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22

关雅: 藏心男子

楔子

  一九七0瑞士 苏黎士

  五、六架波音客机星罗棋布于辽阔的水泥停机坪上,数名机师头顶著太阳,正忙碌地为一架国泰客机做飞航前的例行维修保养及检查。

  “哇!爹地,他们好神气!我长大后也要做一个修飞机的工程师。”小男孩双手伏趴在玻璃墙上,睁大天真无邪的眼,欣羡的看著窗外,然后仰头对一个高大的男人说出他的志向。

  两双神似的黑瞳在空中交会,男人下颚微倾,对儿子露出了疼惜的笑容,低哑著嗓音说:“凯凯赶快长人,长大后你要做什么都行,可是现在你得用功读书才是最重要的事。”

  “都放暑假了,还要念书吗?可不可以不要?”小男孩噘起小嘴,小手背在臀后看著地面,跟父亲打商量地央求著。

  “你爷爷在信上说,他已经为你请了国语家教,我又没法左右他的决定。”

  “这样的话,我就没时间跟富荣玩耍了。”

  “你会找到时间的。”

  小男孩闻言绽出笑容,随即四下搜寻问道:“妈咪去化妆室那么久了,怎么还没出来?哦!她出来了!妈咪!快来看飞机!”小男孩跑向母亲,在一触及到母亲红肿的眼睛时,原本笑意盎然的大眼睛便霎转黯然。

  “妈咪!你的眼睛为什么红红的?”

  “是妈咪太粗心,洗脸时将面皂搓进眼里。不碍事!”女人牵起男孩的小手,走近丈夫身侧。

  “红吟,他只是回国三个月,老人家不会亏待他的。”

  “他只有十一岁,从出世至今没离开我一步过,现在一走却是横跨半个地球,若在香港转机时迷了途怎么办?你当初要是没跟你爸订下那项协议的话该多好。上星期我挂电话给富荣时,他口气冷漠、生疏得令我心寒……他会不会以为我这个做妈的不要他了?”

  “富荣也十四岁了,够懂事了!你别净是瞎操心!”

  她勉强点头,随即蹲下身,为儿子整理衣襟,叮咛道:“护照要带好、爷爷家的电话要牢记、遇上陌生人搭讪千万别吐露身分、要懂得随机应变、出机场后除非亲眼见著爷爷,否则别傻愣愣地跟人家走!”

  “这些你在家都讲过了,我一项也没忘。我背给你听,护照要带好、爷爷──”

  红吟急忙伸手捂住儿子的小嘴。“好了、好了!我相信你就是了。甭背了!”

  “红吟!该让富凯通关了,耽搁其他旅客的时间不太礼貌。”男人提醒道。

  “你带他过去吧!”女人别过脸,拭去泪。

  ※       ※        ※

  台北台大医院

  罗正宇紧张地坐在手术房外的长椅上,双拳合握,努力地想控制不安的情绪。他红涩的眼再加上满脸青髭的落魄神情,教随坐一侧的岳母瞧了,都为之一惊。

  “阿宇,这是玫雪的第三胎,不会有差错的啦!”

  “妈!罗曼和罗兰出生时都是倒头生,这胎好不容易是顺生,本以为不需再提心吊胆,不料竟比预产期早来两个月,要我在这个节骨眼放宽心是不可能的。唉!实在不该去动那个橱柜,回家得查查今天胎神是否真躲在那个方位。”

  丈母娘忍俊不住,赫然笑出声,见平日不信那套的女婿这回倒相信起胎神了。“你打算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啊?”

  “这胎来得意外,玫雪还没拿定主意,她净是挑些怪里怪气的名字,只要听来不是荒诞不经的话,我都随她作主去。”

  这会儿,手术室的门条地大开,医师摘下口罩走出来。两人见状赶忙起身迎向前去。

  “大夫──”

  “恭喜你!母女平安,婴孩得先安置在保温箱裹观察个几天,尊夫人麻醉效力尚未退去,你再等一个小时吧!”

  “谢谢你,大夫!”罗正宇握紧医师的手,重摇一下,感激地说。待医师走后,才转身搔搔头,对丈母娘露出一个尴尬的憨笑,重吁口气道:“这下可真是入不敷出了!”




第1章

  一九九四 瑞士 苏黎士

  旭日缓缓升起,粉耀玫瑰般的金丝照亮了整个大地。

  王克霖提了一只公事包,踏著轻快的步履经过偌大的旋转门后,脱离鱼贯的上班族,迳自向古意盎然的大厅另一端的专用电梯走去。一等电梯门敞开,他跨进后旋身就按下钮,轻松自在地哼著“蓝色多瑙河”。

  当电梯指示灯在十楼闪烁的同时,门一陡开,他使跨进了铺陈著高雅灰色地毯的顶楼办公室,忙不迭地趴向女秘书的桌前,对年过四旬的惠芬打招呼。

  “早!惠芬。frank人呢?我希望他人在才好,否则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非把我憋死不可,电话上谈又不够刺激,我可是一刻钟都按捺不住。”

  惠芬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打从我昨儿个下班后,他就一头栽在里面没出来过。这是他的三明治早餐,麻烦你顺便带进去吧!我想他还没睡醒,你去唤醒他可比我去妥当多了。”

  王克霖会意地咧嘴一笑。“那是因为我手头上有个滚烫、刚出炉的好消息,要不然,谁敢毛遂自荐地进狮笼去招惹一头酣睡的狮子?不啻找死!”他斜睨了惠芬一眼,低下头、低哑嗓子问道:“他当真有起床气?”

  惠芬露出一个浅笑,将双手一抬,无可奉告地摇了摇头说:“我只是他的私人秘书这个问题你该问‘某些人’才是。”

  克霖将金边眼镜扶正,捉起那袋三明治,穿过自动红木大门,跨进了总裁办公室。室内的装潢及办公家具的风格都相当雅致、俐落,明眼人只消瞥上一眼,便可窥知主人稳重、明快的行径。

  数十张充斥著密密麻麻数据的报表纸,紊乱不堪地散布于超长的红木办公东,笔记型电脑的电源还大开著,烟灰缸内挤满了扭曲的烟头,桌后的大皮椅内坐著一个酣睡的男人。他的头微倾,胸前罩了件皱巴巴的西装,已被扯开的领带随意地挂在椅背上,衬衣袖子也一节节卷得老高,两双脚更是直直地横跨在桌缘。王克霖端详著静睡中的上司,崇拜的眼神表露无遗。

  五年前,他手握一只海德堡大学企管硕士文凭,踏进这栋商业大楼时,压根就没冀望能在六年内,能从一个小外汇操作员爬上目前的职务──参石期货瑞士总管理处副总经理。而他今日所有的成就都得归功于眼前这名三十五岁的男子。是他,力排反对人士的意见,坚持要聘雇一个来自台湾、空有文凭、却毫无实务工作经验的毕业生;是他,给予王克霖这个千载难逢的契机。

  王克霖谨慎、有力地以指关节轻叩桌缘两下。不用两秒,窝在皮椅里的男子陡地动了一下,头微晃后,眼皮才缓缓地撑开,露出了一对涣散的黑瞳,一直到那对黑瞳聚焦后,两道剑眉才遽然竖起。那张阴晴难测的脸孔就像风雨欲来的前兆,其神韵中所交杂的怒意令人不寒而栗。

  刚苏醒的男子闷不吭声地挪下横跨大桌的腿,双臂朝空中伸了一个大懒腰,揉搓僵硬的脖子,然后拎著遭蹂躏不堪的西装站了起来。

  “几点了?”他粗嘎著声问,抬手抚一抚乱糟糟的乌发。

  “八点四十五。这是惠芬为你弄的早餐,趁热解决吧!”

  他引领瞟了一眼早餐,将直挺的鼻梁一皱,便顶了王克霖一句:“三明治!我习惯它冷以后才咽得下喉。”

  起床气!克霖差点憋不住气地放声大笑,灵光一闪,心想还是别在怒狮上拔毛的好。“抱歉,把你吵醒。不过这个消息绝对包君满意。”

  “打从一季前,我买进成柜的大麦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可大快人心。这次错误的判断会让我白白损失两千万美金,想不透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岔子不是出自你身上。”王克霖卖著关子。

  对面的人闻言抬起眼帘,透过长密的睫毛直扫克霖。“该不是那个天杀的欧联农业部长下台一鞠躬了吧!”

  “昨天倒还没,今天可就难说了。全欧洲只要是跟期货沾上边的人没有一个喜欢他,”克霖喜孜孜的解释道。“他的婚外情曝光,惹毛了自己的糟糠妻,一怒之下把他受贿的丑闻全抖了出来。各界媒体把这条新闻炒得火辣辣的,所以欧联农委会不得不重新开会议价,本来被高估的咖啡和大黄豆价格下跌,而你那被抑价的大麦也咸鱼翻了身。”

  “当真?”他依旧板著棺材脸,口气稍微振奋些。

  “你整晚耗在这儿,难怪不知天下大势。话说回来,你实在很走运,没去‘鸟’那些怕事的董事,一个个都是大木柱,有时我还真想拿木槌重重的往他们头上敲去!”

  “也怪不得他们,连我自己都想把那批大麦倒入苏黎士湖,顺水冲走省得心烦。”

  “得了,老兄!你若真这么想得开,干嘛费神挑灯猛敲计算机?”

  法兰克黑黝的瞳孔里终于闪过一抹笑意,然后伸手捉过食物袋,拿出已然半冷的三明治,大口地咬下,一面皱著眉挑剔地拣出洋葱丝、酸黄瓜及芥末酱,一面耳提面命地道:“等单一成交价公布后,你就打通电话回台湾,知会那些冬烘死老头把手里的大麦脱手,顺便警告他们少跟我罗哩罗嗦。这一季来,我被他们吵得耳根子没一刻清静过,耳膜都长茧了。如果李董找我,你就跟他说,我今早得参与一件水库的开标案,请他别再派出代表竞标,免得又跟上回一样闹出大笑话;同家公司派出两名代表竞标!闻所未闻!活这么人没听过有人这样半卖半送做生意。”

  “教我用你这副神气劲儿跟他说?他不炒我鱿鱼才怪!”

  “炒你鱿鱼?”法兰克嘴角邪邪一笑,讽刺道:“他连鱿鱼、墨鱼都分不清,他能炒你什么鱿鱼?他只会成天拿著扩音器对著电话筒吼,叨念半天要我再讨房孙媳妇、生个曾孙给他虐待。”

  “又不劳你生。”王克霖打趣地道。

  只见对方脸上刷下一层黑幕,满脸慊然地瞪著克霖,没好气地说:“那你来生?”接著按对讲机。“惠芬,麻烦你送一壶咖啡进来好吗?”

  不到一分钟,高效率的惠芬便端了一壶咖啡、鲜奶、及两个马克杯出现在门口。

  自大陆到德国攻读物理的惠芬,跟著法兰克的父亲工作已有十年,等到法兰克的父亲去世后,才转为法兰克做事,这一做又是荏苒而逝的八年,她的泰半青春完全是奉献给这对父子。除了工作绩效一等一外,她缜密的心思及不闲言闲语的个性,连一向挑剔成精的法兰克都不得不佩服她的韧性。

  等惠芬放下托盘,步出办公室后,王克霖才开口:“既然大麦事件已摆平,你也可以松口气了。”

  “是吗?”他斜睨克霖一眼,不甚乐观地说:“本来还有藉口逗留在这儿,现在非得回台湾了。你有东西要托我带回去送人吗?”

  “嘿!老板,你的快递费用一定颇昂贵。”

  “罗嗦!要的话,今天下午四点以前备妥,否则自己找家空运公司。”

  “你这回要去多久?”克霖拍拍肩上的灰尘问道。

  “端看我能应付他多久而定,少则两个月,多则三个月。如果超过三个半月,就劳你挂个电话、编些理由,像欧联股市崩盘,或是苏黎士河水位暴涨泛滥成灾,把我的房子冲走之类的。”

  “前年也是这种不著边际、天马行空的歪理,他会信我才有鬼哩!”

  “大夥心知肚明,费神去想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无异是浪费你那颗聪明的脑袋。”

  “你连三十四都还没满哩,他急个什么劲儿?”

  “谁教我运气背,除夕夜蹦出来的。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一连娶了两任老婆,一一下堂求去,却还是没给他生个孙。他老人家甚至怀疑我寡人有疾,硬是扣个不孕的大帽子给我戴。”

  “不孕!哈──”克霖哈哈地呛笑了两声,笑翻了天,震得整张红木桌抖动著。

  “这么好笑吗?”法兰克耸了眉,反唇相稽:“你才不过三十一,刚过而立之年,小心碰上新女性外加顶客族。一次,就让你悔不当初!”

  克霖克制抖动的肩头,摘下眼镜,掏出一条手帕擦拭镜片,按捺不住又探了一下。“你──当真不孕?”他终于体会出,当童话故事里的理发师,发现国王的耳朵竟是驴耳朵时,心中所生的那种百味杂陈的心情──真是一肚子憋不住的乌拉气!

  法兰克虽然讨厌人家唠叨、过问他的私事,但对眼前这个青年倒是直言无隐。“我还有医院开的证明。你要不要看?”

  “免!只是问一问罢了。你给董事长看过那张证明了没?”

  “给他看?”法兰克丢出一个谴责的眼神。“那无异是自找苦吃。”

  “这边的业务怎么办?”

  “你看著办,少了我,你还是可以独撑个把月。”

  “就怕撑得我变成独臂大侠。那些大木柱深怕我越权,千方百计地想看我出纰漏。”

  “那是因为你是亚洲人。这些勃干地、德意志民族多少有些种族优越感。”他终于解决了那个三明治,拿起纸巾拭了手及唇,继续道:“我走后,得劳你每天联络英国、法国、美国期货交易中心,盯紧那个德国佬,以防他触犯交易法,他近来常有出轨的举动。若你抓出他又利用客户的资金在玩大的话,马上传话给我,我会立即开除他,绝不留情!”

  “只怕他不甩我。”克霖没什么信心。“你也是亚洲人啊!他们可是非常怕你的。”

  “那是因为我是他们的上司,打狗也得看看主人长个什么德行!我在这里住了二十五年,多少也摸清他们的脾气,你以为我没吃过闷亏?你的个性过于厚道,但在商场上得换张面孔,该硬的时候就得玩硬的,免得被人吃得死死的。”他才刚说完话,就拿起大桌上的文件塞入公事包内,然后按了内线给他的律师,转口用流利的德语道:“嘿!史奈德。这两个月我得回一趟祖国,若我那两个下堂妻要赡养费的话,提醒她们省著点花,支票我会请莫小姐送至五楼,若她们有任何突发状况,请先联络克霖·王。”

  克霖看著他切掉内线,问道:“钱干嘛不一次给清?省事多了!”

  “我的名字里是有个‘凯’字,但我可不是个‘凯子’,如果我一次给光,她们也照样花得精光。再说,等她们找到替死鬼后,我就无债一身轻了!”

  “你是上辈子积欠太多感情债,这辈子才这么晦气。”克霖忍不住替他抱怨。

  “晦气?我倒不这么想,好聚好散嘛!人家不是说缘来缘去吗?”法兰克哂笑地回道。

  “是!人家是缘来缘去,你是‘缘’来‘元’去!‘金元宝’的‘元’。”

  “谢了!克霖。”他嘴角微微的牵动,自嘲的说:“我听力虽好,但国文造诣实在不高,所以别跟我咬文嚼字,以免搞得我消化不良。好了!我得走了,假如那个德佬有动静时,再通知我一声。”说著一指勾起内装外套往肩头一甩,另一手拎著公事包,就离开座位朝门走去。

  克霖眼见他就要跨出门,忍不住又叮咛一句,“frank,千万别开车啊!”

  “放心!你就是放一百条金砖在我脚下,跪下来求我,我都得考虑哩!”他头也不回便走出办公室。

  克霖看著法兰克的背影消失后,思揣著他的个性。

  当年他一瞧见为他复试的主管,竟是一位没长他多少的二十九岁青年时,还以为会有更“大条”的高阶人物等在后面,要把他剔除掉。所以当法兰克要他三天内报到时,他呆愣半晌,足足五秒后才问出声:“是否还必须会见更高的主管?”

  对方眼底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挑眉冷峻反问:“我长得还不够高吗?”就这么一句诙谐的话,化解了克霖的尴尬。

  克霖跟著他工作的前两年,初步发现法兰克在某些观念及作法上相当“苏黎士”,具有典型苏黎士人该有的好强、冷酷、自律、甚至律人的天性。共事四年后,克霖才发现,那些所谓的天性只是表象。事实上,法兰克是很“中国的”;虽然好强,但取之有道:看似冷酷、严峻、无情,内心却是澎湃、活劲十足;年纪虽轻,却少年老成。所以,在他手下做事一点都马虎不得,更别提混水摸鱼。

  法兰克这个人在欧美商界可是个名震遐迩的人物,周旋于欧洲族群之中,一旦谈起生意来是六亲不认,可把人唬得团团转,而他和死对头玩起阴狠手段时的模样,教克霖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但是他对朋友却很讲义气,这也是克霖肯甘心为他卖命的原因。

  无奈多金又长得一表人才的老板在姻缘路上却走得不顺遂。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怪来怪去得怪他自己把感情看得太淡,再加上他财多权重,投怀送抱的美女自然是多得大排长龙等候补,无一不冀望能掳获这名年轻富贾的心。即使离婚重复上演,对法兰克而言,也不过是在文件上签个名,不费吹灰之力。他付前妻赡养费的方式像是按月支薪给雇员似的;搞不好前妻梅开二度时,他还会主动加发“退休金”当嫁妆哩!

  四年前,他的第一任妻子因为太年轻,受不了法兰克把工作置于她之上,冲动下赌气交了一个外籍男友,不料惹毛了法兰克,将计就计地反将她一军,硬是逼著涕泪涟涟的老婆离婚,并威胁她若不从的话,就要公开她与男友的约会照片,届时她一分瞻养费都捞不到。不过人性也真奇怪,一提到钱,她便二话不说地乖乖投降;话说回来,法兰克忙得根本没时间去理自己的老婆,更遑论找人去搜证。只怪她太笨,没搞清丈夫的个性,又忘了拿捏自己的分量,看不出做丈夫的只是在试探她。

  于是,第一桩婚姻只维持八个月,便就此落幕。

  两年后,他又娶了第二任老婆,这回是一个叫妮可、娇艳动人的法国红模特儿。尽管是她主动出击倒追法兰克成功,人家本以为她受西方开通的观念薰陶后,会较前者更明事理,不会大吃飞醋。岂料结缡不到一年,第二任老婆就因为法兰克收到几封爱慕者的信,又打翻了醋坛子。但克霖总是抱以怀疑的态度看著老板的婚姻发展,所以他坚信真正的原因还有待考证。

  在经历两次惨不忍睹的婚变后,教法兰克一见女人就落荒而逃。参加演讲会时还特别雇请数名保镖,用意不在挡子弹,而是防女人。

  所以克霖探讨前因后果后,下了三个结论。

  首先,法兰克并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花心萝卜,在男欢女爱这档事上,他还是挺有原则。克霖留亲眼目睹他将一个投怀送抱的美女轰出办公室,原因是──他只是单纯的要找一名工程师,可不是一个兼跳脱衣舞的兔女郎。这让克霖深深体会到“无欲则刚”的好处。

  其次,法兰克这个人毫不滥情,但他怕爱吃醋的女人,因为他牙不好、口味淡,尝不起太酸咸的滋味。

  再者,他根本还没遇上一个令他在乎过的女人,倘若这个女人真的存在,哪怕她只有一岁大,都是件可喜可贺的事。

  ※       ※        ※

  台北 新店

  “罗敷!起床罗!日上第二竿了,还蒙头大睡。”

  “几──点──了──”一阵咕哝声从被单里传出。

  “七点一──”那个“刻”字还来不及脱口而出,床上的被单在瞬间便一掀而起,当下陡然跃起一个蛰伏物,砰地飞奔下床,一溜烟奔出狭窄的房门,留下被惊吓过度的罗兰,兀自呆愣在门边。

  “兰儿,你妹妹人呢?”戴著一副老花眼镜的罗正宇拎著一份报纸经过时,忍不住探头问个究竟。

  “还会在哪里?当然是‘茅坑’!”定神后的罗兰说著就走出妹妹的房间,跟随父亲进入饭厅。

  饭厅里,已坐著一长一短的两个人影,长的人影是罗正宇的长子罗曼,短的则是罗曼才五岁大就伶牙俐齿的女儿罗子桐。

  罗正宇的长媳张慈敏端了三个盛著酱菜的小碟子,从厨房走出来,巡视过餐桌后,抬眼问小姑,“小敷呢?还没起床吗?我去叫她。”

  “嫂子,不用了!她已经一头窜进浴室了。”在大学里担任助教的罗兰,说著便坐进子桐身旁的椅子。

  七点四十五分。罗曼和张慈敏起身准备离开。

  罗曼拾著休闲外套,回头瞥了一眼穿著衬衫及窄裙的小妹,安慰地说:“小敷,我们没法等你了,再等下去连你嫂子也会迟到。你自己搭公车吧!下回请早起,地震才不会那么频繁。”

  罗敷懊恼地扫了她大哥一眼,做了一个鬼脸。

  这样的情节就像是连续剧的片头主题曲,一周七天会有五天在罗家上演,逢周末、例假日才得公休。

  服务于公家机关的罗正宇,在三十四年前娶了浪漫、天真的林玫雪。结缡一年便怀有身孕的太座,绞尽脑汁想给宝贝取个好名,林玫雪对一位法国剧作家暨诗人简直是崇拜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碰巧她托付终生的伴侣又姓罗,于是长子就叫罗曼,三年后的第二胎,不论男女都笃定叫罗兰。

  这封夫妻原本打算响应卫生所“两个孩子恰恰好”的宣导政策,没想到五年后又蹦出另一个女娃儿。罗正宇开玩笑的一句戏言传入太座的耳里,又激发了林玫雪的灵感,也为小女儿带来不少困扰。

  从小学、国中、高中至大学,罗敷最痛恨的一件事,便是自我介绍,甚至于就业面试时,也逃不过那一句──罗敷有夫。

  ※       ※        ※

  八点五十五分。

  感谢正值暑假,交通拥塞的情况稍微改善。罗敷不时低头瞄手表,慌张、踉跄地紧跟在同事脚踵后,一如成群急涌的沙丁鱼,迅速地钻入参石国际企业大楼,两步并做一步地冲向四座可搭载二十名乘客的大电梯。大夥急得焦头烂额,人是愈来愈多,偏就没有一座电梯下来。每个人皆心怀鬼胎地将公事包挡在胸前,揣度哪一座电梯会先下来,以便瞄好准头,抢得先机。

  四、三、二、一。叮!

  铃声一响,电梯门赫然地在罗敷眼前大开,她根本不用劳动施力,就被挤了进去。她站在角落,手接著钮,看著蜂拥而上、拚命想挤入电梯的同仁,于是好意地往门边靠,以方便其他人移动,就在她无暇留神之际,竟莫名其妙地被人用屁股一顶,顶出了电梯。她还来不及站稳,就瞥见了心仪多时的白马王子──邬昱人,而用屁股将她顶出电梯的人就是他!她眼睁睁地看著对方丢给自己一个抱歉的眼神,电梯门就缓缓地关上。

  罗敷自认倒楣地叹口气,决定了一件早该做的事──爬楼梯。

  也唯有在造极燃眉之急的时刻,罗敷才会谢天、谢地、谢自己是“下层阶级”。因为走五鬼财运而发的老板是个颇迷信的老头儿,他坚信“四”不吉,所以才将四楼分派给无营业利润、却不可或缺的行政部门,举凡人事室、会计部、稽核室、电脑资讯室、档案室、公关室、采购部、物料室、总机等,全一古脑儿地被塞入将近四百多坪的第四层楼,好险面积够大,能容纳下这么多五花八门的部门。

  罗敷爬过一楼的参石证券交易所、二楼的参石外汇部、三楼的参石期货交易所后,终于气喘如牛地靠在安全门边──安全上垒!

  参石企业规模虽大,但再好的公司总也免不了会有为人诟病的政策,不过谈起它最善良的施政,莫过于“三不”──不打卡、不扣钱、不恶性加班。但是一旦迟到被逮,后果却相当严重,不仅影响个人的年度考绩,也会连累到上司的声誉,就是这条连坐法狠了点。

  “早安!”她大喘一口气,对著其他部门的同僚打招呼,然后笔直迈向尽头的人事室,打开防音效果绝佳的玻璃门,走近自己的小办公桌前,摔下悬挂在肩上的包包。

  “早!罗小姐,麻烦你将上午十点第一批面试人员的履历表准备好后,送进我的办公室。”话甫落,年过四旬、身段中等、稍胖的人事经理安先生已端著一杯茶,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罗敷顺手梳拢及背的长发,用个大夹子固定发束后,便搁下其他事,先行处理安先生的指示。

  截至今日,罗敷自认是位相当幸运的私人秘书,因为个性严肃的安先生虽然行事一板一眼,却从不占下属的便宜,举凡倒茶、买午餐、缴电费、跑银行等琐碎小事,他都自己亲手做,从不麻烦罗敷。

  这让罗敷与十四、十五楼的高级主管秘书相比,是自觉有尊严多了!

  至少安先生不会因为天空下了一场滂沱大雨后,一进门就丢一把湿漉漉的伞给她摺。这大概就是薪水少人一半,但尊严多人一倍的好处吧!

  罗敷将整理好的应试履历送进安先生的办公室后,旋身朝豪华的会客室走去。两年半前,她也是在这里接受安先生的面试,那时她一共寄出五封应徵函,其中三家通知她去面试,约谈后的结果皆被录取。而她之所以挑上参石,并非看在庙大菩萨灵的份上,而是因为安先生是当时三家公司里,唯一没脱口冒出“那四个字”的面试主管。

  十点时。

  应徵人员陆续出现在罗敷坐镇的招待室内等候。

  她娴静地端坐桌后,面露鼓励的笑容,看著五位男士的动静。

  从罗敷所在的位置数起,第一位男士紧张地猛调整领带,第二位则拍拍衣袖,第三位闭目养神,第四位腼腆地跟她笑了一笑,第五位则仰头瞪视天花板、双唇念念有词地蠕动。

  十一点。

  门口出现了一名东张西望的男子,他身穿一件没牌的白色运动衫,下著一件松垮垮的短裤,足套一双网球鞋,双手吊儿郎当地插在裤袋内,人虽长得高头大马,但他一副满不在乎的德行与其他穿戴整齐的应试者相比,简直难登大雅之堂。

  罗敷对他皱了一下眉,不吭声地对他举手招一招。

  对方狐疑地左右瞄了一下,才伸出右手、竖起大拇指,对著自己的鼻尖一出,原本紧眠的薄唇顿时形成一个o字型。

  她重重地点了头,张嘴无声地念道:“就是你。”

  他辨识出她的唇形后,才莫名其妙的跨进招待室,来到她桌前,俯下身轻声询问:“你找我?”

  她亦是压低音量说:“别人面试时都是竭尽所能地穿戴整齐,你穿得这么‘休闲’,第一关就过不了。你赶快回去换件衣服吧!”

  他露出一个愕然的表情,闷不作声地盯著她姣好的脸蛋,半晌后才定神说:“你这不是以貌取人吗?”

  罗敷也愣了一下,有点气不过的说:“我是好心劝你,若你不领情的话,就当我没说过。”

  他双手插在裤袋内,思索片刻。“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以为敝公司只是纯粹在徵才。”

  “也是、也不是!还有提醒你一点,你应该说‘贵’公司,而我说‘敝’公司。‘敝’公司教条、规矩一大串,除了‘徵才’外,我们还徵‘品学兼优的模范生’。”她调侃地回道:“这样吧!我帮你重新安排一下,你明天再来。你叫什么名字?”她随手翻动桌上那叠履历,想调出他的资料。

  对方犹豫多时,一迳地盯著她翻动履历表的手,随口说:“我没寄履历表。”

  罗敷抬眼无奈地顺口应了他一句,“那你来干嘛?”

  “来看看。”他说著真的就旋身转一圈,也看了一圈。

  罗敷叹了一声,“你是第一次找工作吗?”

  “不,若勉强算的话,这是第二次。”他据实以答。

  罗敷咬著下唇,双目揪著眼前这个老实的男子盘算著,心一横便建议他,“这样吧!看你人满老实,我就给你一次机会。这里有一张多出来的表格,你先填吧!”她拿出纸、笔挪过去给他。

  他没动,只是瞟了一下表格,温温吞吞地说:“我的国字很难看。”

  罗敷见他露出一副小学生的模样,安慰他道:“你放心。我不是小学国语老师,不会打你手心的。你快填吧!”

  他又是犹豫半天,才鼓足勇气握笔写字。

  罗敷没见过这么怕写字的人,又不是要他扛步枪上战场跟人厮杀。

  不消片刻,罗敷便彻底了解了原因。只见他一笔一画地刻著钢板似的埋头书写,她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心想他的字岂只难看,简直会令国小老师抓狂,说他的字能当武器杀人是一点也不为过。

  罗敷一迳低头不语,佯装没瞧见,不过眼角还是不由自主地瞄到那只握笔活像抓著雕刻刀的手,一横一竖地刮过纸面,所发出的声音教罗敷全身没来由的起著鸡皮疙瘩。

  蓦然地,他一抬头就冒出一个问题:“保龄球的‘龄’怎么写?”

  罗敷快速地以眼扫过那张表,见他的笔停在兴趣栏,便不发一语拿起笔,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一个两寸大的“龄”字。

  他不时挥动笔杆困惑地研究著,然后恍然大悟地绽放出一个赤子般的天真笑容。“哦!就是年龄的龄嘛!”然后低下头继续刻他的“钢板”。

  这时有一名应试结束的男士从会客室走出。

  罗敷有效率地拿起下一位的履历,喊了一个名字,起身领那个名字的主人进入会客室。

  当她轻关上门,走回原位时,却发现刻钢板的人已不见踪影,只剩下那张表格平摊在桌上。

  她好奇的拿起那张履历表研究了一秒,脸色顿时刷白,气得快晕过去。

  姓  名:李富凯       联络地址:鹊巢

  出生日期:没你的事      电  话:那么长!只有上帝才记得住!

  出生地点:不告诉你      学  历:中华民国国小没毕业

  身  高:比你高       语言能力:除了国字不会写,其他一等一!

  体  重:比你重       申请工作:参石总裁

  发  色:天下乌鸦一般黑   嗜  好:网球、保龄球

  目  色:小姐!你色盲吗?

  剩余几栏都是空白的,他还真是有良心!最后还在应试者签名处用笔刻出两个斗大的“谢谢”。

  气得罗敷双手一紧,就把那张表格揉成一团,心想他竟然这样捉弄她,简直不识好歹,下回若再碰著,非把那个笨呆子生吞活剥不可!

  ※       ※        ※

  翌日晌午,那个老实头还当真出现在她面前。

  她没剥他的皮,只是对他板起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冷眼打量这个李富凯的德行。

  是此昨天有进步,但他一副劳莱、哈台的扮相,教人发噱!

  “有何指教?”罗敷强压抑住噗哧一笑的冲动,没好气地问著眼前的人。

  “我接受你的建议了!这是我的履历,麻烦你安排一下。”他必恭必敬地以双手递上内装履历的牛皮纸袋。

  罗敷将牛皮纸袋接过手后,就要拆封略窥一二。

  但是被他阻止了。“小姐,请你不要看!我是真的对自己的国字感到自卑,所以用英文写了这份履历。”

  英文?她才不信哩!“我已经坏了正规程序让你有这个机会,总得让我审核一下啊!免得无辜的安先生气晕过去。”

  “你放心!昨天只是开个小玩笑,这次绝对不会重蹈覆辙。”

  不成!她还是好奇得很,心想他这回不知又会笨到什么程度。

  而正送著最后一位面试者走出来的安先生,打断了她的思绪。

  “还有人吗?罗小姐。”

  她马上起身、绕过桌缘走向前,同时右手贴在大腿处挥了挥,示意李富凯也跟上前。“有!安先生,还有一位。”

  李富凯依言走上前,正视安先生。

  罗敷站立一旁,眼看安先生瞄到那个老实头后,露出怔忡一愣的表情时,她的一颗心便又直往下沉,大概可沉到马里雅纳海沟了。看样子,李富凯会被录取的机率是微乎其微,就算安先生中意他,也难保会顺利地被录用,光是参石重机的分区经理及副总这两位棘手人物,他就绝对闯不过,因为他看来实在太像傻大个了。

  罗敷在会议室门外来回走动,心下冀望安先生会老眼昏花、大发慈悲地录用他。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四十分钟后会议室的门终于大开,李富凯先走出来,跟随其后的是拿著那只牛皮纸袋的安先生。他们停在门边、互握对方的手。

  安先生对他说了一些欢迎词,然后扭头对罗敷点一下头说:“罗小姐,我去用餐了!”

  罗敷目视安先生离去后,转头面对额前披著浏海的李富凯,难以置信地瞪大眼,一口气地冒出成串的问题:“你被录取了?是备取吧!其他人还得再过两关呢!你是怎么骗倒安先生的?还是你有背景?这份职务的工作性质不简单哦!你真的用英文写了履历表?”

  李富凯接二连三地点著下颔,却紧咬牙根拒绝回答她连珠炮的问题,大眼睛连眨都没眨就绕过她走出接待室。

  但罗敷忍不住好奇心,忙不迭地跟上前,追问:“哩!李富凯!你和安先生当真对上眼了?”

  “对!我很欣赏他不疾不缓的处世态度。”他若有所思地瞟了手表一眼,捺著性子回答她。

  罗敷一半好奇、一半为他高兴,不加思索就建议道:“既然这样的话,得请客!”

  前面的大个子倏地紧急煞车,不预警地猛转身,差点害她的前额顶到他的下巴。

  “请客?”他诧异地愣了一下,又问:“你要请我?”

  “当然不是我!是你!找到新工作的人是你。”罗敷快被他的迟钝气昏了!

  “嗯──”对方蹙眉,不甚愉悦地说:“但我已经有别的事。”

  罗敷一听他推托,心想他才刚找著新饭碗,舍不得花钱,又不好意思坦诚,便急忙建议:“没关系!若你身上没带够钱的话,我先借你好了,等你领到薪水时再还我。”

  对方老大不高兴地板起臭脸,硬生生地重吐一句:“钱我有!但我是真的有事。”他扭头不发一语的踏进开启的电梯,伸手按了“关”键,留下傻愣愣呆伫原地的罗敷,注视自动掩上门的电梯。

  半晌,她才意识到他竟拒绝别人的好意。真是好心没好报!明明是个小儿科,偏又摆出一副不肯认帐的嘴脸。




第2章

  李富凯搭乘电梯直上十五楼,跨进气派非凡的办公室,笔直朝右端的休息室走去。

  他关上门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衣橱柜,拿出清爽的棉衫,快速扯掉身上爷爷那套二十年前的旧西装。台湾似闷炉的气候教他无法领教,又湿闷、又燠热,穿件西装走在街上,无异于披了一件厚棉袄走在吐鲁番洼地的热沙上,可得花他一个月以上的时间才能适应这股暑气,等到他才刚适应亚热带的气候,又得飞回属温带气候的瑞士。每年走这么一回,体温调节中枢不失灵、罢工才有鬼。

  这时自动门忽地大开,走进一位头发花白、面带威仪的老人。

  他很瘦,一身的傲骨在略微松弛的皮肤上更显苍劲,虽然走起路来步履安稳、不似上了年纪该有的危颠,然而骨瘦如材的手中仍拄著一根木杖,掌中紧握的是一只翠玉雕琢而成的坐卧麒麟。

  “倦鸟终于知返了!”李介磊表面上不提欢迎词,心底却充满了无限的欣慰。

  李富凯闷不作声,迳自低下头紧系网球鞋带,抄起提袋及网球拍,直起矫健的身躯后,转身就要离开。

  “等一下,我们爷孙俩谈个十分钟吧!”

  “好,快一点。我在圆山还有个饭局,已经迟了五分钟。”李富凯手一松,任提袋自由落地。

  “站著说话挺累人的,何不坐下?”老人自行坐入沙发,目光锐利地打量孙子。

  李富凯依然故我地站著,眸中的敌意已退去,但右手仍挥著球拍,左手还不时以修长的手指调整拍网。“有话不妨直说。”

  “你回来也三天了,各楼面及部门都该巡视过了吧?”

  “差不多。”他没精打彩地应了一句。

  “给我一些意见吧!我打算今年让你掌舵,按部就班地调整总是比一夕遽变来得有效,又能安抚人心。”

  “调整?”李富凯怀疑似地挑起一眉,不敢苟同地说:“我看机会渺茫。”

  “你说吧!算我命令你,李总!我知道你骂人的道行不差,不用跟我这老头客气,尽管使出你的看家本领。你就开骂吧!”老人端起架子强迫道。

  “是你说的?”

  “我说的就算数,难得你也有这么温吞的时候。”

  李富凯双肩耸了一下,大有未尝不可的意味。“迂!”

  老人话带轻蔑的问:“就这么一个字?”

  “没错!就这么个‘迂’字便可轻耐易举地拖垮你的一世英名。”李富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想想看!一个迂叟顶了一个迂腐的脑袋,拖著迂拙的步伐,走在迂回的道儿上,满口不切实际地大放迂见,真是迂得一塌胡涂!”

  “绕口令啊!你把我迂昏头了!第二项?”老人吹胡子瞪眼地命令道。

  李富凯边说边用网球拍敲著大腿。“老态龙锺。”

  “一不做二不休,要就给我解释清楚点!”李介磊不满孙子拐弯抹角。

  “什么时代了还迷信数字游戏,把行政部门和高阶管理单位隔了六、七层远,光是沟通及监督上就有鸿沟。明摆各阶单位分授其职,偏偏‘冬烘集团董事会’又死命要插一脚,小从一个芝麻绿豆般的食堂菜单,大至一个分区经理的任用权都要搅局,简直莫名其妙!他们之中有人干过庖丁或店小二吗?”他怏然不悦,扭头直视老人的双眸。“有关参石重机亚洲分区经理空缺一职,我早在一个月前就在电话线上跟董事会做口头报告说明,公文也已签发回公司,为何迟至今日还没发布公文?只因潘经理是女流之辈吗?若在西方国家,我们早就会因性别歧视而吃上官司,还真是谢天谢地哩!你该劝劝那些董事,让管理阶层放手一博,才能坐收充分授权后的成果。”

  “好!一个月内调整办公室,潘经理走马上任,董事会那儿由我出面交涉。那第二项呢?”

  “我一并解决,省得换气噎著自己!”李富凯说著也跌坐进沙发内,二郎腿一跷,晃来晃去。“这栋大楼只有区区十五层,内部文件往来却还是用电传,无异于大开水龙头──浪费!空放一个完善的电脑周边系统室,却不知道要用它们来传递内外部资讯,简直就是落伍!”

  “第二,我看过会计师的帐本。这五年来所提列的公关费用,简直高得离了谱。若说应酬不可缺的话,我已请人列了张明细,放在你桌上了,都是去年请人去花天酒地的收据影本,谈成率不到百分之十。时代已经在变了!好的没把持住,恶习倒不改,你白花了那些冤枉钱;我们应该设一个合理的上限,当然啦!若是由你那个冬烘集团开会决定的话,那个上限就一定是个‘天文数字’,大概可筑一条云梯直通玉皇大帝的天庭了!”他夸张地举起双手朝天一捧,人便站起身。

  “第三,我向采购部的经理要来各子母公司的估价单及评估报告表,一瞧却发现了一个该怪不怪的怪事。好像大夥都知道了,而我这个空降部队却在大惊小怪、蜀犬吠日似的。”

  “什么怪事?”

  “他说:‘报告总经理,这习以为常了。五年来都只做表面功夫,跟哪一家公司采购的决定权,还是在董事会手里。’我就问:‘为何迟至今日没向上报告?’他回答:‘回总经理的话,那批董事若怪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所以我就告诉他:‘那么你就得担待起我的怪罪了。’顺便报告李董您一声,我亲手乾炒一盘鱿鱼犒赏他了,原因是他知情不报、怠忽职守。”

  “他是包董事的孙子啊!”李介磊皱了皱眉。

  “他是包青天的孙子我照样请他走路!”李富凯冷冷地道:“那些回扣不是坐地分赃、中饱私囊,就是有人挂参石的名去卖人情。所以我说要改很难,除非他们一个个‘入土为安’。积习难改,我更是无能为力!”

  “总不能把他们一个个捉来活埋吧!”李介磊笑著说。

  “那是你的事,我管不著。你请我回来是要整饬公司的,我只管好我分内的事,所以你爱东拉西扯的跟人套交情,把‘参石’毁成‘一石’也无关我痛痒。”他双手撑在颈项后,满口不在乎的说著。

  李介磊笑意盎然地看著坐在身旁的孙子,也不表任何意见。“苏黎士那边情况如何?”

  “再好不过,有克霖顶著。”

  “他稳吗?”

  “当然稳,走起路来至少不会摔一蛟。”他意有所指的贬道。

  “尽管你把他们批评得一无是处,但董事们及高阶主管都纷纷称赞你,说你够称头。”李介磊拣了些甜头想安抚孙子,怎科他一点都不领情。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他们还真会见风转舵,”李富凯脸上泛起讽刺的线条,嘲弄地道:“叫他们省点力,免得没力气爬进称头的棺材里。”

  “你这目中无人的小子,把我也骂进去了?你还真会损人。”尽管李介磊语带谴责,但那股笑意却是直浮嘴角。

  “没那回事!”李富凯矢口否认。“抱歉我说过火了。十分钟早过,你到底想谈什么?如果是相亲的话,那就甭谈了,我没兴趣。”

  李介磊强抑下失望的表情。“没的事,只想劝你搬回天母住,你那些姑妈们也想再看看你。”

  “我觉得新店老宅比较保险。”

  “那里一路行来的交通情况很不顺畅,又没人照应你──”

  “但空气新鲜、绿意盎然,没有一堆吱吱喳喳的女人的叨念声,而且天母在北,新店在南,南北对峙,距离甚远,是再好不过的方位。”李富凯强词夺理地大发谬论。

  “那我派些仆人给你。”

  “请他们伺候阎罗王去!”

  “我弄一辆跑车给你开,porsche986如何?”

  “在台北开porsche?我开到海里还过瘾些。”

  “那benz呢?或bmw?”

  “我不开车。”

  “外加司机?”

  “叫他去死!”

  “你莫名其妙!”

  “对极了!”李富凯黑眉一耸,薄唇一咧,露出白森森的牙,一副挑衅样,接著脚跟一转,就跨开长腿要走出去。

  “我叫老戴送你一程。”

  “我又不是上西天,多此一举。”修长的人影就消失在门后。

  李介磊气馁地摇摇头,不愿怪罪孙子,富凯不愿回他的屋檐下安居也不是没理由,除了他这老头自作孽外,只要瑷玫还是住在那里,他这把老骨头是不用奢望富凯跨进他家大门一步的。

  ※       ※        ※

  罗敷眉开眼笑地和采购部的蒋玲一道走进地下室的餐饮部,准备填饱肚子、祭祭五脏庙。

  “小敷!快看!”蒋玲低声催促:“邬昱人正在盛饭,你要不要乘机和他打声招呼?”

  “不要!上回竟把我挤出电梯,平时一副斯文样,一到非常时期就露出马脚,那么表里不一的人。”罗敷扫了一眼西装笔挺、帅劲十足的邬昱人后,转头拒绝道。

  “别这样,我陪你去。”蒋玲说著便拉著罗敷走到自助餐柜前,把她丢在那儿,自己则绕到另一侧舀汤。

  罗敷不甚愉悦地拿著餐盘站在邬昱人身后闷不作声,大概足足有二十秒之久,她都没动手夹菜。突然间,头顶上传来一阵不耐烦的雷鸣,彷佛春雷乍响,轰隆地将她打醒。

  “对不起,请让让!”

  熟稔、傲慢又低沉的声音教罗敷迅速抬起头,大眼汪汪的望进了一对盛满怒意的黑瞳。

  “是你!”

  对方嘴一撇,便说:“是我!没错。而且我很饿,你一迳儿的占著茅坑不拉屎,光瞪著菜肴就会饱吗?麻烦你让路。”

  “你──”罗敷气炸了。扭头便噘著嘴,硬是堵在他面前,慢条斯理的夹起菜,遏制自己不去回瞪那个依旧穿著白运动衫的李富凯一眼,旋身朝餐桌走去,心中还念念不忘地怒叱,“大木头!”

  己舀好汤的蒋玲眼见一脸铁青的罗敷向自己走来,忍不住的问:“怎么了?”

  “没什么,倒楣撞上一个冒失鬼。”罗敷坐下来,强忍不去转头看那个姓李的家伙。

  然而年轻气盛的她总是沉不住气。不及一分钟,还是将食堂四下巡一圈,才发现他根本没留下来,只是盛了便当走了。她的心里顿时涌上失望与松懈的矛盾心情。

  ※       ※        ※

  下班时,罗敷背著包包,垂头丧气的跟随人潮在如虎口的人行穿越道上穿梭著,绕过一个黑骑士与他的铁马,侧身挤过一辆宾士的车尾与裕隆的车头所形成的“一线天”峡谷,闪过一辆紧急悬崖勒马的计程车,终于来到公保大楼的正门前,等待花园新城专车。

  整个下午,她百思不解为何自己的脑子里都是那个大木头的影子。他粗鲁、木讷、小气,不俊俏、不讨喜、不解人意,成天吊儿郎当的懒散劲儿,怎么自己还是对他念念不忘?

  归纳出木头的缺点后,她又强为他辩护。大概是因为他人老实、节俭、不扯谎、自尊心强,又不爱跟女人搭讪的缘故吧!

  其实,若真把邬昱人和李富凯放在她眼前,她宁愿挑李富凯这种冥顽不通的对象,嫁这种人才会安稳一辈子,因为他够小气,不会打肿脸充胖子,日子虽会过得平淡,但绝对有保障。

  想著他,罗敷不禁嫣然一笑,其实他人也长得不难看,浓密的眉毛呈对称一直线,不像有些人是左右不齐;鼻子也是满直挺的,下巴坚毅方正;唯独他那一张嘴让她没来由的不舒服,他的唇太宽、太薄、太──性感。可能吗?这种木头竟会有一张广告男模特儿的嘴,怎么瞧都不太具说服力。

  她陷入思维时,专车就风尘仆仆地从远处一路颠过来,吱嘎一长煞车声便停在她伫立的人行道前,门陡然“叭哒”一开,教罗敷倏地清醒,忙不迭的爬上车,挑了一个右侧双人座便坐了进去。

  当司机先生发动引擎上路时,她身边的位子也因另一名乘客的重量而凹陷下去。身旁的人似乎是个大个子,他的长腿置于狭小的空间里,带给罗敷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所以她朝向右车身挪了一下,让出些许空间给他。接著侧头瞟了一眼毛绒绒的大腿,及腿上那条白色网球裤。

  那条裤子很眼熟!

  她好奇地偷偷以眼角往上一瞄,怎料裤子的主人也正微侧头盯著她瞧!

  “又是你!”罗敷忍不住喊了出声,半秒后才意识到自己的音量过大,急忙以双手捂住嘴、瞪著他。

  “不错,又是我。”对方无辜地眨了一下睫毛,望著罗敷可爱的双颊因震惊而顿时转为酡红。

  “怎么会在这儿?”她松开手问道。

  “回家啊!”

  “回家?你也住在花园新城?”

  “不可以吗?难不成就只有你能?”他低哑著嗓子反问。

  被他这么一问,罗敷只好低著头、垂下眼眉,闷声地道:“你当然能。”

  李富凯饶富趣味地盯著眼前这个五官细致、身段姣好、略有古风的女孩,被她天真烂漫、丰富又有趣的表情吸引。很显而易见的,她已盲目地将他归类为土男人族群,这倒是一件破天荒的罕事。不过他不打算费唇舌去改变她的想法,反正对小女孩产生不了兴趣,逗她玩玩,无伤大雅。

  “对不起,我这个人就是口拙。”他语调呆板,硬生生地赔罪。

  罗敷一听到他在道歉,眼睛就张亮起来,转头对他嫣然一笑。“不,我也有错,我太自以为是了。”

  他整张脸没有表情,心中却因罗敷突如其来的妍笑而猛然摇撼。良久,右眉才微微一耸,然后漫不经心地问:“你不是要我请客吗?”

  “不用了,我只是开你玩笑。”罗敷不敢再叫他请客。

  他斜睨她,试探的问:“就让我请这一次?”

  “真的不需要。”

  “真的?”

  “真的。”她郑重地点头。

  “好。你喜欢吃什么?”他根本无视于她的婉拒。

  “我喜欢──”罗敷一时不设防,顺口要去回答他的问题,等到脱口而出时才恍然大悟,蓦然住嘴。

  他以呆滞的目光回望她,等著她继续接下未完成的话。

  罗敷小心翼翼地说:“我喜欢小吃。”

  “小吃?”他斜睨了罗敷一眼,想确定他没听错。

  “对!台湾小吃。”

  “好吧!哪边有?”他爽快地问她。

  “公馆。嘿!下一站就到了。”罗敷眼尖地看向车窗外的街景,提高音量地说。

  “那还杵在这儿做什么?下车吧!”说著站直身躯,头差一点顶到低矮的车顶。

  罗敷也慌慌张张地跟他下车。

  “你带路吧!想吃什么就自己挑,不用客气。”他故做大方的说。

  十分钟后,罗敷和他就坐在挤得人满为患的小吃店内。但是只有罗敷动著筷子,而他的手连抬都没抬。

  “你不吃吗?”她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

  “我牙齿不好,怕酸咸的东西,你若行的话,顺便帮我解决这一碗吧!”他随意找了一个藉口搪塞她。事实上,他没吃过这玩意儿,只看到老板在一根根细细黄黄的面糊里加油添醋,酸水顿时涌上喉咙,便胡诌一句。

  “太巧了!我大哥是牙医师,最和蔼可亲的一位。改天我帮你安排一个时间,拜托他抽空为你看牙。”

  李富凯一手托著腮,双眼认命地往天花板一瞪,恨自己怎不挑个别的理由,例如自己的肠不好、胃壁穿孔、罹患胃溃疡之类的藉口,她不可能又那么凑巧有一位大哥是操刀的内科医师吧!但此时此刻只得硬著头皮撑下去。“很好!”

  “牙疼不是病,但一疼起来准会要人命。你哪一天方便?”她毫不放松,紧迫盯人的道。

  她可以改行打篮球了!他想著。“改天吧!”

  “我是认真的耶!”罗敷搞不懂地眨著长密的睫毛。

  “哦!再说吧!”他又是推了回去,他快成了太极拳高手了。

  眼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她也不好意思强人所难,毕竟牙疼的人是他,若他受得了,就算了。

  “你在哪一层楼受训呢?”她边吃边间。

  “嗯──”

  “十楼吗?另外两位和你一起被录取的工程师,就是在十楼实习受训的。”她接著他的话。

  “没错,但我的工作性质不一样,我的上司要我四处走动、多看看。”他也没说谎,只是犯了误导之嫌。

  “你知道参石的历史吗?”

  “你倒说说看,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偷偷告诉你,我的概念也不是很完整。我进公司已经两年了,连董事长和总经理的面都没见过半次,本来参石是董事长在四十年前创立的,当时只是代理进口一些先进的重机械,后来才慢慢走上证券及保险业的发财路。听说二十五年前,董事长和唯一的独子在管理观念上水火不容,负气之下的儿子就带著妻小远走欧洲,在瑞士落地生根,并将所有的财产投入期货市场做起专业的期货操作员,由于一连串正确无误的判断,使他在五年内白手起家草创一家期货公司。”

  “在我进公司以前好像有段风雨雨的争执,持续了好些年,一直到前任总经理死后才告结束。后来董事长延请旅居海外的小孙子回来坐镇才解除危机。不过新任总经理宁愿在瑞士管事,偶尔才回来一次,这也是参石期货的总管理处会设在苏黎士的原因。事实上,政府也是近两年才正式开放期货交易的。至于现在的参石重机会有这样的规模,也是七年前由一名年轻主管出面交涉,当机立断的买下美国一家濒临破产的重机械制造厂后,参石才有能力自制这种高科技的产品。你是负责哪一种产品呢?上游石油工业用的钻井帮浦、挖土机、还是起重机?”

  “我都得涉及参与。”

  “那你会很忙哦!我们在高雄、苏黎士、美国纽泽西洲,甚至在巴西都有分公司。”

  他不答,只是一迳的端坐著,拿双眼盯著她瞧。罗敷也觉得自己似乎饶舌了点,便不再多问。

  好久,他才问:“你有兄弟姊妹吗?”他也不理解自己为何有此一问。

  “我们一家有七口。父母亲、哥哥、嫂嫂、姊姊、我,再加上哥哥的小女儿。”

  “快乐的小家庭。”他轻浅一笑。

  “不!是折衷家庭。”罗敷脱口就纠正他的错误。

  他又倏地闭口不谈了。

  罗敷气自己多嘴,打断他聊天的兴致,所以也拣了一个同样的安全问题反问:“那你呢?家里有几人?”

  “四口。”他惜字如金的只肯报个数。

  “他们──”

  “都死光了!”他微侧头,轻吐一句。

  “对不起。”罗敷愧疚的低喃。

  “无所谓。”他倒是看开似地耸了一下肩头。老实说,对于这样的下场他曾经埋怨上苍过,但却一点也不以为奇。他老哥乾杯的模样简直像在喝白开水,若三年前不丧命于意外车祸中,现在也早溺死于女人国度。他父亲因为沉重的工作压力,不得不借助尼古丁的镇静效用,一天得抽上好几条雪茄,十年前若没死于肺疾,也早被烟呛死。而他母亲觅得第二春时,他也二十八岁了,为她开香槟祝贺都来不及,更遑论反对。

  罗敷见他一脸郁郁寡欢的忧容,便改变了话题。“你不问问我姓啥名谁吗?”她暗地里下了一个决心。通常她都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决定交友缘分的深浅,就他没吐出那四个字,表示他这个朋友值得深交。

  不太想!他在心里嘀咕,但还是问:“姑娘,你尊姓大名?”

  “我姓罗名数!”她迅速脱口而出,等著他说出那四个字。一秒──两秒──三秒!

  他没动静,这人有救了!

  “罗芙?怎么写?”他也不禁好奇地问了。

  “你手掌伸出来,我写给你看。”她捉起随意置于桌上的那只手,用食指在他掌中比画了一下。

  他只是挑了挑眉、瞄了一眼,随口评道:“不俗的名字。”

  罗敷因为他一句无心之话,心上洋溢喜乐,二十五年来所受的委屈与埋怨,全部可以为他那一句“不俗的名字”一次抵销。

  “谢谢。”她窝心的回礼,认真地埋头吃起蚵仔面线,酒窝不经意地在两颊上浮起,若隐若现宛如出水笑容。

  “你几岁了?”她随口又问。

  “你说呢?”他敷衍地反问了回去。

  她端详他的面容。方正的脸形,坚毅的下巴,直挺的鼻梁,炯炯的眼神,粗粗的剑眉,及一头随意散落额前的黑发。她决定了!

  “你大概三十岁吧!”她很认真的回答自己所提出的问题。

  对方莞尔一笑,便说:“既然你这么认为的话,那就是了。”

  “到底是不是?”

  “姑娘,你说是就是。”他才懒得去跟一个黄毛丫头厘清哩!更何况他几岁也不关她的事。

  结果罗敷只得接受自己的臆测,他三十岁!

  等她一并解决他的那碗蚵仔面线后,他们才起身走出狭小的巷子。回家的归途上,他没再开口过,所以罗敷又把他归类为沉默寡言、温良淳厚之人。




第3章

  自从在车上巧遇李富凯以来,罗敷每天上下班时,都会刻意在起站与终点站留意他的人影,有时甚至宁愿错过以往正常的班次而继续等下一班公车,为了就是想再跟他“不期而遇”地说些话。

  但是,他就像是突然消失在空气中一般,踪影杳然。她也问过安先生是否需要将李富凯的资料入档,结果安先生却说已建档了。然而当罗敷向电脑查询时,却根本调不出他的档案,因为他的档案被设下密码了。

  有好几回,安先生要她发一些公文到各层楼面时,她省略传真机不用,还每一层楼走动一下,特别是在第十层时逗留片刻,刻意向温文尔雅、风流倜傥的邬昱人打听他的下落。

  “邬昱人!”罗敷轻唤了一声。

  “哟,罗小姐!难得你跑上十楼一趟,找我有事?”他帅气地咧嘴一笑。

  “对!”罗敷没理会他那股洋洋自满的模样,迳自解释道:“有位新进同仁的资料表没填齐,我特别找他问个详明。”

  “哦!”他有一些失望,因为他以为女孩子都会被他迷得团团转。“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李富凯。”

  “李富凯?”邬昱人一手插著腰,另一手则摸著下颚,浓眉一耸,黑眼珠往天花板一瞪,思量了三秒,然后才说:“没听过。”

  “不会吧!他是安先生亲自面试录用的。另外两位新同事呢?问问他们吧!”罗敷想他的名字较普遍,不易引人注意,便赶忙建议。

  “他们下高雄受训去了!”

  罗敷闻言皱起眉,邬昱人见她一副严肃样儿,心想事态可能颇紧急,就追问道:“他长什么样?”

  “个头高大,不胖也不瘦,前额留刘海,一副老实相。”

  “嗯──还是没印象。”

  “他是新进员工。”她再提醒一句。

  “我帮你问问。”随即转身朝偌大的办公室一吼:“嗅!有没有哪位仁兄认识一个高个儿,留了浏海,叫李富凯的菜鸟?”

  二百来坪的办公室内,一百五十个头颅皆一迳的猛摇头。

  邬昱人踅回身,对罗敷将双手一摊,给了她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罗敷按捺住失望,尴尬地说:“没关系,还是谢谢你好心帮忙。他大概在楼上吧!”

  于是罗敷只得一层楼一层楼地送公函,到十四楼时再搭电梯下一楼证券部。当电梯门一开,她踏上光可监人的大理石地板,隔壁的另一座电梯也陡然窜出了两个身影,是一对疾走的男女。

  那名男子身材修长,穿了一套非常考究、笔挺的灰色西装,稳稳迈开步伐的英姿潇洒得不得了。而他身旁的女人,在脑后绾了一个优雅的法国髻,身罩一件淡粉色的无袖及膝洋装,粉白透红的臂膀夹著一只名牌皮包,细长的腿亦是风姿绰约地莲步生姿。

  罗敷冷不防地差点脱口喊出“李富凯”三个字,因为这名男子的后脑勺神似李富凯的,但她终究还是把话硬生生地咽下喉,没叫出声。

  罗敷告诉自己那是不可能的事,光看眼前这个男人走路的英姿,就该是个成功自负的商人。她无法想像出李富凯穿著西装、打上领带的呆样,他可能连该先跨出哪一只脚走路,都得踌躇半天哩!思及此,罗敷随即将那个陌生男子抛诸脑后。

  她的李富凯虽然不是帅哥型的人,却是她心仪的典型──刚毅木讷的老实头。她只好认命的继续送人事公函。

  ※       ※        ※

  “富凯,听我解释……”在步出参石大楼后,丁瑷玫苦苦哀求李富凯,并扯住了他的右肘,强迫他停下。

  “你毋需再做任何解释,没用的。”他心如铁石的甩掉了丁瑷玫的手,直踱向马路,伸手招了一辆计程车。

  “富凯──”她跟上前,“我求你,就谈最后一次,好吗?”

  当计程车门自动开敞时,他顿了一秒伫立原处,一手拨拢额前已上发油的乌发,听著她的呜咽声,才头也不回的说:“就这次,上车吧!”

  十五分钟后,李富凯坐在饭店的咖啡厅内,冷冷打量眼前这名风韵十足的少妇。她星眸淌泪、楚楚动人娇坐一端的模样,令他没来由的心悸。

  该死!她还是这么美,只可惜是个蛇蝎美人,而且还是一个很会作戏的婊子。他心一硬,拒绝再去接受这个女人。

  “你有话请快说,我没什么时间。”

  “我很抱歉当年伤了你。”

  “你没伤到我,只是让我认清了你。”

  “我是爱你的,七年来从没减少过。”

  他的脸阴霾陡聚,眼珠突睁。原本年轻、完美的俊俏脸孔顿时被仇恨刻画出苍老、残忍的线条,性感的唇形亦充斥著讥嘲,冷然的说:“省有这套做作的把戏!女人的爱也廉价得奇怪。就你爱我,七年前就不会趁我赴美料理业务时下嫁李富荣──我唯一的亲哥哥,也是参石企业的继承人。少跟我装模作样来那套身不由己、是你父亲强迫你的鬼话,现在不时兴逼良为娼的把戏,除非你心甘情愿要糟蹋自己。”

  “要我说上几回,你才肯信我?我的确是被你哥哥灌醉后才做出胡涂事,我并非出于本意,是我父亲硬逼我嫁的。”

  “我们的看法倒是大有出入。”李富凯讽刺地将嘴一咧,然后倾过身,以最温柔、沙哑的嗓音低喃:“不!李大少奶奶,你的确是出于本意,出自你心底下那股蛰伏多时、贪婪、贪欲的天性。你跟你老子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心知肚明得很,只要不是出于自愿,即使被人玷污,以我这个自小在欧陆长大的男人而言,也绝对可以接纳你,因为错不在你。但是你鬼迷心窍,受到一时怂恿,就心甘情愿的把自己赔进了这桩交易里──五千万的聘金?你还真是值不少钱哩!想想看,嫁给一个坐拥万金的继承人,总是比跟著一个成天替人跑腿、在人屁股身后鞠躬哈腰的次子来得强嘛!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岂料李富荣的命竟比李富凯的命短。你现在又想在我面前故技重施地把自己卖得更昂贵,是不是?”他的话到此中断,头一扭,便面向窗外的街景,口气一转,冷酷的说:“很不凑巧,我是个识货的人。”

  他的话像厉刃一般,一记又一记的戳刺进丁瑷玫的心,懊悔与羞惭滚滚上涌,遭受凌迟之苦也不过如此。而他愈是轻声细语的鞭责她的灵魂,愈是胜过任何实质的兵刃所造成的痛。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说出如此恶毒的话?”她已泪眼汪汪。“你──太伤人了。”

  “因为那是事实,而事实总是伤人。”他铁石心肠地回了一句。

  “富凯,我知道我做错了!当年的我年轻不成熟。还记得七年前你赴美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吗?我跑到你房里求你爱我,被你拒绝了,你说愿意等我到新婚夜当日。为此我难过了老半天,成天郁闷不乐,有一次逛街时和你哥哥不期而遇,他见我一脸愁容,便听我诉苦,然后跟我挑拨你在欧洲有不少女朋友,根本就不在乎我,要不然,也不会在我们订了婚后,还会拒绝我的以身相许。他甚至问我,你是否说过爱我的话,出于虚荣心的作祟,我骗他说有。但是这个问题却啃噬了我好久,让我直钻进死胡同,等到我做出了傻事,却来不及了!你哥哥是早就计画好那次的不期而遇,而我没想到与他共谋的人竟是养我育我的父亲!”

  “这些年来,我也吃了不少苦头。嫁入你家去适应每一个人,并不是件容易办到的事,除了成天得吞下你三位姑姑的奚落,还得忍受其他亲戚的冷嘲热讽,尤其是富荣在婚后不到半年就有了新的情妇……你以为我快乐吗?我是痛苦得哭诉无门。你爷爷是唯一肯对我付出亲情的人,我来这儿不奢望别的,只请求你回天母。他老人家也上了年纪,一心只盼你能回心转意。回去吧!让我们重新做朋友好吗?”

  “不用再说了!我不可能回去,也感激你的解释,虽然它于事无补。尽管我笃信没有永远的敌人,但是只要有选择余地,我很难强迫自己再与你为友;特别是当我忆起你老爸丁通谋,利用富荣来整我爷爷的这笔烂帐时,就令我对你起戒心。你该感激我三年前发了疯,竟起一念之仁还留了一幢别墅给他养老,没让法院查封掉。玩股票,他的确是黑了心;但是玩起期货,我可是比他更黑。他是不是又在打我的主意了?”他冷不防地将话丢出。

  丁瑷玫不语,泪潸然直下。“他已经一蹶不振了,也赔不起命。只是高估了我对你的影响力。”

  “这样最好,回去告诉他,离我爷爷远一点,少打如意算盘!若你聪明的话,趁你年轻还有本钱时,赶快找个好婆家嫁掉,否则待在天母那幢乌烟瘴气的房子里,不会有好日子过的,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忠告。”才刚撂下恫吓之语,他便轻抬手指招来侍者。

  ※       ※        ※

  李富凯腋下夹著一叠厚报纸,怒气冲天地从大开的电梯走出来,像阵阴风似的直走向董事长办公室,经过女秘书的桌前,随口对著一脸仓皇、正要起身的郑月美大吼一声:“你给我坐下!不许动!”

  然后急速绕过郑月美的办公桌,跨进旋开的自动门,来到大桌前,将王克霖快递给他的二十份欧洲金融报导一古脑儿的全摔在大桌上。

  他双拳紧握地抵在桌面,以臂撑著身躯,强忍下怒意,甚至在李介磊走入办公室时,他都保持一贯的姿势,就像是头受了伤、怒气一触即发的猛兽。

  “富凯──”

  “别惹我!”他一口打断李介磊的话,旋身死盯著老人,年轻的黑眸里闪烁出狂乱、白热的火焰。“为什么你要她出现在我面前?”

  “富凯,解铃还需系铃人啊!”

  “她不是我的系铃人。”他眯起眼纠正老人。

  “你既然有了这份认知,为何还让她摆布你的情绪?”

  “我的情绪失控是因为愤怒,源自厌恶的愤怒。”

  “你感到愤怒,那是因为你气她不义,并不是真的爱她,七年前没有,现在更不用提了!要不然,你会设身处地的为她想,你会不顾一切的呵护著她,因为这就是你。”老人一语道破孙子的行径。“你只当她是妹妹罢了,一个温柔婉约、漂亮动人、可让你重建旧时童年欢乐的战利品!你找的是一个做贤妻良母的女人,却不是一个会令你牵挂、痴狂的妻子。”

  李富凯不语,直迎视老人的眼。

  “事实上,只要瑷玫嫁了你或富荣都是件悲哀的事。她的个性太柔顺,虽然出身娇贵,却没一点性子,若瑷玫真嫁了你,恐怕她仅存的爱也会被你抹煞掉。基于这点你就该释怀,更该停止折磨自己。”

  “你错了!我的确爱过她,也很在乎她。”李富凯深深吸了一口气,偏过头反驳道。

  “你在乎个头!你们兄弟俩的个性虽然找不出一点相似之处,但一扯上感情的事倒都成了睁眼瞎子。富荣得不到她的爱,自甘堕落;你则是因为得不到她的人,得过且过。两个人都把她当成娘似的抢来抢去!你看著我的眼睛,再跟我说你爱她吧!我以性命担保你说不出口。”李介磊气孙子的顽固。

  李富凯像个大理石雕像一样,冷冷回视老人,片刻后才打哈哈的说:“你以老命要胁,我岂敢重吐一句。”

  “少跟我油腔滑调!”老人痛心的转过身,幽幽地说:“你一定还在怨我。”

  “我没怨过你,只是自认倒楣,我这一生倒楣惯了。”

  “你是该怨我才是,毕竟我肯的话,当年还是可以中断富荣与丁通谋的诡计的。”

  “你已提过了!你是怕我糟蹋良家妇女,才袖手旁观的。”李富凯没耐性听这么长串的恩恩怨怨,所以想打消老人内疚的表白。

  “不是!”

  “那么就是因为我是候补的,所以一旦富荣看上我未来的老婆,我也得眼睁睁的让出,反正孔融让梨嘛!少吃一口也饿不死我。”他双臂环抱胸前,以臀靠著桌缘,低头看著皮鞋,挖苦自己。

  “你正经一点行吗?”老人憋住笑,佯装气结的模样。这般情景让他回忆起孙子小时候被姑姑告了冤状的德行,一副要杀要砍任凭处置的傲慢样,简直狂得不减当年。不过他这个表面上铁石心肠的孙子有一个弱点──最怕自己所关心的人使出“动之以情”的招术!

  “我够正经了!你每次都来这套,以这种方式暗算我!”

  “因为我屡试不爽!”李介磊也不否认。“富凯,你父亲与我不合,所以他才带你母子俩移民瑞士。你虽没在我的屋檐下长大,只在寒暑假才难得回来一趟,但我从没少疼你一分,竭尽所能的想弥补一切──”

  “这些都老掉牙了,你非得三天两头这样回锅讲古吗?”

  “你别打岔!我现在要说的事是我这些年来一直不敢面对的错误。”老人走向沙发,坐了进去。“虽然富荣受宠,但却认为是你夺走了他妈妈,再加上你那些姑姑的挑衅,他更是恨透了你。我也知道你不想回来,因为富荣总是对你颐指气使,其他人也总是偏心袒护著他,这些我都看在眼底。我很欣慰你爸爸把你教得如此成才,比起我来是好太多了!”

  李富凯蹙眉问道:“什么意思?”

  “你父亲和我之间的关系一直是不成熟的互相较劲。他走时曾不顾你母亲的反对,和我达成两项协议。我告诉他,就要我放他出去闯天下,就得留一子给我做接棒人,另外是让你每年回国两趟,这样才可以显示出谁才是那个管教有方的人。老天明监!我这老头是输得一塌胡涂,甚至没机会跟他和解。”老人说到此,眼眶已是溢满懊悔的泪。“与富荣相比,你有主见多了,更不为人摆布。七年前,我与丁通谋在表面上虽是老交情,但骨子里却是尔虞我诈的,但我年事已衰,玩起手段也力不从心了。明眼一瞧丁通谋想藉瑷玫来控制富荣,我也有自私的一面,不愿见他得逞,为了巩固我的一片产业,便眼睁睁让富荣娶丁瑷玫,造成你对他们的恨,让你在恨中求生存,就是想引出你报复的念头,不去成为丁通谋打击我的工具。所以你该恨的人是我,是我这个愚昧、智昏的老头,不是瑷玫!”

  “往者已矣。这些都是过往云烟的陈年旧事,你再后悔也无济于事,既唤不回你儿子,也救不回我老哥;我也没恨过你,我如果留有那么一丝恨的话,根本不会待在参石。”李富凯愤慨的想将话题一笔带过。

  “那么原谅瑷政──”

  “再提她一句,我就离开参石。”李富凯的脾气又冒上来了,他咬牙切齿的警告老人,“你要我再讨房媳妇、生个曾孙,我会让你如愿以偿,但若要我走回头路,去娶富荣的寡妇的话,抱歉!那是痴心妄想!”

  “你说啥?”老人强压下喜悦,不动声色。

  “你耳聪目明,知道我的意思。我说过会给你讨房孙媳妇,但规矩由我定,你若敢插手搅局,我会让丁通谋来接手你的产业,姑且看看我有没有这份能耐!”他说著走进休息室,五分钟后换了套休闲装出来,不瞧老人一眼便跨出了办公室。

  老人盯著孙子的背影,喃喃自语:“你当然有,但你不会!”

  ※       ※        ※

  李富凯大跨步的走出办公室,全身蕴藏的那股气势磅礴的怒火,正冒著杀气腾腾的白烟,直贯上他的脑门顶。而此刻坐在门口的郑月美,因为先前没来由的挨骂已是吓得涕泪涟涟,这回见他又愤怒的出来,更是惊得跳了起来。

  面罩寒霜的李寓凯将双掌抵在郑小姐的办公栗前,冷酷的警告她:“你坐好,别动。”

  可怜的秘书只得强按捺下委屈,点头滑进了自己的办公椅,哽咽地缩在一端。

  “你给我拉长耳朵听清楚,我最恨受不起惊吓又胆小如鼠的秘书。你赶快把泪给我收回去!”

  郑秘书一迳点头努力控制住泪,强抿微颤的唇,安静坐在原位盯著火冒三丈的年轻总裁。当初她知道一表人才的总经理要从瑞士回来时,高兴得不得了,总是企盼著能吸引他的注意。但才三个礼拜,她就发现他有四件事绝类离伦、冠盖群英。

  第一,他酷呆了!

  第二,他很会骂人,损人的字眼儿从不带脏字。

  第三,他也很会钉人,凡是被他钉过的人,一定是死死地平贴在墙壁上。

  第四,凶归凶,他信赏必罚。

  “很好!克制力不差。这表示你还不是一无是处的花瓶。薪给酌加百分之十,即日生效!”说完扭头就走,留下一脸讶然、怔忡的郑秘书。

  李富凯赶著在五点前离开这幢大楼,以防又遇上那个千古罕见、令人发狂的“邻家女孩”。他一跨进电梯,命中注定的新任受气包,在电梯停驻四楼时,便跳了进来。

  他正双臂抱胸、右肩斜倚在明镜上,闭目养神。不料一个惊呼打断了他的调息,也摧毁了他所剩无多的定力。

  “李富凯!好久不见,我以为你失踪了。”是罗敷天真可爱的声音。

  他不耐烦的撑开眼皮,厌恶地扫瞪了对方一眼,冷眼打量她眉清目秀的脸庞。然而此刻的他只想独处,没心情跟人嘘寒问暖。

  “罗嗦!”他狠狠丢出一句话,换了一个站姿,以手抵住墙。

  罗敷不以为忤,关心的问:“怎么了?挨上司的排头了?”

  正好相反!他在心里嘀咕著,不想张嘴说话,免得伤了她。但是她很不懂得察言观色、又非常不识趣,就凭这两点,她绝对构不上胜任高级主管秘书的条件,她跟著安先生做事,实在是天灵灵、地灵灵的一对工作搭档。

  “别这样板著脸,告诉我嘛!我们一起把那个骂你的人损回去,骂得他狗血淋头、伤口长疮。”

  “你是谁?好烦人!”他强忍怒意,但仍冒出一句话。

  罗敷错愕地弯下腰,向前倾,轻语:“你吃错药了?我是罗敷啊!”

  “罗敷?怪里怪气的名字。”话才脱口而出,他便后悔了。

  他伤人的话犹如冷水浇头,教罗敷清醒了一半,马上打直身子,泫然欲泣的表情才刚袭上脸庞,两滴泪就不争气地夺眶而出,红红的双唇亦是一抿地往下撇。不仅二十五年来的委屈,甚至连后半辈子的委屈都由心上冒出。此刻的她不只讨厌眼前的男人,更埋怨她的双亲没给她起个好听又优雅的名字。

  “没错!但至少我该庆幸自己是个女的,若生为男人,就真的会被叫成‘罗梭’!”

  电梯门一开,她就抬高下巴,故作不在乎的跨出电梯。

  她一面紧勒包包,一面诅咒那个粗鲁的大白痴,纤细的身躯像头失心的斗牛般直朝车站撞去,嘴里还不时咕哝:“你是只猪!一只没脑袋的猪!即使有脑袋,也都是塞得满满的豆腐渣;你是根大木桩!一根腐朽、愚不可及的大木桩!朽得连蕈菇类都不屑落定寄生!你是个笨蛋!一个不折不扣的大笨蛋!笨得连如何滚蛋都不会,你是……”

  已气得脸色发黑的罗敷就这么一路叨念著,根本没留神去意识过往行人们已将她看成一个发神经的疯女人,人人皆退避三舍,她反而愈骂愈大声:“你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大粗汉!一个寡廉鲜耻的白字大王!连小学的国字都不会,还骗我你会英文!没水准、没深度的赖皮虫!”罗敷拚命以手背拭去泪水。

  而慢慢踱步尾随罗敷身后的李富凯,则是双手插在裤袋内,一派优闲地倾著头,津津有味的聆听前面正发起威、为他开路的母老虎将自己骂得体无完肤,并且下了一个结论──有够精采!

  回程途中,一个占车头,一个踞车尾,一直到终点站,两人都没对上一眼。

  ※       ※        ※

  一回到家,罗敷推门进入客厅,飞跃过正看著电视的双亲,跳过坐在地上玩著家家酒的罗子桐,跨过正跷著二郎腿、翻阅报纸的罗曼,经过墙角柜时,肩上的大包包不小心的打掉了嫂嫂从才艺班学回来的插花盆景,直冲进自己的卧室,将皮包一摔,一头就栽进厚枕头里放声疾哭。

  罗家的客厅里彷佛被龙卷风横扫而过,每个人都心有余悸地面面相觑、噤若寒蝉的不敢作声。

  “怎么啦?”张慈敏从厨房出来,一瞄到摊在地板上的惨状时,忍不住哀嚎出声:“我的盆花──”

  罗曼给了她一个嘘声,截断她的叫喊,比了比么妹的房间,轻声道:“这么多年来都没发作,也该是时候了。大概又是为了那四个字吧!”

  “什么?”张慈敏不解的问。她嫁进罗家也六年半了,从没见过小姑发这么大的脾气,自然是搞不清楚状况,直想一探究竟。“哪四个字?”

  罗曼将报纸叠整齐后往旁一搁。“我刚进大学时,她才十岁,偷偷喜欢上同班的小男生,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跑去跟人家说了爱慕的话。那小萝卜头竟对小敷说:我爸爸说‘罗敷有夫’就是一个已经有老公的女人。你有老公,我不要!耍不然我会被关进派出所。结果她一回家就哭了一夜,三天不肯去上学,还是我翘课去跟她的级任老师请假。”

  罗正宇及林玫雪无奈的互望一眼,做妈妈的就开口了:“这名字好得很呢!怎么就这么在乎呢?”

  “真伤脑筋!本来是想帮她换个名字的,但当时改名没那么容易,户政事务所的办事员说,一定得在同区找到一个同名同姓的人才能换。当然啦!这名字又构不上不雅的条件,所以──”

  “爸,没关系,我去跟她聊一聊,你们继续看电视吧!慈敏,你就暂时装作不知道这回事。”罗曼说著站起来,就么妹的房间走去。

  罗曼轻敲门板两下。“嗨!我能进来吗?”说著就走进房里。

  “你已经──进──呃!来了──呃!”依旧伏首于厚枕中的罗敷哽咽地提醒他。

  “真的?我倒没注意到。”他坐进小妹床边的椅子,看著从枕头里起身的妹妹擦拭著泪涔涔的面颊,关心的问:“要不要谈一谈?”

  她摇了摇头。

  “谈谈好!别把心事闷在肚里,蛔虫都会给你闷死。”

  那个头还是左右摇了摇,俄顷,又突然转向了!改成上下点头。“为什么──呃!你跟──罗兰的名──字就这──么好,我却得为──我的名──呃!字一生受──人奚落?”

  罗曼嘎然乾笑一声才说:“你知道吗?小敷,我一直都很仰慕古诗里的那名奇女子,若真是做了她的丈夫,实在是一件光荣的事。”

  “我要──跟嫂──嫂说。呃!”她哭笑地威胁。

  罗曼见妹妹破涕为笑,心疼地抓抓她的头发。“好了!是不是有人不知趣的又冒出那四个字?”

  “也是──呃──也不──是呃!”

  “什么意思?到底是不是?”罗曼胡涂了。

  “是四个字,但──不──是那一句。是──更令人──生气的话。”

  “说来我听听!”

  “怪里怪气!”罗敷已逐渐恢复声调。

  “什么!有人竟批评你的名字怪里怪气!是谁?我找他算帐去,品味那么差!”罗曼摆出一副流氓强替人出头的曳样儿。

  “他本来就没品味、又差劲、又低俗、又吝啬、又莫名其妙,他甚至连年龄的龄都不会写!”她一古脑儿地宣泄而出。

  罗曼以绕富趣味的眼神紧瞅著妹妹。“他?是个男的?不会写年龄的龄?该不会又只有十岁大吧!”

  听他一问,罗敷不好意思地说:“没有啦!只是一个讨人厌的新同事。我好多了!谢谢你。”

  罗曼看著小妹拿话搪塞他,就猜出了七八分。这个“他”,年龄绝对大于十,而且──绝对不只是一个“讨人厌的新同事”,看来罗敷有了一个心上人,而且还是个很不善解人意的心上人。

  “你认识他多久了?”罗曼谨慎地假装随口问问。

  “还不到一个月。好了!我真的没事了!”说著就跳下床,推著罗曼出房。“你继续看报纸吧!顺便帮我跟嫂嫂道歉。”然后将门合紧,上了锁。

  罗曼抓著头走进客厅,望进好几对好奇的眼睛。

  三张嘴一起张开问:“是那四个字吗?”

  “也是,也不是。”他学著罗敷回答道。

  “到底是不是?”张慈敏白了他一眼,气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还硬要卖关子。

  罗曼叹了口气。“是四个字,但不是那四个字,而是‘怪里怪气’。”

  一片沉静后,炮火就轰隆隆地猛烈砰击。

  “真是过分!”张慈敏劈头一声谴责。

  “那人无礼!”林玫雪也忍不住说著。

  倒是罗正宇持反对意见。“我觉得颇有创意,满贴切的。”

  结果他就被太座狠狠地瞪了一眼。

  ※       ※        ※

  周日晌午,绑了马尾辫的罗敷穿了件休闲衫及短裤,就坐在地板上和罗子桐玩著积木。

  林玫云的声音从厨房传了出来。“兰儿!小敷!看你们谁有空,走一趟小店买一瓶酱油,顺便再带一瓶白醋回来!”

  “我在写信,叫小敷去吧!她闲著没事做。”罗兰连眼都没抬,仍坐在桌缘摇晃笔杆。

  “谁说的!我忙著帮小精灵盖房子。”罗敷说归说,人已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罗子桐也跟著跃起、喊道:“小姑姑!我也要去!”

  “自己穿鞋跟上来吧!”

  一旦她们姑侄俩踏入小型超商后,罗子桐就松了握著她的手,跑到饼乾架上想乘机夹带一些零食回去,因为爸爸是牙医师,她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吃得到甜头,而小姑姑又是心最软、最好说话的人。

  “你敲我竹杠!”罗敷轻点子桐的小鼻子,低声斥道。

  罗子桐将舌头一伸,笑吟吟地递上饼乾给罗敷结帐。

  罗敷转身将酱油、醋及饼乾放在柜台上,发现已有人先她一步,她瞄了身边的人一眼,见他穿了件白运动衫及短裤,足下一双球鞋──潜意识的猛抬头,就确定了他就是那个该死的李富凯。连胡渣子也懒得刮,这人真是邋遢到极点了!

  见两人对峙于收银机前,老板也不知该先结谁的帐好。

  结果是男士先开口了:“没关系,先帮小姐结帐好了!我可以等。”

  “不用!”罗敷断然拒绝说:“请老板先帮先生结,我可以等。”

  李富凯没异议,所以老板就先结了男士的帐──一罐汽水、一袋水果、一包烟、一包饼乾、两罐黑麦啤酒,然后一一装入袋中,递给李富凯。他提了杂粮袋旋身掉头就走,甚至连一句谢谢或再见也没说。

  罗敷一脸愁容地付了钱,捉起罗子桐的小手往店外走。她垂著头、心事重重地看著地面,走了一段路后,突然一堵人墙就迎面直逼而来。

  “对不起。”罗敷向差点相撞的人道歉,机伶地往右挪,想让路给人过,怎知那堵墙也跟著往右挪,她见状忙又往左滑步而去,不料那堵墙又跟著她往左靠。忍不住气恼,罗敷抬眼要去瞪那个活动墙主人,才望进那对有神的黑眸。

  “好狗不挡路,你挡在这儿做什么?”她没好气地问。

  “想跟你道个歉。”他义正辞严地回答。

  岂料罗敷还来不及开口,罗子桐已童言无忌的冒出一串话。“你就是那个‘怪里怪气过分又无礼的人’吗?”

  罗敷恨不得有个地洞让她往下钻,但现在挖洞似乎嫌迟了点,便急忙以双手捂住侄女的小嘴巴,轻拧她的肩头。

  而李富凯已嘎笑出声,黑黝的眼底闪烁著太阳的金光,然后说:“看样子,你们一家七口都知道我是那个怪里怪气过分又无礼的人了!”

  “是六口。我大姑姑不──”她的小嘴又被堵住。

  罗敷当下低头丢给罗子桐一个严厉的表情,警告她别再开口说话,然后扬起头对他说:“不希罕!”

  “我是真心想跟你道歉。”他说归说、做归做,仍是一指勾著杂粮袋就往后肩抛去,另一手则插进裤袋内,不客气地摆了一个三七步的站姿。

  “有人道歉时是这般站的吗?没诚意!”她牵起子桐的小手要从他身边绕过。

  他眼明手快地从裤袋内抽出手掌,逮个正著地扣住罗敷的手肘,强将她扳过身解释:“没办法,这是习惯,我就是这样站大的。你说吧!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满意?”

  “满意?!”罗敷将手肘抽回,瞪大眼睛反驳:“不会有满意的解决方式。你每次都先出口伤人,然后以为简单几句话道完歉、拍拍屁股就可以了事,我不屑跟你这种人做朋友。”

  “我可是把自尊放在脚底下跟你赔不是!你的架子可别愈摆愈大!”

  罗敷听他如此狂傲的口气,便怒不可遏,悻然道:“你这人简直是莫名其妙!”

  “多谢!已有很多人告诉过我了,”他一副无赖样地回嘴:“你换句新词儿,可能还比较有一鸣惊人的效果。”

  “你知道吗?”罗敷眯起一眼,皱著鼻警告他:“高傲会导致人的毁灭。”

  “话是没错!那么你是毁灭前,我是毁灭后,咱们可一起拍个公益广告,实地解说高傲的罪愆。”他依然故我,根本不睬她的言下之意。

  看著两个大人针锋相对,罗子桐已不耐烦地拿出饼乾盒,拆了包装吃了起来,还不时左右来回上上下下打量她的小姑姑及这个怪里怪气的人。心想卡通影片都没这出活短剧精采哩!

  罗敷听他满口不在乎的语气,樱唇已颤抖得发不出一句话,最后才深深地吸入一口气,流转眼珠子扫到他的杂粮袋,心中一计油然而生。“好!反正我的家人泰半都知道你是那个声名狼藉的家伙,只要你跟我回家吃中饭,当著他们的面跟我赔罪,我就相信你是真心想跟我道歉。不过,就怕你没这个胆!”

  他不动,依旧是那流氓式的三七步,脚尖还一迳的在地上踏点,头微微一倾,嘴一努、像是在衡量她的话似的,足足二十秒后才说:“可!现在就走吧!”

  罗敷没料到他会这么乾脆的答应,讶异地微启樱唇,倾身问:“你不先回家换换衣服、刮个胡子吗?”

  他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往自己身上瞧。“有必要吗?反正衣服换来换去都是这几套,胡子刮来刮去还是照长不误。”

  “你至少换件衬衫吧!”

  “大热天下,我怕中暑。若我在府上晕倒,岂不是又要被讥为怪里怪气过分无礼又──体弱多病的人。莫非你又有一个姊姊是白衣天使?”

  他说得好顺口,让罗敷没法再劝他打消念头。其实她不是真心想邀请他,只是想试探、捉弄他,没想到他死咬鱼的不放。这下可好了!




第4章

  五双长箸不约而同地伸进圆餐桌中央的大瓷盘里,动作一致地夹起了五粒白热腾腾的饺子回碗里后,便一一闷不作声的低头猛嚼盘中飧。唯独罗兰、罗子桐、李富凯的那三双筷子是优游自在地穿梭于桌面上,根本无视于僵硬的气氛。

  “李先生,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罗兰眼尖的盯著李富凯。“我有一位同学的男友跟你长得还真像。”

  “她的芳名是──”李富凯的眼皮跳动了一下,假意随口问。

  “丁瑷玫。”罗兰报出了名,一双慧眼目不转睛地看著他的反应。

  李富凯面带有趣的笑容,心里却暗咒近来时运衰竭,人一旦倒楣,走到哪都会撞墙壁。罗大小姐的姊姊的确不是白衣天使,没想到却是他老情人的同窗旧友,还是个在学堂执“教鞭”的!真是衰到家了!为今之计就是──装傻!

  “我是平凡大众脸,有很多人将我错认为别人,所以走在街上被陌生人认做儿子、孙子对我而言是家常便饭了,甚至直冲著我喊爹的小孩都有。当然也有不少人说我长得像潘安,甚至说我是贾宝玉投胎转世的也大有人在,不过这两位旷世美男子我都没见过,实在是天不从人愿,可惜得很。”他才刚在结尾处尽上句点,五张原本塞满“金元宝”的嘴,差点将业已嚼栏的“碎银子”全数喷出来。

  罗曼赶忙起身藉口要拿卫生纸,捂著嘴就躲进了浴室,他将门一关,就坐在马桶上狂笑不止。

  张慈敏说要舀汤,双手抓起空碗公就闪进厨房,身子往墙壁一靠,便抱著肚子、淌著泪地嗤嗤猛笑。

  罗敷从没见过有人如此大言不惭往地自己脸上贴金过,气得差点去拧捏坐在身旁的他的大腿。

  倒是林玫雪及罗正宇交换了一个会心的微笑后,释怀了。

  毕竟这人够聪明,懂得以幽默化解尴尬又僵硬的气氛。小敷怎么会认为这人是忠厚木讷的大傻个儿呢?林玫雪想著,即刻以箸夹起一块鸡肉,放进李富凯的碗内。“来,多吃菜。这块肉算是伯母对你刚进门时招待不周的歉意。”

  “谢谢您,伯母。”李富凯郑重的道谢。

  罗曼克制住自己后坐回圆桌,仍是笑眼打量眼前的人。心想这人不简单,绝非等闲之辈,只有他那个傻小妹才会把人看走眼。

  “李先生,你今年贵庚啊?”罗正宇伸出筷子夹菜,随口问问,怎知无意间竟点燃一件小纷争的导火线!

  “我三十五。”

  “他三十!”

  李富凯和罗敷同时报了数后,皆咬牙切齿,不高兴地扭头互望对方一眼。

  “你明明就是三十岁,为什么要多报五岁?”罗敷压低音量,不顾家人有趣的眼神,语带谴责的说:“你又不是年届五十五,虚报年龄有退休金可领。”

  “谁告诉你我三十来著?”他斜睨罗敷一眼,依旧动著筷子将食物往嘴里送。

  “你自己说我说是就是罗!”这人还真健忘!

  “我叫你去跳河,你也去吗?可见你看人的眼光及判断是非的能力一向不准。我三十五岁!少报五岁不会让我看来更年轻。”说完就转头对罗正宇道:“我的的确确是三十五岁。”

  “嗯──很高兴见你们达成共识。”罗正宇松了一口气,已不敢再问任何问题,免得累了这两个冤家。

  用餐完毕后,李富凯和罗曼便坐在客厅内聊天,两人年纪相当又喜欢打网球,所以投缘得很。罗敷则坐在沙发上以肘抵膝盖,撑著头,无聊的看著电视,还频频转头望著那两个大顽童有说有笑的喝著啤酒、哈著烟草。

  罗曼在抽烟!他多久没抽了!李富凯这个人不仅粗鲁、厚脸皮,还是个标准的“燕朋”!

  结果三点时,他们竟相约要去打网球,气得罗敷连句再见都懒得说,就把自己关在房里生闷气。

  笃!笃!一阵叩门声传来。

  “罗曼!你给我滚!”她头也不回,劈头就是一顿骂,“胳膊向外弯的墙头草。”

  门边的人嘎笑出声,“那就是说我不用滚喽!因为我不是罗曼。附带声明一点──人类胳膊的骨骼构造的确是向外弯的。”李富凯双臂抱胸,倚在门边,嘻皮笑脸的说:“我们要走了,你要不要来?”

  “不去!我又不会打网球,要我做球童?作梦!”她扭头将下巴翘得更高。

  “不会要你做球童的,反正你跟上就是了,我不会亏待你的。三分钟给你考虑,不来别后悔。”

  结果罗敷双颊鼓鼓还是跟了去。心中还不时咒著,他不但没当她家人的面跟她公开赔罪,反而还一一安抚她家人的敌意,而当初口口声声要帮她出气的哥哥甚至已临阵倒戈。这个人简直是走运!

  他们的确没让她当球童捡球,却派给她另一份差事──罗子桐的保母。既然她气不过,便故意买了一大筒巧克力冰淇淋和小侄女共享美食,为了就是要和罗曼唱反调。

  等他们打完球时,已六点了。罗曼带著罗子桐和张慈敏大手一挥,开了车便走了,撇下她一人呆站著,等著淋浴换衣服的李富凯。

  他出来时,已换了件清爽的短袖白衬衫及黑色西装裤,连鞋子也变成黑亮的皮鞋,刚刮过胡髭的清帅模样,吸引不少过往行人的目光。

  但是罗敷彷佛瞎了眼般,无动于衷的站在他身边,冷冷打量他,“你不是怕热吗?小心中暑!”她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即使他身披龙袍也绝对没个皇帝样。

  “中暑!在太阳快下山时?我看是月晕还比较有可能。”他拿起提袋及网球拍,另一手牵起罗敷的手。“走吧!”

  “走?走去哪儿?”她咕哝著,被他猛的一拉,差点绊倒。

  “去参加一个婚宴。”

  “婚宴!”罗敷大吼,甩开他的手,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装扮。“穿短衫及短裤去喝喜酒?我不去!会被人丢出来的。”

  “谁敢!”他恶作剧的看她面带难色的脸,“再说又不是你当新娘,打扮得再花枝招展也没人会理你一眼。”

  “你居心叵测!”她还是不信。“你心存报复,自己回家拿球拍时就打定了主意,却没知会我一声。”

  “我不是,只是诚意想邀请你跟我一道赴宴。”说著抓起她的手,好像拖著一条小狗一样,强迫她跟上,叫了辆计程车。“很抱歉我没事先告诉你,那是因为我认为你这样穿没什么不妥。”他哄著她,催促她上车。

  等到她步下计程车,自觉茫然、渺小地站在举行婚宴的豪华大饭店前,才惶恐的意识到自己的穿著不仅不妥,而且是大大的不妥。所以她沿路低著头,想闪躲人来人往的目光,拿他当挡箭牌似地紧跟在他身后,穿入饭店大门。

  “大小姐!你当我是导盲犬啊!抬起头来看路啊!”他哭笑不得的在饭店正厅煞住脚,转身面对她,一手轻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的视线与他交会,一触及她那对怨怼的明眸后,叹了口气。“别这样,很多观光客也是这样穿的,你就把自己假想成一名游客,不就成了。”

  这一招有效。罗敷当下放眼浏览金碧辉煌的正厅,当真就看到一些穿得比她还邋遢的人正器宇轩昂、神气的迈开步伐,便也打起了精神。

  “喂!李富凯!你准备红包了吗?你知道最近的行情吗?”她一旦恢复自信后,就变得聒噪异常。

  “行情?什么行情?股市行情,还是暗盘行情?”他装傻地问。

  “看样子你一点概念也没有,上回我有个同学结婚时一人是一千六。你包了多少?”

  “两人就是三千二了!”他避重就轻的闪过她的问题,拿话搪塞她。

  罗敷以为他已准备妥当了,就吁口气、笑眼打量眼前的贵宾厅。这桩姻缘是“李官联姻”,人口处还挂了一大幅经过油画处理的新人照。

  “喂!新郎也姓李,跟你有关系吗?”她趁著李富凯到招待处交付礼金时问道,见他拿出一个红包袋放在桌上,并交代接待人员说:“待会儿再开。”转身拉著她进入宴客厅。

  事实上,当接待员打开红包袋时,发现里面装著的并不是白花花的钞票,而是进口日制跑车的提货单。送礼人则是女方的堂哥。

  “喂!李富凯,你回答我啊!”

  他终于停下,转头皱眉警告她:“我不叫‘喂!李富凯’。我单姓一个‘李’字,你要就直呼我‘富凯’,不就尊称我‘李先生’。”

  他们僵在人口处。罗敷一双活灵灵的大眼,骨碌碌地转著,像在考虑他的话,“好吧!喂!李先生!你和新郎是亲戚吗?”

  “你吃一顿饭都得这么做身家调查吗?”他狠狠瞪了眼前这个刁钻的女孩子一眼,投降的说:“新娘是我姑婆的孙女,她姓官。新郎倌虽跟我同姓,但八竿子打不著。罗大小姐!我们可以进去了吧!”

  “当然可以,我饿昏了!”罗敷说著就走在前端,丢下一脸讶然的他,并回过头对他皱眉,“你不饿吗?还杵在那里干什么?”

  他想掐死地,但他没有;因为他发现自己竟有点儿舍不得去拧断她纤细的粉颈。他挑了最近出口的桌子入坐,同桌的客人大多是新人双方的旧识,他们彼此客气的问声好后,便各聊各的。

  “既然这是你堂妹的婚宴,那么在场出席的人应该有不少人是你的亲戚才对啊?”罗敷夹著第一道冷盘,在他耳边细声低问。

  “话是没错。但我和他们合不来,也谈不上话题,坐这儿我轻松自在些。”他轻描淡写的跟她解释原委。

  “对啊!这些人看起来都好像很有钱的样子哦!”罗敷说著就瞧见有位贵妇人挥著软棉般的青葱纤手,和另一位甫抵达的妇人寒暄。她手腕上金表、金链、翡翠玉环敲得铿锵作响,十只手指头上,就有七只是套著光彩耀眼的宝石钻戒,浓郁扑鼻的香水味熏得人头昏眼花。

  李富凯不予置评。罗敷见他大概是自认为是人家的穷亲戚,不想和人有太多瓜葛,便不再继续追问谁是他的亲戚。

  “这席开六十多桌,新人敬酒不累昏才怪。”罗敷仰著头数著桌数。

  “想知道多累的话,改明儿找人嫁一嫁,请个一百桌,你就冷暖自知了。简直是活受罪!”

  “听你的口气倒像是经历过似的?”罗敷开玩笑的反问他。

  但他没反应,只是掉转头去。罗敷见他又成了闷声鼓,打了也不会响,便将注意力集中在佳肴美食上,瞄到圆桌中央的那盘大龙虾,伸长臂膀要用筷子夹起其中一尾,但豪华圆木桌转来转去没个定性,她的手又不够稳,再加上那只龙虾就好像生了一对羽翅,罗敷才一挑起,它就又飞跃回盘里。屡试了三回,龙虾依然是好端端地躺在盘里,举起前螯跟她示威。

  目睹一切的李富凯看了也痛苦,便帮她将虾夹到小碟子内。罗敷只顾吃,喜孜孜地看著那只龙虾,对他这种体贴的行径倒没有任何感觉,但后头传来一阵咳嗽声,教罗敷倏地回头一探究竟。

  “年轻人肯体贴女士,倒还是有药可救。”说话的人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他手拄拐杖,目光锐利的瞥了李富凯一眼,然后回给她一个慈祥的笑容,就挪动矫健的步履走到最里端,人坐于双喜字下的主桌。

  “他是谁?坐主桌呢!我看他走起路来稳稳当当,怎么还拿一根拐杖?”

  “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他嘴一抿,不想回答她的问题。

  “你放心,十二生肖里没有猫,因为被聪明的老鼠气走了,所以好奇心杀千杀万也绝对杀不死一只猫。”

  听她这么一说,李富凯大有望洋兴叹的感慨,身旁的罗敷有时敏感异常,有时又迟钝得令人想上吊自尽以求解脱。以往他对这类型的小女人是避之唯恐不及,但她就是有办法令人又恼又怜。他忘情的凝视眼前的罗敷,看著她正专心的剥著龙虾壳,就好像在跟龙王做肉搏战,最后龙王战败身亡,她示威似地举起筷子夹起龙肉往嘴里送,脸上一副大战后的满足样。

  他挪回目光,想著自己就还有一丝丝良心及理智存在的话,应该就此停止和她牵扯不清。但随后想想,他的良心早在七年前就遗落了,这些年来所遇上的女人一个个皆梨花带泪地宣称是为爱而嫁,但到头来还是为财而离,而究竟是为财、为爱或是真为他的人,都没让他费心在意过,只除了丁瑷玫。当年他得意扬扬的从美国带回那纸交易合同,跨进天母那幢大宅时,多少人等著看他们兄弟俩演出同室操戈的闹剧。他为了不让那些心怀恶意的人得逞,忍怒跟他的哥哥及新任嫂嫂道贺。从那天起他拒绝再靠近那间屋子,而他痛苦的原因也不是真爱她,只是因为失去她的人而感到羞辱罢了。李富凯!你根本没有心。

  “富凯。”一声柔柔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循声回望,脸上的俊容霎时冻结。

  “嗨!”他冷淡有礼的应了一句,随即伸手搂住罗敷的腰,将她扳过身,拉她坐上自己的腿,让她亲密的背靠自己,然后以双臂紧揽住她。

  罗敷被他突如其来的举措吓得呆坐在他大腿上,右手还拿著油腻腻的食物,左手则是皱成一团的手绢,两个眼珠子瞪得跟金鱼眼一般,直望进一双翦翦秋水。罗敷一见到丁瑷玫的第一印象是气质高雅的美人,犹如从古书里悠然苏醒的仙女。

  这位美妇对她露出一个轻浅的微笑后,将目光挪向紧揽在罗敷腰上的大手,只见她震了一下,哀怨的将目光拉回,直视李富凯,“怎么不到前面坐呢?他们留了位子给你,很多人都想见见你。”

  “不了,我们得早一点回家,是不是?”他突然以一种令人酥麻无力又扣人心弦的语气,对罗敷低喃。

  罗敷力持镇定,心想自己才吃不到三样菜,他就说要早一点回家,平时难得听他说句好听、贴心的话,一见到美女反而对她温柔起来,分明是拿自己当挡箭牌,她也不好拆穿他的伪装,但走之前得先弄清楚这女人的来历,于是也附和地说:“对!我家住得偏僻,得早点退席。我叫罗敷,是李富凯的同事,你是──”

  他没等丁瑷玫说出口,便扯掉罗敷手上的食物,抱著她站起身,待罗敷站稳后,才提起手提袋及网拍,拉著她直往出口走去。

  ※       ※        ※

  盈月下,于绿树成荫的仁爱路人行道上,只见两道影子被月娘的柔光拉得细细长长。罗敷追著自己的影子跑开他一阵后,又转身让影子追著自己回到他身侧,气喘吁吁地蹲下身子。川流不息的车阵从两旁呼啸而过,四周繁华的喧闹声却好像被一层隔音玻璃阻隔一般,丝毫没干扰到他们。

  罗敷蜷缩地蹲在地上不动。他则是绕著她,以她为圆心信步来回转著,双方都迟迟不肯开口。夜凉如水,驱淡了炎热的暑气,一阵微风吹来,将罗敷的头发自颈项挽起,舞弄著她细柔的青丝,宛如一匹迎空飘扬的黑天鹅绒。

  “你不问吗?”他终于蹲下身子,临空拈起一缕飘摇直上的青丝,以食指慢缓缓地缠绕起来。“平时你不是好奇得很,怎么在这个节骨眼时反倒静得吓人?小心变成闷葫芦!”

  罗敷将头自膝间抬起,平视他,反问了一句:“我──该问吗?”

  他僵愣不动,原本紧绕长指的乌丝,霎时一圈一圈的松开,最后柔柔画过他的肌肤,从他的指尖滑落曳下。

  她做了什么错,你竟忍心这样对待她?李富凯!

  他咒骂、谴责自己伤了她的心,告诉自己无心亦是罪!他当下做了决定。“你当然该问!你若不问的话,会令我深深感到遗憾。因为我想我已经喜欢上你了。”他无法说谎,这辈子他大概是注定与爱情绝缘了!但是他是真心喜欢她。

  罗敷闻言站起身,直视仰望他的那对黑瞳。“谢谢你的好意!但我还是不问的好,每个人多多少少会想保留一些珍贵的记忆,尤其是隐藏在内心深处、那股隐隐作痛的记忆。如果你还痛的话,就不用勉强自己说出来,因为我并不想听。”

  他聆听罗敷的心声,心中没来由的抽痛。她是一块瑰玉,一块善解人意的瑰玉,如果他能早些年拾起这块玉的话,该有多好!老天爷为何要让他这个失心多年的人,无心地去踢到这块玉,还捡了起来?他想保有它、珍藏它、日日夜夜为它浇水滋润,让它生意活苏、光彩耀人。但他办得到吗?只怕他粗心大意,一不小心滑了手,玉毁魂离。

  他宁愿自己破败不堪的心直碎成千万瓦砾,也不愿这块玉沾染到半点尘埃。

  “你是对的!”他站起身将她揽入怀,让她头倚在自己的胸膛上,一手顺著她如云的青丝,无语仰望咬洁的月盘。他必须放掉她,趁一切都还可以遏制住时放掉她。

  他始料未及的,是松开这块玉的结果,竟会带给自己如此椎心的失落感。

  ※       ※        ※

  接下来的一整周,忙碌使罗敷没空去治疗那份伤痛。

  自那夜起她就没再见过他一眼,但脑海里竟全是他的影子,愈是想把他锁在脑子的最底层,愈是难办到。他可能根本就不在乎她,说喜欢她,只不过是想安慰她罢了,不然不会真的就断得这么乾脆;她告诉自己这又是一厢情愿的单恋了!

  调整办公大楼的公文已下来三天,整层行政单位在今天早上已移至十三楼,原本在九楼的人寿部往下挪至第四层,十三楼的参石重机则搬入第九层楼。这样的局部调整省了牵动每层部门。搬移的风声为死气沉沉的气氛注入一股新的活力,但免不了仍会引起一些怨声。

  罗敷一边卸下公函夹,一边听著其他部门的两位女同事嘀咕著。

  “是谁要我们这样搬来搬去的啊?真是累人。”

  “是总经理的意思。其实我也觉得搬上来比较妥当,以前跑上跑下的将公文归档累死人了!”

  “是罗!以后就不能偷偷溜班出去逛了。”

  “这倒是实话。听说总经理人虽生得俊俏,于公可是严厉得很,少有嘻笑怒骂的时候,于私脾气暴躁更是不在话下。他这趟回来,钉了不少主管,甚至连续召开三次董事会,每次都狠狠的刮那些老董。光是想到这点,我就可以谅解他所有的暴君传闻,因为那些颐指气使的老骨董实在令人生厌。”

  “总经理叫什么名字?”

  “既然是董事长的孙子,那一定是姓李了。”

  “看样子没人知道,问问人事室的罗小姐吧!”

  罗敷被问得也傻了。“他的名字?嗯──这两年半来我收到的传页文件都是签署英文名字,而且潦草得难以辨职,只知道他的第一个英文名是frank,缩写是f·k·lee。他所有的公函皆是以英文发函,所以我也不知道他的中文姓名。”

  罗敷将资料、文件按部就班的排列归档整齐后,拿起两张公文函就走了出去,直上十五楼。

  “郑小姐,有好消息!你的调薪单出来了,还有潘经理的晋升公函也拟出来了,麻烦你帮我往上呈。”

  “放著吧!罗小姐。他们正在开会,再过五分钟就十二点了,中午用餐休会时,我再帮你送进去。”

  “又开啊!一个月来这已经是第四次了。”罗敷也忍不住聊了起来。

  “总经理说既然他们那么爱管事,就让他们管个过瘾。如果老董们答不上他的决策有哪里不妥的话,就要请他们出局。他的用意是要老董们将矛头指向他自己,少找我们的碴。如果我们做错事,开骂的也该是他,轮不到‘冬烘集团’。”

  “这下有福了!安先生就可以按照正规程序来录用人,不用顾虑某位董事的人事安插。”罗敷为自己的上司松口气。

  “对了,上回我不是跟你提过,林副总的秘书倪小姐再一个月后就要出国深造,出了个空缺等著交接,已悬了一个礼拜。你上回说要回去考虑,结果如何?”

  “嗯──我看还是待在原位吧!应该还有人比我更适合那份职务。”罗敷婉转的拒绝了。

  郑月美会意的点了头,考虑几秒后便冒出一个问题。“罗小姐,你认识董事长吗?”

  “董事长?”罗敷搞不清为何郑小姐会有此一问。“我进公司已两年,一面也没见著。公司年终请尾牙也是分批请的,我只见过林副总而已。”

  “那就怪了!董事长和总经理为了这区区一个秘书空缺吵翻了天。董事长指名道姓要你接手,赞你语言能力强,办事效率又高,一个人能将数千名员工的资料做妥善的规画。但总经理连看都没看就把你的名字删除了,他说你资历不符,跟著安先生可以再多学些经验。真是可惜,那份薪津应该不错呢!其实也是董事长要我私下询问你个人的意见,既然你对这份工作也没兴趣,我想也好,免得受副总的气。”郑月美以过来人的身分安抚她。

  罗敷笑而不答,心底却松了口气,她跟那个林副总绝对是合不来,因为她摺伞的技术差透了!

  这时会议厅的门大开,鱼贯步出的董事们一个个皆面带愁容,其中的一位更是怒气冲天,咆哮的来到电梯前。

  “这是什么世界?反了!还有敬老尊贤这档事吗?那浑小子在十岁以前还攀著我的膝盖,缠著要我抱哩!当年是可爱小天使一个,现在翅膀一硬,倒成了恶魔王一个,竟然教我回家看电视、抱孙子、颐养天年!”

  “都快八十了,不在家颐养天年,你还想做什么?我说你们一个个都老胡涂了。他也没说错,我们是该松手了。再说挪出百分之五的股权让各部门的管理阶层认购,也是一个挺不错的主意。”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夫人笑嘻嘻地劝说著。

  “我没那么不通情理,他的话我也能接受,但是他竟指著我的鼻子喊我‘老贼’!什么东西!他西洋墨水喝多了,就可以罔顾中国道统啦!”

  “他只是暗示我们可以下台一鞠躬了!子语原壤:‘幼时不知悌,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又有云:‘老者;尊也。’喊你老贼还是尊敬你呢!”老太太又是一句安抚。“更何况他先敬称你‘何爷爷’,你摆了副臭架子不理人,他换了句‘何董事’,你还是闷不作声,一声中气十足的‘何老贼!’倒是一竿立影见功效。”

  “郭璧霞!你怎么老是帮他说话?”

  “我是就事论事,而且他也没惹过我啊!大概他还记得在我身上撒过尿,毁了我最称头的一件旗袍吧!”

  “你最好是以那泡尿去跟他解释‘杯酒释兵权’的典故,不然我们一定会被他活活气死。等一下复会后,不知道又要想什么词儿来损人了!”

  电梯门一开,七、八个董事便鱼贯踏进电梯;电梯门一关,罗敷和邹月美才忍俊不住、噗哧大笑出来。

  “我先回去了,若总经理签过公文的话,请你再给我一通电话。”罗敷说完话,便朝楼梯口走去。

  她才刚离开,李介磊及李富凯爷孙俩就从会议厅跨出,两人又在激烈的争辩。

  “瑞士那边的业务叫王克霖顶著,你甭回去了!”

  “这是什么话儿?我各部门的关节都还没为他一一打通,这么仓卒行事会毁了他,好不容易把他栽培起来,我不能依你个人喜好就功亏一篑。再过一个半月后,我一定得回苏黎士。”他坚毅的口吻丝毫没有妥协的余地,三言两语便推翻李介磊的要求。

  “这边的事业怎么办?我也八十一了,管起人来一点意思也没有,老早就想退休。你一迳的劝说那些董事回家含饴弄孙、享享清福、年终等分红,开会时讲得头头是道,教我听了不动心也难。你倒是赶快生个娃儿,让我也享受含饴弄孙的乐趣啊!”

  “你虐待我还不够吗?现在又打起我儿子的主意。你这金算盘打得还真是精。”李富凯嘲弄道。

  “你非得再三提醒我那件事吗?想逼得我愧疚?”

  “岂敢?我倒要谢谢您哩!没有您的鼎力相助,我在学校所受的童子军训练也是无处施展。人家十一岁时是玩弹弓、捉泥鳅、打弹珠;我十一岁时却得驮著一袋重达五公斤的包袱,独自搭机绕过半个地球,到您的‘阿房宫’去觐见您,还真怕我忘了根,两个月密集式的国文填鸭,强迫我背诗、念诵古文。没犯错还会被‘东宫太子’捶得死去活来,人家做了荒唐事倒一迳推到我头上,您那些‘娘娘’不分青红皂白右一个耳光、左一记巴掌,打得我乐此不疲。十个寒暑的磨链让我成长茁壮不少,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还练就出一身刀枪不入的本领,什么勾心斗角的诀窍我都学会了,回欧洲运用起来倒也伸缩自如、游刃有余。为此我叩头感激爷爷您都来不及,岂敢逼得您愧疚?”

  “你还是没原谅我。”老人的眼神倏转黯然,叹了口气。

  “你我之间根本谈不上恨和原谅!我只不过是记取教训而已,若今日你我之间已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时,我不会单单发个牢骚就了事。难道就只准你可以唠叨?”

  “那就少在我催你结婚的时候,搬出这么多废话!”

  “我只是不愿意再看著自己的骨肉步上我的后尘。”

  “那么罗小姐的事──”

  “我解释过了!她太年轻,做事莽莽撞撞,又不懂得权衡轻重,光靠办事能力强是行不通的,你把她调上来,只会逼得她递出辞呈。”他不耐烦的打断老人的话,心知他这回又要从中撮合,但他自有考量,若罗敷真能适应林副总的行事方式,他不会剥夺她晋升的机会。

  然而李介磊心里想的和表面上说的,却完全是两码子事。以他孙子强硬派的个性,真要磨链一名员工时,还会怕逼得人辞职?分明是舍不得见那丫头吃苦受气。

  “对不起……”郑月美目视他们走近,趁著空档插话进去。“总经理,人事室送来两份签呈,您是否可以过目一下?”她已渐渐摸透总经理的脾气,只要她工作认真、态度积极、有话直说,绝对可以赢得上司的认同。

  李富凯蹙眉盯著郑小姐手中的文件,身子晃了一下,好久才说:“你先将签呈搁在我桌上,等我开完会再亲自拿下去给安先生,顺便跟他讨论一些细节。”

  ※       ※        ※

  李富凯独坐餐厅一隅,一口仰尽苦涩的龙舌兰,回忆一周来自我折磨的情景。为了避开罗敷,他刻意调整上班时闲,减少跟她面对面的机率。每天下午五点整,他会站在办公室的玻璃墙前,俯瞰那纤细的人影踏著曼妙的步履,跃下广场的阶梯,直目送她的背影在转角处消失后,才依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星期一。

  她穿了一件可衬托出她细嫩肌肤的鹅黄洋装,头发自然散落于背脊,教他不禁忆起沉醉在她发香的滋味。

  星期二。

  她较平常晚了半小时才步出大楼,穿了一件短袖衬衫及长裤,疾步走进对街的一家面包店,不消一分钟,就见她啃著面包朝车站走去。

  星期三。

  靛蓝的弩苍因霸道乌云的掠夺强占而霎转阴暗,原应直落的雨被不解情的风吹得乱了绪。狂乱的雨点不大也不小、不遽也不慢,但却失去了方向与定性。即使人撑了大伞,还是会被淋得一身湿透。她以一只大包包顶在头上抵挡雨势,跨过积水成滩的广场,小跑步的冲下了阶梯,躲进了对街的骑楼。因为骑楼上尽是一片黑压压的头颅,挤满避雨的人潮,于是她便在雷达眼上消失了!他只冀望她别感冒才好!

  星期四。

  她步出大楼,才走了几步,就停驻广场前良久,她抬起右手肘,自口袋里掏了样东西,忽地肩头便是一耸。一会儿,经过他努力的观察与推敲,才恍然悟出她正打著喷嚏,而且还一连耸了三次肩。唉!她还是感冒了!

  星期五。

  她换了件牛仔裤同一群女孩走出大楼,出乎他意料之外,她没循著回家的路线走,反而跟著那批女孩朝反方向离开。不知她康复了没?若没有的话,还带病跑出去玩,似乎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她简直是不知轻重!

  大概是思及周末一连两天没机会见到她,所以他的心情就急速逆转,变得异常浮躁,直到今天早上开会时,情绪都还不太稳定,得罪了不少人。偶然之间,一听人提及人事室,罗敷的容颜又钻进他脑里,教他根本忘了这一周来避著她的理由。

  ※       ※        ※

  五点五十分!

  罗敷马不停蹄地伏在办公桌前,这周来有一半的时间全花在发呆作白日梦上,若再不把正经事办好,她有愧于心。

  “小姐,你这里有没有治疗心痛的狗皮膏药啊?”

  罗敷讶异地抬起头,看见眼前的人后,嘴一抿答道:“我没有狗皮膏药,倒是有铁槌和十字钉。你将十字钉瞄准心痛患部,再拿起铁槌重槌钉子三下,便可止痛──哈──啾!”

  他忍著笑,趴在她的隔间板上低头看著她办公。“你感冒了?”他递过自己的手帕给她。

  “不用你提醒,我自己清楚得很。”她鼻头一酸,泪水忍不住夺眶,拒绝他的好意,最后不顾雅观与否,便将笔一摔,抽了张纸巾,用力擤起鼻涕。“你有何贵干?”

  “帮郑小姐送份文件给你。”他放下了公文,走到她桌旁,拉一张椅子坐下,用手肘撑著脑袋,看著她办公。“不早了,还加班?”

  “不是,是我今天工作效率差。谢谢你送公文给我,你可以走了!”

  “我等你。”他说著就将长腿交叠,轻松打量眼前振笔疾书的罗敷。她长密的睫毛上还凝聚著两滴晶莹的泪珠,粉红的鼻头可爱的挺起。这般光景让他忆起念小学时,有位同班女同学因为没交作业,被老师罚抄生字的可爱模样,令他不禁莞尔,心中怜意顿生,直想将她拥入怀中。但是向来公事公办的他,没做出任何举动,只是安静地坐在她身侧,欣赏她的侧影。

  等罗敷的工作告一段落时,已七点半了,他知道罗敷是饿不得的,便带著她找了家饭店。

  “来饭店吃晚餐?”罗敷担心地望著他。

  “无所谓,反正是自助式,我知道你现在饿得很,绝对亏不了本。”他这话说来柔得软绵绵,不细听根本听不出他的嘲弄。

  她放心地夹了好大一盘的食物。

  “还在生我的气?”他倾身问著正闹别扭、低头专心吃著大餐、不肯回视他的罗敷,心想女孩子似乎和吃特别有缘。

  “我没有在生任何人的气!”罗敷用力叉起一块肉,送入口中。

  “那你这般泪眼汪汪的模样又怎么解释?”

  “我只是气自己没专心工作罢了!”

  “小骗子!”他说著从自衬衫口袋掏出一只烟盒,抽出一根雪茄叼在嘴缘,右手拿著打火机,左手正要点燃烟头,不料罗敷摔下刀叉,伸手就拔走了他唇边的雪茄。她的动作快又准,教他大眼一睁,愣了一下,有点搞不清状况。“你真是的,小心烫伤手!”

  “不许抽烟!最起码别挑我心情恶劣的时候抽;因为你吊儿郎当的模样令人火冒三丈。”她将细雪茄一折,丢进了烟灰缸内。“你才进公司没多久,就开始用起昂贵的奢侈品,进口雪茄、名牌打火机、名牌手表,像你这般不知节度的消费方式,再多的薪水也不够你花。”

  “好!我不抽进口雪茄,改抽长寿好吗?感谢骆驼牌已销声匿迹,要不然我的肺有罪可受了!”

  “抽长寿还太便宜你!”罗敷忍著笑意,勉强接受道。

  见她娇态显露,他松了口气,即使牺牲整包雪加给她折个过瘾都值得。一个月前,若有任何女人敢管到他头上,他不掉头就走才怪,但面对眼前端坐的人,他的心是软得可怜。

  “听郑小姐说,有人想调你上十四楼,是真?是假?”他试探地问。

  “我不想上去,反正那个暴君总经理──”

  “暴君总经理?”他打了岔,以手盖著已然眯起的眼,半睁半合地询问。

  “对啊!大家都这么叫总经理,更夸张的人还猛传‘天威不可测’之言。还有人唤他做恶魔王、虐待王、虎头铡──”罗敷看他频以大手揩著脸的怪样,便关心的问他:“怎么啦?”

  “没事,你继续吧!”再听下去,他会短命十年,阳寿尽折!

  “就这么多了!你喜欢哪一个绰号?”

  “你喜欢哪一个?”他无力的应了一句。

  “暴君!”

  “那就这一个将就用用吧!”他喘了口气,不敢相信他会让这种事发生。本来还打算跟她吐露真实身分的,见她如此怫然抨击他这个“暴君”,当下又改变了主意。“你说你不想上去,为什么?”

  “嗯!反正暴君总经理已将我的名字删除,我乐得很。因为林副总老是喜欢要他的私人秘书帮他摺伞、送洗衣物、买饭盒,甚至连送给女朋友的花卡都要秘书帮他拟词,如果他的态度和善、客气些,我们这些属下也就很认分,偏偏他一脸不苟言笑。”

  “但是听说他的办事能力果决,是个能挑大梁的人材。”

  “那你叫总经理去帮他跑腿买饭盒好了。那两人都是一副盛气凌人、恃才傲物的德行。既然顶楼的人欣赏这样的栋梁,天塌下来让林副总顶顶看。”她振振有词的反驳。

  李富凯满脸笑意,心里却叨念: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竟派我去帮林刚跑腿买饭盒!

  “你知道吗?总经理小时候曾在郭董事女士身上撒过尿,毁了她最好的一件旗袍。”

  “真有这回事?”他挤出一脸幸灾乐祸的笑,心底下却皱起眉反问自己:我怎么没印象?

  “我今天上楼送公文时,亲耳听到几个董事正愤慨地抱怨。其实那个暴君总经理也该软一点才是,骂完人后应该顺一顺人家的毛。这点软硬兼施、缓猛相济的道理都不懂,他实在该找你讨教一番。”

  “恐怕他真的会哦!”

  “下辈子吧!”她才不敢苟同。

  他已厌烦了公事的话题,清了清喉咙,正色地说:“我还是很遗憾,你不问我心中隐隐作痛的事。”

  罗敷不答,只顾著吃东西,半晌才说:“她是你以前心仪的对象。”

  “你不笨嘛!”他乾咳一声,才处之泰然地解释:“她的确是我以前的女朋友,也曾有过婚约,但是那已是七年前的尘封旧事了,如今人已琵琶别抱。”

  “既然已琵琶别抱,就不用重弹旧调。”她抬起眼望进他深遂的黑眸,想探知端倪。

  他只是轻浅一笑、斜睨她,反问:“若抱著的人已入土为安了呢?”

  罗敷的粉颊与红唇陡地微颤。“你打算怎么办?”

  他促狭的双眼直视那对小兔子般的红眼睛,低声回答:“如果你肯赏我一个吻,我就让你知道。”

  结果听他这么一说,罗敷的泪又滑了出来,教李富凯无奈地托著腮,掏出手帕递了过去。“你这是在跟我抗议吗?”

  缩进白丝手绢的头重摇了两下。

  “既然如此,那我是却之不恭了。”他哂笑地起身绕过桌缘,挪至她身旁,以双臂环住她纤弱的肩,体贴的抬起她的下颚为她揩拭泪痕,看著她迷蒙的眼及诱人的唇瓣,情不自禁便低下头深吻住她。罗敷被他滑溜的舌吓得动弹不得,瞿然一愣后,竟忘了啜泣,美目圆睁,犹如木娃娃。

  “你尝起来真甜!”他以大拇指来回轻揉她的下唇,在她耳边低喃。

  罗敷眼露诧异,迷惘地回望他后,两片唇瓣嗫嚅地动了一下,“那是因为我刚吃了三块牛小排。”

  他闻声朗笑。而隔邻的客人看著李富凯那销魂的一吻,都有些忘情了,却没料到女主角竟会大杀风景的冒出这么一句没情调的话,纷纷咧嘴笑开,并丢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




第5章

  十三楼里,打字机的键盘敲击声、列印机的滚筒转动声、员工的交谈及走动声,伴著此起彼落的电话铃声,将整层楼面营造得热闹非凡,这样的忙碌气氛令心情愉悦的罗敷更加卖力的工作。

  蒋玲拨了空来到罗敷的桌前。

  “小敷!你看我这身新装,好不好看?”蒋玲像一只光彩夺目的花蝴蝶般转了一圈,足蹬一双高雅的高跟鞋,上过卷子的秀发显得格外有弹性,将她整个人烘托得妩媚动人。

  “你今天要约会啊?打扮得真漂亮。”罗敷咬著笔杆,羡慕的看著蒋玲时髦的装扮。

  “不是!是全球各地分公司的负责人都要在今天抵达公司,参与半年一度的业务检讨,这会议一开,就是连著三天的密集流程。”

  “所以──”罗敷不解的看了蒋玲一眼,小心翼翼的问。

  “你不知道?!我以为你也是与会的秘书之一!郑秘书没跟你提吗?”

  罗敷沉著脸,心知她又被那个暴君总经理踢出名单之外了。“没人下通知给我。”

  “对不起,我以为……”

  “没关系。反正我手边已积压下不少的工作,再被调去做记录,恐怕会分身乏术。”

  蒋玲聪明地转了一个话题,“瞧你最近春风满面,有男朋友了?该不会是邬昱人吧?”

  罗敷摇摇头,笑了起来。谈起李富凯,她可是点滴在心头。“不是,是新进同事。”

  “叫什么名字?”

  “李富凯。”

  蒋玲想不出见过这个人。“没见他来接过你一次,他是不是很害羞?”

  罗敷被问倒了。“我们家住得近,所以下班时他都在车站等我,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妥。至于他是不是害羞,我说不上来。不过他不大爱说话,但对我很好。”

  “你们都在哪约会?看电影?逛街?还是上酒吧聊天?”

  “都不是。他一个人单身汉,家里不开伙,我妈就要他天天到我们家吃饭、喝茶、聊天。”

  “每天吗?这人听起来好像……满不错的。”事实上,蒋玲是认为无趣、乏善可陈到极点,一点情调都没有。

  “嗯!”罗敷顺口应了一声,想著每天晚上的情景。她的家人好像很喜欢他;老妈对他好得紧;罗曼和他一碰头就烟、酒不离手;罗子桐会黏著他,要他再说些德国黑森林的童话故事;有时他会和老爸在书房聊天,一聊就是近一个小时。

  说他人老实,又不真的这么一回事,因为他会当她家人的面亲她、逗她。刚开始时她有些腼腆、不知所措,但她的家人却好像一点都不以为忤。老妈的说法是,看见他如何对待自己的女儿,总比成天瞎猜,一点概念都没有的好。

  她还发现他不仅真的英文流畅,还深谙德、义、法、荷、及西班牙话。这个发现倒令她瞠口结舌,若非曾在公车上亲眼目睹他拿出一份份各国的报纸翻看,她根本无从得知。

  “你哪来的这些报纸?哇!这么多蝌蚪文!”她大惊小怪的问。

  “公司付我薪水要我看这些蝌蚪文的!”他笑笑地捏捏她的下巴。

  “你?你看得懂?怎么可能?”罗数十指合并,两只食指互绕,深感怀疑地瞥他一眼。

  “难不成我是带这些报纸回家包烧饼油条?”

  “那也说不准啊!”罗敷打哈哈的回答。

  “小姐,勿以貌取人!”

  为了他那句戏谑之词,罗敷坚持要他写上三十遍的“勿以貌取人”,才肯和颜悦色的面对他。

  等到快下班时,蒋玲及其他与会的秘书抱著一本本笔记本走回办公室,吱吱喳喳地谈论著那个器宇轩昂的总经理。

  “好有魄力!我进公司三年,第一次看到他。”

  “那是因为三年前,他还只是瑞士参石期货的负责人而已,一直到前任总经理,也就是他哥哥酗酒驾车身亡后,才被老董事长请回来重整公司。”

  “真羡慕郑小姐,能天天看著他办公。”

  “是啊!不过郑小姐反倒变得兢兢业业,穿著打扮跟往常不同,言行举止也变得古板些了。我问她总经理是不是真的有很多女朋友?她矢口否认,还强调没有任何女人来过电话。你说这可能吗?”

  “我不相信!”

  “就是嘛!他讨了两任老婆,都是不到两年就把人家甩了。这种负心汉不交女朋友才有鬼!除非猫儿不偷腥!”

  “我就说嘛!花花公子一个!但他真的长得满帅的,很难找得到可与他匹配的女人喔!”

  “有一种男人专门扼杀女性魅力,他可能就属这种人。”

  罗敷虽没参与对话,但女人家七嘴八舌的小道消息却是很有影响力的,尤其是传至罗敷的耳里,功效更是无远弗届。想到那个暴君甚至没见过她一而,就三番两次推翻她的能力,再加上被渲染过的恶名,她已经把这个未曾谋面的总经理当成头号公敌了!

  甚至在回家途中,还不时跟李富凯数落那个暴君的不是,惹得他心情直跌入谷底。

  “富凯,他简且就是你们男人的耻辱,一个专门玩弄女人的薄幸郎。你知道他的英文名字吗?叫frank!简直是个破天荒的大笑话。一个叫‘坦白’、‘诚实’的人竟然一点都不坦白、诚实。我看他改个名会比较妥当。”

  李富凯没应声,因为他知道准不是个好名。

  “就改成‘philanderer’(博爱主义者)吧!”

  看吧!

  “你觉得如何?”

  “好是好,但人家也是人生父母养。名字这种事最好别拿来开玩笑,你忘了自己也吃过这种苦头啦!”

  “说得也是。总而言之,这种人竟还能明目张胆的玩女人,怎么没人揭发他呢?还有他那种颐使气指的作风令人听了就倒胃口。希望他下辈子也碰到一个大玩男人的女人──”罗敷边骂边点头,半晌才发现他一脸语塞的苦样,就像吞了一斤的苦黄莲似的。“对不起!我一不平衡,话就多起来了!”

  “三人成虎。我要是他,根本就会忙得焦头烂额,哪还有时间花在穷追女人的韵事上?难道说你们办公室的女职员个个都跟他有过一手?这简直是典型的‘一犬吠影、百犬吠声’。你别听他人三言两语,就受人影响。”

  听他这么一点,罗敷也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做。当下又更加认定他会是个做丈夫的好料子。

  “我再过一个月得被调去瑞士苏黎士,短则三个月,长则半年,所以──”

  “为什么?”罗敷一听他说,心急的打断他的话。“你才刚到职没多久,请他们调别人去嘛!”她很难过,好不容易稳定下来了,他又要被调走。

  “这……”他犹豫地看著罗敷一脸惆怅。“他们非我走这趟不可。”

  “喔!那你会常写信给我吗?”她失望了。

  “我的字那么难看,你难道不嫌弃?”他斜睨她一眼,见她不语,才说:“这样吧!你写一封信我就回一通电话,好不好?”若教他爬格子写国字,会要他的命。

  “不好!国际电话挺贵的,你还是写信好了,我不会计较长短的。”

  他真想大叹三声,搞不懂有那么多女人可以追,为什么偏偏去追上她。其他人只要送几颗会发亮的石头、几束花、再加上甜言蜜语,就可以佯装爱得他发狂,一副没有他便活不下去的样子,但是这几招用在她身上好像不太灵光。

  “好吧!既然你要我写信,那我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他一脸无奈。“但是出国前我想把我们之间的事做一个了结再走。”

  “了结?什么意思?”

  他瞅住罗敷紧张的目光,暗地猛笑。“我的意思是把你娶到手再走。”这不太像求婚的语气,更何况是在一辆公车上!但他无神去想那些风花雪月的浪漫情话,这些年来,他已认清了实际的好处。

  “娶我!但我们才认识不到三个月!”

  “正确算起来是两个月又十天。你仔细考虑一下吧!给你两天,或是三天的时间,够吗?”

  罗敷已经在考虑了。她想著身旁的李富凯,他一直都很坦白,没做出令她不适或伤她心的举动,也会适时的给予她一些更客观的意见。跟他在一起,她觉得她的天空更高,视野更宽,心胸更广、更辽阔、更豁达,这样的终生伴侣不就是她多年来的心愿吗?但是她还是觉得有好多事都还了解得不太深入。为了不让自己再钻牛角尖,便跟著自己的第六感走,罗敷马上下了决定。

  “好!”

  得到她的首肯,他吁了口气问:“两天?还是三天?”

  “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答案了,我说好!”

  他吃惊地瞪著罗敷,强压抑下抱住她狂吻的冲动,只是竭尽所能地克制自己,改为轻捏她的手,冷静地说:“我今晚就跟你父亲提这门亲事,就怕会有些困难。”

  “不会的,他们很喜欢你。”罗敷以为他紧张,急忙安抚他。

  他对她露出一个微笑后,就撇过头去,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做事一向十拿九稳的他已历经数十次国际金融会议,也曾在上千名群众前公开发表演讲,场次多得不可胜数,不论再大的场面都不曾令他胆怯、退缩过,这回他倒忐忑不安地担心起来了。

  ※       ※        ※

  李富凯神闲意定坐在罗正宇朴实整洁的小书房里,看著双手背在臀后、来回走动的罗正宇。

  罗正宇对于这个年轻人所提出的要求,并不感到讶异,却也没给他正面的答覆。

  “既然你已提出这项请求,我想我这个为人父者,就不得不先跟你谈谈我心中的臆测。”罗正宇一改平常得过且过的模样,开门见山的对眼前的人表明态度。

  “您问吧!我会据实以告。”

  罗正宇走回书桌边,挂起了老花眼镜,然后拉开桌子的大抽屉,拿出一本杂志,将之翻到特定的一页后,抬起目光直视李富凯,然后走回年轻人坐著的木藤椅边,将杂志递了过去。

  “你认识这个人吗?”罗正宇比了比杂志上那个身著考究晚宴服的男人特写照。

  李富凯瞟了一眼《欧洲经融快讯杂志》,瞄到那篇长达五页的人物特写报导,内容是用英文撰写的,而他可以倒背如流了。但他只给罗父一个言简意赅的答案。“认识。”

  “你有孪生兄弟吗?”

  “据我所知,没有。只有一个兄长,已在三年前因车祸身亡。而那张照片是去年十月在日内瓦一个演讲会上拍的。”

  “那你就是照片上的人罗?”

  “没错!”

  “这本杂志是罗曼一个礼拜前带回来的,原本是属于一位商人所有,他定期会找罗曼看牙,凑巧上礼拜六等门诊时在翻看,被罗曼见到,硬是给人家强要回来。我的英文又不太灵光,只有靠罗曼翻译给我听。看样子,你的金融及期货事业做得相当成功,在欧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谢谢。”他无动于衷,倒是担心的问了一个问题:“她不知道吧?”

  罗正宇摇摇头,让他吃了定心丸。

  “你住的那幢大屋虽然老旧,外观看来藤葛丛生,但是屋主是位名叫李介磊的企业家。你跟他的关系是──”

  “爷孙。”

  “所以你就是我女儿口中的那个──”

  “暴君总经理。”

  “而她还不知道?我这个傻女儿似乎有点儿迟钝。”罗正宇忍不住蹙起眉头。

  “她只是先入为主的观念太强了,再加上我的误导……”他接著就把他和罗敷如何相遇的事照本宣科地讲出来。“她认为我是一个敦厚木讷的人,对此我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你就真的是她心目中的意中人的话,不仅她该悲哀,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会为她捏把冷汗。”罗正宇转过身,无奈的摇摇头。“她从小就是个老实、不耍心机的娃娃,为了那个名字吃了不少闷亏。每每吵不过人家,就是罗兰出面把‘理’字抬出去,替她挣回点面子;打不赢人家,则是罗曼出面,亮出拳头修理那些爱恶作剧的小男童。但很奇怪,尽管这样过分的保护,她还是没有被宠坏,反而更加善解人意。唯一让我遗憾的是她太主观,习惯以外观来取决一个人的好坏,凡事皆以二分法来定论。她对外表姣好、西装笔挺、打扮光鲜的人有强烈的排斥感,反而认定一个可取的人应该是老实、不懂应对、不注重外表美丑的人。这点你该是很清楚了,因为你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那种典型。”

  “讽刺的是我不是,我的天性里可没有任何一项她看上的美德。”他自嘲的说。

  “谢天谢地!我和内人也不奢望你一定得具备这样的圣人美德,因为它帮不上罗敷的忙。她需要的是能协助她看清方向、给予她正确指引的伴侣。我们只求她能幸运的嫁给一位肯善待她的人。”

  “我相信自己有能力办到。”李富凯的口吻铿锵有力。

  “你对自己相当有把握,这大概是你见多识广、圆滑、又擅于交际的原因吧!”罗正宇轻描淡写的带过,毕竟口说无凭,而眼前的男人又非常懂得应对技巧。

  “我并非盲目的对每一件事都抱著必成的态度,只是肯定自己的判断能力罢了。实不相瞒,我的童年生活与青少年生活是大相迳庭的两种世界,前者是一般儿童该有的圆满、快乐与温馨,而那已经是好远好远的记忆了!后者则是家庭破碎的孤寂。生长在这种家庭里,我挣扎多时,若不肯定自己的话,早就被别人否决掉了。至于你方才提到的圆滑、擅交际,我得说那并不是我与生俱来的天性,而是被磨链出来的。坦白讲,见府上和乐相处的融洽气氛也勾起我童年的回忆,那也是我天天走访府上,叨扰您的原因之一。”

  罗正宇思量他的话,想著罗敷单纯的个性,不禁犹豫。“你似乎是个相当复杂的人,我怀疑是否曾有任何人探进你的内心深处?”

  “是有一个,”李富凯的唇角慢慢地扬起。“就是令瑷。请别问我她是如何办到的,因为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她坚信我有那些她看重的择夫标准吧!即使是假装成老实、忠厚的人,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你已年届三十五,以你日前事业有成、相貌堂堂的条件,异性缘的机会应该不少。你……不介意我探问你这方面的私事吧?”罗正宇目光炯炯地直视李富凯,看著对方不曾移转的眸子,想从中得到答案。但对方隐藏得相当好,丝毫没露出羞愧或逃避的神色。

  “你是该问。我在大学时荒唐了几年,入社会后收敛不少,年过三十后结了两次婚、也离了两次婚。但我不是一个见异思迁的人,忙碌的工作使我没有多余的精力与闲情逸致耗在韵事上。”

  “少年哪个不轻狂!但是你的婚姻纪录实在今人难以释怀,尤其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听来更是提心吊胆。”

  “我不怪您,”李富凯理性的接受他对自己的不信任。“我原本也打算放弃追求令瑷的念头,但却办不到。老实说,论相貌,漂亮得令人一瞟惊艳的女人我见过不少,我并不是因为看上她的美色才喜欢她的人,而是她的那份善心触动我的心弦,我愈是跟她相处,她就是愈深入我的骨髓,我恐怕是认定她了。”

  “你口才极佳,但从头至尾没提过一句‘爱’。难道你不相信爱?”

  “我并不否定爱,爱有很多种,父爱、母爱、友爱、师生之爱……一旦数起来,不胜枚举。我只是不认同情爱罢了!”李富凯缓慢道出自己的看法。

  “而你要我答应你,让女儿嫁给你?你似乎挑错日子来了!”罗正宇怃然责难,他个人是相当欣赏李富凯的,却没料到他的爱情观竟是如此的灰暗愤世。

  “就算我挑个黄道吉日来跟你提亲,答案还是一样。我虽然不认同情爱,但是我对令瑷的‘关心’绝对超过‘爱的魔力’。爱会变质,情感也会移转,而魔力更是容易消失。我说过了,我跟她并不是一见锺情,但我对她的关心从初次接触至今是有增无减,这份关心会是我给她一生呵护的有力承诺。如果你肯的话,不妨把它们看做同一回事。”

  “你是要我睁只眼闭只眼?”

  “当然不是!我只是想找出一个平衡点罢了。你认为爱是幸福婚姻的要素,而我则是将关心放在首位。人的观念不尽相同,但是若目标一致的话,我不认为我的想法有任何该遭受质疑的待遇。”

  “照你的逻辑推论,话说得是颇有理。我也很感激你如此看重我这个做父亲的意见。如果今天你我互换立场,有人上门提亲,请求你将女儿许配给他,这个人隐瞒真实身分,姑且不论他是富是贫,又有两次破裂的婚姻纪录,除‘关心以外绝口不提爱’的话,你会同意这门亲事吗?”

  “不会!”李富凯果决的回答他,但很快地又补充说明,“但是我会让我女儿做选择,因为要嫁人的人是她,不是你也不是我。罗敷已经二十五岁了,我在她这个年纪时已经可以独立自主,这是环境逼得我如此。她今天会有这样的个性,也是环境使然,但是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要替她操心到什么时候呢?如果我不幸让她失望了,我也会想个法子再激起她的希望。”

  罗正宇再次看著这个口才雄辩的男人,无奈的说:“但愿如此!你打算怎么跟她解释,你就是她恨了老半天的人呢?”

  “我会让她知道的,但不是现在。”

  “真相自有大白的一天,你也许认为自己可以活在一个没有爱的婚姻生活里,但是我得提醒你,关心也是出于爱,是一种爱的表现,而信任更是婚姻本质里不可缺乏的要素。我只希望你别固执己见,而吝惜给予罗敷这些你认为不值一文的东西。”

  “也许她能教会我爱及信任也不一定。”他心血来潮的冒出这样一句话。

  “我觉得你不是很卖力地在说服我,让我信服你是适合她的终生伴侣。”罗正宇挑起眉,半质疑的下了一个结论。

  李富凯笑了起来。先前僵持不下的气氛因他这一朗笑,顿时一扫而空。“我不是在跟你谈生意,因此才将自己的看法全盘托出,我没料到这也会是个问题!”

  “她若跟了你,我看问题会是一箩筐。”

  “您是首肯这门亲事了?”

  “你有打算让我说‘不’吗?”

  “我的确是没有那个打算。”

  “你们的婚事到头来还是得公开,一旦公开后,你的谎就圆不住了。你打算如何做?”

  “我打算公证结婚,不大肆宣扬,等瑞士的交接业务告平稳后,再给她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婚俗我不是很清楚,所以您直说无妨,大、小聘我也会一并弄妥──”

  “这点你多心了!我们家没有什么习俗可言,只盼她嫁给你不受累才好。这样吧!何不等你回国后,再登门造访,那样也许可以让我看看,你对她的关心是否还是有增无减?”罗正宇尝试著推托。

  李富凯看著未来的丈人耍著迂回之术。“我也是怕夜长梦多,才提出如此唐突的请求,抱歉我表现得太急著当你的女婿。”他打趣的说,眼神中闪烁著意有所指的光芒。

  “我看你根本是急著想当她的丈夫、为我添孙吧!”罗正宇反损了一句,点破李富凯的言下之意。也许他还是没错看这个李富凯,他应该是爱著罗敷的,只是这个年轻人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罢了。“你府上长辈的意思呢?”

  “他老人家没意见,全权由我作主,但是我家人口相当复杂,所以找也没打算让他们全知道。”

  “有多复杂?”罗正宇心有余悸地问。

  李富凯坦然的说:“我父亲有三个姊妹,虽然早都嫁了出去,但三不五时还是会携家带眷回家小住,这一小住不是一季便是半年。我小时候每年回家探亲一次就受不了,我也不会让她去受这种冤枉罪。”

  罗正宇犹豫了半秒,突然冒出一句话:“我希望你别宠坏我女儿才好。”

  李富凯愣了一下。“您这话的含意我就不是很了解了!”

  “我不管你前两次的婚事是怎么搞砸的,但是婚姻绝对不是儿戏,你那套‘合则聚,不合则散’的时髦做法可不能用在罗敷身上。就你真想娶她的话,我有两件事想说在前头。”

  “您请说,我衡量看看。”

  “第一,家中的事由她打点、料理,毋需花钱请佣人,就让她过著一般人家的生活。”

  李富凯真是呆掉了,他没料到准丈人竟提出这种要求。“这事容易商量,但就不知你的用意何在?”

  “很简单!我们家虽是小康之家,但她从小也没碰过多少家事,这是我和内人的错,反倒得推给你做,你让她学著照顾自己,对她日后有帮助。”

  李富凯闻言点头,深知罗正宇还是顾忌他会花心甩了罗敷,但他不怨天尤人,今天若不是碰上像罗正宇这般讲理的父亲,他早被撵出门了。“那第二件事呢?”

  “永远不要让她淌著泪进到我家门槛。”

  “我尽力而为。”李富凯郑重的给予承诺,随即又好像想到什么事,转口就打趣的问:“但如果是我哭著进你家门槛,这又怎么办?”

  罗正宇笑意盎然的回视眼前的年轻人。“我家纸巾不少,看你要哭多久都无妨。”

  ※       ※        ※

  李富凯有效率的打点妥当公证结婚的事宜,挑了周一上午十一点,在台北地方法院公证处举行简单隆重的登记仪式。

  与另外两对穿著正式白纱礼服、办理登记的新人相比,李富凯和罗敷的行头就显得格外寒伧。他只穿了一件丝质白衬衫及挺直的黑长裤,但那份尊贵的气质可说是无与伦比。而罗敷也只是略施淡妆,套了件洋装,蹬上难得派上用场的高跟鞋。

  罗家三等亲戚,只要是有空,皆到场观礼,所以泰半都是妇道人家;反观男方,连半个亲戚也没有到场祝贺。大家咸认为罗敷这么草率下嫁一介藉藉无名、无车、又无房的工程师似乎有欠周详,更何况对方还不肯宴请酒席,实在是有失礼数。

  但是有林玫雪这个丈母娘为女婿仗义直言,其他亲戚也就不便管起罗家的家务事。

  “年轻人一旦陷人情网总是难分难舍。我这个女婿很有前途的,不但精通英文,连法文、德文都是顺口溜,才进参石企业不到三个月,就被派遣至欧洲受训,这样仓卒成亲、来不及办酒席也是情非得已啊!改日我这女婿完训归国,一定会给罗敷一个风光的婚宴,届时可要来啊!”

  “一定去,一定去!看著小敷长大的,她的喜酒说什么都得吃上几口。”

  “你们别净是看他一副老实相,这间屋子放眼瞧瞧,又有谁比得上我这个女婿呢?要不了三年五载,准飞黄腾达。”林玫雪愈是瞧李富凯,就愈是觉得他顺眼得紧,根本听不进众家姊妹说上一句不中听的言语。

  “是啊!玫雪,听你这么说,我也认为他面带贵相。罗敷能干,也真是会挑丈夫哦!你好福气哟!女儿嫁得近,又招了个半子进门。”

  妇道人家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往返交流唱和著,便压下众人的斐短流长。

  仪式结束后,李富凯还是挽留住罗家大大小小的亲戚,至罗曼先行预约好的饭馆庆祝一番。这一请也得要四桌。教罗敷担心的拉著他的白衬衣袖,在他耳边低语:“喂!你别净是摆阔,量力而为吧!”

  而他对罗敷的警告只是报以微笑,应了一句:“守财不施,谓之钱奴;我有一笔小积蓄,这四桌吃不垮我的。”

  一顿饭吃完,当罗敷气喘吁吁、远远的跟在李富凯身后,踏上曲折迤逦的坡道,逐渐趋近一幢傍著山腰而筑的大围墙时,喜不自胜,以为新家就在不远处。等到她面对已然深掩、红漆斑剥的大铁门时,反倒被这荒凉、残败的外观给震慑住。

  这堵厚墙高约两公尺,是以平滑的大理石堆叠而成,除了藓苔类的青苔顺著石缝而居外,沿墙而下的紫爬藤与弯弯斜扬的千红九重葛,依恋似地攀布在墙缘上。如擎天柱的橡木及玉兰花树冲出高墙、直指穹苍,其傲气临空、藐视山涧,彷佛在向世人矜夸不受空间阻隔的本事,于是苍郁茂密的树枝交错纠结于围墙之上,无形之中又形成另一环厚实的绿墙。

  清爽的空气中飘著淡雅的香气,是桂花!

  罗敷伫立门前,仰望头顶自墙缘露出的一株大树,满满树枝结实累累,一粒粒娇憨低垂、粉红诱人的莲雾,正随著和风韵动,好像在跟她打招呼似的。罗敷抬起手遮著眼,藉以抵挡那穿刺枝缝隙而长曳直下的光线,其金芒熠熠然,闪烁舞动不止。

  她忍不住的问了:“这是你家?”

  他从她身后环住她的腰,在她耳际轻吻了一下,低语:“不是!这是山坡道,破墙里面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才是‘我们’的家。”他松开她,从西装裤内掏出钥匙,将之插入业已生绣的锁孔。

  当门吱嘎一声地被推开后,映入眼帘的景物又推翻了罗敷既有的假想,她以为将看到的会是花自凋零叶自残的枯败光景,及残垣裂瓦的房舍,但是墙里的房舍并不破,不过就是怪形怪状了点。

  “它”是一幢纯白的双层西式楼房,二楼有三扇大落地窗,窗前的阳台是以雕花镂空的铁栏杆围绕,其间还摆设三组桌椅可供人坐卧。显而易见地,这屋子被重新粉刷过了。

  “那是什么式的房子?”罗敷指向铺著鹅卵石长车道尽头的房子。

  “什么式都不是,我管它叫杂式。”他远眺著房子回答她,并举起一臂开始解释,“二楼的落地窗是法式,阳台却是英式,正门上端的圆形屋顶是巴洛可式,搭建用的石材是罗马式,总之它什么式都不是,这么不入流的房子当然叫杂式了!”李富凯侃侃而谈,话气中虽带轻视,但是还是隐藏不了那份怜惜,“这房子虽盖得牢固,但原设计的人没什么概念,随便从书上乱指一气就造起屋子来了!”

  “有这种设计师吗?”

  “他大慨只有五岁大的智商吧!”他性感的唇似有若无的牵动,然后牵住她的手,想扳过她的身躯,要将她拥入怀,哪知罗敷的注意力在瞬间又被别的玩意儿吸引,二话不说地又钻出他的手臂,教他愕然扑了一个空,只捉到她虚无幽缈的清香。

  “哇!好多游乐设施,荡秋千、翘翘板、地球仪、摇摇椅。这里以前一定住了很多小孩,这是谁的房子?”她小跑步上前,坐上秋千,轻轻以足踮地、来回摇摆。

  “一个亲戚的。”他无奈地来到她身侧,为她摇起秋千,心中所惦记的事可比荡辙千这回事来得刺激有趣多了。

  “租金贵不贵?”罗敷吃力的举足摘掉了高跟鞋,光著脚丫子临空晃动。

  “他挺富裕的,没收过我半毛钱。”

  “你去欧洲时,我会不会被赶出去?”罗敷担心的问著,坐正身子。

  “这你不用担心,我想他还不至于会那样做。”他仰头检规秋千的铁轴及链子的接合处。“这秋千太旧了!铁杆及链轴都锈得空了心,得整个换掉,没换掉以前,你别再一个人坐著玩。我们进屋去吧!”

  他朝她伸出大手,罗敷抬起眼,犹豫一下才把手放入他掌中,任他拉起自己的身体。不待她站稳,他忽然地揽腰便将她抱起。

  罗敷惊呼了一声,拎著鞋子的手在半空中挥舞,另一只则紧揪住他的衬衫肩头,过了两秒才惊觉地松开手,任他抱著自己走向白屋。

  罗敷不知所措地问:“你晚餐要吃什么?”

  吃、咬、啃、舔一个饱受惊吓的新娘!他咬牙在心底说。

  但他保持缄默,等要跨进屋前才说:“我中午吃撑了,恐怕到明天大概都会没胃口。除非你又饿了?”他试探地问,并瞥到她紧蹙的眉头。

  “不……我只是问问罢了!”罗激将下颔压低,结巴的回答他。

  他挑起眉,不予置评,只是抱著她进屋。

  今夜有得瞧了,大概得玩起捉迷藏的游戏!

  今夜的确是有得瞧。

  为了安抚她以便松弛那份紧张,他倒了些酒递给她,她连声拒绝都没吭,就将黄汤一口灌下肚。结果他微醺的新娘便带给他最难忘的一夜,真正地让他体验到春宵一刻值千金的真谛,他甚至连万金都肯抵出去。

  这个意外太完美了,完美得让他有如置身梦幻王国之中。




第6章

  新婚第二夜。

  局势至此便幡然改观。

  什么梦幻王国!简直是地狱王国!他开始大叹大丈夫难为,而搅得他心烦气躁、欲火焚身的人就是他那个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新娘!

  当他技巧纯熟地将舌探入罗敷的樱唇,要轻攫她的热情、并开始一粒接著一粒的解开她的睡衣钮扣时,她劈头一句话就把他浇醒了;彷佛那样还不够,接下来又放电让他触得神经麻痹。

  “富……凯,我们……能不能……不要──”

  “不能不要!”他强而有力地打断她的话,并鼓励道:“别害羞,你昨天很可爱的。”说话之际,还继续解著她的扣子。

  彷佛是在比赛谁的动作较快,罗敷又一粒一粒地将扣子扣了回去,并起身推开他,跪坐在床上,双手撑著膝盖,睁大了眼,反问:“可爱?但我不记得昨天发生什么事了。”

  “什么?”他收回手,瞄了一眼罗敷因倾下身而露出秀色可餐的酥胸,强迫自己收回视线,集中精神来澄清这荒谬的一刻,“不记得?你又在开玩笑了!小敷!你当然知道昨夜发生的事。我们已经同床共枕,你也已蜕变成一个货真价实的女人,就在这张床上,而我──就是那个结束你纯真生涯的人。”他说完便仰望著天花板,感慨为何此刻自己还能泰然自若、文诌诌地解释来龙去脉,也只有她才有这种本事将他搞疯掉。

  “但我真的没有印象,你倒了杯酒给我喝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咬著下唇,盯著他解释道。

  “区区四分之一杯的白兰地!你开我玩笑!”他难以置信地以长指按摩自己的太阳穴,不愿相信有哪一个新娘会不记得自己的第一次;不管好坏与否,都该忘不了才是,更何况,他觉得昨夜与妻凤凰于飞的良宵是该死的好。古人有云: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他有幸在昨夜独揽,而她竟然都不记得!他认命地猛一抬头,看著她完美的颈项,痴痴地松了鬓边的手,一指延伸出去轻抚她的面颊,一路画过她的锁骨。

  “富凯──别这样,我会笑──”

  她的嘴还来不及合拢,整个人就轻颤了起来,笑声顿时盈绕偌大的卧房。她抱著肚子、淌著泪狂笑的举措,教他不得不掐著下巴、愣在一旁,最后他将嘴角一撇,低头看著腕表,开始计时。

  等到罗敷足足花了十分钟才镇定下来时,他的俊脸也铁青了一半。他如道翌晨的起床气绝对会直上云霄,而且会是紫得发黑。

  不过他倒确定了两件事。

  第一,酒!造穿肠毒药的确会乱性。但──才四分之一杯,后劲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直教他喷啧称奇。

  第二,他老婆绝不是个冷感的女人,她只是蠢得不知道自己有多性感罢了。

  而第三夜。情况是每下愈况,在罗敷独门绝活的调教下,他不仅有起床气,甚至连上床气都染上了。

  当他淋完浴,随意套上内裤,用条毛巾擦著湿发走经客厅时,瞧见罗敷正光著脚丫子、蜷著身体,坐在皮沙发椅上翻看一本书。

  都几点了!还有闲情看书!

  他走到她身旁坐下,将毛巾披挂在颈背,口气不甚温柔的问:“你在看什么书?”

  “这是同事买来送我的结婚礼物。”她将书高举,让他可以一目了然。

  他一瞥见书名,当下像个弹簧似的从沙发上跳起。

  “我警告你,别强迫我翻那玩意儿。”他冷傲的说。性爱大全!天大的笑话!他什么年纪了,还用靠“它”来办正事?他老婆上小学一年级、正大玩家家酒时,他就已经不是“在室男”了,他甚至可以写心得报告卖钱……这主意实在太妙了!“性、期货与心脏病的互动奥秘”,一定大卖特卖稳赚不赔,他喃喃的在心里低咒了好几千句。

  “你别大惊小怪,好像我要逼你作奸犯科似的。看这类性知识的书又不会真给雷公劈死,你别老古板了!”还白了他一眼。

  这简直是浅水蛟龙遭虾戏!自从认识她以来,他是哑巴吃黄莲,有若干的苦水无处可吐,此刻也只有认栽了。

  “那你现在翻到哪里了?”他没风度的从她手中抓过书,定眼一瞧后,两道剑眉便忽地高耸然后下垂,皱成八字眉。“看错章节了啦!这是男人才需要看的,你该看女人的章节才会对症下药。”然后将书丢还给她。

  她一本正经地接下书,理直气壮的跟他解释:“我只是想确定你的步骤无误。”

  一听到她这番话,他当下就被自己的口水噎著了,痛苦地吼出来:“你当我们是在练全民健身操!抑或是国民操!还得要求动作整齐画一、步骤无误吗?真是妇人之见!短视!”

  罗敷气得“啪!”一声地重合起书,抱著它站直了身,扭头便走向卧房。

  他眼睁睁地看著罗敷扭著性感的臀、纤细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终于忍无可忍地发作了。

  “你就抱著那本该死的书进入梦乡好了,我今晚血气正旺,就睡客厅喂蚊子!简直污辱人!”

  他才刚说完话,罗敷就将枕头及被丢了出来。

  ※       ※        ※

  翌日,他就被罗敷罚写“太座之见绝非妇人之见”三十遍。

  可笑的是,他竟真的动笔了!他遮遮掩掩地在大办公桌上刻钢板,还特别交代郑小姐在门口坐镇把关,闲杂人等一概回避。

  今晨上班以来,每隔半小时,他的脑海里便会自动插播进半小时的广告,内容不外乎是娇妻玉体横陈于他的锦被上,对他的爱抚发出嘤咛的娇喘声。他搂著她、膜拜著她,吻遍她全身如凝脂般的肌肤,逗弄她高耸可爱的酥胸,吸取她自然天成的香气,彷佛就要化在她的温柔乡里,当他要带著他亲爱的老婆进入飘飘仙境时,画面便“滋”一声中断──

  而这一切的良辰美景竟是拜那杯该死的白兰地之赐,想来就令人呕血!

  他呜乎哀哉地摇头叹气,惋惜自己竟坏了“无欲则刚”的座右铭,心想上苍一定是在惩罚他过去玩世不恭的态度,才会降下这么一号天敌罗大小姐来折腾他。怕就怕这一段凤求凰曲子还没唱完,他已奄奄一息、回天乏术。

  他瞄了眼桌上的石英金钟,随手按了内线扩音,请郑小姐转人事室。

  当罗敷的“人事室,您好”从扩音器传出时,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抄起电话筒,彷佛她就倚靠在他耳际低喃似的。

  “喂!人事室,您好!”她重复道。

  “小敷,是我。”他嘴里衔著一支铅笔,低沉著嗓音道。

  她冷冷的反问他一句:“你是谁?”

  “你丈夫!”他咬牙切齿的吐出这三个字。

  “哦!你早讲嘛!找我有什么事?”

  李富凯气昏了。先生找太太聊个天还得有个正当理由吗?但他忍气吞声,改以低姿态口吻说:“我写完了!咱们出去吃中饭,顺便交作业。”他已经开始想念她了!

  “我没空!电脑资讯系统室的工程师正在帮我安置新的软体系统,我走不开,你很闲是吗?”

  “正事都给我摆平了。”他皱起眉,想著他这么在乎她,而她竟然一口回绝他的提议。他要下楼去把那台电脑砸了!

  “太好了。既然如此,相公,麻烦你再用英、法、荷、德、义语将那一句翻译出来。不用多,照样三十遍就好!”她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你还会哪一种语言?”

  西班牙!但他没吭气,只是冷冷地说:“你别得寸进尺,小番婆!我今晚约了罗曼打网球,甭等我进门了,你继续抱著那本书作你的春秋大梦吧!噢……对了!你就梦到周公时,别忘了顺便替我上冤情。”

  “什么冤情?”

  “你就禀告他,草民李富凯我,和老婆已拜了堂,也行了周公之礼,但就欠临门一帖,请他赐教!”

  “你莫名其妙!”喀啦!一声她就挂了他电话。

  第四夜。她的确乖乖听他的话,不仅没等他,还将大门反锁,教他有了钥匙也开不了门。他连藉口都懒得找,就板著脸跟著大舅子回老丈人家,睡在太座出阁前的闺床上,大叹英雄气短。

  见了这般光景,老丈人罗正宇也著实吃了一惊,没料到竟是女婿先跨进他的门槛,费尽心思想旁敲侧击的试探,没想到女婿竟坦荡荡的回了他五个字──“翻脸不认人”。

  如此看来,他倒小看自己的女儿了!

  ※       ※        ※

  周五下午,李富凯的火气已达沸腾状态。他板著一副人家欠钱不还似的棺材脸,从一楼证券部延著阶梯直上至每一层楼,给予职工精神训话,而且阶级愈高,被他点名的机率就愈大。

  在十四楼时,他的炮火轰得最响亮,虽然未达破口大骂的程度,但他似有若无地摆出一张笑面虎的表情,教人见了直打哆嗦。

  他先把人捧得高高的,再将人重重地摔在地上,狠狠踩上一脚。

  “林副总!你年轻力壮、四肢健全,干起事来魄力十足,追起美女时的速度迅如闪电,教我见了都自叹弗如,但……跑腿的事,你一定得差秘书去吗?她该不会是应徵女佣及跑堂官一职吧!她的契约书拿给我瞧瞧……白底黑字,人家摆明是高级专业秘书!下次下雨时麻烦你自己摺伞,女朋友也自己追,要不情书柬拿给我试试功力。但我丑话可先说在前头,就不幸被我追到手,可别怪我抢妻啊!都坐上这个职务了,还这么没有概念,不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下回招怨、被人下蛊,请别怪我没早跟你说。”

  由李富凯一手提拔上来的林刚,这回被电得莫名其妙,不过他总算知道收敛自己的神气劲,只道自己呼风唤雨、指使人过了头,才气跑一个秘书,这回又惹毛了新人,总经理好意来警告他。

  “潘经理,我知道你的工作能力非常强,抢标的成绩所向披靡,做起正事也是比三个大光棍都扎实。但一面下标单,一面和男友热线追踪也不是长久之计。我看不如这样吧!乾脆帮你申请加设另一张办公桌,看是要红木、檀木、桧木或是浮木任你挑,然后再延请你那位白马王子来我这儿办公好了,免得让你心猿意‘马’。”

  才三十有二便担当重责的潘经理只好赶快放下长途电话,打开电脑,猛打投标书。

  “郑小姐,你成天穿得这样暮气沉沉,实在是会触自己霉头。要把套装穿出精明干练的韵道,公式是有千百种。你一定要非黑即蓝吗?淡雅鲜明的色系不是怡人悦己吗?改明儿嫁不出去,别推到我头上。”

  郑秘书只得笑著点头应是,她也不喜欢死气沉沉的装扮,既然总经理挥棍打蛇,她也乐得随棍上。

  董事长室大门一关,原本双手背在臀后的李富凯三两步就直冲至办公桌,一屁股靠坐桌缘,捞起话筒,直接便按下人事室的内线。

  “小敷吗?”

  “富凯!”

  他一听到她那悦耳、如天使般的音籁应了他一声,顿时烦恼尽消,本来已移位的五脏六腑顷刻间陡然全部归了位。

  “富凯,你那边的情况严重吗?有没有被台风尾扫到?”

  “什么台风尾!外面风和日丽、艳阳高挂。”因为台风眼在此。

  “那准是还没刮上你那层楼。大夥纷纷来电通报,说那个暴君总经理这回真的发飙了,听说林副总也被叫进自己的办公室,大门一关,照理一推,也该是被修理了。好耶!”

  太好了!早知修理林刚可博美人一粲、连声叫好,他早刮得林刚胡子清洁溜溜。

  “警报解除了!不会上你那层楼的。”他口气一软,又想吐露情话,“我一整天没见到你,我好想你──”

  “少来!你的作业还没交齐,不用跟我甜言蜜语地讨价还价。”罗敷凶凶地硬是给了他一根钉子碰。

  他虎背一挺,来回踱步,也怒叱回去:“更正!刚解除的是轻度台风警报,现在发布的是超级强风特报!刮得我这层楼东倒西歪!”他说完忿然地猛摔上电话,接著又悻然勾起了西装外套,往肩头一甩,拿了叠厚报纸就走出去。

  他已没精神再换件衣服了。

  正当他意兴阑珊地跨出一楼自动旋转门,没精打彩地走下阶梯时,瞥到丁瑷玫正迎上前向他走来。

  “富凯,我在这儿等你下班有十分钟了。”她有礼的微点下领。

  “等我有何贵事?我忙得没空杵在这儿跟你闲嗑牙。”他没好气的掏出烟盒,随手点了一根细雪茄。

  丁瑷玫笑出声。“你肝火很旺哦!”

  “那是我老婆的事,轮不到你提醒我。”

  “她很特别,得恭喜你找到这样一个好女孩。”她诚心的说著,并建议:“我请你喝杯茶,降降火气好吗?”

  “我已经有老婆了,你最好别──”他又要出言不逊,但却被打断了。

  “我也要结婚了。”

  “什么?”他闻言倏地转头,薄唇一张,嘴角边的雪茄差点被他甩了出去。

  十分钟后,他们就坐进了对街的餐厅。

  “你这人真怪,早知道上回跟你明说就好,也不用挨你的骂。”丁瑷玫挖苦的说:“不过你的话也满有威力的,如当头棒喝,教我不得不反省──其实,自己也并不是全然无辜。”

  他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乾涩地转了话题,口吻仍是生硬得很,“对方是谁?我认识吗?”

  “你不会认识他的,他是个妇产科医生。”

  他微耸眉,提出疑问,“你父亲没表示过意见吗?”

  瑷玫勉强地点了头后,肩一耸,露出一个无所谓的表情。“我都三十岁了,他休想再控制、干涉我的决定。这一次我是心甘情愿要嫁给那个人,他对我很体贴,人也相当老实,太太已走了四年,有一个小儿子才四岁半大,跟我非常投缘。这样也好……”

  “你会有小孩的,届时就好了。”

  “不!我这一生不太可能有小孩的。婚后不到半年我就怀孕了,但富荣在外花天酒地,不慎染病使我也受累,孩子流掉后,从此我的肚子就不争气,三番两次习惯性流产,使医生不得不警告我再继续这样下去的危险。这也是你姑姑挖苦我的原因,她们将富荣的堕落、甚至酗酒都归咎于我,久而久之,我学会了漠视那些指控,对富荣荒唐的行为也能视而不见,直到你哥出事的那天早上,我下定决心要和他从头来过。碰巧那天他难得神智清醒的回家,我诚心的求他让彼此重新来过,他才咆哮地承认,他从来就没爱上过我,连一丁点感觉都没有过,他之所以会想娶我,是因为……他恨透了所有的人,但最爱的人……是你。”

  话至此,丁瑷玫坦率地迎视他犀利的目光,接触到他既震惊又错愕的表情后,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继续道:“就因为我曾骗他你有对我吐露爱意,为了不让我得到你外,他也要我这个‘情敌’痛苦。所以富荣不是因为嫉妒你才娶我,而是因为他太爱你了,不愿见任何女人拥有你;另一方面,他自少年时期就被人灌输是你夺走他双亲的爱,所以只要是能打击你和爷爷的事,他也会不择手段的去做,甚至于要毁掉参石都毫不留情。大家都以为,他是为了不让爷爷把所有经营管理权委任于你,才会毫不踌躇拉拢我父亲和其他董事来排挤你;就这一点,他扮演得很好,连爷爷和我父亲这么精明的人也被瞒骗过去了。”

  李富凯静坐不语,深吸一口雪茄,久久才吐出话,“你是在暗示我,他是双重人格病患吗?”

  瑷玫不语,只是静静凝视氤氲的烟雾。

  思考良久后,他小有领悟,“很多人说我长得像爸爸,个性却像妈妈,大概富荣把所有童年的爱与憎、怨与恨都转到我身上了。我没想要跟他争过什么,不过那也是因为我不用争就拥有了一切,所以老爸病故后,我也照他的意思,将老爸一手创下的公司回归参石名下,退居次位。我能做的都做了,唯独要我以另一种超乎手足的身分去爱他的话,我却办不到。”他的眼角熠著一点星光,彷佛天际一抹孤寂的流星,在迷蒙的白雾中坠落。

  “所以你早就如道了!?”丁瑷玫握住了他的手。

  “移民后回国的那几年,他只是单纯的厌憎我,等到我十八岁那年的暑假结束,可以自由决定去向时,他开始变了,变得婆婆妈妈的,甚至请我别回欧洲念什么鬼大学,还讲了一些爱我的鬼话,当时的我,以为他又在耍鬼计整我,便很严厉地批评他:‘即使要整人,也不需要装出一副娘娘腔的样子。’于是,他又缩了回去,转成更放荡不羁的轻慢态度。接下来约六年,我利用专心求学的藉口,没有回来过。但已慢慢接手公司的他,却四处派专员跟踪我、调查我的私生活,只要我有一点明显喜欢上别的女孩的迹象时,他就百般阻挠、出钱打发人走,弄到最后,我只能隐藏自己的感觉,而他也达成了目的。他不介意我私下的情欲活动,但却让我在感情上留白。”

  “我研究所毕业那年,他的走狗在偷拍我的照片时,被我逮个正著,逼问良久后才问出个眉目,于是,我怒腾腾的直奔回国,找他理论。为什么他要这么做?他只给我一个理由──女人的爱很不牢靠。六年来,他用钱和谈条件的方式买通了不少女人离开我。那时我恍然大悟,当初他跟我坦白的话不是儿戏。除了惊骇莫名外,我的第二种感觉是想吐。”他无助地蜷握有劲的掌。“我当然爱他,他是我哥哥啊!我无法不!他曾是我童年的全部、我的英雄;他走到哪,我就跟他到哪。我──一个典型的跟屁虫。”

  他平心静气道来,不带有丝毫激动。“我九岁时曾任性、不听话的跑到新店老家后山腰玩耍,不慎被蛇咬伤脚踝。我哭得不敢动,直喊自己被毒蛇咬到快要死掉了。他连想都没想,就胡乱照著书上说的方式要用嘴把血吸出来。我告诉他,他有蛀牙,吸了就会死翘翘。他说若没把我救活,老爸、老妈也会把他打个半死;等到送医诊疗后,才知道那蛇根本没毒,虚惊一场罢了。但是老爸很生气,大发雷霆的要追究原委。我没勇气承认就哭了出来,结果是富荣一肩担了下来。老爸挥了十次竹藤才饶了富荣,他连一句怨都没吭。”

  “我为了那次的懦弱之举,愧疚、不安了好久,直到一个礼拜后,才鼓足勇气跟父亲认错。老爸没打我,却说:‘你已经受到教训了,我挥鞭的时候你也在场,打了你哥哥也等于打了你。认错是件好事,但若没及时行动而错过了时机,有时是无法将已铸成的错误弥补过来的。我打你哥哥,是因为他没搞清楚情况,不分青红皂白、不自量力便要救你,如果咬伤你的不是小青蛇而是条青竹丝的话,你们兄弟俩早送命了。他没做错,却袒护你,这不是真勇。我要你们互助、互敬、互爱,而不愿见你们互相遮掩对方的过错。’”

  “我才了解,老爸一直都知道富荣是清白的,但还是揍了他。像这种情形,不胜枚举。我知道富荣也是爱我的,只是他没法熬过、忘记心灵的空虚,他身旁的人不是为了讨好、谄媚他,便是心怀不轨等著看好戏。他爱我,却也恨我,那是一种矛盾的纠缠心理。”

  “他临终前我不在他身侧,等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我却到得太晚了。老妈早我一步到医院,红著眼告诉我,富荣唯一的一句话是‘原谅我,凯凯!’。”

  “所以你们都没爱上我,你们是彼此的依恋著对方。”丁瑷玫很理智的告诉他。

  “很抱歉,”他懊悔的说:“我以为我那时候是爱著你的,但回想起来,除了迷恋外,也许想藉既成事实,好让富荣心死。”

  丁瑷玫动容地红了眼。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曾是那么骄傲与自满,但最吸引人的时刻却是在认错的这一刹那。尽管他从没爱上自己,她却一点都不后悔自己所付出的爱与担忧,即使注定永远无法得到回报。爱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不爱一个人时更是勉强不来的。

  她抽回手,从皮包内拿出一只信封装,平放在桌上,顺势推过去。“这是富荣留给我的遗产,我留著只是触景伤情罢了。”

  他没伸出手,只是抽著烟,任那信封袋静躺在桌面上。“你还是留著吧!它们还值不少钱,日后有急用时,你可以抛售应急。”

  她还是摇了头,不肯收回。

  他皱起眉,随即想到点子似地舒展眉心,转身提起西装外套,拿出一本支票簿,随手写了一个数字,横签下名后,俐落地撕下那张支票挪过去。“那就收下这张票子。麻烦的是得劳你专程跑一趟这家外国银行才得兑现。”

  她心焦了。“我不是找你要钱的。更何况,你开出的票价已远超过股票市价了。我不能收!”

  “请你务必收下,因为你打算平白奉送给我的东西,对我有重大的意义,没有你那百分之十的参石重机的股权,我很难办事。你收下款子,即使不做任何投资,放在银行生点利息都好过日子。”

  “我不能!”

  “就算我拜托你。”

  “真的不能。我好不容易可以跳出这片纸醉金迷的灰网,看见湛蓝的晴空,如果再收下你的钱,只会把心情弄得更混乱。平淡也有平淡的好处,你工作不也是如此吗?只将公司的业绩当做目标冲刺,而不以收益多寡为傲。你这个人重情、重义,对利倒是看得淡薄。”

  “你又知道了?”他眉一挑,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不以为然的反问。

  “不用否认了。你若不重情,早就对富荣及爷爷采取报复行动,不可能还愿意合并瑞士的公司。你的公司在规模上虽比不上参石,但净赚率却超出一倍以上,有人会做这等傻事吗?你若不重义的话,不会那么厌恶我的行径;你对两位前妻的态度,不明就里的人还当你是斤斤计较几分小钱才分期摊给,事实上,你却是想确保她们一生无虑。”

  “我想是老头儿跟你发过牢骚了!”他讨厌人家探测、分析他的行事动机。

  她但笑不语,巧笑倩兮的模样吸引了在座其他客人的注目礼。她伸出手将支票挪过来,拿出自己的笔在那张票上动了手脚,改了几个阿拉伯数字,然后说:“好了,我收下。只是我得把这张支票加框裱起来,以提防将来你贵人多忘事,忘记我曾收下这笔钱。”她再次伸出青葱玉手握住他的,坚定的说:“我们终于能成为朋友了!知道你肯放开心去爱人,是我这一生最乐观其成的心愿。我曾想过,如果七年前你真的对我说过那三个字的话,说什么我都会熬到你回国。我们女人心的构造跟你们男人的不太一样,所以若你真爱上了她,千万别吝惜对她吐露爱意,因为说爱与认错一样,都怕迟。”她站起身子,拿起帐单,转身走向柜台。

  爱!

  是吗?他端坐原位,交臂环抱胸前,嘴上叼著烟,重吁口气将掉落在眉心的一撮刘海往上吹,反覆思索、玩味丁瑷玫的话。

  他爱上罗数了吗?他以为他只是特别关心她罢了!想跟她共度余生,因为有她在身旁,生活不再是一堆充满数据、曲线、业绩报表的日子,甚至连跟她斗嘴,都为他庸庸碌碌的岁月注入一股活力。罗敷就像一把细致的锄头,翻动了他心中那亩荒凉、龟裂的田。就不是瑷玫的那番话,他要耗费多少时间才会看清自己?

  “李富凯!你太嚣张、太过分了!”

  他漫不经心的从思维里跳出,一抬眼竟错愕地望进一对委屈的眼眸;看著罗敷气得红通通的小脸蛋,平日慧黠的杏眼已充满妒火,小嘴也噘得半天高。这不但没令他生畏退缩,反而给他一种崭新的经验与认知。

  他露出一个足以令人神魂颠倒的笑容,马上伸手触及她的纤手,强拉她坐下。“唉!亲亲!你别误会──”

  “我不叫亲亲!好恶心的称呼。”罗敷凶归凶,但还是将音量压低。“你背著我跟人暗通款曲,还打扮得这么花俏,穿了这么称头的三件式西装,我连洗都没洗过──”

  “这套西装水洗不得,得用乾洗的。”他从中切进,挪愉的说。

  罗敷根本无心理会他的玩笑,一迳的唠叨:“你不是怕热吗?希望你下一秒就中暑休克。”她举手撩了撩他帅气十足的头发。“还上发雕!下回我一定买整打猪油给你涂抹个过瘾。”说著又从他白衬衣口袋内掏出太阳眼镜往自己鼻梁一挂,缩起下颔,瞪著他说:“还穷极无聊的摆酷。”

  “你骂完了没?”他托著腮,长吁了一口烟,另一手垂放桌上以指尖轻敲桌缘。直觉告诉他,自己一定有自虐症,才会喜欢听罗敷唠叨、骂人。不过教学相长,切磋技艺嘛!

  “还没!”

  “太好了,我洗耳恭──”他那个“听”字还来不及脱口而出,嘴角的雪茄又被抽走了。

  “跟你提过了,别在我心情恶劣时抽烟。”说完又是将雪茄一折,然后转头继续开火,“不是琵琶别抱了吗?我看你见人家美丽动人的姿色,心里就痒痒地想再重弹阳关三叠──”

  “等等──停。你说什么‘碟’来著?”他决定跟她玩个小把戏。

  “阳关三叠。”罗敷顺口应了他的问题。

  “那是一种骨董乐器吗?用三个碟子串成的乐器?”

  “你是在寻我开心,还是在找碴?”她斜睨他一眼。“我以为你国字虽写得难看,但用字应该还颇上道。”

  “但我的父亲大人没告诉我那是什么东西。”不过我父亲大人的父亲倒是满爱听的。他心里念著。

  “你到底在哪里长大的?外太空吗?”

  “没那么远,是更近的瑞士。”

  “瑞士!你怎么没跟我提过?我以为你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

  “我是土生啊!只不过你没问过我是不是土长。”他无辜地侧头看她。

  “你一定要有问才必答吗?不能多说些话吗?”

  他会心一笑。“有问必答也犯了你的禁忌?这是我的习惯,积习难改。你总得给我一些时间适应吧!”

  罗敷瞪了他一眼,决定追问到底。“好!现在给你时间适应。瑞士是怎样一个国家?”

  “弱国小民的,讲了也没什么意思──”他又想几句话简单带过她的问题,见罗敷怒目而视,马上转口,“不差啦!养老好场所。”

  “瑞士首都在哪?”罗敷狐疑的问了。

  “瑞士哪来的首都?很奇怪!瑞士人从不承认那个洋葱集散地是首都,但外地人偏偏要把bern(伯恩)看成首都,它只不过是政治议会及各国外交领事的所在地罢了。论名气,随便挑一个城市都比bern响亮。瑞士是中立联邦,境内住了不少外来人士,势力最大的是德语民族,法语居次,义大利语是少数边疆民族,就甭提他们的影响力了。不过当你要问他们是哪一国人时,答案一定是swiss。当地人不太搭理政治事务,但全国举行公民投票时,可有得吵了,表面看来举国腾欢、四海归心,私底下却是有点分崩离析,又不会垮。说强不强、说富不富,物价高昂,教人见了颇有‘仰之弥天’的感慨。税也课得挺重的,不过和丹麦、挪威的百分之四十的税制相比,是小巫见大巫了。以你的月薪三万二打个比方,扣了四分之一缴税,再扣四分之一付房租后,在瑞士苟延残喘还活不过十天,除非你自家种菜、放牛,自给自足才可勉强糊口过口。总之,要去观光,我举双手赞成,若要移民,先考虑怎么过日子再说。”

  “我台湾住得好好的,又没说要移民。你住瑞士哪?”

  “苏黎士。常听人家批评苏黎士人站相不佳、非常‘足曳’,但瑞士到处都是山坡地,不那么站,很容易因重心不稳而跌倒的,怪得了我们吗?”

  “足曳?”罗敷被他唬得一愣一愣。

  “曳啊!”他深怕自己大笑出来,便又赶快张口说话:“瑞士很烦人的,太奉公守法反而不便民。譬如现在吧!你从瑞士西南角法语区的geneva(日内瓦)搭火车出发,沿途经过lausanne(洛桑小镇,以旅馆学校著称全球)、frlbourg(佛莱堡)、bern(伯恩)、lucerne(琉森)等大站,最后到东北角处德语区的zurich(苏黎士),光是站长用三种语言扯喉疾嘶、嚷著要验票就会烦死人,而且过了lucerne(琉森)中部后,几乎每过一小站,就得三不五时地亮票让查票员验明正身。若把那套瑞士时间做法搬回台湾,从高雄搭火车到基隆的乘客不就倒八辈子楣了!”为了消她的气,还得给她上这门课,实在是煞费苦心,学昏君放狼烟可能还省口水些。

  “为什么?”罗敷不解。

  “觉──都无法安安稳稳地睡上一顿!”他理直气状的将话迸出口。

  罗敷气岔了!他胡诌半天,只为抱怨无法睡觉!他拐人的功夫还真是有凭有据。“你有完没完──”

  “当然还没!我正在适应多说些话。”他还不想就此停摆。“世人有所不知,以为瑞士是中立国便是天堂乐土,才怪!在瑞士,若要进大学也是得用考的,瑞士最高学府universityofst·gall(圣家洛大学)恐怕比台大还难念,进去容易出来难。”

  “这么说你自认资质过人罗?”罗敷讨厌他这副高傲样,他又没念过台大,怎知台大好不好念!

  “哪里是!甘井先竭,天才早夭。我资质差得很,考不上st·gall,本来要到oxford(牛津),怕人家嫌我文学底子不丰,到cambridge(剑桥),我又没有一流科学家的头脑,所以只好沦落至巴黎大学攻经济了。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到巴黎去我还乐得逍遥,因为巴黎美女如云,十个女孩有九个俏,最后一名少说也是中上之姿,不过也还是美呆了。其中最美的就属修艺术的女孩──”他说得是眉飞色舞,口沫横飞。

  罗敷心想他的脸皮是愈长愈厚了。谁不知道巴黎大学是举世公认的“全球最老学府”,他明明是闷骚得很,又爱装出一脸谦冲的模样。“我不爱听那些美女的故事,你最好别把话题扯远。”

  “好吧!那就说俊男吧!瑞士男人也是要当兵的,想要一鼓作气、一了百了都没得商量,还得从十八岁行役到四十五岁,虽然一年只要‘衔枚’三天,逃得了一时,逃不过一辈子,只要你持瑞士护照一天,那天数是累计的,连大老板在开金融会议时,都得衡量轻重,以便挪出时间。这还不打紧,更荒谬的是,每个‘役男’都得配枪,那枝枪还不能任意亮出来,退役前非得缴械不可。完蛋了!平时连擦都没擦,谁知那支枪放到哪?”他贼兮兮的笑著。

  罗敷见他笑得邪恶,总觉得他“白话”中参有“黄话”,便忍不住岔开话题。“你知道‘罗敷有夫’这个典故吗?”

  “小时候背成语故事时听过,不就讲一个正经八百的已婚妇女,警告一个想纳妾的老不修滚边站,少打强占民女的歪主意的故事吗?”他童心一起,是没完没了。

  罗敷莫可奈何地接受他粗俗不堪的解释。“好!那你怎么会不知道‘阳关三叠’呢?”她根本忘了丁瑷玫了。

  “你一定要绕著那三个臭碟子转吗?再转下去唱盘都要跳针了!”他故意皱眉抗议,但心里却大喊“奏捷”!

  “不是碟子!是古代家喻户晓的琵琶曲调,很有名的!”她嗓子都哑了。

  “好吧!很有名的琵琶曲调叫阳关三叠。谢谢你晓以大义,亲爱的老婆。”他说完就是低头一吻,蜻蜓点水地点上了罗敷的鼻尖。

  罗敷的心被他的吻弄得七上八下,红了眼,就又要放声出来,“你──背著我──”

  他可不想重头倒带来过,便赶忙招来侍者点了些果汁及冰淇淋,然后倾身搂住她,拍著她的背,哄著说:“你一定口渴,先喝杯果汁润润喉,让我解释来龙去脉。人家只是好心的告诉我,她要结婚了,对方是比我更老实又奉公守法的好对象。”

  “她长得那么美,你不动心吗?”

  “那你去追她好了。”他打趣的回话,一颗心却直往下沉。尽管罗敷认定他是土男人类族,似乎潜意识对他的所作所为抱持怀疑的态度。若哪天地无意间她发现他就是那个暴君总经理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他得开始一点一滴灌输她一些概念。

  “你知道我为了什么娶你?”

  “因为你太老,我太笨。”她已关上耳朵了。

  “每个人当然都喜欢美丽的东西,有幸的人甚至可能捉住它、保有它,但美丑真的那么重要吗?人我的看法不见得一致,对公认的美也不见得会产生同一种程度的情愫。我得说,这是上天公平的安排,否则你争我夺,光是抢回一件宝物就会折煞所有的人了。就拿你来说好了,你认为自己没人家美,但我觉得你很好,心地也纯善得很。当罗曼告诉我,你小时候遭受到的挫折时,我才了解自己无心出口的话重伤了你。我言者无心,你听者有意。你下意识地保护自已,告诉自己,外表美丽的东西最是刺人,对男人也潜意识地推拒,所以你寻寻觅觅想找一个安全、可靠、忠厚又老实的伴侣,若有朝一日,你一觉醒来发现我与你所想像的人根本是大相迳庭时,你会怎样?”

  “你当然是我所想像的人,你──”

  “我刚愎自用、为所欲为、巧言令色、做事不择手段、说话既刻薄又不留口德,一旦得理就不饶人。”他一鼓作气、全数托盘而出,他已无法再佯装下去了。

  罗敷瞪著美目凝望他,无视于侍者端来的冰淇淋,半晌才开口说话:“我还留说你高傲,但你今天似乎有一点矫枉过正了。没必要把自己贬低得像那个暴君总经理吧!”说著就牵起他的手放在颊边。“对不起!我不该无理取闹的怀疑你,你当然不是那种拈花惹草的人。”

  他怔忡不知所措。忆起自己前两次胡闹的婚姻,对她隐瞒著事实的罪恶感不觉油然而生。他才认识这个小女人不到三个月,便笃定要娶她,而自私的代价却是一袋袋沉重的自我责难。未遇见她以前,他从不曾认为自己的性格缺陷是缺点,甚至为此还沾沾自喜不已;如今呢?他已变了一个样了。

  “小敷,不论将来发生什么样的意外变化,请你务必要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答应我!就看在我这么──爱你的份上。”他绝望的脱口而出,紧扣住她的手。

  罗敷莫名感动了。“我当然会。何只一个,即使千个、万个机会,我都愿意给。”

  他爱她!不再是仅仅喜欢而已!




第7章

  第五夜。

  李富凯终于可以拥著娇妻入怀,安稳的度过恬静的一夜,思忖这些天来,她刻意制造出一些混乱的动机。他能感受到她在逃避、闪躲,于是只得轻抚她的细发,哄著她入睡。

  翌晨,他在一阵闷闷的噪音中苏醒,睡眼蒙胧地伸出手臂,想将身旁的可人儿揽过来。原本心满意足的撑开了眼皮,但定眼一瞧后,才发现紧抱在自己胸膛里的竟是一个绣花枕头。他低喃地咒了一句,一脚便踹开了枕头,随即扯喉疾嘶:“小──敷──”

  不到三秒,门口出现一名女子,她的身上套了一件围裙,头上顶著一个可爱的头巾,小脸上还蒙著一块口罩,嘟哝地闷声道:“你醒了。已日上第三竿了!”

  “what?”他掀开了棉被,迳自从床上坐起。不是因为睡晚了,而是他不懂她在说什么,便重重地甩甩头,想摇醒自己。

  “在我家报时习惯的术语。第一竿是五点到七点,第二竿是七点到九点,现在是九点一刻。”她一手拿著拖把,另一手拿著清洁剂,目光闪躲地遽转过身去,催促著,“早餐我已准备好了,你快换穿衣服吧!”说完就一溜烟的跑走了。

  他蹙眉、惊愕地看著她的一举一动,顿时才知道她之所以逃,原来是为了躲避赤身裸体的他。他没好气地跳下床,决定舍弃往常穿著睡袍吃早餐的习惯,不加思索地套上一件规规矩矩的衣服后,才走进浴室,拿起刮胡刀。

  他今天一定得做个了结。不是因为他按捺不住情欲,而是他发现她可能有个小秘密没告诉他。这个心结若没及时解决,他们的夫妻生活便会有个大鸿沟。他抬起手摸了摸下巴后,再拿起刮胡刀刮去未剃乾净的短髭。

  往昔,他与前两任妻子在床第间虽是搭配得很好,但一出了卧室后,在感情上却毫无交流沟通的余地。她们要钱,也要他的身体,但都是桩没有爱的婚姻。他已经不太记得娶她们的原因了,大概是因为翠芳长得像瑷玫,而妮可又长得完全不像瑷玫及翠芳吧!再加上两人都呼天抢地的说,失去他便活不下去,为了让她们活下去,他就答应了!这理由听来牵强,但当初他应该就是因为这原因才冲动娶了人家。回瑞士后,得找克霖问个清楚。

  他刮完胡子,开始刷著牙。如今他好不容易在这老大不小的年纪遇到一个令他心动、甘心付出一切的女人,他不能再让这桩婚姻有缺憾。这时他一反常态,开始感谢那区区四分之一杯的白兰地了。

  他懒洋洋地踏入客厅,好整以暇地倚墙而站,看著罗敷正忙上忙下的拖著地板,揣测有哪一个女性上班族会在新婚不到五天,难得有一个周末可在家偷闲时,却一大早起床,摸东摸西的操持起家务,而且一副非把自己累得半死不可的模样。

  她分明是在躲他。躲什么?当然是她没有的!

  “你还有哪里没弄好?我帮你。”他随口问。

  “已经好了!”她咕哝的声音从口罩传出,然后挺直腰,提起水桶及拖把朝厨房走去。“咖啡已煮好了,面包是新鲜的,果酱都放在桌上了。”

  他绷紧下颔坐在桌旁,拿著犀利的目光打量已卸下一身工作服坐定位的罗敷,许久才挪开视线,侧转头去,露出严峻、有棱有角的侧面轮廓。

  半晌后,他才回过头,打破沉默,一个字一个字的脱口而出,声音清彻犹如洪钟。“你怕什么?我吗?”

  罗敷心一凛,猛然抬头,重摇一下,“我没有怕你。”她被他一反常态的冷峻表情吓得惊慌失措。她从没见过他如此骇人的神情。

  “那你到底在怕什么?”他重复问,冷淡的口吻让罗敷仓皇。

  “我没有啊!”她倏地低下头,矢口否认。

  “永远别对我说谎!”他冷然地说,然后站直颀长的身躯,两步坐到她旁边的椅子,口气瞬转轻柔,“你的确在怕一件事。从周二至周五以来,这事就盘据在你心中挥之不去,只因我太忙,没法跟公司请假,所以省了蜜月,两人的距离便被拉大了。但是今天是周末,你我皆不用上班,这让你更是怕得有如惊弓之鸟,你以为我会不顾你的意愿与安适,强迫你就范吗?”

  “我没有……”她依旧不愿承认,泪珠却不听使唤地颓然滑出眼眶。

  他伸出一手拢住她的肩,另一手环住她的腰将她抱起,迈步走进客听,跌坐至沙发上,拥著她,摇晃著她,想给她安慰。“我们一起克服它!你怕什么?”尽管他心里已经有了谱,仍捺著性子问。

  “我不怕你,但……我不能,我就是不能!”她嗫嚅地说。

  “你不能!不能吃饭、不能成眠、不能开车,还是──”他泰然自若地引导她做更进一步的坦诚。

  “我就是不能忍受别人碰我!”她大吼出来。

  “很好!你瞧,这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嘛!”尽管心已在淌血,他仍漾著笑意鼓励她。“通常一个正常人会对一件事产生莫名的恐惧感,大多是在两种情况下形成的。第一种是曾经历过不悦的经验后所产生的排斥感;另一种则是全然陌生的无知所引发出无端的恐惧。你是哪一种?”

  罗敷靠著他的胸,思揣著他的话。“大概都有吧!”

  “好,那我们就先从第一种情况谈起。假设你曾遇到另一个男人,结果他伤了你的心,收场是坏得一塌胡涂,是吗?”

  “不仅坏得一塌胡涂,简直荒谬、可笑到极点。”

  “荒谬、可笑!”他背往后一靠,横了她一眼,忍不住重复她的字眼。

  “你没听错。我大二时,曾喜欢过一个同系的学长,他长得很帅,就跟十楼的邬昱人一样帅──”

  “等一下──”他当机立断地拦截她的话,皱起眉问:“你说十楼的邬昱人,他是谁?”

  “你同事啊!整幢参石大楼里,大夥一致公推的帅哥。”

  “没听过这号人物!”他粗声粗气地冲了她一句。心里却想著下周一得去十楼逛一圈,就算那家伙是中华民国、甚至全世界最帅的人都不关他的事,但在他老婆眼里,那混小子胆敢帅过他的话,就等著喝西北风吧!“继续言归正传,你在大二时碰上一个没生脑袋、不长珠子、空有外壳,而且是个败絮其中的大郎中,你接下去吧!”

  罗敷缩了一下肩头,斜瞪他一眼。心想人家也没惹他,他倒把人家批评得一文不值。“我对他也颇有好感,毕竟长相斯文、文质彬彬的人还是挺吸引一个二十岁的女孩。”

  “所以你就没头没脑喜欢上人家了。”他吃味地帮她接尾。

  “起初我们约会的方式不外乎看电影、喝茶、聊天、互吐将来的抱负。但交往不到一个月后,他就要把时间挪至晚上,并把地点换到公园内的一个隐密处──”

  “等等──”他又有意见了,“你说他想把你弄上床,但却没找一张床来,打算就地解决,是吗?这兔崽子也未免太不上道了!”他气爆了!虽然他知道那家伙没得逞,但一听到罗敷差点被人如此不值的糟蹋时,还是难忍怒意。他想宰了那个兔崽子,连烹带煎地拿去喂猪,怕就怕连猪吃了都会拉肚子。

  想完后才瞟到罗敷的脸已乌云密布,便随口问:“怎么啦?”

  “你到底要不要听我说完?要的话就别打岔。我才讲一句,你就三、五句的发表高见、遽下断语。”

  他双手一摊,请她继续。

  “当时公园里也有好几对情侣,因此我自认满安全的。刚开始时我们同以往一样话家常,大谈他的志向,不料谈不到十分钟,他便开始对我上下其手。我试著拒绝,他不肯听,并且执意要解我的扣子,怎知他的手一摸到我的腰际,我就紧张地咯咯大笑出声,笑得涕泗纵横,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甚至将巡逻的警卫也招来了。结果是他尴尬的逃开,而我被巡逻警员送回家。从此在校园里一撞上我,他就会恶声恶语地提醒、数落我,说我是二十世纪最无趣、又冷感的女孩。我也不怪他,毕竟我若不跟他出去的话,也就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静听著,突然双臂一收便将她拥得更紧,喃喃赞道:“聪明的女孩!”

  “聪明?我笨死了,糗得要命。”她不以为然的反驳。

  “你难道从没仔细思量过,你之所以会大笑出声,乃是潜意识地想保护自己,免于受人侵犯。你意识到危险,却无法逃脱,因为你自认心甘情愿跟他走,由不得人;不过,在最后一秒还是后悔了,情急之下便藉著笑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也许吧!但我爱你啊!我并不畏惧你。但就是厘不清为什么那晚你一碰到我时,自己竟还是笑得一发不可收拾。”

  “那是因为你不想再被人批评为冷感,因为你害怕我也会跟那个混球一样,在心里讥嘲你。但你一定要相信一个爱你、了解你、关心你的丈夫的话,你绝对不是那家伙所形容的人。他甚至不了解你,更不关心你,如此信口雌黄的恶意中伤,只是在弥补他自己的虚荣及肤浅罢了,你怎能放在心上呢?相信我!你绝非冷感的人。”他轻抬她的下颔,慢慢的低下头,温存地轻扫她的红唇,双手轻拈,摩挲她的颈项。“你知道吗?你有一颗最敏感、精致的心。纵然你不记得,我还是要告诉你。当我轻尝你的肌肤时,你是百分之百的回应我;当我轻扫你曲线完美的颈项时,你细语低喃的可爱姿态今我心神荡漾;当我膜拜你如凝脂的酥胸时,你的嘤咛更是令我销魂。你是我这一生梦寐以求的天使,爱你的感觉宛如置身天堂,而无法亲近你的痛苦、绝望更像是被打入了炼狱。”他磨人的吻再次降落在她的锁骨上,以撩人的舌尖逗弄她、引诱她。

  她强压抑下那股酥麻的痉挛,但它像电流般不听使唤地直窜上她的脑门,袭击、冲撞她的理智。他带来的张力令她没来由的轻颤,教她咬紧牙根、握紧双拳。

  她想哭!

  她想抗拒!

  她想大呼停止!

  她费力的张开了唇想吐出“不要”。

  然而,她终究忍不住娇喘出声。于是,她摒弃说不的念头,驱散大呼停止的冲动,投降并不再抗拒。但是,她还是哭了!为了能坠在她心爱的丈夫怀里解脱而喜极而泣。

  他乘胜追击,轻抱住她,为她拭去额与颊边的涔涔汗水。他所投注的那份执著与小心、那份温柔的对待,就像是他手里捧了一只易碎的精雕花瓶──握得太松,怕摔了它;握得太紧,又怕摔碎了它。唯一可行的方式是小心翼翼地呵护,慢慢朝卧室走去。罗敷就是那块瑰玉;而那块瑰玉便是他的心,失去了罗敷,他便又会一无所有。

  他感谢上苍让他踢到了这块玉,更重要的是他捡了起来,而没有放回去。

  ※       ※        ※

  “李总,早!”

  潘经理将档案夹横挡在胸前,小心翼翼地跟在李富凯后面,打了一声招呼。原本以为回应她的,会是一句简单俐落的“嗯!”及一张严肃的扑克脸,不料对方回转头来,竟对她绽出一个万人迷的表情。那张英气逼人、五官分明的俊脸漾著罕见的笑意,当下就把她迷得神魂颠倒、晕头转向了。

  “潘经理,早啊!你今天打扮得真漂亮,晚上有约会?”他闪烁的黑眸中带有几许的赞赏。

  “对!李总这周末上哪儿度假去了?”她看著西装笔挺、身长六尺的李富凯,想起礼拜五被他点名的窘态,便小声询问,想打听有哪一家度假中心能有这么神的奇效,竟能改造平日不苟言笑的上司。

  “天堂。”他似笑非笑地随口报个名,怡然自得地继续领在她前头,向会议室走去。他经过郑小姐的办公桌时,瞥了她一眼,便靠在秘书桌前。“郑秘书,你的打扮是愈来愈有韵味了,年底别忘了给我份喜帖啊!”

  郑月美赫然抬起头,一脸怔忡地呆望著那个除了公事以外,从不轻言夸奖人的总经理穿过长廊,进入会议室。

  是那一个总经理吗?太不可思议了!此时的郑月美恨不得手边有架收录音机,能把他的话录起来,然后放给整幢大楼的人听。因为她若光用嘴皮子把这一幕讲出去的话,只怕会被众人讥为无稽之谈。

  十二点,会议结束。

  所有董事与高阶主管咸有说有笑地跨出会议厅,准备下楼午膳。

  “我说嘛!李总年轻有才干,当真就是不可多得的领导人物,若他真首肯、愿意回来接李创办的位子,那李老就后继有人,而我们可就高枕无忧了。”

  “早说过,他做事一向对事不对人。”

  “上回说他恶魔王,实在是言过其实,我胡涂了,竟没去察觉他大刀阔斧的用心。”

  当天下午,暴君总经理陡然遽变的消息,如野火燎原般蔓延至各楼面。

  台北参石大楼里,大大小小一百个部门,全部职工加起来,少说也有上千名,大家咸知有个地方叫“天堂度假中心”,但是104、105这几个号码怎么拨、怎么问,就是探不出这家度假中心的电话号码,累得查号台的小姐们一听到这家中心的名字,都出自本能地反射回答:“对不起,没登记。”

  ※       ※        ※

  “罗小姐,帮我一个忙好吗?”会计小姐朱雨华走近罗敷的桌面。

  “好啊!什么事?”罗敷嘴上横咬一枝铅笔,双手不时在键盘上飞跃著。

  “我手上有一位员工的薪资表资料不全,可不可以帮我将资料调来看一看?真是不好意思,已过了一个月了,现在才来找你问。”

  “没关系,叫什么名字?哪个部门的?我查一下。”

  “是个叫李富凯的。”

  罗敷露出讶然的表情,马上问:“怎么了?他是我先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真的?太好了!是这样的,上个月安经理才亲自将他的个人资料交给我们,要我们帮他制作薪水单,但是他没有身分证字号,所以我迟至今日未替他加入劳工保险。”

  “哦!”罗敷会心一笑。“他是瑞士华侨,身分证最近才申请出来。我帮你问问,再告诉你。”

  “如果可以的话,真是太好了!但是……我还是有个问题没解决。他银行的户名,和你给我的罗马拼音的名字有很大的出入。我试了两次,都无法将他这个月的薪水汇进他的户头,而他又没来领薪水,好像一点都不愁钱似的。”

  “他的名字是叫李富凯啊!富强的富,凯旋的凯,fui-kailee。”罗敷皱起眉,心想他这两个半月不知是怎么过日子的。

  “可是银行里理来电告诉我,帐号是没错,但户名有些出入,所以对方往来银行拒绝受汇。办事员还好心的将他的英文名字抄给我。”朱雨华递了一张纸条给她。

  罗敷接下那小纸片,瞟了一眼,便愣住了。

  frankf·k·lee

  “你确定是这个名字?”她取下铅笔,拿它比了比小纸片,重复问一遍。

  “没有错!乾脆叫你先生转回国内银行开户好了,每一次汇他的薪水都会出问题。”朱雨华发著牢骚。

  但罗敷充耳不闻,只是拿著那张小纸片,双眼直瞪著那几个英文名字,呆若木鸡,一动也不动。

  “罗小姐!罗小姐!”朱雨华见罗敷愀然失去血色的脸,便轻唤了两声。

  罗敷一回神,仓卒应道:“我上去查一查,等一下再给你正确资料。”说完忙抽出桌上的一份档案,打开夹子后便一张张的翻阅,连会计小姐人已走了,她都没察觉到,心里不时念著:“不要是他,求你不要是他!”

  每一张人事公函的传真署名都潦草遒劲得看不清字迹,但罗敷从最上层抽出了一张较清晰的正本公函研究著。

  第一个名字的确是frank没错,姓氏后面的两个e被拉得老长的,尾端收笔时却是强而有力的一顿。她不加思索的拿起那张公函走到影印机前复印了一张副本,然后回原位将影本的签名处裁剪下,放进自己的包包里,便跌坐入位子上发呆。

  那个总经理回台湾的时间和李富凯出现的时间不谋而合,而且无独有偶的,两人皆是瑞士华侨。怪不得他不肯透露自己的分机号码,还说什么工作不固定之类的藉口,鬼话连篇!而安先生也和他一鼻孔出气的瞒著她,但也许安先生有苦衷,一定都是李富凯个人的馊主意。

  谢谢你的好心。但我以为敝公司是纯粹在徵才……

  我没寄展历表……

  你这不是以貌取人吗?

  三人成虎!这是典型的一犬吠影、百犬吠声……

  人家也是人生父母养,名字这种事最好别拿来开玩笑……

  他竟是她最讨厌的那个总经理,那个心高气傲的独裁暴君!她一直都被蒙在鼓里,雾里看花整整看了三个月,她甚至连自己先生的真实身分都没搞清楚,就胡里胡涂的嫁了。

  他这三个月来一定无时无刻都在嘲笑她,等著看好戏。他大费周章地娶她,只为了确定她会受到以貌取人的悲惨教训。什么忠厚、老实、木讷、寡言,根本都是一出出的骗局。人家甚至都跟她掀过底牌了,明明只有twopairs,她还一厢情愿的说他是同花大顺。

  他为了拐她,甚至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的说出喜欢她、爱她的话,撤下漫天大谎,而她竟笨得相信他的确是因为爱她才娶她。他怎能如此轻易的扼杀她对他的憧憬?她是那么信任他、依恋他、看重他、视他为全部,瞿料,他所回报给她的,竟是以伪善糖衣包装起来的虚情假意!他怎能?

  想著他以前爱理不理人的模样,只道他不爱主动跟女人搭讪,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他根本是对她一屑不顾。凭她这等姿色,她连边都沾不上,还一迳的要去缠他。

  想著他冷酷无情的求婚,她竟当他是憨直、不懂情调,连一刻钟都等不及,便不加思索的答应婚事。

  当她为著床第之事紧张万分时,他却已是个中老手了。说什么她是他的天使,果真如此,她不知该排到第几百号了,搞不好他玩弄、厌弃的折翼天使排排站都可以参加双十游行了!无耻之至!

  也或许他想换换口味,因为他还没上过像她那么笨的女人,等他玩腻她后,又会像甩掉前两位妻子一样,如法炮制地一脚把她踢开,而且就快了!他甚至早在还没娶她前,就已经计画好如何甩开她这个包袱。再过两个体拜他就要起程回瑞士,一辈子都会避不见面,然后再经由律师跟她连系办理离婚事宜,电视上不都这么演的吗?

  不论将来发生什么样的意外变化,请你务必要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答应我!

  就看在我这么──爱你的份上。

  看在我这么恨你的份上──你去死!想都别想。

  他可以去角逐奥斯卡最佳恶心男演员奖了,不仅如此,还可囊括编剧及导演奖,他是她所见过最表里不一、口蜜腹剑的人。

  若有朝一日,你一觉醒来,发现我与你所想像的人根本是大相迳庭时,你会怎么样?

  她会怎样?当初她连想都没想过,这时她倒想到几百种她会怎样的作法。

  她要把王羲之的魂招回来,请他赐写“万恶淫为首”的墨宝,然后用最昂贵的玳瑁框裱起来,狠狠地往他头上砸去,砸得他眼冒金星。

  她要他滚进他的天堂里,管他跟谁厮混,但求留她在地狱里就好。

  她会拒绝离婚,以免他再去糟蹋别人,为害人间。

  她要他失去控制,并揭穿他的真面目。

  她要他也知道遭人蒙骗、愚弄了三个月的感觉与羞辱。

  这辈子,她受够了!

  罗敷抽出纸巾,胡乱地抹掉脸上的两行泪,然后遽然起身,走经一堆吱吱喳喳的女同事身边。

  “他真是帅透了!那种巨星级的微笑,我从不知道他笑起来会那么与众不同,简直和以前判若两人。”

  “说得也是,也难怪人家可以用一个丢一个,他有本钱──呃──罗小姐,怎么了!我的脸上有脏东西吗?”

  罗敷狠狠瞪她一眼,才说:“没有,本来我以为有,但看样子是我瞎了眼了。”然后就踏出办公室。

  罗敷,你不能哭,不能再轻言掉泪!

  泪水有情,若偏偏为一个无情的人而落的话,就太浪费了。小小打击算什么,以前的挫折不也忍过吗?她告诉自己。

  然而她心里又悄然响起一串声音:这次不一样,罗敷!你爱上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却耍了你、欺骗了你。你本以为那片为你避雨挡风的屋顶,是湛蓝澄澈有如琉璃,实际上,却是一堆自己堆积起来、满目疮痍的碎玻璃;它坑坑洞洞,遮不了雨、挡不了风。

  为今之计,是你得振作独立,为自己架起屋檐,搭盖窗缘以避风雨。

  可是,婆娑泪眼本不受意志主宰,既不识闲愁,又怎么懂得人何以心碎?于是乎,那不听使唤的泪液,便如串串晶莹的珍珠,顺势汩出,潺直下,教她不得不以双手掩面,抵挡潮水。

  她黯然地冲下楼梯,想泄愤、透气。当她快到十二楼时,有两个谈笑风生的影子向前趋近。她伤心得连头都懒得抬,就侧身下楼让人过,没想到一个惊讶的呼唤声刺痛了她的耳膜,教她的心脏与血管倏地冻结。

  “小敷!”

  是那个为富不仁的大凯子!罗敷佯装没听到,直走下阶梯。

  他追了几步,箝住她的手肘,强拉住她停下脚步,然后转身将头微侧对林刚说:“林副总,抱歉,你先上楼吧!我有点事。”

  等林刚收回好奇的眼神离开后,他才转头将她拥入怀里。“真巧!我正惦记著你,你就蹦出来了,这叫心心相印。你要去哪?”

  相印个头,大骗子!她按捺下脱逃的冲动,用手抵在他胸前,慢慢退后一阶,强力镇静的回答他:“我正四处找你,会计小姐想跟你要身分证字号。”她扳开他的手,拒绝他的碰触。

  “我抄给你。”他掏出金笔,在一本小记事簿上写了几个号码,然后将纸条撕下递给她。

  她接过纸条后,倏地收回手,不让他有机会碰她,并挤出一个笑脸,刻意看了一下他的衣著,用一种白痴才会有的口吻喊道:“哇!富凯!你老板对你真好,给你添了不少治装费。你还有几套这种水洗不得的西装,没带回家给我洗过?”然后睁亮无辜的大眼对他妩媚一笑。

  他两手插在裤袋内,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低头问:“怎么啦?眼睛红红的,哭过了?还是生病了?”忍不住心疼,他悄然地伸出指头,轻触罗敷的下眼脸,适时掬起一滴泪珠。

  不要用这么温柔的伪装来骗我!罗敷忍泪,脑筋一转,然后可怜兮兮的回答:“也不是病,只是肚子疼,你知道的,就是──女人病嘛!”

  “哦!”他理解地将头一点,将信将疑地盯著她,虽是不太相信,但起码可以解释她现在闹情绪的原因。“我去十楼看过那个大帅哥了,那个叫邬昱人的工程师,他长得还普通嘛!你说说看,我和他谁比较帅?”他孩子气的问道,冀望罗敷会说他是较帅的那一个。

  但罗敷则是露出一副开玩笑的轻蔑样,让人分不清她是在说笑,抑或是当真的。“你?就凭你!我亲爱的丈夫,你连给人家提鞋都不配,还是安分守己的做事吧!再两个礼拜你就得去受训了,想那些虚有其表的事做什么?”

  他瞠目怀疑的看著罗敷,心想她今天是怎么了?吃了炸药了?话听起来有点刺耳。然而她纯真的脸蛋上又露出令人无法不爱怜的表情。看样子,她是真的很不舒服。“你要不要早退,休息一下?我帮你跟安先生请假。”

  “没必要,如果每个女职员都因这个原因填假单,那个暴君不拿鞭子抽安先生才怪!”说完转身就要撇下他。

  “等一下,小敷!”他的呼喊让她转过身来,他顿了一下说:“呃──瑞士那边可能会有些紧急状况,他们要我随时准备动身,我正在等一通电话,所以可能得比预定的时间早走一个礼拜。”

  罗敷的脸上依旧是僵硬没有表情,但心里却在痛吼:你就这么急著想把我踢开!连七天都不愿意等吗?但是她只将娥眉一皱,回道:“没关系,早七天走,也无可无不可,反正我们回家再谈。”说著就步上阶梯,转进十三楼。

  他杵在原地,对她的话感到万分讶异。当他得知苏黎士那边有动静时,一方面为这项斩获喝采,另一方面又为离开她而失望。他以为她在得知消息后,会和他一样舍不得彼此,没想到反应竟是如此冷淡及漠不关心。

  看样子,她人是真的大大的不舒服了。今天回家时,带一束花安慰她吧!

  李富凯走上十四楼,经过秘书小姐的桌子时,将头微点。才刚关上副总办公室的门,林刚有趣的音调便自他肩后传来。

  “那女孩是谁?”

  李富凯双手插在裤袋内,脚跟一转,全神戒备地斜睨林刚,“她是人事室的罗小姐。怎么,又犯痒了?告诉你好几次,该戒一戒。更何况,她不会对你的味的。”

  林刚眼珠子转著,思量他的话,没留神上司的口吻里蕴藏著浓厚的保护色彩,反而不以为然的反驳:“古今中外,花心的男人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娶到淫荡妇。她看起来像是那种贤妻良母型的好女孩。我也老大不小,是时候了。真是奇怪,以前怎么会没注意到她呢?”

  李富凯右眉一挑,不便过问林刚个人的择偶观念,只是冷冷地瞥告他:“听说她有老公了,你最好离她远一点,没营养的话就此打住。你上回跟我提过的工程案结果怎么样了?”

  见上司愉快的神情自脸上退却后,林刚不得不收敛起玩心,公事公办地拿出一份档案夹开始和他讨论起来。

  ※       ※        ※

  李富凯下班前挂了通电话给罗敷,请她先回家,以便有个惊喜要送给她。罗敷告诉他,她要特别下厨,烧几道家常菜,以感谢他的体贴,并为下午无礼的态度向他道歉。

  常李富凯将九十九朵含苞待放的紫玫瑰双手递给罗敷,并说会爱她久久长长时,她高兴的收下了花,还热情的在他的唇边献上一吻。当他正想要捉住她狠啄时,她人又马上撤开了。

  “哇!好漂亮,人家说数大便是美,一点都不假。哪儿有花架?我要把这些花一朵朵地插起来。”

  “外面花圃里应该有些多余的石海棉,上回园丁老张来时,我看他留了几块,我去拿来给你。”

  结果当他洗完澡,走进客厅,一瞥见罗敷插的那盆花时,呆在原地半晌,足足有一分钟讲不出任何话。眼看九十九朵娇艳欲滴的玫瑰,被罗敷按照长短,依续整齐的排列成紫色金字塔,其死板规律的样式、肃穆庄严的线条,令他见了不禁肃然起敬,直教他频频联想起悼挽仪式上的花篮。

  “好不好看?”罗敷见他出来,便侧头对他回眸一笑。

  “嗯──插得是很井然有序,”整齐过头了!“但是玫瑰是西洋花材,你不觉得用一个巨型玻璃瓶,或是任何长筒装起来会更自然些吗?那样比较──呃──更能突显玫瑰的生命力,同时带给赏花者更多生意盎然的情趣。”他挑著比较不刺耳、不强烈的字眼,以免伤她的心。

  罗敷努起嘴,皱眉思量他的建言,然后咧嘴一笑。“你说得对!”于是她将一朵朵花又全部拔下,扯的时候还弄拧几朵盛开的花蕊。结果,经她这么一折腾,九十九朵花已凋零破败不堪、惨不忍睹的横躺在茶几上。

  罗敷摧花完毕后,站起身,将大客厅四下巡视一圈,眼光瞄到墙侧的垃圾筒。

  他见状赶忙飙到古玩架旁,打开玻璃柜,取出一个精致弧状的水晶玻璃瓶。“我想用这个装花会比较合适,还是把垃圾筒留给垃圾吧!”

  罗敷打量那个五十公分高的水晶瓶,连忙说:“哇!这是百年前威尼斯的名厂杰作,若不小心给我打坏了,你不怕屋主找上门吗?”

  “不会啦!你就用这个装。”他有点不耐烦的拿起了花,一古脑儿地将花捧起,全数塞进了水晶瓶,吁了口气。“成了!”

  罗敷对他妍笑,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然后建议:“开饭罗!菜已上桌,就等你品尝。”

  有著餐桌上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李富凯不禁食指大动。“你是天才!”他看著盘上泛著银光、肉质鲜美的鳕鱼,立即拿起筷子,轻松夹起一小块白嫩嫩又细绵绵的鱼肉往嘴里送,嘴才合拢不到两秒,他的眼珠子便带著些许的迟疑。

  “怎么啦?”罗敷看他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便问:“清蒸鳕鱼不对你的味吗?”

  “嗯──没什么,只是你加了多少盐去‘腌’这尾‘清蒸鳕鱼’呢?”李富凯原本就是个颇挑剔的人,但现在已被罗敷训练得连大气都不太敢喘。

  “食谱上说四分之一的茶匙……哎啊!我一定弄错,加成四分之一汤匙的分量。我真笨!”说著紧咬著下唇,就要哭出来,然后起身要端起那盘鳕鱼。“我拿去倒掉。”

  “不用──我吃!我吃!这鱼咸得正好下饭。”他伸手遏止她,然后赶紧扒一口饭,迅速夹起另一道宫宝鸡丁。才吃一口,连鸡丁都来不及吞下喉,喉咙就被呛住了。“水……”

  罗敷慌慌张张的倒来一杯水,递给他,看他已俨然胀成猪肝般的红脸,便一劲的顺著他的背脊。“太辣了吗?但我把辣椒都挑拣出来了,怎么还会辣呢?”她喃喃自语。

  “你放了多少辣椒?”他张开已然麻辣得失去知觉的唇,感觉自己像头喷火龙似的,一张嘴、一伸舌,就会喷出一道熊熊火焰。

  “没多少啊!食谱上说得用两根长红辣椒,我想你口味淡,便改成一条,但是今天只有鸡心辣椒,我对照了分量后,就放了十个小辣子。”

  “十个!”他吼了出来。“你煮都煮了,辣味也全都入了这只可怜的鸡,干嘛还费事把辣椒挑拣出来。多此一举!”

  “我以为你不爱吃辣椒。”她委屈的又要拿起那盘菜。

  “甭倒了!放著吧!反正这些可怜的鸡丁辣得我开胃。”他捺著性子不发作,然后提起汤瓢舀了碗香茹金针汤想清清喉咙,不料,汤还没下肚,就喷出来了。“老天!是甜的!”

  “甜的吗?”罗敷说著也用汤匙舀了一口汤,轻触浅尝,然后很不好意思地面对那双紧盯著她瞧的厉眼,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对不起喔!放错了佐料。”

  李富凯无奈地摇摇头,看了最后一盘虾仁炒白菜,心有余悸,迟迟不敢伸出筷子轻言尝试,但一瞧见罗敷受伤的表情,还是莫可奈何地动了筷子。

  喜出望外!这一次,白菜倒是对了他平时的味觉──不酸、不咸、不甜、不辣、不苦,虽有一些腥味,但对此刻早已饿得发昏的李富凯而言,那盘淡而无味的白菜不啻久旱后的甘霖,他急忙赞了一句:“这白菜好得爽口。好!”

  罗敷终于展眉笑了起来,也伸出筷子,夹了一些菜放入碗里吃了起来,嚼了两口,娥眉一拧,便放下筷子改端起盘子。

  他讶然看著她的举动,伸出手箝住她的手腕。“我说这道菜好,你干嘛?”

  “我说这道菜一点都不好,平淡得没一点味,只有虾米的腥味。倒掉!你不用安慰我了。”她将他的手扯下,固执地端起那盘白菜走进厨房。

  他快疯掉了!

  他宁愿自己下厨煮给她吃。罗正宇把他给害惨了,当初他还夸口这事容易办,现在他倒后悔没跟丈人讨价还价。他瞥一下身旁的空位,纳闷她进去倒个菜还得花多少时间,便起身去看个究竟。

  结果一踏进宽敞的厨房,便见她纤弱的身影缩在地上,肩头不停的抽搐、耸动,委屈地哭著。他满心愧疚地谴责自己,忙不迭地走近她,将她搀扶起身后拥入怀中。“对不起!你嫁了一个不识好歹的黑心老公。”

  “不是……是我太笨了,我连顿菜都煮不好,你白娶我了。”她的头低垂,直钻进他的胸膛,自始至终没抬起过。

  “谁说的?男人娶老婆如果只为求饱餐一顿的话,我娶超级市场还省事些。一回生,二回就熟了,你会愈做愈好的,别哭了!”他疼惜地亲吻她的头发。

  “你不信任我,连衣服都不给我烫,我太笨了!”

  “好!好!明天我把衣服都带回家给你料理,行了吧!”

  只见罗敷的小手搭到他的背后,食、中指竖起,摆了一个胜利的v字型。




第8章

  下班后,李富凯执意要在外面用膳,他带著罗敷走进一家举世驰名的欧式西餐厅。罗敷畏畏缩缩地紧跟在他脚踵后,像个乡下姑娘进城似地四处打量著格局宽敞舒适、装潢典雅瑰丽、气氛一级棒的餐厅。

  入坐后,侍者先为他们斟了两杯水,然后谦冲有礼地放下了大菜单,耐心的候在一旁,回答李富凯的问话。

  罗敷摊开了菜单,被天价吓昏了,不加思索便脱口而出:“好贵哟!富凯,我们趁还没点菜以前走出去还来得及。”

  侍者脸上仍是挂著一脸笑意,丝毫不以为忤。但他忍不住瞄了一下穿著保守、却气派考究的李富凯,马上就识出这名客人的谈吐绝对堪称上流,与时下一般花俏的富豪不可同等而话。不过,他很纳闷,这位风度翩翩的俊男的眼光似乎偏差了几厘。

  眼前这位秀外慧中的小姐不开口说话时是静如处子,那份冰心玉洁的气质可说是温婉动人,但是一张嘴说话时,可就得大大的扣分了。反正现在的社会无奇不有,从事服务业也行之有年的他,什么样形形色色的人没遇过,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李富凯无奈地扫了面无表情的侍者一眼,想著罗敷这几天是怎么搞的,以前是“爱面族”的拥护者,现在的行为举止倒变得极端不知轻重。

  他假装没听到罗敷的警告便直接点餐,连徵询她的意见都省了。

  “你到底是怎么了?以前是宁愿跳河也不肯在人前冒出这样无礼的话。”

  “我是担心你负担不起,我们没必要吃得像大富翁这么奢侈。”

  “这里的料理皆是大厨以真材实料烩煮,总比你花双倍的钱,煮不成一顿饭来得省时省力。”他漫不经心的嘲讽。

  罗敷不理会他的讥笑,拿起餐巾的一端往脖子上一塞,像个幼稚园小娃娃一样玩弄起刀叉,还不时用小指掏掏耳朵、抠抠鼻子,轻率的模样就只欠没伸指挖鼻孔罢了。

  当侍者送上了热腾腾的牛排时,罗敷更是肆无忌惮的将刀叉弄得铿锵作响,颇有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架势;喝红酒时还不忘发出噪音,教李富凯连一句遏止的话都懒得说,只顾将肉往嘴里送,竭力避免发火,让场面更鸡堪。

  李富凯才吃不到一半,罗敷便已将整盘的食物一扫而空,因为吃得太急,还不时地打著饱嗝,然后百无聊赖的东张西望。

  “你忘了剔牙了!少数‘无齿’的人会当场把整个假牙套掏下,但我想你尚属幼齿,应该还不至于如此。”他漫不经心的说著,怀疑她的脑筋若是一旦迟钝失灵,就算拿个锣在她耳边猛敲,都敲不醒她。

  罗敷彷佛是存心不想听懂他的言下之意,还真就拿起牙签剔除牙垢,不太斯文的动作教他连抬眼看她都嫌多余;他虽然爱她,但还不至于到盲从的地步。

  突然地,罗敷发出一种尖锐刺耳的警告声:“你看什么看?”

  她挑衅的语气让他不由得举目,看她又干下什么样的好事。只见罗敷睁著一双杏眼,恶狠狠的瞪了坐在斜桌的女人一眼。

  “大小姐,又怎么了?”他放下刀叉,拿起餐巾将嘴一拭,佯装轻松地问。

  “那个女人发神经了!自己的同伴长得那么帅不看,却拚命往这里送秋波,简直是瞎了眼,竟会打主意打到你这种奇貌不扬的人身上,”她补上一句:“简且就是不识货!”

  李富凯回望那个装扮娇艳的女人一眼,知道她的确是在尝试跟自己眉目传情、大抛媚眼,但是那女人对座的中年男人都已四十好几了,脑袋还有个“地中海”,而罗敷竟认为那位仁兄比他帅!不知谁才是那个瞎了眼、不识货的人。

  “好!别闹脾气。既然你认为那个人比我帅,那你也对他抛媚眼,不就扯平了。”

  不到五分钟,李富凯就开始恨自己不智,为什么会做出这样大方的提议,让自己大吃飞醋;他作梦都没料到自己平生第一次吃醋,竟是为了一个平凡无奇的“地中海”。因为罗敷就跟个大花痴一般,以手托腮直盯著那个“地中海”瞧,其傻愣的程度只差没流口水。这强烈地摇撼了他的意志力,别人奉他似金尊,娶到手的老婆却不懂得欣赏。与罗敷相比,他前两位下堂妻是知足常乐多了。

  侍者来收盘子时,罗敷又有意见了。“先生,麻烦你将这份丁骨牛排打包!”

  侍者错愕地望了罗敷一眼,瞥了一下只剩骨头的空盘子,然后求饶的看著李富凯,请他高抬贵手帮个忙。

  “罗敷!丁骨排已被你吃得光溜溜的,只剩根带筋的骨头,有必要这样大费周张地麻烦人家吗?”

  “我就是要带那根骨头回家熬汤!”她刁蛮的说,一副天经地义的模样,然后仰望那个侍者,“你没听过吃人不吐骨头吗?你们索价那么贵,我连要带走这根骨头都不行吗?”

  目睹罗敷任性的幼稚举止,李富凯压抑多时的脾气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危险边缘,他只差没大拍桌子,当众掴她一巴掌。但是他忍著愠怒,冷冷的说:“这瓶红酒没喝完,是不是也要打包?你杯中尚有四分之三的红酒没喝,多可惜!是不是也该倒进瓶内?你的牙签另一半还新新的、没派上用场,我看──也一并带回家好了!”不看她一眼,便抬眼示意侍者照他的话处理。

  在旁伫立良久的侍者对李富凯的能耐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句微词都没吭,便有效率的拿起了红酒瓶、盛著四分之三的酒杯及那根牙签,走进厨房里。

  他们临走时,李富凯所丢下的小费差不多是饭钱的一倍。好在她终于弄懂场面的僵硬,识趣地没再说出不识大体的冒失话,否则,他的脾气不知会失控到什么地步。

  ※       ※        ※

  已接连著四夜,李富凯无法安稳的睡上一顿好眠。天气热,他不得不开冷气,一旦开了冷气,没盖被子又会冷得直打哆嗦。偏偏罗敷又怕冷怕得要命,一个劲儿地跟他抢被褥,抢到后再将自己裹得一圈一圈的,无异于一尊会呼吸的木乃伊。

  他连轻轻拉回被单都会吃到她的一记拐子。真是奇怪!一个瘦弱女子沉睡后的力气竟能大得跟袋鼠一般,实在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翌晨!

  “罗──敷──”他叱吒的怒吼声从卧室里一阵一阵地传出来。

  “什么事?”已漱洗整洁的罗敷穿了件白衬衫及蓝窄裙驱近卧室门,看见他右手捉了一件淡灰色的西装,左手则抵在门的上缘,整张脸怒气腾腾的盯著她姣好的脸。

  “你把这件西装下水了,是吗?”他冷酷地质问著。

  这几日来的睡眠不足、辗转不成眠,再加上早晨原本就有脾气上火的毛病,他已无暇顾及她的感觉了。

  罗敷将头一点,小心的退了一步,被他严厉的样子吓得全身筋骨酥软,半天才回话:“我只是……想……”她不由得吞了一口口水。“实验看看,后果会是……什么样子。它看起来……还是很好啊!新新的,连一丝皱褶都没有。”

  “是吗?你以为洗一件衣服跟婴儿在教堂里受洗圣水一样简单,浸泡十分钟后,依旧不会变皱、变短、变形吗?”他尖酸刻薄的责难。

  “嗯……它也不是什么名牌嘛!你大惊小怪的穷嚷嚷做什么?更何况它好好的──”恶魔现形记!这是婚后第一吹吵架,罗敷打算记在笔记簿上。

  “不是什么名牌!我又不是货品,非得挂牌才能兜售,我就是看在它不是名牌的份上,才肯穿它。这是我去年花七万块在伦敦的savilerow订做的,全世界这么一套没牌、却好穿的衣服,就在顷刻间被你毁了。”他伸出一指,挑起西装领,就让那件布料似幽灵般地在半空中来回晃荡。“这件西装看起来每一寸的确都很好,我打包票你拿到西服店去兜售都还可卖到三、四万,但是一旦披在我身上,每一寸都不好。它缩水了!我昨天穿的那套是无牌八万,你最好别再接近它──”他眼尖地睨视罗敷畏首畏尾、支吾其词的模样,就知道他的第二波警告给得太迟了。“你又把它下水了!”他吼了一句。

  罗敷紧张地又退了一步说:“才刚下水,我这就去外面把它拿起来。”说完脚跟一转,就冲了出去,经过客厅时,无意地撞上了茶几,茶几上堆高的杂志因她这一猛撞而斜倾,顺势倒下时打翻了水晶瓶,水晶瓶因为太高、重心不稳,“碎”的一声便摔下了地。

  花与叶、水与玻璃碎片,顿时全部摊在高级磁砖上。

  李富凯身著西装裤与衬衫跨进客厅后,人就倚在墙缘,脸上挂起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打量残局。

  对于罗敷轻而易举地毁掉他的西装,他并没放在心上,反正,若要他重新订做一百套各种质料的洋服给她实验,他都出得起钱;他更不在乎那只水晶瓶有多价值连城,因为那是他爷爷的宝,不是他的。只要他老人家还想活著抱曾孙,连大气都不会向孙媳妇喘一声的。

  但是,他认为也该是让她吃些苦头的时候了!

  “你摧毁东西的能耐还真是魔高一丈的令人望尘莫及。这样吧!你慢慢收拾残局,我先上班去了。要不要我跟安先生报告,解释你迟到的原因啊?”

  “你敢!”罗敷气得转身朝储藏室走去。“你先去搭车吧!”

  “我是打算这么做的啊!”他咧嘴一笑,便迳自向大门踱步离去。

  ※       ※        ※

  当天晚上,李富凯提了一只笔记型电脑回家。这几日来,她刻意的冷淡令他也没心情跟她调情,所以一吃完晚餐,人便稳坐在茶几前敲著键盘,萤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像是拍著翅膀的小蜜蜂似的,教罗敷开始恨起阿拉伯数字。

  莫札特的“费加洛婚礼”从音响里流放逸出。他一副乐陶陶的哼唱著,见他那副神醉的样子,罗敷开始左叹气、右叹气的唉声长叹。终于,攫取了他的注意力。

  “再叹下去,整幢房子都要被你叹垮了,有话请直说!”他已受不了她的神经质了。

  “可不可以换点较具时代感的音乐?你成天不是莫札特,就是普契尼,要不然便是托斯卡尼尼、柴可夫斯基之流的。这些已作古百年的人的作品,塞起耳朵后,倒还能勉强听,但是那些女高音拉出来的花腔,就好像一只被割了脖子的母鸡在哀啼,我一句也不能忍受。我今天午休时,去唱片行买了一张cd唱片,很棒哦!想不想听?”她甚至等不及他应好,就起身换上她新购置的cd光碟唱片。

  李富凯听不到三十秒,便慢条斯理地合上电脑,拿了报纸及报表站起来。

  “你不喜欢吗?”因为音频被调高,罗敷不得不竭力拉开喉咙说话。

  他闷不作声地走近音响,将音量调低,拿起cd的外壳瞄了一眼,随口问:“这是什么音乐?”

  “电子合成乐。都是翻唱日本最风靡一时的老歌,曲曲皆动听。”

  “哦!我道是一匹断了腿的马在嘶鸣呢!原来是这等雅俗共赏的经典之作。”他恍然大悟地点头。

  “不坐下来听吗?”

  他露出无福消受的表情,低念了一句:“再听下去,我将可在天上听到声音。”

  罗敷耳尖地听见,狐疑的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只是引用贝多芬行将就木前撂下的一句话!”此时此刻的李富凯恨不得手上有副耳塞能堵住自己的耳朵,因为罗敷又将音量调大了。

  “真的?这人也胡涂了!他在人间也听得到声音,干嘛非等到死后?他死前脑袋一定shortout了,没头没脑冒出这句话。”罗敷装做不知道贝多芬。

  李富凯闻言两眼倏地眯成一直线,不信任的直盯著罗敷一脸的无辜,回想著她近日来装出的种种低劣行径,然后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罗敷!连幼稚园娃娃都知道‘贝先生’晚年失聪。你这回是装过头,是该适可而止了。”说完便提起电脑,抿嘴紧收下颔,掉转头朝卧室走去。关门时,还用脚将房门猛一踹上。

  如果罗敷刻意的要浇熄他对她所产生的情欲,那她是彻彻底底、该该死死的办到了。这个小魔女!她只要明讲就好,何必大费周张地净想一些刁钻古怪的点子来折磨人?想到此,他恶狠狠地揪被蒙住头。

  这一晚,当罗敷又故技重施地抢被单时,他顺势欺上,紧挨她柔软、玲珑有致的曲线,双臂也环住她的手肘,微微施力的手臂似铜墙铁壁,教她动弹不得,并且开始磨蹭她,吻著她的颈项,双手不安分的来回揉挲,等到罗敷挨不过诱惑,开始发出娇喘声时,他便开始一点一滴地撤退,最后停下手,转身呼呼大睡,听著她辗转不成眠的翻覆声。虽然报了一箭之仇,但是他满心后悔,后悔自己竟傻得让自尊心抬头,而失去紧搂爱妻的机会。

  ※       ※        ※

  “你先帮我把局面压下来,我三天内回去。”

  “frank!来不及的,兹事体大,不仅攸关你个人的良好声誉,连公司的信誉也会赔进去;一旦客户得知消息,盲从的预期心理就会抬头,你在全欧的十八家银行也将会出现挤兑的现象。调查委员会肯宽限你一天的时间不对外发布消息,就已经很卖你面子了。这等殊荣,换做他人,连想都别想。主席来电通知你,只要你肯在二十四小时之内现身,说出‘我无罪’三个字,事情便可摆平,若你晚了,消息一见报后,就算每个委员指天宣誓,说你是清白无辜的,也于事无补。光是冗长的调查程序就得耗费一个月,等到开庭水落石出平冤后,已是一季了。这一季的折腾,你的本就亏大了!你难道一点都不爱惜自己在这儿举足轻重的地位,及苦心孤诣打下的局面?这不是你父亲能给你的啊!”克霖苦口婆心的劝谏著,希望法兰克颔首。

  “给我三分钟!”李富凯脑子里都是罗敷淌著泪的容颜,他舍不下她。

  克霖急了!想不透老板猝改初衷、不肯回国的原因。“你怎么了?这回可不是山崩地裂、大湖淹水等鸟藉口,这回是真的出乱子了!大爷您宽敞大路又直又稳不走,却要挑泥泞不堪的危险栈道!”电话线上的克霖已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地跳脚,而大爷他还一副事不关己、无所谓的态度。当真他老板跟天借过胆了?

  李富凯足足停顿十秒后,才说:“你暗地弄妥一架空中巴士在停机坪等我,我二十四小时内赶回去。”

  “随时待命,”克霖如大旱望云霓般地松了口气,苦口婆心总算说动了他,“我恨不得给你一个吻。”

  “香吻唾液留给别的妞吧!”李富凯眉心纠结,低喃地诅咒一声后,切下电话,一拳重捶上桌面后,连忙起身疾步走出办公室。

  “郑小姐,请你尽快联络各大航空公司,查询两个小时后离台赴欧的班次,中途在哪个城市转机都无所谓,但要最快的,我直接到机场补位。还有!第四号电梯的钥匙在谁那里?”

  “一楼警卫室及安全室人员都有备钥。”他一连串的讲出一堆话,教郑月美无暇思量他的动机。

  “好!你拨通电话下去,通知瞥卫室将钥匙备妥,那台电梯我今晨搭上来时有不太稳的现象,请跟各楼面发出通告,三十分钟内,那台电梯暂停使用。另外,我要调车,麻烦通知董事长的司机二十分钟后送我至机场。”

  ※       ※        ※

  罗敷正发愣,想著今夜该如何整他。他似乎早已察觉出不对劲,只不过一直沉著气,没揭她的底。都怪自己装得过火,现在要戏弄他可不容易了。

  一阵电话铃响,罗敷马上接起电话。“人事室,您好。”

  “是我!”他短促、简洁有力的答道。

  “什么事?”她冷淡的闷哼出声。

  “别管什么事,你马上到四号电梯等我。”才刚说完,就切下电话线。

  罗敷狐疑地放下听筒,踏出自己的办公室,穿过了其他的部门,来到四号电梯前,微笑著和另外两位女同仁打招呼。她盯著四号电梯的指示灯从十楼变换到十二楼,铃声一响就一脚踏了进去。

  另外两位女同事也跟著罗敷踏入电悌。但是已守候在内的李富凯连忙探头说:“抱歉!请搭别座电梯,这座电梯欠修理!”接著就把人推了出去,然后迅速将控制钮锁了起来。

  罗敷双臂抱胸,面带怒容,斥责:“你在干嘛?冒牌电梯先生,为什么不准人家搭电梯?”

  “我跟老婆谈情说爱时,不习惯邀人参观。”他挑起眉,眼露轻佻光芒,大言不惭的回嘴。

  罗敷闻言面带戒备地看了一下他高大的身躯,下意识的往后挪了一步。

  他见状,痛心无助的问:“你怎么了?我以为我们已一起克服了你的心结,你这些天来的胡闹把戏,我也忍下来了,要我怎么做,你才肯信任我?”

  三个月后再商量!

  “我要去上班了。也许你闲得没事干,我可是忙得焦头烂额──”

  “我要走了!”他轻柔的打断罗敷的话。

  罗敷心一凛,僵在一端,有些惊慌不知所措,想要折磨他的念头也退去了一半。“什么时候?”

  “跟你谈完话后。我这一走,短时间内,不可能一下飞回来。呃──那边的负贵人涉及一场官司纠纷,我得尽快赶去帮忙协调。”

  你还在骗我!“是那个暴君总经理的纠纷吗?”

  “对!”

  “太好了!大不了让他被关,受点锒铛入狱之苦。”

  “罗敷!局面有这么简单就好办了。在商界,一个商人的名誉比命还重要,而搞金融的人,更是不能有一丝污点的纪录。他的一名员工暗地拿客户的资金与人头操作买卖期货,事情败露后,对外宣称是主管教唆才干下胡涂事,甚至捏造假冒──负责人的署名。虽然打赢的胜算很大,但必须争取时效。事情没弄好的话,公司执照不但会被吊销,他名下的十来家银行信用也会受到波及,最严重的是会殃及不少的借贷投资人。”

  “你去那儿又有什么助益?你刚进公司没多久,人生地不熟,除了具有瑞士公民身分外,根本帮不上忙。”

  “我会多国语言,在记者发表会上多少可以支援打气。”

  又一次在骗我!“我已经知道了!你可以走了。你的行李我回家后再装箱寄给你,你的savilerow无牌西装够穿吗?瑞士那边冷不冷──”

  “该死!罗敷!”他恼怒地一个箭步冲上前,搂住她,将她整齐的发髻一扯落,大手随即紧紧缠绕她的青丝。“你怎能如此无动于衷!我在乎你啊!我恨不得能将你装入口袋里跟我一起通关。”他悲恸地看著她,低下头覆盖住她上仰的唇,饥渴的拥吻她。这些天来,对她的依恋与渴望在一触及她的顷刻间便爆发出来,“我爱你!罗敷。这辈子再也不可能有第二个你,请你相信我。”

  她撇过头去。她多希望他的话是真的!当他轻诉甜言蜜话的情话时,就好像是在说著永不蜕变的箴言。然而,他必须有一个绝佳的记忆力,才能忆起他曾对多少女人说过这样的情话。

  “你有多爱我?”她泪眼蒙蒙的轻声盘问,渴望相信他的话。

  他停住了狂吻,抬起深邃的黑眸望进她迷蒙的秋水。“失去你,我会死!”彷佛一句不够,他又补上了一句:“我是真的会死!”

  她捂住了他的唇,抚触著他性感的唇形。“我不许!别说这种话,今后别再轻言说出这么不吉利的话。天长地久、海枯石烂,或是天荒地老等俗不可耐的话都可以,就是别再轻言下毒誓。”

  “那你相信我了?”他拉开了彼此的距离,想窥探她的明眸,寻找答案。

  罗数不答,轻拉下他的颈项,吻去他的问题。

  “送我去机场。”他搂著她,费力的开了电梯锁,直接按至地下室停车场,拥促她走著。

  “我──”

  “不准你提工作!”他粗暴的恫喝,随即又失措的道歉,“对不起,请你陪我,罗敷!别让我失望。”他像个小男孩似的央求著,不等她拒绝,便横抱起她走向一辆超长礼宾车。

  他们矮身坐进宽敞的后座后,车子便开始发动。罗敷惊惶的瞥了座车内黑乌乌的隔音板,看著窗外忽明忽暗的景色在橙红的余晖下飞掠而逝。

  “罗敷!原谅我,如果我能选择,我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你,你会想我吗?”

  罗敷摇摇头,伸出了双臂,给了他允诺。




第9章

  “惠芬,早,”李富凯长腿一跨进自己的办公大楼后,绕经秘书的桌子时停顿了一下,佯装忆起什么似地,又随口补上了一句:“呃──有没有我的信?”

  惠芬的目光从电动打字机往上挪,看著上司正竭力压抑一脸期待的模样,她很纳闷。自从两个礼拜前,他从台湾回来后就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天天会跑到她桌前问这个问题。

  尽管他办起正事时,还是一副就事论事、精力充沛的样子。但是当她走进办公室,坐在他对面听他口述、为他速记时,十之八九,他会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怪样,心好像不知飞到哪去似的。以往,她是得集中精神才赶得上他的速度与脚步;现在呢?不到一个段落,中途他便会停下来发愣,似有若无地露出猫儿饱餐后的慵懒笑容,然后转头问她:“我说到哪里啦?”

  照情况看来,他这回中暑的后遗症还真是不轻。

  “有很多。洽公信函已分类放在你桌上。有些私人信函是爱慕──”惠芬正经八百的套著公式回答。

  “烧!一把火烧了它们!要不然拿去喂碎纸机。还有吗?”

  “你第一任老婆寄来文定邀请函──”

  “这是她第四次搞把戏。每次都是只闻雷声响,不见雨滴下。你帮我挑份厚礼送就好,顺便装个定时炸弹以免她又改变主意,还有呢?”

  “妮可来电说她想跟你──”

  “跟她说我不想。惠芬!我是说信!有没有信!”李富凯急了。

  惠芬似乎觉得闹够了,便说:“有一封来自台湾的信,我没拆封──”

  李富凯双眼一亮,不等惠芬说完便马上赞道:“做得好!”然后直向办公室大门奔去。

  惠芬面无表情的点了头,对著他的背影道:“谢谢你,老板。但我什么也没做,只是举手之劳地将信放在你桌上罢了!”

  李富凯走向红木办公桌,将公事包往椅上一掷,脱下西装外套,快速略过一叠文件信函,定眼后,就被大桌中间一封蓝蓝的航空邮件所吸引。他狂喜地伸出手,才刚触及信封套,就小心翼翼地将之拾起,长指画过整齐、一板一眼的字迹。

  多典型的罗敷!永远都是循规蹈矩的行径,连写字都不例外。

  这两周以来,他每隔两天便会投递一封信给她。信虽短,每每不超出五行,但句句皆是出自肺腑之言,而她却迟未捎来只字片语。工作忙没时间写信,通讯发达,写张传真也行啊!好不容易他总算盼到了这封家书,所有疑云一扫而空。

  他倚著玻璃墙,拆信读了起来,除了信外,还有一列书笺。他拿起笺,展眉绽笑,才看了十秒,便蹙眉不已。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

  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诗经邶风)富凯:

  机场临别以来,思念之切,与日俱增。

  情深意浓的话我不擅表达,唯有这书笺上的这首雄雉,能代我传递十分之一的崇念,望你能谅解,不责怪我大抄古文来折磨你。

  知悉你在故里生活安获,暴君总经理的官司纠纷尘埃落定后,心中也不由得松吐一口气,为夫君你喝采不已。然而小女子的心眼毕竟是小了点,不免认为便宜了那个虐王,不过如此的进展亦不失为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他总算也尝到为小人所陷的滋味,望他下回知惭、收敛其气势才为上上策。

  这是以为借镜啊!诚如诗文所言:百尔君子,不知德行?实为殆也!

  这数日来,有一要事得禀于夫君。你离家的翌日,有位老人(即为上回于姑婆之孙喜筵上相遇的老人)领了两位远房表亲(当真一表三千里!)住进家里来了。

  老人自称屋主,我本将信将疑,直至他开始翻天覆地搜索那只水晶瓶,我才不得不信服了他的身分。当我心有疑惧,面告他事实时,他苦著一张老脸对我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真教我宽心,大喘一口气!倘就每个大富翁都就他这般阔绰、不计前嫌,半片天下皆太平了!

  他曾再三地要我转达他的意思给你,水晶瓶这档事他不予追究,但这笔帐仍需记在你儿头上。我反覆思量后赫然领悟,你儿不啻我儿吗?当下又“情不自禁”地狠狠砸了他的清瓷碗,以为警惕。他抱著残瓦,失魂落魄一整天。唉!今生尚未见过这等恃物重欲的老头儿,都过了望八之年了,金银珠宝、龟甲玉石乃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之物,还这么想不开!

  提及两位表亲,我是满心的委屈。男表亲是董事长的专用特约司机,所以硬要我搭他的车上下班,我若稍有微词,他便老羞成怒,一迳地说我瞧不起他,所以只得勉为其难让他专车接送了。再说那个女表亲,她屡次要跟我抢著做晚饭,我忿然盛怒之下,威胁不是她走,便是我撤退搬回娘家住,这才吓阻她继续“抢饭碗”。

  其实独居于这偌大的宅院,偶尔想起还是挺可怖的。现在有人相伴为伍,也就不便挑剔太多。尤其你那个老亲戚也很爱唱歌,拚命跟我抢麦克风,所以这鹊园里,一旦太阳落山头后,就俨然成了风声鹤唳的“咆哮山庄”,唯缺闪电助兴罢了!

  老爷爷每晚都要拿他的陈年往事来叨扰我,连拐带骗地硬是要我瞧他那两位乖孙的童年旧照。我见他是年老昏癫,思孙过度,已不计较是非与对错了!为什么我这位看倌会这样说呢?兹因他老的两位孙子实实在在咸为自私自利的孽子,一个是已作古多年的败家子,另一个则是大逆不道、不忠不义的坏胚,他还疼若似宝,见这凄凉光景,我诚为他抱不平。犹有更甚的是,他不时得意洋洋炫耀这幢阴阳怪诞的房子的原创点子,就是来自那个“仲子”五岁时出的馊主意。对于这些有钱人的行径方式我是百思不解,他不是头脑僵化就是挥霍成性惯了。该知道“黄金无种子,唯生于勤俭之家。”老爷爷真是一个活生生的范本呢!一个错误的范本!

  你寄来的巧克力于九月二日签收。果酱则是九月四号抵达公司。(我喜欢蓝莓及覆盆子。桑葚渣渣太多,老爷爷不爱。杏桃果酱是抢手贷,最好再寄上半打。)

  香浓细滑的义大利冰淇淋已于九月八号签收,分了些给家人后就独吞了。老爷爷牙不好,我没准他碰。但他会偷偷挖来吃,我得看紧一点才是。宅里迁回一只大钱鼠,还是挺累人的。(老爷爷很好奇,你大老远寄来的冰淇淋为何不化,他问这冰是不是采北极海的千年不化之冰砖制成。你说他迂不迂!)

  你寄来的照片我收到了!风景明媚怡人,湖泊翠美熠亮,锺灵毓秀目不暇给,只是很可惜,你的侧面影像是模糊的,反而你旁边的那个帅哥在办公室里引起不小的骚动,很多人跟我打听他的身分,我只好据实以告,结果──不少人开始打听请调欧陆的事。

  哦喔!那只钱鼠又在唱“榕树下”了!我得搁笔出去阻止他,因为里长已来抗议过了!

  节序清秋,幸祈珍重。敬请

  钧安

  妻敷 谨秉菊月于鹊园

  李富凯笑意盎然地轻掩嘴角,脑海里全是罗敷璀璨的妍笑。

  他将信收好,踱步回桌前,按了一下内线。“惠芬,麻烦你进来一下好吗?”

  十秒后,惠芬已拿起笔记本走了进来。

  “嗯!听克霖提过你喜欢诗词,不知你看过这首诗没有?”

  惠芬瞥了一下李富凯手上的诗笺,答道:“我有一些基础的概念。”

  他闻言绽出一个和煦的笑容,将诗笺递给她。“这边有首诗,一个字一个字拆开,我大概懂八分,但合著成章句,就不太懂得言下之意,麻烦你帮忙翻译一下吧!”

  “现在?”惠芬诧异的反问。

  “难不成得挑个吉时?”李富凯打趣的说。

  “你再过五分钟得召开一个重要的内部会议,下午两点在卢森堡有个同业餐会,晚上七点得赶到伦敦参与一个慈善义卖晚宴,主持人已先来电确定你该买的义卖品是奥匈王室的祖传翡翠项链,价钱抬到三倍后你才能收手。”惠芬好心的提醒他,但还是接下了书笺。

  他怃然道:“真的?我怎么不知道?看样子,我养了一群饭桶,竟会把会议定在这么不合时宜的时候,椅子还没坐热,咖啡还没啜上一口就得听报告了;提到那个餐会,都过午两点了,还吃什么东西;再说慈善晚宴吧!我货都没看到,怎知对不对我的味。”他蹙眉批评,说著起身便整理文件,然后眼角扫过瞠目结舌的惠芬。“怎么啦?”

  “呃──frank,这会议时间……是你自己定的。餐会也是东家照你以往的作息安排的。至于晚会的事,你可千万别搅局啊!”

  因为李富凯不爱这种事先拟定的套招公式,上回他童心末泯,硬是寻衅搅局地把西班牙名家哥雅的一幅素描画价钱哄抬起来,害一个法国商人得花费比预期多两倍的钱才得标。事后,他装无辜的跟人道贺恭喜、直叹自己没那份福气,还找来一大串记者让那人出尽风头。

  惠芬见他近日脑袋微恙,一旦翻脸,可能真的会捞过界去跟别人竞价。

  他愣了一下,然后顺口辩道:“一样是饭桶,而且还是闷不作声的饭桶。我的话就一定是金科玉律吗?怎么没人站出来直言反驳呢?我一时胡涂不察,他们也这般盲从,我可得多注意了!”说著就走出办公室,留下惠芬看著那首语出诗经邶风的《雄雉》。心想,莫非法兰克交了一个国文社的笔友不成?

  ※       ※        ※

  蒋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

  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毋之言,亦可畏也。

  蒋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

  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蒋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

  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诗经郑风)富凯:

  望风怀想,时切依依,念你惦你,唯燕吐情。

  最近十三楼里,泪声频传。会计室的一位资深女同事发现她先生有外遇了,女主角竟是她先生的上司。时代在变了!以前总是看电视上演著大老板金屋藏娇,现在反而倒过来了。他们结缡十年之久,鹣鲽情深如胶似漆,谁知竟是假象。那个良人我见过两次面,人看起来是老实得不得了,根本不像会是一个抛家弃子的负心汉。

  以前你总是说我缺乏判断是非的能力,常常真伪不分,又时时告诫我人言可畏。现在想来,所言一点都不虚假。

  其他女同事都纷纷警告我,说愈是老实的男人愈是容易受到狐媚般的诱惑,要我看紧你一点。但是,相遥数千里,踮足翘首于事无补,只是平添惆怅罢了!

  我该怎样才能信任你呢?只有由你去了!

  这些天来,我每天都会收到一束捧花。初次以为是你委托同事送花来,谁知署名却是一个“刚”字,思索半日想不出有任何人是以刚字为名。这又令我担心不已了!总觉得有人在暗中注意我,也分不清是敌是友、是善意或是恶意。该如何是好?

  至于你提及要我请假赴欧一趟,恐怕宿愿难圆,无法成行。人寿部的人事室小姐请产假,于家中待产,新手尚未进入情况,我已答应人寿部经理代为训练,也许耶诞节可成行也不一定。

  今天心情不甚愉悦,就此搁笔。敬请

  顺意

  妻敷暮秋书于参石

  “惠芬,”他急切的问著:“有无头绪?”

  惠芬手持这两张诗笺,像老师般地端坐在上司的办公桌前。“frank,你是次子吧?”见他轻点下颔后,才说:“《雄雉》这首诗笺,是一名妻子对出远门的夫君表达她的思慕与挂念,劝在外行军的先生凡事以德为尊,不以嫉妒之心待人,不与人争斗,要秉持不忮不求的谦虚态度来待人处世。大概就是这样吧!”

  坐在一旁观望多时的克霖好奇的听著惠芬的解释。“frank,你哪里抄来的诗啊?我还以为你只对《孙子兵法》有兴趣哩!”

  李富凯沉著脸,横了克霖一眼。“没你的事。再问问题,请你出去。”

  克霖满脸不在乎,慢条斯理的道:“我对诗经颇有兴趣──”

  “那就继续坐著。”他一听克霖的话,遂改初衷,心想克霖这小子愈来愈能摸透他的心思了。“你解释第二首我听听。”

  “这《蒋仲子》是首赋诗,换成白话是《请仲子您》,话出诗经郑国风。传统儒派学者认为郑声多为女子诱惑男子的诗,所以每每以郑声淫来口诛笔伐一番,实在是有欠公平,因为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为什么我们老是得扮演这么乌龟的角色?女孩子当然也有权利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不过尽管春秋时期民风开放,但有些女子毕竟还是得受三从四德的教条压抑,所以自由恋爱的下场,通常也是惨绝人寰的大悲剧;一旦所爱非人时,心中不免矜持得很,要爱又不敢爱,要放手又不舍得,够别扭的吧!追上这种女人,是勇气可嘉,但却不智;若不慎娶到这种女人,挖心掏肺后,恐怕会短命。”

  “我要你解释诗文,你却跟我畅谈千年以前的恋爱价值观,我又不是古人,管她是淫荡还是矜持。你小心,这种女人可能就跟定了你。”李富凯怏然不乐。

  “别咒我!不过谁教你是‘老’板,”克霖强调“老”这个字。“依我之见──”

  “通常是有待斟酌。”李富凯忍不住嘲讽,损了克霖一句。

  克霖奸笑两声,“知道就好。总而言之,抄写这首诗的人,八成是个阴性,明明白白警告你别做采花大盗。诗笺里的仲子虽是人名,但是无巧不成书,你又是次子,次子亦为仲,摆明箭头是瞄准你来的,要你无折树杞、树桑、树檀。若断章取义看来,就是请仲子您不要拈花惹草。谁写给你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这么神秘。”

  李富凯摆出一张森严的招牌臭脸,长指忽地朝门一比,下逐客令。

  “哎啊!过河拆桥了。惠芬,赶快走人了!”王克霖识趣的站起来,搀扶惠芬就往门外走,还直嘀咕:“他这两个月突然变得有气质了,竟对诗文起了兴趣,以前是恨得要命,这回反倒大彻大悟,天将降红雨了!”

  “请接林刚。”李富凯低沉著声道。不及一秒,皱起眉对著电话那端态度不佳的秘书吼:“我是谁?我是天王老爷找他算总帐!”足足等了一分钟,林刚才接上线。

  “林刚。”他持了听筒冷淡地叫了声。

  “李总!我正打电话给你想讨论一个提案──”

  “很好!没想到你还有时间张罗正事。我不是警告过你别去招惹罗小姐吗?”你竟敢打我老婆的主意!

  “这──李总你消息可真灵通啊!不过我没恶意,只是送束花而已。她才新婚不久,丈夫就被调走了──”

  “谢谢你的好意。但你忘了先打听她老公的名字了,他的名字虽然俗不可耐,但我想应该可以让你放宽心些,省去为她操心的念头,专心办公。”

  “嗯──他是谁?”林刚小心的问著,“李,富,凯──”他咬牙切齿的将名字一个字一个字的自唇间迸出来,听到对方倒抽口气后,才若无其事的说:“恐怕我得请你紧守这个秘密,我不希望回台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这个鸡毛蒜皮的事去烦你。反正你魅力十足,要遇上条件更好的女孩岂不容易?”

  林刚犹豫片刻,才试探的说:“我了解了,李总你现在有心情讨论这个案子吗?”

  “你有这个诚意,我自然就有心情。”

  ※       ※        ※富凯:

  久未奉秉,距上回提笔已隔整月,兹因公事繁琐,不能屡屡提笔回复音讯,还请见谅。

  十一月中旬了!秋声已竭,满坡银芦荻花随风迎扬,霎转就要入冬了。庭院里,陨择高登,黄枝横陈,清扫不尽。夤夜时分,乾枯枝桠的倒影反照在卧室的窗上,被肆虐冷风追得摇撼不止,没得一刻歇息。心情好时,我能当是老天爷在我们的窗镜上耍傀儡戏,演出一场惊狂记:心情郁闷时,就惨了!因为那种阴风飕飕然、如金兵怒吼的诡谲气氛,教我半夜窝进被里,都还直打哆嗦。尤其夜重雾冷时分,无时无刻不衷心冀望你能随身在侧,即使能在梦里见到你都强过白天的思念。

  很抱歉,得让你失望了!去瑞士度假一事,我还是得再三仔细考虑,没拿定主意前不敢告诉你结果,以防令你大失所望。

  你寄来的迷你晚宴服及翡翠项链业已收到,不过至今没机会穿戴,也就无法将照片寄给你。(收到礼物的感觉很好,但是你的薪水够花吗?瑞士物价高昂,就你撙节开支为我购置奢侈品,衣服穿在身上教我心不安。)

  你在第二十三封信上提到(瞧!我将你的每封信都做了编号),若下回再有无聊男子送花给我,直接丢进垃圾筒里。这一计虽不厚道,但既然是夫命,我岂敢不从?日后,就遵照你的意思做了。

  第二十五封信上说,你也开始翻看诗经了,这消息令我高兴得不得了。虽然你的本性纯厚,自然是不需再去叨念你,但我担心的事,是你和那个暴君总经理厮混久后,行为举止变得和他一样放浪形骸就糟了。

  所以记下两篇诗文,一首《卢令》送给你,另一首《相鼠》譬之于暴君,以为警惕作用。

  诗一《卢令》

  卢令令,其人美且仁。

  卢重环,其人美且鬈。

  卢重梅,其人美且缌。

  (诗经齐风)

  诗二《相鼠》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诗经庸风)

  安康!

  妻敷阳月于鹊园

  李富凯收起了信,一颗心直往下沉。虽然罗敷不常回信给他,但是他总能从字里行间品味出她真情流露的感情,恂恂真挚而不做作,他肯定罗敷也想念他。但是为何每当他提出要她来这儿相聚时,总是得到“不”的答案?安先生那儿他早已打过照面,根本不成问题,公事忙也都是推托的藉口,只要她应一句“好”,他甚至派专机接送都在所不惜,不过就怕拆穿西洋镜罢了。

  她的每封长信好像都有一个主题,像是意有所指要暗示他什么。尤其是《相鼠》这篇诗给他的打击最大,原来他在罗敷心中的形象已到了这般可憎的地步,看来他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因为她在不知不觉中已要他这个亲夫“胡不遄死”──何不速速死去!

  ※       ※        ※

  十二月。

  “惠芬!麻烦你尽快通知克霖上来一趟。”

  李富凯急躁慌张的声调教惠芬猛抬头,只见他下颔紧绷,手拍著一封蓝色信纸,双掌撑在桌缘上,严峻的轮廓与线条是这三个月来末曾流露的表情。

  三分钟内,克霖、惠芬及他三人已靠在偌大的办公桌前,研究著他甫接收的诗文。只有诗,连称谓语、正文署名都省了,最教他痛心的是,她连一句心话都不肯吐了。他不耐烦的点上了这一季以来第一支雪茄,抽了起来。

  克霖大声地将诗念出: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克霖顿了一下,迟疑地低喃:“咦!奇怪,这首《绸缪》明明是有三个段落,怎么独缺一段?”

  “是啊!第一段是做妻子的对丈夫所吐露的情话,第二段是夫妇两人间互诉衷情。这里独缺第三段,看来应该不是漏抄的结果,可能是要人去揣摩吧?”惠芬才说完话,克霖和她半天不语,只是抬起狐疑的眼瞄向李富凯。

  而他则是郁闷地将诗经注解往桌上一掷,大手顺了一下头发,然后双手交叠颚下,才说:“第三段是‘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克霖将注释译本拿过来翻看,随口道:“这好啊!是丈夫称赞妻子又美又娇的一段,有什么不好的?怎么你反而一副落落寡欢的脸色呢?”

  “不对!一定还有别的意思!”他重重地捻熄烟头,蓦然起身。他心底一直都有忐忑不安的感觉,以罗敷古灵精怪的个性看来,绝不是单单地要他称赞她美,一定还有弦外之音,“不!再查查这个‘粲’字,除了美以外,还有没有别的解释。”

  “我下去拿字典上来。”克霖说著奔向门去。

  李富凯忧心忡忡地盯著罗敷的字,来回思索玩味,忍不住就拿起话筒打了电话:“请转参石重机人事罗小姐。”他耐心的听著音乐,当音乐倏地停止,罗敷的声音在他耳际响起时,他急忙应道:“小敷!”

  线上另一端的人闷不作声,隔了三秒,便是“喀”一声切了电话线。

  他呆愣原地,茫然不知所措了。过了十秒,恢复锁定后,便请惠芬再帮他接上线,结果当惠芬将话筒传给他,才说了一个字,又是“喀”的一声断了线。他慢慢地将听筒放回原位,力持镇定地拿起书笺。

  这一季来,他已将诗文背得滚瓜烂熟,彷佛被人用刀刻在心坎里似的。这回一瞧再瞧后,心境完全不同,当真见山不是山了。

  很明显地,原来第一首《雄雉》的本意,虽是妻子藉诗来传递自己对丈夫的爱意,及殷殷切切的牵挂,现在他倒认为是罗敷在暗损他缺德,甚至是一双骄傲的公鸡。

  第二首《蒋仲子》警告他勿拈花惹草,而对于这一点是无庸置疑的。

  第三首《卢令》是由狗来影射狗主的品行高洁。当初他读起来就有一点摸不著头绪,因为罗敷竟藉著一只家犬(卢)的美来反映他的憨厚德行。他根本就没养过狗,可见那些她大大褒奖的美德令誉都是嘲讽。

  而罗敷更是毫不隐瞒地籍《相鼠》这首请来表达她对暴君总经理的鄙视。所以,面对现实后,他确定每首诗的用意都是在指桑骂槐。

  她知道了!

  天老爷!她知道了!而且一定早在他出国前就发现了。他被爱冲昏头,竟昏昏然没察觉出罗敷的改变,及刻意跟他保持距离的原因。

  想到这个可能性,他不加思索地拎起外套及公事包,掏出两串钥匙递给惠芬,“惠芬,我得赶回台湾一趟,我房子的钥匙先交给你保管,克霖若是要保时捷,叫他自己拿钥匙,随他开到哪里都无所谓。”

  “frank,你不等克霖上来吗?”惠芬对著正奔向大门的李富凯问著。

  “不了,我大概知道我老婆的意思了。”

  “你老婆!?”惠芬不禁瞪大眼,喊了出来。

  李富凯连头都没回,就消失了。

  这时克霖正抱著一本辞典,踱著大步走进来,四下搜寻法兰克的身影。“我查出来了!咦,他人呢?”

  “走了。”

  “走了!走去哪里?”

  “回台湾。他说他大概知道他老婆的意思了。这又是什么意思?对了,你查出‘粲者’的意思了吗?”

  克霖闻声,举手扶正了金边眼镜,给了惠芬一个耐人寻味的一瞥。“你已经把重点说出来了!而且还连中三元;所谓粲者,一解美妇,二解新妇,三解女三为粲,这‘女三’就是古代一妻二妾的第二妾,若是在二十世纪,就是明媒正娶的第三任老婆。看样子,他这回是棋逢敌手了。”克霖乐歪了。

  “是吗?”惠芬终于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狡黠地反驳克霖说:“我看哪!他是被粲者狠狠地将了一军。”

  ※       ※        ※

  铃──铃────

  罗敷皱起眉,瞪著电话不语,直到它响了十声,才拿起话筒,“人事室,您好。”这两天她一听到电话铃响,全身就会一个劲儿的不舒服。

  “你敢再挂我电话!”他恫吓的声音清晰地传进罗敷的耳膜里,教她不得不用手指塞紧耳朵,将听筒拿离十公分远。

  “好!”罗敷使著性子,心想他人远在瑞士,天高皇帝远,又能奈她如何?乐得不理睬他的威胁,便将听筒直接放在桌面上,继续办公,过了一分钟才又拿起话筒。

  当然,对方也已收线了,只剩下急促的嘟嘟声在她耳边大作。

  不到两秒,电话又响了,她甚至分不清那是内线电话,一捞起话筒,劈头就说:“你这个舌灿莲花的大暴君,下地狱去!”

  对方沉默不语,停顿好久才嗫嚅地说:“是罗小姐吗?我是郑秘书。”

  天啊!罗敷轻轻掌嘴后才捂住口,连声赔罪,“对不起!郑小姐,这几日来一直有人打电话来骚扰,我以为──”

  “没关系。以前我也接过那种电话,我能理解那种恨不得把恶作剧的人渣揪出来的无力感。”郑秘书好心地给罗敷台阶下。“董事长说他买了一匹西装料,要请你帮他邮寄,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可不可以上来拿?”

  “好,我即刻上去。”这三个月来,她和富凯的爷爷已经培养出一种亲情关系。

  第一个月,她也是狠狠地整了爷爷一顿,把值钱的古玩偷偷地藏起来,再骗他说清理时不小心被她粗心的砸坏了。

  弄到最后,他对稀宝已变得麻木不仁后,罗敷才又将古玩一个个的搬回原位。

  提及老爷爷的晚餐,一定要满桌的大鱼大肉,他才肯高兴的入坐,但一入坐后,每样菜又只稍咬一口后就放下筷子,说饱了。由于他拒绝吃隔日菜,简单三、四口人又无法在一餐内消化光那么多饭菜,于是,吃不完的三分之二菜肴只得全数倒入垃圾筒里;因为连文明猪都已日趋先进,不吃这些人类的剩渣了。

  这般暴殄珍馐的不经心态度让罗敷看不过去,直念会遭天打雷劈。

  罗敷灵机一动,便擅作主张地将所有购物菜单撤换成清一色的素菜,还不时的在老人身侧,跟前跟后地强调高血压、心脏病的危险性。不过再怎么恐吓老爷爷,都不及一句话有效──“我最近老是想呕吐,可能是有喜了。你再吃得这么营养,将来恐怕没机会给我儿子取名罗!”所以罗敷嚷了两个月,他老人家总算习惯了菜根香的滋味,反而胃口大开,以前吃不到四分之一就离座,现在可以细嚼慢咽地解决半碗饭了。

  罗敷走近郑秘书,笑著说:“郑小姐,我直接进去了。”说著就跨进了办公室。“爷爷!我来拿西装了!”

  罗敷打量一下空无人迹的办公室,好奇地轻唤了一声,直到身后的门“喀啦”一响被关上后,她才迅速旋转过身,赫然呆伫,惊鸿一瞥,瞄见一道矗然耸立的黑影如排山倒海般向她袭来。刹那间,她就被一双强壮的臂膀紧紧圈住,动弹不得。

  下一秒,她感觉到一只大手穿入她的后脑勺,紧紧拉扯她的长发,另一只手则掠夺似地箝搂住她的腰,将她提起,一对冰得沁人心脾的唇就直逼而下,在触及她温暖的红唇的同时,顿时化成软软柔情的蜜蜡,教她冷不防地微微轻颤。

  多日来的相思,苦教罗敷一时忘情的顺了他的意,也情不自禁地回应他热情的吻,希望能永远倚靠在他怀里。当他永不满足的唇,贪婪地挪至她光华如丝的颈项,如拨弄节奏轻盈的弦般地来回轻尝、舔舐、吸吮、啃咬,并将她的身体紧贴他时,罗敷才恍然从魔咒中惊醒,意识到这失控的一幕。

  他回来了!轻而易举地又要左右她的感情,驱策她的欲望。当他那不安分的舌又沿著下颚回到她唇际,因著她的贝齿探入时,罗敷捉住机会,狠心地咬了他的下唇,教他那双紧框住她的臂一松,低喃的咒出声。

  “唉呀!你咬我!”李富凯不可置信地怒嗔,以手指轻触下唇,睁大眼盯著指上红珠斑点大的血渍。

  “这就是采花大盗偷香后的下场。”罗敷轻咬下唇,双拳紧握,克制住自己想拿出手帕为他擦拭的冲动。

  “我是你老公!你竟把我当采花贼看,毫不留情地就咬了下去。”他还是不愿相信她真的咬了他!这三个月来,他日思夜念、为情所恼的结果竟换回一个“血之吻”,但当他看著罗敷被他吻得殷红柔亮的樱唇时,又觉得被咬得值得。他是怎么了?当真这么的无可救药了!

  “谁是你老婆?”罗数以指将头发梳顺,扎成一束马尾,整了整衣襟。

  “咦?你是当真翻脸不认亲夫了。听我说──”他说著又要伸手去拥她。

  罗敷急忙的跳开,一脸戒备的以眼神警告他。“别碰我!”

  “怎么可能?”他大吼出声,要他不碰她无异于是要一个饿了三天三夜的老饕,见了一桌的满汉全席后,只能睁眼看而不能尝上一口。这不仅仅是残忍,更是违反人道精神!

  但是罗敷如刺猬般的站姿,教他认命地将双手举起,一副投降的表情。“好!我不碰你,看著你我就心满意足──”

  “连看都不准!”罗敷抗议他所投射出来的眸光,那股熊熊烈火般的电流会搅得她心神不宁。

  “这点恕我无法办到!”他至多只肯退让到此,并狡猾地建议道:“除非你亲身过来蒙住我的眼睛。”

  罗敷并不笨。“那我办得到,我不要看你。”说著旋身朝门走去。

  李富凯两步超越她后,挡在门前,“但你答应要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不记得了。你不是善忘得很,这次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罗敷──”

  “我不要听你的解释,你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伪君子,你还打算蒙骗我多久才觉得过瘾?”

  “不是不择手段,而是走投无路。事情的发展可说是阴错阳差,我不是蓄意耍欺瞒你,我也是怕──落得这样的局面,才迟迟未对你吐实,再说,时间不容我有机会这么做。”

  “那你就是懦夫了!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你以为骗得了一时就可以瞒天过海吗?一磅的勇气重于一吨的运气,而你的运气刚好用完了。”

  “相信我,小敷。我不管那句不切实际的话是谁说的,光是一磅的勇气绝对不够用,遇上你,即使我有再多的勇气都会被你的冥顽耗用殆尽。”他鼻孔翕张,且气她不肯讲理。

  “请你称呼我罗小姐,总经理。”罗敷冷淡的纠正他。

  他无奈地喊出声:“罗大小姐!”

  “大倒不必,小就好了。”

  他懊恼的控告道:“你实在很吹毛求疵!”

  “跟你学的,又何必怨人。”

  “你好的不学,学这干嘛!?”他脸都歪了。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娶我?就只为了能报复我,不觉得牺牲大了点吗?”

  “报复?”他陡然一震,愕然反问:“你有什么值得我报复的?什么都可能,就是绝对不是报复。天老爷!你这个小脑袋瓜子是怎么转的?”

  “报复我将你误认为一介小职员,所以想给我一个以貌取人的教训。”

  他抱起胸叹了口气,“你的想像力值得褒扬,但请别天马行空的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给我,好吗?这简直是教我死得比岳飞还冤枉哩!我只是开个小玩笑罢了。我全球职工上万名,若一有人口出不逊之言批评我,我是不是得一一娶回家?若是男职员怎么办?很不凑巧,我又没有那种嗜好。”

  “那你为什么要娶我?”

  “我爱你啊!”他真情流露的说出口。

  不料罗敷竟低下头用双手捂起耳朵,“你对多少女人说过这句话?”

  “你是唯一的一个。”他落寞的轻声道:“罗敷,我当然不是圣人,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你要我在认识你以前当个和尚是不可能的事,但我绝对不是那种随便四处寻找露水姻缘的人。”

  “所以你就用腻一个丢一个,是吗?你现在也许真爱我,但难保不会再变心。”

  “我不可能变心的,变了就没心了!”

  “你别再自欺欺人了。我知道丁瑷玫是谁了!也翻过你和第一任老婆的结婚照片,两人是郎才女貌,登对得很;你的确尝过敬酒百桌的滋味,而且还连请两场。妮可呢?她是国际知名的红模特儿。你对这些人都说过同样的话吧!结果呢?还不是背弃她们。”

  他紧绷下颔,离开了门,走近她。“没有!请你反过来想想,我也许破人伤害过,女人不一定永远是受害的那一方。人不是铜板,不可能只有头尾、正反、黑白、好坏两种面。罗敷,承认你也爱我,我知道的,尽管你把我骂得连禽兽都不如,却还是爱我的。不要让我们两人都痛苦,请听我解释──”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也不要你的爱,你的爱充满虚伪的谎言,也给得太容易。”她轻摇著头,两行泪扑簌簌地落下,一步步地往后退,躲避他的接近,然后侧身一转,绕过了他,向门口冲去,门把一拉便出去了。

  李富凯当真傻住了。他的爱给得太容易?他活了三十五个年头,第一次跟人吐露真情,而她竟然当他的面把话砸回他脸上。芸芸众生里,为什么他偏偏要爱上这个死心眼的小娃儿呢?




第10章

  “李总,都日正当中了,还在办公?陪我这个老头出去吃顿中饭吧!”李介磊眉开眼笑的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他这些日子成天在家闷得坐不住。

  李富凯连头都没抬,一迳地看著桌上摊开的报纸。“免谈!你现在可轻松了,要我放著自己的公司不管,反而来看你的公司,家里又有我老婆在伺候。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把家里的大门钥匙交给我?”

  “这是我那个乖巧的孙媳妇交代的命令,我还想多活些日子抱曾孙,可不敢抬惹她。”

  “若你真想抱曾孙,最好也别来招惹我。你以为我女儿会是孙悟空再世?会从石头蹦出来?”

  “差矣!你绝对会生男的!”李介磊笃定的说。

  “我偏爱生女的,女儿可爱又乖巧,更重要的是可以逃过被人折磨、虐待的命运。”他是真的喜欢女孩,可不是囿于成见的在说气头话。

  “这由不得你。老祖宗说过,男子寡欲必得男,拖得你久一点我才好抱孙。”

  李富凯哑然失笑,为这个无稽之谈而语塞,半天才说:“我已寡欲了四个月,你还要我寡欲到民国几年?”

  “那你还有闲情看报!回来都近一个月了,除了看报还是看报,怎么一点都不担心?”

  “担心又有何用?反正我住在这里样样都不缺,隔天晚起,不用靠交通工具代步,随我高兴先跨出哪一只脚,就直接入办公室,方便得很。”他满不在乎的说。

  “工作狂一个,难怪三天两头掉老婆!”李介磊将拐杖重敲地板,甩头就走了。

  李富凯见老人身影一消失,便折起报纸将之一摔,搁在大桌上,捉起灰红猎装套上。照罗敷固执的个性看来,就是一味地在她身后穷追不舍、死缠赖打,根本就只有当炮灰的份。只要罗敷还爱他一天,他就永远不会放弃挽回她一天的希望。

  ※       ※        ※

  炎夏期间,李富凯刻意放出三把烈火,大刀阔斧地猛烧冗枝枯蔓的改革做法,已随著时间的证明,逐渐地让参石企业这个老字号展露出耳目一新的成效。

  对全体职工而言,他的身分已不再是董事长的花俏孙子,或是家族企业的接班人,而是一位兼具洞察力、亲和力、耿直及宅心仁厚的领导人物。

  再加上报章杂志的专访揭露了他真实的金融巨擘身分,遂让大家了解,原来他的早发成功并不是一蹴可就的,也不是凭恃出众的外貌在女人堆里打滚就混得出名堂,除了得具备丰富的金融理念及正确投资概念外,他所投注的心血及工作时数远比他手下任何一个领全薪的人多得多。

  李富凯跨进下三楼,谈笑自如地和若干职员打招呼,然后沉稳著步履朝参石重机人事室走去。

  只见罗敷正俯首桌前,几丝刘海饶富韵味的垂在额前,柔顺的青丝往后梳拢,在脑后扎成一个小包头,整齐俐落的形象教他不由自主地想冲上前去,把她的发夹一根根的拆了。

  这周来,他每天早上会在她桌面放一朵长茎玫瑰,并且还潜心练国字。但是如今五朵玫瑰全数都已被放进她脚边的字纸篓里,两朵已成干燥花,一朵即将枯萎,一朵正盛开著,另一朵连花瓣都凋零得只剩下干瘪的花萼。

  他重咳一声,踏进人事室,“罗小姐,安经理人呢?”

  “在里面,要我请他出来吗?”罗敷又是摆出一副警戒的眼神,冷冷地回答。

  “我直接进去找他。”他说著走上前,经过她桌旁时刻意地停了一下,忽地弓下身,在她耳际怒叱:“你竟把我送你的花丢进纸篓里,你这种怪癖什么时候才肯戒掉?”

  罗敷闻言勇敢地回视他的黑眸,嘴角顿时掀起一个胜利的微笑,“回总经理的话,这种怪癖是外子亲身传授的,他曾殷切告戒我,不论王公国戚、贩夫走卒,只要是身分不明的无聊男子送花给我,一律把花葬在垃圾筒里。所以,恕我夫命难违。”她说完后,便嫣然一笑。

  原本一脸怫然的李富凯,眼看罗敷露出妩媚的一笑,竟忘情地就覆上了自己的嘴,过了几秒后才快速抽回,看著嘟著嘴狠瞪他的罗敷,咧牙得意的轻声道:“你丈夫忘记提醒你,千万别在一个男人紧挨著你时,还笑得那么粲然,容易引狼入室。”接著不顾她一脸愕然,便伸手撩了一下她额前的刘海,然后才将双手插入裤袋内,吹著口哨走进安先生的办公室。

  罗敷怒视他的背影,将笔杆咬得吱嘎作响。

  其实,她对他隐瞒身分的怒气已消减不少,本以为他会音讯杳茫,不料他还肯三天两头的写一些信、寄些东西给她,甚至要她远渡重洋去和他会面。这表示他多少还在乎她这个人的存在,所以也就提笔回信,还抄了几首诗藉机冷嘲热讽一番。

  出乎她意料之外,当他一接到《绸缪》那首诗便直奔回国时,她是欢乐多于怨叹,所以也打算睁只眼闭只眼,不去过问他前两次婚姻的来龙去脉,更不想挖掘他的情史。但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拿话诓骗她,以为单凭甜言蜜语和几个自负的吻,就可消弥、填补一切的伤害。

  他明明爱过他的嫂子丁瑷玫,却还敢大言不惭地宣称他只对她一个人吐露爱意,她几乎就要相信他了,直至她忆起他是个超级健忘的多情种!

  “罗小姐。”安先生打开房门,对著罗敷唤了一声。

  “是的,安先生。”她马上起身转头直视安先生,用余光扫过交臂倚门而立的李富凯,注意到他露出似有若无的微笑。

  “我和总经理要去吃个饭,讨论一下聘用助理秘书的事宜;我想你还没吃过中饭吧?就跟著我们一起去,顺便做一下纪录,回来后直接跟报社联络发文,也省得我再说一遍。”

  罗敷十指互绞,勉强地点了一个,目视安先生走过她眼前,然后才穿上了厚外套,再回头横了那个如作俑者一眼,甩下他跟在安先生后面。

  李富凯好整以暇的尾随于后,盯著她的背影,目光从她的脊椎直扫到她的窄裙,忍不住地道:“罗小姐,你裙后面的拉链──”

  罗敷没等他说完,马上扳过身,下意识地伸出手要去检查,双手才刚触及拉链,就看见他促狭的目光。

  “是拉上的。”他笑嘻嘻地讲完话,快步超越她,跟上安先生。

  他们一走进对街的餐厅,罗敷和安先生便先行入座,李富凯则刻意地坐进罗敷的身侧,硬是要紧贴著她。

  “罗小姐,你不介意我抽根雪茄吧?”还故意的将手绕到她的腰间,手指不安分的游走著。

  罗敷想大声嘶吼:“我介意!麻烦你把乌贼手缩回去!”但她能说什么?安先生也许知道他们的婚事,但毕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再加上他是罗敷的直属长官,她根本摆不出架子,只好摇头说:“我不介意。”

  “你真是明理。内人就受不了这股烟味儿。”李富凯嘴角处挂了一个会心的笑,点上了烟,徐徐地抽了起来。

  顿时,罗敷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个物竞天择的食物链之中。李富凯是条凶悍的大鲨鱼,安先生是圆圆胖胖的鲔鱼,而她则是一尾无以自保、听人差遣的小沙丁鱼。总而言之,鲨鱼大小通吃后,常常还是食不知餍。

  用膳时,罗敷闷不作声,只是专心地吃著鳕鱼排,听著鲔鱼和鲨鱼之间的对话。

  “总经理,新秘书还没应聘进来之前,郑秘书一人恐怕会撑不过来,你是否有意要跟其他的部门借调一下人力?”

  “我想过这个可能性,但是要调人手上来,势必会妨碍到其他主管的行事便利,我看还是作罢。目前我暂居公司,忙个几天应该还挨得过去。”他刻意让罗敷知道他非常安分守己,免得她胡思乱想。毕竟,追自己的老婆有别于女朋友,激将法只会将局势弄得更拧。

  餐盘撤走后,两个男人便开始导入正题,罗敷也将笔记本摊开准备逐笔条列重点。由于她近日来精神恍惚,为了避免漏抄的困扰,所以她几乎是全神贯注地将对谈字字不漏的全数抄下。她以为鲨鱼会趾高气昂的要鲔鱼这样做、那样做,不料,他却徵求安先生的意见,再婉转的补上自己的看法,达成彼此间的共识。

  “咦?罗小姐,你的字迹真是工整,但字写太多手会酸的,我们通常在结尾时还要综合一下结论。”他附耳过来,轻声提醒她捉重点写就好。

  罗敷不知该是气他,还是感激他。思索一秒,感激他好了。“谢谢你,总经理!”你这个乌龟!她觉得他虚伪透顶。

  “别客气!这是我分内该做的事。”他意有所指地说著,一手撑著脑袋,视线移不开罗敷霎转酡红的粉颊。

  “李总,除了工作能力外,秘书的外形有没有特别要求?潘经理是妈姐娘娘型的主管,只要符合顺眼顺耳、肯眼手快、办事俐落的条件就好;林副总则是凯撒大帝型的,所用的秘书条件外形要姣好,办事要有冲劲,肯吃苦耐劳。那你呢?”安先生难得有这么轻松的用词。

  “我?我的要求不多,”他一脸神醉地看著罗敷的侧面轮廓,忍不住的蹦出《硕人》这首诗:“只要‘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就好了。”他一读起这首诗就宛若见到罗敷似的,当真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不过对罗敷及安先生来说,这种条件似乎太怪异了,于是两人纷纷抬眼看了一下发呆的李富凯。

  “李总,你确定这是你的机要秘书得具备的条件吗?这──标准似乎不太容易衡量拿捏。”安先生打趣的问著,直盯著对座的人。

  李富凯经安先生这么一问,不得不移转目光,自罗敷面露难色的脸挪至安先生狐疑的脸上,然后大梦初醒般地说:“失态!失态!我想著老婆就神游去了。抱歉,安先生,你是问我秘书的外形是吧?反正五官端正,唯才是用,男女不拘。”

  安先生也是这么认为,心中大喘口气。要不然,他初试时就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

  这顿饭吃完后,李富凯没有再耍出任何花招,直接让罗敷跟著安先生逃离他。

  罗敷一走,他的强颜欢笑也霎时冻结。他将头埋进双掌中,无力感充塞心中,时而苦,时而酸。他一点把握都没有了!他不可能变回她心目中的李富凯,因为影像已经破了,破了的东西再怎么补,都补不回原来的样子。

  看来,也只有放手一搏,将它完全打碎,才有可能换一个全新的李富凯给她。

  ※       ※        ※

  罗敷回办公室后,气得挤出一滴泪。他这些天来,就是一直用这种猫捉老鼠的方法来骚扰她,把她逼到墙角走投无路后,频频扑爪逗弄她,等到厌烦后才又放掉她。

  目前整栋大楼的人对他的崇拜已近乎盲目到愚忠的地步,很难想像他曾被人批评得一文不值过。而他又相当懂得利用,并捉住这种乾坤逆转的时机,来给予她一些变相的精神虐待。当他施展起“特异功能”时,一定专挑人多的时候,会对她又摸又搂,赞誉有加,说什么要收她做干妹妹之类的癫话。

  对于回鹊园团聚一事,他也从不求她,好像回不回去都无所谓似的。毕竟那是他的家,罗敷希望他会主动提出这项要求,这样她才能藉题发挥搬回娘家住,进而递出辞呈,然后可以甩开他的纠缠。

  最近罗敷常常有想要离婚的念头,对于这个全新的李富凯,她是爱惧交织。但一个人不可能同时爱上两个根本截然不同的人,她若勉强自己、说服自己去接纳他的话,对她而言是一种背叛,不仅是自我背叛,也同时背叛了她当初嫁的人──那个老实、时而戏谑、时而幽默、时而来历的李富凯。

  往事历历在目,每当追忆起他们的邂逅、公车上的对话、他好心规劝的语调时,她就觉得格外痛苦。如果她不是这么执著的人该多好;如果她能放开心去接受他该多好。如果离了婚后,真能改善这种情况,她会去做的。

  今日正逢尾牙,罗敷左思右想后,坚信还是假托生病为由不参加聚会,比较妥当。

  她跟安先生解释原因后,得到允诺的答案时,高兴得不得了,就像对统一发票中了头奖一样。结果李富凯一通电话下来找安先生谈正事,忽地就问起了她,好像料到她会要这一招似的。

  于是,安先生就据实以告。

  不到五秒,他便亲身下楼,拎著她往外走,说要带她去看医生,吓得罗敷腿软,当下直说已经好一点了。照李富凯诡计多端、不按理出牌的行迳方式推理,他会带她上医院挂门诊才有鬼。想到此,罗敷才马上勉为其难地首肯出席,不过只愿意搭安先生及安太太的车子去。

  当他们抵达聚会现场后,罗敷即使没病也被吓出病来了,因为李富凯已守在厅门过要护驾她进去。根据以往的常理而言(现在是没常理了),像她这种职务的小秘书是一律坐到僻角的,这回李富凯非要她这个半路认来干不干、湿不湿的“妹妹”坐在他旁边。

  大夥吃味地称赞她幸运,能独揽总经理的青睐。有些人的眼睛像被蒙上了一块厚黑布,竟看不出他们的总经理一脸“色”令智昏、扮猪吃老虎的猪哥嘴脸;眼睛较尖的同事已经开始揣测,为何总经理会对她特别关照;好心一点的同事会帮她说些好话、找些理由,像是总经理和罗小姐的先生是同乡之类的藉口;过分一点的人则暗地唤她是总经理的小老婆,而她在瑞士的丈夫从此就能平步青云。

  这个创伤令置身于进退维谷处境的罗敷更加排斥他了。

  李介磊聪明地故意坐到别桌去,就看她这么的被人“屠害”。满桌佳肴是唯一可令她开心的事,等到上菜过半要敬酒时,她又开心不起来了,因为猫捉老鼠的好戏至此才算正式登场。他竟挑白兰地来敬酒!白兰地!

  于是罗敷便开始在心中想著如何婉拒沾酒的藉口。

  很多人刻意找她喝酒,但都被李富凯挡了下来,当对桌的林刚及他的女朋友三番两次趋前要敬她酒时,她不得不怀疑是李富凯刻意安排的插曲,因为心林刚这种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是不大会注意到一个小秘书的。李富凯明知她碰不得白兰地,竟偏挑这种酒来喝,分明是黄鼠狼向鸡拜年的成分居多,还假惺惺地帮她挡酒。

  以他做事一如箭在弦,不得不发的跋扈作风,教罗敷时刻都惦记著他那一支即发的箭──他一定是虎视眈眈地等待最佳时机,好宰了她这只羔羊。反正进退都是绝地,不如豁出去好了!

  她二话不说地拿起李富凯的杯子朝林刚一举,便一中仰尽,彷佛酒瘾大开,抢过了整瓶酒后就一路喝个不停。甚至于李富凯出手阻止时,都恶声恶语的斥责他,为何不让她喝!

  “罗小姐,你醉了。”李富凯双目盯著罗敷的红颊,扳开她的手接过了酒瓶,交代林刚控制场面后,便在众目睽睽下搀扶她起身,请服务员领他们走进休息室。

  一进休息室后,李富凯捉著罗敷便冲向盥洗室,将手伸进她的喉咙里强迫她将肝肚里的黄汤吐个精光,“罗敷,你真的醉了。乖乖照我的话做,把酒吐掉!”

  结果罗敷差点把胃都吐出来了,虚脱无力的她就像个破布娃娃,任他以湿巾为她擦拭脸颊,但嘴上还是念个不停:“我没有醉!我可以喝,我很能喝。你为什么不给我喝?我要喝!我要喝!我不是就要等我醉得不醒人事后,可乘机占我便宜吗?你干嘛还虚情假意地帮我挡酒?你还我李富凯!我要他回来,我不要你,更鄙视你。你害我在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我要辞职回家吃老米饭,我痛恨再被你当成老鼠一样的玩弄,我痛恨人家说我先生是靠裙带关系爬上去的。求求你,放过我!”罗敷拖著蹒跚的步伐坐进椅子里,泪眼迷蒙地告饶。

  李富凯双手架在洗手槽前,心疼难当,罗敷至今还是把他分成两人看。“罗敷,安静!你需要休息一下,我们回家再谈好不好?”

  “我不要跟你谈,你会耍手段骗我。”罗敷哭得跟泪娃娃似的猛摇头。

  李富凯看著哭得如滴水花瓣的罗敷,心中顿悟。泪水不应是女人的专利,就如同弱者的名字不一定是女人一样。在罗敷面前,他是完完全全的一名弱者。他有世人所肯定的成功与荣耀,但种种褒扬加起来,若少了她的认同,他便永远骄傲不起来。有钱能使鬼推磨,钱也的确帮他推走了一些不必要的负担,替他摆平了不少纠纷;但是现在却无力挽回他的心肝宝贝,他甚至担心连碰她一下,都会逼得她仓皇地消失。

  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做了决定,不管将来会不会后悔,他愿意尊重她的决定。“就谈这一次。谈完后,看你要我怎么做,我都照章办理,绝不食言。”

  罗敷闻言倏地愣住。机会!她要离婚。“我要──”但她说不出口。

  “随我要我做什么都行。”他沉著脸,等著她说出那两个字。

  “我要……”罗敷以手揩面。“仔细想想后,才能告诉你。”

  他松了口气,尽管是缓刑,对他而言还是有一线生机存在。“罗敷!我还是当初你遇上的那个李富凯,身分的改变并没有连带改造我的心。我之所以不敢告诉你实情,说穿了──是因为我的确是懦夫,我的害怕与脆弱是因为担心会失去你的信任及爱,我太在乎你的感觉了。”

  “我不知道能不能接受你,这行不通的。”罗敷躲避他的目光。

  “只要你我肯试著接受彼此,绝对行得通。在个性上,你我都是同病相怜的人,不但律己,又会下意识地想要律人,就这点来说,你得千辛万苦才又会碰上同种人,如果碰不上时,怎么办呢?难道你真的要去残害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的老实头吗?”他说到这,不禁遗憾地摇摇头。“你这样做实在有欠公允、厚道。再说以你外似柔顺、内实刁蛮的个性有来,若你真嫁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庄稼汉,不到一个月,人家就告饶喊著要休妻了,而你也会因生活枯燥乏味而被憋昏,所以考虑一下后,能肩挑起你老公这个重任的,一定还是非我莫属不可了。又有谁能像我爱你爱到连咸鱼、辣子鸡都吃得津津有味,甚至不顾颜面的帮你达成带回那根丁骨熬汤的心愿?你倒说说看,我赌你举不出一个嫁我这么‘耐压’的人。”他蹲下身,掏出手帕在她脸上轻拭,语带轻松的劝著她。

  罗敷要笑不笑地皱了一下鼻子。“可是我们的观念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日子一久,你会受不了我的唠叨,爷爷说你就是因为受不了前两任老婆的唠叨及嫉妒,才花大笔钱离婚的。我是很善妒的,光是看你和丁瑷玫在一起,我就逼供逼得没完没了,合不拢嘴。我们之间一定行不通的。”

  李富凯气老人多嘴,吃饱闲来无事做,净是趟混水。“事到如今,我不解说清楚是不行了。罗敷,我离婚的原因并不是单单受不了女人的唠叨嘀咕而已。”

  “是什么原因?如果是喜新厌旧的公式就算了。”罗敷接过他的手帕,擤起鼻涕来。

  “一个让我戴了绿帽子;另一个靠我的名气成了红透半个世界的名模特儿后,嫌我不够称头,不过她们在一个月后便都后悔了。”他笑嘻嘻的说著。

  罗敷瞪大了眼,倒抽一口气。“我不信!”

  “你最好相信。”他不悦地说。

  “有人承认带绿帽子时,还能像你这么兴高采烈的说话吗?好像你考试抡元一般。你至少该装出一副怒气冲天、满脸横肉的样子,才会较具说服力。”罗敷笃定他又在说笑,因为他喊了太多次的“狼来了”。

  他翻了一个白眼。“为什么我一定得生气?我并非真的清白、无辜到可以去责难她们,这五年间,我只顾公事,反而忽略了她们,当她们可以有更好的归宿及广阔的天空时,我不放她们走,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罗敷讶然的道:“可是……你还是付了赡养费。”

  “那个无关你我之间的事。”他一话带过,不想讨论。

  “可是我们在观念上──”

  “在观念上,我们的确是截然不同,却也没有矛盾之处。观念是可以经过沟通后再截长补短的。我需要你,不仅因为爱你而已,而是你会让我反省,教会我谦卑的好处,”他会心一笑后,又补了一段。“更重要的是──可以将你高超的损人技巧及创意传授给我。就看在我这么虚心求教的份上,请你再三考虑。”他希望罗敷会再次蹦出“好!”就像他上次跟她求婚时一样。

  然而罗敷只说:“我会考虑的。你该出去了,鸡头别忘记对准我的位子。”

  他看著罗敷,大有言者谆谆、听者藐藐的无力感,好久才问:“你一个人在这儿休息可以吗?”

  “我想回家。”

  “我带你回去。”

  “不用!”罗敷大声地将话喊出,要他打消这个念头,“我的意思是说,你还得主持晚宴,扫了其他人的兴致不好。”

  “那我请爷爷带你回去。”

  “真的不用,请老戴我回家就好了。”

  “不行!一定得有人陪你,我才放心。”他攒眉来回踅了一圈,灵光一闪。他怎么会没想到解铃仍需系铃人呢?罗敷之所以排斥他,就是因为还不能适应他的身分;基本上,他并没有变。而在这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有四个人。一个是他爷爷,不过罗敷会认为他是在帮孙子挽回局面;一个是他母亲;一个是王克霖;而这两人远在瑞士,远水是救不了近火的。

  最后一个便是丁瑷玫。

  “我找人陪你,你别乱跑。”他说完就忙冲了出去。

  ※       ※        ※

  大轿车沿著山路攀缘直上,李富凯和李介磊两人坐在车后,有一句没一句的聊著。

  李介磊以余光瞄了一脸踌躇的李富凯,从酒柜里拎出一瓶laphroaigscotch及一只杯子,倒了些金黄色的液体,将杯子递给身旁的孙子。“呐,接著。听说这威十忌纯得可压惊。你说你离大限还有多久?”

  “看这条路还有多长而定。”他将手肘靠在扶椅上,撑著脑袋。

  “那是短得可怜了。亲家翁的地盘刚过,你可以开始倒数计时了。”李介磊比了比才飞逝而过的罗正宇的房子。

  李富凯闻言突然地大喊一声“停”!一阵既恐怖又尖锐的煞车声赫然穿破寂静的夜空。

  下一秒,他人已平躺在车尾,端著酒抽烟,翘首凝望众星拱月的黑夜美景。他寻了一下,略过猎户座,直看著头顶的北极星,暗地祈祷。

  究竟有没有用,他不知道。不过,这是他第一次将运气交出去。

  他将烟头丢进酒杯里,目睹灼热的火焰在杯中耀亮,像是在黑夜里狂跃的金色舞娘,一分钟后,累了、喘了、无力了,才慢慢的低垂俯头且至尽没乌沉。

  从他再次坐进车,随车奔驰于鹅卵石车道,直至此刻屹然伫立在大门前,前后不消三分钟的时间。这三分钟里,每一秒有其弥足珍贵的滋味,有时他希望时间能走快一点,有时又希望时间静止最好。

  当他要伸手开门而入时,门倏地被拉开,他一瞥见罗敷手里拿著两封信出现在他面前时,便怔忡地愣住了。

  “你还要站在外面多久才肯进来?我可没叫你罚站。”

  “罗敷,直接给我答案就好。”他双手抵著门,不耐地催促著。

  “你先进来再说,外面冷飕飕的。”说完转身撇下他走进客厅。

  他烦燥地扯掉了领带,紧跟在罗敷身后,追问:“瑷玫人呢?”

  “她先生来载她回家了。”罗敷淡淡地回道。

  “她有改变你的想法吗?”他伸出双手想将罗敷拥进怀里,但是才刚举起来便又落了下去,直插入裤袋内。

  “没有。”

  “所以你早做好了决定。既然如此,罗敷,别再折磨我,你赶快告诉我你的决定,我好办事。”他低哑的音调里透露著大势已去的绝望。

  “好!”罗敷干脆地说,倏地回转过身,坦然迎视他的眼眸,“我要辞职。这是我的辞呈,麻烦你过目一下,可不可以请你顺便帮我写封推荐函?”

  “罗敷!”他低喊了一句。“我不会给你写任何推荐函的,更何况你逾级呈报,请辞不准,予以驳回!”他接过信,连拆都没有,就将信封对折再对折,然后猛地一撕。

  “你说过会照章办理的。”罗敷皱起眉头,看著白花花的碎纸散落在地上。

  “我是说会照家规办理,我们之间是家务事。你要辞职可以,但别来找我!”真是搞不清楚状况了。

  “可是我急著应徵新工作。”

  “工作的事可以等到日后再商谈,我们先把事情解决以后,有你要我写几封推荐函都可以。”李富凯打算先跟她拖延段日子,再想个拒绝。他绝不放她走!

  “那样就太迟了。”罗敷撇嘴道。

  “不会太迟,不少人都是抱著骑驴找马的心态换差事,等你找到新工作后再递辞呈吧!”他昏头了,竟然会冒出这种话!

  “我已经找到了!”她是语不惊人誓不休,“只不过找到的不是匹马,而是头骡子!”

  “罗敷,”他的耐性已耗用殆尽。“骡子不比驴好到哪里去,可慢慢找个更好的。”

  罗敷走近他,慢声慢调地说:“可是骡子跟我发誓说他很耐压,可肩挑重任的。”

  “你说什么?”李富凯迅速回转过头,看著罗敷无辜的脸。“你再说一遍。”

  “我不要,骡子好像还有重听倾向。”她不理会他愕然的表情,又递出了另一封信给他,见他迟迟不肯接过手,才将肩一耸,拆了信读了起来。

  “诚徵长期饭票一职。竭诚欢迎肯吃苦耐劳、耐磨、耐高压之淑善君子前来应试。年龄三十五岁整。兹因大于这个数字者,恐有碍优生学;小于这个数字者,恐心浮气躁,勿试!其特殊技能,若有狗掀门帘全仗一张嘴之能者,予心优先录取。你到底要不要?不要的话我打算登报──”

  他没等她说完,便冲上前将她紧紧搂住。“你这个爱磨人的小精灵,不准你登报。”说著抢过了那张纸,将之揉成一团后,便往沙发后的垃圾筒一掷。

  “遵命!”罗敷甜甜地一笑,自动的献上了吻。“我的请辞也批准了?”

  他的唇舍不得离开她,但又急躁地想脱下外套及衬衫,搞得他兵荒马乱。

  “准!准!准!”他一连冒出三个准,与她耳鬓厮磨地说:“但有三件事我得先郑重申明一下。首先,我还没有到三十五岁那么老,因为我是除夕夜出生的,所以我连三十四都还没满足岁呢!不过现在你要改变主意已经太迟了!第二,你最好要有心理准备,你嫁了一个色情狂的老公,他打算让你这个月下不了床,因为他曾跟你老爸说过会给他添孙的,大话说了,不能不办。第三,爷爷和老戴还在外面喝西北风,若他们忽地踏进家门,目睹一场火辣辣的床戏的话,要说服他相信我们是在练习人工呼吸及仰卧起坐,简直是比登天还难。你说──我们是不是该闪回我们的爱巢去了?”他才刚说完话,大门处就传来一阵骚动声,教罗敷忽地挣开了他的拥抱,双手一撑,站起身便奔向卧室去,嘴里大喊:“你变态!”

  “嘿!别闪得太快啊!老婆!”李富凯已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我要让你知道我到底有多变态!”




尾声

  午夜十二点四十分。

  刚下了计程车的李富凯急冲冲地跨上了医院正门前的阶梯,大门一拉,便瞄到身著白运动裤装、守候在大门内的罗曼,不加思索地问了:“她在哪?”

  罗曼领著他走在前,安抚他道:“尚未有动静,不过大家都说第一胎不太准的;子桐刚出世时,也是离预产期有段时间。凭良心讲,老婆在手术房内挨刀受苦,我们这做老公的人,如果再不表现得紧张一点,恨不得是自己躺在手术台上的话,似乎说不太过去。”罗曼已是过来人,要劝准爸爸安下心、不紧张的话,无异浪费口舌。

  两人上了电梯,疾走了五分钟,往右一拐后,终于看到罗家大小聚在一旁,靠墙坐在长椅上。罗正宇与林玫雪两人双手互握,神情凝重;罗兰抱著子桐正大打瞌睡;张慈敏则提著一大袋的衣物频频大打呵欠。李介磊大为不满地看了一下手表,忍不住跟孙子念道:“跟你提过她就要生了,你偏偏要去美国开什么捞什子的会,这下可好了!”

  “什么意思?”老人的话教李富凯不由得吓出了一身冷汗,差点绊了一下。“她怎么了?”

  “没什么,还没临盆罢了!”李介磊得意地咧牙一笑,他发现只有在跟罗敷扯上关系时才能戏弄、整倒孙子。这么好的机会,不赶快乘机利用,实在愧对自己的良心。他悄悄起身走上前,附在孙子耳际低喃:“我说这胎一定是个男孩,你最好把十块钱赌金准备好,因为罗敷昨天跟我说她梦到熊了!”

  李富凯斜睨老人得意的神色一眼后,便大喘一口气地扯掉脖子上的领带,此刻的他情绪紧张、六神无主,根本不想和任何人抬杠,偏偏李介磊爱找他的麻烦,但出寺“不良庭训”的惯性驱策使然,他也微低下头,小声地在爷爷耳边反唇相稽道:“她忘记提醒你,她梦到的是一只小母熊。”话甫落,急忙走到罗正宇旁边的空位,坐了下去,图个清静。

  尽管李富凯嘴上强辩著,心里才不管那只小熊是公是母哩!他什么都不求,只冀望母子平安就好。他出国前,罗敷才只有七个半月的身孕,还不到一个礼拜他就接到即将临盆的消息。他小心翼翼地精打细算,好不容易说动主席,要他们把这场国际经融会议提前召开,结果还是算不过天。

  忽地,从手术房里传出一阵闷闷的婴儿啼叫声,教大夥雀跃地跳了起来,甚至连熟睡中的罗子桐也以小手揉拭著眼睛。

  李富凯跑头阵,首当其冲地上前要和冲出手术房的护士小姐询问情况:“护士小姐,我太太──”

  “等等!她还在生。”护士小姐迳自地走著。

  但李富凯岂是三言两语就可打发走的人,他不死心地紧挨著护士小姐,“可是──我明明听到婴儿声了啊!”然后指了一下站在走廊上聆听动静的罗家大小,也向护士小姐表示他们都听见了。

  “还有一个!”护士小姐忍不住地转身。“李先生!你连太太要生龙凤双胞胎都不知道吗?请让一让,我很忙的。”

  “龙凤双胞胎!”李富凯愕然地杵在那儿,放任那个忙得不可开交的护士离去,转头看了一脸无辜的李介磊。“她怎么从没提过?她跟我说是女孩的啊!”

  “她跟我保证是男孩的。”李介磊也吓了一跳。

  “结果──”他们爷孙俩拉长结语,互望了一眼。

  “是罗敷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