
此时,每个人都捏紧手上的兵器。脚步急促而整齐,谁也不敢低头向脚下望一眼,只怕望了这一眼,便肝胆俱裂,没力气再迈出一步。
这就是范洪说的险地了。
沙若全身绷得紧紧的,眼光投向被人们护在中间的马车,车檐上的缨络被风卷得乱飞。红艳艳的,在这片单调而冰冷的景色里,显得那么可爱而温暖。马车的窗关得很紧,车窗上的兰花文饰清楚的映在眼里。
勾唇笑了,甜美的笑容带着少女的羞涩。高贵的公子,纤尘不染的公子便坐在里面,虽然看不见他,但只这么想着,心便平静下来。
风声怪异,不是呜呜盘旋着上升,而是夹着凌厉的风势从山顶直掼下来。
“公子。”什么也来不及想,随手扬起一把暗器,合身扑向马车。手臂却被一个人扣住,五指往后一拂,使的是最凌厉的杀招,不在取人性命,只想逼退拦阻的人。
可是已经来不及,装饰华丽的马车已经被突如其来的箭雨射成蜂窝,方才还飘扬的缨络无力的散在地上,污浊不堪。马车的窗户被射得稀烂,里面的人是决计活不了的了。
“公子。”苍白的唇无力的抖动着。有多少敌人,自己在做什么,完全不知道。双手只是随着本能使出招式,每一下拂出,必定传来凄厉的惨叫,只是什么也听不见了。原本灵动的双眼满是仇恨,死死盯着翻倒在地的马车。
好容易抢到车前,拉开车门。心里想着,如果公子死了,自己便杀光这些人,再去陪他。
打定了这个主意,悲戚的心竟然欢喜起来,扣在门上的手再没有半点犹豫。
车里倒卧着一个人,金丝滚边的紫袍沾满了血,华贵的颜色暗沉沉的,透着几分诡异。
“公子。”温柔的叫唤着,双手轻柔的将那人抱了起来,便像抱着初生婴儿般小心翼翼。
拨开那人脸上的发,双眸倏的瞪大。虽然面容扭曲,满是鲜血,可还是一眼认了出来,这哪里是心心念念想着的公子?
惊愕过后便是狂喜,只想放声大笑,可喉头格格响了几声,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从大悲到大喜,从阿鼻地狱到西方极乐,毕竟只是十四岁的少女,从没有过这番经历。只是木头一般怔怔的抱着那人,脑中空茫一片。
生死一瞬,不容任何闪失。等到惊觉脑后虎虎风声,已经来不及。愕然回转的眼里只看到雪亮的鬼头大刀。
一声惨叫,笑得狰狞的那人仿若遇到极惊怖的物事,偌大的身子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平平向后飞去,重重摔在一块巨石上,脖颈已经软软的搭拉下来。
沙若看得真切,取他性命的是一条闪着紫光的长鞭。
“公子!”
欢悦的叫着,如一阵烟般掠出车外。只见车外一人,白衣如雪,紫鞭如龙,笑吟吟的看她。
“公子!”怔怔的看着赵紫,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反反复复只有这两个字。
“丫头,早就叫你不要跟来”,长鞭一卷,勒断一人脖子,“现在可吃到苦头了?”夭矫灵动,如琼花乱舞,令人目眩,令人神迷,“打起精神,三魂七魄不能归位,不用别人取你性命,自己便先害死了自己。”
两三句话间,赵紫已取了五个人的性命,神情却丝毫未变,依然淡定自若,风姿绝俗。好似所处不是血血肉横飞的战场,而是星空月夜下,濯濯莲池旁。
“是。”沙若灿然一笑,眼中却流出泪来。孩子气的一抹眼睛,五指贯力,漫天暗器犹如天女散花,牛毛针,七星镖,带着点点蓝光,射向一干黑衣人。人群中登时传来哎哟哎哟的呼痛声。
“他奶奶的,什么东西叮了老子一口!”
“我的胳膊好疼……”
“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混乱中,赵紫已经解决了这边的人,却不加入战团,只是负手而立,笑微微的掠场。
范洪一掌击碎一个黑衣人的天灵盖,鹰一般掠到赵紫跟前,“大人,是时候了。”
赵紫点头,从腰间摸出一枚烟火,扣在手上向上一弹。那烟火便像被强弩射出,带着呜呜风声直冲天空。
范洪挥动手中令旗,侍卫们登时罢战,只是立在赵紫跟前,目光炯炯的盯着那群黑衣人。
那路本就容不下这许多人,前面被赵紫的人堵了,如果硬闯,万一不小心便摔下悬崖,跌得粉身碎骨。
不能前进,只能后退。
一声呼啸,一众黑衣人各施轻功,足不点地的向后掠去。
赵紫笑吟吟的,也不下令去追。
那些贼人刚刚逃到转角处,又缓缓的一步步退了回来。
甲胄鲜明,当前一面大旗高高挑着,上面一只吊睛白虎仰首咆哮,正是廷尉署卫士。
手中斧戟银光闪闪,铁塔般在道口一立,登时把小路堵得严严实实。
“你们已经穷途末路”,赵紫轻轻抚着鞭梢,眼含淡笑,“身前是朝廷大军,脚下是滔滔江水,你们想走那条路?”似笑非笑,“我知道你们心里转着什么样的念头,事败仍要护主,纵身往下一跳,让这滔滔江水全了你们的忠义”,笑容一敛,厉声道:“你们那是什么忠义!传扬出去没有一个人说你们是好汉!昏聩,愚忠!”
方才还是温和浅笑,风姿可人,转眼间便口唇含冰,厉声斥责。所有人与那双带着煞气的凤目只对上一眼,便转开视线,不敢再看。
赵紫细长的眉微微颦起,红唇冷笑,“你们护的是什么主?盗取库银,动荡朝廷。是国之大蠹。你们拼死为他卖命,值得什么?即便这滔滔江水卷着你们的尸身送到他面前,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顿一顿,“事到如今,你们想要全身而退是不能的了,要么跳下这江水中,要么随我向朝廷请罪。我是替你们惋惜,铁铮铮的汉子,便为了那不忠不义的人断送了性命,留下父母妻儿整日以泪洗面……”轻轻一叹,不胜唏嘘。
小小的山路上站满了人,谁也没有发出声音,狂猛的风卷了上来,与铁甲相互和鸣,龙吟之声不绝于耳。
太阳沉了下去,只有天边的火烧云还残留着红彤彤的光,朦朦胧胧的映在每个人的脸上地上鲜红一片,也不知是红光还是鲜血。每个人的心里像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每呼吸一次都痛苦万分。
良久,当先一个人呸的一声,朗声道:“成者王侯败者寇,这还有什么说的?”纵身一跳,翻着白浪的江水登时把他卷得不见踪影。
“公子!”沙若一惊,便向前冲去。
赵紫反手扣住她手腕,冷眼盯着那些贼人,淡淡的道:“让他们去!”
赵紫不下令,刘赫不敢动,手下的士兵更不敢动,个个钉子似的站得直直的,一双双眼睛死死盯着越来越少的贼人,说不出是惊讶,是敬佩,是惋惜……
突然一声惨叫,一个黑衣人软软的歪在江面突起的岩石上,身子被奇怪的折成两段。
那声凄厉的叫声如同恶鬼嗥叫,震得人人心头发毛。
最后三个贼人立在当场,本来迈出一步的脚再也迈不出去,五指握住剑柄,指节用力得发白。
相互对看一眼,见到彼此眼中的惊惧。
“我等愿归附朝廷。”
声音虽然镇定,但每个人都听得出每个字里隐藏的无奈与悲凉。
赵紫格格一笑,“什么也不用再说,识实务者为俊杰,你们有忠心,朝廷也不会为难你们。”
场上一片狼藉,要立时启程是不能的了。
几个士兵生起一堆篝火,让赵紫刘赫舒舒服服的烤火御寒。
刘赫本是坐不住的人,陪赵紫烤了一会儿火,告了声罪,又跳起来指挥兵士善后去了。
赵紫此时方有心情看景。看着漫天星子,听着震耳欲聋的滔声。广袖一拂,立在崖边,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因天色暗了,看不真切,反倒比白日更多了几分神秘。
夜凉如水,涛声经回声一合,更是霸气,轰隆隆传出老远。
“你听听这水声,看看这景色”,赵紫手点着远处,“若是闷在京城哪里看得到。站在这里,心里纵有再多怨恨也烟消云散了”,转头对沙若一笑,明眸闪亮,“你偷偷跑了出来,我本来要罚你,可是你又帮了我大忙,也算将功折罪了。”
沙若脸上发热,害怕被赵紫瞧了出来,忙忙用手遮住,手下却是一片粗糙不平,才发觉自己的人皮面具竟然还戴着。疑惑的道:“我还带着人皮面具呢,公子怎么竟一眼就认了出来,难道是我的面具做得不够精致?”
赵紫抚了抚沙若还覆在脸上的面具,柔和一笑,“傻孩子,你担心什么。你的面具做得精巧,别人肯定认不出你的,可我与你朝夕相处,又是看着你长大的。面具能遮了你的容貌,难道还能遮住你的动作神气?我只看到你这双眼就能认出你来。”
沙若见赵紫说话时,眉宇间难掩倦色,又是心疼又是难过,轻轻的道:“公子已经拿到账册了,抓不抓得住贼,根本不关公子的事,公子何必操心?”
“孩子话”,赵紫淡淡一笑,“事情哪有这么简单。账册虽然拿到了,可是祸根未除,我的心便平静不下来。这祸根,埋在我身边,埋在朝廷里,除掉了他,对我,对江山社稷都是天大的福泽。除不掉他,如若有一天,他反扑回来,我也未必能低档得住。”
沙若眼珠子转了转,“既如此,公子把那些黑衣人全擒住不好么?他们……”
一指抵住她的唇,赵紫声音轻轻的,眼眸比天上的星子还要明亮,“你终于还是问出来了,你怜惜他们?”
“不”,沙若急急的道:“他们要害公子,他们死有余辜!”
赵紫唇角一勾,似笑非笑,转身仰头,盯着天上闪烁不定的星星,猛烈的风卷着他的衣衫,层叠翻飞,似一朵深夜绽放的紫藤花,飘摇不定。
声如珠玉,掷地有声,“你不用慌,你没有错”,顿一顿,像说给沙若听,又像说给自己听,“我也没有错!这就是战场,只要鼓声一响,便再没有犹豫的时候。我不瞒你,在我眼里,那些甘愿赴死的人才是铁铮铮的汉子,他们死得从容,死得悲壮。只是我不能放过他们!那些人,即便我抓住了他们,仍旧撬不开他们的嘴,抓来又有什么用?他们死了,沙若你看见没有,当一个人跳下悬崖,剩下的人眼中便多了一分惊惧。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死亡的时刻。我要的不是汉子,而是奴才。那些剩下的便是畏怯的奴才。奴才的嘴是豆腐,什么都可以套出来。”
赵紫的眼中闪过几许可疑的荧光,不知是星光还是泪光。
其实,有些话他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他在那些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无奈而痛苦……,那些人能干脆的跃下这壮阔的江水之中,含笑而去。而自己呢?究竟还要在这浮沉的人世中挣扎多久?
沙若觉得有些冷,往火堆靠了靠,却离赵紫更远了。
夜枭鸣叫,骏马嘶鸣,每个人心里不自禁的涌上一股苍凉萧索。
突然隐隐传来马蹄声,马踏地面,越来越清晰。
哴呛呛,兵士们纷纷抽出腰刀。
沙若抢上一步,护在赵紫跟前。
白马如雪,马上少年一袭蓝衫,眸如朗星,正是赵紫时刻挂在心间的文晟。
在这险恶的境地突然见到心爱之人,赵紫一颗冰冷的心登时滚烫起来。
文晟还和赵紫隔了几十步的距离便下了马,把缰绳随手往马脖子上一搭,大步跑了过来,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赵紫神情温和:“王爷既然见到了,又何必问我?满地鲜血还没有干,刀剑兵器随处散着,一见便知道遇到了贼人。我倒奇怪,王爷不是先我们一步走了么?怎么又折了回来?还单枪匹马的,当心贼人把你劫了去。”
“你不用跟我油嘴滑舌的。”看了赵紫一眼,一边走一边四处打量。
那些士兵见长官说上了话,便都渐渐散开了。
文晟拾起一柄断剑,就着月光细细的看,“这是皇上祭天必经之路,是皇道。我每年都和父皇来,从没发生过这种事。礼部的人花了这么多心思打点,竟然还让贼人混了进来,单凭这一条,便该上折子请罪”,突然站住脚步,把断剑递给赵紫,“我不信是寻常盗贼。你看这剑,虽然样式普通,可是做工精细,全是精钢打造的,只有遇到重兵器才会折断。寻常贼子哪有这份本事?再说,往来这条道儿的也不单单只有你一个官儿,若我是他们,也该劫个皇子,再不然也是个富得流油的官儿。你虽管着户部,银子可不是你的,劫你有什么用?”顿了顿,“赵紫,你不要瞒我,老实跟我说,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赵紫随手接过那剑,一边耍弄一边笑吟吟的道:“兵器我不是行家,真亏王爷看得出这么多门道。我可一点儿都看不出来。许是我倒霉,正正遇上他们。也庆幸是我遇上了,否则他们挑上了王爷,王爷金尊玉贵的,还不定怎么样呢!”
自己好意帮他,却被他嬉皮笑脸的挡了回来。文晟气得一甩袍袖,气哼哼的道:“你不识好歹。当我只是随便说说么?我就不懂,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你的手段确实厉害,不动声色的把这群贼人都除了,可也不嫩把别人的一片好心挡在外头。我……我……”,本想说自己特意赶回来,就是怕他出了什么事。但一想到方才赵紫似讽似嘲的眼神,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硬生生转了口风,脸别过一边,闷闷的道:“我就是看不惯。”
文晟别过脸,赵紫偏凑过去,嘻嘻笑道:“好意,谁的好意,王爷跟我说说。”
文晟努力把头扭到一边,可越是想躲开,赵紫越是跟过来。山道就这么一丁点儿大,可怜文晟终于无可奈何,被赵紫逼到山壁上,又气又恼又委屈,再也耐不住,涨着一张红红的脸低吼道:“是我多事,吃饱了撑的,放着好觉不睡跑回来让你看笑话!”
这一吼出来,两个人都愣住了。
赵紫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心意?只是每次见到文晟总是忍不住逗逗他,喜欢看他红着脸气哼哼的模样。突然见他说出这样的话,那真是情不自禁了。反复在心里咀嚼这几句话的意味,每咀嚼一次,便多一分感动。又见他明明红透了脸却偏偏还要倔强的盯着自己,眼里还带了些微水气,圆溜溜黑白分明,真恨不得现在就吻下去。
眼角瞥见周围的士兵偷偷往这边张望,暗忖这里终究不是说话的地方。强自克制住,拉了文晟的手就走。
文晟冲口说出这句话后已经后悔了,暗骂自己嘴笨。这不是更让赵紫当笑话看了么?正不知如何是好,恰逢赵紫伸手拉他,一股气登时发作出来,用力一挣,低低的道:“我这就回去,我这就回去。”
赵紫那里容得他挣脱,使个巧劲,牢牢将那只手掌握在手里,听他喃喃自语,又是好笑又是爱怜,附在他小巧的耳边低声道:“旁人都当我们在说话儿呢,王爷若是再挣,让人看了出来,大家面上都不好过。再说了,王爷巴巴儿跑来,不就想知道我做了什么事么,我这就告诉王爷。这里人多,我和王爷到那边说话去。”
赵紫热热的气息吐在耳边,麻麻的痒痒的,身上淡淡的兰花香气幽幽的飘在鼻间,什么也想不了了,只知道脸上烧得滚烫,手被一只凉凉的手握着。又听见赵紫说要告诉自己,迷迷糊糊只知道顺了他的话说,愣愣点头,“嗯,我们到那边说话去。”
赵紫拉了文晟到一块大石头后面。
石头很大,想是不久前刚从山上滚下来,凹凸不平的石面上还带着黑黑的新土。
和文晟一样席地坐在地上,笑吟吟的道:“王爷的好意,赵紫难道不明白?只是刚才人多嘴杂,即便有千般言语要对王爷说,可怎么说得出口?不定话音刚停,话儿便被人传了出去。可没想到王爷这么轻易就恼了。”
文晟越想赵紫的话越有道理,他性情原本就豁达,方才只是委屈,并不是真的生气,听赵紫这么一说,仰脸朗笑,斜眼顽皮的看着赵紫,“笑话,一定是你看错了,我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恼怒。但你答应了要原原本本的把事情说给我听,若这次又糊弄我,那我就真的生气了。”
文晟毫不做作的笑容像一把火焰,赵紫呼吸一窒,此时的文晟有点傲气又有点顽皮,便像初初长成的小豹,虽然年幼,却已经透出王者应有的霸气来,正是最蛊惑人心的时候。
用力一咬下唇,尖锐的刺痛终于唤回些许离散的神智,强自镇定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的跟文晟说了。末了叹息:“这件事表面上看来只是库银被盗,只是看守的官儿贪墨。可是若只是个人贪念,万万没有这么大胆的,差点就把整座库房搬空了。这么多银子,足够建一支军队。虽然比不上西陵诚的驻军,到底也有几千人,更险的是这人显然有极大的权势,保不准便是哪个……大官,就近京城,万一真的反叛了,外面驻军再多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文晟听得仔细,初时的确吃了一惊,也亏得他胆大,乍然听到这样的大事竟能很快镇定下来。胡乱拔着身边的小草。慢慢的道:“难怪你不愿透露半点口风,确实是了不得的大事呢!只是,你既然瞒得这么紧,怎么不接着瞒下去?”
赵紫抿唇儿笑,“别人真心对我,我便真心报答。王爷星夜策马,就为了看一眼赵紫是否平安,这份恩情,赵紫怎能不报?”其实心里疑的是哪个皇孙公子,可文晟最看重兄弟情意,这话说出来一定伤了他的心。反复思量,还是决定瞒下,反正只要自己凡事多留个心眼,谁又能伤了文晟去?
恩情!这两个字便像两根刺,总是搁在心里不舒服。
文晟咬着嘴唇儿,看模样像在思考对策,实则一片心思早就转到那日晨光初现,赵紫与自己决绝的对话上。明明已经在那天撕掳清楚了,也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再理会他。可是每一次见到他,心中那份决心便淡去一分;每一次见到他,心中那份定性便减弱一分。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从来都是别人对自己曲意奉承,刻意讨好,第一次碰到赵紫这样的人,总是若即若离,偏偏又像猫一般,不时伸个爪子过来,抓得心里痒痒的。
若赵紫只是模样长得俊美,初时一阵新鲜之后兴许自己很快便把他抛在脑后。偏偏他又才干出众,心思伶俐,什么事儿都难不倒他。与这份才情一比,俊美的模样反倒被掩了去。不能否认,他的才情令自己神迷,英雄惜英雄……只是现在,除了这份欣赏,自己对他还有什么感情……
文晟向来直来直往,从来没有花这么多心思在这上面。只觉头涨得要裂开了,打定主意,船到桥头自然直。
“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赵紫听到文晟喃喃说这句话,格格笑道:“真像王爷说的话呢!只是若没有准备,仓促应变,王爷这只船可直不起来了。”
文晟一惊,随即窘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心中想的话竟然不知不觉说了出来,天幸赵紫不知道自己想的是什么,否则真要拔出刀来自刎了。
目光游移,“我是随便说说,这么大的事还是要让父皇定夺。你不是拿到账册了么,把账册交上去,一个人一个人的查,我就不信那些墨吏都是金刚嘴,撬不开的。”
“这又是另一件事了“,赵紫轻轻的道:”这份轻飘飘的账册一旦交了上去,还不知道要连累多少人呢!龙吟殿的一半官儿都在上面,这还只是京里的,京外的呢?我就不信京外的官儿都这么清白,天高皇帝远,真不知道要污成什么样儿了。所以我笃定他们必定夺账册”,幽幽一叹,眼光温柔,“王爷真不该回来。”
文晟笑道:“这话古怪,我知道你大胆,设了局引他们出来,这一仗赢得漂亮。他们都俯首就缚了,还有什么担心的?”
有点冷,赵紫挨得文晟更近,低低的道:“王爷,今晚好静,连鸟也不叫了。”
文晟侧耳去听,果然静得出奇,过了刚才那条山路,两旁都是密林,竟然一只鸟儿也不叫。不,不是不叫,而是被惊走了!
“有埋伏!我们不能坐以待毙!”目光一凝,拍地而起,咬牙道“刘赫,你这个廷尉究竟是怎么调度的?那些士兵整顿了这么久还没整顿好?”
刘赫手持火把小跑过来,身上脸上全是溅上的血,已经风干了,红红黑黑,狼狈得很。“王爷真是性急,才多久的功夫。一壶酒还没喝完呢!要启程也不是不行,只是走夜路不好,万一碰上什么再布阵就来不及了。”
“我也知道。可这地方太险,怎么着也得出了这片林子吧!兄弟们再累也要挺着,到了空旷地儿再让他们歇得足足的,现在就启程,你去下令”,见刘赫一溜小跑的去了,才转头对赵紫说,“马车已经毁了,待会你就骑我的马,它是大宛国进贡的汗血马,日行一千夜行八百。真要有什么事你骑上它就跑。他们要的是你的命,你逃掉了他们就罢手了。”
赵紫心中叹道,“难道我会丢下你独自逃生么?”但又转念一想,文晟竟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他还重要,心中更是感动,真不知要怎么爱惜他才好了。不愿让他担心,于是展眉笑道:“好,到时我拍马就走,你可不能怪我。”走去抚着那马,赞道:“果然神骏无比。当初我杀了你的马儿,现今你又送了一匹给我,倒大方得很。”
乍然提起往事,两个人都愣住了。
想当初两人剑拔弩张,仇深似海,现在却携手抗敌。短短一年时间,竟发生这许多事。千般滋味,点滴在心头。
虽然大战在即,但一个风神俊美,一个轩昂挺拔,眼波交缠,竟是无限温柔。
第十章
天很黑,连月亮都隐进云层,一丝光亮也不透。
离悬崖越来越远,震耳的水声越来越细弱。队伍终于进了树林。
为了怕贼人放箭,队伍不准点起火把,就连坐骑,也用布条牢牢缚了口。重重的牛皮靴踩在软软的泥地里,竟不发出声响。
每个人都捏紧手中兵器,睁大眼睛盯着那在黑暗里分外诡异的树木。
一切是那么静,连鸟鸣声也没有,仿佛突然进入一个死亡的世界,除了沙沙的落叶声,呜呜的风声,什么也听不见。
文晟捏着剑柄,手心满是汗水,轻轻踢一下马肚,与赵紫并辔而行,低声道:“奇怪,竟然什么也没有……”
话音未落,几个黑影鬼魅一般从树上滑了下来,手中钢线一收,无声无息的夺了几个兵士的性命。
“大胆!”文晟大喝一声,脚一蹬马背,苍鹰一般飞上半空。
长剑如雪,人未落地剑已先至,银光一闪,专往人的脖颈招呼。一个贼人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颈上一痛,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些人显然极其忌惮赵紫文晟,分别五个人将他们团团围住。
文晟杀得性起,左掌防御,右手挥剑。虽然贼人攻势凶猛,他却始终不慌不忙。打一个扫堂腿,将一人绊倒在地,五指如钩,格拉一声,登时将他颈脖扭断,同时左手支地,腰向下一弯,避开当胸一剑,趁那人招式使老,右手一抖,挽起碗口大的剑花,银光雪亮,登时刺了他一个透明窟窿。随手将尸身向贼子们一扔,一个大鹏展翅,双腿连环踢出,当真疾如迅雷,避无可避。
“不愧是小王爷,爪子硬得很。”一人格格笑着,探手入怀,掏出一个竹筒模样的东西,扣动机括,一蓬银针扑面向文晟打来。
文晟正在半空,全无半点借力之处。情急之下,挽起剑花护住全身。却在落地时腿上一麻,像被一只大蚊子用力叮了一口,终究还是不可避免,被银针刺到了。
膝盖一软便要跪下,强自运一口气,死命咬牙撑住。挥剑逼退那人,靠在树上直喘粗气。
脑袋越来越沉,眼前景象越来越模糊,来来往往的人,晃动的剑,都变成一个个朦朦胧胧的影子,挣扎着瞪大眼睛,在那片朦胧中找寻那抹炫目的紫影。心中想着,但愿他能逃出去才好。
赵紫并没有逃,虽然也在与贼人性命相搏,可一双眼睛总不由自主的看向文晟那边,突然见文晟靠在树上勉力支撑,心中大急。长鞭闪电般扫向那些人面门,足尖一点,紫杉飘飘。便向文晟掠去。
忽然一人从天而降,五指当空向赵紫抓来。
赵紫身在半空,那人虽然招式平常,却蕴含极深的内力,爪风刮得他脸颊生疼。恨恨咬牙,只能被逼回地上。
赵紫心里挂念的都是文晟,不想恋战。刷刷刷几下急攻,当真如同暴风骤雨。那人却始终掌力绵绵,像小溪流水,虽不见威势,却一波紧接一波,绵绵密密,不露破绽。如果说赵紫是狂怒的大海,他便是狂涛里的一叶扁舟,任凭如何风急浪高,也掀他不翻。
猛然收势,赵紫后退几步,死死盯着那人的眸子,冷笑道:“我要过去,只有杀了你了!”
话音刚刚吐出舌尖,手上长鞭便如闪电击出。
赵紫原本只使单鞭,但只是一根鞭子就已经难逢敌手,现在空无一物的左掌不知何时也握住了一条软鞭。两条鞭子,一紫一银,末梢又生了倒刺,风声虎虎,周围的人纷纷被劲风逼退,不能靠近。
“主人。”几个黑衣人仗剑护持,便要杀上前来。
“这里用不着你们”,那人声音沙哑,像是刻意装出来的,“你们去对付小王爷。”
赵紫格格笑着,紫袍玉颜,美艳不可方物。声音轻柔,如同对情人小声低语,流转凤眸却现出煞气,“真要快点杀了你了。”
银鞭贴地横扫过去,落叶被卷得乱飞,却被劲气一激,片片向黑衣人射去,真如蝴蝶乱舞。
下盘被击,必定凌空躲避,再谋进攻。赵紫暗暗思量。果然那人凌空一翻,紧接一掌拍出。
所有一切都在赵紫意料之中,闪身躲过凌厉的一掌,也不见他手上如何动作,紫鞭一卷一吐,正正将那人长剑绞住。地上银鞭却如被激怒的蛇,鞭梢突然弹起,直取那人双目。
那人一掌拍出,正是旧力已尽,新力未续之时。电光火石,生死存亡仅在一瞬,哪容得人有半点犹豫。他也是枭雄,毫不迟疑,五指一松,顿时将长剑送给了赵紫。却在松开的一刻,手掌在剑柄上一拍,竟借了这小小的剑柄,身子硬生生拔向上空,像踏着阶梯行走一般,姿势美妙之极,蕴满力道的银鞭险险从他足下掠过。
赵紫虽然佩服他这份急才,但见文晟步履蹒跚,已是强弩之末了。一丝惜才之意登时荡然无存,心中杀机更甚,嫣然一笑,“好俊的功夫,你没了兵器,可怎么是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手上已换了十几种招式。一对长鞭在手中翻腾舞动,一紫一银,裹着一袭紫杉,煞是好看。虽然鞭子是长兵器,但在赵紫手里,近身相搏更见奇效。
撕啦一声,卷下那人一方衣袖,原本以为必定是个粗莽男子,没想到露出的一截手臂却莹白如玉。
赵紫轻轻咦了一声,脚下却连环双腿踢他胸膛,身子在半空倒挂下来,滚着金边的紫袍层叠翻飞,炫彩夺目。左手银鞭卷住一跟树枝,身形凝在半空,右手紫鞭雨点般疾点那人周身三十六大穴。口中笑道:“好细滑的皮肤,一定是个俊俏的可人儿,怎么竟蒙了块黑布?真是可惜了。”
赵紫兵器上占了优势,身子能定在半空。那人却不行,凭一口丹田之气跃了上来,和赵紫过了几招,身形一窒,已是沉了下去。
赵紫凤眸一冷,笑得越发艳丽,“我要杀你了,你可不能怪我。”长鞭一挥,气势万钧。
那人避无可避,咬牙抬手一格,震得虎口直流。
到底保住了性命,轻轻松一口气。可他这口气松得太快,忘了长鞭最是柔软,虽然被他格开,但弹开之后却如同狡猾的蛇,挟着一击而下的威势,击向自己左肩。
要躲开已经来不及,只觉一把刀子狠狠的劈在肩上,骨头格格作响,先是火辣辣的疼,到后来竟连痛也觉察不到了。
他也久经沙场,变招极快,忙忙就地一滚。耳边只听叭的一声,原先站立的地方已经印下了一条深深的鞭痕。
落叶纷飞,叶隙之间,紫杉微微摆动,月亮从云层后面探出头来,淡淡的月光洒在赵紫身上,就像在华贵的紫袍上披了一层银纱,他就这么静静站着,手中长鞭如同温顺的蛟龙,扶在脚下,眼波盈盈,雪白的肌肤因激战多了几分血色,更显艳丽。真真绝代风华。
赵紫微微偏头看他,笑得天真无邪,“我说要杀死你,你还不信么?你看那里。”伸手一指。
事到如今,也不怕赵紫耍什么诡计,冷哼一声,顺着赵紫手指看去。
场上强弱之势立分,不知从哪冒出许多官兵,已经将他的手下团团为主,一众人等已经死的死,伤的伤,能够站着的也不过是勉力支撑而已。
牙咬得格格响,精心布置的杀招竟毁于一旦。心中又惊又怒,突然双膝一阵剧痛,啊的大叫一声倒在地上。地上突出的石块正正格在他的伤处,断骨插进肉里,额上冷汗滚滚而下,只是凭一股硬气死命咬牙忍住,双目几欲喷出火来。
“真是对不住,弄痛你了。”赵紫笑吟吟,“你武功高强,我不得不防备。”运指如风,点遍他全身大穴。
连一根手指头也不能动,只听赵紫笑道:“你一定想不明白,怎么会败在我手里。不用急,我慢慢的说给你听。你也是个聪明的人,一定仔细查探了附近的山川地势,知道最险的地方便是那处悬崖。你一定想,自己能够想得到,赵紫怎么会想不到。于是便反其道而行,只在那里埋伏了小股人马,而把大队人马放在了这里”,赵紫双手一抖,两条长鞭如灵蛇一般缠回腰间,这一下利落之极,姿势曼妙。“如果是常人,得手了一处,必定会放松警惕,你后边行事便容易了。我真是为你那些兄弟可惜,白白做了怨死鬼!”
“我确是低估了你。”那人躺在地上,声音依旧哑哑的,“我只料到你在悬崖那里设下埋伏,没有想到你竟然这么小心谨慎!”
“我告诉你,我不只在悬崖那里,在林子这里也设了埋伏,在前面的山路上也设了埋伏,你只知道自己聪明,怎么竟不明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
“我是败了”,那人咬牙切齿,“但不是败给你。是败给了自己!“
“败者尚敢言勇”,赵紫微微一笑,伸指点了他哑穴,“你就乖乖在这儿躺着,别动什么歪念头,我可怕你咬舌自尽呢!”
转身扬袖而去,到了文晟身边,见沙若已经帮他解了毒,文晟也渐渐睁开眼睛,一颗绷得紧紧的心才松了下来。眼睛紧紧盯着文晟,声音颤抖,“吃够苦头了,下次还敢这么大意么?”
文晟全身还不能动,只一双眼睛看着赵紫,清清楚楚的见到他满脸的担忧。又见他看了自己良久才说出这么一句话,可就是这么短短一句话,真把什么感情都饱含尽了。当下便像三伏天里喝了一碗冰冰凉凉的酸梅汤,既舒服又窝心。真想张口说些什么,偏偏全身不能动弹,只能痴痴的看着赵紫。
忽然刘赫叫道:“赵大人,你过来看看。”
应了一声,赵紫柔柔对文晟道:“我过去一会,你好好歇息,什么也不想,毒就退得快了。”吩咐几个侍卫照看文晟,打点妥当了才转身离去。
刚来到囚车那边,突然大地抖动起来,好似万马奔腾。
山上的石头纷纷滚了下来,山壁挟着震耳巨响,一整片一整片的滑落,好像被剥落的面皮。到处都是烟尘,视线一片朦胧。
“地震!是地震!”
刘赫大叫,可这叫声瞬间便被巨响淹没。
一棵棵粗壮的树木纷纷倒下,地面裂开一条条口子,黑沉沉的,好似饥饿的兽,终于从地底张开巨大的嘴,将那些四处逃窜的人吞噬下去。
赵紫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文晟。
见到文晟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更是心急如焚。施起轻功,如飞鸟一般,一边轻盈的躲避空中砸下的石头,一边向文晟冲去。
还有十来步距离。一棵大树向文晟身上砸去,文晟动也不能动,只是看着赵紫,眼中又是温柔,又是绝望。
赵紫肝胆俱裂,耳边响起暗器破空之声,只是这又怎么样呢!什么也顾不得了,飞身向前一扑,抱住文晟就地一滚,不提防身下一空,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风声呼呼,枯枝碎石不住擦过身子,没有一处不疼痛,还是咬紧牙关,牢牢抱住手中温热的躯体,尽量把他护在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脚上一阵剧痛,终于再也支持不住,陷入了黑暗。
第十一章
文晟醒来只看见一片黑暗,那些横的竖的,许是断木许是石头,像黑夜里跳动的鬼影儿,分外骇人。
深吸一口气,空气里还带着烟尘,呛人得很。
想揉一下迷糊的双眼,却发现自己被人紧紧的抱在怀里,那人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气息微弱,一动不动,已经昏迷了,可那双扣在自己腰上的手却那么紧,那么紧。
事情如同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转了一遍。飞沙走石中,赵紫大叫着向自己扑了过来,虽然头发凌乱,但自己从来没有见他这么美过。只怕这副样子要永远的刻在心里,再也抹不去了。
低低一笑,笑声里满是温柔甜蜜,“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真是被你套住了。”
小心翼翼的将赵紫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但尽管再小心还是触到了他的伤处,只听他低低呻吟一声,虽然在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光是听那声音,自己的心便揪成了一团。
“赵紫,赵紫,你醒一醒!”轻轻拍打他的脸颊,即使醒来痛苦也比昏睡要好。
终于赵紫睁开眼睛,只是迷迷糊糊呆呆怔怔,看着文晟不说话,像是还没回过神来。
文晟从没见过赵紫这副模样,真担心他被撞傻了。发一发狠,一耳光括过去,“你究竟怎么了,好歹说句话。”
赵紫的脸被打得偏到一边,边笑边抬手抚着脸孔,不提防又扯到背上的伤,痛得直吸凉气,“王爷出手好狠,若脸被打肿了,将来可怎么见人。”
文晟见他说话时虽然气息微弱,但到底是说出了话,悬得高高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口中笑道:“我若不出手狠些,你能醒得过来?”闪目四望,整个人像被裹在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里,四周都是暗沉沉的,只有头顶露出一条细长的光带,一点点银光像一只只萤火虫,时隐时现。
站起来舒展一下筋骨,“看来我们真到了一个了不得的地方了。你看那条缝儿,天离我们这么远,想爬也爬不上去。”
赵紫轻轻嗯了一声,只觉身体越来越冷,“我们是跌到山崖底下了,王爷去四处看看,兴许还有出路。”
文晟没有离开,却跪到赵紫跟前,伸手解他衣衫。
赵紫慌忙去挡,可是现在的力气弱得连站也站不起来,又怎么能挡住文晟,索性不再挣扎,笑吟吟的道:“幕天席地的,王爷想干什么。”
“你莫要激我”,文晟眉头皱得很紧,赵紫的手不经意碰到自己,冷得像冰一样。自己从那么高的地方滚下来,全身竟然只有一点儿轻伤,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大半的伤痛都由谁承受了去。方才短短几句话,赵紫也应得几位吃力,好似随时要昏睡过去。心里又是感激又是后悔,真恼自己当时怎么不跟御医多学些医术,只知道放马猎鹰的。但凡当日多有一技傍身,今日也不至让赵紫受这许多苦楚了。
怕他又要昏睡过去,便笑嘻嘻的引他说话,“幕天席地,美人在怀,你说我能干什么。”解了他衣衫,将他翻过身来,此时眼睛已能在黑暗中视物,见他背上有三个凸起,像是暗器模样。伸手轻轻摸索着它们的形状,沉吟道:“像是飞镖,又像梭子。是坠崖前中的?怎么也不说一声,不知道有没有毒。”
“是坠崖前中的“,赵紫靠在文晟肩上,懒懒的道:“你把它们拔出来,我不惯身上带了这些劳什子。”
“看来是飞镖。飞镖上不生倒刺。你靠在我身上,痛就咬住我肩膀。这么雪白的背,真要留下什么疤痕,那些暗暗喜欢你的女孩儿们可要伤心死了。”话音未落,捏在镖柄上的手微一用力,登时把三枚镖儿起了出来。
文晟原本想逗他说话儿,分了他的心神,起镖的时候痛楚便没那么厉害了。但见赵紫一声不吭,心中奇怪。一边撕开他外衫,用布条缚住他伤口,一面皱眉道:“不是叫你咬出我的肩膀么,你就是硬气,做这副样子给谁看,这里又没有旁人。若把外伤憋成了内伤,可不要怨我。”
赵紫靠在文晟肩上,轻轻的道:“小王爷的话我是一定要遵从的,说也奇怪,我真的一点都不痛。王爷真的把暗器取出来了么,还是在哄我?”
文晟一惊,血流得这么多,自己的手上全是湿黏黏的,怎么竟会一点痛楚也没有?镖上一定有毒。一想到赵紫中了毒,真恨不得把那些贼子剥皮抽筋。
出指如风,点了他几个穴道,护住心脉。他认穴奇准,心中虽然慌乱,但运指如风,竟丝毫不出差错。口中笑道:“天幸出门前,小德子塞给我几瓶伤药,我当时还笑他杞人忧天,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回去一定要好好赏他。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是不是有一股麻麻的感觉从背部散开?若有这样的感觉,就是伤药发挥效用了。”
赵紫一面试着感觉,一面笑道:“是,果然是这样,真亏了小德子经心。只是我的脚痛得厉害,记得我滚下来的时候撞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也许把骨头撞断了。”
文晟听赵紫这样说,越发担心了,暗暗骂到:“那毒竟这么霸道!真怕撑不到明天!”恨不得现在就飞奔到须明山,“骨头断了,那要怎么办?”
“你去找两根树枝来,再用布条缚了夹在腿上。“赵紫哪里见过文晟这么乖顺的模样,虽然还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但心情一舒畅,精神头儿也足了,竟强自挣扎着坐了起来。
山里到处都是断枝碎石,文晟摸索着寻到两根长条状的物事,掳去上面的残叶,照着赵紫的话,用布条缚了牢牢固定在他腿上。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文晟心里已经转过千百个念头,要等人来救已是不能的了,赵紫又受了重伤,能动的只有自己,若再慌慌张张,拿不定主意,那真是一点生机也没有了。不管怎么,一定要活着出去,两个人都要活得好好的!一想到这里,登时豪气万丈,心也滚烫起来。
赵紫不知道他这番心思,想了想道:“我的腿是不能动了,王爷身上并没有伤,一个人走比两个人走要快得多,我想这个不是死谷,王爷顺着这条路出去,找到了人再回来就救我。我就在这里,那些贼人也不致找来。”
文晟想也不想,“你当我是什么人?把你单独一个人丢在这里,别说那些贼人必定不死心,便是不幸撞上了什么野兽,也能把你刁了去。要走,两个人一起走,你的腿不能动,那打什么紧,我背着你就是了。”说着便蹲下身去背赵紫。
赵紫想了很久,觉得这个法子是最好的了,万万没想到竟然被文晟一口回绝。一口气顿时被堵得上不来,暗恼自己怎么竟喜欢上这个榆木疙瘩,气道:“我在这儿会有什么事,你不要婆婆妈妈的,就照我的话去做!”
什么计谋算计,深沉城府通通不见了踪影。文晟不禁惊讶,自从苏醒以后,赵紫就像变了一个人,虽然依旧聪明,但更容易耍脾气闹别扭,好像……好像把脸上的面具都除了下来,露出真实的性情,真真像个孩子。
文晟觉得从来没有与赵紫这般交心,真是既矛盾又痛苦。又希望能永远留在这个山谷,再不出去,又希望能立刻走出这个山谷,寻人为赵紫解毒。他知道,只要出了这个山谷,赵紫又会变成那个圆滑世故的户部尚书了。
“老天既然能让我们两个人活着,那就不会收了我们的命去”,文晟深吸一口气,目光炯炯,仿佛一夕之间成长许多,“赵紫,我们谁也不能死,我们都要活着。”
一字字,犹如一点点火焰,烧到赵紫心里。诡异阴森的山谷不再令人毛骨悚然,腿上锥心刺骨的痛也渐渐舒缓了。展颜笑道:“好,我们都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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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晟背着赵紫,怕触动他的伤,不敢奔得太快,落地也专捡平坦的地儿。只是谷内横七竖八的布满了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几乎找不出一条平坦的道地方。
好容易闯过了乱石堆,谷的尽头却是一条小路。此时天已露出鱼肚白,隐隐约约见那条小路上生满了荆棘灌木,枝枝蔓蔓,将原本就不甚宽的羊肠小道掩得看不出模样。说是小路,不过是樵夫踏出的黄印子罢了。沿着山壁蜿蜒而上,虽比不上悬崖陡峭,但也相去不远了。
文晟咬一咬牙,将缚着自己和赵紫的布条勒得更紧,提气一冲,踏着陷在地里的石头飞身而上,每一次落下都看好方向,只挑硬石落,一沾即走,那些石头受了他下坠的力道,一块块骨碌碌的滚到山下去了。
“你飞得真稳,好像坐在鸟儿身上一样。”赵紫手指卷着文晟的发把玩,格格笑道。
文晟正踏在一块石头上,不想那石头却是浮的,身子一斜,亏得一把伸手抓住横出的荆棘,才稳住了身子。枝上小刺刺到手心,文晟眉头也不皱一下,笑道:“这么危险的时候,你还闹我,差点儿两个都摔成肉泥!”
“没出息,武功不济便把过错都推给别人”,赵紫往文晟颈脖呵一口气,“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端坐七天七夜,不为妖魔幻象所动,方能看破红尘,终成大道。我这点儿小把戏算得了什么,境遇越是险恶越能看出一个人的定性来。”
“是”,文晟听他说话精神,也放下心来,乐得陪他拌嘴,微微笑道:“多谢你的成全了,等我们平安出去了,再来成就我们的大道。”
手上用力,像只大鸟一样飞了起来,耳边风声呼呼,赵紫清脆的笑声被风吹得飘飘渺渺,“这话可是你说的,到时候你可不要反悔。”
终于出了山谷,两个人长长吐一口气,感觉自己好似从死到生轮回了一走,虽然眼前一片狼藉,但比之谷底不知好上了多少。
第十二章
“这里是龙泉浴!”文晟仔细看了看,“没想到从谷里出来竟到了这里。前面就是个小瀑布,父皇每次到这里都会到小瀑步坐一坐。小时候我顽皮不董事,经常到树上掏鸟窝摘果子”,朝一棵大树走去,手抚着上面的刻痕,“想不到这场地震竟然没有把它毁掉。你看,上面还有我刻下的字,决计错不了的。这儿离须明山已经很近了,只要翻过这座山头,便到了须明山脚下,到了那里,再也不用担心了。”
赵紫见他的手挡在上面,便笑道:“刻了什么字?你把手拿开,让我看看。”
文晟脸一红,托了托赵紫,施起轻功便走,“有什么好看的,都是小时候不懂事。”
赵紫揽紧他颈脖,靠在他耳边呵呵笑道:“你越是这么说我越是想看,你跑这么快做什么,心里一定有鬼。不打紧,等哪天我身子好了再自个儿偷偷跑回来看!”
赵紫长长的发拂在脸上,像锻子一样凉凉滑滑的,吐在耳边的气却是那么热,文晟觉得自己就像游走在冰火两极,心里却又是甜蜜又是欢喜,“大丈夫行事对得起天地良心,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怕你什么。等哪天你身子大好了,我们再一起来,小时候写的字丑,你可不能笑话我。”
“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郑亲王就怕别人笑话他的字丑”,赵紫靠在他颈间,软软的嘴唇不时刷过他脸颊,柔柔的道:“我可要记住了。我手中握了这个把柄,你可得一辈子都听我的话。”
文晟听他话音越来越低,手中身躯越来越冷,一颗心揪成一团,眼里酸酸涩涩,几颗泪珠子挂在长长的眼睫上,滚了下来,口中却笑道:“一辈子都听你的话啊,这可不成,偶尔你也要听我的,反正你的心思这么灵巧,我若是做了什么错事,难道你没有手段整治我?”忽然身子一顿,“啊,太阳升起来了。赵紫,你见过日出么?真是美极了。人家出白银万两争相求购求购黄若水的山水画,说他真是把山河画得传神了,我却觉得压根比不上眼前这片美景。赵紫,你睁开眼睛看看。”
“晤!”赵紫本来想睡过去,听文晟说得这么美,不由生起好奇心,勉强睁开眼睛。
只见一轮太阳,像个害羞的大孩子,顶着个圆圆红红的大脑袋,在云海里一纵一纵的。那云不是平常见的一朵朵,一丝丝,而是一整片一整片,看不出形状。时如瀑布直泻,时如泉水喷涌,又如波涛翻滚,真个如水似烟,游移不定。翻腾云海中露出一个个山头,像一个个小岛,碧青碧青。太阳的光芒金子似的洒在上面,璀璨耀眼。
如水云烟漫到二人脚下,绕到二人身边,真像到了天宫神池旁。
“今儿也做了一回神仙。”文晟笑吟吟的,“我走的累了,我们就在这里歇歇,不要辜负了这片美景。”
小心翼翼的把赵紫放下来,仔细看他后背的伤。虽然知道他伤得重,到真正看时还是吃了一惊。因为从山上一路滚下来,镖身又大,伤口早被撕扯得不成模样,红红的肉都翻了出来,鲜红的血里带了一丝丝青黑,把布条都浸透了。
咬一咬牙,撕开衣衫下摆,重新帮赵紫裹了。
见赵紫只是靠在自己肩上,精光四射的眸子一点神气也没有,苍白的脸上泛着异样的嫣红,手却冷得像冰一样。不禁急道:“你觉得怎样了?”握住他脉门,将内力绵绵不绝的传了过去。
赵紫学的是至阴至柔的功夫,受了伤后,那股阴寒一并发作了出来,再加上失血过多。整个人就像浸在冰水里一样,只是怕文晟担心,才强自忍了下来。现今突然一股热气从脉门涌进来,像一道细细的温泉水,在全身各处流淌,暖烘烘的。舒服的长吐一口气,“你有这番好本事,怎么不早点拿出来,让我白受了这许多罪!”
文晟收回手,暗暗调息吐纳一番,笑道:“这能怪我?早就叫你不要硬气,有什么事都跟我说,偏偏你总是咬牙忍着,还能怪得了谁?”口中虽然嗔怪,但又担心的道:“还是觉得冷?嘴唇这么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
“比刚才已经好得多了”,赵紫看他一眼,眼里全是暖意,“我们已经耽搁太久。我想,现在一定有两路人马在找我们,一路是朝廷,一路是贼子。”
寒气退去后,惯有的精明又回转了来,字字清脆,“朝廷的人都是虚应了事,只懂得咋咋呼呼的装门面,哪里比得上贼子们黑心胆大?我算是看透了,王爷若要成就一番事业,必要建立一支只听自己调派的亲兵,若没有亲近的人,纵使你心比天高,也好比是折了双翅的大鹏,飞也飞不起来”,向四周看了看,“这里地势太高,容易招人耳目,要快些离开才行。”
“好,你能把事情想得这么周到,我还有什么话说?”文晟背起赵紫,提气飞掠,几个起伏已经下了山顶,奔到小瀑布旁。
水声隆隆,一股急流从山上急泄而下,瀑布下的石头被冲得光滑极了,上面长了一层嫩绿嫩绿的青苔。那水清澈见底,几条红鲤鱼在水中游来游去,逍遥自在。
文晟停了下来,“这水极好,用来洗伤口再合适不过了。”说着便要放下赵紫。
赵紫一把按住他手,神色冷峻,“我的身子自己知道。”
文晟编的谎话漏洞百出,说什么伤药灵验,哪有伤药让人一点知觉也没有的。只是当时自己受了重伤,意识不清,迷迷糊糊的信了。现在头脑清醒,稍一琢磨,便看得透透的了。只是不愿拂了文晟一片好意,装个糊涂罢了。
背上已经全部麻木,而且那片麻木还慢慢的向四肢散去。心口因被文晟内力护住,毒气侵不进去,始终暖烘烘的。
暗暗叹一口气,如果两个人能逃出生天,那自然最好,但自己中了这么霸道的毒,好与不好全看天意,又何必让他为自己搭上一条性命!
柔肠百转,声音也柔和许多,见文晟一脸惊讶的看着自己,忙轻轻的道:“对不住,我只是担心他们追上来,口气不觉急了一些”,微微一笑,“我已经好多了。这水又不是灵丹妙药,还能靠它治伤?还不如赶紧到须明山去,皇上肯定带了御医同行。”
文晟本来不愿,可他素来最佩服赵紫,便笑道:“好,你可要抓稳了,这次我再也不会停下,若把你抛了下来可不要怪我。”
足尖一点,踏着水中凸起的鹅卵石飞掠而去。
文晟的发被风吹得拂在赵紫脸上,痒痒的。赵紫伸手去抓,眼前却突然一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片黑暗才渐渐散去。看自己的手指,依然白皙如玉,只是粉红小巧的指甲上却带了点青黑,被白皙的肌肤一映,分外醒目。
黑亮的发丝顽皮的飘来飘去,指尖微微颤抖,却始终抓它不住。
赵紫咬紧下唇,一丝腥气在嘴里弥漫开来。心里又苦又涩。身下清流,鲜花绿草,饶是多么明媚的美景,在他眼里也变得黯淡晦涩。
用力环住文晟的肩,头深深的埋在他颈脖里,轻轻在他颊上一吻,几颗晶莹的泪珠挂在眼睫上,颤颤的,却仍是不落下来。在文晟耳边柔柔的道:“阿晟,你说过要一辈子听我的话,这话是不是真的?”
文晟第一次听见赵紫叫他的名字,倒是一怔,只是没有细想,笑道:“是啊,反正我这条性命是你救的,以后你说什么话我都听。”
太阳慢慢升到高空,鲜花绿草,飞快的向后退去。点点露珠还没有消失,亮晶晶的,像一串串遗落草丛的珍珠。
忽然吱的一声。赵紫抬头去看,一只碧绿的鸟儿站在枝头,歪着圆圆的小脑袋好奇的看他,一双眼睛黑得像两粒小黑豆,可爱极了。赵紫不禁一笑。
天色已经大亮,各种各样的鸟儿从巢里钻了出来,吱吱喳喳,热闹不堪。一身艳丽的羽毛如同一朵朵开在空中的五彩花朵,夺目耀眼。
看着这样生机勃勃的景象,赵紫抿一抿唇儿,挂在长长眼睫上的泪珠儿渐渐隐了去,眼光如箭,脸色虽然依旧苍白,却透出一股逼人的锐气来。正色道:“好,这话可是你说的!”
文晟看不见赵紫,并不知道他在转眼之间已经立下了一个重大决定,也并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便系在这简简单单的两句话中,只是以为赵紫在同他说笑,便朗声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话未说完,忽然停下脚步,侧耳聆听,沉吟道:“有人追上来了,轻功极好”,眼珠子转了转,“后面五个,前面四个,向这里过来了。”
现在这种情况,若要硬闯,那是必死无疑的。
赵紫当机立断,低声喝道:“上树!”
文晟也聪明,翻身一跃便上了一棵大树。
枝叶茂密,高大的树冠便像一把天然的巨伞,将两人遮得严严实实。坐在树杈上,从枝叶缝隙里可以清楚的看到地上景况。但地上的人若不抬头细看,是发现不了他们的。这一招虽险,却恰恰险到好处。
搂着赵紫刚刚在树上藏匿妥当,就见后边五个人前边四个人,踏着草叶儿飞掠而来。身上倒不穿黑衣,换了寻常装束,只是脸上都用白帕蒙了,露出一双眼睛。光看这身装束便知道不是朝廷的人。
文晟眼尖,见到他们的太阳穴高高向外鼓起,那是内力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才会如此,又见他们刚才施了这手草上飞的功夫,两三百米的路程一眨眼就到了。不由暗暗咋舌,亏得赵紫当机立断,要是慢了一点儿,被他们撞上了,那还有命在么。又转念一想,昨夜并没有见到这样的高手,若是昨夜他们来了,胜败还未可知呢!
赵紫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番道理。原本只以为这个幕后黑手苦心积虑盗取库银,不过是为了建立一支新军,狼子野心虽然可诛,但也不过是最近三两年的事情,根基还浅,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但今天看来,他竟是早有预谋,什么都准备得妥妥贴贴的了。昨日吃了败仗,竟这么快便得了讯儿,调出这许多武林高手来。让这些心气傲的江湖人为自己卖命,比之买通那些势力的官儿又难上许多。他身边养了这么多奇人异士,万一刘赫查出他底细。逼得他性起,他也可以即刻叫他们杀进宫去。这些江湖人轻功暗器刀枪棍棒样样精通,宫墙虽高却哪里挡得住他们?无声无息的杀了皇上,再让那些被他收买的官儿联名作保,演出一场好戏,江山也不过是他手里的一件玩物而已。只是这样到底落了下乘,除非万不得已……
越想越是担心,冷汗从额上一滴滴滚下来,连腿上的痛也忘了。一双眸子定定的看着他们。暗道:“天幸今天让我见到了,否则还孤高自大,以为天下大事都逃不掉自己的掌心呢!”
赵紫心性刚硬,遇强则强。一想到自己的对手是这么个厉害人物,便像刚刚吃了人参果,全身上下无一不舒坦,受伤中毒后那一点点萎靡荡然无存。恨不得现在便回到京城,与那人明争暗斗一番。
那几个人并没有走,只是小声说话。
过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他们竟慢慢向二人藏身大树走了过来。
当下两人动也不敢动,连呼吸也是轻轻的,唯恐他们听见。他们便在树下,只要谁抬头看一眼,两人就无所遁形。
文晟一手搂住赵紫,一手暗絮内力。心中打定主意,若是被他们发现了,不管怎么样也要拖住他们,好让赵紫逃走。
赵紫靠在文晟肩上,心跳剧烈,几乎冲出胸膛。五指紧握成拳。尖尖的指甲陷进肉里。暗暗咬牙起誓,“但凡今日让我不死,他日必将这份屈辱十倍奉还!”
第十三章
忽然远处隐隐传来叫声,因隔得远了,时高时低,像是许多声音混在一起,听不真切,只是依稀辨得出“王爷”“大人”这几个字。
众人心中暗叫,“终于来了。”
赵紫文晟说的是那些官兵终于找到这里来了。
心里又喜又愁,喜的是只要文晟提气一叫,他们便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愁的是那些贼人此刻就守在树下,文晟若是一叫,那些官兵还没有找来,他们便被这些恶贼害死了。
眼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真恨不得天上滚下一个响雷,把这些贼人烧成飞灰。
那些贼人说的“终于来了”却是指朝廷终于调来了大批人马,自己行事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无所顾忌了。但是却有另外一桩好处,若是悄悄跟着他们,不定还能把赵紫文晟引出来,再在路上找个机会悄悄把他们结果了,岂不比漫山遍野跟个没头苍蝇似的瞎蒙乱撞要好?
当下对看一眼,几道人影鬼魅一般掠了出去。
见他们走了,躲在树上的两人才敢将憋在心口的闷气长长吐出来,悬得高高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两手一握,手心里全是汗水,相视一笑,齐声道:“好险!”
文晟看了看,四周只有长草晃动,不见半个人影。丹田凝气,便要长啸出来。慌得赵紫一把捂住他的嘴,嗔道:“呆子,你做什么,还想把那些瘟神招来?你胆子大,不怕妖魔鬼怪,我可胆小得很,禁不住吓。”
软软的手掌捂在唇上,赵紫苍白的脸上添了一抹血色,像空谷芝兰,虽比不得玫瑰艳丽,却自有一股卓然清韵。一双如烟柳眉似颦非颦,眉下一双如水明眸,波光盈盈,流盻四顾。文晟精神为之一振,“是我心急了,一时没想到他们脚程快,一来一回不过眨眼间的功夫。嗯,他们往西南方向去,我们就往东北方向走。我知道有一条捷径,和原来的打算并不冲突。翻过这个山头,再转一个弯就到了须明山了。”
背起赵紫,生怕那些人再追上来,当真如飞鸟掠空,迅如疾雷。
赵紫之间两旁长草纷纷向后退去,看了一阵,觉得头晕,便又闭上眼睛靠在文晟肩上。强风掠着鬓边的发,整个人像被云团裹着,又像沉在温泉水里,暖暖和和,舒舒服服,全身一点重量也没有,什么疼痛啦,烦恼啦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当真是喜乐无限。
忽然身子一震,从云层顶端跌了下来,想张口大喊,却又叫不出来。猛然一惊,睁开双目,迷茫四顾,云淡风轻,却哪里有什么云团温泉,自己依旧趴在文晟背上,不过是做了一场好梦而已。
全身懒懒的,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用力一掐手腕,一阵刺痛,神智才稍稍清醒几分。知道体内的毒发作得越来越厉害了,想着中毒以来的情形,。心中已有了谱儿,估计十之八九中的是梦魂。一种极难救治的剧毒,名字典雅动人,中毒之后也不会痛楚难当,相反却是无比舒服,全身懒懒的。但最要紧的就是万万不能昏睡过去,若是睡过去了,当真是魂归梦里,再也醒不过来了。
想到方才便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不觉后怕。更用力揽紧文晟。自己倒不是怕死,只是想到就这么莫名其妙死在这里,心里就一千个一万个不甘心。自己还有那么多大事没有完成,还有那么多新奇古怪的事物没有尝过。更要紧的是自己若是死了,文晟怎么办,他那样的性子,怎么能在这风云变化的宫廷里生存下去。
自己还没有看着文晟当上皇帝,怎么能死?
爱怜无限,轻轻吻一吻文晟脸颊,淡色的唇瓣咬出血来,无比凄艳。笑吟吟的道:“阿晟,我闷得慌,你说故事给我听!”
“你要听什么?别的还好,说故事就免了吧!”
赵紫软软的靠在文晟肩上,眼光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柔柔的道:“你不是说一辈子听我的话,怎么我现在才说一件事你就不答应了?你不愿意说,我偏偏就要你说。”
文晟无奈,只得搜肚刮场,“好,我说。从前有一个和尚,住在一座庙里。一天他的师傅叫他到山下化缘,他便去了,结果等到太阳落山,他一文钱也没有化到,只得灰溜溜的回来了。”
赵紫等了半天没有下文,愕然道:“这就完了?”也不等文晟回答,嗤的一声便笑出来,“哪有人像你这样说故事的?和尚当然是住在庙里,和尚当然要去化缘。只是有的和尚化得到,有些和尚化不到罢了。那个和尚为什么化了一天都没有化到?这就要好好说说了。偏偏你一句话就带了过去,这还叫说故事么?我猜你一定没到过茶楼听人家说书唱鼓词儿。那才叫跌宕起伏妙趣横生呢!哪有像你这样儿的!”
文晟大叫冤枉,“我明明说了自己不会说故事,你偏偏叫我说。好歹让我想出了一个,你夸也不夸一句,还一车子砖头石块的砸了过来。我可是第一次跟别人说故事呢,连父皇母妃都没听过。”
真可惜没有见到他此时的表情。但一定是皱着眉头,双眼瞪得圆溜溜的,蜜色的脸上偏又透出一点点红来。想着文晟此时的模样,心里真是又喜又爱。双眸弯如新月,在他耳边呵一口气,轻轻笑道:“是了是了,真是委屈你了。我方才说错了,其实你说得极好,那些说书唱鼓词儿的哪里能和我的小王爷比?嘻嘻,反正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你每天说一个给我听,慢慢练,练得久了也就惯了”,顿了顿又道:“前面有两条小路,该往哪一条走?”
“走右边那一条。”文晟想也不想。
“好,待会你就撕下一块布条,挂在右边小路的荆棘上,装成是被钩下来的。你先照我的话做,路上我再慢慢跟你说。”
文晟撕下一块布条随手挂了,提脚便走,口里道:“他们不是追到相反的方向去了么,即便他们追回来,也并不知道我们一定是走这边的,你这么做,还不是给自己招祸?”
“他们的确是往相反的方向追了。我猜着,他们是想跟着朝廷的人马,等朝廷的人把我们引出来后,再寻个空儿把我们杀了。这个想法原本不错,但他们主子必定下了严令,贼子们心里一急就容易犯糊涂。你想想,若是我们都受了重伤,动也不能动了,现在还躺在山沟沟里,如何听得见官兵的叫唤?更不用说去跟他们回合了。若是我们能走能动,早就往须明山的方向赶了,一夜六个时辰,能做多少事?谁还会傻傻的等那些白领俸禄的家伙来救?那些贼人也不是笨蛋,稍想一想便明白了。路只有一条,他们脚程又快,追上来只是迟早的事”,说来这么多话,赵紫已觉得有些乏了,眼皮重得像压上了铅,几乎搭下来,只是心中一股信念支撑着,才没有睡过去。缓了一口气,声音越发轻了,“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他们是小心谨慎的人,以为挂了布条的必定是错道,我们是要引他们上当。心中存了这个念头,就会走左边的小道。若是他们心无城府或是绝顶聪明,我这么做反倒是自招其祸了。”
文晟笑着接道:“天幸,他们哪一种人都不是。”
“嗯,虚虚实实,谁又分得清。他们这么想,我偏偏要走挂上布条的右道。这样一来,即便他们分两批人马来追,也必定把主力放在左边,我们应付起来便没有那么吃力了。”
“亏你受了伤还想得这么多”,文晟听出他说话吃力,关切的道:“准备到须明山了,你好好歇一歇,不要耗这么多心神,到了我再叫你。”
赵紫忙忙的道:“不,不,我不能睡。我怕睡了就再也不会醒了。阿晟,你快点和我说话,说什么都好。”
文晟忍下满心酸楚,强笑道:“好,我再说个故事给你听,这次你可不能笑我。”
话音刚落,便见一男一女并肩而来。
男人浓眉大眼,长相倒不如何出众。一头乱发蓬蓬松松,随便用一根布条扎了。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短袄,看起来就像一个上山砍柴的樵夫。他只是低头和身边的女子说话,听到脚步声,眼睛向他们一扫,随即又转开,再不看他们一眼。
文晟看得明白,那双毫不出奇的眼睛稍稍一抬,精光乍现,便像两道闪电隐在里面,震得人心惊。平凡无奇的面孔也因这一眼而生动起来。
这样令人凛然生畏的目光,这么无所顾忌的神态,这个男人,决不会是上山砍柴的樵夫。
眼光转到那女子身上。
女子穿一件白衣,也不知是什么材质,行走起来便像在水波中飘动一般。白衣白鞋,便连偶尔露出的手也白得和衣服没有什么两样,只有头发眼睛不是白的。一头长长的黑发也不束起,随意散着,光滑柔顺,却比那些刻意修饰的女子多出几分天然之色。
女子脸上蒙了块白纱,只露出一双眼睛。眉毛细细长长,斜斜的挑入鬓边。一双眼睛寒嗔嗔,黑白分明,澄如秋水。见到他们也如同无物。不,她的眼里只看得到身边的男人,眼里的玄冰也只有见到男人时才会多出些许暖意。什么鲜花绿草,旁人畜生,对她而言不过是一滴雨点,一片雪花。
深山密林,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人物。
文晟低低对赵紫道:“我们冲过去。”
赵紫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文晟搂得更紧。
文晟脸上带笑,全身絮满力道,大步迎了上去。
第十四章
那小路只容得下两人并行,路旁就是陡坡,什么跳跃腾挪一律施展不开。
文晟认定他们必定是与贼人一伙,一上来便使出七分内力,暗留三分后劲。这是虚招,即使那男子是内家高手,自己双掌也是一沾即走,不会受制于他。
没想到那男子左手画圆,自己一掌击出,就像泥牛入海,任凭你使出多少力气也是无声无息。这一惊非同小可,当下不敢迟疑,双腿连环踢出,招招直取对方要害。
男子微微一笑,“小兄弟好俊的功夫,只是出手未免狠了些。”轻描淡写的略略一拂,仿若泼墨挥毫,神情闲适。
文晟只觉双腿突然一麻,就要跪倒,但身体却被一股柔和的力道轻轻托住,平平向后一送。待回过神时,竟然已稳稳当当的站在地上了。
赵紫伏在文晟背上,虽然全身无力,但两人动手时的情景却看得清清楚楚。见文晟还要再闯,暗暗捏他一把,高声道:“阁下好厉害的内功,这么一身好本事,又何必甘当他人走狗,为歹人卖命?”
男子眼中精光一闪,冷笑道:“真是笑话,明明是你们不分青红皂白,一见面便下杀手的,怎么这会子反倒成了我的不是。小伙子,你身上背了个人,功夫施展不开。我让你十招,若你能避得我双手还击,我就不为难你们。”
文晟怒到极点,反倒不回嘴,只是暗暗冷笑。
赵紫却不动怒,眼中反而带了喜色。附在文晟耳边轻轻的道:“呆子,你还想骂什么,他们和那些贼人不是一路,你若把他们骂跑了,谁来帮咱们呢?你把我放下,只管不要命的和他斗。不要怕,我猜他不敢伤你,你使的招术越是不顾自己性命,越是能逼他出手。”
文晟虽然不明白赵紫是怎么看出来的,但他素来信服赵紫。便他赵紫放了下来,让他安安稳稳的靠在一棵松树上,笑吟吟的道:“你是神仙,能掐会算的。”深深看他一眼,才转身离去。
赵紫想着他临去的那一眼,多少缠绵温柔,又透着莫名的了然信任,真真是只凭自己一句话,便把性命交到自己手上了。痴痴的想了一会,虽然手脚越来越冷,但心头却越来越热。强自挣扎着坐直了身子。就这么一会子功夫,青石路上,那两人已是拳来脚往,斗得难分难解。
文晟是皇子,从小儿起,皇帝便不知请了多少武林泰斗前来教习。只是文晟年少,又是贪多好杂的,虽然招式繁多,令人眼花缭乱,但还未得其精髓,往往看不到关键所在,白白错失了良机。但却令有一个好处,集百家之长,融会贯通。他的性子又是极跳脱不羁的,常常上半招是萍叶飞渡,下半招却变成云横黄岗了。衣袂飘飘,举手投足带着皇胄贵气,双掌翻飞,时而如钩,时而如刀。真叫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再看那男子,招式古朴,无论文晟如何变幻招式,始终一掌相迎。但仅仅这一掌,击出时却隐隐带有风雷之声。虽然出招缓慢,但不知怎么,却始终将文晟挡在一臂开外。文晟识得厉害,不敢与他相接,只是双掌翻飞如蝶,虚虚实实,在圈外游走。
赵紫看得出来,那男子没有半点恶意,只是在试探文晟功夫。虽然一掌击出时声势吓人,但却在即将沾到文晟身子时擦了过去。如果他存了半点歹心,文晟哪里还有命在。
咬一咬唇,这样僵持下去就逼不得他出手了。
正凝眉思索,忽见文晟一个白鹤亮翅,双手五指微合,宛如鹤嘴,直掼男子两侧太阳穴。这本是虚招,料定男子必定矮身避过,正好反掌拍他后心。
赵紫却想那男子必定不会这么蠢笨。与其后避,还不如以攻为退。这时文晟胸口门户洞开,若自己是那男子,便一掌拍出逼退了文晟。胸口是心脏所在,只要碰到胸口,哪怕只有一分内力,也会使人全身酸麻,文晟手上的功夫便施展不开了。
再顾不了这么多,用力一咬下唇,叫道:“云横秦岭!”
云横秦岭!山岭葱郁,云雾缭绕,何等胜境。但却是两败俱伤的一招。
文晟仓促之间听到赵紫一声叫唤,立即变招,手肘一沉,压住男子手掌,男子原本拍向自己胸口的手掌立即拍到自己小腹。同时右手一翻,却是击向男子百会穴。
百会穴是人最要紧的大穴,即使平时偶然撞到也会头晕目眩,又怎么禁得住文晟这饱含劲力的一击?想要纵身退后,手肘又被文晟压住,除了举手格开,唯一的出路便是击得文晟重伤呕血。
赵紫赌的就是他的不忍。
果然男子飒然一笑,一直负在背后的左手轻轻向上一格,架住了文晟手掌,后退一步,微微笑道:“好胆识,是我输了。”
文晟胸口急剧起伏,方才听赵紫一喊,便不知不觉照做了,现在听见男子这么一说,才回过神来,脸上一红,朗声道:“是我输了!”
男子手一摆,大笑:“输就是输,赢就是赢,这么婆婆妈妈,一点都不爽快。你能逼出我双掌还击,这就是你的本事,难道我洛天还会耍赖不认帐么?”
赵紫坐在一旁看他们打斗,虽然知道男子并无恶意,但比武之中失手伤人是常有的事。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唯恐文晟出什么事,现在见二人罢手,才敢长长的透一口气,背后凉飕飕的,衣衫竟湿透了。全身的力气像被抽干了似的,只能软软的靠在树干上。苍白的脸上却满满的都是笑意,“原来阁下就是洛天,是我们莽撞了,如果早就认了出来,这一场架也不用打了。”
文晟几步过去扶起赵紫,神色懊恼,“洛天是什么人?你们早就认识的?我说呢,你怎么这么大胆子,万一他真的发起狠来,一掌把我打死了,我看你怎么办!”
赵紫淡淡一笑,“我能怎么办,你若被打死了,不过这山里多了两个孤魂野鬼罢了!你说我早就识得他,那可真是冤枉我了。我与你一样,都是第一次和他见面。他成名时,我们都还没出生呢!我猜到他是洛天,不过凭我这一双眼睛,赌赌运气罢了。”
说话间已到了洛天面前,虽然见他器宇轩昂,但赵紫见多了人心鬼蜮,和洛天又是第一次见面,怎么肯把真相和盘托出?当下抱定了藏拙的宗旨,七分真里夹三分假。
“我们两个是表兄弟,听人说皇帝要到须明山祭天,便想着须明山守卫重重,肯定见不着皇帝的面,便在道上偷偷看一眼也好。回去向我们那帮子酒肉朋友吹嘘,那不知有多风光了。可就是这‘风光’二字害惨了我们。刚一进山,就碰上天灾,好容易从山沟沟里爬了出来,捡了半条命,没想到又被歹人看到,抢了财物不算还要灭口。天幸命不该绝,总算逃了出来,心神还没定下,又碰上了你们,洛大侠,此时此景,若换了是你,你会怎么想?因此我说这一场误会怪不得我们,这倒也不是为了脱罪”,转头对文晟一笑,“流年不利到了这步天地,回去真要翻翻玉匣记了,问问上仙,看看到底冲撞了什么!”
“是了,难怪你们一见面就动手呢!原来是把我认作了盗贼。”洛天原本淡淡笑着,忽然轻轻咦了一声,挪了半步到赵紫跟前,再对着阳光细细看他脸色,皱眉道:“你中毒了,真难为你能支撑这么久。兮儿,你来,看看能治不能治?”
白衣女子原本静静的立在一旁,恍若对这一切毫不关心,听见洛天叫她,裙摆微动。赵紫只见白影一闪,两根凉凉的手指已搭上自己脉门。
兮儿眼眸微垂,“是梦魂。幸亏被一股极强的内力护住心脉,否则哪里活得到现在?你看他手臂,隐隐有一条黑线,若是让这条黑线过了手肘,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了。”
赵紫是第一次听她说话,声音清冷,便像冰凌坠地,碎冰溅开一般。声调虽然动听,但对人命大事却是一片漠然,浑然无事一般。不禁疑惑,这个女子,难道真的是冰雕雪砌的人儿?
文晟听见兮儿这么说,心中大急,一把掳了赵紫衣袖,只见雪白的手臂上,果然隐隐有一条黑线,已经快到手肘了。当下连声音也颤抖了,“这怎么办,这怎么办?你……你既然知道他中了什么毒,一定有法子救他!”
第十五章
赵紫见他这么焦急,反倒劝他,“你急什么,生老病死本是寻常,你即便急死了也不过白饶一条性命,济得了什么事?”
洛天见他小小年纪,遇到生死大事,竟然一点也不惊慌,反倒款款劝慰别人,心中惊奇。但又想到他刚才助这少年取胜的手段,没有过人的眼力和胆识,又怎么能做得出来?这样的人物,一点也不像无欲无求修身养性的人,合该是海阔鱼跃鹏程万里才对。眼眸一敛,已明白他这几句话的意思,“你放心,就是不用话激我,我也会救你的。兮儿,我们身边并没有带药材,需要什么,我即刻去找。”
兮儿冷玉一般的眸子竟带了微微笑意,“等你回来,人早就死了。我也不用什么,只用这几根银针。”
文晟留心看她动作,只见她取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摊开一卷蓝布,蓝布上一溜排着十几根银针,长长短短有粗有细,尖尖的针头在阳光下耀出夺目的光。文晟刀扎剑刺一概不怕,但见她纤纤玉指拈着明晃晃的银针往赵紫手上扎去,心口不禁一缩。
兮儿出手如电,文晟眼前一片白影晃动。眨眼之间,赵紫身上、手上已经扎了十几根银针。双目紧闭,已经昏迷过去。
文晟连呼吸也不敢稍大,只能守在赵紫身边,怔怔的看兮儿如何救治。兮儿拇指和食指旋着银针慢慢按碾,随着动作,赵紫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胸口起伏得厉害,脸色初时是苍白的,慢慢添了一抹胭脂般的淡红,文晟才稍稍放心,却见他的脸越来越红,到后来竟似火烧似的,简直要滴出血来。文晟急得六神无主,偏偏不通医道,只能死死攥着赵紫冻得冰凉的手不放。
“对,你就这么拉着他手,把内力一点点往他体内送。只不要急,就像小溪似的。”
文晟如奉纶音,后面她说了什么竟没有听见。立即掌心抵着掌心,内息从丹田涌起,绵绵不绝的往赵紫体内送。初时像进入一口深井,空空茫茫没有一点着力之处,再入得深些,几股阴寒的内力突然绞了上来,冻得文晟身子一颤,忙忙打叠精神,再加重几分力道。
兮儿一边拈着银针,一边点头道:“对了,就是这样,顺着任脉往上,把郁结的寒气慢慢化解了,积在体内的毒才能消散出来。”
文晟一点也不敢大意,内息越往上走,赵紫脸上的鲜红就越淡。突然又见他身子一震,全身骨头格格作响,眉头蹙得紧紧的,雪白的牙齿深深陷入下唇,一缕鲜红的血丝顺着嘴角滑落下来。
文晟不敢稍停,又说不出话,只能哀哀的看着兮儿。
“你不用急”,兮儿捏开赵紫牙关,不知把什么物事塞到他嘴里,赵紫喉头动了动,竟咽了下去,“你只管照我的话去做,他现在的样子你看了担心,但若不是这样的反应,我就没有办法了。”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兮儿说一声行了,文晟才抽回手。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法,两指旋着银针往外抽,针眼竟冒出一股细细的黑血来,原来那针是中空的。只见她如法炮制,一根根银针慢慢抽出来,等全部抽出来了,黑血也排净了。
兮儿把针放回锦盒,声音里透着疲惫,“他已经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阎王暂时不会收他了。只是他身子还弱,要慢慢调理才能好全。”
赵紫靠在文晟怀里,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已经不是一点血色也没有的惨白了,眉宇间也没有了那股暗青。文晟掳起他衣袖,那条让人心惊的黑线早就退得无影无踪了。长长吐了一口气,轻轻的替赵紫抹去一头细汗。
赵紫眼脸微微一动,一双黑宝石似的眼眸慢慢睁开,迷茫的看着文晟,“我在地府么?油锅呢?铁锥呢?”
文晟笑道:“是啊,我们在地府。”
赵紫见文晟眼里眉梢全是笑意,再看看四周,鸟语花香,日头已经升得老高,地上斑斑点点全是铜钱子似的光印儿,一派春光明媚的景象,却哪里有什么油锅啦,铁锥啦。
知道身上剧毒已解,心头轻松,连身子也变得轻飘飘的,低低笑道:“你的额头上都是汗,怎么自己也不擦一擦,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现成的一个落水将军。”
文晟也是一笑,伸手胡乱在头上抹了几下,正要去向洛天道谢,闪眼却见他脚边躺着两个人,只瞟了一眼就认出是追杀他们的那伙贼人。此时赵紫的毒也解了,心无牵挂,先前憋了一肚子的窝囊气登时发作出来,几步跨了过去,狞笑道:“终于追上来了,本……本少爷也不是只会逃命的鬼儿子,亮出你们的本事来,咱们一对一,看看鹿死谁手。”
赵紫格格一笑,“你放这些狠话给谁听呢?人早就被洛大侠料理完了。我猜,他们必定是趁夫人给我疗伤时追上来的,阿晟竟没有瞧见?如果他们依足了礼数向你讨教,他们也不是贼了。”
文晟讪讪的搔着头不说话,看一眼洛天,又看一眼赵紫,脸红红的,恨不得有一条地缝钻进去。
洛天却极喜欢这个行事磊落的孩子,见他窘得说不出话来,便笑着拍拍他的肩,“这位小公子可冤枉他了,那时他正用内力帮你祛毒,十二分心思都用到你身上了,别说这两个人施了轻功悄没声息的掩了过来,就是天上打了十个响雷他也听不见。”
凡事练武之人绝不会大大方方的让别人拍自己的肩膀,肩膀稍稍往上就是脖颈,只要掌力微微一吐,一条性命就送了出去。但文晟洛天都是坦荡荡的君子,谁也没有存一点儿害人的心眼,一个单纯喜爱,一个坦然受之。
赵紫偷偷看一眼文晟,一路上患难与共,相互扶持,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心里满满的都是感动与甜蜜。心里比谁都清楚,就是没有洛天守在身边,即使十几个贼人一起围攻上来,他也是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把自己治好。因为,换成自己,也是这么做的。
心中虽这么想,口中却道:“那也亏了洛大侠守在一边他才敢这么放心,这两个人怎么了。一动不动的,又睁着眼。”
“哦,我废了他们功夫。”洛天踢踢那两人,嘴角带了一丝轻蔑的笑,“想不到江州双鹤,也沦落到这步天地。”转身携了兮儿的手,低声不知说些什么,兮儿便拿出一个长颈白玉瓶递给文晟,嘱咐道:“瓶里有十颗丹药,每三日服一粒,服完这十粒他体内的毒也清干净了。三十日内不能进荤腥,只能用些不带油沫子的素菜。”
文晟正要道谢,却听兮儿道:“你也不用谢我。子鋑要我救他我才救的,否则就算你们死在我面前,我看也不会看一眼。”
文晟一怔,她说话如此直接,倒不知如何应对了,只是若说厌憎自己,她语调又是平和淡然,听不出半点厌恶。
经历一番磨难,文晟再不是以前那个一点就炸的毛孩子,行为处事沉稳许多,以他王爷之尊,被人当面顶撞,也只一笑置之。
洛天轻轻一笑,“你们两个贵公子,走不惯山路的,多留心身后四周,提防野兽把你们叼了去。你的人等一会儿就过来了,我就不送你们了。”
赵紫和文晟对看一眼,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文晟想到洛天与自己素未谋面,问也不问自己来历便出手相助,而自己却编了谎话骗他,越想越羞愧,几步追了上去,对着他的背影大声道:“我是郑亲王文晟,日后定会相见!”
赵紫靠在树上,身子虽然依然虚弱,但精神已健旺许多,看着洛天携着白衣女子的手飘然而去,本想留他下来,以上卿相待,但这念头只一闪而过,这样神仙般的人物,洒脱自在,如果拿些寻常俗物报答他,倒显得自己品格低下了。又是羡慕又是可惜,还夹着隐隐的杀机,这样的身手,如果不能为己所用,真是一个最大的祸害了。
心思兜兜转转,倒不像文晟那样只是满心的羞愧感恩了。眼眸低垂,长睫颤动,再睁开时只见眼波流转,桃腮欲晕,腰肢纤纤似弱不禁风,“阿晟,那边有人过来了,你去看看是不是朝廷的人。”
文晟护在赵紫身前,“他们自己有脚,我只在这里,万一出了什么事也有个照应!”
说话的功夫,人已经到了,一眼扫去似乎有二、三十人,都带着家伙。赵紫留心他们的鞋子,衣服虽然换了寻常服饰,但靴子都是牛皮做的官靴。
“你们是哪个大人手下?叫你们领头的出来说话。”
众人齐刷刷单膝跪地,一迭声的道:“奴才们万死,让大人受惊了!”
几十个人躬着腰,只有一个人昂然站着,眉眼飞扬,眼光一扫,凛凛霸气便压得人不敢抬头。
只见他着一件浅灰锦袍,下摆滚一圈紫微微的雪貂毛,袖口却在锦带上掐了描云金丝,行走之间,雍容华贵。
文晟见了他,喜出望外,“八哥,难为你了,竟然亲自带人来。”
赵紫心中一凛,脸上带笑,手指却不自觉的纠紧衣摆。这个人,九成九跟这次行刺有牵连,此时他到这里来是存了什么心思,莫非终究逃不过?
第十六章
八王一把揽过文晟,像一时之间寻不出什么话说,只是把手压到文晟肩上,凝目而视,良久才轻轻的道:“你也实在任性。人已经到了山上,怎么连话也不说一句就拍马往回赶?即便落下什么东西,随便让哪个奴才去取也就是了。你二哥听说你出了事,急得跟什么似的,非要亲自上山来寻你,若不是我拦着,真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拍拍文晟的肩上的泥,温温笑道:“你也吃足苦头了,这么一副狼狈的样子,赶紧着,出去了好好梳洗一番,父皇这次是真的着恼了,你得想好一套说辞。”
滚落悬崖九死一生,被人追杀千里脱逃,一路过来即使再艰难险恶,文晟也觉得没有什么,却在听到八王这一番轻责之中带着关切温存的话后,深深压在心底的害怕委屈一股脑儿泛了上来,眼眶不知怎么干干涩涩,声音沉沉的,“八哥教训得极是,千错万错都是我自个儿太任性,让父皇和哥哥们担心了。”
“你知道这么说,我心里也安慰。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骑我的马先回去,父皇最担心你,吩咐说若找着了,就尽快把你送回行宫。这么一场大难,兴许有些伤处隐在内里肉眼瞧不出来。你到底是天家骨肉,身份不比寻常,太医院的几个医正已经在行宫里候着了”,用手指指几个侍卫,“你们护着王爷回去,这一路还不太平,遇到松石急流就避着走,慢一些儿不要近,首要的是稳妥。你们可听仔细了,王爷少一根头发丝儿,本王就摘了你们的脑袋”,听到侍卫应得山响,才转头对文晟道:“赵大人身上带了伤,自然不能跟你一样纵马疾驰,我另外备了软椅,舒服又轻便,走动起来也震不到伤处。”
“八哥让我先走,那我可不答应”,文晟一笑,“赵紫是为我受的伤,父子平日就教导我们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八哥虽然是为我好,但万万没有扔下救命恩人自己独自先走的道理。横竖也耗不了多少时间。我们一道回去,就算父皇发起脾气,也有八哥替我挡着。”
八王眼中精光一闪,低低一笑,“你就懂得拿父子的话来压我。也罢,你既不愿,我也不勉强你,只是父皇怪罪下来,你也别拿我当挡箭牌。”
在八王和文晟说话的这么一会子功夫,赵紫心中已经转过千百种念头,身子倚在树上,头微微侧着,神情柔和,像是乍然间见到救兵,心中无比欢喜。只是长睫轻颤,一双凤目流光潋滟,似开春河面上浮着的丝丝薄冰,涓涓绵绵,却是冷入骨髓。
一一扫过跪了一地的侍卫,锦花斑杂的服饰之中,清一色的在腰间用黑金丝结了绦子,末端坠了一块巴掌样大的腰牌,正面凹凸不平的雕了麒麟,中央一行小篆直竖而下,“吟龙殿前侍卫”,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紫微微的光,可见是半点不假的。
赵紫稍稍放心,正疑惑他怎会这么好心亲自带了侍卫来寻,但转念一想,是了,这边闹得这么厉害,皇上怎么会得不到讯息。漫山遍野都是朝廷的人,若是还派杀手追杀自己,那就是莽夫了。
想到这里赵紫也不得不佩服八王,这人,心高气傲到这步境地,难道他就这么笃定自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抿唇儿一笑,这样的人,若不是大智大勇,便是愚昧昏聩了。
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落到赵紫膝上,手指轻轻一拈,悄没声息的揉烂了。见八王和文晟联袂过来,唇角一勾,苍白的脸上漾出一朵笑花,挣扎着要站起来,却被文晟一把扶住,耳边听他低低怒道:“你这是干什么,腿上还伤着,”
赵紫勉强向八王躬了躬身,正色道:“这是礼数。赵紫身为朝廷命官,不能保护王爷周全已是大罪,还劳动成王爷亲自带人来寻,若还不知道礼数进退,赵紫岂不是连猪狗也不如了?”
八王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赵紫,往事只觉得他斯文俊美,长袖善舞。吏部虽然屡报卓迹,皇上也亲自下旨嘉奖,心中却十二分的不以为然。以为不过是父皇又犯了浑病,百官逢迎上意罢了。这么个稚弱的公子哥儿能成得了什么气候。现今见他,虽然衣衫上带着泥土血迹,狼狈不堪,却不见丝毫颓唐惊慌,淡淡一笑,带着一种从容淡定的气度,莫说一介文臣,便是久经沙场的武将也未必能够这样。心中一凛,自己终究小瞧了他。
虽将他视作生平难遇的对手,脸上却不露出半分敌意,上前一步,亲自扶住赵紫,温温笑道:“赵大人太过谦逊了。若不是你,我这个弟弟还不定怎么样呢!别再说什么谢罪的话,这里不是龙吟殿,咱们也不用拿官面上的话来奏对。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救了我这个傻弟弟,我也拿你当救命恩人看。你不用谦逊,这是该当的,纵是放到父皇跟前,父皇也是和我一般的欢喜”,一边转头吩咐,“你们这些没眼色的奴才,还不把那架软竹编的躺椅抬过来,赵大人腿上有伤,不能久站。”
两个侍卫立即抬了张软椅过来,刚伸手要搀赵紫,早被文晟拦腰抱了起来。
小心翼翼的把赵紫放到椅上,见旁边还有一个喜鹊登枝的小迎枕,便拿过来松松的垫在赵紫腰上,笑道:“这竹椅上加了布盖,透风又遮阳的,我就跟在旁边,你略睡一会儿就到了。”
碍着八王,赵紫自然不能说出什么亲密的话,只轻轻点了点头,“既然王爷这么说,赵紫就放肆了。”勾唇一笑,眸光柔得像水一仰,在文晟脸上一扫,若一眼而过也就罢了,偏偏还在文晟微启的唇上停留几分,温温的笑意中添了几许狡黠的媚意。
文晟脸上一红,不由想到数月之前,自己是如何与眼前这人耳鬓厮磨,如何与这人颠鸾倒凤。红纱帐下,那人如丝般柔滑细腻的肌肤摩挲着自己,暧昧的水泽之声……
想到那酥骨软的销魂处,脸上更是仿若火烧。正想得出神,手上忽然一动,原来竹椅已经被人抬了起来。暗恼又是赵紫使坏。怨怨的瞪了过去,却见他安安稳稳的躺在椅上,乌丝垂肩,长睫颤颤,失血而略显苍白的唇边兀自噙着一抹笑意,一派的温和纯善,哪里有半点妖媚惑人的模样?
文晟呆了一呆,用力揉揉眼睛,嘴角一撇,快步跟了上去。
八王虽然看不到他们的动作神情,但他是何等伶俐机敏的人,眼眸一转,已是明白。
负手而立,看着文晟赵紫渐去渐远,薄唇勾笑,冷若寒冰。
春光明媚,鸟语花香。
羊肠小道上,上个人三种心思,和着叮咚水声,迤逦而去。
第十七章
翊庙建在半山腰,通体木石结构,因地势而建,时而从山上引下一道激流,时而不知从何处搬来一座飞来峰,偌大宫殿群中透着一股清新古朴的山野之气,却又不刻意造作,树丛阴巷,亭台水榭中隐现潢潢大气。
因晚上不见朝官,皇帝换了一身月白长衫,腰间只用一根明黄锦带松松的系了,锦带末端勾出丝丝缨络,随着起行步止轻轻拖过光可鉴人的云纹水磨大理石地。刚走到露台前,早有太监将挡风的落地薄纱门拉开。
眼前顿时一亮,左边一道小瀑布飞泻而下,打在下边的芷江中,虽不似万马奔腾,却也不是小桥流水,真似骤雨击棚珠洒玉盘,比之什么娇啼鼓乐更胜上十分。白茫茫的水气从击接处蒸腾而上,袅袅渺渺,皇帝只觉天上的云烟都落了下来,风中带了水气,凉凉的扑在脸上,衣衫润润的。焦虑浮躁,机心算计,全都被这片水气涤荡而去了。
“少卿,你看那是谁?”随意用手往下一指,口唇带笑,柔和的看着侍中立在身后的温文男子。
顺着皇帝的手指看去,只见一众太监拥着一个蓝衫少年正急步踏过芷江的浮石。
这时已是傍晚,太阳只露出半张脸,洒下的光红彤彤的,为满江荡漾的碧水蒙上一层血色。不知为何,少卿竟有一种少年在血海中浮沉的错觉,心中一惊,再仔细看时,少年已踏上白玉阶,眼看就要进来了。
“朕早就说晟儿是有福之人,这么点子小灾算得了什么,时候到了他自然会回来的,偏你不信,这回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少卿见皇帝看他,忙忙收拾心思,低头道:“皇上圣烛明照,少卿一点微末萤光怎么能和皇上比。晟儿生在天家,一出生便有龙神庇佑,贵气福气还少得了么?只是他终究还是个孩子,心性未定暴躁易怒,这次又这么任性妄为累得皇上派人四处寻找,如果不小惩一番,那以后有这个先例比着,臣下怎么办事?再说了,晟儿是皇子,如此这般行事,也不是国家祥瑞。”
“你太谨慎了”,皇帝低低一笑,拉了少卿的手硬要他站在自己身旁,“朕不过才说了一句话,你就比出这么一大堆道理来。你怕朕会严惩晟儿,所以才抢先替他领了罚,好消朕的气,是么?”
轻轻的一声“是么”压得少卿抬不起头来。自己虽然存了私心想为文晟开脱,但却并不万全如此,只是无论怎么辩驳,在皇帝眼里都落了个欺蒙君心的名声。心中恻然,怎么一到这远离尘嚣的山野之地便忘了君臣分际?皇帝即使与自己再亲厚,到底也是皇帝,身系天下苍生万民福泽。
心里明明白白,身为帝王的文烨早已不是当初与自己对酒欢歌的文烨,他的心中,除了柔情,更多的是对江山,对权势的眷恋,有些人天生该吟风弄月,有些人天生该运筹帷幄,杀伐决断……
微微一笑,想到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眼前俊美的男子是如何将一柄寒澄澄的翎孚刺进德王的胸膛。那是为了天下苍生,那人面无表情的对自己这么说着。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什么也不记得了,只是午夜梦回,总看见翎孚上鲜红鲜红的血狰狞的蜿蜒而下,滴在德王睁得大大的眼上。
他说的是实话,如果不杀了德王,死的便是自己。
残酷的权力之争,就好比一道激流,虽然满心不愿,但人怎能与天斗,只有不断的挥起手中的剑,将一个个敌人斩杀殆尽。这些年,自己用手中这柄青螭杀过多少人,他的兄弟,他的叔伯……
刺鼻血腥中,他在自己耳边反反复复的说,他们是叛贼,他们罪有应得。初初自己也是信了,但看着这个披上皇袍志得意满的男人,心中的疑惑不安像清水里渐渐晕开的浓墨,再也抑制不住。叛贼,真的是这样么?或许,真相谁都明白,只是谁也不愿同开那层薄薄的纱。
高墙圈禁之下,原来娇生惯养的一众龙子凤孙,如今不过是一群无人问津的疯子。
有一件事皇上是不知道的,它一辈子都藏在心里,烂在肚子里。
想起那日,心便冰寒起来,德王嘴里吐着血,脸上的神情却像刚睡醒的孩子般祥和,“今日你杀了我,明日谁来杀你?”
明日谁来杀你?
明日谁来杀你?
明日谁来杀你?
手握虎符,官拜大司马大将军,又是皇上姻亲。风头之健,放目朝野无人能及,很多年前,自己便明白这份令人欣羡的荣宠背后意味着什么,虽然小心谨慎,一步不敢行差踏错,但在多疑的帝王眼中,自己难道不会成为第二个德王?
暗暗一叹,若真有那么一天,战场,是自己最好的归宿了吧!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皇帝皱了皱眉,转念一想,以为少卿只是担心自己会责怪文晟,便笑道:“你不用想太多,晟儿是朕的儿子,难道朕会不疼他。小惩一番是必要的、。一是做给皇子大臣看,免得他们一到对景儿便比出这个先例来,届时朕怎么为晟儿圆这个场儿?二是晟儿直来直往的。想到什么便做什么,朕虽然喜欢他不加造作的率真,但以后办事多了,再这么着就容易得罪人。受些薄惩,也是个琢玉成器的意思。”
方才脑中乍然一转,少卿只觉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就像突然冲破重重迷雾,云开月明。纠纠缠缠这么多年,命运的齿轮转了一周,似乎一切又回到原点,爱怜之中搀着君臣之仪,信任之中搀着疑虑戒备。对臣民,他是帝王,对晟儿,他是父亲,对姐姐,他是丈夫……,那么在他眼中的自己又是什么呢?朝廷的栋梁,卓越的战将,年少的挚友,痴狂的恋人……,同情,友情,依赖,信任,猜忌……
姐姐说过,爱情是女人的全部,但爱情却不是自己,也不是文烨的全部。他们的生命,在金戈铁马的战场上,在锦绣繁华的江山里……
每日只对着红嘴绿鹦哥,只对着些如花,他便不是文烨,自己也不是少卿了……
淡淡一笑,亮如星辰的眼中带着纯净的释然,“皇上这么安排,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这一笑,轻灵缥缈,整个人便像水晶雕出般纯净剔透,时时缠于眉宇间的淡淡忧愁一扫而光,空灵纯粹,真是跳脱一切羁绊而超然脱俗了。心无端端的不安起来,刚说了句少卿,门外太监尖细的声音已响了起来,只见步履习习,一名蓝衫少年大步迈了进来。
文晟行了宫礼,笑嘻嘻的道:“儿子给父皇请安了。也不知是怎么了,儿子刚到山上就碰到地震,山石滚下来把路都堵住了,好容易才寻了路慢慢的过来。一路上儿子心里总惦念着父皇,须明山离那地儿近,也不知受到波及没有,父皇万金之躯,若是受了什么惊吓,那真是做儿子的罪过了。”
皇帝面无表情,也不叫起,冷笑道:“你给朕请安?无端端跑到山上去,让朕动用吟龙殿的一干禁卫漫山遍野的找,不知道的还以为朝廷出了什么大事。你这个安请得太重,朕生受不起!”
文晟在路上早就做好打算,见皇上冷言冷语的讥讽挖苦,心里也不怕,抿了抿唇道:“儿子做事失了分寸,父皇生气是该当的。要打要罚,一应由着父皇,晟儿若是皱一下眉头,不用父皇吩咐,自个儿便跳进护城河去喂王八。”
皇帝喷的一声笑了出来,“你从哪里学来这些不三不四的话,朕特特为你请了这么多有学识的夫子,也没见你学得这么认真的。跳进护城河喂王八,嘻,你一身硬骨头,它们也嚼不动”,这一声笑出来,若再继续做出生气的样子,反倒显得造作了。皇帝放缓口气,徐徐的道:“你这性子,真不知像谁,满朝恐怕也只有你敢和朕较劲了。罢了,起来吧,跪在地上膝盖不凉么。李德康,给郑亲王挪个座儿。”
文晟没想到皇帝竟然这般和颜悦色,准备了满肚子的话倒不知道怎么说了。一边接过李德康递上的西湖龙井一边想着赵紫临行时嘱咐的话,“不用想那想那些华丽的辞藻来蒙蔽圣听,皇上他是五百年不世出的明君,你那点子心思哪里瞒得过他?不过枉作小人而已。皇上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原原本本的,遵着你的本心。只要立定一个忠字,即便皇上有再大的火气也发作不出来了。”
“别以为一句要打要罚便把事情都遮掩了”,皇帝慢慢的饮了一口茶,皱眉说了声凉又推开了,缓缓的道:“你心里想什么朕清楚得很,几只野狗在林子里乱吠,让手底下的人去收拾就行了,你去搀和什么,没的小了自己的身份。朝廷有朝廷的典章制度。个个都像你这般蛮干,还要宰相,将军,廷尉这些官儿做什么?你是皇子,天生尊贵,将来必定富贵加身显赫无比,现今也该学着怎么使唤手底下的人了”,看一眼少卿,笑吟吟的道:“少卿是你舅舅,能力才干自然是不用说的了。像赵紫,刘赫,伍成,范旋枚,这些人都是朝廷栋梁,兢兢业业为朝廷办事。平素你要多跟他们请教,但也不能一味谦让,还要拿出皇族的气度来,这些人,能文能武,要他们忠心耿耿的为你办事,若只懂得许以高官加俸添薪,那是蠢人所为。天威恩重,这四个字你好好琢磨琢磨。待你琢磨出来了,也就再用不着朕操心了”,勾唇一笑,话锋却又转了,指着小几上的一碟子攒丝春卷儿道:“把朕的这盘点心给晟儿送去,在山里转悠了一夜,滴水不进的,也不知现在饿成什么样了呢!”
文晟朗声谢了,执了银筷张口便吞了两个,梗着脖子咽下去后才道:“我知道这事鲁莽,只是若什么事都遵着规矩,让太监们一层层的递话儿,再一层层的把话儿传回来,热汤也变凉了。”
皇帝含笑看着文晟,指节轻轻扣着桌面,“朕话里的意思你还没有琢磨出来!”
文晟一怔,很少能和父亲这样叙叙的说话,柔情怡色,温言细语,口含伦音蕴治国大道,文晟似懂非懂,犹如乍然间入了荆棘密林,朦胧宝光闪动,却似水中月雾中花,让人又爱又恨。
第十八章
文晟越想皇帝的话越觉得字字珠玑,受用不尽,再没有吃食的心思,随手把碟子往前一推,接过太监递上的巾帕抹了嘴,抬头正正与皇帝的目光对个正着。
因保养有术,三十好许的人看来竟如同二十多岁。皇帝平素极重边幅,现今竟那么随意坐着,宽大的罗袖蝶翼般铺在垫子上,乌黑的发不经意的落下几缕。轻言浅笑中虽仍不脱帝王口吻,但从那黑如墨玉的眼眸里透出的慈爱担忧却让文晟心里暖烘烘的,仿若滚了个大火球。低头咬了咬牙,抑住澎湃的情感,展颜笑道:“儿子方才琢磨着父皇的这番话,心里倒有个想法,也不知对不对”,顿一顿,身子略为往前倾了倾,“父皇刚才说的是用人之道。人,万物之灵长,或聪敏,或愚笨,或大奸似忠,或大忠似奸,纷纷杂杂琢磨不透。若是平素嬉笑闲谈,只管无所顾忌,但若是君臣相对,关乎国家存亡,社稷安危,便不能轻率大意了。父皇刚才比出赵紫,刘赫,伍成,范旋枚等几位大人,这几位大人的品行操守都是没话说的。但儿子私心以为,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刘赫行伍出身,办起案子虽然雷厉风行,心思却不够缜密。儿子就听说有不少人拖家带口的到京城吵着要告御状,虽然不脱被歹人挑唆的嫌疑,但空穴来风自有因,也不能不虑着物色个精明的人帮衬着指点收拾。再说到伍成范旋枚。他们尽忠办事,熬得油尽灯枯,几昼几夜没有合眼,这份心志实在可敬。只是他们年纪到底大了,人老了就容易犯糊涂,总想着身后留名,进忠义祠。伍成的折子都上了几道,整日价的摧着父皇,这就不得不令人厌憎了。”
少卿接口道:“晟儿还记挂着去年武家的案子。武行明一介乡绅,勾结地方官员哄抬米价,致使泷县饿殍遍野,差点酿成大祸,按律便该九族尽灭的,伍成这么处置也没有不妥。”
皇帝只是笑微微的看着他们,什么话也不说。
武行明勾结官吏哄抬米价,不过月余功夫已被人弹压下来,御史们奏报得耸动人心,好似武行明一个人便能够动摇国之根本,实则也不过一个县遭罪而已。但这事却是个由头,自己星夜密旨伍成,将与这案子有牵连没牵连的安徽省一众官员全部押进天牢,宗旨只有一条,贪银上万的,杀无赦!
一时朝廷人人自危,风气为之一肃。
只是这案子到底牵连太大,朝廷也不能明旨典发的。伍成,纵使背上骂名,也是为国尽忠了。
抿了抿唇,想到伍成大病之后,像是变了一个人,只想着索誓书,求封荫,进忠义祠,自己越是容让他,越是倚老卖老。原本对他还有些怜悯,现今却只有满心厌恶。听少卿这么说,轻轻拂一下袖口,淡淡的道:“晟儿说得不错,伍成到底是仕途出身的,寒窗苦读十余载,自然带了些书生的恶习。为国尽忠,为君分忧那是臣子的本分,但这么汲汲求取功名,锱铢必较的,就不是为人臣子该当做的事了。”
少卿听皇帝说到伍成,又比出臣子的本分来,心中不禁一寒,想到伍成几十年的兢兢业业却换来这样严苛的考语,同朝为官,不能不为他辩解几句,刚润了润嘴唇,却又听皇帝道:“咱们天家,平日就比寻常百姓少了一份温情,无论哪个不是大户出身?只是被那些纸醉金迷的生活掏弄坏了,这不是国家之福。晤,晟儿也累坏了,好生歇着去吧!少卿留下,陪朕说一会儿话。”
文晟疑惑的看了皇帝一眼,万万想不到这一番风波竟这么轻描淡写的过去了,皇帝不提,自己自然也不会笨得撞在刀口上,低头偷偷吞了个笑,心里又记挂着赵紫,磕了个头便急步退出去了。
皇帝眼波一转,“少卿,你方才有话要对朕说?”
少卿略微一怔,没想到皇帝边和文晟说话还时时注意到自己,眉目间的一点异样也逃不过他的眼去,“是,少卿前些日子去看了伍成,一场大病把他折磨得皮包骨头,躺在床上还惦记着政务,也实在可敬。方才听皇上说到伍成锱铢必较……,臣想……人老了或许会犯些糊涂,给子孙争些名望,这本是人之常情。皇上据此就认定伍成不忠,失了为人臣子的本分,未免太强求了。这话只要露个意思,以后便再没人敢为皇上尽心办事了。”
皇帝看着少卿,眼光柔和,“伍成是先皇留给朕使的人,两朝元老了,又是看着朕长大的,他的为人朕再清楚不过。虽然人老了容易犯些浑病,但他的功绩朕也并没有抹煞么。少卿既然这么说,明日他的折子再上来,朕就许了他,也好让朝里的大小官员看看,只要尽心为朕办事,朕丝毫不吝啬赏赐。”起身摘了挂在墙上的笛子。递给少卿,再说话时却是柔肠百转,“很久没听少卿吹笛了,对着这幽静山色,少卿便为朕吹奏一曲如何?”
少卿抚着那笛,青翠碧透,中间一道不明显的裂纹直贯笛末,显然是有人花了大力修补的。手指轻轻抚着被人经年日久摩挲得光滑的笛身,心中感动,暗暗一叹,声音如柳絮拂过,“皇上想听什么曲子?”
皇帝懒懒的向后一靠,眼望着远处迷蒙的山峦,不知在想什么,“随意些吧!想吹什么便吹什么,不要学那些宫廷乐师,尽拣些华贵靡靡的曲子吹,让人一听就生厌。”
少卿微微一笑,随意试了几个音,口唇轻凑,指尖微按,一缕清音缓缓流泻而出。
皇帝唇角带笑,侧头看他。
日薄西山,夜幕渐深,只有一片似蓝非蓝,似紫非紫的微光水银泻地似的从露台洒了进来,少卿便坐在靠窗的位置,淡淡的光拂在他脸上,整个人像汉白玉雕成似的,额前几缕垂落的发也闪着水晶似的银光。长睫半垂,眸光似水。
“少卿,你在想什么?这首曲子,你只有心里有事的时候才会吹”,皇帝的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这篇安宁般几不可闻,“你一定是猜到了朕的心思。其实,朕又何尝不为难?几个儿子品性各不相同,太子又这般怯懦……,当初朕是要借助李家的势力才不得不立他为太子……,时移世易,晟儿性情爽朗,天生聪明,只是稍欠琢磨,若朕再好好栽培他,将来即便不能做个旷世英主,也必是位仁君。朕……朕的这片心思,你能体谅么?“抿了抿唇,到底把最后一句话咽了下去。心里明白,若是别人坐了帝位,是万万容不得卫家这样势力庞大的家族的。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不能说心狠,只能说命该如此。
少卿像没听见皇帝的话,眼眸慢慢合上,笛声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却比先前更凄凉了。
第十九章
文晟只以为赵紫在侧殿好生养伤,却不知赵紫正唇枪舌剑,情势凶险丝毫不逾战场与敌血肉相拼。
“无絮,我九死一生从崖底回来,莫说你我多年相交,就是互不相识,也该软言问候一声,你这般词锋犀利,咄咄逼人,存的是什么心?”
满殿的宫女太监已被遣了出去,烛台上满是烛泪,红红的蜡油不时滴在晃动的火焰上,噼剥作响。烛火燃起老高,摇晃闪动,将两人的身影拖得长长的映在墙上,一个飒然立着,一个懒懒侧坐。都是口唇含笑,神情温和,好似闲话家常,只是眼眸流转间透出的森冷眼光,却是恨不得将人生吞活剥。
“公子这么说,好像无絮是豺狼虎豹,半点不懂得体恤人的了。这不是要折死无絮么”,踏前一步,眼睛狠狠盯着赵紫,“公子既然提到悬崖,无絮便不得不问,以公子的身手武功,那三枚飞镖怎么会打在公子身上,郑亲王中了毒,公子可没中毒吧?做什么死命护着他?义父的嘱咐,你都忘了么?”
柳无絮字字如刀,没有一点转圜委婉,换了常人早就招架不住,但赵紫是谁?多少险恶境地都能从容应付,即便面对帝王也能奏对得滴水不漏,又怎么会被柳无絮几句话吓住?
轻蔑一笑,取过旁边小几上的茶轻轻抿了一口,又嫌烫,白玉一般的手指拈了茶盖慢慢的拨着浮在水面的茶沫子,“好茶,不愧是皇宫里藏着的贡物,和我府里的一比,不逾一个天一个地。”
无絮冷冷一笑,眼中却流出几分焦灼,“你又要耍弄什么手段?你不答我的话不要紧,只怕义父恼怒起来,你便不能如此悠闲了。”
赵紫却没看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被热气染上一层淡淡的嫣红,薄唇微微一勾,“你到底是说出来了。千里迢迢到我身边来,以你这么高傲的心性怎么会屈尊做我身边的一个奴才,我早猜到你的用意,不说出来,是给你留几分面子”,眼眸一转,如水眸光慢慢的扫了过去,声音却越发柔和了,整个人无处不带笑意,一点儿也看不出与人对峙,“但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义父让你到这里来,首先是助我成事,其次才是提点我,我并没有忘记义父的嘱咐,义父要我取得皇帝的信任,我做到了,而你,打一开始便处处防我,戒备我。掣肘,什么是掣肘,你懂不懂?无絮,有愧的是你,不是我!”
柳无絮侧头看他,缓缓踱步。赵紫浑身是伤,一点儿反抗能力都没有,但不知为何,他竟不敢踏前一步。
沉默,无声的两人之间漫延,上等贡进的松香也觉得刺鼻起来。
柳无絮咬了一下唇,笑道:“现在说的是你和王爷的私情,我……至多只是辅佐不利”,像从这句话里找回胆气,声音越来越大,“你不同,我早就告诫过你,情与命,孰轻孰重。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却掂量不出来?郑亲王是什么人?当今皇上的嫡亲儿子,你这么帮他,已不是主子奴才的情分,我若把实情回禀义父,你猜他老人家会怎么处置?”
赵紫格格一笑,“你这话说得怪,我与王爷,不是主子奴才的情分又是什么?我若不尽心尽力待他,他会这么信任我?皇上又在各个大臣皇子府里安插了耳目,我有一点儿异心都会让皇上查看出来,又怎么敢不打点起十二万分精神。假亦真时真亦假,若是连你都瞧不出我在做戏,那才是真正的大功告成了。”
柳无絮盯住赵紫,一丝表情也不放过,半晌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真亦好,假亦好,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我只管回禀义父,他若认定你忠心,回头我再给你赔不是,若不是,你也怪不得我。”深深看赵紫一眼,转身便走。
赵紫眸光骤冷,“且住”,眨也不眨的盯住柳无絮凝住的背影,手慢慢伸到颈间,拉出一条细细的红绳,“你走不出这扇门!”
柳无絮头也不回,“平时我或许赢不了你,但现在,你若真动起手来,不过自取其辱而已”,话音未落,耳边响起暗器破空之声。
到底忌惮赵紫几分,不敢直接伸手去接,袖子一卷,卸了那暗器的力道,把它操在手里,刚说了句,“你是蠢人!”眼光触到手心,脸色骤然一变。
停在手心的哪里是什么暗器,却是一枚女子绾发用的发簪,簪头一颗珍珠兀自微微颤抖……
脸色白得吓人,紧紧握着那发簪,字字咬得破碎,“你把蝶衣藏到哪里去了?”
赵紫轻轻一笑,如春风拂柳,方才那一点点冷意早已雪消冰融,“我说过,你走不出这扇门!”
柳无絮紧紧握着那枚簪子,尖利的簪头刺破柔嫩的掌心,流出红殷殷的血,他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痛,女子温婉的面容,义父威严的双眼不断在眼前交替闪过。眉头展了又锁,锁了又展,脸上青青白白,刚才那一点点志得意满消失得无影无踪。半晌咬着牙道:“你逼得我好苦。”
柳无絮脸色狰狞,稍一伸手便能撕碎赵紫,赵紫却好似一点儿瞧不见。丹凤眼微微一眯,笑得妩媚,犹似坐在钓鱼台上,任凭四周浪起,他兀自不动。“我没有逼你,是你自己在逼自己”,顿一顿,字字如箭,“你为难,是放不下心中所爱,放不下对义父的忠心。只是,你扪心自问,你真的对义父效忠过么?”
柳无絮怔怔的看着赵紫,自己被义父从小养大,无论什么事,只要义父一声令下,自己便毫不犹豫的做了,怎么能说没有对义父效忠过。张了张口,对着赵紫似笑非笑的双眸,那一声心底的呐喊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第二十章
赵紫眼波流转,声音像从幽幽山谷传来,已没了方才的咄咄逼人。温温絮絮如春风拂柳,“你驳不了我的话,这就是明证。以前你常对我说,你的命是义父救回来的,粉身碎骨也难报其万一,其实我又何尝不是”,无声的叹了一口气,“现在说这个,倒显得我矫情了。如今让你心心挂念的不就是蝶衣么?”微微一笑,“她现在就在城外的王十三家中,对门便是一柱天茶楼,极好认的。你现在去,兴许还能在天黑前赶到义父府里说我的不是呢!”
柳无絮几乎不敢相信,虽然他的谋略心机不如赵紫,但定力也是极佳的,方才的惊讶悲痛只略略一现,转眼便制住了。
赵紫这人自己自然是清楚的。看似柔弱文静,宛若处子,实则阴险狡诈,一步也不肯多让,所思所想皆有所而动。自己不是笨人,赵紫费尽心机才把蝶衣藏起来,又怎么会这么好心告诉他?
冷笑,“你要我做什么事?明明白白的说出来,也好过咱们在这里隔了肚皮瞎猜。”
赵紫微微一笑,指节轻叩,“妙啊,你这话算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最喜欢和聪明人说话,既然你问了,我便告诉你。”眼波缓缓扫了过去,像一只餍足的猫,“我这人极好伺候,犯点无关痛痒的小事那是万分不打紧。只是我身边的人,心里头只能想着一个主子,若总是指望着头顶的这片云,那片云,我就万万容他不得。”
柳无絮不禁抬头看赵紫一眼,他也正看着自己,眼里满漾的笑意不知为何让自己想到雪山上终年不化的寒冰,不由打个冷战,脸上却不敢稍露半分,只因稍露出一星半点怯意,在这场对决中便先输了。
心中隐隐约约有个想法,因太过震惊而不敢相信。却又矛盾的觉得那么的理所当然,只因他是赵紫,不安于现状的赵紫;只因他是蛟龙,蛰伏深渊磨齿扬爪的蛟龙。
想了想,反倒笑了,“噢,绕来绕去这么多道弯弯,反倒把无絮绕得糊里糊涂,上下摸不着边际了。你是义父的奴才,无絮尽心尽力的侍奉你,也是尽心尽力的侍奉义父了。”
赵紫看了柳无絮一眼,竟没有顺着他的话根儿下,“你瞧,日头已沉入西山,无论多么威不可挡,到得老来,终究逃不脱那场劫数。太阳明日还能再升上来,却已不是昨日的太阳了。”
柳无絮顺着他的手指向外看去,山色空蒙,那片片红光早化作星星点点的焰烬,微弱的在天边闪动。夜色深沉,珍珠般的星子取代了一轮圆日,在暗灰色的天幕上闪着奶白色的光。星辰交替,原是常情,但听了赵紫的话,竟无端端的生出一种悲凉来。但要他就此听从赵紫,十几年恪守的信念又像毒蛇般时时啮咬着他的心。
半晌嘶哑着嗓子道:“想不到你竟是狼子野心。别人都说共享乐易共患难难。义父春秋鼎盛,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你便狼子野心,思量谋划着不忠不孝的事。枉费我从小便与你相识,竟不知道你藏着这样的祸心。倘若教别人得知,即便义父仁慈,不料理你,老天也会料理你。”
赵紫不惊不怒,反倒添了一抹窃喜。若是柳无絮不哼不哈,一片漠然,自己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恰恰他这番厉声指责,正给了自己可趁之机。
“你这番话,究竟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你自己听?”眼波缓缓扫了过去,带着一丝冷然,带着一丝悲悯,“你刚才说到一句话,共享乐易共患难难。这话虽然不错,但要瞧瞧对什么人说。与平常人处,共享乐易,共患难难;与王侯处,共患难易,共享乐难”,赵紫的声音冷峻得令人发抖,“无絮,你方才用忠孝大义来指责我,真真好笑。义父做的是什么事,你我心知肚明。万一事败,你我性命不保那是不消说的了。退一万步讲,一旦事成,你以为你我便能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了?”赵紫的瞳眸清澈得如同水晶,冰冷得令人心惊,“午夜梦回,难道你就从来没想过我们的归处?义父豺声狼顾,鹰视猿听,我们知道了他这么多阴鸷隐秘的事,难道他不怕日后我们将它抖落出来?义父事成之日,便是我们命丧之时。”
柳无絮先是被赵紫唬得一怔,继而又觉得赵紫不免言过其实了。摇头道:“你又要危言耸听,义父他说过绝不会做鸟尽弓藏的事!”
赵紫阴冷一笑,“你不要摇头,我说的是世情人心。帝王,我是太清楚了。寻常人尚且不肯将紧密之事示人,帝王又如何敢这么做?无絮,你仔细想一想,金光闪耀的龙椅,无边的权势,谁不想要。堂下众人面上恭谨温顺,内心转着的污秽念头谁又能懂。身为帝王,既要内抚臣心,又要外抚邻邦,制衡格局,单靠仁义礼信又怎么能够?那些个名留史册的明君圣王,除去光鲜亮丽的外衣,谁又敢说他们手上没有沾染半点血腥?”眼中精光一闪,“帝王是如此,那些觊觎帝位的人暗地蛰伏的人更是不敢想了。现在义父离不开我们,自然对我们推心置腹。你觉得对不住义父这番情意,但我却宁愿他不要对我这般用心。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那个人又怎么能够活得长久?”
柳无絮想着义父平日的为人,不觉一叹,“兴许你说的都对,但世事变化无常……万一……”
赵紫知道他已信了十分,只是碍着这个‘义’字,嘴上不肯松动。
微微一笑,“万一,什么叫万一,一万次里你只有一次机会保得住性命,那其余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次呢?我这人,不信天,不信命。我一介布衣,若靠这贼老天,能坐得到今日这个位置?”顿了一顿,抿了抿唇又道:“做什么这么看着我,一点儿也不像你了。”
赵紫口似悬河滔滔不绝,像是谈心又像劝说,语气中既不乏诚恳,又带着一种巨大的压力。
柳无絮像被他牵引着跌入一个巨大的漩涡里,过去种种一幕幕在心头浮现,光怪陆离,像是做了一场恶梦。十多年来自己究竟是为谁而活?未来又该何去何从……迷茫、惊讶、顿悟……
短短一炷香竟像过了几十年,想明白了许多事,又似乎只是眨眼的功夫……
听见赵紫问他,方自失的一笑,“我只是奇怪。你究竟是什么定力,威严逼喝你不怕,形势凶险你也不惧。莫非真的修成了佛家所说的无贪、无嗔、无痴么”
担心害怕的事,自然是有的。
赵紫想到那个莽莽撞撞的少年,想到那个雨中擎伞的少年,眼底流过一抹温柔。只是啊,这份温柔只能藏在心底,又哪里能对柳无絮说?
再扬起眼时,那抹温柔已如阳光下的露珠,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什么要怕,比这凶险百倍的事我也见过。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我并不怨义父,换了是我,也会这么做的。”顿一顿,知道不能将柳无絮逼得太紧,“这些话,并不是我的本心,只是情势所逼。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无絮,我们不是草木土石,谁也不会甘心当一枚供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棋子。蝶衣我是见过的,多么聪慧灵秀的一个女孩儿,你若死了,留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任人欺侮?你想见她,我不拦你,大门便在那儿开着呢!”
柳无絮满心只以为赵紫托大,又玩起欲擒故纵的把戏。冷笑一声转身就走,到了门口也没见赵紫露出一点儿拦阻的意思,身形反倒顿住了。心中兀自疑惑,难道他真的转了性子,只凭一番交谈便将自己视为推心置腹的好友?不,不,他是狡黠似狐的赵紫……
胡思乱想中,脚尖一点,如夜枭般飞掠出去了。
沙若一直躲在屏风后面,呼吸也不敢稍大的听着柳无絮和赵紫的对答,手中更扣了一霸铁荆棘,稍有不对便以天女散花的手法激射而出。心一直提到嗓子眼,好容易见柳无絮走了,连忙抢将出来,珍珠落玉盘似的劈劈啪啪停不住,“公子,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让他走了呢?咱们费了多少功夫才查到蝶衣姐姐的所在。姑且不说沙若节风沐雨的苦处,便是为她布置这么一处宅子也是花了许多心力的。太大了容易招人眼热,太小了又安置不了人手,又要找个可信赖的人……,再怎么也要好好把他耍弄一番吧,公子却这么轻轻易易的……,沙若说什么也不服!”
越说心里越气,真想背转了身再不理赵紫,但又担心自己出去之后,万一发生了什么意料不到的事情,那岂不后悔死。脸上阵红阵白,像打翻了颜料库。
“好了,好了。瓢泼大雨似的轰得我插不上话,真不愧是快嘴的沙若。现在可说完了?嘴巴嘟得可以挂上一把油壶了。”赵紫微微笑着,看沙若这副模样,虽然一个是女孩儿,一个是男孩儿,但总觉得沙若在某些时候和文晟还是极其相似的。尤其是使性子的时候,十足十一只炸了毛的小猫儿。
他也不劝哄,只说一句,“我的腿搁得难受,你拿个垫子过来帮我垫上。”
这句话可比什么柔言劝哄更有效用。
沙若一听赵紫说难受,忙忙从一旁拿过一个喜鹊登枝的枕头轻轻帮他垫上。一抬头正见赵紫笑盈盈的看着她,纵使有满肚子怨气也发作不出来了,嘟嘟囔囔的道:“公子要笑尽管笑去,只因是公子沙若才这么心急呢!若是换了旁人,你瞧沙若理是不理?”
“我怎么不知道?”赵紫像哄孩子似的轻轻抚着沙若的乌黑油亮的发辫,“这场变故真是把你吓坏了,一双眼睛都肿成核桃似的了。你到底是个孩子,我真该早早儿的叫你回去,可是现在的情形,我身边不能没有一个信任的人。若你也离开了,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沙若听赵紫这么一说,什么不平怨恨,老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心里像滚了一团火,暖烘烘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公子千万别这么说,什么离开,沙若怎么会离开公子。公子让沙若做什么事,只管吩咐。别交给柳无絮。他是死板板的榆木疙瘩,公子纵然舌灿莲花也说他不动,趁早儿别费那份心。公子若是看到他心烦,沙若倒可以除了他。”一派天真烂漫,说起杀人便像谈论天气,一双明亮的眼睛温温看着赵紫,只要赵紫点一点头,顷刻便有人人头落地。
赵紫并不是第一次听到沙若说杀人,只是以往几次,都是闹闹性子,耍耍脾气,谁也没有把她的话当真。现在她就在自己身旁,浑身煞气竟收敛得丝毫不露。不觉诧异的看了这小姑娘一眼,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谁又知道这场祸事到底是福还是祸呢?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她虽然年纪弱小,但这份果敢倒有几分像自己,若是好好栽培,保不准又是一员得力的部将,岂不比从重新笼络外人要强上许多?
这么一想,原本只想随便敷衍几句,抿了抿唇,又将涌到嘴边的话收了回来。款款解道:“才想说你长大了,又说这些孩子气十足的话。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法子。那些个黄子里面说的什么快意恩仇,都是落第书生们杜撰出来蒙骗世人的。如果人人都像他们那样,那朝廷设置的官员又是做什么用的呢?你现在也不是小孩子了,京城不像苗疆那么纯朴良善,你也该学着怎么保护自己。”看了沙若一眼,见她一脸认真的听,并不是迷茫无助的,暗暗欣慰的一笑,才放心的往下说,“想要活着,便要弄清楚哪些人对自己有用,哪些人对自己有害。天下,便是一局棋。名、利、情,便是一条条惯纵棋盘的线。棋盘上的棋子,无论怎么腾挪跳跃,都逃不脱这三样东西。有些棋子,位属机枢要地,牵一动百,只能想尽法子的挪移,而不能随随便便的除了。那些人,比如柳无絮,面上看来实在无可取之处,实则不然。你躲在屏风后面,看不到他的表情,才会以为他是一块啃不动嚼不烂的榆木疙瘩。佛祖还要克制心魔呢,他柳无絮区区一个肉体凡胎,又怎么逃得过名、利、情这三道孽障”
沙若想了想,拍手笑道:“沙若明白了,公子让他去见蝶衣姐姐,必是安排了后招。沙若真笨,怎么现在才想出来。”
“后招……”赵紫轻轻笑了,“你说说,我安排了什么后招?”
沙若张口欲言,想了想又顿住了,扯扯衣摆,绯红着脸道:“我原来想公子或是把早把蝶衣姐姐移走了,或是安置了杀手半路拦截柳无絮……,但不知怎的,总觉得不对……”
赵紫微微一笑,“你能有这个觉悟,我这番话就没有白说。回去以后你再好好想想,想到了就来告诉我。若想我直接把谜底给你,也不是不能,只是这还有什么意思?也是小瞧了你。”眼眸渐眯,神情竟有些顽皮,“我说柳无絮明日辰时定会回来,你信不信?”
沙若正想点头,门外却传来太监尖细得让人发颤的声音,禀说郑亲王来了。
话音未落,只见赵紫立即坐直了身子,薄薄的唇畔带着几许笑意,双眸更像星子坠入其中,专注的盯着门外。
沙若心中不禁一酸,什么时候,公子也能这么看着自己?轻轻摇了摇头,恐怕,便是到死,也是不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