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14

花暖: 御守相思

第1章

青天高高,白云飘飘,太阳当空在微笑。

美好的星期日,就要浪费在美好的事情上,例如:约会。

「御丞,刚刚那个服务生好讨厌喔,一直看人家。」

从义大利餐厅出来,方上高三的江蕥琴挽着身旁挺拔俊美的同龄少年,一脸满足的笑容。

「他只是以目光传达他对美女的赞叹之意。」阎御丞享受着她故意压迫在他手臂上的柔软,薄唇微微勾起一抹百分之百迷人的笑。

「御丞,你好坏喔!都取笑人家。」江蕥琴被他称赞得陶陶然,细致的脸上笑意更甜。

还好啦!是小姐妳「取笑」的标准太奇特,竟把美女列入范围。阎御丞默默想着,不过身为大众情人,这种话是不宜说出口的。

「接下来,校花小姐想去哪……」哪里还没说完,一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抓住他的视线。

江蕥琴察觉到他的分神,忙把视线追调他所凝望的方向,只见前方一名身形修长、束着马尾的帅气美少女,背着一把用黑色居合带缚住的木剑,和印着关城校霉的背包,正和两个流里流气的不良少年纠缠着。

「那、那不是纪忻然吗?」江蕥琴认出对方,忍不住失声惊呼。

在这一届的高三生中,就属纪忻然和阎御丞两人最为出色。

阎御丞是文武兼备、才貌均优的全校榜首,不但是飞藤集团的未来接班人,也是学生会会长,外型俊美,眉宇之间敛着一份沉稳,但大多数的时候,他给人的感觉是冷静温和、平易近人,相当具有魅力。

尤其,他对女生的态度,不像其他同年男生那样毛毛躁躁,总是格外体贴,而且对所有女性采取一视同仁的尊重,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温文儒雅的英国绅士风范,绝对是女生心目中白马王子的不二人选。

而纪忻然的出名则是以惹是生非为基础,是让师长头痛的第一号人物。

尽管在校成绩一直保持在前十名,勉强称得上好学生,可是她校外的事迹和传说却辉煌得让人不得不侧日。

听说她是县南区高中的老大。

看着此刻两名脸上带着恭敬讨好的小混混对她跟前跟后的,江蕥琴心中更是确认了谣言的真实性,尤其当阎御丞不顾她的意愿拉着她走过去时,耳边听到的话语,又加强了可信度。

「老大,求求妳,这次一定要帮我们啦!」小混混甲用着和狰狞长相不相称的口吻哀求着。

「对啊!老大……」小混混乙跟着接腔。

「谁是你们老大?!妈的,我心情不爽得很,滚远一点,别来烦我!」美少女火爆扬声警告,充满英气的脸上郁结着浓浓的不爽。

这、这种粗话居然出自于一个贵族学校──关城中学的学生口中,江蕥琴惊愕地摀住樱桃小嘴,边挨进阎御丞怀中。

可惜阎御丞此刻没有心情享受飞来的艳福,俊美的脸庞显得阴沉,拧眉看着眼前的闹剧。

「老大,别这样嘛!那个北区老大邪狼真的太嚣张,我们南区的地盘都快被他并吞光了,这口气兄弟们咽不下去,而且邪狼他今天要……」

「他要怎样干你屁事!」纪忻然怒气爆发,迸出流畅的秽语。「你他妈的,我警告你,我一不是出来混的,不要跟我提什么地盘、械斗!二是我生平最恨黑道帮派。你们年纪轻轻不学好,只知道逞勇斗狠、不学无术!浪费国家粮食、糟蹋社会资源!」

阎御丞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江蕥琴则是越听眼睛瞪得越大。

怎么会这样?南区老大居然声称自己最恨黑道帮派?还教训手下不学好?

这世界……究竟发生什么事情。

「可是我们的地盘……」小混混甲试图扳回一城,可惜再度被吼断。

「地盘?哼。」纪忻然冷笑一声,英眉微挑,瞪着他冷冷盘问。「你要说地盘,我们就来说说地盘。你倒是说说看本县面积多大?你的『南区』面积又是多少?人口多少?」

「这……」这种事情问遍全台湾老大都没人会清楚吧?小混混甲困扰地猛搔后脑,一面向小混混乙求救。

可惜,那是没有用的。

一个笨蛋回答不出来的问题,再加一个笨蛋也不会有差别。

「说不出来?」纪忻然冷笑两声,「那问个简单的,本县县长是谁?」

「我知道!陈水扁!」小混混甲大声,得意地回答。

「错!陈水扁早当总统了,是马英九才对。」居然连这个都搞混,小混混乙不屑地纠正他。

「对你个大头鬼!你们两个连县长、市长都分不清楚,还敢跟人家出来混!」纪忻然狠狠瞪了心虚的两人一眼。「现在我没空跟你们瞎扯,还有,你们凤因高工不是要段考了,马上给我回去好好念书,被退学留级就不要再来找我!最后,我再度警告你们一次,就算不念书也最好安分守己一点,不要让我再听到你们勒索附近学生的事情,听见没?」

气势万千、活像要杀人见血的威胁,却有着光明正面的诉求,真是怎么听怎么怪。别说那两个唯唯诺诺应声的小混混感到深深的不解,就连一旁的江蕥琴都快搞混了。

可是在这混乱之中,又有一股崇拜、景仰悄悄滋生。

这种正义感十足又有魄力的帅气美少女,宛若古代侠客风范再现,令人不得不对她服气。江蕥琴看着看着,大眼睛逐渐形成心形。

得到两人的应诺,纪忻然正想转身闪人,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看戏的某人,顿时阴霾褪尽,如遇救星般,露出高兴的笑容,不由分说的上前拉住他。

「阎御丞,正好,我有事要找你!」

「我没空让妳找。」对她大方自然的举动阎御丞显得很没好气,一面用眼神示意着还挨在他身边的美女。

意思是,少爷我在约会,妳识相的话,就他妈的给我滚远一点,当然,这是出自于纪忻然的解读。

「这样啊。」她为难地看看他们两人,忽然冲着美女绽开一抹粲笑,笑得对方心头小鹿乱撞。「这位漂亮妹妹,我真的有急事非要借他帮忙不可,不知道妳介不介意,把他借我一用?」

「不介意、不介意。」听着刚才还对两个混混大吼的美少女,这会儿这么温柔地对她低声下气,江蕥琴完完全全地心折了。

「谢谢妳、万分感激。下次请妳喝茶。」纪忻然双掌一拍合十,用力感谢,甩过俐落漂亮的马尾,转向神色不佳的阎御丞。「走吧?」

看着自己被大方地交易掉,阎御丞翻翻白眼,无话可说,因为事实上,他也没有拒绝的权力,谁叫他是纪忻然的「保护人」呢。

从出生开始,他就在还不会说话的情况下,被霸王硬上弓的赋予一项很不神圣、很烦死人的使命,就是奉老爸之命,照顾兼保护这个比他小几个月的小鬼。

原因是,这小鬼的父亲,昔日黑道上人称「成爷」,近年漂白为「天成企业」董事长的纪天成,正是他们阎家的恩人,老爸的拜把兄弟。

纪天成金盆洗手之后,便在阎家别墅隔壁盖起深宅大院,与他们成为邻居。

因为上一代的恩怨纠葛,他美丽的人生有了错误的开始。

一岁多,才刚学会走路,就被学站的小鬼当拐杖使用,小鬼站不稳,一屁股跌在地上,不服气之余,还会当场表演一段「扯后腿」的功夫,把走得不亦乐乎的他抓倒在地。

两岁,他才开始练习自己饮食,就得替一旁把食物玩得恶心巴拉的小鬼收拾残局,负责把恐怖不成形的食物塞进她嘴巴。

残酷的命运才进行到他六岁,他已经完全成为一个服侍人吃饭、睡觉、穿衣服鞋袜的奴才。

学龄前,在阎家或纪家最常见到的景象,就是一个精力旺盛的小女孩,一脸「我要玩、我现在要去玩」的兴奋摸样,直想往外冲,可是脚边却绊着个一脸「妳再拿膝盖踢我的头,我一定会揍扁妳」的哀怨小男生,辛苦异常地替她穿鞋子、绑鞋带,悲哀却有苦难言。

到了国小,两人开始拜师学武,并被师父殷殷教诲练武之人要行侠仗义后,他的命运更悲惨了,简直是坠入万劫不复的十八层地狱。

纪忻然原本就已经是个正义感强烈、好打抱不平的怪胎,练武之后,更加热血沸腾,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风范发挥得淋漓尽致,打架受伤便成了家常便饭。

就这么一路打上高中,居然没死没残,别人是越打仇家结得越多,可是这小鬼却越打手下增加的速度越快,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她最讨厌的「老大」了。

唉……看着她这等荒腔走板的人生发展,实在令他无颜面对一心将女儿托付给他管束的纪伯伯。

「还不走。」

阎御丞已经认命了,反正再过不了多久,等高中一毕业,他就要远走高飞,离开这个大麻烦。

「等等……」见到两人就要离开,江蕥琴突然出声唤住他们。

约会被打断,美女心中依依不舍也是可以想见的。

「蕥琴,真的很抱歉,但是……」阎御丞勾起迷人的笑容准备安抚她,可惜,事情并不是帅哥所想的那么一回事。

「纪、纪同学……」

江蕥琴完全地忽略白马王子的存在,羞怯地喊住美少女,红着脸、鼓起勇气开口。

「我、我可不可以要妳的电话号码?」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纪忻然!妳再讲一次脏话,我一定用肥皂洗妳的嘴巴。」

被迫中断约会,女朋友还连带被抢走的阎御丞,跟着「情敌」回到纪家后院的武道场,面色阴暗地警告着出口成「脏」的家伙。

「可恶!又打结了。」纪忻然低着头,烦躁地抱怨,只见用来背负木剑的居合带被打成麻花死结。

「妳是猪啊!教妳几百遍了,还把结打成这样。」

骂归骂,阎御丞还是十分主动的靠过去,替她解开身前的麻花结,顺口问起刚才的混乱情景。

「刚才那两个男的是怎么回事?」

「没有啊。」大方地把棘手的任务交给他,纪忻然大剌剌地伸手搧风,随便答腔。「就上次他们勒索附近的中学生被我撞见,我就顺手教训他们,后来又跟他们老大……就是刚刚比较高的那个,打了一架,然后,他们就开始缠我。烦死人了。」

「什么时候打的?」打架居然瞒着他?!阎御丞解开结,俊美的脸上罩着一层寒霜,阴恻恻地问。

怎么会有女生这么爱打架闹事?

看着她满不在乎的模样,阎御丞第N万次发出质疑。这家伙长大后真的会变成一个女人吗?

对于这种答案是肯定的问题,他只能说,造物主真是太爱开玩笑了……

认识了她十七年,好像没见过她安静过片刻。

听纪伯伯说,纪忻然的母亲是个相当温柔恬静的女子,只可惜生下女儿后就难产过世了,纪伯伯为了纪念她,特地在替女儿取名时,用了妻子名字中的「忻」字,希望女儿也能像她妈妈一样,出落得端庄美丽。

不过,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

纪忻然因此很八九的违逆了父亲的殷殷期盼,从小便立志做仗剑江湖、惩奸除恶的侠女。

像「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种举动,更是三不五时在她多采多姿的人生中上演,运气好,就全身而退,运气不好,难免挂彩,再糟一点,还可能因为在校外打架滋事而被学校记过。

每年过生日或过新年的时候,他总会有相同的震惊和困惑,发出一句,「想不到她居然能平安活过这么多年,没被人打死……」之类的惊叹。

「什么时候打的啊……嗯,就上上星期,你去学生会开会,我自己回家那天。」纪忻然随口搪塞,一面拉下木剑,一面从旁边的背包里抓出作文簿和笔。「啊!别说那个了,你先救命吧。」

看她拿出作文簿,阎御丞已经知道她的急事为哪桩了。

「妳就为了写作文,把我叫回来?」

真是欠揍的家伙。

「不要小看这作文,我已经想了两天还写不出来。」她苦恼地说。「这次的题目是『我的座右铭』,这种虚伪做作的文章你最会了。快!帮我帮我,明天一早就要交。」

「什么叫做虚伪做作的文章我最会?妳这是求人应有的态度吗?」他冷瞪着她。

「啧!大家都这么熟了,就把客套省下来,大不了我明天下课请你吃冰。」

纪忻然摊开作文簿,率性地咬开笔盖,直接就趴在道馆的榻榻米上,乌亮长发散落在雪白颈边,她烦躁一甩,开始下笔,开头空四格,写下很丑的标题「我的座右铭」,然后英气漂亮的黑眸期待地望向他。

「第一句……」

阎御丞翻了个白眼,尽管万般无奈,却也因为习惯使然,还是下意识的接受压榨,不甘愿的开口。

「今日事、今日毕是一句耳熟能详的……」

还没念完,就换来执笔人不知好歹的批评。

「喂!老兄!你的座右铭会不会太老套了。」

「妳又有何高见?」他挑眉瞪她。

拜托!他是降低自己的格调,去符合她低落的程度耶!

也不想想她一直拿不到文组前三名,就是因为她总分二十的作文,她只拿了五分,简直烂得长蛆,连自然组的他都觉得可耻。

「我的座右铭,你听好。」不理会他的警告,她清清喉咙大声念道:「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谭嗣同的绝命诗?」这算哪门子的座右铭?阎御丞疑惑地瞇起眼,「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你不觉得很热血吗?听完就很想做挥剑练习。」纪忻然完全表现出一个热血过头的笨蛋所必须有的冲动。

「并、不。」阎御丞冷冷地送她两个字。

「啧!不懂欣赏。」真不受教。她摇摇头。

「再啰唆妳自己写。」

简单一句话,果然封住她的畅所欲言,阎御丞满意地继续,逐字念给她抄写,而她三不五时迸出毫无建设性的意见。

「写完了!」

十几分钟后,最后一个字落笔完成,纪忻然高兴宣布,也不再多检查错字,迅速阖上本子丢入背包,充满活力的漂亮黑眸不怀好意地溜到他身上。

「妳又想干么?」光看她那古怪的表情,就猜到她大概又想到什么要他舍命陪君子的蠢点子。

「我要练前空翻,你帮我!」

果然,是个蠢点子。

阎御丞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拖到场地中央。

「等一下我要翻过去的时候,你帮我扶住腰。」纪忻然毫不忸怩地抓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

「练这干么?准备跟马戏团去表演吗?」

阎御丞也不觉得这姿势过于亲密暧昧,毕竟十七年来,他们就是这么一路打打闹闹过来的。

「马戏团是动物参加的,人表演的叫杂耍团。」真没知识。

「妳是猴子,当然参加马戏团。」

他一面无聊的跟她斗嘴,一面察觉一百七十公分的她,高度竟才及自己的下巴,扶住腰间的大掌微微收拢,意识到她女性化的纤细。

才出神,随着她弯腰、双手撑地,视线顺着倒立的匀称修长双腿滑下,眸光平视而下,不意扫过柔软起伏的漂亮胸线。

那是她的……意识到她渐趋成熟的女性曲线,一种如雷殛般的强烈电流窜过阎御丞全身。

心念一震,他猛然放开握着纤腰的双手,顿时失去依靠的纪忻然不由得狠狠摔在榻榻米上。

「啊!阎御丞!你这小人!」

莫名其妙被暗算,她痛得横眉竖目,漂亮的眸子蕴着发火的光彩,直瞪着他。

「你怎么可以放手?!」

「我……」向来沉稳冷静的阎御丞竟一时语塞。

「小人啦你!」未察觉他的闪神,她自顾自地咒骂。

「失败为成功之母,多摔几次妳就会成功了。」他很快敛回方才瞬间的走神。

「胡说八道,分明是你暗箭伤人。」

练柔道被摔惯的纪忻然,痛没两下,便像矫捷的小豹,瞬间翻跳起身,扑上去跟他过招,打得才兴起,背包里的手机很不识相地响起来。

「先暂停,快接手机啦!」

阎御丞挡住她的攻势,薄唇勾起不自觉的笑。

看看他,再看看背包,她这才不太甘愿的收手,走过他的时候,还不忘偷袭,给了他肚子一拳。

阎御丞也不在意,看着她得逞之后,回头挑衅地绽开漂亮的粲笑,方才心律不整的症状再度出现。

随着走动而轻轻摆灵的马尾,为她修长俐落的背影增添几分女生味道。

严格来说,她长得相当漂亮抢眼,尽管性子开朗活泼,好动得宛如男孩子,却没有因为热爱激烈的运动而变得中性或过分阳刚,反而举手投足间,带着属于朝阳的气息。

漂亮、率直、聪明、有正义感,这几样特质在她身上协调地揉合成特殊的气质,令人着迷。

要不是他急着在十八岁获得自由,或许他会考虑追求她。

「喂喂!阎、阎,陪我去,快!」

还没厘清自己心头古怪的想法,阎御丞就被纪忻然慌慌张张、没头没脑爆出的惊呼拉回思绪,只见她彷佛从对方口中听得了什么重大消息,抓起木剑就跳起身,表情极为凝重。

「陪妳去哪?」

话还没问完,他就被抓着往外冲,无奈或无力已经不能描述他的心情于万一了。

她甩过俐落马尾,回头正经八百地宣布令人一头雾水的答案。

「私、奔。」





第2章

很久以后,当纪忻然回想起过往,她总觉得十七岁这一年的「私奔事件」,将两人之间的关系,脉络分明的隔离,楚河汉界般,就此从朋友跃入遥遥彼岸的男和女范畴……再也没有回头。

如果有人要出一本《完全私奔手册》,阎御丞会建议他,在守则第一条写上:私奔时请勿带闲杂人等。

「请问现在可以解释这是什么情况了吗?」

莫名其妙的被拖着坐上南下火车,阎御丞仍维持着超乎高中生的内敛成熟,相当有礼貌的问着对座一双男女。

「邢烈。阎御丞。」纪忻然非常简洁的替两人互相介绍,而后有些心虚地看向板着脸的阎御丞。「阎,邢烈就是邪狼,就是……」

「北区老大嘛。」阎御丞接腔,语调风平浪静得令人心惊,俊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一双锐利鹰眸扫过被称为「邪狼」的少年。

「有意见吗?」冰冷的挑衅从邢烈口中吐出。

阎御丞不答腔,勾起一抹毫不放在眼底的笑容,高下立见。

如果要以动物来形容这两名气质迥异的少年,相较于「邪狼」名副其实的阴沉狡狯,阎御丞倒像慵懒精猛的虎,一旦沉静下来,王者霸气便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来──不过面对纪忻然时例外。

「你们两个私奔,拖我来干么?」

阎御丞将视线挪回纪忻然脸上,敛去方才的精锐,老虎当场变病猫,有说不出的哀怨。

「邢烈的爸爸是邢天盟的帮主。」纪忻然解释着。「他爸爸准备今天举行邢天盟未来帮主的交接仪式,邢烈就是未来的帮主。」

「这跟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这家伙长大可以去当政府官员,答非所问的功力深不可测。

「邢烈不想当帮主,所以……」

「够了。」阎御丞伸手截断她的补述。认识这么多年,他用二分之一个脑袋推测也知道,这家伙必定是为了解救一名纯洁少年被迫沦落黑道世界,所以神来一笔,干下掳人勒索,美其名为私奔的蠢事。「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没听妳提过?」

「半个小时前。」

这句话是邢烈回答的,眼里闪着兴味的光芒。

回想半小时前,他站在房间窗边抽烟,等着参加交接仪式,这名漂亮的少女就沿着窗旁的大树爬入他房间,劈头问了句,「你是邪狼对吧?」

他点点头。

「阿黎叫我带你走。」丢下这句话算是解释,也没多问当事人的意见,她就不客气的拉着他往窗边去。

阿黎是他的手下,邢烈心下约略猜到,大概是为了几天前他那句「不想当帮主」,才找了这美少女来搭救。

至于她的身分,他几乎在看见那双漂亮、充满活力和勇气的黑眸的瞬间就确认了。

传说中的「南区老大」,却倒行逆施,四处行侠仗义、教训混混流氓的纪忻然。

也亏阿黎想得出来,居然去跟敌区老大求救,不过这纪忻然更妙,还当真敢来。

放眼全国高中级的老大,敢正面冲上邢天盟的,恐怕就只有这一个。

至于他会如此合作的任她摆布,一来是他对她相当有兴趣,二来是他对当帮主相当没兴趣。

「半小时前?好个一见如故。」

为个没见过面的人卖命,她可真有义气。阎御丞冷笑着,俊美的面容黑了一半,瞪向纪忻然的眸光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你在生气吗?为什么?」纪忻然再迟钝也看得出他阴森的表情是动怒的前兆,只是有些不解。

「现在妳带走邢天盟的未来老大,接下来呢,妳准备怎么办?逃到天涯海角,这辈子永远不回去?」阎御丞略过她的问题,冷冷开口。

「我还没想到。」她诚实地回答,彷佛只是一点小事,黑眸中没有丝毫反悔的意思。

这让阎御丞的气闷倏然飙升为熊熊怒火。

「妳这白痴!」他怒到最高点,大火再也烧不旺,声音瞬间凝结成冰。

她居然没有一点反省的意思,难道她不知道自己的做为有多危险?!

没错,带走邢烈的确能暂时拖延帮主交接的时间。

但,帮主交接这种事情,别说是邢天盟,就连对一般稍具规模的小帮派都是重要大事。

毫无计画、只凭一时热血就把人带走,会招来什么后果她可有想过?

而这个叫邪狼的,一看就不是泛泛之辈,若是他当真不想接掌帮主,绝对可以想出比「私奔」更好的脱身办法。

「你认为我做错了?」记忆中他不曾发过这么大的脾气。纪忻然心一凛,无惧的黑眸闪动着桀骜不驯的光彩。

「妳说呢?」阎御丞冷冷轻嗤。

「我没错。错的事情我不会去做,做错的是邢烈的爸爸。」

他的反应让她意外。

她一直以为阎御丞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

她或许冲动,热血过头,但她心中自有一把衡量对错的尺,不曾偏斜过。

「或许我的做法有问题,但我没有错!」她直视着他,理直气壮的重复着。

「很好。」

阎御丞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气哪个部分多一些,是她不经大脑的举动,还是她坚持维护一个陌生人的行为。

「如果妳没错,妳拉我一起来干么?」

「你认为我是因为心虚才拖你来?」纪忻然不可置信地怒视他,受伤和愤怒的感觉同时涌上心头。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做什么事情都是一起的,一起上下课,一起练武,学剑道,一起闯祸、受罚,就连她打架的时候,他也会以「确保她平安生还」为理由,在旁观战。

而这次「私奔」,她只是理所当然的抓他一起来,却没想到「理所当然」四个字完全是她一相情愿的,在他心里,或许从来不是以朋友的身分对待她,而是以大人口中的保护者。

「难道不是吗?妳哪次闯祸不是拖着我下水?」阎御丞岂会不知道这种话很伤人,但此时气失了理智,已顾不了那么多。

听着让她难过的话语,纪忻然气愤的爆出大吼。

「妈的!阎御丞你这大猪头!」




这绝对是史上最乌龙的私奔事件。

连目的地都还没抵达,女主角就跟拖油瓶护卫爆发冷战,而且一踏出台南车站,他们三个人就被邢天盟南部分支的人逮个正着。

只见几名彪形大汉朝着他们走来,纪忻然顿时提高警戒,甚至握紧手中的木剑。

随着他们的靠近,气氛越来越剑拔弩张,就在她准备上前动手时,一直不发一语的邢烈忽然说了一句出人意表的话。

「私奔的游戏结束了。」他说,带着笑意和满不在乎。

纪忻然一愣,反射性地问:「什么游戏?」

「私奔啊。」邢烈随口答着。「妳该不会真以为我想抛弃邢天盟盟主的位置吧!」

令人措手不及的宣告,让纪忻然错愕震惊,一时无法反应。

「如果这样妳也相信,那妳真是太天真了。」他嘴角扬着讥讽的笑,似乎嘲讽着她的自以为是。

「你!」纪忻然只觉得脑子里乱烘烘的,怒气翻腾,却不知道是气自己多一点,还是他。

冷眼旁观的阎御丞见状,伸手将她拉至身后,迈步上前,一记重拳打偏邪烈的脸。

后头原本快步走来的邢天盟部众,一见到未来帮主被人欺负,愤怒地一涌而上,迅速包围住两人。

阎御丞也不等对方动手,俐落的拳头击向迎面而来的第一个男人。

「纪忻然,还不动手!」他将她护在身后,低声喝令着。

毕竟他已经认识她大半辈子,自然知道要让她从受伤的情绪中恢复过来的最快方法,就是打架。

他刻意将其中一名大汉推向她,她果然反射性地举起木剑反击。

一场毫无目的、纯粹发泄的混战在阎御丞的故意挑衅下,于是展开。





夜已深,弦月高挂。

今晚的忻成山庄仍灯火通明,主屋的大厅里,气氛凝滞沉闷。

「私奔?!妳才几岁居然跟人家私奔!」

巨大的拍桌声打破沉默,一名气度威严、眉宇间锁着淡淡哀愁的男人,神情震怒,责问着表情倔强的少女。

「要不是田叔去带妳回来,妳准备怎么样?独自挑了邢天盟?还是等我这个做父亲的去替妳收尸?」

纪天成看着被打得一身狼狈的女儿,既是愤怒又是心疼。

若非他结拜兄弟田国豪正好在南部出差,及时赶到车站去阻止那场险些惊动警方的混战,下场会如何实在难说。

「纪伯伯,是我没照顾好忻然……」阎御丞嘴角带着微微的瘀伤,俊美的面容紧绷着。

「御丞,你不用替她说话。」纪天成大手一挥,阻断了他的解释。「你从小到大什么责任都替她扛,我看在眼里,心里也明白。忻然这种顽劣任性的个性,谁也管不动。」

「纪伯伯,忻然只是做事冲动了一点,其实这次的事情不是私奔……」阎御丞试图解释清楚。

「国豪,御丞也累了,你替他擦过药就送他回阎家,顺道跟阎弟说,我明天会亲自向他道歉。」

纪天成这次铁了心要管教自己的女儿,但从小看着阎御丞长大,他知道他一定会袒护到底,索性先将他支开。

「跟我走吧。」

田国豪会意的上前握住阎御丞的肩膀,却发觉他坚定地站直身子,难以动摇半分。

唉,怎么说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御丞这孩子老是嚷着忻然太热血、太冲动,却不知道其实他自己也不遑多让,一遇上跟忻然有关的事情,就会失去判断力。

田国豪见他不肯走,便动口劝说:「御丞,你纪伯伯有话要跟忻然单独谈谈,我们不要打扰他们了。」

半晌,阎御丞才点点头,若有深意的看了纪忻然一眼,期盼她能忍下偶尔发作的倔强脾气,好好解释。

可惜,他的期盼显然要落空了。

此刻的纪忻然无暇接收他的示警,脑海里充斥着今天发生的种种事情,心里的郁闷和难受侵蚀了她的理智。

阎御丞在火车上的那番话狠狠伤了她,而之后邢烈的临阵变卦,更是让她觉得自己像笨蛋一样,被自己向来所信仰的侠义正直给愚弄了。

「说吧!妳今天到底在干什么?怎么会弄到跟邢天盟的继位人私奔?」待田国豪带着阎御丞离去,纪天成威严地开口质问。

纪忻然紧抿着唇,无意解释。

「说话啊。」纪天成被她的态度激怒了,沉声斥喝。「妳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她依旧不肯答腔。

「妳不说是吗?!好。」纪天成重重拍桌,招来管家。「老林,你去给我拿家法出来!」

「成爷……这不好吧。」忽然被喊住的林管家一愣,迟疑地嗫嚅着。

「家法」其实并不是纪家用来教训儿女的责罚工具,而是多年前纪天成还是黑道帮主时,用来惩戒不肖手下的短鞭。

自从金盆洗手后,纪天成就不曾再动用过家法,没想到今天……

「大小姐,妳、妳快跟成爷道歉啊!」林管家不顾纪天成的怒视,慌忙劝说,边代为求情。「成爷,我从小看着大小姐长大,她直来直往、坦率开朗,性子的确急躁了点,但却极有原则,就算做错事情也一定有她的理由……」

「林伯,谢谢你帮我说话,可是我没有做错。」

纪忻然打断他,赌气地开口,心里猛然生出一股傲气。没想到连管家林伯都能这么信任她,自己的父亲却从进门到现在,只是恶声恶气的追问,连一句关切的话语都没问过。

「好!很好!这是我纪天成教出来的好女儿。」纪天成气急败坏地怒斥着。「老林,还不快去给我拿家法来!」

林管家见老爷真的动了火气,而大小姐又不像其他女孩子一样懂得撒娇讨好,清楚这一顿打,是无可避免了。

他无奈地应了声,转身去拿家法,同时派人尽速去请田国豪过来。成爷发怒时,责罚的短鞭别说是金枝玉叶的大小姐,就连寻常大男人都受不了啊。





阎御丞让田国豪带去擦过药,却还不想回家,打了电话跟父亲报备后,留了下来。

这次事情之所以会闹得这么大,的确是他的失职,他无可反驳,只是听训的时候,心里却隐隐感到不安,现在还挂念着大厅里那个性子极倔的笨蛋。

没想到她果然出事了。

才准备到纪忻然住的「夏居」去看看状况,就在途中遇到林管家,听说了纪天成动用家法的事情。

「该死!她人呢?」阎御丞低咒着,表情铁青阴沉,拧着恶寒。

「田先生送小姐回夏居了。」发觉向来内敛的阎家大少爷竟发了火,林管家叹着气回答。

话才说完,就见阎御丞失去平口的沉稳冷静,转身朝夏居飞奔而去。

才踏入夏居,便在走廊上远远看见纪家老佣人王妈正准备进纪忻然的房间,他连忙喊住她。

「王妈,忻然还好吧?」担忧的神色锁在眉宇,他气息不稳地问。

「少爷,你来啦。」王妈脸色沉重,眼眶泛红。「老爷下手很重,小姐可能这几天都不能去上课了。」

「她还好吗?擦药了吗?」阎御丞下意识地握紧拳头,努力平复声音里的紧张。

「还没,我刚刚才去拿药,正要进去替她擦。」

老爷真是太狠心了,居然打得下手。王妈想到从小疼到大的小姐正在受苦,心里难过万分。

她按按眼角,「我看过小姐了,背上、腿上、手臂上都有伤痕。唉,要不是田先生出面阻止,大概会更严重吧。」

阎御丞愣了愣。

「纪伯伯怎么会下手这么重?」

「田先生说老爷是因为小姐不肯认错,什么也不解释,只是一直说她没有做错,所以才发那么大的火。」王妈解释着。

说她没有做错?

难道她还在为火车上他一时的气话赌气吗?俊脸微微一沉,阎御丞有些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

「好了,我要进去替小姐上药,要问什么等一下再说吧。」王妈见他不说话,准备转身进房。

「不用了,妳先回去吧,」他伸手拦下她,直接拿过她手上的药。「我来就好。」

「可是……」王妈有些为难。「小姐毕竟是女生,这样……」

「妳先回去休息吧。」阎御丞不容拒绝,淡淡撂下命令。

看着他一脸的坚持,王妈也不再多说,她心里清楚,这个时候或许只有他可以安慰小姐。

待她离去,阎御丞礼貌性地敲了几下门,也不等里头人儿回应,就直接闯了进去。

俯趴在床上的纪忻然看见他进来,有些讶异,随即把脸撇开。

阎御丞也没说话,只是走到床边坐下,很自然的拉起她的衣服。

「你干么?」

察觉到他的举动,她连忙转头,反手压住自己的衣服,横眉竖目地瞪他。

「擦药啊。」

他理所当然地答腔,拨开她防卫的手,撩开她的衣服,彷佛是天经地义、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谁要你多事!我自己来。」

她想抢过他手里的药,奈何背上热辣的鞭伤阻缓了她的行动,才伸手就被阎御丞拍掉。

「妳真以为自己是猴子吗?伤在背上也擦得到。」他压下她,黑眸扫过她的背部,嘲讽地冷哼着。

嘴巴虽然很坏的讥嘲她,可他心里却一点也不好受,那片雪白肌肤上怵目惊心的红色鞭痕,几乎让他失控地想杀人。

他不懂纪伯伯怎么会这么狠心,打得这么重?

「不用你管。」

她甩开被他握住的手。

「这么凶干么?该不会是在害羞吧?」阎御丞压下喉头突如其来的紧缩,用平日的戏谑口吻调侃着她。「反正该看的、不该看的小时候都看过了,没什么好害羞的,快趴好。」

「阎御丞!」他讲那什么鬼话啊?好歹她还是个女孩子吧。她恨恨地怒瞪他。

阎御丞看了她半晌,忽然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

「非要我跟妳道歉吗?」

他突如其来的转变,令纪忻然一阵错愕,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对不起。」

阎御丞转开药盒,趁着她发愣不再抗拒时,将散着淡淡清香的药膏敷涂在她背部的鞭痕上,淡淡地开口。

「之前是我说得太过分。不过我还是认为妳处理事情的方法有问题。」

纪忻然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

「哪有人道完歉还训人。」

「因为妳猪头猪脑的欠人训。」

阎御丞看着她漂亮的脸蛋露出平常斗嘴时的熟悉表情,知道那是同意和解的征兆,心里终于释然,他伸手拍了拍她的头,浑然不觉自己的动作含着多么暧昧的宠溺。

「快趴好。」

「干么,我又不是狗。」她转开头咕哝着,却仍乖乖地趴好身子。

「狗搞不好都比妳聪明。」他一面替她上药,一面数落她。「跟我吵架是一回事,干么跟纪伯伯呕气。」

「不想解释。」她随口答腔。「嘶……好痛、好痛,你轻一点。」

「敢耍酷就不要怕痛。」他心疼地放轻力道,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奇妙的感情一古脑在今天偷偷发了酵。

纪忻然没有回答,视线不意扫到墙上的日历,有些出神。

「干么不说话,在想邢烈的事?」阎御丞试探性地问着。

「谁要想那个啊。」她哼着。「虽然之前觉得好像被他耍了,可是现在想起来,却不觉得那么难过。这件事情你们都说我做错了,可是我自认问心无愧,那就够了。」

「妳喔,」阎御丞又好气又好笑地瞪着她,最后摇摇头,俊逸的薄唇漾开无奈的笑。「真是个笨蛋!」

这家伙,真是个不折不扣却又令人不得不服气的热血笨蛋啊。





第3章

老实说,对一个笨蛋的行为举止了如指掌,并且无聊到在乎她的情绪波动,实在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情。

那晚纪忻然只是多看了日历几眼,阎御丞就猜出她幼稚的担心和失望,全都是因为无法参加两天后的运动会。

而就为了这点,他竟想弥补她的缺憾。

「阎御丞同学,你今天的表现真是太优异了,我们班能得到年级总冠军都是你的功劳。」

运动会的各项比赛结果一一揭晓之后,一支爱慕阎御丞的女亲卫队围绕着他,赞叹声四起。

「对啊,不但拿到剑道跟跆拳道冠军,就连个人田径项目也拿了四面冠军奖牌,要不是你没有报名一千公尺的比赛,搞不好五项个人比赛冠军都由你包办了呢。」另一个女生接口说着,眼睛里不时放送着心形的明显爱恋。

「只是运气好罢了。」

阎御丞维持着一贯校园贵公子的优雅形象,淡淡地回答,一面收拾背包,顺手将金光闪闪的六面奖牌丢进袋子里。

「阎同学实在太谦虚了。」话一说完,眼尖的女同学立刻注意到他正在进行的动作。「咦,阎同学,你要走啦?」

话声才落,惊呼声四起。

「你、你不参加待会的落幕活动吗?」女同学失望地代表众人发问。

会后的落幕活动,向来是关城中学运动会的高潮,根据传统,得了奖牌的同学可以藉这机会将奖牌送给心上人。

其他人也就算了,可是今天高中部的所有女生,一整天都在讨论着这位阎大帅哥手上的奖牌将情归何处,没想到他竟决定挥挥衣袖,不留下半面奖牌。

「不了,我还有事,明天见。」

他明白她们在期待什么,不过他的奖牌已有所归属了,只能让她们失望了。

阎御丞十分绅士地笑了笑,帅气地将背包甩上肩头,礼貌地向众家少女道别。




烦、烦、烦、烦死了!

纪忻然百无聊赖地坐在床上拼着阎御丞丢给她解闷的一千片拼图,心里烦躁不堪。

一想起今天是期待已久的运动会,却被迫要窝在家里养伤她就很气闷,而且已经两天没活动,窝久了,开始浑身不舒服。

她一手撑着下颚,手指夹着不知道该往哪放的拼图在半空中晃来晃去,耳边听见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阎回来了吗?一抹愉快期待的光彩闪过漂亮的黑眸。

「大小姐。」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而后林管家探了头进来。「有个叫邢烈的男生找妳。」

「邢烈?」他来干么?纪忻然愣了愣,有些惊讶,半晌才回答。「请林伯让他进来吧。」

「进来这里吗?」林管家的表情有点古怪。

「是啊。麻烦您。」

她丢开拼图,露出漂亮的笑容。虽然不是什么值得欢迎的人物,不过有人来让她打发一下时间也好。

不一会儿,邢烈的身影就出现在房门口。

「有事吗?」纪忻然甩过长长的马尾,漂亮的黑眸淡淡扫过他。

邢烈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半晌,才阴沉开口,「妳受伤了?被揍了吗?」

「干你屁事。」她爆出秽言,神情不悦。

虽然阎御丞讲话也常这么刺来刺去的,不过那是他的特权,这种话从别人口中听来,让她毫无理由的戒备起来。

「今天我来,是有话要跟妳讲清楚。」邢烈不以为意,自动自发地找了张椅子坐下来。「看样子还是连累妳了。」

「不要这么说,这是我自找的。」纪忻然虽然口吻不佳,却说得坦率,她早已将当日的事情抛诸脑后。

邢烈被她洒脱的反应弄得一愣,随即笑了出来。

枉费他还特地想来跟她解释,当天之所以改口,是怕她一旦扯出私奔的原因和不让他接任帮主之位有关,会替她带来危险,却没想到她居然毫不放在心上,这种连男人都少有的大方气度,令他对她更加感兴趣了。

「不如当我的女人吧,怎么样?」他忽然开口,嘴角带着笑意,眼神却极为认真。

这辈子他还没遇上这么合他胃口的女生。

「不怎么样,没兴趣。」纪忻然瞪了他一眼。「你才几岁就要找女人,未免也太早熟了吧?」

「哈。」一点也不早,他从十四岁开始就有床伴了。邢烈对她单纯又理直气壮的样子感到有趣。「妳可以去问问看妳那位保镖,找女人这种事,跟岁数没有绝对的关系。」

「下流。」纪忻然毫不迟疑地送他两个字。

「妳不用急着回答我,先考虑考虑再说。」他站起身,深沉地看着她。「邢天盟的帮主令我已经接下了,当我的女人,我不会亏待妳。」

「很抱歉,没什么好考虑的,我这辈子最恨黑道。」她不客气地表明立场。「门在那边,不送,再见!」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事,我会让妳不得不考虑的。」邢烈别具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才慢条斯理的离开。

「妈的,跩什么啊!」

纪忻然瞪着被关上的门板,低声咒骂着。半晌,才将注意力转回床上四散在框板边的拼图,继续埋头苦拼。

「不是那里,错了啦。」

熟悉的嗓音突地自她身后扬起,吓了她一跳,一转头,才发觉阎御丞不知何时已经来了。

「才四点半,运动会提早结束吗?」她看看墙上的时钟,困惑地问。「会后不是还有什么落幕活动?」

「是啊。」抓过她手上的拼图,轻松地将它坎进缺口,他随意答腔,一面漫不经心地发问。「刚我在门口看到邢烈,他找妳干么?」

「嘿嘿,叫我当他的女人。」纪忻然神情放松不少,像在讲笑话似的阐述刚才的经过,浑然不觉一旁的阎御丞脸色微微一变。「很白痴吧?真不知道他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妳答应他了吗?」静默了几秒,他才开口,声音显得有些紧绷。

「当然没有啊!谁会答应那种白痴事啊!」她很受不了的看了他一眼,兴致勃勃地将话题转回到运动会上。

「喂,不要转移话题。你怎么没参加落幕活动?你那群亲卫队不是一直在等你爱的奖牌吗?」

「嗯。」阎御丞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真奇怪,他居然为了这个笨蛋没答应邢烈提出的要求,感到松了一口气。听到有人要接手这个麻烦,他不是该兴高采烈吗?

「喂,你心情不好吗?」见他出现罕见的恍神状态,她伸手推推他。「该不会一面奖牌都没拿到吧?」

锐利深邃的黑眸胶着于那张仰视着他的清丽容颜,阎御丞似乎想找出最近自己思绪越来越奇怪的原因。

自从邢烈出现后,他第一次开始紧张这个单细胞生物的想法,不管是她对他或是对邢烈的想法,都让他很在意。

而以他的经验看来,这不是个好预兆。

他早已下定决心,高中三年一过完,他就要申请一所离她最远的大学,脱离她和纪家的一切,去过属于他的人生,绝不能在那之前对她有任何留恋。

「喂!你没事吧?」他干么魂不守舍的。「没拿到奖牌我也不会笑你,不用不开心啦。」

阎御丞看着她拙劣的安慰手法,嘴角慢慢舒展出浅笑。

「没得奖牌的是妳吧!」没管她一脸不服气的模样,他径自从背包里抓出六面金色奖牌,扔给她。

「六面?你赢了六面!」他居然趁她不在,追平了她的纪录!而且更奇怪的是──「你怎么都没送人?」

「不想。」真是个白痴。他白她一眼,不想跟她胡扯浪费生命,起身准备回家。

「喂喂!阎御丞,你的奖牌忘了拿啦!」她还是没弄清楚他的用意,在他后面乱叫。

「妳是猪啊!到底有没有脑袋……」

已经走到门边的阎御丞极低的咕哝一声,才转头恶狠狠地瞪着她,说出跟「送」最相近的一句话。

「放妳那啦!帮我保管一百年。」





时序一进入十月,秋日清爽的气息终于赶走炙热漫长的夏季,入侵了北台湾。

午后,温和的凉风缓缓流动着,阳光亮灿灿穿过葱郁的大树,洒落在树下跳跃的纤柔身影上。

「不要偷懒,跳高一点。剩下半圈。」

道场的和式门廊边,坐着一名年约六十的老先生,他端着茶,一面慢条斯理地品尝着,一面开口指示。

一双饱含英气的黑眸没好气地朝这端瞪来,彷佛嫌他太啰唆似的。纪忻然握着木剑,一面做蹲跳动作,漂亮的马尾在半空中一次次划起完美的弧线。

「怎么讲两句就分心了,不行,罚妳多跳三趟。」

老先生讲得轻松,充斥不闻少女的哀嚎,再度训诫起她这次不当的私奔行为。

「学了剑道这么多年,居然连基本的修心都做不到,光想要行侠仗义却不克己忍耐,那叫逞勇斗狠、惹是生非……」

完了!师父又开始了。纪忻然觉得自己好哀怨。

这两天伤口好多了以后,她就重回道场做练习,并接受惩罚。

对师父来说,他给的惩罚是把她平日基本练习的量提增三倍,可是对她而言,真正的惩罚却是师父的殷殷教诲──实在啰唆得好恐怖啊!

「修练剑道,不是为着征服别人,剑道注重的是对自我的考验与挑战,以不断的努力来悟道,进而变成人格与人格的君子之争……」

正当老先生准备继续他的长篇大论时,一阵脚步声打断了冗长的训诫,也化解了纪忻然的苦难。

神色略显匆促地一路走来,阎御丞先恭恭敬敬的跟老先生请安。

「师父。」

「啊,御丞啊,有事吗?」老先生转头看了眼自己得意的稳重弟子,显得较为和颜悦色。

「刚我过来的时候,看到主屋来了客人,纪伯伯叫忻然到前厅去。」阎御丞看也不看纪忻然一眼,稳重地报告着。

「好吧。」老先生想了想,才挥挥手,算应许了她的早退,不过显然不太甘愿。他望向那个不时偷看这端、蠢蠢欲动的身影。「妳这丫头,算妳走运!今天暂时到这里,明天再继续。」

「谢谢师父。」

哈!纪忻然高兴地跳起身,跟师父行了个礼,扛起木剑,迫不及待地拖着表情沉重的阎御丞离开。

待走远了些,她才高兴地拍拍他。

「喂,你不错喔!居然想到要来救我。」她大方赞美他之余,还不忘提供意见。「不过你的借口是烂了点。」

「那不是借口。」阎御丞俊美的面容郁结忧虑。「邢烈跟他父亲来拜访纪伯伯。」

「他们来干么?该不会因为上次的私奔事件,要来寻仇吧!」纪忻然不禁有些担心。

父亲已经退隐多年,她不希望自己在外面惹的麻烦,牵连到他。

不过,她显然是多虑了。

「他们不是来寻仇的。」阎御丞缓缓地说。「我想,他们是为了妳来。」





什么叫为了她来?

一路上纪忻然问了阎御丞好几次都得不到答复,此刻,站在主屋大厅里,她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忻然,我跟邢先生已经同意妳跟邢烈交往,以后妳跟他就不用玩那什么私奔的游戏了。」纪天成淡淡开口。

「成爷的女儿这么漂亮,也难怪阿烈会忘记当天的交接仪式,跟着私奔。」邢正藩一脸笑意地应和着。

当年,纪天成是一方霸主,势力扩及南北,无人不卖他面子,即便后来退隐江湖,但在道上的份量仍丝毫不减。

邢正藩算盘打得很精,他认为纪天成的金盆洗手不过是黑道漂白的伎俩,这年头做生意真的要一清二白、不靠关系是不可能的。

因此如果能够靠着两家的联姻攀上纪天成的势力,要扩张邢天盟的地盘绝对指日可待。

可惜他的打算并没有得到当事人配合的意思,纪忻然一听到他的话,就毫不客气的否认。

「谁跟他私奔了?!鬼才要跟他交往!」

纪忻然感觉快气炸,她怒视着悠然坐在一旁的邢烈,恨声开口,完全忘记调侃她的人是长辈。

笨蛋!阎御丞冷眼旁观,对于她如此容易就失控的情绪反应,忍不住在心里低咒一声。

老是这么冲,随便一句话就能激得她跳脚,这种个性除了吃亏还能干么。

果然,他才这么想,纪天成严厉地声音就响起。

「忻然,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没关系,纪伯伯,我就是欣赏忻然这般率直的个性。」

邢烈微扬起笑,似乎真的一点也不介意,甚至还饶富兴味的看着纪忻然跳脚的模样。

「妈的,谁要你欣赏了!」要不是有大人在场,她一定会上前揍他。「而且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不要叫我忻然。」

看着她因为坏脾气跟直性子,被人家几句话耍着玩,阎御丞心里虽然微有怒气,却只能转开头,毕竟他跟纪家的关系还不到能管大人闲事的地步。

「没关系的话,怎么会不顾一切跟我走呢?」对于她的直言,邢烈毫不客气地趁机吃豆腐,他挑起眉,相当可恶的笑着。

「我……」

纪忻然被气得说不出话来,看见站在身旁,一直保持沉默的阎御丞,忍不住怒火更盛。

他干么一副很无聊的样子,看她吃亏还不出声帮她。

想着,心里忽然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她突然一把拉住阎御丞,大声宣布。「谁跟你私奔了!那天我是要跟他私奔,是你自己莫名其妙出现,谁喜欢你了,我喜欢的是阎御丞!」





全世界又不是只有纪忻然有家人。

虽然阎御丞因为她的关系,经常到隔壁纪家浪费生命,但不代表阎家主事者就对这位长子的生活不闻不问。

纪忻然的私奔宣言一出,阎家老爷阎镇威就趁着晚餐时间,准备好好跟长子长谈。

「下午你纪伯伯打电话给我,说了你跟忻然的事。」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冷静俊美的长子,慢条斯理地开口,「你打算怎么办?」

阎御丞只是停下夹菜的动作,微微挑眉,不予回答。

虽然那个笨蛋后来一面怪他、一面道歉地拜托他配合演戏,不过他倒是没料到父亲会这么认真看待这种小孩子不成熟的感情。

不知为何,冥冥之中他有一种预感,很烂的……

「从前让你去照顾忻然,多少也是有让你们日久生情的意思。」阎镇威淡淡地说。「现在你们要在一起,我跟你纪伯伯自然不会反对,所以如果没意见,就先订个婚吧。」

「订婚?!」在一旁忙着吃饭的阎家老么阎胤火顿时傻眼,抬起头。「我要叫那只猴子『大嫂』了吗?」

然后就被瞪了。

「胤火,你跟忻然虽然也很熟,可以不用叫她忻然姊,可是也不能叫她猴子吧。」阎镇威没好气的说,随即拉回话题。「怎么样,御丞?等明年你们考上大学,就订婚吧。」

「我们还不到那个地步。」阎御丞淡淡地回答。

这些大人到底在想什么?

他跟忻然才十七岁,现在讲这些未免也太早了,而且……尽管听到她胡扯的告白时,心里莫名地震动了下,可是那也不过是一闪而逝的念头,他早就打算要到南部念大学,脱离烦了他大半辈子的孽缘关系。

「你们年轻人就是这样,谈个恋爱也不正经,认真想一想,还是早点定下来的好。忻然那个孩子虽然个性活泼了点,不过不失为一个好女孩。」

那种程度还叫活泼吗?她那种顽劣的个性,父亲居然轻描淡写地说是活泼,这未免也太乡愿了吧?

「我跟忻然的事情,我们自己会解决。」阎御丞站起身,不再恋栈。「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丢下还有满腹建议要提供的父亲跟只会吃饭的弟弟,他决定早点回房间睡觉。

这件事情太混乱,不适合浪费生命。

纪忻然闯的祸,还是丢给她烦恼吧!





第4章

错!错!错!他怎么会天真的以为纪忻然闯祸,他可以置身于事外呢?

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染上天真这种坏习惯的?

「学长,你、你有未婚妻了?真的吗?」

这是学妹推派出来的代表。

「阎同学,你真的跟纪同学……」

这是班上双眼老是盯着他闪闪发光的女同学代表。

「御丞,你真的有未婚妻了?为什么……你怎么可以跟纪忻然……」

这是校花小姐的血泪控诉,不过显然重点显然是摆在纪忻然身上。

「请问究竟是谁发布这个消息的?」尽管俊脸已经隐隐发青,阎御丞依旧维持着贵公子风度,有礼地询问。

「是、是阎胤火同学说的。」学妹眼角微泛泪光。「他说学长已经有未婚妻了,而且对象是纪学姊,所以希望大家不要再叫他帮忙送情书。」

说完她黯然的转身大哭跑走,俊美的酷脸沉了大半,阴阴的黑眸微微瞇起,抓起背包,转身往社团教室外头走去,准备回家拿拳头拜访弟弟的脸,但还没走到门口,一道熟悉爽朗的声音唤住了他。

「阎!」

不,他不想回头,也不该回头。

「干么?」冷冷的黑眸扫向那张漂亮愉快的脸蛋,阎御丞此刻想揍的是自己。

「你心情不好喔?」看他脸色难看,纪忻然拿木剑戳他,长长的马尾随着走路自然晃动着。

「是。」他冷冷抛了个字,可惜对方也不是真的很在乎他的答复。

「是喔。」她非常敷衍的回答,然后转移话题。「对了,我跟你说,我会前空翻啦!哈哈哈!」

这家伙到底有没有良心?知道他心情不好还瞎扯。阎御丞冷睐她一眼。

「刚刚社团活动,我叫今天回来教学观摩的学长帮我练的。」她自顾自地说着,丝毫没有察觉身边有人脸色渐黑。「我发现也没有很难嘛!才练个五、六次我已经会翻了。」

「哪个学长?」低沉的嗓音略微紧绷。

「就卫逢平学长啊。」

「卫逢平?」听到这名字,阎御丞的表情更难看了。卫逢平是上一届学长,是校史上最让校方头痛的问题集团中的一员,也是个花名远播的危险人物,只是,怎么都毕业了还阴魂不散?

「学长比你可靠多了,才不会中途放手。」

纪忻然持续处于迟钝状态,伸手将木剑跟背包塞给他。

「我翻给你看。」

她说完,还当真就凌空翻了一圈,柔软修长的身躯在空中划出流畅的弧形,甩过漂亮的马尾,站稳身子。

一旁已经有同学拍手、吹口哨欢呼了,纪忻然却是毫不在乎,一双英气的黑眸漾满笑意地望向冷脸的阎御丞,就等着他表达敬佩崇拜之意。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还不拿去。」

发觉她前空翻时,衣服会略微束紧地贴上胸前起伏的柔软线条,黑眸微微瞇起已有不快,继而想起卫逢平帮她练习时可能出现的某些煽情画画,烦躁更甚。

「猴子也会的东西有什么好学?」他毫不客气的把背包丢过去,冷冷嘲讽。

「你怎么了,心情这么烂喔?」难得没被他激怒,纪忻然这回反倒是后知后觉地注意起他的异常,一边往阎家来接送的房车方向走去,一边口无遮拦地问。「你被校花抛弃啦?」

「上车。」

不想回答蠢问题,开了车门,阎御丞让她先上车,才跟着进去,一张俊美的面容依旧冷凛着。

「你别扭个什么劲啊,婆婆妈妈的,板着个脸吓谁啊?有什么话就爽快点说嘛。」纪忻然抚摸着自己心爱的木剑,不耐烦又八卦地催促他。「被抛弃我又不会笑你。」

「别扭个头,自己中文不好就多念书,不要乱扯。」他斜睨她一眼,半晌,才看着车窗外,状似不经意的开口。「我们两个的事情被我弟传出去了,妳知道了吗?」

「我听说啦。」

纪忻然可是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漂亮的脸蛋绽开有趣的笑。

「你不觉得很扯吗?你弟说我们是未婚夫妻,他们居然会相信,还特地跑来问我!」

「妳怎么答?」他微挑起眉。

「我当然跟他们说不可能啊!我跟你怎么可能有什么嘛。」她想也不想的笑答。

「难道妳不担心邢烈打听到这件事,会跟纪伯伯旧事重提?」

实在看不惯她对两人的事情如此漫不经心,彷佛他的担心和烦躁都是多余的。

「要是打听到,我们再假装就好啦!」纪忻然笑着望向他太过多虑的俊脸。「我可是为你着想,万一因为我的事情把你的名声弄坏,校花就真的会不理你了……干么一直看我?不用太感动啦!下次帮我擦道场地板就好。」

看着她不识情愁的无忧模样,他心口一窒,在她久久等不到回复而仰起脸困惑凝望他时,阎御丞做了一件连自己也想不到的事。

他压下俊脸,薄唇重重贴上她欲言又止的柔软唇瓣。

他,吻了她。




他到底在干什么?

冲过澡,换上一身轻便的黑色休闲服,阎御丞随手拿过毛巾将湿发擦干,想起下午自己失控的举动,心情郁闷烦躁。

他居然吻了她!吻了纪忻然!他到底在干什么?怎么会犯下这种错误?!

尽管她的唇是那么柔软,味道是那么甜美,但那个吻带来的悔恨却是多于美好。明明打定主意高中一毕业,他就要离开,为什么还是克制不住地去招惹她?

踏出浴室,一道熟悉娇柔的身影映入黑眸,让他有些愕然。

只见纪忻然正如往常般趴在他的床上看漫画,察觉他的出现,漂亮的凤眸扫了他一眼。

「妳怎么在这里?」

他的声音有些瘖痖,下午吻过她之后,两人就没再交谈,阎御丞此刻竟然破天荒地感到有些紧张。

「有事要问你啊。」她翻坐起身,把手中的漫画搁着。「你今天下午那样是什么意思?」

没料到她的问法会这么直接,阎御丞不禁有点傻眼。

「如果你吻我是因为不小心或是把我当作别人,那就让我揍一拳。」她说得率性,漂亮的容颜仍旧是那样单纯、毫无邪念。

「如果不是呢?」她为什么可以这么的无所谓?阎御丞刻意瞇起黑眸,找碴的询问。

「如果不是,那理由可能就是喜欢我。」

下午她虽然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还一直心神不宁,不过她个性向来直来直往,想知道的事情一定会问清楚,最讨厌闷在心里烦得半死,所以索性来找罪魁祸首要答案。

「而如果是那样,你应该要先追我,等我答应以后,才能吻。」

他瞪了她半晌,先是有些困惑,然后沉了一整晚的俊脸终于散去阴霾,好看的嘴角微微扬起。

「吻妳个头啦!」

世界上还真的只有这种笨蛋能解决他的难题。

阎御丞缓缓地走过去,扯了下她长长的马尾。「要喜欢妳,不如还是让妳揍我吧!」

听到他的答案,虽然和自己预期的一样,纪忻然心里仍忍不住有些小小失落。

不过,她才不要婆婆妈妈地为那种无聊情绪沉溺半天,想着,她很快又恢复好心情,握紧拳头,准备……

「等一下,我想到了。」漂亮的凤眸突然闪过一丝诡异光彩,她兴高采烈地看着他。「我想到了!我不打你了,交换条件改成你帮我擦道场的地板十次。」

听着她实在很笨又很幼稚的提议,笑意漫入向来清冷的黑眸。

如果不是他太想要自由,他一定会爱上她的……如果不是……





自从那意外的一吻之后,尽管两人表面上已经言归于好,但对失控的阎御丞来说,心里已经起了奇妙而不可逆转的化学变化。

他明白自己对纪忻然是有好感的,而只要稍一疏忽,那一点点的好感便会化成野火,猛烈而迅速地吞噬他的理智,绑住他的自由。

这项认知,让他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起她。

而纪忻然虽然个性大而化之,却也不是笨蛋,几次察觉他的异样之后,她就很直接地去问他。

「你最近干么老是不跟我讲话?」

「有吗?」视线落在手中的书,阎御丞连头也不抬,淡淡答腔。

「你不承认就算了。」

纪忻然问了几次,却都得不到答案,束手无策之余,也没了耐心。

「你闷死好了。」

丢下这句话,她气冲冲地跑回去做挥剑练习,不想再理他。

之后的日子,纪忻然气了好一阵子,但也慢慢习惯他越来越冷漠的态度。

而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阎御丞尽管心里惆怅,却也勉强说服自己终究是要离开,现在不过是提早适应罢了。

没察觉自己内心的阴冷逐渐锁入英挺的眉宇,他郁郁度过高三上学期,进入高中生活的最后阶段,原以为可以一路顺遂直到毕业,不过他显然再度天真的低估了纪忻然的闯祸能力。

星期六的下午,高三下学期的第一次模拟考结束后,阎御丞悠闲地走出考场,准备回家。

由于学弟妹大都已经放学,校园里人静声悄,显得幽静,外头晴空朗朗,微风拂面,时节已经进入初春。

社会组的考试应该结束了吧?低头看了看手表,他盘算着。

尽管不再一同回家已经成为近日的习惯,可是总忍不住有所牵挂,十八年的习惯跟一个月的习惯终究有差别。

十八年……阎御丞想着。明天,就是纪忻然十八岁的生日了。

去年自己生日时,两人感情尚未「生变」,纪忻然照样不管他的口味,硬是买了黑森林蛋糕为他庆祝,顺便送上难得的贵重礼物──他手上的这支表。

「Sinn的军用表,限量的,全世界才出产两百五十支,其中五十只在德国Tiger321空军飞行大队那里。」送他的时候,她兴致勃勃地解说。「我把今年的压岁钱存起来,还跟我爸预支零用钱才买到的。」

「送这么贵的礼干么?」他收礼时倒是有点意外。

「因为是你十八岁生日啊!十八岁很重要的,当然要送特别一点的礼物。」她理所当然地说。「欸!我跟你说喔,这限量表虽然很珍贵,可是你一定要戴,不要收起来等着生锈!」

想起她的笑脸,嘴角微微扬起,他不自觉地看了眼腕上的表。

明天就是她的生日,生日礼物他早就准备好了,还是特地从日本订购的,就顺便当作是临别赠礼吧。

从容地走过校园准备回家,经过教学大楼时,忽然听见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和一声确认似的叫唤。

「阎学长!」

阎御丞抬起头,一排陌生的学弟脸孔映入黑眸。

「是阎学长耶!」人群顿时鼓噪起来。

「有事吗?」他淡淡开口。

「那个……」

为首的学弟有些犹豫,一旁的同学却不住催促。

「快跟阎学长讲。」

「可是纪学姊跟阎学长不是已经……闹翻了。」学弟支吾着。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纪忻然怎么了?」才听见那个「纪」字,阎御丞就已蹙起眉,看着这群你一言、我一语的学弟忧心忡忡的神情,心里隐隐感到不安。

「纪学姊刚在校门口出车祸了。」

「什么车祸?」收紧拳头,有一刻,心脏几乎要停止,他抑制着自己紧绷的嗓音。「她……还好吗?」

「好像有点严重,已经被教官送到附近的市立医院了,我们正要赶过去看她。」

那家伙……阎御丞脸色微微一变。

「学长,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学长?」

远远地把学弟们的叫唤抛在耳后,阎御丞才发觉自己早已失了冷静,快步往校外奔去。

这样的他,真的可以在十八岁以后完全抛下她,去过他所谓的自由生活吗?

第一次,他对自己确立的目标有了怀疑。





身体好重、好重,一点也动不了。

「纪忻然!纪忻然!」

是谁在叫她?声音冷冷的、沉沉的,好熟悉。

一道白亮的光芒从脑海中闪过,她看见穿着国中制服的自己从冰箱门前转过身来。

「纪忻然,妳躲到哪里去了?」一张俊美的少年脸庞微蹙着剑眉出现在视线内。

「快热死了。」

躲在冰箱前吹冷风,还是热得不得了,她拚命用手搧凉,烦躁地拨开长长的马尾,仰头灌着运动饮料。

「有这么热吗?」

阎御丞靠在冰箱门边,伸手替她抓起马尾,举止自然。

「你怎么一点都不热?」

她仰起头,发现他的面容因为背光而看不清了。

「妳该检讨自己吧!整天像猴子一样跑来跑去,怎么可能不热。」

他戏谑的声音突然消失,马尾落了下来,她再度抬起头,却没看见他的踪影。

「阎御丞?阎御丞?」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困惑和惊慌。

世界暗了下来,她发现自己站在树丛中,又缩小了一点,回到十岁以前。

「阎?」

她站在迷宫似的庭园里,焦虑地四处张望。

「阎,你在哪里?」

她不停地向前跑,直到马尾忽然被以熟悉的方式扯住,这才连忙回头,对上那双深邃的黑眸。

「我在这里。」他说。

「你又迷路了!就跟你说不要乱跑嘛。」她拉回自己的马尾。

「反正妳不会迷路就好。」

「这怎么说都是我家啊。」她挥着木剑转身。「走吧!」

走了几步,身后却空荡荡的,只剩下风声,再回头时,他又消失了。

阎……呢?

阳光灿烂地洒入社团道场,她看见自己坐在道场上整理护具。

「学妹,妳最近精神不好喔。」卫逢平学长露出帅气的笑容。

「有吗?」她意兴阑珊地答着。

「妳跟阎学弟怎么了?最近你们都没有一起回家,吵架了吗?」他问着。

「谁要跟他吵。」放下护具,她开始擦拭木剑,不以为然的回嘴。

「学妹,妳长大了喔。」

对她的反应,卫逢平倒是很明白的笑了。

「居然因为男生闹别扭,真可爱。」

「我哪有!你欠打啊!」

甩过马尾,她瞪了他一眼,拿木剑戳他。

「说真的,学妹,妳这么老实的小孩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呢?」他笑着握住了她的木剑。「什么都坦率,怎么面对自己的感情就坦率不起来呢?」

「什么感情?」

「妳对阎学弟真的只是友情吗?」

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

她想问,可却又陷入了昏昏晃晃的黑暗中。

遥远的地方,又传来那个熟悉的嗓音,这次,彷佛带了一点瘖痖。

「纪忻然,妳不可以死,如果妳死的话……」

如果我死的话,怎么办?

如果我死的话,阎御丞,你会怎么办?

得不到答案,在梦境里一脚踩空,掉入一个更深更深的洞,黑暗而孤独,时间失去确切的形状,直到她渐渐感觉到痛楚从身体蔓延开来,这才从模模糊糊的从睡梦中苏醒。

首先入侵意识的是梦里梦外都再熟悉不过的嗓音,低低地、烦躁地传来。

「等她醒了我就走。」

困难地移动颈项,眼瞳映入一抹背对着她的俊挺身影,正低头讲着手机。

「学校的进度没什么好担心的。」

这么跩的口气?纪忻然虚弱的扯扯嘴角。这种聪明到自以为天下无敌的人,除了阎御丞,她还真想不出第二个。

彷佛察觉到她的视线,阎御丞下意识地转过身,准确地对上那双清明灿亮的黑眸,心口微微一窒,话语梗在喉头,他无法出声,只是默默看着她。

终于醒了。

不顾手机彼端父亲的关切,他切断通讯,努力平复激荡的心绪,慢条斯理却有些僵硬地走了过去。

「妳也睡太久了吧?」好不容易开了口,他的声音显得瘖痖,想嘲讽她的嘴角微微一扯,却不成形。

「你……」纪忻然挑起眉,想回话,喉咙却干涩沙哑。

他怎么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一睡醒就想跟我吵架吗?」听见她的声音,连日来的紧绷终于松懈,阎御丞伸手按了紧急铃,通知护士过来,一面拿过矿泉水,以吸管吸了些水,一滴滴喂入她口中。

「你……」

清冽的开水滋润了干涩的喉咙,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惜开口没好话。

「你怎么有黑眼圈?」

「妳以为是谁害的?」他冷瞪她。

「我怎么……」感觉到身体沉重得劲弹不得,纪忻然困惑地看着周遭陌生的环境。

「妳怎么在这里?」阎御丞挑起眉,表情转而阴沉,手边的动作却仍轻柔。「妳说呢?妳是哪国的笨蛋?居然为了一只狗被车撞!妳有没有脑袋?有没有判断力?妳到底知不知道马路是给车子走的?!」

他怎么也忘不了在医院看到她伤痕累累的那一刻,心脏几欲撕裂的痛苦和震撼。

当然,他更忘不了当他听到她发生意外的原因时,那想亲手掐死她的愤怒。

她为什么老是不懂得爱惜自己!每次都这样,从小到大每次都让他担心、让他……心痛。

「狗?」纪忻然瞇起眼睛,努力回想。「好像……有这么一回事。」

「什么好像!」阎御丞的脸更寒了。要不是她看起来太惨,他一定会揍扁她。「纪忻然!妳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长大?」

「长大?」她迟钝地看了他半晌,突然大惊。「啊!我睡几天了?今天几号?我十八岁的生日……」

「躺好!」看她因一时激动拉扯到伤口而龇牙咧嘴的模样,他既无力又无奈的伸手按住她。「妳的生日过了,前天就过了。」

十八岁生日都过了,她为什么就不能成熟一点……阎御丞头痛地想。

才不管她几个月就搞成这样,害得都已经决定要慢慢疏远她的他又心软地回头,照这个情况继续下去,他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完全放手呢?





第5章

好无聊。

坐在病床上,纪忻然烦躁地把课本丢到一旁,黑眸望向窗外闪亮的阳光、湛蓝色的天空,眼瞳闪过一抹郁闷。

好想出去。

清醒至今已经一个星期了,每天都窝在病床上,最远的活动范围是外面走廊,要是再加上先前昏迷的时间,她已经硬生生打破上次被老爸打得下不了床的卧病纪录。

只不过这件事没什么好得意的就是了。纪忻然叹了口气。

自己一个人在房间真的好无聊啊!

要是在普通病房的话,还可以跟其他人闲聊,偏偏老爸硬要她住昂贵的单人房,一个早上就只能看到巡病房的医生跟护士。

没人带她出去玩,老是关在病房里快无聊死了……唉,就连最重要的十八岁生日都在昏迷中度过。

纪忻然看着打上石膏、害她动弹不得的沉重左脚,心情烂得要命,伸手捞过木剑把玩起来。

这两天阎都没有出现,他又开始躲她了吗?

他到底在想什么呢?纪忻然闷闷地转动着木剑。

刚清醒的时候,看见他在身边像从前一样关心自己、和自己吵嘴,她真的很高兴,可是为什么一下子他又改变了呢?

明明认识了十八年,可是他却越来越陌生,变得阴沉、难以捉摸……

「学妹,在想什么?」

一个清朗的嗓音突然极近的在耳边响起,正在沉思的纪忻然被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拿起木剑朝声源挥去,若非对方及时握住剑身,恐怕那张颇为俊帅的脸庞就要被击中。

「哇塞!好凶。」

「学长!」纪忻然没好气地大叫。「你吓了我一大跳。」

「吓妳也罪不致死吧。」卫逢平放开木剑,拉过椅子坐下,剑眉星目的俊脸上挂着让人打从心底愉快的爽朗笑容,一点也不像是关城校史上恶名昭彰的问题集团一份子。

「现在是十一点多耶,你又跷课了吗?」她接过他递来的饮料,心情好转了许多。

「别说得好像我老是跷课,再说敝人就读的大学有不点名的德政,我这么聪明,有去没去没差啦。」他拿起被她扔在桌上的课本翻了几页。「最近念得怎么样?妳那几位问题学长都很关心妳。」

「每天都关在这里,烦得念不下去。」她转动着木剑抱怨。

「一个人念不下去的话,那些不良学长们都会很乐意来当妳的家教。」

卫逢平从水果篮里挑了颗苹果,拿出水果刀,十分潇洒地开始替苹果去皮,彷佛从中得到极大的乐趣,一面建议着。

「那些家伙虽然一个比一个蠢,不过念书这种事情还难不倒他们。怎么样,要不要考虑看看?」

「学长。」她放下木剑,口气正经八百。

「是。」

「用『那些家伙』来称呼不太好吧?」纪忻然指出重点。「一直把自己当作例外是没有用的。」

「是这样吗?」卫逢平认真地检讨几秒,把削得歪七扭八的苹果递给她。

「这种事不用考虑吧!」她咬了口苹果,露出率性漂亮的笑容。

卫学长爽朗无害的外表全都是假象,内在其实不过就是个痞子。

他所说的「那些家伙」,正是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五位上届学长,他们在校时,绝对是关城中学最热闹的时代,也是师长们最黑暗的时代。

教官到现在都还会感叹地说:「跟他们在校的时候比起来,我现在简直像退休了一样轻松。而且现在的问题学生跟他们比起来,只是不太懂事的孩子。」

虽然当了他们两年的在校学妹,却因为阎御丞有意无意的隔离,双方始终没机会深交,直到几个月前,她在校外跟人打架时,被卫学长看见,才和他们熟识起来,同时也受他们的影响,奠定自己未来的方向。

「学妹,这次考得不错喔。」卫逢平不知何时抽起放在桌上的模拟考成绩单审阅着。「依妳现在的成绩要上我们学校的法律系绝对没问题,可是也要能够维持下去才行,对了,妳跟阎学弟最近进展如何?」

「学长,你话题也转得太快了吧!」她没好气地回他。「你根本就是来探听八卦的吧?说实话,你跟学长们是不是又打了什么赌?」

才认识短短几个月,纪忻然已经对这几个学长的个性有了大致的了解,他们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打赌,尤其爱赌些芝麻绿豆大的无聊小事,光是她就被拿来开了好几次赌盘,现在学长话又转得这么硬,怎么不叫她起疑。

「学妹,妳怎么会有这么残忍的想法呢?」卫逢平一脸无辜,彷佛真的受到极大委屈。「学长只是担心他会影响妳念书的情绪,这个星期他来看过妳几次?两次?三次?嗯……这么问好了,是单数还是复数?」

「复数。」还说没赌!纪忻然好笑地瞪他。

「这样啊……」卫逢平看着她摇摇头。「那还真令人头痛。」

显然是赌输了。他沉吟半晌,继续追问。

「那妳打算什么时候跟他告白?」

「这也是你们的赌局之一吗?」她什么时候说过要表白了?纪忻然一脸受不了的表情。

「不是,单纯只是关心。」卫逢平义正辞严的反驳。

「那就没有必要告诉你了。」她耸耸肩。

「学妹啊!学妹……」

被看穿了!这可爱的小学妹真是越学越精了,一定是被他那群不正经的伙伴给带坏了。卫逢平再度把自己排除在外的深思着,眼角余光不意发现门把动了动,而后那位鼎鼎大名的阎学弟的冷脸出现在门边。

「咦,反败为胜了!」这下变成单数了。卫逢平低声轻喃。

「什么?」纪忻然忙着把手上的果核扔到垃圾桶,没听清楚,也没察觉来人的存在。

「没什么,我该走了。」卫逢平站起身,黑眸闪过恶作剧的笑。「临走之前,让学长祝妳早日康复吧。」

语毕,趁她来不及反应,他迅速凑过身在她脸颊上印下一吻。

纪忻然被吓了一跳,还没发难,原本就脸色不豫、站在门边的阎御丞迸出阴冷怒吼。

「你干什么!」

「阎?!」原本抓着木剑要砍向学长的纪忻然愣住了。

卫逢平却是丝毫无视于对方的怒气,抛了个帅气十足的笑容,伸手对纪忻然挥了挥。「改天再来看妳,记得念书,不要忘记妳跟我的约定喔!」

抛下这句暧昧十足的告别语,他从从容容地离开病房,留下尴尬的两人相对无言。

学长到底在干么?

纪忻然虽然生性聪敏,但在感情上却还是个蠢蛋,一点也无法理解学长的作为,只是莫名其妙的摀着被偷吻的左脸,困惑地看着学长消失的背影,和一脸怒气的阎御丞。

「住院住得很高兴嘛。」他的声音冷得结冻。

「谁会高兴啊!动都不能动。高兴你来躺躺看!」没听出弦外之音,纪忻然自然地对着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抱怨。

阎御丞伸手抽了张面纸扔在她脸上。「还不擦掉。」

「不用啦!学长只是碰了一下,没有口水。」她给了个满不在乎的答案,又被瞪了。

冷冷地看了她许久,他才克制住伸手替她擦脸的冲动,抬手把手里的东西扔给她。

「给妳。」

「什么?」反射性接过,不轻的重量让手腕一沉,低头看清后,漂亮的凤眸闪闪发光。「真刀?!」

纪忻然谨慎且难以置信的略拔出刀身,银亮而带着森森寒气的光芒映入眼瞳,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她高兴得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这是真的!是居合刀耶!」

「生日礼物。」阎御丞淡淡回答,看着她眉开眼笑的模样,紧绷的怒气稍稍舒缓。

「你怎么知道我一直想要这个?」

她既兴奋又感动地看了他一眼,再度把视线落回手中的长刀,不停抚摸着精致的鲛皮剑套,欢欣笑意绽在嘴角眉间,爱不释手也语无伦次。

「居合刀……你怎么会知道?我想好久了……」

「怎么不知道?」冷峻的表情已经消失无踪,阎御丞没察觉自己轻易地被牵动情绪,嘴角浮起淡淡笑意。

「这个很贵吧?」她开心地想马上拆掉石膏下床试刀。

「日本手工订做,比这支军用表贵几倍而已。」他扬了下腕上的表。

「比那只表贵?!那也未免太贵重了吧。」那支军用表都上万了。纪忻然讶异地看着他。

「回礼。」他轻描淡写地回了两个字,一面不着痕迹的转开话题。「持有许可证我已经申请了,再过两、三个星期应该就会下来。」

这个人替妳做这么多事,真的只是为了什么长辈的约定,或什么青梅竹马的情谊吗?

纪忻然脑海里忽然闪过车祸前学长跟她说的话,漂亮的凤眸第一次认真打量起十几年的旧识,想从那张沉稳冷静的俊脸看出些什么。

「送妳这个也不知道好还是不好……」

察觉到她过分认真的目光,阎御丞心绪微乱,却不允许自己表现出来,持续以平稳冷淡的口吻告诫。

「我已经跟师父报备过了,希望妳不会拿它惹是生非……妳到底在看什么?」那样不寻常的注视终于扰乱力持的沉稳,他有些恼怒地冷问着。

面对他不悦的口吻,纪忻然却是毫不动摇,沉默几秒,才困惑地开口。「阎,你是不是喜欢我?」

「什么?!」他一愣。

「我想我应该是喜欢你的,不是朋友那种,而是男女之间的喜欢。」她坦率晶亮的黑眸瞅着他,彷佛要穿透那双伪装出冷漠的眼。「你呢?你一直对我很好,是不是因为你也喜欢我?」

她……喜欢他?他压抑了那么久的心情,为什么她却能毫无顾虑而坦率地说出来?

直视着那张熟悉的漂亮脸蛋,阎御丞察觉自己的心跳乱了拍,燥热悄悄攀上俊脸。

「你喜欢我吗?阎。」等不到答案,她捺不住性子地重复。

「我……」

清冷的黑阵闪过一丝犹豫,别开脸,思绪翻涌无法平息,视线却不意地看见搁在茶几上的成绩单,顿时宛如被冷水泼醒。

是了,他从来不打算留在她身边不是吗?他一心想脱离她,然后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是吗?他等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自由……

默然半晌,他终于回过眸,眼神恢复如常的冷静笃定,淡淡地给了她连自己都不确定会不会后悔的答复。

「妳想太多了。」




妳想太多了。

那日,阎御丞淡淡抛下这个答案就离开了医院,没有再出现过。

纪忻然心里有些难过,却没有认真审视过他的答复,直至伤愈回家的第一天,她才明白这个答案有多认真。

「我哥最近在跟我爸吵架,烦死了。」一得知纪忻然回家,就连忙跑来避难的阎家老么,不太高兴地抱怨着。

「吵架?他那个人也会跟你爸顶嘴?到底吵些什么?」她意兴阑珊地答腔,一面拿着模拟测验卷对答案。

「还有什么,我哥甄试上了,却是要到南部去念书,我爸当然生气啦……」阎胤火无聊地在一旁拨栗子。

「南部?」不等他讲完,纪忻然挑起秀眉,困惑地从卷纸上抬起头打断他。「阎御丞不是甄试上台北T大吗?」

「嗄?不是啊!他上的是台南C大。」阎胤火这下傻了。「别告诉我,我哥连妳都没讲。」

听见他的确定答复,纪忻然的脸色顿时刷白,就连他那日的拒绝都没有让她像此刻这般的愤怒和受伤。

「喂,纪忻然,妳生气啦?」阎胤火没大没小的乱喊,表情却有点担心。

「吃你的栗子。」漂亮的黑眸首次冰冷起来,她寒着脸丢下考卷,抓起拐杖往门外走。

申请甄试是去年年底就决定的事,他竟然一次也没跟她提起,难怪每次她一讲到甄试的事情,他总是不太答腔。

他在防备什么?为什么要骗她?他们已经认识十八年……十八年了!

怒气冲冲地拄着拐杖穿过长长走廊和庭院,受伤的感觉却没有减少,从心底蔓延直往上窜,泛滥至眼眶,她居然想哭了。

就算她去质问阎又能怎么样?他没有义务承受她的怒气,也没有必要跟她解释所有的事情。

可是……可是他们是朋友不是吗?

可恶!益发泛滥的酸楚让她哽咽了,斜靠在走廊的樯边,她再也找不到借口前进了。

从小到大,她一直把阎当成最重要的人。

母亲的早逝和父亲的忙碌让她的世界里只有阎的陪伴,她一直深信,就算所有的人都离开她,他也会陪在她身边。

一起成长、一起学认字、一起在国小毕业典礼上台领奖、一起担任国中毕业典礼的致词代表、一起升上高中,不管做什么事情,他们总是一起的,就连上次邢烈的事情,她也以为阎只是不苟同她的作为,却一次也不曾想过,他会决定偷偷离开她。

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心脏彷佛被撕裂了。严重受伤的感觉,让她心里涨满的怒气像泄了气的皮球,瘫软无力。

为什么不能跟她讲?她不懂。

「小姐。」远远看见她的身影,林管家喊了声。

「有事吗?林伯?」纪忻然迅速抹去眼眶里的泪,勉强打起精神。

「小姐……妳怎么了?」林管家一走近,就被她没精打彩的模样吓了一跳。向来乐天派的小姐居然眼眶红红的,他连忙关切地询问。「妳是不是不舒服?还是伤口又痛了?要不要给医生看看?」

「不用了,林伯。我没事。」她摇摇头。「有事吗?」

「邢先生他们又来了,老爷请妳到主屋去。」林管家回答着。

「我不是都说不喜欢邢烈了吗?」纪忻然忽然觉得有些疲倦。

「邢先生听说妳受伤了,所以过来看看妳。不过最主要应该还是要跟老爷谈生意。」林管家解释着。

「谈什么生意?」她的神经迅速紧绷起来,戒备地问,「他们黑道跟我们家有什么生意可谈?」

多年前,父亲为了母亲临终的遗言金盆洗手,早已跟黑道断绝往来,为什么如今又背叛他的诺言?

「我不太清楚,可是这个月,老爷已经跟他们见了好几次面,似乎有合作的……」林管家察觉她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更加苍白,忍不住忧心忡忡地开口。「小姐,如果妳身体不舒服,我去跟老爷说一声。」

「麻烦你了,林伯。」纪忻然怔了会儿,淡淡应声,低着头,转过身一跛一跛的离开。

林管家看着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娇柔身影,心里闪过一抹错觉,彷佛过去那个率性开朗的小姐,将随着转角那抹背影,消失无踪。





星期六的下午,阎胤火打完篮球回家,一身汗的他准备回房间冲澡,经过哥哥房间时,发现他正听着死气沉沉的古典乐,边看书,大为惊讶。

「哥,纪忻然不是约你下午去道场找她吗?」阎胤火急急忙忙地问。

怎么说他都是受入之托的传话人,要是哥哥没去,搞不好纪忻然会以为他传话不力,卯起来揍他。

然而,阎御丞听是听见了,却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不做反应。

「你真的不去喔?」见他气定神闲、一点也不为所动的样子,阎胤火不禁困惑。

最近他才迟钝的察觉哥哥跟他那个青梅竹马的关系变得很诡异,自从上次他知道哥哥连到南部念书的事情都没告诉纪忻然后,他便开始认真注意起两人的互动。

他很惊讶的发现,在那之后,哥哥跟纪忻然似乎没再说过话,他一直以为是纪忻然生气不理哥哥,可是现在人家都主动邀约了,怎么哥哥还是无动于衷的连约都不赴?

「你少管闲事,还不去洗澡。」阎御丞冷冷地警告他。

不过神经比电线杆还粗的阎胤火显然没有接收到,还赖在门边继续问:「你该不会真的不喜欢纪忻然吧?」

怎么可能?阎胤火问完后自动在心里反驳,他从小看到大,哥哥明明对人家百般照顾、有求必应,连他这个当弟弟的都免不了觉得吃味,现在要是给他睁眼说瞎话,简直当他这十几年都白活一样。

阎御丞背过身,拒绝再跟他谈话。

阎胤火觉得无趣,决定去洗澡,不过离开前还是多嘴的又提醒了一下。

「对了,听说她最近跟那个北区老大走得很近,我昨天还看到那家伙大摇大摆的到她家吃饭,我是觉得有点奇怪啦!因为那猴子最讨厌黑道了,怎么会跟对方来往,不过要是你喜欢她的话,最好还是讲清楚,不然以后后悔都来不及。」

阎胤火说完,很快就溜了,丝毫没察觉背对着他的阎御丞,暗暗握紧了拳头。

他岂会不知道邢烈最近出入忻成山庄频繁,只是他不能理,也不该理。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他绝对不能功亏一篑。

看着外头转阴的天色,他可以想见,忻然已经在道场等他了,只是他不会去的。

他怕只要再和她说上一次话,就再也走不了了。





他迟到了。

墙上的钟刚刚过了三点十五分,从来不迟到的阎御丞,已经迟了十五分钟。

纪忻然静静地盘坐在道馆里,平日好动浮躁的性子沉淀了下来,漂亮的眸子里,有着不寻常的平静。

或许,他不会来了吧?纪忻然默默地想着。

这几天学校公布了甄试结果,公布栏上贴着大红字条,龙飞凤舞的写着上榜名单,阎当然也知道她发现自己骗她的事情,可是却不说明、不解释,有意躲着她,即使在校园里碰见,也只是随意跟她点个头。

当父亲听说阎考上了南部的学校,她最坏的预感也随之成真,他开始三不五时邀请邢烈来家里吃饭,还有意无意地谈论邢烈的优点。

而邢烈虽然讲起话来还是那副欠打的模样,可是居然也颇有耐心的任她冷言相待,从来没动过怒。相处久了,她虽知道自己不可能喜欢上他,但也渐渐把他当成朋友。

种种的变化,不但影响了她的生活,甚至影响了她读书的情绪,尤其是阎,他的背叛和冷漠,几乎让她意志消沉了。

「我们帮妳去揍他一顿!」

几个学长看她越来越沉默,忍不住这么建议着。

当听见学长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这么对她说时,她才惊觉自己最直率爽朗的部分正一点一滴的被消蚀掉,而她不要这样!这不是她!

「就算要揍他,我也要自己动手。」最后她笑着这么告诉学长。

于是她约了阎,今天下午三点,在从小到大练剑道的道馆。

她想要问清楚,问他为什么要骗她,问他为什么要疏远她?不管他的答案将有多伤人,她也决定要问明白,等痛痛快快大哭一场之后,再好好地继续走下去,不要再为这纠缠不清的感情困扰。

只是,他不会出现了吧。

滴答滴答……

细微声响打断纪忻然的思绪,她站起身,走到道场旁,刷地一声拉开和式门往外看,只见外头天空阴郁,几滴雨水零零落落地从灰蒙蒙的云朵里滚下来。

下雨了。

纪忻然想起每当雨季来临的时候,道馆里听见的总是这样的声音,先是雷声闷闷地从远处响起,平静几秒后,天空一闪,倏然轰隆。

雨水开始从屋檐落下,一滴、两滴,突然哗啦啦地倾盆而下,打在后院开得灿烂的白杜鹃上,落得一地雪白。

檐廊上的风铃声,在下雨天总是闹得厉害,清清脆脆、不甘示弱的和着雨声齐响。

有许多个数不清的下雨午后,在道馆里闷得很却哪里也去不得,她和阎就这样窝在道场里写作业、擦地板、做挥剑练习。

若是雨下得太久,她便会沉不住气地跑到檐廊边等,期待雨停再出去玩一会儿。

有一次她等着等着,竟然听着雨声睡着了,醒来已是晚上,雨是停了,可偌大道场里却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伸手一摸,额头上被阎贴了张纸条,上头写着「我先走了,笨蛋」几个字。

至今,她还记得看着纸条时的错愕,那时她神智未醒,迷迷糊糊地看着熟悉的字迹,再看看无人的道场,居然一度错觉他不会再回来了,慌慌张张地跑到隔壁找人,结果被阎笑了很久。

当时年纪仍小,只觉得自己很白痴,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倒像是预言了。

他的确要先走了,而留下的她,是笨蛋,被耍得团团转。

看着檐廊外下得益发滂沱的大雨,她知道自己的心正一点一滴的死去。

死了之后就能重生了吧?

纪忻然决定不再等待,也不再追问所有的原因了。

他的失约,就是最好的答案。

回到道场里,她抽了纸笔写张纸条,放进他储物柜中的护具面罩里。

然后走出道场,走进雨中。

在接下来的十年里,再也没有回头。





第6章

十年后

「她回来了!」

飞藤集团的总裁办公室里,一名高大英俊的年轻男人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对着办公桌那端西装革履的俊美男子嚷着,一面冲到沙发边将电视打开。

「你好好走路,莽莽撞撞的干什么?」冷淡的话语慢条斯理的扬起。

「嘘!快过来看,新闻要开始了!」阎胤火挥手制止兄长的发言,一面将音量调大,电视里主播抑扬顿挫的嗓音很快地传了出来。

「昨日下午,天成企业董事长纪天成于台中扬州梦大酒店前遭到枪击,身中数枪,当场死亡,根据目击者表示,事发突然,死者一从酒店出来,就遭到不明人士袭击,而由于纪天成特殊的背景,警方不排除与黑道寻仇有关……案发地点目前已由警方封锁,并由检调单位进行调查……」

办公桌前原本神色冷淡的男人,微微蹙起眉,起身走到沙发边。

「快了!快到了!」

阎胤火刚刚在跟客户谈生意的时候就看到这则新闻,也很清楚每个小时都会重播的新闻常态,所以非常清楚接下来的画面。

「根据本台独家追查发现,今早到殡仪馆认领尸体的是一名年轻女检察官,据查证,这名纪姓检察官正是纪天成的独生女,由于该名检察官的敏感身分,目前已经引起相关单位的密切注意……」

镜头随即带出身穿黑色裤装的亭亭身影,画面上,女子束着俐落马尾,略尖的瓜子脸上架着墨镜,看不出表情,抿着唇不发一言,匆匆上车离去。

虽然画面不长,可是对曾认识十几年的人来说,已经够了。

那熟悉的身影、熟悉的马尾、熟悉的走路姿态……

「对吧!是纪忻然对不对?!」阎胤火恨不得停格重播:「她长大了!」

「你难道没有吗?」阎御丞还是冷冷淡淡地答腔,却难以平息紊乱的思绪。「下班还不回家?等着加班吗?桌上的报表顺便拿走,错误一堆,不要一结婚就做事心不在焉。」

干么这么凶啊?难道都这么多年了,他还在记恨纪忻然离家出走的事情吗?阎胤火碰得一鼻子灰还被电,很识相地乖乖拿了报表滚出去。

待他一走,阎御丞顺手关上电视,回到办公桌前继续处理到一半的工程企画案,却怎么也静不下心,刚刚萤幕上那短短几秒的画面完全扰乱了他的思绪。

试了几次,仍无法吸收报告上的资讯,冷静的俊容浮上一丝烦躁。

他起身走到玻璃帷幕旁,从三十层楼高的地方俯视着遥远灿烂的夜景,企图平抚汹涌的思潮。

这面宽阔的景致向来能使他感到宁静。

黑夜笼罩下,长街车水马龙的灯火,像金碧辉煌的流水,灿灿地在脚下流过,对街的办公大楼,透着框框格格的玻璃帷幕,映出几盏灯光。

已经十年了。

年少时候觉得很漫长的十年,在成年以后,时光莫名变得短暂而迅速,闭上眼睛,十年前她离家出走带给他的震撼,依旧宛如昨日般鲜明。

那年夏天,她考上法律系之后,和父亲爆发严重口角,几日后,留下短信离家出走,里头没有只字片语是关于他或给他的,只是短短提到走法律一途的心意已决。

他惊讶、愤怒,感觉被抛弃了,却又很快地想起,一开始背弃对方的是自己,根本没有立场生气。

这复杂难解的心情,盘据他脑海整整一年,在新鲜的大学生活里,他发现没有纪忻然的地方,并没有让他感到比较自由。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大一下的全国大专青年代表会上,她和问题集团中的另一位学长很亲昵地出现在他眼前,她态若自如地这么跟别人介绍他,「这是我以前的邻居,阎御丞。」

他之于她,只剩下邻居两个字。

趁着大会空档,他拦住她,问她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她却只是以不寻常的平静目光看着他,淡淡地说:「我已经不是你的责任了。」

如此俐落而决绝的回答,就在那一瞬间,他明白自己亟欲摆脱的那十八年,对她来说已经结束了。

可是对他却不。

最初几年,他自以为过得很自在,情事不断,女友一个换过一个,有的端庄、有的艳丽、有的可爱,而她们唯一的共通点是都有一头长发。

约会时,他最喜欢女友将长发简单束起的装扮。

一直到有一天,弟弟认错了人,坏脾气地抱怨,「怎么背影个个都一样。」

他才惊觉自己下意识地寻找着某人的影子。

于是当日,他毫不犹豫地找了征信社替他调查纪忻然这几年的近况。

得到的结果是她离家出走后,被一名司法界闻人收留,法律系毕业后,她取得奖学金到美国念研究所,同时在巡回法庭当法官助理。

之后的每年每月,征信社总会定期寄上她的近况和几张照片,那些照片里只有简单的笑容、简单的背影,却成了他忙碌生活中的精神寄托,虽然不至于日夜沉溺,却总想看着她。

几年来,只是旁观而不介入的身分,反而让他看得更清楚,这一路走来,她从来没有迟疑过自己要的是什么,不论是工作、理想,抑或是当年坦率的那句「我喜欢你」。

真正不懂的,一直是他……

闭上眼,萤幕中那道悲伤的身影再度映入脑海,握紧拳头,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错过了。

他想念她、渴望她,想在她脆弱的时候陪伴她,就像从前一样。

而且,他要她。




地检署,襄阅主任检察官室。

「妳父亲的事情,我感到很遗憾。」沉稳谨慎的话语从一名国字脸的中年男人口中说出,他正是地检署的主任检察官,此刻他神色严肃,微微带着皱纹的眼睛十分诚恳地看着眼前的年轻检察官。「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不要客气。」

「谢谢你,邱主任。」尽管黑眸郁着浓浓哀伤,纪忻然仍旧礼貌地回答。

她心里明白主任要跟她谈的绝对不只是父亲的死,果然,邱主任沉吟半晌,有些为难地开口了。

「忻然,妳个性向来直爽,我也不拐弯抹角的跟妳谈这件事了。」他叹了口气,开门见山地说。「你们特侦组侦办的黑金议员案子正在关键期,却遇上这次媒体爆出妳身分的事情,在侦察上,对我们不是很有利,妳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纪忻然默不作声,黑眸不逃避也不心虚,直直地看着这个一直以来都很维护她的上司。

「虽然妳早已经跟妳父亲断绝往来,可是上级认为这件事情多少会影响形象,所以特侦那边,我们会先把妳调回来。」

对于上级的指示,邱主任虽然不完全认同,却也认为不无道理,他耐心地解释着。

「我一直对妳有很深的期许,当初才会不顾一切力荐妳进特侦组,可是在这节骨眼上,我也希望妳能先避避风头,妳还年轻,如果因为这件事情让媒体有了炒作的机会,背上了污名,恐怕会影响妳未来的升迁……妳明白我的意思吗?」

怎么会不明白呢?纪忻然沉默地想着。

从她考上检察官的那一天起,她就明白总有一日会遇上这件事情,黑道父亲和检察官女儿的组合,在保守、注重形象的司法界里,是难以被接受的。

当年她曾对邱主任坦承自己的背景,却仍受公平的对待,甚至邱主任还因为欣赏她的表现而大力拔擢她,这对她来说已经够了,虽然放手多少有着不甘心,可是她不愿意让上司为难。

「邱主任,」心里很快有了决定,她平静地说:「父亲过世以后,我家除了我也没有别人了,我想请一个星期的假替他料理后事。」

听见个性向来率直、藏不住话的下属如此轻易退让,邱主任有些惊讶,也有些心疼,知道她是忍下了骄傲。

「妳填好申请表,我就马上帮妳批准。」说完,邱主任关爱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妳父亲的后事可能也会跟黑道份子有所牵扯,如果有麻烦,一定要告诉我,不要逞强,知道吗?」

纪忻然点点头,简单道别后,沉静地走出主任检察官室。

「忻然。」一见到她走出来,刚跟法医验完尸的检察官卫逢平关切地迎了上去。「主任跟妳说什么?」

「没什么。」见到他,纪忻然心情稍稍感到安定。「我跟主任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工作恐怕会丢给你们。」

「为什么要请假?是不是主任为难妳?」卫逢平俊朗的面容上出现不平之色。

「不是。」她摇头。「我需要时间处理我爸的后事。」

「那我也请两天假去陪妳好了。」他认真评估着。「顺便叫其他几个败类来帮忙。」

「不用了,我不想连累你们。」她断然拒绝。

「说什么连累,傻瓜。」卫逢平亲昵地按着她的肩头,看着总是活力十足的漂亮脸蛋染上苍白、悲伤,他心疼得要命。「媒体方面妳不用太担心,妳那几个败类学长已经要那些报社跟电视台少乱来,他们说明天就会把当年妳父亲登报跟妳断绝关系的告示拿出来炒作,顺便再爆几个更大的新闻转移焦点,所以这些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

「谢谢你们,学长。」纪忻然感动地说,哽在喉头的酸楚几度欲涌,却终究忍了下来。「不过后事我想自己处理,你们几个也都不要出席,这对你们很伤,而且……」

「我知道。」卫逢平轻声打断她。

她未竟的话语他都明白,如果他们几个到场,一定会受到媒体注意的,依她这种重义气的个性,自然是担心他们出席一个黑道份子的葬礼,会对他们的形象有负面的影响。

「谢谢。」她想说的、能说的只有这样了。纪忻然沉默半晌才又开口。「这几年我没有在父亲身边已经够不肖了,我想安安静静送完他的最后一程。」

因为在这之后,她在世上再也没有亲人了。





市立殡仪馆的灵堂里,庄严而肃穆,诵经的喃喃声悠悠回荡,满室致敬花圈上的名字不乏议员、立委,以及声势威赫的各路角头、老大。

公祭开始以后,家属代表的位子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纪天成的结拜兄弟田国豪,另一个则是素净着一张瓜子脸的纪忻然。

一身黑衣衬得漂亮脸蛋更加雪白,飞扬的眉、杏样的眸、挺直的鼻、紧抿的唇,她美丽得让人心惊。

来致敬的黑白两道接受答礼时,都不免有些惊艳失神。

「忻然,妳还可以吗?」田国豪凑过去低声询问脸色过分苍白的她。

纪忻然没有回答,只是淡淡点了头。

她从来不是什么弱女子,这么跪着也不算什么。事前很多人都劝她不要出席公祭,可是她却非来不可,除了替父亲送行,她也认为可以从公祭中,探知杀害父亲的凶手究竟是谁。

「邢天企业董事长,邢烈。」司仪宣布着前来献花致敬者的名号,打断了她的思绪,也引起场内不小的骚动。

只见一名身着黑色西装,戴着墨镜的男人率先踏入灵堂,后头跟着十几个黑衣黑裤的手下,气势惊人。

男人摘下墨镜,左眉一道显眼的疤痕让冷肃的面容略显狰狞,他伸手接过香,高举过头,虔敬三拜,上完香后,并没有依礼向家属致敬,反而大步走了过去。

「好久不见了。」站定在纪忻然身前,邢烈大剌剌地打着招呼,丝毫不顾念身在何种场合。

「感谢您拨冗参加家父公祭。」他怎么还是这么狂妄?尽管彼此目前的身分势不两立,但纪忻然仍因见到老朋友而有些怀念。

「妳来这个地方干么?」邢烈突然蹲了下来,很不客气甚至有些挑衅地开口。「十年来不回家的不肖女,居然也来答礼送终,妳是什么资格啊?」

此言一出,在座的黑白两道人物都不免吃惊,纪忻然也为他不友善的态度而露出困惑神色,而邢烈却不以为意地继续嘲讽着。

「在座随便哪个人,这十年来见妳父亲的次数都比妳还多,妳临终才来扮孝女,未免太可笑了吧!」

若是在平时,纪忻然必定能冷静地察觉出他说话的嗓音过分提高,可是丧父之痛和长年不在父亲身边的愧疚让她失去判断力,只是沉默以对。

「邢董,请你不要这样,不要影响公祭。」田国豪看不过去,忍不住上前拉住他,劝说着。

「妈的,敢做不敢让人讲啊?」邢烈挣开他。「告诉妳,妳老头早不知道多久以前就不认妳这女儿了,生前不认,死后也不用妳来作戏。」

他嚣张的言论很快引起场内几名老大哥的不满,才从座位上站起身,大半场的兄弟也跟着起立,邢烈带来的人不甘示弱地涌上去,挡在他前面,一时之间场面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一旁的司仪看得满头大汗,正不知如何收场时,手边却接到同事递来的纸条,低头看完,如释重负,平稳清晰地介绍下一位致敬宾客。

「飞藤集团总裁,阎御丞先生。」

这名字彷佛带有某种魔力,只见邢烈站直了身躯,目光扫向会场走道,而纪忻然一直木然的表情也微微震动了。

她的黑眸看向众人目光投射的方向,那傲岸挺拔的优雅身形交杂着熟悉与陌生,烧灼了她的视线。

那个拥有她大半过去的男人,正迈着坚定有力的步伐朝着她走来。

随着他的靠近,她看得更清楚了。

多年不见,他变得更加高大,原本修长的少年身形转变成属于男人的阳刚厚实,深色手工西装熨贴着他宽阔的胸瞠,俊美的五官也随着岁月洗炼,线条不再有一丝阴柔,而是刚硬有如刀凿。

他如王者走过自己的领土般从容不迫,无视于现场紧绷的气氛,往前的步伐太过笃定,原本挡在走道上的两排黑衣人居然不自觉地退让。

「上香。」见他站定在灵堂前,场面也趋于和缓,司仪连忙宣唱,一旁的助理人员旋即递上香炷。

邢烈带来的人见他的气势压过老大,纷纷蠢蠢欲动,邢烈倒也很有耐心,挥手制止众人,一直等他上完香,鞠完躬,这才打断家属答礼的部分冲口问道──

「怎么,来英雄救美吗?」

面对邢烈的挑衅,阎御丞并没有动气,仅淡淡扫了他一眼,「好久不见。」他岂会不知道邢烈的用意,只是有些讶异于他对她的保护。

算是打过招呼,沉稳锐利的眸光自然挪向一旁的纪忻然,视线定下,他静默地打量着那张久违的容颜。

照片和本人终究是不同的,照片看了这么多年,却是到今天才再度切切实实地确认了这个人的存在。

少女时期的漂亮转为成熟女子的美丽,只是总是活力开朗的脸庞现在却染上苍白和忧伤。

「请节哀。」

结束漫长的凝视,阎御丞沉静地向她鞠躬致哀,冷漠平淡的语气听在纪忻然耳里却生疏得惊人,就和他西装笔挺的成熟模样一样,陌生而遥远,一时无法和记忆中的青梅竹马影像重迭,于是她忘了回礼,耳边随即响起一阵慵懒的掌声。

邢烈站在一旁,还是一脸嘲讽。

「纪老头生前认识的几个虚情假意的人,算是到齐了。」

「邢董,今天我们都是看在成爷的面子上来给他上炷香,你这么闹是什么意思?」生前跟纪天成颇有交情的中年男人看不过去,开口制止。

「没什么意思,只是不想看到虚伪做作的人。」他慢条斯理的回答。「大家都是出来混的,怎么不想想看,成爷就她一个女儿,十年前离家出走去当什么检察官,是造反要抓老爸吗?今天田桑跪在那里,要我鞠躬没什么问题,可是这女人凭什么?要说是女儿,你们这些人见她去看过成爷几次?不是女儿的话,那是鞠什么躬?跟检察官鞠躬吗?我没那么孬!」

邢烈讲完,沉着一张脸大步往场外走,后头一票手下跟着离开。

在座的几名老大委实被他的一番话给影响了,想着自己刚才上过香、鞠过躬也算对得起成爷了,再坐下来撑场面反而是给个检察官做面子,于是也一一离开。

不到几分钟,场内的人都走光了,原本就阴冷的灵堂更显凄清。

纪忻然蓦然站起身,跪麻的双腿险些让她站不稳,阎御丞微蹙起眉,伸手欲扶却被拒绝了,那张雪白的脸蛋抬起,黑眸疲倦地注视着他。

「你也走吧。」

她的声音略显沙哑,语毕,她转向司仪,交代了几句话,便让司仪派人把门关上,自己则走到棺木旁,注视着父亲的遗容。

看着靠在棺木旁的身影,阎御丞察觉到那纤细的肩头微微颤抖着,他静默地看了半晌,转身离开。





火葬之后,骨灰送进灵骨塔。

记忆里,一向顶天立地如巨人般的身影,已然化成一小坛子的灰烬。

跟着田国豪回忻成山庄的路上,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熟悉景致,纪忻然突然开口,「田叔,爸爸恨我吗?」

那问话的方式,直接得如同十年前还是少女的纪忻然,田国豪微微一愣,才缓缓摇头。

「那么每年生日和过节,我来看爸爸的时候,他为何都不让我进山庄?」她疲惫的嗓音有着哀愁。

整整十年,她离开山庄后,再也没有机会和父亲好好讲上话,她也不心急,一直以为还有时间,总有一天父亲会谅解她的选择,可是……

「为了保护妳。」田国豪沉默许久才开口。「他希望妳这一辈子都不要跟黑道扯上任何关系,所以当年才会在妳和阎少爷不和的时候,还故意以要妳和邢家联姻的激烈手段逼走妳。」

纪忻然闻言错愕。

「如果爸爸不愿意让我和黑道扯上关系,为何不远离黑道,反而还在金盆洗手这么多年后,重新和邢家来往?」

「黑道不是能来去自如的地方,就算金盆洗手,一样是黑道中人,更何况成爷在道上名气这么响,对外宣布退出江湖后,也是三天、五天就来一群拜托他帮忙的兄弟。」他叹了口气。「成爷后来发现自己抽不了身,加上道上陆续发生一些事情,成爷顾念义气,只能尽快想办法把妳送走。」

办法就是强迫她和邢烈结婚来逼走她吗?

纪忻然不再言语,车子抵达忻成山庄时停在大宅门口,她下了车,田国豪却没有熄火,静静坐在车上。

「忻然,田叔只能送妳到这里了。」在道上向来严酷出名的他难得露出感伤的表情。「我答应过成爷,永远不要让妳和黑道扯上关系,所以以后妳也不要再喊我田叔了。」

他停顿了一下,才勉强继续道:「这十年来,妳已经有了新的人生,所以毋需再回头看,过去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了。今后除非妳抓到我,否则我们不会再见面。」

「田叔……」纪忻然话语未竟,田国豪已经果断地踩下油门,车子疾驶而去。

看着车影逐渐缩成远处的一点,她紧握的拳头,指尖已陷入皮肉,她却不觉得痛,她这才明白邢烈的一番苦心,也明白田叔没有出面阻止的原因,今后这些人只会离她越来越远。

属于父亲的最后一点记忆,也迫不及待的将她摒弃。

天空灰暗沉郁,远处雷鸣响起,似曾相识的天空彷佛就要下起大雨。

再也忍不住的眼泪,终于决堤……





第7章

醒来时,她听见雨声哗啦啦地打在屋檐上。

仔细分辨,雨中还夹杂着清脆的风铃声。

这声音,熟悉得令人心安,是她最喜欢、最想念的山庄道场。

从公祭回来后,她在道场里不停地流泪,彷佛世界在眼前毁灭了,即使是当年离开,也不曾有这样的伤痛。

哭累睡着,梦中仍流着泪,昏昏沉沉间,感觉有双温柔的手,轻轻抚慰着她。

有人在她耳畔说:「别哭了,眼睛肿了很难看。」

那话语像极嘲讽,双手却轻轻拨开她的长发,用冰冰凉凉的物体替她擦干泪水。

是谁?她抓不住那道模糊的影像。

思绪逐渐从混沌中清醒,她微微动了动身体,这次清楚地听见梦里的声音。

「醒啦?」是低沉充满磁性的男性嗓音。

纪忻然一惊,连忙坐起,不知是谁盖在她身上的被单滑落,眼睑上的冰凉物体,也随之落在忽地横来的掌心中。

抬起眸,俊美的脸庞近在眼前,深邃精锐的黑眸正定定地瞅着她。

「阎!你怎么会在这里?」辨识出他,纪忻然错愕的开口,嗓音沙哑。

「哭了这么久还有声音讲话啊?」阎御丞微扯嘴角,把冰毛巾一把贴回她的眼上。「盖好,眼睛肿成这样,难看得要死。」

会在这里找到她,并不是偶然。

纪忻然很少哭,几乎不哭的,可是他一直都知道当她想哭的时候会待在哪里。

十年前他知道的事情,十年后也不会忘记。

一直到今天见到她,他才发觉自己从来没有放下过她,不管他当初是怎么决绝的说服自己离开,但年少时以为只是一时心动的情怀和对她的心意,却从来没有改变。

「你怎么会在我家?」纪忻然推开他贴过来的手和毛巾,追问着。

「下午律师通知我,纪伯伯在遗嘱里,把忻成山庄留给妳,把道场留给了我。」阎御丞声音极轻的说。

「骗人!」她睁着刺痛的眸子瞪他,想也不想的反驳。

「我有这么无聊吗?」他不以为意,伸手拉她。「起来吃东西,瘦得跟鬼一样,真不知道妳这十年都在干么。」

「你当然不知道。」她横眉竖目地拍开他的手,自己起身。

只是话一说完,才察觉太过暧昧,也太过酸楚。

「还在生我的气?」他顺势接了腔。

「我们只是老邻居,有什么好生气的。」她防备地回答,一面匆匆往门外走。

她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有一段时间她得经常这么提醒自己,强迫自己去适应回头看不见他的新生活,就连在梦里梦见他,她都会很警惕地跟自己说:已经不一样了。

是的,已经不一样了,她必须赶快离开,她必须这么做。

但一拉开门,才要跨出,就见一帘子滂沱大雨从屋檐上泄下,她才想起外头正下着大雨,远处乍亮一抹白光,映照出泥泞小径。

纪忻然只是稍稍一顿,而后不再迟疑地倾身准备跨出。

「妳干么?」她的举动让阎御丞皱眉,一把将她拉回。「外头雨下得那么大,妳要去哪里?」

「放开我!我去哪里关你屁事!」被猛力拉回的纪忻然恼怒地想甩开他的掌握,可他的手掌却像铁烙般紧紧箍住她,怎么也甩脱不开。

「怎么不关我的事?」平静而笃定的眸光静静瞅着她,他的声音显得严厉起来:「妳自己知道,我们不只是邻居。」

纪忻然愣住了,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明明是他先背离的,怎么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地说这种话。

她安静下来,红肿的黑眸看着眼前霸气优雅的男人,许久,才拨开他的手,冷冷开口。

「那又怎么样?」

沉默变得漫长,外头的雨声哗啦啦地响着,彷佛坏掉的收音机。

看着她熟悉的倔强表情,阎御丞忍住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今晚他不该逼她,更不该因为她迫不及待的逃离而感到受伤动怒。既然重逢了,来日方长,他总会让她明白这些年来他对她的感情,只是不该是现在。

「食物在那里,趁热吃。」他背过身,淡淡地说。「我还没到事务所签字,所以道场还是妳的,好好休息吧。」

他说完,踏入雨中,太过决绝的姿态,让纪忻然惊愕。

霎时之间,雨中和雨外,成了两个世界。

她突然有些恍惚了,回头看着一片亮晃晃却空荡荡的道场,巨大得彷佛要吞噬此刻的她。

她不要一个人。

恐惧的念头悄悄爬上心底,无限扩大。

她知道自己不是小女孩了,她一直对一切都无所畏惧的,她一直相信只要坚定信念,不论是再困难的决定、再凶恶的嫌犯、再可怕的尸体,她都不会害怕。

就连当年离家出走,她也是因为相信自己的抉择,而不曾有过一丝恐惧和不安。

可是此刻却不同了,父亲的死,让她对自己十年前的抉择有了动摇,她怀疑当年自己是不是不该离开……

看着阎御丞在雨中逐渐远去的背影,她心慌了。

丧父的悲痛让今晚的纪忻然份外脆弱而且孤独,她受够了所有人在这一天全都抛下她。

每个人都有正当的理由离开,却没有人愿意留下来。

对她冷嘲热讽的邢烈,誓言不再和她见面的田叔,每个人都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她。

想到整座山庄从今以后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突然感到被全世界遗弃了。

不行!她不能让他走,她不要一个人!

行动比她的思绪更快,她只是想着,人已经冲入雨中。

远处闪着银光,雨水重重打在身上,苍茫的水气让她看不清眼前的路,她奋力跑向那道背弃她十年的背影,唤住他的步伐。

「阎御丞!」

听见她的叫唤,阎御丞站定脚步,回过头,眸里映入她凄然的神情,突然觉得心脏锐利一抽。

「你……不要走。」越过重重雨水,她喊出当年没有亲口说出的话,绝望而笃定地看着他。

只要这一夜,她只要他陪她过完这一夜。




「妳要我……留下来?」阎御丞定定地看着她,低沉瘖痖的重复。

雨水从他的发梢滑落,闪电的白光照亮他冷漠俊美的脸庞和嘴角惯有的嘲讽,同时也照亮黑眸中难以藏匿的炽烈火光。

纪忻然倔强地不肯回答,不肯再次乞求,她直直走到他身前,勾下他的颈项,用力贴上他冷酷却温暖的嘴唇,毫无技巧地重重吮吻着他,被雨水打湿的柔软身躯不给一丝拒绝的余地,紧密地贴住他坚实的胸膛,密合的程度让她很快察觉到他腹部确切坚硬的反应。

尽管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泄漏了他强烈的欲望,但阎御丞仍冷静地伸手拉开她。

「妳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她那根本称不上是吻的吻,居然轻易点燃他的欲火,他想要她,渴望到疼痛的地步,却还是想保护她。

「我知道。」看着他冰冷无情的俊脸,纪忻然再次憎恨起他永远都不会被动摇的冷静,她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字宣布。「我、要、跟、你、上、床。」

「妳只是想发泄。」黑暗中,他的声音紧绷而忍耐。

「是,我想发泄!」她只是想要一个温暖的拥抱陪她度过这个夜晚,为什么他却残忍地要点破,这个人难道都不会有脆弱的时候吗?她报复似地更加贴紧他僵直的身躯。「如果你不让我发泄,我会找别人。」

她任性地威胁他,眼眶又开始发热,她不确定他会不会像从前一样,接受这种幼稚的威胁,或者他会像其他人一样,决绝地转身离开她。

如果他走了,她要怎么办?她知道尽管自己那么想要被拥抱,却绝对不可能找任何人替代他……

「该死。」

低沉挫败的低咒声打断她的思绪,她忽然被有力的臂膀轻松横抱起,几步路就带她回到温暖的道馆。

阎御丞放下她,让她贴靠在墙边,低眸凝视着她,炙热阳刚的气息拂过她冰冷的脸颊,让她发冷的身子突然热得发烫,他修长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逼她直视着他,然后压下俊脸,攫住他渴望多年的柔软唇瓣。

这一吻又深又重,彷佛在测试她的决心,他有力的舌尖探入她的唇,浓浊热烈的气息交缠着,唇舌吮噬着彼此的味道,而她没有退缩,在最初的惊愕后,她伸手将他拉向自己,青涩地回吻,感受到自己被紧紧收入他的怀抱,吮吻变成啃咬,咸咸的泪水溶进唇畔。

「妳还可以后悔。」直到她快无法呼吸,阎御丞才勉强放开她,瞇起黑眸,手指拭过泪水的痕迹,摩挲着她柔嫩的肌肤,声音冷硬地问最后一次。

他身躯紧绷,等待着她的答案,问是问了,他却不敢肯定,万一她真的后悔,自己能放开她吗?

纪忻然从模糊的泪光中看见他的迟疑,伸手将他拉近,在他严谨的唇边气愤低语。

「我讨厌你!」

然后,用力吻住他。





旭日初升,一夜大雨已停,阴霾尽散,晴空无云,阳光暖暖照入道场,映在掩着交缠身躯的被单上,却掩不住满室春意。

在道场的淋浴间冲洗过,阎御丞只是安静地回到榻上,没有惊醒纪忻然,宠溺地任她在睡梦中寻找温暖时又滚回他身上。

俯视她的面容,冷峻线条柔和了,一向冷沉的双眸也蕴着难得的温柔光芒,居高临下,他静静凝视着枕在他臂上沉睡的人儿,长而乌黑的发披散在他的膀臂,淡淡的女子芬芳交融着他的阳刚气息,构成寂静的暧昧。

一夜的无尽缠绵,累坏了她。

看着想念多年的女子此刻沉沉落在怀中,饶是再冷静沉稳的人,也只能痴痴地出神凝望。

紧闭的双眸仍略微红肿,雪白的美丽容颜染着淡淡汗意,颈项上还印着狂乱鲜红的吻痕。

阎御丞心里明白,昨夜她利用了他,发泄的成分大过欢爱的意思,他的肩头颈背,布满抓伤和咬痕,没有一丝甜蜜爱意。

明明是第一次,却偏偏一点也不珍惜自己,非得逼得他蛮横相应……这种蠢事,还真的只有她才做得出来。

尽管阎御丞没好气地这么想着,修长的手指却轻柔怜惜地抚过残留在她颊畔的泪痕。

彼此逃了这么多年,却在初次重逢就走到这一步,是谁也预料不到的。

指尖滑过的娇颜微微侧开,长睫轻颤了颤,那双漂亮的凤眸缓缓睁开,迷迷蒙蒙的,带着些许困惑,安静地瞅着正在她上方的他。

突地,凤眸闪过惊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倏然清醒,拥着被单坐起身,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阎御丞并不在意,优雅斯文的跟着坐起身,再从容不迫地揉着自己略微发麻的手臂,不准备开口。

不说话,是想由她来起头,由她决定这一夜的意义。

他想重新抓住她,却不想用昨夜逼迫她。

阎御丞静默地看着她屈身把脸埋进掌心里,一动也不动,似乎正在懊悔自己昨晚的莽撞。

半晌,她抬起头,一脸正色地看着他,彷佛是下定决心,深呼吸了一口气,慎重开口。

「昨晚是我强迫你的,对不起。」她尴尬地撇开头,神色仍有几分倔强,只是泛起微红的脸颊却是泄漏了她的不自在,目光扫过阎御丞赤裸的胸膛,嗅闻到沐浴过后的清爽阳刚气息,也瞥见上头的斑斑红痕,干咳了一声,她差点讲不出话来。「还、还有,我昨晚太粗鲁了,对不起……没有弄痛你吧?」

怎么也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些话,阎御丞神色错愕,而后开始觉得好笑。

光就字面来解读,不知情的人恐怕会以为是哪位风流男人强占了闺女清白。

她的思维逻辑果然跟一般人不同,明明是这么暧昧的情景,可她就是有办法一开口让气氛通通被打散。

纪忻然问完话,久久等不到回应,一抬头,才发觉那张俊美面容上的表情有点奇怪。

或许他是生气了。纪忻然想着。

这么多年来,或许他表达怒气的方式也改变了。

昨晚他一再迟疑,如果是别的女人或许会接受他无声的拒绝,可是她却没有,仍然自私而固执地强迫了他。

「抱歉,我不该利用你。」浓重的愧疚感淹没了对阎御丞长久以来的刻意冷淡,初次遇上这样的情况,不禁让她手足无措,来不及伪装或遗忘,她很轻易地选择了最自然的方式跟他道歉。

昨晚的她,是真的太过寂寞,才会犯下这种错误。

阎御丞不发一言,径自起身着衣,纪忻然无意瞥见那修长结实的裸体,连忙面红耳赤的避开,只是背对着他,又听不到他的回应,她不免恼怒了。

「阎御丞,不然你要怎么样你说啊!虽然是我主动的,可是如果不是你情我愿,谁逼你也没用吧!」她不耐烦地拨开颊边搔痒的长发,恢复了直爽脾气,停顿几秒,又嚷道。「喂!你衣服穿好没?我要转过去了……真奇怪,哪有人洗完澡不穿衣服,好了没……喂?」

捺不住性子偷转过脸,马上被他近在眼前的脸庞吓了一跳。

「你干么贴这么近?」

「我不痛。」讲起暧昧话语,阎御丞仍沉稳如常。「妳痛吗?」

纪忻然虽然听了很想踢他,可还是很老实的答话。

「一开始有一点。」她知道自己昨晚表现得很粗鲁,之所以没有感受到太多的痛楚,主要是因为他极力的温柔克制。

想起昨晚的缠绵,她才红着脸出神,俊脸突然朝她俯压而下,炙热的薄唇重重吻住了她,单掌捧住她微倾的后脑勺,刻意加深缠绵灼热的吻。

纪忻然只觉得一阵酥麻自脚底沿着背脊窜起,才准备伸手推他,他已挪开身子,轻轻地在她耳畔丢下一句──

「我原谅妳。」

待她回神,阎御丞已经起身走到门边,神色从容,以理所当然的口吻交代她,「赶快起床梳洗,我先到外面等妳。」

看着他离开道场,纪忻然才拉起被子蒙住头哀嚎。

天啊!她到底做了什么?!





纪忻然第一次知道,大饭店的早餐居然还可以叫外送!

只是面对一桌精致餐点,她却毫无胃口,丧父之痛和昨晚冲动行径带来的罪恶感令她喉头酸涩,难以下咽。

她现在已经不太能理解在昨夜那样悲痛的情况下,她为什么会这么渴望他的拥抱,缠绵的记忆翻涌而上,她记得自己非常暴力地强迫着他的爱,脸色蓦然泛红,心里怎么也无法原谅自己。

明明是父亲过世……

阎御丞轻啜着热腾腾的咖啡,手边翻阅着报纸,锐眸却心不在焉地淡扫过对面拿叉子翻搅着食物的纪忻然,终于忍不住淡淡出声。

「十年不见,也开始学人家减肥?」

「我没有。」她有气无力地反驳着,瞪了一眼神态自若、头也不抬径自看报的俊美男人。

这共犯为什么还能这么悠哉的吃早餐看报纸?!

「不是吗?」他挑眉睨了她一眼。「不吃东西能改变的也只有体重,不是减肥是什么?还是妳期望不吃东西可以改变世界?」

他是在安慰她吗?听着尖酸刻薄的言词,纪忻然有点困惑了。

见她不答腔,他不厌其烦地继续。「其实妳用不着减肥,昨晚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过了,虽然不是满分,但也差强人意了。」

「阎御丞!你──」纪忻然听到这里,决定这家伙根本不是在安慰人,而是在激怒她,伸手拿过桌边的小圆面包丢了过去,语无伦次地想解释。「我都说了不是那样,昨晚那是,那是……」

阎御丞接过她扔来的面包,很坏心地接腔。「是妳霸王硬上弓、妳对不起我,而我也原谅妳了。」

「阎御丞,你这个猪头!不要开口闭口一直讲昨天的事!」纪忻然被堵得无话可说,又尴尬得不得了,脾气一来,她站起身想走,手腕却一把被扣住。「你干么?放手!」

「坐下。」他声音冷沉下来。

「不要!你放手!」她甩脱下开他的掌握,只觉得紧扣住她手腕的力道大得惊人,正想使擒拿反扳过他的手,却被一记冰冷的瞪视打断。

「坐下!纪忻然。」阎御丞抬起眉,不容推拒的命令她,心里却不是那么确定。

以前这一招对她很有用,只要他表现出生气的样子,她就会乖乖听话,不知道事隔多年,是否还能生效?

只见她怒瞪着他半晌,终于还是甩开他的手,被制约似的心不甘情不愿拉过椅子坐下。

「干么啦?」她别开脸恶声恶气地说,口气活像被家长叫去训话的小鬼。

「昨天妳只是在发泄情绪。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阎御丞待她冷静下来,才淡淡开口,「纪伯伯过世,妳发泄情绪并没有错。」

纪忻然的视线还是落在远方的盆栽上,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白晰的脸颊悄然绯红。

「如果这种发泄方式让妳心里不好过,就当跟我打了一架。」他始终是明白她的,只是眸子里很快闪过的落寞并没有被察觉。「反正对我来说,昨天的确跟打架差不多。」

他居然说那是打架!纪忻然不禁忿忿地转头瞪了他一眼。

然而,阎御丞却只是一派悠然的表情继续说道:「至于妳吃不吃早餐,我不在乎,最多只是丢掉。反正地检署那边放妳一个星期的假,要是妳没事好做,不吃不喝窝在家里也无所谓。」

纪忻然沉默半晌,神色虽仍有不驯之意,但还是抿着唇转身回桌前,低头开始用餐。

见她终于愿意进食,阎御丞才悄悄松了口气,只是看她极为困难地咽下每一口梗在喉头的食物,心里就莫名不舍。

如果是一般的女孩子,他大可抱抱她、安慰她,告诉她没有关系,什么事都不用担心,他会处理好一切。

可是她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她是纪忻然。

他不能温柔,只能强悍刻薄地激怒她,让她有力气继续前进。

「吃完我送妳去温律师那里。」他收敛心神,面无表情地起身,修长的手指抚过西装折痕,刻意漫不经心地开口。「今天要去聆听遗嘱内容。」





由于纪天成除了女儿之外,再无其他家人,因此在温律师那召开的亲属大会也就只有阎御丞陪同纪忻然列席。

纪天成名下的财产已经不多,大部分的公司股份也在一个月前就过户给田国豪和邢烈,其他的动产和不动产均在拍卖后捐赠给慈善机构,唯一留给女儿的只有忻成山庄。

对于父亲太过完善的安排,纪忻然觉得很不对劲,尤其当她得知这份遗嘱是在一个月前才立下的,心里的疑虑更深了。

「关于妳继承忻成山庄这一点,纪先生还拟定了特别条款,从听到遗嘱的这一刻起,直到一年届满,妳都必须遵守纪先生所立下的几个条件。」温律师清清嗓音唤回她的注意力,开始宣读这份奇怪的遗嘱但书。

「第一,从今以后,除非公事,不得与任何黑道份子有私下往来,尤其是田国豪先生和邢烈先生;第二,不管纪先生的死因为何,均会有人替他处理,无论公私,妳都不得插手干预。从这一刻开始,妳若有违上述两个条件,不但会丧失继承权,忻成山庄也会马上遭到拆除。」

「这是什么条件?」听完这种不合理的但书,纪忻然寒了脸。「根据这上面的意思,我爸他根本就知道有人要对他不利,而且对他不利的人一定跟黑道有关,他才不准我插手吧。」

「纪小姐,我只负责宣读纪先生的遗嘱,至于他的本意我并不清楚。」温律师的声调仍是一丝不苟。「关于方才宣读的部分,纪先生均已告知过田国豪先生和邢烈先生,届时只要他们得知妳违反这两项条件,忻成山庄就会立即遭到拆除。」

纪忻然听着听着,似乎有些出神,漂亮的黑眸显得空茫。

「妳有两个月的时间可以考虑是否放弃继承权,但妳一旦放弃继承,忻成山庄便会遭到拆除。」

这样她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始终一言不发的阎御丞,听了不得不佩服纪天成的安排。

想必纪天成是太过明白女儿冲动的个性和她所处的局势,才会不惜拿忻成山庄来威胁她。

他比谁都清楚,纪忻然绝对不能和此案有所牵连,于公,她是关系人,地检署那边不会同意让她介入调查,所以她只能私下调查,而只要展开调查,又必然会和黑道扯上关系,这绝对是纪天成所不乐见的。

只是,把她的退路封死,虽然可以保障她的安全,可她一定会不服气,又可能会乖乖接受吗?

「温律师,我会再考虑看看。」纪忻然果然没有马上作决定,只是脸色黯然地起身离开。

她完全不懂父亲为什么要立这样的遗嘱?

对念了这么多年法律的她来说,追查父亲的死因、找出凶手予以惩戒,是她唯一能告慰父亲在天之灵的方法。

可是如果要以拆除忻成山庄做为代价,她怎么追查得下去?

忻成山庄是唯一保有父亲和母亲回忆的地方,也是她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她怎么忍心放弃……

纪忻然心不在焉地跟着阎御丞离开事务所,此刻心乱如麻,当她意识到最熟悉的人就在身边时,不自觉地开口询问。

「阎,怎么办?」话才出口,她就为自己天经地义似地口吻感到后悔。

阎御丞却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沉默半晌,才沉稳地答复她。

「照妳父亲的意思去做。」尽管表面不动声色,但她的求助却让他心里感到奇异的温暖。「检警跟黑道现在都在追查这个案子,交给他们解决是最好的决定。」

「可是……我想亲自替爸爸报仇。」听见他温和的声音并没有嘲讽她的意思,纪忻然这才松懈心防,颓丧地将脸埋入手中,闷闷的开口。「这么多年来,我没有对爸爸尽过孝道,任性地离家去念法律,当年这么不顾一切,只是希望爸爸有天能肯定我的选择,可是,现在我明明已经是检察官了,遇到这种事情,却是什么也不能替爸爸做……他为什么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

微弱的嗓音充满了懊悔与哽咽,那令人心痛的啜泣声彷佛鞭子般狠狠抽在阎御丞的心上。

看着她如此伤心,他心里也跟着抽痛,终于不再压抑的伸手将她拥入怀中,手掌轻轻落下按住低垂的螓首。

「阎,当年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根本不该走……」

贴着温暖的胸膛,感受到他沉默的安慰力量,纪忻然终于忍不住悔恨地问出埋藏在心里已久的问题。

无论父亲当年是多么处心积虑的想把她送走,只要她坚持,只要她想留下,今天就不会有这些遗憾了。

「妳没有错。」冷峻眉宇微微蹙起,笃定答复,他不要她伤心,也不要她对自己的抉择有一丝怀疑或后悔。「如果妳错了,纪伯伯就不会在遗嘱里坚持保护妳。」

保护?纪忻然困惑地抬头看他,被泪水刷过的黑眸闪着沉痛的哀伤。

「难道妳还不懂吗?」他抽过面纸贴上她的脸,遮住那双令他心疼的黑眸。「那份遗嘱只有一个重点,就是不要妳跟黑道扯上任何关系。」

他的意思是……纪忻然急急拨开他的手掌,被泪水打湿的黑眸惊愕抬起,非要听见他亲口说明白。

阎御丞看着她倔强却惶然的神情,俊朗面容有了无奈,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替她拨开颊边泪湿的发,轻轻开口。

「妳父亲已经在遗嘱中认同妳的选择。」





第8章

从律师事务所回来后,连着几天,阎御丞都住在道场里。

头两天,纪忻然沉溺在伤痛中,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去留,甚至不曾在意是谁替她送来换洗衣物,又是谁在每天用餐时间自动替她送上饭菜。

大部分的时间,她只是在主屋大宅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好像企图找寻些什么,有时候,她静静地坐在父亲的书房里,一待就是一个下午,想象着这十年来父亲在这个地方的一举一动,或是假装他还在。

她的脑袋装不下任何东西,常常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接到学长们打来的一通通关切电话,她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记忆跟时间都变成很模糊的东西,只有眼泪有时会在脑袋很空白的时候掉下来。

她毫无方向的伤感,直到要结束假期的前一天,才碍于对工作的责任感,强迫自己踏回现实。

夜里,她默默收拾心情想好好睡一觉,准备开始新的生活,可是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无法成眠,恼怒烦躁之余,她索性起身,决定像从前一样,到道馆里去发泄烦闷的心情。

夜晚的山庄被雾气笼罩,月光蒙胧,走在小径上,她远远就看到道馆里还亮着灯。

心里微微一震,会是他吗?纪忻然停下脚步,有些犹豫。

这些年尽管她没有刻意打听,却一直都能从媒体得知阎御丞的消息。

他从他父亲手中接过集团总裁的位置后,几年内便将飞藤集团版图扩张好几倍,媒体特别喜欢报导他如何挽救一度濒临危机的公司,并将之重整成国内前几大企业的故事,在媒体的穷追猛打下,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冷酷的企业家第二代是个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的工作狂。

而这样的工作狂照理说现在应该在趁机补眠又或者熬夜工作,怎么可能三更半夜还在她家的道馆呢?

纪忻然不再多想地将眼前所见,归咎于前几天离开时忘记随手关灯的结果,太过一相情愿的想法导致当她拉开和式门,看见那抹熟悉的修长身影,和不知何时多出来的办公桌椅设备时,惊愕地愣在门口。

察觉她的到来,一双精锐的黑眸稍稍从手提电脑前抬起,略扫过她。

「进来吧。」阎御丞低沉的嗓音随意扬起,旋即恍若毫不在意地视线又落回电脑萤幕上。

纪忻然在门边踌躇了几秒,安静地看着他专注地使用电脑工作,观察了一阵子,决定他的存在可以被忽略之后,才放心地踏进道馆。

毕竟跟冰冷且充满感伤回忆的主屋比起来,有他在的道馆反而比较可以忍受。

她踏上榻榻米,开始焦躁而无头绪地在道场里走来走去,甚至故意经过他身边,在他身旁站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紧绷的神经这才舒缓,她晃到门廊边坐了一下子,听着风铃清脆的声音,闭上眼睛感觉风的气息,一整晚烦躁的思绪终于平抚下来。

睁开眼睛,纪忻然无聊地侧身将视线投向背对着她工作的挺拔身影,记起很久以前,每当她烦闷的时候,他总是像这样,假装没有看见她,让她像变成隐形人一样,在道场里绕圈、练剑,过一下子她就能得到平静了。

现在的他也一样,一点也没有改变。

回想再次见面后的所有事情,她突然发现,他对待她的方式似乎没什么改变,而她那次脆弱的爆发,更淡化了十年前他抛下她的阴影,变得好像……他的背叛,从未发生过。

这样其实并不公平,她根本还不打算原谅他多年前的背叛,可是想起那日他沉默地忍受她的发泄,却觉得自己好像也欠了他一次。

这样可以算是扯平吗?她很认真地计算起两人之间的恩怨,可是究竟是谁亏欠谁比较多,却怎么也算不清楚。

她突然想起这几日自己的衣食起居,那些总是准时出现的饭菜,那些送来的衣物……这个地方除了他,已经没有人可以进来了,所以是他一直在默默照顾她吗?

这个念头让她更不舒服了,他为什么要照顾她?他早就没有这种义务了。

或许是近日情绪不稳定的关系,看着他认真工作的背影,方才的心安突然变成了无端的恼怒。

他为什么还要回头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如果他永远消失,她就可以很简单的一直恨他。可是他回来了,害得她的恨意变得淡薄,情绪变得复杂,而他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不会原谅你。」心头不断累积的郁闷让她忍不住打破沉默,几近挑衅地开口。

听见她突兀的宣言,阎御丞微微一僵,却没有转头。

尽管她语焉不详,但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她终于愿意提起那件事了,这表示事情将会有转机。

然而,他的沉默让心浮气躁的纪忻然更加不满,她上前踢了踢他的椅子,见他无动于衷,于是火大地伸手阖上他眼前手提电脑的萤幕。

「听见了吗?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不准备原谅你。」她瞪着他,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可是当他抬起头,她的心脏却蓦然一紧。

小时候就知道大家都觉得他长得很好看,女生们都爱追着他跑,可是一直到这一刻,她才确切的察觉到,出色的外表光用「好看」或「英俊」来形容是不够的。

那张明晰如刀刻般的俊美脸庞有一种慑人的力量,深褐色的眸子形状漂亮,若在个性稍微轻浮的人脸上,这样的眸子是带桃花的,可是在他脸上,却闪着宛如能切割钻石的锐利光芒,深具震撼人心的力量。挺直的鼻梁加深了轮廓,性感刚毅却含着一丝嘲讽的唇,足以让任何女人为之倾倒。

「原谅?妳指的是十年前的事吗?」面对她的失神,他平静地开口。

「不然还有什么?」纪忻然尽量让声音听来冰冷。

阎御丞细细地端详着她,嘴角微微勾起。

「是什么让妳认为我需要妳的原谅?」

他的问题太过奇怪,态度太过轻松,纪忻然不禁愣了几秒,回过神,累积数年的怒气完全爆发,她愤怒反驳。

「因为你的确欠我!以当年我们的交情,就算你对我的告白不以为然,但你选择一走了之的方式也太不负责任!太没义气!」她怒视着他,发泄着内心的苦楚。「而且,既然当时你那么潇洒地说走就走,为什么现在还要回来?为什么还要假装对我好?那些衣服、食物……那些同情,对我来说都不可能弥补你当年背叛我所造成的伤害。」

阎御丞挑起眉,沉默地注视她,直到她恼怒地想走开,他才猛地起身伸掌扣住她的手腕,微一施力,将她带到自己身前。

「你做什……」

纪忻然未竟的话语,被俯压而下的坚毅唇瓣所吞没,她下意识地想推拒他,双手却被他有力的拥抱紧压在胸前。

她动弹不得,从不知道男女之间的差距如此惊人,她第一次确切地感觉到他所隐藏的阳刚力量。

炽烈的吻夹带着怒气,狂野放肆地蹂躏着她的唇,阎御丞没想过自己会对她的误解产生这么强烈的怒意。

她该死的居然以为他近来的种种行为,都只是为了补偿那年的不告而别。

感觉到她逐渐放弃反抗,他不由得放软攻势,将她柔软的矫躯压近自己,吻撬开了她的唇,舌尖描绘着她的唇齿,一点一滴地加深了这个吻,彷佛要将她所有的气息都掠夺吞噬。

是因为他长大了吗?

为何从前打打闹闹时,一点也没发觉到他的胸膛居然硬得像钢板?纪忻然模糊地想着,察觉他的手指沿着她的背脊滑下,由指成掌,贴在她的腰间,将她的腹部按向他燃烧中的反应。

轻而易举地告知她,方才抵着她的硬物是什么。

那危险的讯号迅速将她理智唤回,纪忻然惊愕地猛力推开他。

「你到底在干么?」她气息不稳,声音破碎颤抖。

「妳到现在还认为这只是同情吗?」阎御丞的嗓音因为激情而更显低沉,幽闇的黑眸隐约闪着火光。

纪忻然不解地看着他。

「我不是为了要求原谅而来。」他锐利地凝视着她。「整整十八年,妳父亲和我父亲所赋予我的保护者责任让我疲倦,妳可以简单地当我是个很好的朋友或玩伴,我却不行。」

阎御丞停了半晌,疲倦地轻揉眉心。

「面对妳,我一点都不轻松,我要忙着替妳收拾各种残局,这对妳或我来说都太不健康了,而且我也累了,不想再背负妳的人生,我想要自由的过自己的人生,只是我放不下,只能逃。我是曾后悔自己处理事情的方式太过莽撞,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决定。」

纪忻然看着他,哑然无言,善于质询犯人的聪明脑袋突然一片空白,她从没想过自己对他竟是如此沉重的负担,却也同时气他对自己的不信任。

「你认为如果事先告诉我,我会阻止你离开吗?」失望的情绪满溢,在他眼中,她是那种会自私地缠住他、捆绑他的人吗?

「如果事先告诉妳,我就永远走不了。」阎御丞平缓地说。

「为什么?」

「因为只要妳还在我身边,我就不可能放得下妳。」他轻描淡写地道出当年一样纠缠着他的无奈。

听见他的答复,纪忻然心里悄悄泛起暖意,知道他当年并不是那么轻易地忽视两人十几年的感情,终于让她积郁十年的心结获得舒缓。

「最后一个问题,」虽然知道他当年再怎么浑球自己都准备好要原谅他,但她还是忍不住要问。「既然都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对于这个问题,阎御丞只是深沉而笃定地注视着她半晌,才缓缓开口。

「因为我发现,我永远也不可能放下妳。」




终于回到工作岗位上的感觉真好。

由于媒体转向,不再关心一星期前的枪杀案,而特侦组又需要她的专业协助,纪忻然破例被调回特侦组。

虽然她心里仍挂念着父亲的案子,但就像邱主任跟她说的,她必须相信司法检调制度,因为其他的受害者家属也是以同样的信任把案件交由他们调查,她必须相信这些和她朝夕相处的伙伴的能力。

于是她不再迫切地刺探追问,重新将全部的心力投入特侦组的案件,熬了几夜赶工作进度,终于顺利地让黑金议员的调查部分有了显著的进展。

一连几天的忙碌不但让她减轻丧父之痛,也让她暂时忘记困扰她的诸多事情,而阎御丞那句让两人关系暧昧不清的宣示,自然榜上有名。

一直到晚上十一点才走出特侦组办公室,纪忻然远远就看见这几日都南下出公差的卫逢平正跟值班法警聊天。

她累得没有力气打招呼,静静地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忻然。」卫逢平回头看见让他等了一晚的小学妹,随即露出笑容,跟着看见她一副惨兮兮、又累又憔悴的模样,忍不住心疼地伸手抱住她。「特侦组那些家伙搞什么鬼啊?!这样荼毒妳!」

纪忻然平常虽然不太习惯肢体上的接触,可是学长短暂有力、如兄长般的拥抱却让她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温暖。

「休假归队总是要跟上进度。」她有气无力地露出浅浅笑容。

「可是妳也瘦得太不象话了!」卫逢平放开她,仔细地上下打量,对她又皱眉又摇头地抱怨着。

「你也太夸张了吧!学长。你上次说这句话是我刚从美国回来的时候,那时你是因为两年没见到我,可是现在也不过才一个星期而已。」纪忻然对向来夸张惯了的学长实在没辙。

「还好意思说才一个星期!整整一个星期,打电话给妳,妳都没接,妳不知道我们这些老头子会担心吗?」

「好啦好啦,我请你吃宵夜总可以吧。」听他这么一说,她多少有点歉疚,又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餐,决定拉他作伴。

「特侦组真这么残忍,连吃饭时间都不留给妳吗?」

卫逢平很了解特侦组的运作情形,看着她眼窝底下淡淡的黑眼圈,心里也忍不住心疼。

「待会不要手软,妳请客我付钱,尽量点大餐,到时候我再跟妳其他几个学长讨债。」

纪忻然对他温柔的纵容感激一笑。

「唉,学妹,知道自己美也不用这样乱放电吧!」卫逢平很受不了地摇头,即使被瞪了一眼,他也毫不在意,反而若无其事地提起另一个话题。「怎么样,上个星期那个臭脸学弟有没有欺负妳?」

「臭脸学弟?」她警觉地看向他。

「就是那个每次看到我都一脸想打我的那个学弟啊,阎御丞。」卫逢平一面伸手替她开门一面说。

「你怎么知道上个星期他……」没想到学长的消息这么灵通,纪忻然惊愕不已。

「我不是说我打电话去妳都没接吗?就是被他接走啦。」他耸肩答道。

「他接了我的电话?!那他、他说了什么?」阎御丞居然没告诉她!纪忻然大惊失色。

看样子学妹一颗心又被那小鬼骗走了。头一遭看见她居然会尴尬到结巴,卫逢平也真不知道是该感到高兴还是难过。

「他也没说什么,大概就是警告我离妳远一点,说现在妳有他照顾好得很,用不着我费心。」他很无辜地抱怨。

「他怎么这样讲!」

纪忻然一面惊讶地喊着,一面又觉得丢脸死了。虽然学长讲话老爱夸大其辞,可倒不至于说谎,所以她完全不能理解阎御丞怎么会幼稚到跟学长宣示主权。

「他这小鬼没礼貌我是早就知道啦,不过说真的,他到底有没有欺负妳?」卫逢平显然对八卦比较感兴趣。「要是他欺负妳的话,我们可以教训他!」

「学长,你也不用爱打架到这种程度吧。」她岂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呵呵一笑,转而正经起来。「妳真的跟他和好了吗?」

这样……算是和好了吧?纪忻然想了几秒才点点头认了。

「是因为父亲过世,才依赖他吗?」卫逢平还是那副痞子模样,但却一针见血地问及核心。

「我也不知道。」若非相处多年,早已习惯学长这种三不五时就出现的包公审案逼供方式,她这时听到这种问话大概会抓狂吧。

走出地检署门口,夜晚的街道冷清安静,凉爽的空气令人感到舒服,纪忻然想起那日他说的那句「永远不可能放下她」,心里忍不住泛起了丝丝暖意。

「或许那时我真的变脆弱了,可是一方面我仍希望能知道当年他离开我的原因。」

「那现在妳知道了吗?」

「知道,我也原谅他了。」纪忻然觉得话说出口,心里坦然许多。「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当时他离开我是正确的决定,如果不是他下定决心要走,或许我还会因为太依赖他,而无法走到今天这一步。」

「学妹,妳长大了喔。」

看她终于走出十年前的阴霾,卫逢平很是欣慰,伸手亲昵地拉拉她的马尾,同时察觉到他们所谈论的主角出现在停车场的另一瑞,正朝着两人走来。

这场景怎么好眼熟?

回想十年前看到这个讨打的学弟不就是这个情况吗?若不善加利用、重温旧梦,他就不叫卫逢平。

「学妹,虽然妳原谅他了,可是妳要知道,男人就是犯贱,太容易被原谅就不懂得珍惜。」

「你在鬼扯什么?」

纪忻然打了个呵欠,不明白学长在搞什么鬼,只觉得突然被他一把拉住,撞进他的怀里,还没来得及推开,他就转身遮住她,巧妙的利用错位营造出亲吻的姿态,他俯身极近地靠在她颊边低声开口。

「不要动,妳要知道,学长的牺牲可是为了妳的幸福。」

话才说完,她还没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卫逢平就突然被猛力拉开,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锁着阴冷怒意的俊脸。

「你们在干什么?!」

远远看见两人一路有说有笑,阎御丞早已隐隐发闷,此刻再见到两人过份亲密的举动,闷意瞬间爆发燃烧成熊熊妒火,让他想也不想地快步上前拉开卫逢平,隔开两人的距离。

「阎?」

纪忻然一脸困惑地看着不知何时出现的阎御丞,一面忍不住觉得这场景怎么似曾相识。

「好久不见啊,学弟。」卫逢平丝毫不在意对方宛如要将他碎尸万段的怒视,轻松打着招呼。

「毕业这么多年,不需要在口头上占这种便宜吧。」阎御丞冷冷开口。

「的确。反正学弟的便宜也没什么好占的。」卫逢平附和完毕,转头就对纪忻然绽出迷人笑容。「学妹,不是说要请我吃宵夜吗?再不走妳待会血糖过低昏倒,我会很心疼喔。」

看看眼底闪着戏谑的学长,再转头看向脸色益发阴沉的阎御丞,纪忻然终于知道学长在干么了。

天啊!学长该不会真以为阎御丞会傻到被这种无聊事给激怒吧!





第9章

事实胜于雄辩。

聪明冷静如阎御丞,还是被卫逢平幼稚的手段给激怒了。

好蠢!他怎么会这么笨!

坐在阎御丞的车上,纪忻然一面看着窗外,一面忍不住这么想着。

学长也没说什么话,他就一副要杀人的样子,还不让学长跟她去吃宵夜,二话不说就把她带走,像极了怕玩具被抢走的小孩,先前什么沉稳模样都不见了,连他十八岁时的表现都比他刚刚成熟。

对于他明显的妒意,纪忻然不再像十年前那样搞不清楚状况了,甚至有一点点莫名的愉快。

「你怎么会来?」她率先打破沉默。

「怎么不会?」阎御丞冷淡回答,俊美侧脸和眉宇间依旧蕴着寒意。「怎么这么多天没回山庄?」

「下班时都快半夜了,不想大老远开车回去,住检察官宿舍比较方便。」他怎么知道她这几天都没回去?难道他天天都去山庄吗?可是他们公司离山庄也有一段距离……纪忻然有些讶异地想着。

听完她的答复,他也没再多问,话锋一转,带着几分不自觉的酸意。「妳和刚刚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他不叫那个人,他叫卫逢平,跟我们一样念关城中学,也是你的学长。」她轻描淡写地回答。

「我知道他是谁,不用妳介绍。」他闷闷地开口。「我是问妳跟他是什么关系?干么请他吃饭?」

「因为还没有吃晚餐,就一起吃喽。」看他气闷的模样,自丧父之后,纪忻然第一次觉得心情愉快。

「现在都几点了妳还没吃?」阎御丞挑起眉,不悦地瞪向她。「几天没见妳都是这样过的吗?」

纪忻然满不在乎地别开脸。

「几年没见我都是这样过的。」

停在红绿灯前,他转头看向她的侧颜,那漂亮白晰的脸蛋上仍有着熟悉的倔强和不驯,实在是……好可爱。

阎御丞因为自己的想法微微柔和了嘴角,原来从前一直看着她这种表情,心里悸动着想开口说的就是这句「可爱」。

他忍不住像从前一样伸手拉了拉她的马尾。

纪忻然没好气地回头瞪他,把马尾从他手里抢回来,指尖触及他温暖的皮肤,顿时发麻滚烫,她不自在地缩回了手,气氛顿时暧昧起来。

「妳……」见她不好意思的样子,他原本想出声调侃,但眸光突然捕捉到窗外一抹不寻常的影子。

只见一名骑着机车、戴着安全帽的男人极靠近他的座车,似乎在测量什么距离,随即从外套里掏出状似枪的物品瞄准车窗。

「趴下!」

意识到对方的举动,阎御丞无暇多想,才反射性地伸手将她压低,车窗玻璃就发出一声轻响,随即呈放射状的裂痕。

对方察觉玻璃并没有如预期般碎裂,又连续朝着车窗开枪。

「不要动!」阎御丞按住她困惑挣扎的身子,用力踩下油门,车子瞬间如离了弦的箭飞驰而去,将那名男人远远甩在车后,行驶了一小段路,确定对方没跟上,他才松手放开纪忻然。

「到底怎么了?」她坐起身,看着他严肃的表情,忍不住跟着紧张,戒慎地四顾打量,这才看见自己身旁那扇车窗几近碎成细块,上头还有两个子弹未贯穿完全的痕迹。

「弹痕!」职业的缘故,纪忻然迅速地辨识出子弹是在近距离内射击的,而在如此近距离的情况下开枪,防弹玻璃居然没有被震碎,实在很幸运也很罕见。

不过这种开枪方式是对特定对象的射杀,而对方所针对的目标很明显,是她。

如果不是这片防弹玻璃,如果不是阎在她身边,凶手很可能已经得逞了。

「这会是谁?为什么会……」她看着弹痕喃喃开口,没说完全,心里却已经自动浮现出嫌疑最大的人选。

在父亲过世之前,她和特侦组的同事都收过几封警告信,要她停止调查刘姓议员;而丧父后,她回到组里,便没再接到类似的恐吓。

前几天闲聊时,同事还告诉她这类的恐吓已经很久都没出现了,但今天下午她却再度接到恐吓电话,而且没想到对方的动作会这么快。

纪忻然沉默思索着。

如果这真的是刘议员唆使的,那么表示现在侦察的方向已经相当接近核心了,只是,让他不得不除掉她的关键点又是什么?

「妳知道是谁,对吧?」阎御丞只一眼就从她的表情看出端倪。

「没有,我不知道。」纪忻然回过神,回答的语气因心虚而略显急促。

她不想也不愿意拖累他。

阎御丞没有逼她,只是颇具深意的看了她一眼,控制方向盘的手俐落地转过半圈,猛地将车头转向,一面拿起手机按了个号码。

「萧大头。」戴上免持听筒,他熟络地直呼对方绰号。「我这边出了一点状况,十分钟后会到你们局里,不要让媒体知道,好……在那里碰面。」

阎御丞言简意赅的交代两句就挂了电话,一旁要发作的纪忻然实在来不及阻止。

「萧大头?刑事二组的萧队长吗?你报警了?」

「不应该吗?」他睨她。

「不是,我只是……」她迟疑着无法将顾虑说出。

「只是想先跟上司报备,不想让凶手有所警觉?」他轻而易举就猜出她的想法。

「你明明知道还报警!」她瞠大美眸瞪他。

相较于她的惊怒,阎御丞只是目不斜视地直视前方,淡淡开口回答。

「因为跟妳的安危比起来,其他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市警局,位置隐密的五坪大侦讯室里,此刻充斥着和冰冷单调摆设不协调的温暖食物香气。

安静吃着方才阎御丞托人送来的食物,纪忻然实在很想对这个大少爷摇头,明明在路边摊买个小吃就可以填饱肚子了,非得大费周章去叫什么贵死人的料理,还一点效率也没有,说什么也不肯让她一边吃一边做笔录。

趁着她吃东西,阎御丞跟萧队长到隔壁做笔录,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萧队长才进来替她做笔录。

纪忻然大约叙述了下当时的情形,就不再多说什么。

毕竟她目前心目中的嫌疑人首选是被调查人,而调查案件原本就不能对外详述,更遑论是特侦组经手的案子,因此被调查人是谁她尚不能说,至少得等她跟邱主任讨论过才能做决定。

而且,在调查刘议员的过程中,她发现他在警界也有暗桩,尽管萧队长向来执法公正严谨,可是仍旧不够保险。

担任公职这几年,她看过太多道貌岸然的家伙,私下收受贿款、勾结黑道,而刘议员正巧就是其中之一,在她不确定他的势力范围延伸的程度前,她谁都不能相信。

萧队长似乎也明白她的难处,并没有一径逼问,在问到她怀疑的嫌犯时,也只是简单一句,「妳好好想一想,如果有想到可疑人选再告诉我。」

不过,对这点匆匆带过的萧队长,对另一个议题可打算追问到底了,只见他做完笔录,长腿一跷,卸下公事公办的面具,开始八卦起来。

「纪检座跟外面那个冷脸家伙认识很久了吧?」

「这不关你的事吧?」萧队长脸上的表情纪忻然已经在那群学长脸上看过太多次了,压根就不想认真回答。「还是这也要写进笔录里?」

「别这样,聊聊嘛。」他耸耸肩。「听他讲妳讲了这么多年,一直以为他是在开玩笑,没想到他真的对妳的事情紧张成这样。」

「他讲我什么?」虽然不想跟个陌生人聊自己的事情,却还是忍不住被勾起好奇心。

「聊暗恋的女人还能聊什么?」萧队长很满意地笑了,然后很受不了的叙述起来。「还不就是问我:你最近有没有看见她啊?哎呀,你不是警察吗?服务于同一区,难道你们在警局或地检署没遇个三五七次吗?她最近看起来忙不忙、累不累?她有没有被谁欺负?有没有按时吃饭?还有……」

「够了。」纪忻然突然冷声打断他。

尽管听见那句「暗恋的女人」时,心跳漏了一拍,可是接下来的话却越听越不对劲,阎御丞哪有这么三八!她怎么也没办法把这些话跟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冷静自持的脸连在一起。

「你根本在胡扯!他几时暗恋我了?而且他哪会问这种事?!」

「怎么不会?」萧队长不顾她的抗议,凉凉地继续说道。「他那个人闷骚得不得了,爱在心里口难开,心里惦记得要命,却偏偏不敢去找妳,今年过生日的时候,喝醉酒抓了人就拚命问地检署在哪里,一副准备去投案的样子,我看了都替他担心。」

「不可能有这种事,不要再说了!」这根本不是她所认识的阎御丞!纪忻然一个字都不想再听,站起身准备走人。「笔录做完我要回家睡觉了。」

萧队长完全不打算阻止她,只是在后头带着笑意,懒洋洋地补充。

「告诉妳,他还像高中生暗恋女生一样,在皮夹里放着妳的照片,不信妳下次拿来看看。」

砰!受不了刺激的纪忻然用力甩上门,杜绝那道戏谑的声音。

「乱讲!胡说八道。」站在门外,她低咒着,也不知道是在骂他,还是在说服自己。

「怎么了?」

熟悉的嗓音突然自身边响起,她吓了一跳,抬起头,正好对上他蹙眉关切的神情。

「他说了什么吗?」阎御丞锐利的黑眸看了紧闭的门扉一眼,彷佛她说出的答案一不令人满意,就要闯进去教训人。

「没事啦。」

纪忻然一点也不想跟萧队长有太多的牵扯,毕竟彼此还有合作的机会,她可不想以后一遇到他就要被调侃这种事,见他面有豫色,她急忙拉住他的手臂往外面走。

「走了啦!太晚了,我要回家睡觉。」

虽然不清楚萧队长跟她聊了什么,但低头看着她主动拉住他,嘴角忍不住有了一丝丝笑意。

阎御丞拉开她抓着他手臂的手,在她错愕回头的目光下,摊开掌心,紧紧握住她比自己小上许多的手掌,极其自然地朝后门走。

纪忻然错愕半晌才回神,看着与他交握的手,心里莫名感到些许震撼,却也同时涌起一阵陌生而甜蜜的温暖。

这,是他们童年之后的第一次牵手。





纪忻然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四周陌生的布置让她有几秒钟的怔然,而后她很快想起昨晚阎御丞为了安全的考量,硬逼着她到他家过夜。

想起两人的感清突然开始跨越友谊及仇人的界线,摆脱过去阴影往前迈进时,这么多年来飘飘荡荡的心似乎有了着落,逐渐踏实而真切起来。

纪忻然在黑暗中摸索到闪着绿光的手机,一面瞇眸判断着窗外的天色。

「喂。」按下通话键,她的声音还带着几分初醒的睡意。

「忻然,妳现在在哪里?宿舍电话打了好几通都找不到人。」卫逢平急切的声音从彼端传来。

「我……」她因为这个问题醒了大半,却是支吾其词,「没有啊,我在外面,有什么事吗?」

「妳有没有受伤?妳没事吧?」

「我没事啊?怎么了?」纪忻然仍有些困惑,开了床头灯,看见手表上的时间显示着六点半。

「还问怎么了?妳昨天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都没通知我们?」他的责难中带着关心的问。

「我昨天……」她这才察觉到他在说昨晚的枪击事件。「学长你怎么知道?」

「报纸都登出来了。」卫逢平好不容易才平静许多。「妳报告过主任了吗?妳现在在哪里?」

报纸?!是谁走漏风声?纪忻然还来不及问,一只手臂突然横过她抢走手机,强健的手腕上还挂着一支非常眼熟的军用表。

这表……不就是那年她送给某人的礼物吗?她反射性地跟着转头,惊吓地对上「某人」异常清亮的黑眸。

「你怎么会在这里?!」要不是阎御丞看穿她的意图,早一步伸臂搂过她,她早就跳下床退到门边去了。

「谁?你是谁?!」卫逢平也跟着在话筒彼端嚷嚷。

「学长,你嗓门还真大。」目光锁着她怒气冲冲的漂亮黑眸,阎御丞懒洋洋地开口喊着难得的称谓,可是怎么听都像是在嘲讽人。「一大早扰人清梦,有什么事吗?」

「你、你……」卫逢平认出声音的主人是谁,却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没事,就这样。」阎御丞随便两句话打发掉,也不顾对方气得哇哇大叫,径自结束通话,还顺手关了机,放得远远的。

「你干么?!」纪忻然怒瞪着他。「我在跟学长说话!」

「才睡三个半小时,不累吗?」他微挑起眉。

讲到睡这件事,纪忻然才想起方才让她惊惶失措的主因。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抓狂地问着。

「这是我家,我的床。」他懒懒地看着她,方睡醒的嗓音低沉而浓浊,带着一种慵懒的性感,平日优雅的翩翩贵公子形象消失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完全属于男性的阳刚气息。

「你昨天明明说让我睡这里的!」发觉自己的指控听起来很孩子气,她又忍不住追加一句。「你不是说你要睡隔壁?!」

「我是睡在隔壁。」阎御丞开始觉得占上风的感觉还真不错。「妳的隔壁。」

从小为她做牛做马,担心她没吃好、没睡饱,担心她又跟谁打架,担心她受伤、闯祸,虽然在外人眼中看来,他好像拥有管教她的权力,可是只有他知道,自己一直被她吃得死死的。

就连重逢之后,也是不改旧时习惯,老跟在她后面转,此刻难得有机会看她被自己弄得手足无措,心里突然比较平衡了。

「你、你这个人实在是……」看着他难得表情轻松的俊脸,她实在骂不下去。「算了算了,我要回地检署了,事情闹成这样,我要赶快回去跟主任解释,手机给我。」

她很失策地朝着他伸出手,浑然不知自己的模样有多么吸引人,平常俐落束起的马尾放了下来,乌黑亮直的长发披散着,初醒的眸子亮晶晶的,红润的嘴唇在幽微的光线下看起来柔软得诱人犯罪。

阎御丞觉得心脏狠狠撞击了下胸腔,一瞬间闪了神,手掌就着她伸来的手腕微一使力,将她拉进自己怀里。

「你干么?」她挣扎着想推开他。

他却收紧手臂,下巴靠在她的肩头,鼻间撷取着属于她的淡淡香气,感觉到她柔软的曲线真切贴合在自己赤裸的胸膛,心里突然被一种充实的满足感所淹没。

「妳哪里也不会去。」他附在她耳际低低地开口。

那语气太过认真,甚至隐约藏有一丝恳求的意味。纪忻然敏锐地察觉到,讶然停止挣扎。

「你怎么了?」她不解地问。

「没有。」阎御丞低声答道,静静地抱着她,为自己这一刻才察觉的事实感到好笑。

他居然会傻到以为自己只是有一点爱她、有一点想念她、有一点需要她。

他居然要到这一刻,才承认那些复杂到让他曾经亟欲逃脱的感情,都是巨大得让他根本无法割舍的爱。

他想要的一直是这样贴近的拥抱。

他一直等待着她长大,等待她看着他的眼神不再是那个理所当然存在的守护者,他不要她的爱是十几岁那种一时的心动或喜欢。

他要的,一直是她能爱得跟他一样多。

「你明明就很奇怪。」纪忻然咕哝着,安静地察觉到一种神秘而奇异的温暖正悄悄蔓延着,虽然不想杀风景,她还是管不住率直的性子开口问了。「阎……你想说什么吗?」

「说了妳也不懂。」感觉到自己逐渐被唤起的欲望,俊美的面容闪过一丝压抑和无奈,闭上眼睛。「睡吧。」

「什么睡吧!不行!出了这种事,我要回地检署报到,还有手机……」她的抗议被吞没在另一张温热的唇瓣中。

他不想再听到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至少,不是现在。





第10章

纪忻然怎么也想不到媒体并不是因为风声走漏才得知她遭袭的事,而是某报社记者为了跟拍阎御丞的花边新闻,才意外拍到那夜被袭的全况。

媒体除了热烈炒作这事,当然也没放过他们两人亲密出入的画面。

而地检署方面则对这次的枪击未遂事件非常重视,毕竟侦察行动会如此严重危害到署里检察官安全的案例也是相当罕见的。

高层和侦办这次黑金案的特侦组与纪忻然讨论过后,决定案件已经到了最重要的关头,纪忻然可以不退出,但必须接受严密的保护,而纪忻然当然愿意配合,甚至愿意在地检署过夜。

不过她虽然乐意,有人却是很不高兴。

阎御丞三不五时就打电话来关心,晚上还会送东西来给她吃,好像要确定什么似的,显然他对她处在自己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感到很不愉快。

学长说,阎这是在「追她」,不过她觉得学长想太多了,阎不是那种人,他可能只是对她有一点担心吧。

她一面处理着手边的资料,一面想着,突然看见放在桌角的手机正发出来电的震动讯号。

这么晚还会打她手机的人,除了两个小时前打来查勤过的阎御丞还会有谁?

「妳怎么还不睡觉?」

果然。一接起手机就听见应该远在南部开会的熟悉男声,纪忻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她刚刚想错了,他应该不只「一点」担心而已。

「你还不是没睡。」她没好气地反驳。

都凌晨一点了,他居然还打来,这人不是明天一大早要跟某大集团的老总裁打高尔夫球吗?

「妳还在办公室?」

「嗯,我还有资料没看完。」不小心说溜了嘴,一讲完,纪忻然就直觉会被骂。

「妳以为妳是机器人,不用睡觉的吗?都住到那里去了还要这么卖命,妳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阎御丞冷冷地念了一串,这才察觉自己似乎过分激动地停顿了下。「妳怎么会答应住在那里?宿舍不也很安全吗?」

「这里很好啊,交通方便,有警卫、有房间、有淋浴间、有洗衣间,而且楼上还设有健身房、撞球室,宿舍都没这么好。」她一点也没夸张,两年前新建的地检署的确拥有这些设备,只是整栋楼的人都忙得跟疯子一样,实在不太有人会去使用。

他沉默了下,突然才又开口,「那妳打算什么时候搬过来?」

「搬去哪?」搬回宿舍应该叫做「搬回去」不叫「搬过来」吧?纪忻然莫名其妙地问。

「我家。」他淡淡地答着,一副理所当然似的。

「你家?!」她惊呼。

「妳住都住过、睡也睡过了,反应有必要这么夸张吗?」阎御丞的声音仍是波澜不惊。

「我哪有!」被他这么一提醒,纪忻然想起那天早上发生的事情,脸颊莫名热烫。

从那个吻开始,一切就失控走样,她这次再也没有借口说是为了发泄或任何事情,她太清楚那天真的是──单纯想要他。想到这里,她就有一点挫败。

甜蜜的挫败。

「你干么这样取笑我,我又不是故意的。」她闷闷地说。

他顿了顿,沉声开口,「我也不是。」

他是什么意思?纪忻然心里一紧,总觉得他话中有话,却是不敢猜,也不敢试探。

他最近老是这样,话都只讲一半,好像要说什么暧昧的事情,却又不肯清楚讲明,等这个案子忙完,她一定要找机会问明白。

「好啦!你明天早上不是要早起吗?赶快去睡吧。」纪忻然转开话题。「反正我大概再忙个……半个小时也会去睡了。」

「嗯。」他这次居然没有催她,只是应了一声就挂上电话。

这下反倒是被挂电话的人儿感到有点莫名其妙。

老是阴阳怪气的。纪忻然闷想着。

只是没了他的声音,这个专属特侦组使用的楼层突然变得空旷起来,也显得更加寂静,仅剩下她翻阅文件的声音。

不再多想的决定赶快把文件看完早点休息,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开始感到疲倦,决定起身走走,经过楼梯口,突然听见楼下传来骚动。

这样的骚动声,对夜晚的地检署来说,实在不太寻常。

她好奇地下楼察看,还没到一楼,就远远听见救护车跟警车的声音在外头大响,走近人群,她才发觉几个值夜班的地检署同事也都下楼了,远远还看到已经有法医正往现场走去。

她站过去还没开口,就有人自动讲解给她听。

「刘煌超刚在门口被人射杀,好像当场被击毙了!」

「刘煌超?」黑金案的刘议员?!纪忻然大惊。「在地检署门口?有抓到凶手吗?」

「好像没有。」对方耸耸肩。「不过看样子长官们通通要起床了,议员被杀,还在地检署门口,真是太扯了。」

纪忻然没有多作逗留,也不想看什么热闹,很快地上楼回到办公室,准备重新检视案件档案。

调查刘煌超三个月了,居然没发现有人要对他不利,这种事情要是传出去,特侦组的名声必然大受影响。

她才踏进办公室,突然一个强劲力道扯住了她,她反射性地做防御攻击,对方却似相当熟悉她的举止,轻易制伏了她,并摀住她的口鼻不让她出声。

「不要叫,是我。」阴沉而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她敏锐地认出是邢烈的声音。

他见她不再挣扎,便松手放开她。

「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进来的?」看着他一身黑衣,她顿了一下,很快有了联想。「邢烈,不要告诉我楼下的事情跟你有关!」

他看着她,满不在乎地承认。「是我杀的。」

「为什么?」虽然多年之后,两人的关系已是黑白两道之分,但她仍记得他们曾是朋友,怎么也不愿意看他双手染上鲜血。

「因为他是杀死妳父亲的凶手。」彷佛早就料到她会问,他轻描淡写地说。

「什么?!」纪忻然突然觉得背脊一阵发冷,没想到追查三个月的人竟然是杀死自己父亲的凶手。

「两年前,他跟成爷做过一次生意。」不在乎她的惊愕,他开口解释,这也是他这次冒着生命危险来找她的唯一目的。「合作过程里,成爷知道了不少刘煌超干的骯脏事,当时他不以为意,直到三个月前你们开始调查刘煌超,成爷知道他被逼紧了会不择手段,所以为了妳的安全,他开始托人搜集一些不利于刘煌超的证据。」

听见父亲在分别后不但没有恨她,反而还这么为她着想,纪忻然喉头一阵哽咽。

「果然不出成爷所料,一个半月前,刘煌超对道上兄弟放话,说要警告你们几个调查他的人,而成爷本着不想出卖同道中人的义气,决定暂时不将手上的证据交给你们,转而先去警告他。」邢烈继续说着。「成爷的意思是,只要不动到妳,他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是没想到刘煌超却发狠找人杀了成爷。」

愤怒和痛苦同时涌上心头,纪忻然收紧拳头,不敢相信父亲居然是为了她而遭遇不测。

「你……替我父亲报仇……」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明明知道法律是最好的解决途径,可是有那么一刻,她突然很感谢邢烈杀了那个男人。

「不只是报仇。」他凝视着她:「前几天那个袭击妳的人也是他派来的。」

「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他认为成爷把那份文件留给妳了。」

「可是──」她话还来不及说完,他突然再度抓住她,这次他的力道比上次更大,她只觉得自己重重撞在他身上,下一秒钟,他的手臂已经勒住她的脖子。

「邢烈你干么?」纪忻然才开口就看到不知何时出现在办公室内,神情凌厉的阎御丞。「阎?!」

他不是应该在南部吗?

「放开她。」阎御丞面无表情,但如寒冰般的视线和语调却强烈得足以表达他的怒气。

「又想英雄救美了吗?」邢烈挑衅地看着他。

「邢烈,你别闹了。」这两人似乎永远都看对方不顺眼。纪忻然对邢烈的挑衅感到很无力。「放开我,我跟你去警察局自首。」

虽然长大后,两人已经分属对立阵营,但毕竟过去情谊仍在,她怎么也不愿意看旧友一错再错。

「自首?」邢烈嗤笑一声:「那不是我的风格。」

「你到底要做什么?」

阎御丞似乎也察觉到邢烈无意对纪忻然不利,锐眸的怒意缓和不少,但仍带着戒备。

「我?我只是来道别的。」邢烈耸肩说着。

「道别?你要去哪里?」纪忻然紧张地问。

「杀了人,而且都让妳知道了,这里我还能待吗?」他自嘲地说,眼底闪过一抹无法错认的温柔。「我只是来告诉妳成爷的死因,和见老朋友最后一面。」

语毕,他突然低下头,非常轻柔地在她颊边落下一吻。

纪忻然猛然一震,似乎在此刻这个简单的轻吻中,才醒悟到他临走前来看她的原因。

「邢烈!」

该死!他的举动令阎御丞动怒地上前一步,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警告,若不是念及纪忻然还在他手上,他早就失控了。

邢烈对他扬起嘴角摇摇头,手臂一松的放开纪忻然,趁她还没站稳,他以一记俐落的手刀劈昏了她,微一施力将那瘫软的娇躯推向难得出现惊慌神色的阎御丞,一闪身已经到了门外。

「你早就知道我对忻然的感情不只是老朋友吧!只是我没你的好狗运能得到她。」离去前,邢烈不忘警告,眼里的阴狠神色绝非玩笑。「要是你敢对她不好,后果怎样我想你应该清楚。」

「她的事用不着你费心。」

阎御丞搂住陷入短暂昏迷的纪忻然,冷瞪他一眼,见他消失在门廊外,这才横抱起她走向沙发。

将她轻轻放在沙发上,颀长挺拔的身躯跟着蹲跪在她身旁,看着她宁静的柔美面容,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确定她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他早该知道的,只要有她在,他永远得这么心惊胆战的过日子啊。




刘煌超议员的枪击案落幕了。

主嫌邢烈下落不明,地检署跟市警局各自保存一份无法结案的档案,而特侦组则因为意外得到一份载明刘煌超不法交易的极珍贵秘密资料,而循线起诉了几名同流合污的议员立委,算是有个交代。

纪忻然虽然在侦察期间惹了不少风波,可是由于专业部分表现良好,因此继续留任特侦组侦办新案件。

只不过尽管长官肯定她的表现,让她留在特侦组,却不代表他们可以忍受她和阎御丞之间闹得沸沸扬扬的绯闻。

「拜托你们收敛一点。」

邱主任实在被三不五时就出现在地检署,跟拍美女检察官的狗仔队弄得很烦。

「司法界最怕这种情情爱爱的新闻,干这一行的名誉最重要,妳看是要跟他结婚还是怎么样,赶快决定,不然就拜托他不要有事没事老跑来找妳吃饭、接妳下班。」

纪忻然被老长官讲得面红耳赤,尴尬得无地自容,晚上跟阎御丞到阎家吃过饭后,还一直在想该怎么解决这件事情,所以一整晚都心不在焉。

「现在这时间回宿舍也太晚了,妳就到我那过夜……喂?喂?」阎御丞喊了两声,她还在发呆,忍不住伸手朝她额头轻拍了下。「妳在干么?」

「啊,什么?」纪忻然抬起漂亮的黑眸,困惑地望向他。

「妳到底在想什么?一整个晚上都这样。」他微蹙起眉。

「没有啊。」她回答的声音拖得长长的。「你刚问我什么?」

「今晚过去我那。」他状似不在意地开口,修长的手指习惯性地缠绕把玩着她的马尾。

「嗄?」她一口否决。「不可以。」

「原因?」黝黑的眸子微微瞇起,透露出不快的光彩。

纪忻然话梗在喉头,浑身不自在,怎么也说不出邱主任提的「结婚」两个字。

「说啊,这么不干不脆的不像妳。」激将法向来有用。

「说就说。」她最讨厌人家说她不干脆了,果然马上一古脑地说出烦恼。「我早上被主任警告了,他说干我们这一行要检束自己的行为,所以他希望我能谨慎一点。」

「要多谨慎?」他挑起眉。「要是妳怕别人看到的话,就搬来我家住。」

「这是什么烂方法啊!」她的重点根本不在住谁家啊!纪忻然抓狂地怒瞪他。「而且我为什么要搬去你家住?我在宿舍住得好好的,根本没必要搬家,未婚同居的消息要是传出去我一定会被记过的。」

「那就结婚啊。」连一秒钟的迟疑都没有,他理所当然地回答她。

「什么叫做那就?!哪有这么随便的事情!」

明明就是想听到这两个字,可是他这么简单地讲出来,纪忻然却又觉得高兴不起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迂回曲折的情绪,到底是依照什么逻辑在运作。

「这哪里随便?就我们的年纪来看,也差不多该结婚了。」

那张俊脸还是一副冷冰冰、公事公办的模样,让纪忻然瞪视他的眼神更加愤怒了。

阎御丞与她互望了几秒,沉默半晌才加了一句。「还是妳不想嫁给我?」

「太狡猾了,居然用这种问法!」

纪忻然终于按捺不住脾气,爆发了。

「你这是什么烂态度!什么都不说清楚,每次讲话也都含含糊糊地要我自己猜,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我以前喜欢你可以老实告诉你,现在我也一样可以直接跟你说我喜欢你,可是我就是不想,为什么老是要我先说?你每次都只是冷冷淡淡地跟着做,连要不要跟我结婚这种事也是随随便便地讲过就算,好像有也无所谓,没有也没关系。你关心我、在乎我,我感觉得到,可是我感觉不到你喜欢我!就算所有的人都跟我说你有多喜欢我,可是我就是感觉迟钝,感觉不到!」

她一口气讲了一大串,脸颊因为愤怒而泛着淡淡红晕,被怒火燃亮的漂亮黑眸凝视着他,有一瞬间,她似乎看见一抹笑意在他眼中一闪而逝,可是她不想要再去捕捉这些细微的情绪来拼凑他的爱。

她不要再听别人转述他对她有多念念不忘,不想再因为发现他的皮夹里真的放着她的照片这种事情而窃窃自喜,满足她一颗渴望爱情被回应的心。

她要听他自己亲口承认!

纪忻然深呼吸一口气,慎重而认真地开口。「现在我最后一次问你,要讲就讲,不讲就拉倒。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一问出口,感觉好多了,她果然不适合别扭地把事情放在心里乱想,只是,此刻她同时也感到一股紧张。

万一他像十年前一样,以一句「妳想太多了」把她打发掉怎么办?

阎御丞看着她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情绪,严酷的嘴角悄悄地扬起几分,压抑着难以言喻的欣喜。

这么多年了,他终于再度等到这句话。

「妳怎么会以为我只是喜欢妳?」他静静地看着她,低沉且毫不迟疑的开口:「我爱妳。」

「嗄?」

他的回答让纪忻然浑身一震,她从来没想过,从小到大沉稳冷静到不像人的阎御丞,居然会这么轻而易举的把那三个字说出口。

太简单了,简单得不像是真的。

「你、你确定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不是因为我逼你才随便跟着我说的吧?」

她一说完,就被阎御丞非常严厉地瞪了一眼。

「认识这么久,妳还以为妳真的逼得动我吗?」

「也是。」纪忻然觉得自己蠢毙了。

他瞪了她半晌,怎么也没办法不对她心软,叹了口气将她拉进怀中。

「我非常、非常确定自己在说什么。」他轻抵着她的额,直视着她漂亮的黑眸。「我从来没有不爱妳的时候,这点连妳父亲都知道,所以他才会将道场留给我。」

「如果我爸爸没过世,没把道场留给你,你打算什么时候来找我?」

「很快。」他轻轻贴上她的唇:「在任何人找到妳之前,我会找到妳。」

他轻轻摩挲着她的唇。

「而在那之后的每一刻。」阎御丞的认真里带着一丝戏谑。「我会比谁都爱妳。」

语毕,他不顾她惊讶的重重吻住了她。

他知道她想起来了,那张十年前她留在道馆里的纸条──

这一刻,我比谁都爱你。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