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04

咪呜: 赵氏天下(情深缘浅——血叹之章)

我高坐在爱驹雪影的背上,习惯性的挑起一边嘴角笑看挤满街道两旁正欢呼雀跃着的无知百姓。我,八贤王赵琛——先皇的兄弟,当今圣上的皇叔,也是养父。事实上,直到包拯把那个侥幸活到现在的李娘娘挖出来之前,他都是称我作父王的。不过,虎死余威在,直到现在他仍很怕我——似乎是我从小对他的教育起了效用——总算不惘我当年舍却亲生换回他一条小命。

我在3000近卫兵的护持下缓缓向皇宫迈进。四周的百姓们继续忘乎所以的鼓噪着,嘶哑的声音近乎疯狂。他们当然有理由疯狂,毕竟这是10年来唯一一次以胜利告终的战争。无怪乎,成天生活在朝不保夕的恐惧中的人们要像抓到根救命稻草一样拔尖了嗓子拼命的高吼着什么“天佑吾皇”什么“番邦小丑不足虑”......我大宋接掌天下已逾百年。然而与历朝历代截然不同的,从开国皇帝那辈起就从没有真正太平过,内忧外患纷渺不绝。天晓得!或许真如那群判党所言——当然,他们早就被凌迟处死祸及九族——我赵氏皇族是乱臣贼子,弑主夺位,恶贯满盈,天地难容。近年来更是国势日衰,各番邦在边境上蠢蠢欲动,而我们从未讨得好过。这一次,境北的金来势汹汹,大有直破三关,进取中原之态。莫奈何,我只得重披战甲,亲率大军直奔塞北。安逸日子过的太久了,久的几乎记不起25年前我曾是威震塞外的“定国大将军”。我不喜欢血的味道,从来都不喜欢。即便在战场上我也会选择流血最少的方式来结束战斗——当然是指我方。事实上,我曾因惨无人道的坑杀了15万土番大军而名扬天下。

我忽然很想笑——说不上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想笑——而我也确实那么作了。毫不意外的,四周嘈杂的人声立时安静下来。我好笑的看着人们张口结舌,目瞪口呆的样子,甚至连我的近侍也情不自禁的的斜过头偷偷扫上一眼。我知道自己很美,从小就知道。6岁那年起,无论男女老幼和我说话都会脸红。而如今已年近5旬的我,非但奇迹似的丝毫不显老态,反倒平添了一股摄人的神秘气息。我的笑更美——一种极度的邪媚。微笑着的我能迷惑任何一个灵魂,即便是--父皇!

我的母亲--汪氏丽妃,是典型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为人清丽出尘,仿似谪仙一般。然而如此佳人却不和父皇的胃口,他要的是丰满妖媚的女人。更讽刺的是,母妃出尘的气质突显出那个男人的庸俗,以至于他在一次临幸之后就再不曾踏入望月轩半步。而我,很不幸的,正是“那一次”的产物。母妃身体娟弱,加之宫中生活抑郁,生下我后就死了。我对她的印像还是来自于他身前的自画像以及宫女,太监们的描述。宫里是个残酷的地方,妃子不受宠,皇上自然也就记不得有这么个儿子。年幼的我独自住在望月轩中,身边只有个忠心的老嬷嬷照顾着。生活过的很平静,却不觉得寂寞——如果你从未得到过什么,又如何哀悼它的逝去呐。直到那一年……

那一年,我12岁,第一次见到那个我应该称之为父皇的男人。当他漠不关心的目光随意的扫过我的时候,我作了一件改变我一生的事情——我对着他笑了!笑得很妖媚,很蛊惑人心。套用他事后对我的评价“妖异绝伦,媚惑天成”。这之后,望月楼便热闹了起来。三天一小赐,九天一大赏。侍候的太监宫女之多几乎比的上父皇的“养心殿”。大臣权贵们都争相来巴结我这个“皇上最宠爱的皇子”。呵呵~~~父皇的确很“宠”我,而且天天都来“宠”我。他还有个恶劣的嗜好,喜欢在“宠”我的时候把母妃的画像挂在床头上,然后逼迫我抬头看着……

回想起那段时光,只能用“浑浑噩噩,醉生梦死”来形容。如果没有大皇兄一巴掌打醒我,我想那种状况会延续至今。我不懂爱,但我还是深信自己是爱着大皇兄的。因为爱他,才会甘愿放弃皇位,力劝父皇传位于他——想当然尔,我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甚至为了留下他一点血脉舍弃了自己唯一的儿子……

“八王爷!大事不好!!”

听到唤声,我一震回过神来。最近越来越沉迷于回忆往昔,看来真的是老了。“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禀王爷...”来人忽然顿住,朝四周扫了一眼。

我立时明了他的用意,下意识中似乎有什么大不妙的事情发生了。但我毕竟是经过大风浪的人,心下虽觉不妥却丝毫不显于脸上,只是慢条斯理地起单手示意他近身说话。

那人立刻机灵的跑过来,附到我耳边:“禀王爷,皇上病危!”

“什么!!!”


2

“禀王爷,皇上病危。”

“什么!!!”

“禀王爷,皇上病危。”来人尽责的又重复了一次。

“知道了,下去吧。”完全不同于方才的震鄂,我回答得很平静。那人愣了一下,显然对我的淡漠颇有微词。不过,它仍是依令退了下去。毕竟是宫里出来的,知道什么时候什么该说,什么时候就只当自己是个哑巴。

我正了正身子,让自己坐得舒服些。然后继续不紧不慢的引领着爱驹朝皇宫驰去。百姓们仍在忘情地啰噪着,对于刚才发生的一幕视而不见——大抵是当了哪个想要巴结我的公爷权臣派下人来拦路邀酒——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总是比较幸福的。

转眼已到了东华门。进东华门便是金銮殿,殿前有一排朝房。平日里,有事待奏但官职不足以上金殿的,或是皇上指名要召见的人便在这里候传。本该冷冷清清的朝房,今天却有幸齐聚了满朝文武,大家交头接耳,空气中充斥着一股莫名的焦躁。眼见着这附光景,我不禁微促起眉头。皇上病危却派人秘报,足可见这“病”大有文章。一路到此,所遇禁卫军均无异样,宫中守卫也没有异常调动,显然不是遇刺了;皇上自幼就对我诸多畏惧,让他做什么都不敢有丝毫搪塞,自然不可能开这种无聊的玩笑;那么,剩下唯一的可能就是……

“参见八王爷,王爷千岁,千千岁。”正想的入神之际,突见一人口呼千岁跪伏于地,紧接着满朝房的人都跪了下来。

“免。”好吧,无论怎样,这件事绝对不能泄漏半点风声。当务之急是如何不动声色的打发掉这班朝臣,尤其是那个狼子野心的庞太师。

“贤爷,您可终于回来了。瞧瞧这都快晌午了,圣上还未来早朝。秋末冬初的,夜间露寒,您可得多劝劝万岁保重龙体才是啊。”“免”字音尚未收,那第一个跪下行礼的人早已迫不及待的跳起,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我面前,伸出两只厚实的手掌牢牢握住我的,还状似不经意的抚弄着。他身着蟒袍,腰系御带,体格魁伟,面目英俊,颚下五捋长髯,随风轻扬,颇感正气凛然。只可惜,说话间眼露贪婪阴狠之色,但他隐藏得很好,相信除了我没人能看得到。

“庞太师,辛苦您在这儿久候了,都散了吧,皇上今儿个是不会来了。”我说着,边有意无意的转动手掌以期能脱出他的钳制,但显然毫无作用。他甚至得寸进尺的把手指伸进我的袍袖中,在手腕和小臂上流连着。看得出,除非撕破脸否则再挣扎也是白费力气,我决定任其所为。我本就不是什么贞女烈妇,只要能保住祯儿的皇位,保住皇兄的血脉,让他占点便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他庞家势大,一朝天下已得半朝。祯儿虽然11岁便已即位,但亲政时日尚短。庞家,留着是个祸害,如急于除去又无疑迫其造反,自毁江山。就目前的形势,也只有隐忍了。

“王爷此言何义啊?莫非,皇上他……”这只老狐狸果然不简单,看来他早有估算只是在探我口风。说来可笑,我皇子一十六人居然只有大皇兄与我各自得一子嗣,其余均是弄瓦。而我子赵祯替了当今圣上,早已命丧九泉。大宋皇室便只剩了祯儿一点血脉。若此次祯儿之病……想我弟兄皆已年过半百,实难再有所出。届时,皇族断嗣,他庞家就有了可乘之机。我赵氏天下,本就是以臣子之身从旧主手中夺下,谁也难保历史会否重演。

“惭愧惭愧,这实是本王之过。此次出战金邦之前,万岁曾命本王为他带回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乃是塞外第一美女--萧素素。”

“哦,是那个萧素素啊!听说她成天蒙着面纱,但凡见过她的人都会离奇死去...”

“不是吧,我是听说她有一双绿色的眼睛,看到这双眼睛的人都会被迷走了魂魄...”

“都不对都不对,是有一个番邦的小王恋上了她,哪个男人敢看她一眼就会被扒皮抽筋……”

“……”

我好笑得看着这群平时道貌岸然的大臣们,谈论起这些传闻来,倒是一个个十足的三叔六公。

“哦,萧素素...只是臣听闻皇上并不贪恋女色,后宫众嫔女平妃,也只封了皇后与臣女庞贵妃。对其余宫娥从不稍加词色,为何此次...”

“太师有所不知。当日皇上尚居于本王府中之时,来往诸将常提及此女。万岁自少时便想一睹其风采,故尔命本王乘出征之便将其擒回。然而此女早已为金王收入后宫,欲得此女,除非灭金。但我大宋连年征战,国库空虚,哪能为一女子做出不智之举。再说,关于萧素素的传闻真真假假虚实难辨。本王即便擒获了她,像这等红颜祸水,也断然不敢献与皇上。班师前日,万岁又修书提及此事。是本王一时气恼,便回了他几句。想是说的重了,惹恼了皇上。因此上,他知我今日回朝故意避而不见,倒累得诸位大人在此苦候。”

“岂敢岂敢。既如此,皇上那里就有劳王爷多担待了。”重大臣们已经站了一上午了,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哪受得了这份罪。闻言立时如逢恩赦一般,一一礼毕去了。

“太师,本王要去面见圣上请罪了。”我仍然和颜悦色地说着,但心里已不甚耐烦。这番说话显然骗不过眼前的老狐狸,可祯儿的情况怎样我也未曾看见,不管他信是不信,一切都要等见到祯儿后再作定夺。

“王爷忒谦了,皇上谁都可能怪罪,哪会怪罪您呐...”

“太师!皇上终究是皇上,掌握生杀与夺的大权。谁要是威胁到他的权威,绝难有好下场的。前车可鉴呐!”我不想再和他虚耗下去了,干脆把话说重些,也让他自己掂掂斤两。

“……呵呵呵,王爷说的是。不过只要臣下忠心耿耿,相信吾皇圣明,定然能明察秋毫。”说着,总算放开了那双不规矩的手。时机尚未成熟,老狐狸自然不敢妄动。

***

好容易打发了朝臣,我疾步赶往养心殿。到得殿中,果然很不对劲。宫女太监的尸体躺了一地,龙床边上跪着全身瑟瑟发抖的太医。太医的脖子上架着一柄剑——一柄染满鲜血的剑——执剑的正是我派在皇上身边的贴身护卫“影”。看来事情大大的不妙,远超出我的预计。但再不妙的事情也得有人来解决。我强自定了定神,示意“影”把剑放下,然后走近那个抖得已不成人样的太医:“什么病?”

“是……是……是花……花……花柳病……”

3

“花,柳,病。”我一字一顿的说着,声音几乎是从齿缝中蹦出来的。斜飞入鬓的剑眉微微蹙起,眉间露出两道深深的蹙纹——那似乎是唯一能证明我年龄的东西了。

“是……是……是的……”太医浑身都在抖索,连带的他的声音也抖的厉害。

“影,给本王把这个庸医凌迟处死!”

“王爷!小人句句属实啊!!”惊恐万状的太医拔尖了嗓子,几乎用尽所有气力的嘶嚷着。

“放肆!掌嘴!”影果然不愧为影之名,无声无息的飘到太医面前,左右各一掌,打断了他两颗虎牙。

“皇上深居内宫,怎可能染上这种风流病。”无视他满嘴的鲜血,我面无表情的抬高下额,一对狭长的眼睛向下斜视着他。美,有很多种。有人美的清醇,有人美得妩媚,有人美得难以亲近……而我的美则让人联想到——毁灭!最适合我的地方,不是金碧辉煌的玉宇琼楼,也不是云海歧路的福地洞天,而是——战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战场,若再配上荒城野火,残垣断壁,那便是一幅绝美的修罗图了——虽然我本人并不喜欢血腥。我很了解自己的容貌,也懂得如何在适当的时机善加利用。果不其然,在我冷然的注视下,可怜的太医连嘴都开始颤抖,真怀疑他会否一不小心咬断自己的舌头。

“禀……禀王爷,在王爷出……出征期间,皇上曾……曾……曾微服出宫……”我敢断言,他现在对我的恐惧远在畏惧死亡之上。

“啪嚓……”忽然从帷幔后边传出饰物坠地之声。

“啊!王爷……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尖细的嗓音,非男非女。我不急不徐的回过身来,只见影正抓着一个小黄门——是侍候皇上的小喜子。还以为他多大胆呐,竟敢躲起来。不想只吓唬了太医几句,就把他逼出来了。

“你,怂恿皇上私自出宫。”不是问句,只是在陈述事实。

“是……是奴才看皇上实在太闷,才……才……可皇上他自己也……”

“去了哪儿?”我可没心思听他报些絮絮叨叨的流水账。

“呃……秋……秋月楼……暗香阁……”

“见过谁?”

“水……水幻天……”

得到想要的答案,我再没兴趣看他一眼,影知道该怎么处理的。我走近龙榻,俯身探视。皇上紧闭着双目,脸色惨白,嘴唇干裂,还有些微的气喘。在我的记忆中,皇上从小就是活活泼泼的,甚少有过不适,几曾见的这样的光景。不经意的,我的心抽通了一下。这前所未有的感触震住了我,一时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皇后未育,庞贵妃身孕8月。”影冰冷艰涩的声音适时传入耳中,我立刻清醒过来。

“这病,能治吗?”

“呃……这……这是……绝症……”被冷落一边许久的太医,震愣了一下才弄明白我是在问他。于是只得拖着两条软的站不起来的腿,爬到我面前回话。

“还能拖多久?”

“至多半年。”不知是吓过了劲,还是已知必死无疑,他居然能够完整的说话了。

“怎么个‘至多’法?”

“用上所有的名贵药材,多休息,免操劳……”

“那如果是夜夜笙歌呐?”不耐的打断他的话,我的眉蹙得更深,眼睛也咪得更狭长了。

“这……这样的话,至多3月。”太医的眼里充满迷惑,不过很聪明的没有多问。

“3个月……足够了……”

正当此时,忽听的门外有人高深喧嚷。

“让开,咱家是奉贵妃娘娘懿旨,来请陛下的。耽搁了,是你担着还是我担着。”

“刘公公,不是兄弟们为难您,实在是皇上有令,不闻传唤,谁也不准入内。”

“娘娘是外人吗?快快放行!”

“公公……”

我向影使了个眼色。

“皇上有旨,刘得顺进见。”

“遵旨。”

不一会儿,一个趾高气昂,满脸得色的小太监猫着腰走进殿内。

“吾皇万岁,万万岁!”用着怪异莫名的声调三呼万岁之后,他抬起了头。红润的脸色立时变得铁青。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影的手又握上了剑柄...

“八……八王爷……奴才听说荻娘娘病体歉安,皇上有意在杭州盖一座王府与王妃调养之用。想是已经盖好了,竟还拨了养心殿的46个宫人内侍去侍候。皇上仁孝,德被苍生!皇上仁孝,德被苍生!!……”小太监说着,磕头如捣蒜,须臾已见血。

“确实如此,你倒挺机灵的。只是还未向总管太监知会过,你……”

“奴才刘得顺,您叫奴才小顺子就行了。”小太监立刻知机的接过去。

“恩……小顺子,你就去代传口御吧。”说着,我顺手从皇上身上取下九龙玉佩,扔到他面前。

“是。”小顺子慌忙捡起玉佩,急匆匆的就想往外走。

“慢着。”

“是……王爷还有什么吩咐?”小顺子的身子明显一僵,无奈的跪回原处。

“你是庞妃那儿的吧?”

“是……不过那是皇上命奴才去侍候的,奴才的心里可只有皇上啊!”他急忙表白心迹,自身难保,哪还顾得主仆情分。

“既如此,你以后就待在这养心殿悉心服侍皇上,不必回去了。只是一仆不可事二主,今后便只对皇上一人效忠,若有差迟……”

“奴才不敢!定当全心全意侍奉皇上,如有二心,天打雷辟!”听出我无意杀他,小顺子立刻罚起咒来。

“好,你去吧。还有,再传一道口御:皇上对宫中的嫔女很不满意。即日起,招告天下,广选秀女。凡年过16未有婚约,且生家清白的女子,不论其出生皆可入宫。”

“是,奴才遵旨。”这一次倒是退的不慌不忙的。

“王……王爷,皇上的病是会传染的。”久不言语的太医终是忍不下良心的柯责,壮着胆子说。

“那又如何?”

“可是,皇上现在的身体也无法...”

“哦……你不提,本王到还忘了。去备些‘锦汤’来。”

“春药!!!”

“陆太医,”我面向他,勾起一抹深深的笑意,“听说你是个孝子……”

“王爷!!!”他瞪大眼睛盯着我,恐惧夹杂着愤怒。我不动声色的回望着他。终于,他颓然一叹:

“下官遵命。”礼必,踉踉跄跄的去了。

回过身,影早已命人将殿内打扫干净。

“你也去吧。”

“是。”

我独自站着,双眉紧锁。原本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怎么离开一趟就出了这么多状况。庞妃身孕8月……将来若是让他庞家做大,后果不堪设想……

“嗯……父……父王……”

模糊的呻吟声传入耳中,我急忙赶到龙榻前。皇上满头大汗,一对浓眉皱的紧紧的,失了血色的双唇微微颤动着,不停呼唤着我。

“皇上,为臣在这儿呐。您作噩梦了吗?”我坐到榻边轻轻的安抚着他。

“父王……父王……恩……父王……”可是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皇上叫的更大声了,甚至双手也开始挣动了起来。

“祯儿!怎么了,祯儿?父王在这里啊,你醒醒,祯儿!”看他这样难受,我的心像被揪在了一起,忍不住唤出了他的乳名。听到熟悉的呼唤,祯儿终于安静下来。我帮他盖好被子,刚想离开,手就被牢牢地抓住。

“父王!别走,父王!祯儿不要当什么太子,祯儿不要离开父王!别赶祯儿 走,父王!父王!”祯儿激动的喊着,竟突然坐了起来。我唯恐他无意间撞上床柱,伤了自己,赶紧伸出另一条闲暇的手臂搂住他宽厚的背部。祯儿的喊声越来越大,再这样下去就要惊动殿外的守卫了。想要阻止他,可两只手都脱不出空来。匆忙间,我做了一件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我吻了他!!确切的说,应该是我用嘴堵住了他的嘴。如果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可是,祯儿居然乘隙把舌头伸进我的嘴里!他细细的舔过我的齿龈,熟练的卷动着灵舌捕捉住我的,再拖回自己的嘴里慢慢品尝。相互纠缠着的舌,推托间带出一根银丝,暧昧的挂在嘴角边。他定是把我当作哪个后妃了,亦或许是那个水幻天?我有些酸溜溜的想着。毕竟是父子,和他父皇一样好色。都病成这样了,还那么有兴致。无怪乎要得风流病。祯儿的动作愈发暧昧了。正当我考虑是否要推开他时,他突的撤开我的襟口,双手不安分的抚上我胸前樱红色的突起。“呀!”熟悉激情的身体自然起了反应,淫靡的娇呼脱口而出。被自己的声音吓到,我终于恢复意识,使力推开了他。

“父王……别走……祯儿想你,祯儿好想你……父王……”

“……”


4

陪着祯儿坐到日落西山,我知道我必须走了。先前在朝房里的那番说话原就破绽重重,如今若再夜宿养心殿,只怕更启人疑窦。可是……祯儿紧紧抓住我的手,力量之大连指尖都已泛白。他的脸上毫无血色,身子微颤着,不知是忍受着病痛的折磨,还是在黑暗中为梦魇所追逐。

“祯儿……”眼前人如此脆弱,哪里还有半点平素威严的影子。不过……似乎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这才是真正的他吧。

尤记得,23年前总管太监陈林把他抱来的时候,他尚在襁褓之中,一张小脸胖嘟嘟的,粉嫩可爱。祯儿很喜欢我,只要我一抱他,他就眉开眼笑的。我也很喜欢他,喜欢极了他的天真纯朴、无忧无虑。那些都是我没有的,曾经可望却不可求的。他的到来,奇迹似的填补了我心灵深处的空缺。望着那笑容,一切辛酸无奈都会烟消云散,功名利禄也不再那么值得留恋了,心中坦荡荡的、一片清明。暮鼓晨钟,不外如是。日子一天天过去,这5年间是我一生中最平静、最安逸,也是最幸福的时光。正当我沉醉于这样的生活,宫中传出话来,冷宫失火!!接到这个消息,我立觉不妥,随便找了个理由撤走所有禁军、守卫。果不其然,当天便有人夜闯贤王府。

我——八贤王,先皇的第八个儿子。但这只是一个名分而已,我从不认为自己会和那个男人有任何联系。直到李晨妃蓬头垢面的出现在我面前,苦苦哀求着要看上皇儿一眼,我才发现自己心理的扭曲程度居然不在他之下!

“琛,我只是想看他一眼,不会让他知道的。已经5年了,我等这一天5年了……”她哭了。她不是一个动不动就哭的女人,事实上她很有心计,甚至比刘越妃更有心计。今天会落到如此地步,只能说“非人之过,生不逢时尔”。

李晨妃与刘越妃同年入宫,一个是当朝兵部上书刘世昌之女,选秀时名正言顺送进去的;一个是江南人家的采荷女,皇上出游时春心偶动收入内房,从此飞上枝头当起了凤凰。宫里的人情冷暖我是见多了的,出生贫贱又没有势力撑腰的李晨妃自然不被人放在眼内。但她并不在意,她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了,她最终将成为整个皇宫的主人!男人做任何事都要靠出生、靠背景、靠势力,但她是女人!女人不需要这些,女人只要有年轻、有美貌就足够了。有了这两件东西,其余的自会有男人乖乖的奉到她们脚下。刘越妃是女人,年轻的女人、美丽的女人;李晨妃也是女人,更年轻的女人、更美丽的女人,而且还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女人。自幼生长在穷苦人家,早惯了看人脸色行事,娇生惯养的富家千金在她看来,根本不配称之为对手。更何况,她懂男人——比宫里任何一个女人都更懂男人。若不然,似这等国色添香哪还能得保清白至今?她深谙何时应有大家风范,何时要像小家碧玉;何时该表现出皇妃的气质,何时便只当自己是个人尽可肤的荡妇……面对这样的女人,没有哪个男人会不动心的。皇上是男人,所以他动心了。事实上,在那一段时间他几近狂热的迷恋着这个女人。李晨妃那时一定很得意,眼看着后位就要到手,日后再母凭子贵登上太后的宝座……前程似锦啊!

一切真的会很顺利的发展下去——如果上缘灯会那天皇兄没有玩心大发的溜出宫去赏花灯;如果我没有突然兴起,素衣散发的跑去太阴庙凑热闹,而被赏灯的人们误认为月神临世大礼参拜;如果皇兄不是正巧也在场;如果我不是一见他就心虚的逃跑;如果他不是事后对“月神”念念不忘,甚至相思成疾;如果……呵呵~~~只是如果而已……她输了,输得很惨,输给了一个幻影——即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只是一个幻影。皇兄从此对后宫三千佳丽再提不起半分兴趣,成天痴痴的念着“月神”,甚至夜夜参拜太阴庙。民间更是绘声绘色的以之与襄王神女相提并论,一时间传为佳话。皇上移情别恋,刘越妃又偏巧同时怀孕,原以为稳当当的皇后宝座立时风雨飘摇起来。总算几个老臣还顾虑着什么“国不可一日无母”,成天届起本上奏。皇兄被他们念的烦了,便发下话来:“先得皇子者,立为正宫。”宫人们一见那采荷女不再得宠,便纷纷转投向刘越妃那边,到后来,连身边仅剩心腹太监也暗地里离了心,这才有了之后的狸猫换太子。

我默默的注视着她,她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是谁另自己失宠的呐。我不喜欢她,却不得不佩服她。被打入冷宫整整5年,若是旁人早就万念俱灰了,可她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翻身。甚至一得知刘妃生下的是公主,而她的儿子尚在人世,便立刻定下了火烧冷宫的计策。她够狠!通常够狠的女人是不屑于哭的。可她哭了,哭的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琛,求……求求你了,你到是说句话呀……”见我不答话,她哭的更凄惨了。

“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其实,让他们见上一面根本是举手之劳。可是……我不愿意!我不无吃惊的发现自己居然很享受她的痛苦。

“不!!我只是一个母亲!你这个无情的人又怎么能体会为人父母的舐犊之情!!”李妃见我不为所动,竟急的不顾后果大喊起来。

“呵呵~~~的确如此。我若懂得舐犊之情,就不会亲手葬送自己的儿子。看起来,我是做错了……”我一瞬不顺的瞪视着她,双目中的光芒逐渐冰冷,隐现杀机。

“不!王爷!!”她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处境,慌忙跪伏在地上:“王爷!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请您千万不要迁怒到皇儿的身上!您的大恩大德,来世愿结草衔环……”

“不必了”我不耐的打断了她的违心之伦:“祯儿是我的儿子,我自会照顾。你只是一介民妇,从今后与我皇家再无瓜葛。”

“……”李妃毕竟是个聪明人,知道再多说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况且,为了祯儿的安全,此时也确实不宜相见。她站了起来,向我身后的房门张望了许久,终于一咬牙转身离去……

***

送走了李妃,我回过头来,却发现原本早该入睡的祯儿居然大睁着双眼望着我。

“父王,刚才那个是谁啊?你们在说什么?”童稚的声音毫无心机的响起。

“没什么,祯儿还小,不懂的。”看着祯儿一摇一摆的跑过来,我不禁扬起了笑意。

“祯儿不小了!!看,祯儿很壮的,可以保护父王了!!!”他不服气的挺起小小的胸膛,神情煞是可爱:“不过……祯儿觉得那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而且,祯儿觉得她一定是好人!”

“……”

***

我变了。我不再喜欢祯儿的笑容。我开始教他读四书五经、礼仪律法,教他“逢人只说三分话”,教他喜努不形于色……我教的很严。只要背错一个字,就是一顿板子。平日里,喜不能笑、悲不能哭,脸上神情稍有波动我手中的鞭子就会毫不留情的招呼上去——通常,一鞭就是皮开肉绽。

又过了两年,我开始教他习武。等到有了一定的根基,就把他带到悬崖上,一把推了下去!他到是很争气的没有惊呼一声,只是抓着石壁一步步爬上来。他毕竟只有7岁,到了崖顶附近已是后力难继。我微笑着伸出手……迷惑于我两年来吝啬的笑容,他缓缓挪向我……我仍在微笑着,然后——一把把他甩出去!他又落回了原处……“除了你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即使是——我。”这是我在那个悬崖上教会他的。

我告诉自己,祯儿是太子,将来要接掌皇位,必须从小受到最严格的锻炼,日后才有本钱和那些奸妃权臣、封疆大吏一较高下。然而,只是如此吗?或许,我是恨他的吧,是他赶走了我刚出世的皇儿;或许我是在嫉妒吧,五年的养育之恩依然敌不过母子间那点心有灵犀;亦或许我是想从他身上寻找皇兄的影子吧,在我的印象中皇兄总是那么冷漠而不拘言笑……或许,终归只是或许……或许,他会恨我吧……

***

望着龙榻上一脸病容的身影,熟悉的心痛再次袭来。二十三年岁月,弹指一挥间。曾几何时,祯儿幼嫩的身子已出落的成熟挺拔。是啊,已经是皇上了呐……有多久没有这样望着他入睡了??我想着,轻轻掀起被角躺到他的身边。他的手仍然紧握着我的。我把脸转向他,仔细的打量着,象是要把过去亏欠的都补回来。

“父王……您为什么不让祯儿笑呐……您是不是讨厌祯儿了……”

“……”我觉得眼眶中有些湿湿的:“祯儿最乖了,父王怎么会讨厌祯儿哪?父王喜欢祯儿。”

“骗……人……喜欢祯儿……为什么要对祯儿……那么凶……”

“真的,不骗你。”

“骗……人……”

“不骗你……”


5

我是个久经沙场的战将,常年与狠勇狡诈的番族作战,早已磨练出了异于常人的警觉心.蛮人多僻居山野,征讨不易.况且他们自幼生长于斯,对周围的环境——哪儿易守、哪里宜攻、哪处便于挟藏大批伏兵——都了若指掌。为了应付他们时不时层出不穷的偷袭,我们不得不随时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留意身边任何的风吹草动。久而久之,即使身体睡着了,心仍是醒着的。

但今天不同。我睡的很深、很沉,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方才醒来。思维一旦恢复正常,我立刻警觉到自己被人监视了!什么人有胆量、有能耐视数千御林军为无物,堂而皇之的潜进王府来?亦或者自己身边被安插了奸细仍茫然不知?在我这儿进出的俱都是极度机密的文案,动辄关乎上万人身家性命,岂能容宵小窥探!思及此,我只装作未醒,略微呻吟一声,皱了皱眉极其自然的翻转过身,形成面朝里墙的侧卧姿态,再假作不经意的伸出手向前探去。我在找我的战甲——我习惯入睡时把它放在身边的。我的战甲与众不同,周身镶满护心镜,名为镜铠。它可以让我随时观察到肉眼难及的地方。如同眼下的情况,既要搞清楚来者何人,又不能打草惊蛇,便只得仰仗这小小铜镜了。可笑旁人还道我嗜武成痴,故而终日甲不离身。甚至有些想巴结我的,还不远万里从南海挖来缅精铁制成了铠甲送我,以期打通关节,将来好步步高升。对此,我一向来者不拒。既然想要奉承我,就必然受我牵制,日后也定能为我所用成为绊倒庞氏一族的生力军。什么清官、贪官之分,是只在太平盛世才有的。至于现在,够灵慧、能派上用场的就是清官,光吃着皇家俸禄又无力为皇家办事的便是贪官!

我伸出手去试探着镜铠的位置,却碰着了一团绵软温润之物,象是人体的一部分!我一惊,立时弹坐了起来,挫手为刀,一招“斩绝情”劈头盖脸的罩了下去。这一招阴狠毒辣,原就是从不轻易使出的杀招,更何况此时两厢距离如此接近,出手已成夺命之势。即便对方是沙场老将、武林名宿也万难逃出生天。然而——今天吃惊的次数似乎比过去五十年加起来还多——我一掌劈下居然如泥牛入海,无处着力!待要撤掌,招式已然用老。那人顺势使出粘字诀,牢牢吸附住我的手腕,起食中二指轻轻扣上脉门,微一使力我便全身瘫软的倒入他怀中。如今,腕脉被制,真力难继,完全处在任人鱼肉的境地,我反倒放下心来了。方才破解“斩绝情”的,正是我自创的“拈花拂月手”。那么眼前人是……

我抬起头,不出所料的对上了一双冰冷、幽深的眼眸。果然是他!那么昨晚……还以为是南柯一梦呐,不想自己竟当真做出如此失策的举动。恐怕,现在满朝堂的人都知道皇上这儿出事了。自从祯儿十岁入宫继任太子,为了避人口舌——也为了不让耳目众多的刘娘娘瞧出什么破绽来——我便一直托病不朝,鲜少与宫中往来。及至狸猫一案败露,众文武联名上书保荐我出来辅政,我也是兢兢业业恪守本分,除有朝政大事商议从不单独与皇上见面。可如今,皇上莫名其妙的罢了早朝,我这个向来谨慎的养父又不避嫌的夜宿养心殿,想不招人疑窦都难。尚悻皇上已经醒转,若不然这个烂摊子真不知该怎么收拾了。

“久违了,八皇叔。”

“不敢,托圣上洪福。”皇上的眼神很奇特,似是玩味着什么,又像是讽刺与不屑。

“怎么,两年不见,皇叔脸上的表情到是丰富多了嘛。”说着,竟然轻佻的伸手抬起我的下颌。这个人真的是我一手养大的祯儿吗?感觉少了一点严谨却多了一份霸气,很像……皇兄?!我不在的这两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祯儿会有如此之大的改变?

“咳……皇上万安了?”我微微挪动着脱出他的手,若无其事的清了清嗓子,企图借此打破尴尬的气氛。

“还好,一时半会儿的大概死不了。”皇上眼中闪过一抹嘲弄的神色,仍然不为所动的欺身上前。

“陛下!请您自重!”我总不能出手打皇上,只有被逼的步步后退。

“自重?”意外的,他停了下来,“这句话会从皇叔的口中说出来到真是出乎朕的意料!”

“为臣愚鲁,不知皇上所言何意?”我开始感到不对劲了。皇上对我说话的口吻完全失却了往日的敬重之情,反倒透出一股轻蔑——甚至是鄙视!

“朕可以知道自己所患何症吗?”看起来是在征询我的意见,实则他的语气之霸道根本不容人置喙。

“陛下不过是偶染风寒罢了,不防事的。”皇上突然转了话题,险些让我露出马脚。

“哦……那么方才皇叔百般推拒就是怕被朕传上‘风寒’咯?”

“?!”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关键,我不禁怒火中烧,不假思索的挥手便是一掌,“你!你明知她有花柳病,你还……当初为了救你一命,我不惜牺牲自己的亲生骨肉,如今你竟这样作践自己,你对得起我吗?!”

如果我当时能够稍稍冷静一点,就不难发现祯儿的眼神连连闪动,似有什么难言之隐要冲口而出。然而我太气愤了,怒火一发不可收拾,哪还有闲暇去注意他的改变。

“你是当今天子,我皇族唯一的后嗣香烟。一言一行都要为万民表率,为大宋江山着想!这般不知检点,怎对得起我赵氏列祖列宗!怎对得起先帝……”

“够了!”皇上突然间怒吼一声,冲上来一把将我按压在墙上,“别再动不动的就搬出先帝来!!现在我是皇上!我!!那个男人已经死了!死了!!”

“陛下!!那个男人是您的父皇!!希望您没有忘记!!”

“朕当然知道他是谁!糊涂的恐怕是皇叔你吧!”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我当时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不过皇上的更难看,几乎已经扭曲了。

“没什么。只是怕皇叔忘了自己和先皇的兄弟关系,故而出言提醒一下罢了。”言及此,皇上用尽所有气力般的把我压在墙上,我甚至觉得他想要就这样把我永远镶嵌在那里。不过肉体上的疼痛,又怎及的上内心的震撼。

“陛下!请把话说清楚!”我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他一定也觉察到了。

“还需要朕来指明吗?‘太-阴-娘-娘’……”皇上的指尖深深陷进我的皮肉,我却丝毫不觉得痛苦。

“皇上……是何人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为臣……”

“够了!别在朕面前装什么圣洁!你这个人尽可肤的贱人!!”

“我没有……呜……”完全不肯听我的解释,他狠狠吻上了我。说是吻,其实更像野兽在撕咬猎物。他毫不怜惜的咬破我的唇、舌,一边狠命吞咽着鲜血,一边在我口中大肆翻搅。甚至恶意的把舌头直伸到最深处堵住咽喉,无论我怎样努力连一丝稀薄的气体都无法进入体内。我可以抵抗,皇上的功力虽然不在我之下,要这样随随便便的制服我也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现在慌乱的根本忘记了抵抗。我不介意让任何人知道我的过去,可唯独祯儿不行!从小我就刻意对他隐瞒了许多事情——他的纯洁随时提醒着我自己的污秽,我害怕有一天看到他眼中的崇拜变成了厌恶、轻视,那样我会受不了的!可是纸包不住火,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临了。我张开嘴想要为自己辩解几句,却只是不停的吐着血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正当我以为就要这样窒息而死时,皇上放开了我。

“不准去找他。”

“她?谁?”我无意识的问着。

“你应该知道的。”

“水幻天?!不行!留着个活口,难保将来不生事端!!”我终于清醒过来。事关皇家,决不能为私人情感所左右。

“朕说了,不!准!去!”

“为什么?!”话一出口,我才想到自己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

“你!不!配!”皇上举起袖子厌恶似的抹着唇边的血迹,眼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别跑去丢人现眼了。白白污了人家的地方!”


6

我瞪着他——我觉得自己在瞪着他——苦涩从心底涌出,伴着胃酸毫不留情的侵蚀五脏六腑。体内似乎有一条蛇在翻搅,用它尖利的毒牙撕咬着,用它细长柔韧的身子盘挤着……我甚至能想象鲜红的血夹杂绿色的毒液从心脏顶端两颗齿型的圆洞中喷洒出来,所到之处立时冒起一阵青烟……肉壁逐渐溃烂、萎缩……

“……”

什么?有谁在说话吗?我睁大眼睛,努力望向前方,可除了自己的内脏什么也看不到……

“……叔……皇叔……怎么……血……”

是皇上吗?血?什么血?

“……皇……血……”

什么?你想说什么?大声一点,我听不清!我的耳中充斥着心脏的鼓动声、鲜血的喷涌声、毒液的流淌声、以及……肉壁溃烂时令人作呕的嘶嘶声……我完全被淹没在自己的躯体中……

突的,整个世界晃动起来!我看见心脏撞上胸骨,挤成怪异的扁圆形……肺以一种奇特的姿势垂挂下来——看上去更像是整个掉下来——重重敲打在胃上,发出沉闷的“噗嗞”声……难以想象吗?试试看把一块新鲜的猪肝用力甩到墙上,就是那种声音!

震动愈来愈剧烈,一切都被震碎了、摇混了……污秽的东西逐渐溶化,再粘合成整块黑幕,遮天蔽日……

“皇叔!你怎么样了?”能听见了!是皇上的声音,颤抖着似乎很慌乱……能看见了!皇上抱着我,胸前满是骇人的血迹……

“皇叔!怎么了?你说句话呀!!”

我吃力的转过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倘若再次面对那样露骨的轻贱,以我现在的心态只怕会发疯的。

“究竟怎么了?!看着我!!”皇上有些发怒了,抓紧我的下颌企图扳转过去。我死命挣扎着……

“呃……”鲜血溅在地上,迅速向四周韵开……

“太医!快宣太医!!”

“……”

***

“……”

好吵啊……我不清楚自己昏睡了多久,只知道我是被一阵嘈杂的人声惊醒的。谁在说话?这声音,似乎是……

“皇儿,依照宫规,成年皇子是不能随意出入内宫的。”

太后!?她怎会在此?自从被迎回宫中,她身边所有宫女太监都换上了我的人。我太了解她的野心了。如果不加以约束,只怕……她绝对是那种重视权力更甚于儿子的女人。为了防患于未然,我从不让任何有可能产生不利效果的话语传入她耳内。那么,她缘何到此?从人泄露的?量他们不敢。凑巧来探视?自古只闻得孝子贤孙朝起晚歇与严慈请安,哪有个为人父母的无缘无故亲临拜访孩儿的道理?民间尚且如此,更何况自认为万民表率的皇家?如此看来只剩下一种可能了……想到事态的严重性,最后一丝睡意也不翼而飞。我勉力打起精神,仔细聆听着,心里飞快的把所有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过滤了一遍,期望在最短的时间内想出解决的办法——至少也要能拖延一段时间。

“母后,八皇叔为抗金人出征在外多年,风餐露宿、南征北讨,方才保得我大宋江山固若金汤。如今负伤而回,朕将他接入宫中调养,有何不可?况且皇叔原就是我赵氏嫡系,又曾抚养朕十年之久……”

“正因如此,”不等皇上说完,太后突然插了进来——她似乎至今都难以接受皇上亲近我更甚于她的事实:“才更要事事谨慎,以免落人口舌。你八皇叔自有他的贤王府可住,王府里的太医也不比宫中的差些。皇儿若不放心,便让太医院调几个去服侍着,大可不必将他强留在宫中。”这番话说的头头是道且句句在理,只怕不好反驳。但我不担心,祯儿的能力我很清楚,难不倒他的。

“母后此言差矣。皇叔当年舍子救孤,有恩于朕;之后十载抚育、尊尊教诲,有恩于社稷;如今身先士卒、抗金卫国,有恩于我大宋子民!!如此忠臣良将,即便为其一开先例万民也只会称颂朕治国有道,母后教子有方,何来落人口舌之说。”皇上答的不慌不忙、稳如泰山。脸上毫无表情,却威严的令人不敢逼视——我当然看不见他,但不难猜到。毕竟,那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呐。想到此处,又忆及昏迷前的种种,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

其实,当时我是急怒攻心,以至如此失常。现在冷静多了,细细想来,皇儿的言行似乎颇多蹊跷……他说了什么?!作了什么?!他骂我下贱,他嫌我脏,他还……吻了我?!没有昏睡,一切都在完全清醒时进行……不是错认,当时没有人让他错认……那么……难道他……不,不可能的。那种鄙薄的眼神、唾弃的话语,在在如利剑、似钢刀,毫不怜惜的撕割着我依然脆弱的心脏。我感到喉头一甜、血气上冲。呵呵~~~是了,我居然忘记自己都快五十了,况且连年出征在外,落下一身的伤病……人生七十古来稀,六十已为一世。我也到了将入土的年纪了,还奢求些什么呢……罢了罢了,随他去吧……只待绊倒庞老贼,再想办法除去太后,我便无愧于皇室、无愧于先帝了……到那时,功成身退,春来凭江垂钓,冬日踏雪寻梅,好不悠闲自在。我还要亲访巫山,去会一会那朝云暮雨的神女——集高贵与放荡于一身的女人是所有男人的梦想,而我,毫无疑问的,也是男人。或许我也会泛舟江南,碰上几个有情有趣的采荷女,过上一阵后宫三千的弥烂生活,或许……或许我等不及那一天吧……也无妨啊。我会再见到皇兄的。以他痴迷的性子一定还在执执于“太阴娘娘”不肯转世吧。如果我告诉他我就是呢?他会如何?会恨我?会像生前一样,红着脸、喘着气怒斥我的无理?还是……噢!我已经在期待了呐!

“皇儿……好吧。即便如此,宫中楼阁多的是,不用让他睡在龙榻上吧……”太后似乎被顶的有些恼羞成怒了。如今这养心殿内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涛汹涌,容不得半点马虎。

“是啊,陛下。自皇上登基以来,处处维护八王爷,加之王爷天生容貌娇好,朝廷上下已有不少闲言闲语。今日之事若然外传,只怕……”庞太师?!不好!事态的发展恐怕超出我的预料了!按我大宋律法,男子不得出入内宫,违令者罪诸九族。即便王子皇孙成年后也要另赐府第搬出宫外居住,不闻传诏不得擅入。这庞太师居然能到得此处,必是与太后有了密约。那么太后会“及时赶到”想来定是庞老贼通知他女儿搭的线。老贼本就精明,昨日朝堂之上已然起疑,又经过这一闹哪还瞒得他住?只是他自家心里有鬼,便当别人都同他一样的癖好。这会儿只怕是拖着太后来“捉奸”的,好借机绊倒我这个心腹大患。其实,我倒并不最在意他。皇上的病虽则药石无医,但一时半会儿的还不至于显在脸上,量那老贼也没这能耐看穿。只是……太后居然和他勾搭在一起?!这就不得不慎重考虑了。太后是个有野心的人,但她要实现野心就必须牢牢抓住它的儿子。从某一方面来说,她会是除我之外最致力于保住祯儿皇位的人。庞太师也是个有野心的人,他的野心则是建立在夺位的基础上。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他们都应是绝对的死敌,根本不可能有仍何联系的。可是,事实摆在眼前,不容人不信……这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不想出征数年,回来之后竟然物是人非。庞贼变了,太后变了,皇上……也变了……

“荒谬!如今殿中只有母后、皇叔、太师与朕四人。皇叔尚在安睡,母后自不会与朕为难,还是说太师有意将此间所闻传出以愉人耳目?”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一时口拙开罪陛下。企陛下恕罪。”空气愈来愈凝重了。庞贼的话摆明暗示皇上存心找他的茬,相信只要不是太笨都能听得懂,而此刻在养心殿内的当然都是聪明人。皇上听懂了,但见到同样听懂的太后居然毫无反映,他也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了。一时间,殿内落针可闻……

“咳咳……”是我出场的时候了。“臣,八贤王赵琛见过皇上、太后。”

“平身。”

“参见八王爷,王爷千岁,千千岁。”

“免。”

“谢千岁。”

“皇叔!你醒了?觉得怎么样?”听到我的咳嗽声,皇上立刻跑来扶起了我。

“不妨事了。托皇上的洪福,只是小伤,为臣还受的住。咳咳咳……”我仍然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有低着头装咳。

“虽说如此,也得好好修养。免得让百姓骂朕昏庸无能、不懂体血良臣啊!哈哈……”皇上说着轻笑两声,总算稍稍缓和了气氛。他自然知道我的伤不是战场上带回来的,方才那么说只是和他对对词。宫中不比民间,错过今天不知何时再见。日后若被盘问起来两边说词不一,立刻就会露出马脚。

“陛下恩德,臣深感五内。只是长居宫中于理不合,况为臣只是小伤不慎碍事,自可回府第调养,无需劳动御医。请陛下恩准。”我知道再耗下去今日之事定难善了。况且,我也的确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选秀女的事,水幻天的事,还有最棘手的就是太后和庞贼之间暧昧不明的关系。我需要时间让自己冷静一下,然后好好理清这一切。

“这……”皇上愣了愣,但他知道我这么做一定有我的用意。他在大事上是从不含糊的,“即如此,准卿所奏。”

“谢陛下恩典。陛下圣明!”


7

“春寒赐浴华清池,瑶池水滑洗凝脂。”华清池中雾气升腾,袅袅不绝,浮托得四周莹白的轻纱无风自动,俨然一派仙宫气象。我卸下一身繁重的朝服,半卧于池水中慵懒的舒展着四肢。我很喜欢泡温泉——从小就喜欢——据说当年杨太真初承恩泽的那个华清池就是天然温泉,可惜安史之乱时被愤怒的将士捣毁了。现在这个是父皇依照史料所载在我的王府中拓建而成的。说是为了纪念爱妃汪氏,天晓得他当时是否还记得母妃的长相。

“王爷。”尖细却苍老的声音在帷幔后响起,是自幼随侍在我身边与我同年的老宦官何瑞。

“人请到了吗?”

“请到了,现在正厅等候。”

“不必等了,引到这儿来吧。”

“这……王爷……”

“何瑞。”我反身趴扶在玉石筑就的池沿上,轻轻撩起遮挡在眼前的纱幔,“你老了,话也变多了。”

“是……”

“慢着。”

“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去书房,把器物箱底层的那件天蚕丝衣拿来。”

“是。”老何瑞聪明的没有再多问什么,领命去了。

天蚕丝衣……当年番邦进贡的诸多贡品之中,我一眼就看中了它。这也是唯一一件我主动开口向父皇要下的东西,父皇当下不顾众妖娆们百般纠缠怨妒,毫不犹豫的便赐了给我——当然,他的赏赐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那是一件纯白的长袍,很长,直拖到脚面。或许番族都偏高吧,这件丝衣实在长的离了谱,女人家穿了只怕会把自己绊死。幸好我是男人,幸好我不矮——事实上,我的身材算得上高挑健硕。只可惜骨架不够宽阔加之无论如何曝晒都依旧莹润的肌肤,总与人柔弱的错觉。

我很喜欢这件天蚕丝衣,可我只穿过一次。那年上缘灯节……我用它创造了一个幻影,迷住了一个灵魂……这是一次意外,但当我了解到意外所造成的后果……从此它被深锁在箱底、不见天日……黑暗的欲望侵占了我的心——我要报复!明明近在咫尺却又碰触不到;明明毫不保留的付出真心,换来的却是冷酷的规避与残忍的嘲笑……我不会轻易饶恕他的,我要让他好好尝尝我所经受过的一切!!只是……没想到他会沉沦至斯……那一夜对月独酌,我后悔了。我决定告诉他真相。可是……甩开侍候的宫女,任凭半系的朝服滑落在地——“皇上驾崩,请八王爷火速入宫,主持大局。”……错过了……

***

“呃……”我正瞌着眼任思绪飞舞,忽听得一声轻微的惊叹。等的人来了。

“老五、十六,两年多不见了,别来无恙否?”我懒懒的睁开眼,对上两张涨得通红、不知所措的脸庞。

“呃……还好、还好,托福。那个……咳……老八阿,你能不能出来讲话?”五皇兄赵继几乎把脸憋成了猪肝色,才挤出这么一句。

“出来?好啊,那有什么问题。”我说着,站直了身子,大步跨上池沿。

“阿!”老五连忙转过身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而向来脸嫩的十六皇弟赵沥早已躲到墙角,面壁思过去了。

“呵呵呵~~~都快入土的人了,你们两个还是那么可爱阿。呵呵~~~”我忍不住笑出了声,捉弄他们两个向来是我为数不多的兴趣之一。实在很难想象,在这个藏污纳垢的皇室中,居然还能有如此“正常”的“异类”。五皇兄和十六皇弟自幼就不喜争权夺势,只爱到处玩耍、花天酒地。平日里就数他们与我走的最近,似这般“绝对无害”的人现在已经很难找到了。

“老八!从小就被你欺负到现在,还不够阿?!”

“呵呵~~~”我轻笑着穿上何瑞送来的天蚕丝衣,随即转入正题,“今儿个找你们来,是要你们陪我走一趟。”

“看吧。”老五向十六翻了个白眼,“我就说,他派人请准没好事,你还硬要来……”

“这次绝对是好事。”

“你会有什么好事找我们。”这回连十六都翻起了白眼。

“让你们陪我去嫖妓算不算好事?”

“嫖妓??!!”

***

“老鸨?老鸨?老鸨!!”十六好笑的使劲摇晃着直盯着我发愣的老鸨。我一进门,嘈杂的秋月楼立刻鸦雀无声,所有视线——无论男女——都集中到我的身上。对于这些我早就见怪不怪了。可是,是我多心吗?那个老鸨未免也愣得太久、太诡异了。象是……象是看到了什么绝不可能出现的东西。

“呃……阿哟~~~从没见过这么俊的后生,瞧我看的眼都直了,呵呵~~~两位王爷,还有这位公子里边请,里边请~~~春兰,秋菊~~~下楼接客咯~~~~~”

“不忙。这次是来找人的。”我不耐的打断了她。实在受不了那付人老珠黄还矫揉造作的恶心样,我的口气也不免冷了下来。

“但不知公子要找的是哪位啊?”不愧是欢场上打滚的老手,一见我面色不对立刻收起了那张嘴脸,说话也干净利索多了。

“暗香阁里的水幻天。”

“……”这次我绝没看错,老鸨脸上的神情怪异莫名。“呃……公子原来是常客了吗~不过……这水幻天昨晚被接去了太师府,只怕不到明儿个早晨是回不来了。这位公子多多海涵、多多海涵~~”

“太师府?!”不妙!!这时候被迎去太师府,莫不是……

“是阿~~~这庞太师可迷咱们家天儿啦。三天两头的就派人接去府上,还动不动就赏个三五千两的……”

“老鸨。”我随手丢了一叠一千两的银票给她,“明天一早,我希望是第一个看见她的人。”

“是,是~~~他一回来,我就让他好生梳洗打扮,备上好酒好菜侯着公子来~~~”我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看起来庞吉还不知情,总算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随即又想起了老鸨怪异的表情……可是低头见她贪婪的抓过银票数了又数,实在不像什么有心机的人。罢了,她是个聪明人,应该深谙其中道理。即便知道了什么,也断然不敢告知庞吉把自己卷入宫廷纠纷中去的……

***

无视于路人的震鄂,我们三人一路海阔天空的聊着——事实上只是老五一个人在那儿絮叨。

“呃……那个……老八阿,你干吗戴那么大个斗笠?怪招眼的。别人都盯着咱们看呢。”

“……”

“对了,咱们来了那么多次,都没听说过这里有个什么暗香阁的……还有那个水幻天,你跟她很熟啊?能让你动心的,即便不是西施转世,也绝对差不到哪里去的。”

“……”

“拜托,不要总是惜言如金好不好?随便说两句嘛。”

“……”

“喂喂,十六!你看那是谁?”

“谁阿?前面那么些人,我知道你说哪个阿?”从秋月楼出来,我决定暂时不回府,去逛逛街放松一下心情——最近烦心的事实在太多了。一路走来,由得老五在那里自言自语,我只是留心欣赏着繁华的街景。突兀的,原本宽敞的大街在前方堵了起来,里三层、外三层,围的密不透风。

“就是穿一身藏青长袍的那个嘛!”

“咦?那不是庞吉老贼的儿子庞暧吗?他挤在那里作什么?”

“过去看看。”我说着率先朝人潮走去。

费了好大功夫总算挤到人潮中心,正对着庞暧。原来是珠宝商在清摽。也就是公开买卖高价品,价高者得。这会儿显然已到了最后的压轴戏,无论商家、买家亦或只是过客都显得异常兴奋。

“各位,最后受摽的是这座白玉古琴。”一脸福相的商家故作神秘的捧上一座用灰布蒙着的古琴。

“‘伯牙归来子期死’,这把古琴便是由前朝圣手仿制的,无论外形、音质都与当年伯牙所断之琴分毫无差!”在调足胃口之后,商家终于缓缓揭开了灰布……好琴!!洁白无暇的琴身,隐隐透着氤氲水气,一看便知是上好温玉打造而成。琴弦成透明状,象是动物的筋皮烩炼所制。我不知道它是否与伯牙之琴相仿,但毫无疑问的这是一座好琴!

“五百两!”

“六百两!”

“六百五十两!”

“六百七十两!”

“六百……”

“一千两。”一个清朗的声音。我抬起头,是对面的庞暧。他生的英俊不凡、相貌堂堂,果然颇有乃父之风。

“一……一千两!有没有更高的?”商家的声音已经兴奋的颤抖起来。对一座古琴来说,一千两已经是前所未见的天价了。

“一千一百两!”又有人喊价了。

“两千两。”庞暧不急不徐的回价。

“对了。”老五不知何时挤到我身边“过两天就是庞吉老贼的寿辰,他儿子大概想摽下这座琴当寿礼的。瞧他那付趾高气昂的德行,看了就有气!”

“那……我今天就帮你们出出气吧。”

“啊??”

“两……两……两千两!还有没有更高的?没有的话就……”

“一万两!”

“哗……”四下里顿时炸开了锅,那商家早已呆愣的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我不去理会他,上前丢下银票抱起琴大步离开。

“请留步!”不出我所料,刚走出人群没多久,庞暧便追了过来。

“这位公子,阁下如此抬价分明是和我过不去。”庞暧发火了。呵呵~~~这正是我想要的,他开始一步步踩进陷阱了。

“小子,人爱花多少钱买是人家的事,没钱就少在这里装阔。”十六早就看他不顺眼,乘机落井下石。

“我道是谁,原来是两位王爷阿。只要到过烟花之地的,没有不认识两位王爷的。微臣实在是失礼了。”

“你……”

“够了。”我也未曾料到,他庞家居然嚣张到这种地步。明知王爷到此,不仅不跪,言辞间还诸多冒犯。“这位兄台,这座琴是在下花一万两纹银买下的,公子若实在想要,在下不介意以二万两卖出。”

“你……好!本公子买下了!”我好笑的看着这种幼稚的赌气行为,缓缓的走过去把琴交给他,从他不情愿的手中接过二万两银票。是时候了!乘着相互作楫之时,我装作不经意的一个踉跄,险些栽倒,他下意识的伸出手来扶住我……我头上的斗笠顺势滑下……

“多谢兄台,是在下太不小心了。”我连忙推开他,羞红着脸,斗笠也忘了捡,丢下话便转身跑开了。老五和十六已经完全看傻了,不明所以的跟着我一起跑。

“公子请留步!”我故意放慢脚步让他追上。

“那个……公子你忘了斗笠。”

“阿!多谢兄台。”我低着头接过斗笠,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阿!”轻呼一声,我的头低的更低了。

“呃……兄台……敢问兄台雅号是?”

“敝姓莫,莫染尘,乃是十六王爷的外戚。”我把声音放的很轻很柔。

“莫染尘……莫染尘……”庞暧痴痴的望着我喃喃的默念着“我的名字”。我乘他不注意转身离去。

“呃……莫公子!”果不其然,他又追了上来。

“兄台还有何事?”

“呃……哦,对了!还没介绍呢,在下庞暧,乃是庞太师之子。”

“原来是当朝太师的公子,失敬失敬。”

“岂敢岂敢。恩……敢问莫公子可是盘局在十六王爷府上?”

“哦,这到未曾。在下是来游玩的,居于王府中诸多不便。在下这几日都借住在东升客栈,庞兄若有闲暇请来品茶对弈如何?”

“好好!!一定到,一定到!!啊!对了……这琴还请莫公子收下。”

“怎么庞兄又不想要了吗?”

“不不!这是送于莫公子的,辽表在下结交的诚心,公子若愿交这个朋友,还请务必收下,莫要推拒。”

“这……即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我羞涩的接过琴抱在怀里,略想了想,以一个极优雅的姿势拔下固发玉簪,任一头乌丝披泄而下。“在下出门在外,也不曾备的什么厚礼,这支玉簪权充回礼吧。”

看着庞暧傻乎乎的接过玉簪,我抬起头微微一笑,丢下已处在完全震愣状态中的他,戴上斗笠,跑进人群里……

呵呵呵~~~这一趟真没有白来,收获颇丰呢!看来不仅水幻天的事,就连太后的事也有望了……


8

东升客栈是全都城最大的客栈,有上下两层,天字、地字各十二间,正凑足了天干地支之数。底楼入口处还有两间通铺,可容纳四十余人。为免人多口杂影响计划,我包下了二楼所有十二间天字和六间地字。我现在是“十六王爷的外戚”,想当然尔是个纨绔子弟,即便包下整座客栈也不为过。表现的太过随和,反倒要启人疑忌了。

“老八!你到底想干什么?!”老五不耐烦了。和庞暧分手之后,我就连夜拖着他们两个来这儿住下,开始为我的计划做准备。可是,任他们如何追问我都不加辞色,对于来此的动机和用意更是只字不提。

“不是说了帮你们出气嘛。”我悠闲的品着兰雪茶,有一句没一句的应付着。

“出气?出气的话当面损过他也就完了,用得着做到这种份上吗?你这根本是在……是在……”

“勾引人家。”以十六的脾性,也不知要“是在”到什么时候,我干脆帮他接上了。

“老八!!你怎么能说出这么……这么……这……”

“这么不知廉耻的话!”连老五也受不了他的“君子作风”了。

“呵呵~~~你们两个火气太大了,容易伤身的。试试这兰雪茶吧,清心润肺、固本培源……”

“老八!!”这回,他们都火了。

“……而且还能聪耳瞑目呢。”我无视两人的怒气,继续自顾自说着。

“……”老五看了十六一眼,十六也正望着他。发现了吗?不愧是我的亲族,一点就通。

“琛……我们并不想……”

“都饿了吧?叫小二上晚善吧。”

“八皇兄!我们……”

“我饿了。”我举起手,再次打断他们的话,“有事吃完再说。”话落,不让他们有反驳的机会,起身走出房门吩咐小二去了。出门在外,身边没人伺候,我又不让店家上楼,莫奈何,只得劳动这两条腿了。

***

客栈的用食自然比不得宫里,但也算得丰盛了。我们都很饿了,可谁也提不起兴致动筷。磨了一会儿,十六首先耐不住了。他暗暗扯了扯老五的袖口,老五立刻知机的把酒杯一推,站起身来。

“看起来,我们都吃不惯这里的饭菜。不如早早把话挑明,说完了再去我府上用晚善。”

我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可是,如此生死攸关的大事……他们,靠得住吗?他们不傻,甚至是看的最透彻的。因为看透了,才没有傻的去争夺那些不可能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们既没有大皇兄正统滴嗣的身份,也不可能如我般独居父皇之侧,更无望被一众文臣武将看好。于是,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学无术!在这个人吃人的皇宫里,在这个鲜血浸透的帝座旁,生存之道除了强——绝对的强,就是弱——无法对任何人构成威胁的彻底的弱!二皇兄与四皇兄以谋反之名白绫赐死;六皇兄与十二皇弟“通敌叛国”废为庶人;十四皇弟赴宴之时遇刺身亡;十五皇弟领圣旨出巡江南一去不回……唯独他们两人至今都好好的活着。因为他们是绝对的“酒囊饭袋”,从来都不懂得抓住机会。也有人曾试过找他们商量“国事”,结果他们居然缝人就讲,累的那人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八皇兄。如果是不方便说的事,我们也不想知道。就此别过吧。”说完,拖着继就要离开。

“沥!你坐下!”我决定搏一搏。现在出了如此大事,太后又摆明了站在庞贼那边,宫中已无人可用。算来算去,也只有他们这两个出身皇族又被众人漠视的王爷能派上用场,更重要的是——似乎只有他们还有信任的可能,毕竟是切身之痛呐。“即便表现的再懦弱,一旦天下易姓,你们的安生日子也就到头了。”

“琛。我们和你不同,既没有野心也没有实力。我们只是想过些太平日子,不愿纠缠进权位之争。”五皇兄的神态安详中透着丝丝威严,不愧为我皇族后裔。这也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看到他露出这样的神情,无怪乎要如此低调了,若不然单是我这关他们就过不了。

“这已经不是争权夺势的问题了,发展下去便是江山沦丧。届时,莫说两位无法保全性命,皇室中人都难以幸免,甚而有……灭•族•之•祸!!”我一字一顿的说着,尽力把不安定的气氛灌输给他。

“……”他动摇了。

“继!”沥一见势色不对,连忙拉住他的下摆缓缓摇了摇头。

“……琛。你的能力我很清楚。把天下交托给你,我们放心。如果……连你也无法力挽狂澜……那便是大势所趋了,即便我们插手也阻止不了什么……”

“五皇兄!沥!”这两个人真是暝顽不灵!都这种时候了还推三阻四的,看来不下一剂猛药是不成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你们执意不肯介入,我也就不强求了。不过,这件事同样关系到你们的安危,有必要让你们知道一下。但是……”我从贴身裘衣的襟口处模出一只景泰蓝的瓷瓶,“五皇兄,十六皇弟。听完之后,如果仍然坚持固我,就请喝下这瓶“遗尘”。”

“这是什么?”沥好奇的接过去。

“喝了,就可以忘记听到的事,也不用担心会无意中泄漏出去,图惹麻烦了。”

“天下间竟有这……”

“不!!”五皇兄不等他凑到面前,立刻一个腾身抢下瓷瓶扔回给我。“我们答应了。”

“继!你怎么可以……”

“沥!不要再说了!”从未见过五皇兄那么狠狠的瞪着他,沥一时间哑口无言的愣在那里。

“呵呵呵~~~五皇兄果然英明。”我笑着拔起瓶塞,缓缓将其内莹蓝色的液体倾倒在红木制成的几案上……“嘶……”伴随着一阵刺鼻的恶臭,七八吋厚的桌面立刻被烧烙出一个拳头大的坑洞!

“八皇兄你!”沥的脸色铁青铁青的,“你何苦逼我们至此!难道就丝毫不惦念手足之情吗?!”

“不惦念手足之情的似乎是你们吧?只顾着自己逍遥快活,全不管我独自一人为了江山社稷劳心劳力。”

“可是,你……”

“够了!沥,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五皇兄转向我,脸上一片绽然神光。呵~~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吗?有这样的威胁伏俟在身旁我居然茫然无知。幸好……呵呵~~~幸好……“琛,有什么事就说吧。无论什么理由,我答应了帮你,就是答应了。”

我微笑着站起了身,然后……

“八皇兄!”
“琛!你……”

“老五!十六!”我笔直的跪在地上却不低头,而是抬头遥望着上苍,“老八今日上不跪天、下不跪地,跪的是我大宋江山和天下百姓。”

“琛,你……”两人被我弄的不知所措。

“五皇兄!十六皇弟!”向天三拜,我转而面对着五皇兄和沥。

“琛!”

“八皇兄你别这样,快起来啊!”他们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陪着我跪下。

“八贤王赵琛今天不跪你们,跪的是先皇在天之灵和我赵氏列祖列宗!”说着,衲头三叩,直磕出血来。

“琛,你何需如此啊!”

“八皇兄快起来,我们并不是不明事理之人!”

呵呵~~~十六皇弟暂且不论,五皇兄绝不是好相与的角色。日后要想无后顾之忧,今天就要使他们甘心情愿为我所用。看起来,效果还不错呢~

***

等到我把前因后果阐明,已是将近五鼓天明了。

“总之,你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时时留意太后的动向。还有,再怎么说也有个禁卫统领的头衔(我朝为了避免重到前朝的覆辙,所有皇宫中的兵权都分发到各皇子手中,决不外流。),就假作提升,把要职都换上我的人。切记,干净漂亮些,最好是由旁人先提出的。还有就是随时随地配合我的一切行动,就算有时不明白也不要动问,我事后自会解释。十六,记着,我现在是你三王妃的远方表侄。这次是来游玩的,也顺便认亲,将来好盘龙附凤、扶摇直上。”

“我知道了。可是……老八……你不觉得奇怪吗?”十六从刚才就一直皱着眉头,我还道他在烦恼将来的“不得安生”呐。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依你所说,那水幻天有花柳病。皇上明知如此,为什么还要……这暂且不论,更奇怪的是庞吉老贼时常招幸水幻天,他为什么没有染上?难道说,他会效仿柳下惠,每次见面只和她喝茶聊天?”

“或者说,”老五也皱着眉头接下去“他早便知道水幻天有病,所以只看不碰。那么,是否已从她处得知有一个傻瓜明知她有病还要与她欢好?不过,这水幻天真有漂亮到让人即使吃不到看看也好的地步?亦或是……”

“亦或是,老贼每次招幸她根本另有目的。她本就是老贼派去眼目。”想到这些我立时通体冰凉,无所适从。

正在此时,焦楼打响了五谷。

“你最好现在就去。”老五见我烦闷,打趣到,“否则被那个庞暧缠上了只怕甩都甩不掉。”

“呵呵~~承教。”是该去了,在这儿空着急也没有用,见到了本人,一切自然见分晓。


9

甩下一大锭金子,堵住老鸨滔滔不绝的恭维,我独自踏入秋月楼北院。一大清早,姑娘们才睡下,四下里静悄悄的,洗落铅华反倒多了份难得的清雅。

可惜……景虽雅,人却俗到了极点!

暗香阁内,雕梁画栋、金粉朱漆,四面墙上挂满名人“雅士”的丹青、墨宝——间或着还夹杂了几幅春宫图。阁内的家什倒是少见的简单——一个妆台和一张床。

“哼!”果然与众不同。即便是妓女,一旦有了些身价也都懂得挟“技”自珍,专挑些才子、名绅作恩客。她倒干脆,什么琴棋书画都免了,只一张床便足矣。

“水幻天。”我开口招呼背对着门斜倚在床上的人,丝毫不掩饰言辞间的厌恶。

水幻天一身华贵的袍服,还松松的挽了个官人髻,不阴不阳的。许是昨晚上累着了,这会儿半靠在粉色的床褥上毫无动静。

“你是水幻天。”榻上的人依然沉默。我有些火了,沉着脸走上前去,一掌拍在她肩上。

床上的人显然被吓到了,猛地一震,慌慌张张回转过身。两只漆黑的眸子睁得大大的,一瞬不顺的望着我。

“?!”这是……我突然有股大笑的冲动。

这个人,这张脸,根本就是我的翻版!

哦,不。不该那么说。事实上,他的眼、耳、口、鼻没有一处像我的,但乍一看来却又出奇的神似……是了!“神似”!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不可思议的与我如出一辙。那是一种很难用语言表达的东西——不是气质、不是言谈举止,只是“气息”。

“这套衣服不适合你。”我无奈的发现自己居然有点语无伦次了。来这儿之前,我设想过不下二十种可能性——甚至包括遭人刺杀,或是好死不死的撞破庞老贼的好事。但万万没有料到,见到的居然会是这样一个人。

“……”受惊的人儿毫无反应,只是大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我。他的眼扩线条很优美——原本是狭长的,现在已经几乎被瞪成圆的了。

“这座楼阁也不适合你。”

“……”人儿依然一瞬不顺的瞪着我。一瞬不顺……说起来,似乎从我踏进这个屋子就没见他眨过一下眼睛。难不成……?

我不无惋惜的抓起他线条优美的下巴,凑到面前……果然没有。若非亲眼所见,任谁也无法相信这样一双秋波灵动、愁怀满溢的美眸竟然会是……瞎的!

美人儿想是从未被人如此粗暴的对待过,吓得花容失色,神经质的胡乱挣扎起来。

“啧!鸨儿教你这样接客的吗。”险些被那对柔嫩的小爪子伤到,我有些发火的更加重双手的力道。

“啊……啊啊……啊……”

“?! ……你……”

一个闪神,可人儿立时挣开我的钳制,像只受了惊的小鹿逃的远远的,把自己缩进墙角里一阵阵发着颤。

我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算合理——事实上,剩下的时间我也确实什么都没作——只能呆立在原地与那双明艳,却又诡异的找不到瞳仁的眼睛对视着。

“哟~公子,奴家一见了您啊心就扑通通的跳~这不是,居然忘了先进来知会咋们家天儿一声。扫了您的雅兴,奴家这儿给您赔不是了~您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千万原谅啧个~一会儿让天儿给您敬酒去去火~”正在我思绪极端混乱的时候,鸨儿突然推门进来,那阵苍老却又故作娇嗲的声音只怕连当年的刘娘娘都消受不了。

我实在懒得应声,连看上她一眼都觉着污淖。老鸨儿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见我不爱搭理她,就自个儿给自个儿找台阶下的打着哈哈,一扭一扭凑到水幻天身边。

人儿一感到有人靠近,立刻死命挣扎起来。鸨儿倒是一点不着慌,驾轻就熟的抓起他一只腕子,用食指在打开的手掌里画着字。这个方法果然奏效,美人儿紧绷的身子明显松弛下来。鸨儿倒像是当真疼他的,一头继续在他掌中写画着,一头还不忘给他擦擦汗、顺顺气。

“公子,天儿若有什么冒犯之处,您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怪罪。哎……咋们家天儿打小命苦,送到我这儿来的时候倒还能说上两句话,只是耳朵已经听不见了。他那时还小着呢,也就六、七岁光景,一直听不见声,要不了半年,这嗓子也废了……”鸨儿说着咽了会儿声,还撩起衣袖来煞有其事的抹着眼帘子。

这会儿我真的糊涂了。老鸨的样子若是装出来的,演技也未免太好了些。况且,瞧天儿粘她粘的那么紧就知道他们的关系即使不比母女,也差不到哪里去。

果真人不可贸相,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真说起来,这些个市井百姓又能恶到哪儿去?不过面恶、嘴恶,打到底也就是爱贪个便宜、顺手牵羊什么的。即便有胆大的杀人越货、强人妻女,那也是明着恶、恶在面子上,恶的人竟皆知。比起我们这些深宫里的、朝堂上的,恶进骨子里、烂到心坎上的,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有了这层感叹,再看那老鸨就觉得顺眼多了,口气自然也软了下来:“妈妈,天儿究竟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的?”

“哦……天儿,来。”老鸨温柔的拉起天儿,边安抚着,边扶到床边坐下。他们间的对话自然是通过指掌完成的,不过鸨儿毕竟识大体,知道这么做对我未免不敬,于是多上了份心,手上写什么,嘴里就念出来。

安顿好天儿,老鸨又恭敬的把我也让到床边坐了,这才去妆台边搬了把凳子坐下来。

“公子,我瞧出来了,您是个体面人,您……”

“讲重点。”

“是是。……哎……天儿刚来的时候,奴家也请过几个大夫给他瞧病。可是……天儿命苦啊。他的耳朵是被人硬生生……刺聋的。可怜他那时才只有7岁。”

“……畜生!竟下的去这样的狠手。”

“八成是听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亏他长的俊俏,贩子们舍不得白白扔了这么个值钱货,要不早灭口了。”鸨儿说着又起手抚了抚天儿的头,天儿的大眼镜眨了眨,突然冲鸨儿一笑。

在我的记忆里,有着太多的笑容。有附庸的、有献媚的、也有真诚与关怀的——甚至还有疯狂爱慕的。然而,水幻天的笑容却无法归类于任何一种。清雅的、淡漠的,带着些了然与包容,和之前的惊恐万状简直天差地别。我似乎有些明白这样一个即聋且哑又双目失明的废人何以会有如此高的身价了。

多少达官贵人一掷千金,只为来见他一面。不图他的色,不贪他的鲜,我甚至相信每个踏入这间阁子的人都是抱着极端虔诚的心而来的——如同礼佛般的虔诚。千两白银可以包下整个秋月楼的当红姑娘,千两白银却只能换来水幻天的1个时辰。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可以让姑娘们施尽浑身解数,伺候的你欲仙欲死,却不能让水幻天为你作任何事情。他只是静静的坐着倾听你的诉说,用他的笑容洗净你肮脏的灵魂、安抚你漂泊的心。对于他,没有秘密可言。哪怕你打算明天入宫刺杀太后,也可以毫不避讳的向他倾诉你的兴奋与颤栗,换取一个令人信心满溢的笑容。顿时你便真的无所畏惧了。

“天儿这孩子惹人疼,又乖巧,我是真拿他当亲生的看。”天儿的笑容似乎连淤泥里打滚的老鸨都暂时洗净了,她涂满脂粉的脸上首次出现了一个长者应有的慈祥与感怀。“干咱们这行的有了孩子就不值钱了。为了多挣点赎身银子,每天都得用玉女虚顶着。这日子一久,就是想生都……”鸨儿吃力的摇了摇头,不胜唏嘘。

“妈妈原来也是苦过来的……怎不找个好人家从良呢?”

“公子倒是好心……只是像我们这种出生,连要饭的都不见得肯娶,只有给人做小。奴家的几个姐妹倒是攀了高门第,可人家能纳一个小妾,就能纳十个八个。得宠的时候画好月好,一旦新人胜旧人了,什么出生啊、清白啊全都冒了出来。若只是被冷落也就罢了——声色侍人,长久不了,打头天挂牌咋们就不指望什么举案齐眉、白首偕老了——可白天受公婆刁难,晚来还得被同样独守空闺的正室毒打泄愤,这日子,熬到哪天算是个头啊……”鸨儿哽咽着,好一会儿出不了声。提起当年辛酸,眼眶子也不争气的红了。“这不,当年藏春楼的五莲女死了一个疯了三个……偏生奴家性子傲,宁可终生不嫁也不去受人的闲气!!”

话到此处,我心中已不存丝毫芥蒂,反倒有些同情起她来,嘴上不觉又软了几分。

“今日方知,妈妈倒也是个烈性女子。”

“岂敢岂敢。人老了就爱絮叨,尽说些有的没有的,教公子见笑了。”

“好说。只是……妈妈既然如此疼爱天儿,难道忍心让他重蹈覆辙吗?”

“这……公子,不满您说。天儿若是个女儿身,奴家哪会让他挂牌,早便挑户好人家……”

“什么?!!你说天儿是……”

“天儿是个男娃儿。”

“……”

“怪道您看不出,就是奴家初见时也分不清他是男是女。不过天儿才刚满14岁,男孩儿吗,过几年就长粗壮了。”

“哦……这也好,妈妈就可少担份心事了。”我胡乱应对着。

水幻天是男的?今天出人仪表的事还真遇着不少。水幻天……祯儿……花柳病?我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把这几个字眼联系起来。有什么不对劲的?!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忽略了关键性的东西!!但……是什么呢……

“哎……就是男孩儿我才担心。他这样的身子,若是女子找个有钱的主嫁了便罢,就算有朝一日受了冷落,总算还有下人伺候,生活应该不成问题。可他是男的啊!耳不聪眼不明,又是个……哑的,将来要他如何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他又不会个手艺,就是有了家小拿什么养活人家?总不能一辈子卖笑吧!况且大男人水灵的日子能有多久?再几年长成了,就见不得客了。奴家老了,总有一天要死的……”

“……其实也不难。妈妈还信得过在下吗?”

“公子……您这是要……”

“在下要替天儿赎身。”

“这……公子……”

“十六王爷府大的很,就算不受宠了,也不多他一个人吃饭。妈妈不想他终身有靠吗?”

“这……可是庞太师那边……”毕竟是脏水里滚过来的,就算再疼天儿,一想起太师府整天三千五千的往这儿砸,哪还舍得平白丢了这棵摇钱树。可刚才把话说满了,一时扳不回来,只能支吾着不知怎么答茬。

“那边自然要劳烦妈妈打理了。”我从身边掏出十张十万两的银票,老鸨的眼睛立刻跟着银票打转,只差没滴出口水来。见她又显出这幅嘴脸,我也不再客气。“成了,这些都是你的。不成,就请人把银票连同你的脑袋一起送回王府来。”

“……”老鸨儿吓的脸色煞白,却还不忘抖抖索索的接过那叠银票。

***

“怎么不干脆杀了,接回来干什么?不怕老贼起疑吗?”

“我自有道理。老五,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要验验鸨儿的人头?”

“免了,那张脸活着的时候也好看不到哪儿去。手脚干净吗?”

“我办事,你放心。”

“嗯……”

“诶,人家庞少爷可是在客栈里等了你足足一整天,你打算把他晾多久?”

“呵……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反正他也无所事事,继续晾着吧,等我睡一觉起来再说。”

“嘿嘿……恐怕今天你没的睡了。”十六突然推门进来,还一脸不阴不阳的怪笑。“姓庞的找上门了。”

“老的小的?”老五立刻紧张起来。

“多此一问!难不成……”他又朝我瞟过来,笑得愈加暧昧,“你连老的也……”

“是啊!我还看上你们俩呢!有没有兴趣今天晚上切磋一下?”

“呃……”不理会尴尬得僵在当场的两兄弟,我起身迈出屋外。


10

庞暧今天穿的十分考究,白锦衬里、海蓝照纱,一双同样以蓝白两色锦帛缝制而成的胡靴在儒雅外更凸显出他一身逼人的英气。他的头发也是精心梳整过的,每一根发丝都伏贴的附在脑后,松油的用量更是恰到好处,即不会太过油亮又让头发看起来弹性十足、生气勃勃。

避在帐后打量了他一会儿,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的确一表人材。这样一表人材的人通常很难和“乱臣贼子”、“做奸犯科”联想到一起,有时甚至亲眼见到他杀人你也会忍不住怀疑是自己老眼昏花。我现在就生出了这种感慨。

“庞兄。”

“啊!”庞暧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着了,突然从客座上站起来——或许该说跳起来更接近些——还险些带翻了桌上的茶盅。“莫公子……”

方才他侧对着我坐着,到底未曾看的真切。这会儿转过身来,巍巍然往那儿一站,连我也不禁要大赞一声——这个人实在会打扮!

他不似时下的纨绔子弟喜欢垂金挂玉,凸显自己的身份。事实上,除了束发银冠的正中央镶嵌着一块人眼大小的蓝晶石外,他几乎算得上身无长物了。世子冠配上长袍、胡靴,干净利落的装束,处处散发出他宜文宜武的独特气质。

庞暧站在我面前,很潇洒的站着——即使局促、即使不安,却依然无损那份潇洒。仿似这两个字早已被深深刻进骨子里,直到死了、烂了也永远无法磨灭。

“庞兄请了。别来无恙否?”

“啊。承公子垂问,在下安好。呃……莫公子……可曾玩赏的尽兴?”

庞暧看似站得很潇洒,问的很随意,殊不知无意间绞动着的双手已然尽泄他胸中的焦躁。我突然发觉这个人挺有意思——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他还挺可爱的——居然会用到这么老掉牙的说词来套人的话。有机会,真该让他跟着老五好好学学。                                                                  “庞兄,你……是否在责怪在下邀了人却又不守约?”

“公子误会了!在下是……我……”庞暧一心急,更不知说什么好了,“我、我、我”的好半天没有下文

“庞兄万勿见责,这件事实在事出有因。庞兄你……恕在下直言,庞兄是否与十六王爷……不合?”

“……”庞暧被我说的愣了一下,旋即想起“我”是十六王爷的外戚,“这……的确有过一些小误会……莫公子,我……”

“哼!好个‘小误会’!!”十六?啧啧……时机倒是挑得满准的。“你小子居然敢在本王的屋顶下睁着眼睛说瞎话!”

“啊!表姨仗……”

“谁是你的姨仗!混小子!昨天在街上就瞧出来你是个不正经的,本王念在你年轻识浅、尚堪教化才把你接来住。这倒好,居然把这个小畜生引到王府来了!你是诚心要气死我!你……咳咳咳……”

“表姨仗!”

“谁是你姨仗!!”十六王爷气急败坏的狠推了我一把——当真的狠推,甚至还用上了内劲——我毫无防备下顿时被推的一个踉跄,眼看就要仰跌下去。

“莫公子!”庞暧连忙飞身接下了我。“莫公子,你怎样?”

“我……”我被表姨仗的绝情怔住了——至少庞暧是这么认为的。事实上,我确实怔住了。没想到十六会来上这么一手,把我们预先设计好的情节全都打乱了,让我一时不知该怎么接下去。“我……”

“莫公子?莫公子?”庞暧焦急的摇着我的肩,他可能觉得我经受不了打击,快要晕厥了。故事编到这种地步连我也不知道怎么继续下去,只有顺其自然。

“莫公子!”见我依然呆呆的没有反应,庞暧开始举止失措了。

“十六王爷!你我之间的过节不关莫公子的事,你何必拿他出气!”

“他是我的侄子。莫说拿来出气,就算活活打死了也没有你庞家什么事!”

“你!”我不知道他平时是不是个容易冲动的人,但是今天他的确太冲动了些。冲动的不顾后果一把揪住十六王爷的领子,“你有胆再说一次!!”

“放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姓庞的,你想造反吗?!!!”

“造你的反?哈哈……省省吧!庞某人虽不才,尚不屑于此!!”

“你!!!……”

差不多了。再让他们吵下去就是毫无意义的义气之争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会冒出来。

“表……表姨仗……”

“莫公子!”庞暧见我清醒过来,随手把十六一甩立刻冲回我身边。“莫公子,你怎样了?无碍吧?”

我轻轻挪了挪肩膀“颇不习惯”的从他过于热情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我……我没事……”

感觉到我的排拒,庞暧的双手明显僵了僵,随即尴尬的收了回来,“冒犯公子了……在下是无心的!在下……”

“我知道。庞兄……”

“吃里爬外的混账东西!你也反了?!!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没有本王撑着,你算个屁!!”

“表姨仗!”我狠狠瞪了十六一眼。够了!别演的太过了。可惜,不知是当真太入戏还是成心捣乱,十六对我多次的明示暗示视而不见,依然暴跳如雷的指着我的鼻子,“小畜生!给本王跪下!!”

“表姨仗!”

“跪下!!”

“赵沥!别太得寸进尺了!”庞暧终于耐不住性子抢了出来挡在我身前,一双大掌牢牢扣住我的。“你十六王爷府若是舍不得银子养这个侄儿,就由庞某代劳吧!”

“庞兄……”

“跟我走。”不容分说,我就糊里糊涂的被拖出了王府。

临出门前我回头看了十六一眼——他和我同样茫然。有些愣头愣脑的站在那里,连起身拦人都忘了。

***

该怎么说呢?只能大叹一声“世事如棋,乾坤莫测”了。原本预备花上至少半个月引庞暧入瓮,再慢慢打探老贼的动向。没想到十六失心疯的一场胡闹居然让事情急转直下,发展到这种难以收拾的局面。

能够省下宝贵的半个月时间直接打入老贼的要害处自然是意料之外的惊喜,然而,庞暧的过度热情却又无疑将陷我于庞府这个大危机中。虽则我生性淡漠、不喜附庸风雅,毕竟尚不至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地步,京城里认得我的即使不多也绝对不在少数。纵然托天僻佑,庞府内当真无人能识穿我,庞老贼那关终也是躲不过的。目下,与我来说最稳当的做法自然是避开庞府,从长计议。然而,祯儿……时间紧迫啊!

“庞兄……”我停下了步子,庞暧也不得不停下。

“莫公子,怎么了?”他回过头却没有松开我的手。

“庞兄,请你……请你放开在下。”我“不自在”的扭动着,企图挣开他的钳制。

“呃……”庞暧尴尬的收回手,“莫公子,在下无意冒犯的!在下……在下……”

“我知道庞兄是正人君子。只是……庞兄意欲将在下带往何处?”我嘴里说着信任,脸上却是明显的防备。我深知这样的神色最能伤人。

果然,庞暧急得都快语无伦次了,“莫公子万勿见疑!在下……在下只是……想让公子迁居鄙府……”

“庞公子!”我惊呼一声,连退了三大步,满面羞愤。“在下并非轻薄之人!”

“莫公子误会了!在下……”

“不要过来!!”

“莫公子……”

“……”他进一步,我就退三步,把彼此的距离越来越大。

终于,他似是放弃的不再追过来,颓然立在原地。很晚了,又是深秋天气,放眼望去瞧不见半条人影。庞暧孤零零的站在一堆枯叶上,瑟瑟秋风从他低垂的头边卷过。这或许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的无能为力,沉沉的沮丧压得他连维持站姿的气力都快耗尽了。

“庞兄……对不起……”我在安慰他,也确实想要安慰他。我不是什么同情心泛滥的人,甚至算不上好人。然而,面对这个似乎突然老了二十岁的年轻人,我,心软了。

别问我为什么,我不知道!只是突然觉得站在秋风落叶中的他很可怜,只是如此而已……天晓得!或许放一只赖皮狗在那种地方,也会显得楚楚可怜吧。

“莫公子……”我的安慰似乎起了些作用,“在下……在下实在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十六王爷那儿已经不能待了,你还有何处可去呢?”

“我……我……表姨夫只是一时气愤,才会那样的……我……我要回去给他请罪,或许……”

“没有或许!你没听见他刚才的话说得多难听吗?!”庞暧激动的又上前一步。

这会儿我只退了两步半——想到这么做太伤人,最后那半步只有硬生生止住。“可是……”我又瞄了瞄他,脸上的防备之色丝毫不减。

“哎……”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庞暧妥协了,“莫公子即不愿来我这里,我又不放心公子独自回去十六王爷那儿……这样吧。就请公子暂且居住在东升客栈,两边照应起来都方便。公子若定要回去,就等王爷气消了再做打算。或者……等莫公子信得过在下了,再请公子来鄙舍一叙……如何?”说道最后两个子,他几乎是在恳求了。

“这……有劳庞兄安排。”释然一笑,我踏前两步以示不再怀疑。

“如此……莫公子请。”

“请……”

这一次,他没有再握我的手,而是不紧不慢的在前边带路。他的脚步很轻快,好几次我都以为他会跳起来蹦几下。

多少有些意外……这个人似乎还挺容易满足的……

***

夜半,无月。

一只雪白的信鸽从东升客栈飞出,溶入凄迷的夜色中。

他要去哪里?没有人知晓。

除了——我。

我在笑。


11

下雨了,天,却很蓝。

靠在窗边,默默欣赏着雨景。眼前是冷冷清清的街道,耳后,琉璃敲打在檀木上的清悦翠音一声声震人心魂。

“诶诶诶!举手无悔大丈夫!!”

“少来!!许你的象过河就不许我重走一步?闪闪闪!别当路!”

老五和十六在下棋。象棋。

他们不喜欢赏景,因为他们不喜欢总是睡觉。但他们喜欢下棋。

我也喜欢下棋。可我从不看他们下棋。事实上,懂得棋子怎么摆的人都很难对他们的棋局生出兴趣。

他们根本不会下棋。

“喂!太扯了吧!你炮前空荡荡的,凭什么吃我的车!!”

“谁规定没有炮架就不能吃的?!”

“自然是发明象棋的人规定的。”

“那就让他改!”

“你说改人家就肯改了?”

“不改就砍了他!”

“他要早死了呢?”

“挖他祖坟!!”

其实,就算放水把他家祖坟都淹了,也改不了死人立下的规矩。

听起来挺窝火,但死人的“话”通常都比活人“算话”、“像话”。

不听活人的话大不了碗大个疤,不听死人的话却很容易遗臭万年。

人,最怕的就是遗臭万年。身前再怎么“臭”都是身前的事,死了就该清清白白的。

“人死万恶销”。“死了死了,一死百了”。

……

“就算放把火烧了他家坟头,规矩还是规矩。难不成你预备薰出个死人来叫他改规矩?!”

“有没有一条规矩说只有立规矩的人才能改规矩?”

“这个……好像还没有。”

“你打算立这条规矩?”

“暂时没想过。”

“那我为什么还要去砍死人呢。”

“事实上,你是想挖了人家的祖坟。”

“哦?我有说过吗?”

“好像有的。”

“噢!如果他能活的比我老,生的比我好,也可以考虑来挖我家的祖坟。”

“幸好。他似乎并不长命。”

“也没什么机会生的比我们更好。”

“幸好。”

……

“还不认输吗?”

“为什么要认输?”

“你的将已经在我手里了。”

“可车马炮还剩下一半。”

“没有了将,还要车马炮做什么?”我搬了把椅子坐到棋桌一侧。我很好奇,或许人老了都会变得容易好奇。

“抓帅。”老五回头看了我一眼,又埋首在眼前的棋局。

“抓到了又怎样呢?”

“抓到了就不算输。”这回没有抬头,他很仔细的研究着杂乱的残局。很乱,真的很乱。象是被人掀翻后捡起来的。

“但也赢不了。”

“赢不了总比输了强。”十六不耐的朝我挥了挥手,显然不喜我的“小人行径”。

我笑了笑,没什么意义的笑。起身踱回窗边继续欣赏久违的雨景。

天,似乎更蓝了。蓝的不着边际,蓝的……不像是天了。

***

庞暧今天换了身装束。一样的长袍胡靴,一样的风雅得体,却是紫色的。再次见面至少可以确定一件事——这个人不止会打扮,而且很俊挺。

要一个男人——尤其是本就生的有些派头的男人——承认另一个男人比自己俊美、帅气实在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就像要一个还不至于丑的见不得人的女人承认有别的女人比她美艳一样不容易。

但是,他真的很俊挺。男人的俊挺。只这一点,我望尘莫及。

庞暧站在门口,很随意很潇洒的站着。他的脸色却丝毫潇洒不起来。

房间不算大,却有三个男人。两个抱着臂站着,一个楚楚可怜的缩在墙角。不远处一张显然被掀翻过的棋盘让气氛愈加紧绷。

庞暧走了进来,潇洒更有气势。

老五和十六都没有动甚至没有出声,只是抱着臂像看大戏一样看着庞暧阴沉着脸走到我身边。

“手拿开。”他的嗓音很沉,很有魄力,予人一种难以抗拒的压迫感。和之前几次都不同。

我乖乖移开手,露出左颊上已然青紫的掌印。

庞暧死死的盯着我——或者说盯着我脸上的那个掌印。许久。久到我觉得再被他看下去脸颊就要穿个洞了。

“来人!带走!”老五终于耐不住了。也或许是十六耐不住了。其实谁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再没有人出声我就要耐不住了。

一群人围上来。一群黑衣人。显然不是王府的人。王府的人光明正大——即便原来不太光明的,进了王府自然也就光明了——而光明正大的人通常都不屑于穿黑色。穿黑色会让人误会他们底子里并不怎么光明。

庞暧没有动。我以为他会动的。至少会动一动手去够背后的盘龙剑。但是他没有动。

他不动,别人却在动。动的很快。

人快,刀,更快。

冷洌的刀风几乎撕破他新换的紫袍。

他皱了皱眉,还是不动。

……

这个人不是疯了,就是活腻了。

我不怕和疯子打交道,却绝对不想去招惹一个活腻了的人。对于这种人实在没有办法可想,他甚至能不吸气硬把自己憋死!

幸好我不是头一天认识他,幸好我知道他不是一个“容易”活腻的人。他不动,只有一种可能——不必动。

风,停了。

人,也停了。不得不停。

我也会停的。如果有人用剑架着我的脖子,就算我急着找茅房也会乖乖停下来的。

所有的人都停了,似乎连雨也停了。

庞暧却动了。

他舒展双臂,轻轻松松的打横抱起了我。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的体重应该不会比他轻多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迷踪步”也逃不过我的耳朵;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庞暧应该误以为我是个文弱书生……

我忽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也许——我首次意识到——也许庞暧并不如我想象中的莽撞,也许打一开始我就错估了对手的实力,也许我做的陷阱最终只能留给自己,也许……

也许只是我无聊的胡思乱想。

“走了?”

“走了。”

“带他走?”

“带他走。”

“不怕丢了太师府的脸?”

“王府都不怕丢脸了,太师府又何必要怕。”

“奸臣”可以不要脸,“忠臣”却不能不要。说起来,忠臣的确比奸臣难当的多。

其实,“奸臣”未必就贪赃枉法,忠臣也不见得不会心血来潮抢个把民女充充内室。就像金坠银饰的不见得是奸臣,忠臣也未必有多高的品味一样。

我也想当回奸臣了。

***

下雪了。这儿不常下雪,一旦下了却又铺天盖地的,把些个泥母花草压的严严实实。

“方才入冬吧?今年的雪下得早了。”斜卧于白的刺眼的庭院中,我百无聊赖的抚摸着赖在我怀里打瞌睡的西子猫。

一把卧椅、一张狐裘、一盏香茗,还有两个未及弱冠、机灵俊俏的童子在漫天飞雪中焚香抚琴。何等的逍遥、闲适,何等的神仙意境。只可惜遇上了我这个俗人——还是个俗务缠身的俗人。

椅子太软。躺惯了坚韧的香木靠,这种软绵绵垫满毛毯的软榻实在令人不敢恭维。我这把年纪,躺久了,只怕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狐裘倒挺暖,可惜是用几十条狐尾拼成的。常人都道狐尾贵重,殊不知最珍贵的其实是狐腹离腰一指半处的“软毛”。制成裘袄,既暖且绵,又不带寻常皮裘的滞闷感,就如同长在身上的一般。不过,这“软毛”整张成狐皮上至多也就取个拇指大小两块,一件“软裘”怕不要几千头狐狸才能勉强成型。普天之下除了圣上与我这个当足了十二年“王父”如今又做回王爷的八贤王,估计也无人消受的起了。

这茶……端起团瓷茶盅,我忍不住皱了皱眉——碧螺春。尝惯极品铁观音,这种清淡的雨前绿茶比之清水也实在找不出多大区别。

至于那两个童子……我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们长的很俊俏,我也的确喜欢俊俏的孩子。可惜,大雪连天,他们也没有生成着袄穿裘的命,再俊俏的人经这一冻颜色也难免减却几分。何况还得用冻僵的手勉强弹出显然已经走调的“高山流水”……

我不是喜欢抱怨的人。通常,抱怨除了显示自己的无能以及浪费时间之外一无是处。然而,此时、此地、此景却不容得人不抱怨。

看似尽善尽美,然则无一处不留瑕疵。如同我当下的处境……

半个月前,在我的计划下——哦,对了,还得算上十六误打误撞的搅和——庞暧把我带来这里。一切看似都很顺利,甚至连事前困扰我多日的担心被撞破的问题这会儿也随着庞暧过度的保护心理一并顺理成章的解决了。

起初我还着实为自己的好运气兴奋了一阵,可日子一长弊病便一一浮现——有些更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麻烦。

我住的这个院子有个颇雅致的名字——“听涛轩”。当日,庞暧一说到“听涛轩”之名是因院内的一座荷花池而起,我便不假思索的定下了住处。只可惜,我来晚了半年,池子里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连枯茎都被拾得干干净净。

粉荷映月的景致我是没这个福分看了,精致细巧的白莲绣屏倒见着不少。

“还不都撤了!”

“少爷,这可是小……”

“放肆!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自然是听少爷的。可是……”

“混账东西!”一再被顶撞,庞暧面子上有些下不来了。“哪轮得到你在这儿顶嘴!还不快去!”

“是……是……”那个不怎么识相的奴才总算看出势色不对,乖乖办差去了。

打发走了下人,庞暧颇有些尴尬的转向我:“在下律下不严,倒叫莫公子见笑了。”

“怎会。”我笑了笑,“庞兄平日里定是极敦厚的。”

这句话倒是真心。若不是平日里不放什么身价,让下人们闹腾惯了,哪个不要命的奴才敢在来客面前拂了自个儿主子的面子。只是……我忍不住在心里打了个突。不知是不是方才先入为主的作用,总觉得这个庞暧……不简单。当时也只是这么觉着,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待到夜阑人散静下心来想了想,终于让我理出点端倪。

我生活的很有条理——我的出生注定了我的一切言行举止都脱不出“条理”二字。我不清楚自己是否喜欢这样的生活模式,只能说:“我习惯这样生活。”就像没有人会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吃“饭”一样。

我是个极有条理的人,与我打交道的人通常也很有条理——至少在我面前很有条理。我喜欢有条理的人。因为我不仅有条理,还非常擅长于“抓”条理。

庞暧却是个没有条理的人。没有条理并不是说他做事有多出格,而是……怎么说呢……对了!“深不可测”、“大智若愚”!

我喜欢聪明人。曾有人说过:“同聪明人说话是一种享受。”但却不喜欢“太聪明”的人,尤其不喜欢“大智若愚”的人。和这种人处的久了很容易被牵着鼻子走,我现在就有这种感觉。

我甚至开始怀疑起这个看似完美的圈套是否……

“莫公子,”庞暧像个急于献宝的孩子,兴奋的看着我,“这样还满意吗?”

我顺着他的指点四下一望,粉帐、绣屏一概女用物什都被撤下了,屋子里清爽了不少却不至于空旷。进屋时没有细看,现在向来该是连家什的摆放位置都一并调整过了,不然很难达到如此效果。想到此,我不禁又在心中大叹一声——这个人不仅懂得打扮自己更懂得如何打理屋子。再加上生的俊美,若是个女子,怕不让各家公子争破了头……

或许这个想法实在太怪异,以至于我的深情也不自觉的怪异起来。庞暧见我一脸“异色”,顿时紧张起来:“莫公子?是不是这间屋子……”

“这屋子很好。”我安抚似的笑了笑,“在下只是一时惊异于庞兄的……才情。”

“噢……呵呵~~胡乱拼凑而已,公子喜欢就好。”庞暧脸红的胡乱抓着头,笑的很憨厚。

笑是人的众多神情中最容易相互感染的一种,此时我却有些笑不出来了。

“认识”庞暧有十多个年头了,相识却不过三天。而在这三天里真正碰面的时间更是屈指可数。就在这仅有的几个时辰里,庞暧的神情、气质却一转再转,几乎每次见面都要面对一个完全不同的他。这令我相当浮躁!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非常不喜欢!!这会让我产生一种即将跌入陷阱的错觉!

庞暧还在笑,笑的像个偷吃到糖果的孩子。噢!这应该只是我的幻觉……因该是的……

***

半个月来,最令我寝食难安的无疑就是庞暧的“高深莫测”了。但仔细想来,若他当真如我想象中的睿智又怎会轻易露出种种令人怀疑的举动?没有理由!!何必多此一举?!!还是说我的疑心病太重了?……不得而知。

还有一件十万火急的事——我被隔离了!!得益于庞暧过度的保护心理(或者是他的阴谋之一?),我住的听涛轩位于庞府最西侧的角落,平日里除了洒扫仆妇更本不会有人记得这里。这样的安排虽然避免了我被庞吉或他的党羽识破的危险,可同时也切断了我与宫中的联系。老五、十六即便有心来寻我,只要人家一句“没来过”、“早回去了”,他们还能怎样?难不成大张旗鼓的搜人?

宫里不知怎样了?李后究竟弄什么玄虚?祯……皇上的身子……

坐久了,也坐闷了,很想站起来走两步。可是……看了看卷成一团毛球,滚在我腿上睡的舒舒坦坦的小家伙……算了,让它睡个饱吧。哦,它还在咕噜噜的说梦话呢——如果猫也会做梦的话。

“原来猫也会做梦。”低沉温热的声音蓦然在颈后响起。

下意识的猛一转身,正对上庞暧温柔、洒脱的笑容。

又一次!我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


12

轻轻撩起滚了绒边的袍沿,庞暧舒坦的坐靠在我脚边的雪地上,随意却不带一丝粗俗气。熟紫色的公子衫裹着厚厚的里衣非但未与人臃肿之感,反倒凸显出他傲人的身姿体魄。

这个人,实在太会打扮。我又想叹气了……

“最近你总是在叹气。”庞暧抬起头望着我,呼出的白雾把他的脸罩的蒙朦胧胧的,瞧不清是什么表情。

我回了他一个无可无不可的微笑。半个月的朝夕相处,我们已经很熟识了,言辞间再听不到什么“公子”、“在下”的。有一段时间,由于关系太过暧昧,我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后来——也不知是谁先起的意——干脆不加称谓,有什么就直说。感觉上反倒愈加亲昵了。

“是不是……住不惯?”这一次我看清了,他在笑,带着些茫然和不确定的笑。

“这儿很好,”我也回他一个笑,安稳的笑,“只是我这人生来多了根懒骨。尤其冬天,不落雪还好,一落了雪就成天介昏昏沉沉的直犯悃。连娘都说我生早了半日,不该肖龙,该肖蛇的。”

“什么?!”庞暧被火烧着似的猛跳了起来,“你肖龙?”

“……是肖龙。……怎么了?”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的莫名其妙,我有些不明所以的望着他。

“天啊!你当真肖龙?!那企不是……企不是……比我还长了三岁?!!!”

“……原来,你肖羊啊……呵……呵呵呵~”看着他一脸不甘、不爽、不可置信的怪异表情,我突然有种冲动——如果让他知道我这条“龙”比他那头“羊”足足大了27岁……呵呵呵……

“不对不对!!你龙尾,我羊头,至多也就差个两岁!!”庞暧不甘心的拼命挠头想挠出个说法来,可惜再怎么努力也只能把自己油亮伏贴的头发挠成鸟窝而已。

“两岁就两岁吧,反正……再怎么算我还是比你大。来~乖乖叫声‘大哥’听听~”

“……啊!!!!~~~~~~~~~”一张俊脸顿时皱成了隔夜包子……

***

夜幕将临,庞府里已经提前上了灯。庞暧让人把软榻挪到屋子里,另架了一口小锅,注满上汤。

把下人们都遣退了,庞暧自己拿着把勺子有板有眼的翻搅着正散发出阵阵香气的肉块。“这是獐子肉,前年就猎着的。可惜,没有狍子煨炖不出香来。丢了又舍不得,只好晒干了存着。”

被锅子的暖香熏的颇有些浑浑然,我的目光漫无目的的跟着勺子转动。这个人,懂的还真不少,时不时的就冒出几手来。这会儿,就算有人说他连生孩子都懂,估计我也能信个七八分的。

“算你有口福,昨儿个竟被我猎到了两头狍子。嘿……”想是成色差不多了,庞暧舀起一勺浅尝了一口,还享受的挑了挑眉,“呜……这过冬的狍子最是肥美。来……”

庞暧满满的盛了一碗递过来。我其实并不太饿——人老了,就是不容易消化,吃一顿饱的有时就能顶上一整天。但我还是伸手去接了,毕竟谁也不会在大冬天里去拒绝一碗又暖又香的热汤的。

热烫的磁盅熨贴在冰冷的手掌上,指尖的嫩肉受不住这火气,被熨的血红血红的,一阵阵泛着麻。好在这麻并不难耐,反倒从骨子里带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颤栗感,震的人通体舒泰。“呼……”我享受的叹出一口气。

“汤是炖来喝的,可不是让你热手的。”庞暧又给自己盛了一碗,捧在手里,一头还不忘取笑我两句。“再不喝,等让你捂凉了,就失了本味了。”

“知道了。”看着他一脸猴儿献宝的热络样,我实在有些哭笑不得,“不会忘记夸你两句的。”

“嘿……嘿嘿……”显然被说中了,庞暧尴尬的挠了挠头,还应景的傻笑了几声。

看着这张质朴的笑脸,我心中没来由的一阵疲惫。好累,真的好累。对于他时不时调换的神情仪态以及高超的演技我已经有些穷于应付了。早已成型多时的念头再次浮上心头——是时候告老还政了。

人活七十古来稀,六十已为一世。再两月便是我的五十大寿了……

老了,真的老了。守成有余,进取却不足了。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人,哪还来这许多的雄心壮志。若不是为了保全这赵氏天下,若不是为了替先皇留住那唯一的一点骨血,我,早遍退隐泉林,不问世事了。

这一生在旁人眼中是说不尽的光赫显耀,于我却只是浑浑噩噩、弥路苍凉。年少时为了皇兄而活,如今齿摇发疏(某咪:这个……汗~~~严正申明,以上形容完全出于那个无聊主角自己的想象……再汗~~~)还得为了祯儿、为了这个风雨飘摇的江山社稷抛头露面、疲于奔命。想来,我这50年尘世路,倒唯有早先最落魄的一十二年才是真正为自己而活的。

蓦然间忆起十五离去时那抹凄然的笑意: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八皇兄,你恨吗?你悔吗?〕

〔我……还不知道……〕

〔……你会知道的。我等你。〕他紧紧的搂着怀中早已僵直的躯体,紧的几乎可以听到骨骼扭曲的声音:〔百年之后,等你的答案。〕

***

我吃得很慢,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太医就开始劝我少食多餐、细嚼慢咽,生怕我会被饭粒噎着、茶水呛着。被他们念叨得久了、烦了,不经意的也就照着做了。

庞暧吃的很快。他,还很年轻。在我刚嚼了两块肉、咽下小半碗汤汁的时候,他已经把第二碗肉汤也喝尽了。

庞暧想是吃饱了,把碗放在一边,转过头来看着我,却没有做声。兴许是处得久了,习惯了他时不时的凝视,我并没有任何局促不安,依然一口一口细细的品着香汤。

时间在沉默中缓缓流逝,我很喜欢这种宁静、安和的感觉。

香汤饮尽,我依然捧着空碗感受着指掌间传来的细腻温润的触感。这一刻的安详,我不愿打破。

许久,我们彼此都很有默契的沉默着,体味着似乎连时光都停歇下来的奇妙感觉。直到掌中的软瓷散尽余温,恢复到它原本的清冷细亮。毕竟,时光是无情的,不为任何人稍作停留。我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庞暧原本是坐在我对面的,这会儿突然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一起挤坐进我的软榻里。

虽说是挤坐,其实那张榻子原本就很大,莫说两人,便是三人、四人也挤不垮它。这寒风彻骨的日子,有个热乎乎的人靠在身边,倒也舒坦的紧。何况……这个人还正准备告诉我一些我等了很久的东西。

我弯了弯腰,放下瓷碗,转头面对着他,迎接着他的注视。我在等,等他开口,我知道他有话要说。

庞暧静静的看着我,看了很久……突然,他毫无预警的压了过来,一把将我搂入怀中。

“别走!”他像个孩子似的把头埋在我颈间,恳求的话语堵在我的脖子上,愈发显得沉闷而懊恼。懊恼!这或许不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的懊恼,却必定是最难堪的一次。他不是个习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我知道的,因为我也不是。

我沉默了一会儿,但并不很久“……终是要走的……有闲暇的时候可以来十六王爷府……”

“噢!住口!!”庞暧怒吼了一声,突然狠狠的吻上了我——事实上,那更象是撞上来的——却在我回神之前又草草松开。“我看起来像个很好骗的傻瓜吗?!!”映衬着粗重杂乱的喘息声,他的话语显得更加懊丧而无措。我甚至有些同情他了。

“……一点也不像。”我被他耍脾气似的语气逗笑了,“只有真正的傻瓜才会那么想。”说起来有点可悲——我险些就成了傻瓜中的一员。

“是吗。”庞暧抬起了头。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眼神忽然间变得异常犀利,“那么,你依然确定我能在忠王府找到你,而不是……南•清•宫?”

“!!”我的身体明显一僵。他知道……了?!!早就察觉到彼此的心照不宣,却没料到他知道的似乎比我想象的更多。

望着他包含怒气的双眸,我难以控制的心浮气躁:“多少……你知道了多少?”

“不算太多……但已足够了。”

“……是吗……”计划彻底失败,悬着的心掉了下来,把积了许久的满满的疲累感一股脑压出来。“那我更该走了。”

“不行!!”

“为什么?”我推了推上方的沉重身躯,却发现他纹丝不动,“给个理由吧……或许我会考虑。”

“因为,”庞暧理了理我被他压乱的发丝,“跟着我,你才能活。”

“噢?”我笑了出来。这个人确实聪明,却显然有些太过自信了。“如果我没弄错,你的意思是——没有你庞暧,我就无法保住自己的脑袋?”

“难不成你以为”庞暧牢牢抓住我的下颌,抓得我生疼,“你那个出了名六亲不认的主子会好心到给你安排后路?别做梦了!!”

我的……主子?我愣住了。莫非……

“你不是他,又怎知他不会?”突然的峰回路转使得我的语调都不自然的高昂起来。

“见鬼!一提到他你就这么兴奋!!”庞暧的手抓的更紧了,紧的我险些痛叫出来。“你那主子过河拆桥的性子路人皆知!聪明如你,难道还指望着他自身难保的时候会先顾着你?!”

六亲不认、过河拆桥、路人皆知……呵呵~整个皇城里,能当得这几个字得舍我其谁?

想到这些字的含义,心下不禁五味陈杂。“能让他自身难保的人只怕还未出生吧。庞家……”我举起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悠闲的晃了晃,“还不够分量。”

“我很清楚庞家有几斤几两。”庞暧捉住我的手指贴到唇边,随即浮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庞家搬不倒他,但庞家里有一个人却是连他都动不得的。”

我心中一颤。连我都动不得的人?她?当真是她?!她怎会成了“庞家的人”?!!“不可能!!她的祖上八代我都一清二楚!怎可能是庞家的人?”

庞暧停下了磨嗦我手指的动作,低下头,很有些吃惊的望着我:“我知道你是个厉害的,一开始就知道。却不想始终还是低估了你。不过……”他又笑了,“我喜欢。”

“我却没有低估你。”我一把抽回被他舔弄的已然有些酥麻的手指,以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情望着他,“倘若是假的,这个谎言未免太失水准;倘若是真的……”我顿了一下,捧住他的头缓缓贴向自己,“为什么告诉我?我当然不会傻到以为你是个感情用事的人。”

“那你真的是高估我了。”他又笑了,笑的玩世不恭,“自从遇见你,我就经常在做一些感情用事的事。”就着彼此贴近的距离,他顺势吻上了我的鼻尖、脸颊、耳垂,“回去吧。你有一整天的时间,把这个‘机密’带回给你主子。然后……”

“然后?呜……”

庞暧轻轻舔了一下我的耳珠,“后天一早,我在出城后第一个驿站等你。”

“做什么?”

“下江南。”庞暧抬起头,在我的唇瓣上啄了一口,“替皇上选妃。”


13

雪弥天。

其实也算不上很大,却出奇的细密,密的几乎三丈之内就瞧不清人影。

驿站前,三两个老差人举着帚箕缓慢而单调的一寸寸清扫着官道上的积雪。他们扫的很仔细,很有耐心。事实上,这就是他们每天的工作,一家子老老少少赖以生存的根本。所以,他们必须仔细、必须有耐心。即使心底里无聊的直打瞌睡,面子上还得做的像当上了钦差一样兴奋、惶恐、感恩戴德。

不过,也有当真对这份差事感兴趣的。

庞暧今天的打扮有些出奇。内外双层雪貂裘斗蓬罩着月白斜对襟胡袍,向来伏贴油亮的头发没有加冠,而是用银线滚边的纱巾轻轻束起,松松的挽了个世子髻垂在脑后。脚上还是他日常惯穿的那种卷头、高套白锦面胡靴。

庞暧向来不喜着白。倒不是说他从不穿白色,只是他不喜欢一整套都用白的。纯白太素、太雅,并不是人人都能穿得的。可惜目下的公子皇孙们却鲜少有懂得这个理的,连那些个脑满肠肥、鼻歪眼斜、甚至黑如木炭的都成天介一身白衫招摇过市,弄得他看到穿白的内腑就反射性的抽搐。

今儿个可大不相同。除了里里外外几层的上等白料子,连跨下爱驹栗棕色的“逐日”都换成了一身银毫的“追风”。

庞暧随意的斜倚着身子,靠在刻意加高的银鞍边上,颇感兴味盎然的看着老差役们一扫帚一扫帚把铺满官道的雪扫到两边,推成两道半人来高的雪墙。

我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付场面。我收住马缰,慢慢的溜着它跑了一圈小碎步方才停下。

庞暧远远的望见是我,一夹马腹迎了上来。

“希望没有太迟。”

“怎么会呢。”庞暧指了指身后的水漏,颇有些霸气的敞声一笑:“午时缺半刻。还算是早晨。”

庞暧笑的时候眼角会挤出一道细长的沟痕,很像《武昭关》里马召仪画的“迷魂眼”(表怀疑,某咪咪有写错,昆剧也有《文昭关》和《武昭关》的^++++^),仔细看来还当真有那么几分勾魂摄魄的味道。

或许是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太过怪异,以至于我看他的眼神也变得怪异起来。庞暧被我看的不明所以,忍不住低头审视起自己:“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我收敛起放肆的眼神却收不住唇边泛起的笑意:“只是很少见你穿白色。”

“哦……”庞暧恍然一笑,突然策马来到我身边,让追风与我跨下白马齐头并进:“怎么样?挺配的吧!”说着还一脸献宝样的抬起一条胳膊搭在我肩头的狐裘围勃上。

我愣了一愣才弄懂他这个孩子气的举动,不禁哑然失笑。

***

人马从晨时起便侯在驿站前,我一到就即刻出发了。为了等我,白白耽搁了好几个时辰,这一路上只得放直缰绳死命往前赶。

这些天来我的身子一直不太爽利,昨儿个又整晚未曾合眼,无疑雪上加霜。遥想当年铁骑银铠、叱咤风云,如今却落得骑个快马都得担心别震散了这把老骨头。怎不令人感叹英雄末路。

到了第二个官驿庞暧就看出我有些吃不住了,执意在此过夜,我却不肯。一来我的身份特殊不宜太过招摇,二来也是憋了一口气不愿服老。庞暧扭不过我,只得草草弄了碗醒神汤让我服下,又稍歇了一柱香的时间用了些茶水点心方才上路。

一路上,我咬着牙夹紧马背尽量避免震动,可惜成效甚微。我开始后悔没带雪影来了。

硬挺了一个时辰实在熬不住了,冷汗不停的从额头滚落,滑进衣襟里,我很不好受的感觉到整件里衣密密实实的贴在胸背上,闷的我喘不过气来。

“过来!!”庞暧略带怒气的声音蓦的传来。我尚未回神,便觉得腰间一紧,随即整个人腾空而起被拉进一个宽厚、温热的怀抱。“忍着点,到下个官驿就给你备驾车。”我很想告诉他我不要坐车,我还没老到骑不动马,可惜我已经累的不想张嘴了。

到达官驿后,我如约被塞进了一驾当地能找到的最大的马车里,继续启程。再次确定了我非同凡响的别扭性格之后,庞暧决定放弃继续游说。他帮我加了条毯子,离去前在我耳边轻声嘱咐:“忍着点。到下个官驿也差不多申时了。”

闻言我不禁松了口气,迷迷糊糊的连应没应声都记不清了。

我似乎作了个梦,其实也算不得梦。我只是又看到了昨晚的祯儿……

***

他的眼睛很红,红的很骇人。

我走进内殿的时候他正转过头用这双骇人的眼睛瞪着我。我的气息蓦的为之一滞。

“……陛下……”沉默良久,方才逼出这两个字却又再想不起什么可说的了。

他一直看着我,看的我毛骨悚然。

他的头发很散乱,没有什么光泽,衬着满布血丝的眼睛、苍白干裂的嘴唇,愈加显得阴森、诡异。

心,一下沉到谷底。我的脑中飞快闯进了两个字——死相!!

“陛下……”我的嘴唇抖动着,连带的发出的声音也如同抽搐般颤抖。

祯儿依旧看着我,用一种看毒蛇猛兽似的眼神看着我。许久,他的唇角慢慢拉开,不断痉挛着的喉管中发出一阵诡异的笑声:“嘎嘎嘎……”

立时,我的手脚一片冰凉。

“陛下……您怎么了?”

“……”

“陛下……别吓微臣了……您究竟怎么了?!”

“……”

“陛下……?”

“嘎嘎!!!!”又是如此阴森的笑声,笑的我的心脏一阵紧过一阵的收缩着。

“祯儿!!”我几近神经质的叫着他的名字,声线不受控制的提升到一个近乎恐怖的高度,自己听了都忍不住头皮发麻。“不要吓父王了!!!!到底怎么了?告诉父王,你到底是怎么了?!!!!”

“……父……王……?”祯儿终于象是回过神来般开了口,干涩、粗哑的声音不停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从我的口中说出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父王……父王……嘎嘎嘎嘎!!父王!!!!!!!父王!!!!!!!!!!!!!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祯……”

“啊!!!”我的话被一声突然闯入的女人的惨叫硬生生打破——那是一道极其恐怖、刺耳至极的惨叫声。是一个必死之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拼尽全力把累积一生的仇恨、怨毒、诅咒一股脑破出体外的声音。

我的双腿不受控制的颤抖,抖的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我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却是第一次感到恐惧,实实在在的恐惧。

祯儿却似是对身边的惨呼毫无感觉,依然看着我笑——如果那能算得上笑的话。

“祯儿!!”我的脸色一定很可怕,事实上我感觉不到丝毫暖气,似乎连舌头都冰凉冰凉的:“住口……住口!!快……咳咳……快让那个女人住口!!!!!住口!!!!!!!!!”

祯儿总算收起了笑容,缓缓转过身去……

我看不见龙榻上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尖叫声突然消失了。紧接着一个女人被扔了出来,狠狠砸在金砖上。

那本是个极美的女人,现在却说不出的可怖。雪白丰满的身躯上满布着丑陋的抓痕、咬痕,有些还淌着血,有些已滚出浓稠的黄浆。她的双眼大睁着,睁得很大,象是随时会掉出来。脖子被弯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

“喝……”我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你怕了。”祯儿突然站了起来,一步步极其缓慢的走向我。“这是你的意思。”他的声音已有了些人气,语调却愈发阴沉、森冷:“这宫里的一切都是按你的意思在办。如今,你却怕些什么?”

“祯儿……”

“连整个大宋江山都捏在你的手里任你指方便方、指圆便圆,你还怕些什么?!!”

“祯儿,我……”

“连朕都要让你呼之即来挥之则去你还有什么可怕的?!!!!”

“祯儿!!!”我的叫声一定算得上凄厉,连显然已神志不清的祯儿都忍不住顿了顿。“为什么这样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求求你……父王求求你!!不要说出这种话来!!!不要!!!!!!父王……”我颓然跪倒在地:“微臣……受不起啊……”

我们对视着,彼此的眼中都满是愤怒、慌乱与伤害。异常粗重的喘息声让充满死寂的内殿愈加诡秘。

我望着他良久,那个我养了十年、疼了十年的祯儿,那个用我亲生儿子的血肉换来的祯儿,那个……那个越来越像赵澈的祯儿。

不止长得像,就连忘恩负义、薄情寡信的性子也如此相似。甚至……苦涩的感觉溢满喉头……甚至对我的鄙薄、厌恶、不屑一顾都如出一辙……

皇上瞪着我很久,突然,他长长叹出一口气:“为什么要说出真相呢。”皇上抬起头,看着不知什么地方,显出难得的平静:“知道吗,祯儿很尊敬父王。父王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其实就算父王不说祯儿也想让位给父王的。”

皇上的脸色突然又阴沉下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说出真相呢?!!!!”他猛地弯下腰凑到我面前,整张脸在昏黄的烛火下鬼气森森:“既然想要当什么舍子救孤的大忠臣,就乖乖在你的南清宫待着,颐养天年!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跑出来夺朕的江山社稷?!!!!”

“我没有!!”

“你没有?!!”我看到皇上的脸上爆起了一大片经脉:“朕下的旨意没你点头就形同虚设你说你没有?!!宫中的侍卫都换成你的人,对朕阳奉阴违你说你没有??!!!!!陆枝忠不思给朕治病成天送来些春药淫汤存心促朕早死你说你没有????!!!!!!!!!!!!”

“祯儿!!!!!”


14

我们像两头奄奄一息的野兽,垂死之际仍忘不了给与对手致命一击。

粗哑的急喘,疯狂的近乎嚎叫的话语,毫无保留的将我竭尽心力维持住的那一份薄弱到经不起任何风雨的安和、宁静摧毁的涓滴不剩。

他疯了……疯了!!全都疯了!!!!

那些所谓的父慈子孝、君明臣贤在这疯狂面前渺小的可怜。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些个似乎比文臣的脑袋武将的脸皮更重要的东西,此刻也不过是一块撕的粉碎的遮羞布,丢不得,留不得。

皇上又在笑了。

老旧的宫门似也禁不住这凄厉已极的笑声,嘎吱嘎吱的剧烈晃动起来。

“王爷!!”一大群金甲武士破门而入:“王爷无恙否?”

我抬头望着他们,我的脸色不会比死人好看多少。

“王爷?”

那是个虎背熊腰的莽汉。真正的莽汉。事实上,他一脚踢开殿门挎着九环金背大砍刀率众闯进来的时候,那架势就是个十足十的湖匪山贼。

我认得他。他是我的门客张远,是我特意嘱咐五皇兄第一批弄进来的亲信。

二十年前,我用一碗何瑞忘记倒掉的参汤救回他娘的命,也买回他的忠心。

在我的门人中,张远或许算不上最忠诚的,却毫无疑问是最蠢的。我有至少300种方法让一个忠臣去谋朝篡位,却找不出一种能把蠢货变成天才的。

在我的身边,很少能找出比他更“值得”信任的人了。

我喜欢他的愚蠢,甚至欣赏他的愚蠢。可惜,有时候,他显然蠢的太过分了。

我狠狠瞪着一脸戒备挺刀侍立身侧的张远,几乎咬牙切齿的低吼道:“滚出去!!”

张远愣了一愣,却识相的立刻带人撤离。知道自己的愚蠢或许就是他唯一聪明的地方。

皇上没有直起身,只是抬头望着金甲武士的背影:“‘父王’……”他缓缓回过头,眼中满是嘲弄:“这就是你说的‘没有’?”

我张着嘴,却实在没有什么可辩解的。无论我的目的为何,对于皇上本身来说都无疑是绝对的背叛!

他很坚强,他不是一个经不起背叛的人。他只是不愿相信最先背叛他的人竟会是我。

突然之间我意识到我们再回不到从前了。

横梗在我们之间的不是耀眼的黄金、软绵绵的女人,也不是虚无飘渺的爱情,而是这世上最至高无上、不容侵犯的东西!!

它如此妖媚,倾倒天下苍生。或许并不是每个男人都渴望得到它,却没有一个男人不曾向往过它。

它又如此的善妒,不容许它的拥有者关心别的任何事物超越它。否则,它将毫不留情的舍弃你,投入另一个怀抱。

它意味着顺生逆夺,它预示着无上尊荣,它对仁义道德不屑一顾,它只侍奉真正的强者,它叫做————皇权!!!

或许——我缓缓站起身,摇曳的烛火把我们的影子扭曲的异常丑陋——早在我决定挑明真相的那一刻,便已注定此生父子缘尽。

走出内殿的时候,正碰上陆枝忠。他似乎又老了不少,头低的几乎磕上前胸。颤抖的如树皮般的双手端着一碗翠绿色的汁液,身后,六名美人花容惨淡、瑟瑟发抖。

突然觉得再也待不下去了,我逃命似的闯出皇宫,闯出那可怖的笑声……

晚上,我失眠了。

***

“祯儿是谁?”这是我醒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

一阵寒风迎面而来,成功吹走了我全身的睡意。然后,我看见庞暧。

庞暧的脸紧绷着,象是吃多了什么腌梅子,酸气险些从头顶冒出来、脚底淌出来。

我吃吃一笑:“你在吃醋吗?”

“依你看呢?”

“依我看……”我在他怀里挪了挪位置,找个舒服的姿势继续靠着:“三分当真,七分作戏。”

派暧似乎很委屈的叹了口气,整张脸立刻垮了下来:“你是不是把数字说反了?”

我只是笑笑没有搭理他,转回头去让风理顺绪乱的发丝。

蓦的,我眼前一亮!

“如何?”庞暧搂着我的腰,贴在我耳边得意的轻笑。

我一时间竟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好壮阔的河流!一眼竟望不到边际!!

“可不止宽而已。”庞暧象是突然来了兴致,带着我站起身,“等我一会儿。”

我也被挑起了好奇心,耐心的看着他在附近的地上东模西找。过了一会儿,庞暧兴冲冲的拿着一根粗长、坚硬的树枝跑回我身边,一把塞给了我:“插到河里试试。”

我疑惑的接过树枝,小心翼翼走到河边,庞暧也亦步亦趋的跟了过来,那张精心修饰过的俊脸上此时只有兴奋。

我蹲下身,盯着风平浪静的河面观察许久,依然瞧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身后,庞暧已经在不耐的催促了。

儿臂粗细的树枝缓缓逼向河面,快入水的时候略微顿了顿,随即破水而入。

!!

突然!!就在木枝入水的一瞬间,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大拉力迎面袭来,险些将我拉下水去!!我不禁悚然一惊,慌忙催动内力相抗。谁知,不抗还好,这一挣动非但我这里如蚂蚁捍树毫无作用,水面下的拉力更是猛增数十倍!!!我心中一沉,双脚已然被拉离地面……

“放手!”蓦然,耳后乍起一声爆喝。我一震清醒不少,立刻听话的松开双手。

手一松,身体猛地向后倒去,重重砸落地上,滚了几圈才算停稳。

“呜……”被我压在身下的庞暧忍不住痛吟了一声,这才晓得,方才他一直紧紧的拉着我。

我一动不动的趟在庞暧身上喘了好一会儿气,突然一把撑坐起来,转了个身,改为趴在他身上:“怎么回事?!那是什么?!!”我问的很急,我是当真想知道。已经许久没有碰到过让我如此急于了解的事物了。

“呜……”庞暧又呻吟了一声,白着张脸苦笑道:“你肯投怀送抱我非常欢迎,不过……”一只颤巍巍的手指了指我抵在他软肋上的手肘:“能把这个移开就更好了。”

“快说快说!再迟些,抵出个洞来可别怨我。”我气他事先也不提个醒儿,害我出丑,存心不给他好过。

“哎哟……腊月里的帐还的快……哎哟哟!!别别!我说我说!!”

看他疼的脸都青了,我深觉自己玩的有些过火了,连忙坐起身,嘴上却不饶人:“快说!”

“说了说了。”庞暧也坐起来,大大的喘了口气:“刚才有什么感觉?”

“……这水……像要拉人下去。”

“水怎么会无缘无故拉人呢?”庞暧回过气,又开始不真不假的挑惹我。

“知道还问你做什么。”我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

“当真不知道?”庞暧夸张的瞪着我,好像我不知道是多么可笑的事情:“不会吧?最近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让我看看……”

一把推开他的毛手,顺便在软肋上奉送一拳,满意的看到他一脸委屈的弯下腰去:“说不说?”

“哎哟……你真的不知道?”他忍着痛又问了我一遍,还是那副夸张的欠揍样。瞧他那脸不可思议,仿如我本就该知道似的。

难道说……心头蓦的一动:“借我件东西。”

“什么……啊!我的发型啊!!!”(……=_____=|||)

我眼明手快,一把抽下庞暧头上的发巾,顺手向河面一抛。

轻飘飘的丝织发巾没有分量似的倚着江风飞荡,许久,才缓缓降落河面……一角微微粘上河水……

突然!!整条发巾直立了起来!!飞快打了个转,一瞬间凭空消失!!!

“啊……”我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愣愣的望着微波不起的河面出神。

“如何?”庞暧站在我身边,陪我一起看着河面:“喜欢吗?”

喜欢?何止喜欢而已!!我整个心神都为这条壮阔的河流所吸引、所俘虏!

“究竟有多少?!这下面究竟有多少?!!”我已有些语无伦次了。

“整片全是。”庞暧的声音突然沉稳了许多:“无论从哪儿落下,都绝对尸骨无存!”

心,不受控制的鼓噪起来,浑身热血澎湃!我有生以来第二次产生这样的感觉。上一次,已是二十余年前的事了。那年,我下令活埋了所有土播战俘,甚至被强行抽派来筑城、运梁的老军、健妇也无一幸免。

理由么,早已记不清了。唯有那种兴奋、激越的感觉至今无法磨灭!恍若把苍生都踩在脚下,世间沉浮任我主宰,那种凌驾于众生之上、生杀与夺一念间的快感是任何男人都无法拒绝的!!

虽然只有一点点,却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后悔轻易把皇位让给赵澈了。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早二十年让我见到这条河,或许一切都会不同了……

“在想什么?”庞暧伸手拦住我的腰,让我靠在他胸膛上。

“……百年之后,我一定要葬在这里。”

“呸呸!胡说!!”腰上的手臂猛一使力,迫我转身面对他:“见你这几日垂头丧气才带你来的。你才多大!百年还早着呢。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我莞尔一笑,随口叉开话题:“你呢?你在想什么?”

“我?我想……”庞暧的脸上又泛起了鬼鬼的笑意:“我想把它填平。”

“填平?”我不禁愕然:“为什么?”

“免得某人成天念着要跑来这里下葬。”

我又被他逗笑了,顺势靠上他的肩头:“你想的是……”我把口鼻贴在他的领子上,闷闷的说:“给它起个名字,把所有‘前朝’遗老都填进去吧……”

庞暧的身躯微微一僵,随即敞声大笑:“知我者染尘也。”

***

在河边耽搁太久,赶到落脚的官驿时,早已过了申时。驿丞、差人,以及一大群赶来攀关系的大小官员倒是丝毫不介意的等在官道口。

本已很疲累了,这会儿还得强打起精神,应付这些死粘着不走的小官。换作是我只怕便火了,庞暧却似当真与他们谈得多投机似的,毫无倦意。他,实在很有一套。单只这一点,久处深宫、不解人心的皇族是绝对斗不过他的。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累了?先去休息吧。我吩咐陈顺熬了碗这里特产的‘苦叶儿’,一会儿好了让他送去你尝尝鲜?”

“好。”我确实累了。

陈顺就是这里的驿丞。他长得很胖,胖的看不见脖子找不着腰。他端着苦叶儿上楼的时候喘气声几乎压过了脚步声,我原本睡着的都被他吵醒了。

陈顺的手出奇的小,却涨满肉,撑的像个奇形怪状的饺子。我见了险些当面笑出来。

“官爷,”陈顺把茶盘放在桌上。他的脸也不大,肉却多的有些塞不下了,一说起话来,整个下巴就晃来晃去的:“这就是本地出名的‘苦叶儿’。初饮时味苦难以下咽,喝多了却又甜了。补气养身,人称‘小人参’呢。”

陈顺说起话来就没个玩,脸上的肉也被他笑的一颤一颤的,霎是有趣。

待他自己觉着说的太多,不好意思的退出去时,那碗枯树叶似的苦叶儿已经凉的差不多了。

摇了摇头,颇有些哭笑不得的从袖间取出一枚银针,放进碗里搅了搅——无事。又掉过头来用寒楠木搅了搅——也无事,这才安心饮下那碗又苦又涩味道古怪至极的茶汤。

就在我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吃他推荐的东西的时候,楼下突然爆起一片惊心动魄的叱叫声:“蒙汗药!!!少爷喝不得!!”

“哐当!!”我边上的房间立时传来杯盘碎裂声。紧接着是一阵金铁交鸣。

头越来越沉,眼皮已经完全粘合。蒙汗药?如果能的话我还真想大笑几声。银针、楠木都用上了,偏偏着了这种下三烂的道。庞暧现在的脸色一定精彩极了……

***

冷风一阵阵灌进我单薄的衣领里,也冻醒我一丝神志。朦胧至极的声音一点点传入耳中。

先是水的声音。如此熟悉,沉闷下蕴含着无限力量,普天之下只有这一处——被漩涡撑起的河!!

然后是人声。

“陈顺!!四周已布满箭阵,你插翅难飞!速速弃剑受缚,庞某保你不死!”

“呸!姓庞的,你是哪路货色老子会不晓得?”

“这由不得你。”庞暧的声音听来很冷静,“信我的话,或许将来会死;不信,现在就活不成!!!”

“哈哈哈哈!!!老子早就不想活了!!庞老贼绝我后代,今天我就要杀了他的儿子!!!”

“哼!”庞暧不屑的冷哼:“庞某人受命于天!凭你也想伤我?!哈哈哈!!!”

“住口住口住口!!!”庞暧的笑声显然激怒了陈顺:“你所什么东西,也佩说什么受命于天?!呸!!小杂种!杀不了你是老天无眼!!老子也不想活了!能带得一个算一个!!”

“且慢!”庞暧有点发慌了。我听到他深吸了口气:“只要你放人,庞某赠你黄金五千两、美女四名,千里宝马五骑。并命将士大开关卡,送你去塞外,如何?”

“……”

庞暧见陈顺不答话,似有心动之意,连忙乘热打铁:“你若担心庞某食言,大可以出了关再放人!”

陈顺依然沉默,象是在考虑这个建议。四下里寂然无声。

蓦的!!

“嘿嘿嘿嘿!!姓庞的,你很在意他?”

“站住!别再后退了!”

“嘿嘿!!你的提议的确很诱人。可惜,老子已经活腻了,不想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陈顺放肆的笑起来,笑的让人觉得随时都会断气。

“陈顺!!你究竟想怎样!!”庞暧慌了。

“你想要回他?行!这有什么难的。只要交出一样东西,老子立马儿放人。”

“什么东西?”

“嘿嘿嘿……”陈顺的笑声阴狠至极:“只要你自个儿砍下一只手一条腿,老子就放了他。”

陈顺的话音一落,我便知道死期已至。

我相信庞暧不会吝啬一副手脚来救我的命,却决不以为他会为了救我而放弃争夺帝位的机会——没有人会甘心扶保一个残废作皇帝的。

心里算不得平静,却也没什么不舍,只是有些怅然、有些不甘。皇兄……祯儿……庞暧……我这一生似乎注定败给皇权,永无翻身之日了。

四周很静,静的诡异,静了许久。紧接着就是陈顺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被漩涡无情撕扯时,一丝遗憾悄悄漫上心头。虽说早已料到,多少还是希望最后一次会有些不同的……


15

十年,实在算不上多长,不过一晃眼的功夫,却足以改变太多事情。

譬如皇太后莫名其妙病倒;譬如庞太师突然告老还乡,而他的儿子,名不见经传的庞暧又突然当上了天下兵马督大元帅;再譬如向来大忠大勇的八王爷竟会心血来潮,妄图篡夺他“儿子”的江山,结果事机败露,逃去无踪……

但无论发生了什么,也都是朝廷的事儿,由得朝廷去忙。与百姓来说,不过是女人腰间多了几圈赘肉,男人床上换了几个小妾,如此而已。

***

上元佳节,刚过了午时,庆远小镇上早早便挂起了各色花灯、彩绸,只等申时一到就好点上,狠狠闹他个通宵。

镇上唯一的学管里,孩子们一个个爬在窗口上争看彩灯,平日的朗朗书声这会儿早不知哪儿去了。

突然,一个看似最长的孩子一回头圈着嘴巴嚷了起来:“快坐好快坐好!先生来了!!”

孩子们闻言,呼啦一声散开来,钻回自己的座位,一个个灵活的像只小山猴。

“咳咳……”清喉咙的声音,证明先生已经站在门口了。学堂里立时鸦雀无声。

“吱呀……”门开了。

“给先生请安!”拉长了调门有板有眼的“请师”之后,小生员们鬼头鬼脑的互看了一眼,憋着笑齐齐嚷道:“先生今儿个又迟了!哈哈哈哈哈~~~”

葛青云无奈的摇摇头,随他们笑去。明知道就是自己脾气太好才让他们反上了天去,他还是舍不得骂上一句。整个庆远都晓得,他是最疼小孩子的。

庆远是个边陲小镇,小的似乎连朝廷都忘了自己辖内还有这么个地方。别处的县太爷当了几年不是升了就是调任了,可这儿的父母官从二十来岁派来,现在已五十有七还不见动静。这会子,怕是连他自个儿都死了心了。

庆远太小、太穷,全镇都以农桑维生,在葛青云搬来这儿之前,根本没人想过要让孩子读书。事实上,除了县太爷本人全镇也实在找不出一个够格当先生的。所以,即使葛先生三天两头迟到(有时干脆不到),到了也时常自管自睡觉,依然没有大人埋怨过。至于孩子们,当然是巴不得他一觉睡到日落西山,自己好痛痛快快玩上一天。

葛青云是个挺奇怪的人。他一身的文秀气,满腹的好才学,说古论今起来县太爷也不是他的对手。按说,这样的人物早该得个进士了,可他四十出头了,依然是个秀才——这秀才,还是为了在庆远办学馆,被太爷逼着考出来的。

有人说他进场昏,平日再厉害进了考场就烂成一滩泥;有人说他实在太懒,睡过了头没赶上考期;有人说他赶是赶上了,可考了一半就会周公去了……也有人说,他是深藏不露、淡薄名利。

总之人家说人家的,他还是懒懒散散、依然故我。

***

葛青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快落山了。“先生。嘻嘻……快别睡了。庆远书院的书童哥哥来寻你了。”一只肉鼓鼓的小手抓着他垂挂胸前的银白鬓发,不知轻重的死命拉扯着,痛得他龇牙咧嘴了好一会儿,连风度都顾不得了。

葛青云的头发和他的人一样奇怪——黑管黑、白管白,泾渭分明,秋毫无犯。其实,四十出头的人原就看不出多少白发,只是他的白发不像旁人藏在底下,而是聚在一处,浮在面上。远远望着倒象是一头黑云垂了几条雪白丝绦。

他原是梳光髻的,后来发现两耳边各长了一片异常银亮的雪丝,心血来潮下干脆就拉了下来做成鬓发垂在胸前,衬着颌下三缕墨色清髯,瞧着倒也颇有些仙风道骨。

好容易挡下那只正玩的兴起的小肉手,葛青云心有余悸的站起身,让无辜的头皮远离骚扰。

“葛先生。”一抹清稚童音在面前响起:“我家先生前些日子得了一幅‘好画’,特遣我来邀您过去一同赏玩。”

“哦?一幅‘好画’?”葛青云不自觉得咪起了眼睛。

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长长的,眼角处略微上挑,咪起的时候会浮现两道小细纹。

“一幅会让先生终生难忘的‘好画’。”书童别有深意的一笑,两只明亮的大眼睛眨了眨。

“那我真要去看看了。”葛青云也笑了,笑得异常兴奋。嘴角边淡淡的细纹被这笑容扯得更深了几分。

***

庆远书院是什么人开的,连县太爷也不太清楚。只晓得八年前的一天早晨,镇北的那所“鬼宅”上突然出现了一块牌匾,匾额上用金粉端端正正的写了两个大字——书院。

因为那是鬼宅,没人敢去打听来龙去脉;因为它没有名字,县太爷做主就叫了个“庆远书院”。

葛先生是书院主人的朋友——这是镇上每个人都知道的事。因为他常常被请去做客,而且每次出来都春光满面的。

葛青云走进庆远书院的时候,客堂上正端坐着一个女人——一个很有女人味的女人。任何男人见到这样的女人都会忍不住想入非非,尤其这个女人还半真半假的朝你抛了个媚眼。

葛青云却没有。

他用不着想入非非——女人已经在他怀里了。

“死相~”女人娇笑着半推半就:“今天倒来的挺快。”

“听说……”葛青云把嘴埋进女人的脖子里,轻轻吹着气,大手沿着动人的曲线上下抚弄,:“你弄到了一幅‘好画’?”

“恩~”女人被他逗弄的娇喘连连,连忙抱起他的头,拉离那张使坏的嘴,含嗔带怨的瞪了他一眼:“要‘画’还是要我!”

葛青云无奈的摇了摇头:“两个都要不行吗?”

“有我就没‘画’!”

“那……我就要你……”看到女人的眼睛亮了起来,葛青云熟练的探入襟口,抚摸她未着胸衣的丰乳:“要到你起不来……再去看‘画’……”

女人妩媚的大眼睛眨了眨,再眨了眨,突然眨出了几颗水花。

葛青云愣住了。

他不知道女人为什么要哭,更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一个越哭越凶的女人,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背,任她扑在自己怀里哭到不想再哭。

“沈源源!葛先生到底来了没有?怎么那么……久……”

葛青云抬起头无可奈何的看着那个刚从后堂跑出来,现在也与他一样无可奈何的粗豪大汗:“好久不见了,司徒兄。”

“司徒霸,你这会儿闯出去,小心被源源姑娘的粉拳……”葛青云再次无可奈何的转向那个愣在当场的俊挺男子:“久违了,南宫兄。”

于是客堂里又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男人。

***

“咱们造反吧!!”司徒霸端起茶盅,连汤带叶一口灌下肚去,看的葛青云直皱眉头。

“造反?造谁的反?”

“诶……你糊涂拉?!”司徒霸闻言一把跳到南宫朔面前:“当然是造皇帝老子的反!”

“胡说!”南宫朔狠狠瞪了司徒霸一眼:“咱们都是忠良之后,怎能造皇帝的反!”

“呃……可是咱们明明……”

“你记错了!”南宫朔低下头去自顾自喝茶,不再搭理他。

“可是……这……咱们……”

“司徒兄,”葛青云无奈的看着仍自站在那儿抓耳挠腮的司徒霸,慢悠悠的喝了口茶:“你是记错了。”

司徒霸张口结舌了好一会儿,方才悻悻然回去坐着。既然葛先生也说他记错了,那么他一定是真的记错了。

“俺记性不好……咱们到底是要造谁的反?”

“司徒兄,”葛青云眉端轻轻耸动,眼角边的细纹明显了许多:“我们谁的反也不造。”

“阿??”

“打算造反的是庞大元帅。”

“阿?那咱们呢?”

“咱们是忠良之后,当然要勤王保驾。”南宫朔端着茶盅闲闲的看他一眼。

“勤王保驾?”

“就是帮着皇上打垮庞将军。”葛青云习惯性的抬手抚了抚唇角的笑纹,似乎每次见到司徒霸它们就不由自主的加深几分。

司徒霸瞠大一副豹眼,使劲揉了揉本就没多少油水的头发:“那……那姓庞的不是还没反吗?这么急把俺叫来这里干什么?”

葛青云转向南宫朔,徐徐捋着清髯,但笑不语。

南宫朔是个很体面的人,他喝茶的姿势、笑起来的样子当然也很体面:“我已经半个月未收到家书了。”

“哦?”葛青云的眼神闪了闪,“有什么事耽搁了吧。”

南宫朔的笑容加深了,却依然很体面。“向来一天一封的,不会耽搁那么久吧……”

“……动了?”

“圈上了。动……怕是还不敢。”

“不敢?呵……不至于吧。”

“至少还没下决心。”

“一直拖着可不象个成大事的人啊。”

“所以……”南宫朔突然起身,慢慢踱到沈源源的身后,两只宽厚有力的手掌牢牢擒住香肩:“得有人‘让’他尽快下决心。”

葛青云蓦的一愣,随即哑然失笑:“庞将军为人风流自赏,不过……呵呵……还不至于被枕边风吹倒吧。”

南宫朔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说,闻言只是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怎么说?”

“自从三年前连皇城守备也落入他手中之后,这位风流将军就在府邸旁加辟了一座大小相若的别院。”

“金屋藏娇。”葛青云忍不住笑道:“我若有这般权势,指不定比他盖的还大些呢。”

南宫朔也跟着笑了笑,不以为意的续道:“若是我就盖他十七八座。只是……葛先生是否听说半年前吏部尚书被抄家的事?”

“就是被庞将军参了一本的那个徐尚书?”

“正是此人……葛先生可知他其实是庞将军的亲母舅,历来唯庞暧之命是从?”

“哦?难不成他们分赃不匀,窝里反?”葛青云随口笑问道。

“那到不至于。只不过……”南宫朔突然顿了顿,嘴角略微抽动了几下:“那位徐尚书一不小心多看了他的宠姬几眼。”


16

莫染尘死了。接受这个事实并没有用去我太多的时间,事实上,从他被挟持的那一瞬起,我已做好了牺牲他的准备。

我没有派人去打捞,掉进那条河里,不被漩涡撕成碎片已然是万幸,想要活命断不可能。我甚至没有在那里多逗留一时半会儿,确定陈顺必死后就启程南下了。

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搜募美女,三个月的时间联络各部将领,再三个月的时间笼络军心。然后,拔马回京。

半年多来,我的心情异常平静,平静的犹如得道高僧,平静的连我自己都觉得诡异。于是,我又回到那条河边。

发现那条河的时候我只有十四岁。那年,父亲取了第七房小妾。那个妖媚的彝族女子看中了我的居所“听涛轩”,然后理所当然的我就被勒令搬到了“黎竹园”。

其实“黎竹园”远比“听涛轩”热闹的多,但与我这个生母早死的次子来说,却比扫地出门强不了几分。

那时我还小,那时我还相信骨气、正气,那时我刚读完“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于是我作了一个相当有大丈夫气节的决定——离家出走。

“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天下之大自有容身之处”于是我又做了个更有大丈夫气节的决定——不动一砖一瓦,只身闯天涯。若不是赤身裸体有辱斯文,我真的打算连身上这套行头都不带走。

我很有气节的度过了我独立生涯的第一天。我很饿——那种饥饿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但我不后悔,甚至颇有些自豪,这才是大丈夫处世之道。然后是第二天。

第三天早晨,我发现了那条不同寻常的河。当我狼狈的影子映照在河水中时(我捡了一条枯死的藤条系在腰上,绑住大的离谱的裤腰),那些君子、丈夫之类的东西突然间飞得无影无踪。这种感觉怪异无比,象是昨天还坚信太阳是红色的,今天却突然意识到他其实是蓝的。

我捡了一片树叶扔到河里,看着它仿如凭空消失般一瞬间被漩涡拖入河底。然后我又捡了一片……再一片……

叶子一片片消失,我心中的不屑却随之猛涨。蠢,真是蠢到家了!我蠢,那些个圣人、先贤更蠢!蠢的看不清如此简单的事实!亦或者……这本就是他们的目的?众人皆愚方能体现他们的“超然”,方能懂得欣赏他们的“圣贤”之处。

第四天早晨,父亲的手下陈则找到了我。我在他的殷勤服侍下喝了一碗稀粥。这不但不能填饱我的肚子,反倒把饿劲吊了上来,可是他说什么也不肯再给我一碗。于是我下令把他扔到那条河里。

其实他是自己跳下去的。他手下的人只认得他,只是他一个人的奴才,根本不把我当回事儿。可是陈则不敢,他是庞家的奴才,姓庞的都是他的主子,所以他很听话的跳下去了。

河面上冒起一朵异常艳丽的血芙蓉,下一瞬又凭空消失。然后,陈则再没有上来。

如果他晓得这河下满布着漩涡,不知是会干脆杀了我灭口还是依旧义无反顾的纵身一跳,全他的忠节之名?无论怎样,他已经死了,死在他所信奉的那些个先贤的嘴皮子里、笔杆子上。也算是死得其所吧。

回到府中毫无意外的被横眉提剑的父亲追着满屋子跑,誓要杀了我这个孽子为爱将偿命——天晓得他是否还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样子。然后在一大群文臣武将的告免下,罚我为陈家披麻戴孝七七四十九日。

四十九天后,我还是我——太师府的公子。陈则的名字却早已无人记得。

***

我在河边停留了两个月。

我并没有刻意忘却什么或想起什么,只是要让河水激荡起我平静的反常的心潮——真的很反常,我从未曾如此平静过,平静的提不起丝毫雄心壮志。

倘若就此任凭自己平静下去,今后定然悔不当初。我知道的,所以我必须作些什么。

第一个月流水般过去,平静依然围绕着我。第二个月,我开始想起一些事情。

我想起莲儿——我的第一个女人,三年前被我当作寿礼送给了河北赫将军。我又想起珍琴——我的书童,前阵子被伏威将军李歙看中,让我做了个顺水人情。

我想起庞府的威势,想起那两个不中用的王爷,想起总和我们作对的赵琛,想起那个令我一见倾心的莫染尘……

他的名字很好听,象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可惜如此帖合的好名字却不是他的本名。更可惜的是,我还来不及得知他真正的名字他便得尝所愿的葬身于这条河中。

后悔!我越来越后悔没有问清他的真名实姓了。

我又想起了许多事情。想起他抱着一团毛(猫)在院子里赏雪;想起我炖汤给他喝时他诧异的眼神;想起我挑明他身份后两人暧昧的厮摩……(早知今日,当时真不该装什么仁人君子)……想起我们相处的点点滴滴……

直到有一天,我眼前突然跳出了西疆的战旗林立,河北的人马嘶嚎,金銮宝殿上几经风雨却巍然不动的灿金龙椅……莫染尘的名字渐渐淡去,淡去,淡的缈如清烟、不着痕迹。

然后,司徒鲜爵来了。带来了数十万精兵强将。

满身的汗渍滚着尘土,铠甲下雄壮身躯起伏不定,数十万人马呼出的水气在三伏天里依然汇成遮天蔽日的白雾……

我踩着司徒鲜爵的背上了马——我可以自己跨上去的,他也知道我可以跨上去。但在那样的气氛下,他不自觉的跪在我面前,我也鬼使神差的踩上他依然雄壮却已苍老的背脊。身后,数十万雄兵齐齐跪倒,铠甲磕上泥地的声音发聋震馈、响彻云霄。古静无波的河面亦被这雄音惊破,袒露出自盘古开天便沉睡其下的数万漩涡,连绵百里,相接成阵。每一个都是黄泉的入口,地府的通衢!!

“塚。”这是我赐予它的名字。今后,这里就是“前朝”老臣的坟墓。

***

赵琛跑了。带着他的两个无能的兄弟躲出了塞外。

他很聪明。只要他在外一日,我就一日不能动皇帝。动了,便给了他自立为王的借口。毕竟,他是正统皇族,他还有二十万亲随部将。况且……谁也保不准他会否“借用”番兵。

赵琛曾是个极有气节的大将,数次亲率大军征讨番邦。然而,这并不说明他也会是个极有气节的“英雄”。对于英雄来说,皇权远胜气节多矣。

可惜,他再如何能为也想不到,一手陷他于如此境地的竟会是当今圣上——他的“儿子”。

皇上找上我的时候,我并不很吃惊。真正令我吃惊的是他找我的理由。

“帮朕除掉赵琛。”这是他当时说的。

“……为什么?”

“因为……”他笑得很自信:“朕会替你废了庞吉。”

不算答案的答案,却很令我满意。我只在意结果,苦苦追寻原因实在不合我的个性。何况,人生百年,并不是事事都能找到理由的。许多时候,“想要那么做”本身就已经是个不错的理由了。

父亲带着一门老小启程回乡的时候,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了我一句:“为什么?”

我笑了笑,走上几步,亲手为他掀起轿帘。我什么也没说,事实上,非要我讲出个所以然来我还真说不出什么。这件事本身就没有原因——或者说不需要原因——知道结果便足够了。

父亲看了我一眼,突然也笑了起来,笑得很大声,几乎是仰天长笑。然后以一派标准慈父的神情拍了拍我的肩膀:“得子如此,夫复何求。”

我狠愣了一阵,他的意思十分明白却不太好懂。事实上,半盏茶前他还咬牙切齿的恨不得将我杀之而后快。

看起来,庞家人都喜欢做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

***

一天不灭赵琛,我就一天不能登基称帝。南宫毅和司徒鲜爵已经亲自赴边疆搜寻他的踪迹。他们很急,甚至比我更急。有时候我真弄不懂他们到底在急些什么。

总的来说,我的日子过的还算悠闲。除了处理朝务、发落“乱党”和等待南宫毅他们的消息之外也就没什么可做了。这倒多亏父亲数十年来的苦心经营,如今在我手里不过水到渠成而已。

闲来无事,我就换身装束逛逛秦楼楚馆,走走酒厮赌坊。说真的,我已有些怀念那段成天与人勾心斗角的日子了。

一天,我带着侍从在街上闲逛的时候,突见一人怀抱瑶琴、雪袍拖地,头上还带着个大大的斗笠。我甚至没有看清他的容貌就一把将他横腰拦起,带回府中。

那是个极清丽的女子,年方二八。半年前佩了户人家,可惜尚未过门便守了望门寡。

当晚我就纳了她。她真的很美,不比我之前见过的任何女子少差。我却只觉得失望。除了一身白衣,她没有一处像他。

第二天,我又带回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她很平常,却有一对像极他的眉毛。我迫不及待的宠幸了她,纳为小妾。然后,我便再记不起那个小寡妇的长相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不论男女,只要是穿白衣的都被我带了回来。很快,整个都城无人再敢着白。据说,连棺材铺的麻衣孝裙都改成黑色了。

我的“特殊嗜好”很快传入各地官员耳中——有时候我甚至以为,他们的职责就是探听我的喜好——然后,大批俊男美女被套上白衣白袍络绎不绝的送来我这里。几乎把我的府第塞满了。

于是,我下令在大将军府边上再建一座同样大小的别院,安置我的宠姬爱妾们。

很快,别院也被塞满了。我正想着是不是再建一座的时候,侍从柯达仁给我出了个好主意——把最不满意的几个杀了,腾出地方给新人。

我很快发现这的确是个再好不过的主意。

我把别院分成“春”、“夏”、“秋”、“冬”四阁,与他最像的住“春阁”,次像的居“夏阁”,一般的在“秋阁”,“冬阁”便是等着被处死的人。

“冬阁”的人换了几轮后,下边的官员似也摸出了我的癖好,送来的人越来越像“他”。

终于有一天,“他”,被送来了。

“染尘?!!”这是我见到他后说的第一句话。从此,他便改名叫莫染尘。

我很宠他,几乎把他宠上了天去。我特地在“春夏秋冬”外辟出一间“无尘阁”安置他,自己也搬来与他同住。

我甚至罢免舅父徐敬祖只为他盯着染尘发愣。

我宠他,可是我并没有停止收集俊男美女。虽然不愿承认,可他眼角、发际的淡淡切痕却一直提醒我,这张脸是造出来的。下意识中,我总希望找到“真正”的他。

***

曙光初破,将明未明。

庆远小镇前那条小的有些离谱的官道此刻被数以万记的各色花轿塞的严严实实的,即便是蚂蚁想要破阵而出也得很废一番周折。

葛青云当然不是蚂蚁。所以即便他很想再看沈源源一眼,也只能站在原地尽量伸长脖子。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不仅窝囊而且像极了一只长颈鹿。”南宫朔端端正正的跨着金综黄彪,上百斤缅精铁打制的华丽战甲披在他身上竟似毫不着力。

葛青云回过头来看着他,突然叹了口气:“事实上我更希望你是一只长颈鹿。”

“噢?”

“这样,我就可以抓住你的脖子打个结挂在树上。”

“那真是太遗憾了。”南宫朔满脸歉意的耸了耸肩,“我不是长颈鹿。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变成一只长颈鹿来让你出气。”

“其实,”葛青云举起一只手托着下巴,上上下下的把南宫朔打量了一遍:“不管你是不是一只长颈鹿我都可以找到很多种方法把你挂到树上去的。”

南宫朔苦笑着叹了口气:“如果我教你一个更好的对付‘窝囊’的法子,你是不是可以考虑不要再来打我的注意?”

葛青云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

有男人的地方可以没有青楼,却一定少不了酒楼。很多时候,男人对酒的迷恋甚至更高于女人。

所以庆远虽小,葛青云还是很不费力的就找到了一家卖酒的小铺子。

那的的确确是一家“小铺子”,小的只容的下两张方桌,八条长凳。葛青云到的时候,有七条凳子已经被人占去了。

“葛先生?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里边儿请,里边儿请。”掌柜的一头忙不迭引路,一头狐疑的盯着他看了又看,实在想不通像葛先生这样的读书人怎么会跑来光顾他的小铺子。

不止掌柜的想不通,其余七条凳子上的人愈加想不通。这儿根本不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该来的地方。

不过,等葛青云稳稳当当的坐下来,稳稳当当的掏出20两雪花花的银子,又稳稳当当的张开了嘴:“我请。”,所有的人突然间就都想通了。不仅想通,甚至还觉得葛先生会来这儿实在是一件和吃饭拉屎一样再正常不过的事。

酒是不知名的烈酒,菜是最简单的咸菜炒毛豆。葛青云从不知道自己的酒量这么好,连灌了三大碗居然面不改色!——事实上,在他的记忆中自己本应是滴酒不沾的。

那七条凳子上的当然更料不到他如此海量,不仅料不到而且不服气。再懦弱的男人碰到有些东西也会变得很有骨气,譬如女人,譬如酒……

七条凳子上的当然都是男人,葛青云也是男人。

于是大碗变成了大壶,大壶变成了大坛,大坛变成了大缸。

无论是谁,无论多少人,如果喝酒喝到连缸都端了出来,想不醉还真的不太容易。

***

会喝酒的人都知道宿醉是最让人头痛的事情——不止要准备跪算盘,而且你的头真的会很痛。

葛青云醒来的时候,唯一的感觉却是——饿!非同寻常的饿,饿的前胸贴后背,饿的象是三天没沾过米粒子的小叫花。

他当然不可能突然变成小叫花,却的的确确有三天没吃饭了。他醉了三天。

葛青云大张着眼睛瞪着床顶的蚊帐好半响,在确定了继续赖在床上就只有等着被饿死之后,终于拖着懒洋洋、软绵绵的身子爬起来,套上外衫,扒着黄黑的墙壁挪了出去。

天还没亮透,掌柜夫妇刚睡醒,蓬着头整理地上的棉被。

棉被本不该待在地上的,尤其现在还是元月。可惜,小酒铺子里只有一张床,整个庆远小镇也只有一个秀才——还是个能一下子砸下20两银子的秀才。这样一个人当然比床的主人更有资格睡那张床。

葛青云摸了摸同样蓬乱的鬓发,很不好意思的迎了上去:“有吃的吗?”

***

一碗清粥下肚,顿时神轻气爽。再咽下两个包子,葛青云甚至觉得自己能徒手扼死一头斑斓猛虎——即使他明知这只是错觉。

临走的时候,葛青云又给了掌柜二十两银子。他心情好的时候总是希望别人也和他一样高兴,而最快最有效的方法当然就是砸银子。

掌柜的心情现在也很好了,看起来似乎远比葛青云更好些,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

葛青云一路哼着乐府名词,一路赶往市集买了一小包蜜饯和两串糖葫芦。三日未归,他总得想个法子讨好一下那个年仅十岁却一肚子鬼灵精怪、花花肠子的独子——葛沉沉。

葛沉沉是整个庆远小镇出了名的花花太岁,镇上稍有些姿色的女子没有几个不被他摸上摸下、吃足豆腐的。可是,凭他的花花名头往大街上一站,非但无人躲他,反倒争着要挤过来瞧瞧这个传闻中的“转世仙童”。

葛沉沉实在太漂亮了。漂亮的不仅镇上的乡民以为看到了仙童,连司徒霸、南宫朔这等见惯大场面的人初见时都难以置信的很愣了半天。若非沉沉的眉眼口鼻拆开来看都与葛青云像了个十足十,他几乎要怀疑这个儿子到底是不是自己亲生的。

葛沉沉一张小脸生的无可挑剔,性子却是怪异的紧。明明只有八岁半却硬说自己已经10岁了;明明还是个奶娃娃却最喜欢吃丰满女人的豆腐;明明长的天仙也似的人儿眼光却差到出奇——后来葛青云才发现,这个小东西挑女人似乎只看胸臀不看脸。

想到那个成天闯祸,似乎天生来磨他的小东西,葛青云也只有无可奈何的耸耸肩、叹口气,一边埋头往回赶,一边思考这次又要到哪家给他擦屁股去了。

***

葛青云一进家门没有见到葛沉沉,却看到了一封信。葛家即使不算很大,也决挨不上小的边。之所以葛青云一进家门就看到这封信,实在因为这封信就写在他家正厅挂匾额的那堵墙上:

“我来找你,你不在,带你儿子去玩两天,就这样。”

“马•彦•彦……”葛青云忍不住扶着头呻吟起来。

马彦彦,居然是马彦彦!他宁可沉沉是被人告官抓了起来,也不愿他跟着马彦彦去鬼混。这条小色狼要是再让那个采花贼调教上三两月,十成十就是一个小淫贼!第一次,葛青云痛恨起自己的交友广阔了。

“噢……见鬼!马彦彦,在我赶到之前沉沉要有什么不对劲,你就准备进宫当总管吧!!”

***

卞京,繁华依旧。无论大宋朝战败了多少回,经历了多少风雨,都无损它的雍容华贵。

然而,即便如此华贵的帝都也免不了有几具饿殍、几个乞丐、几处肮脏污淖的所在。

醉香居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醉香居、醉香居,既然会“醉”自然少不了酒,既然有“香”当然就有软绵绵的女人。可惜,这里的酒是最劣的,这里的女人是最便宜的,来这儿的寻欢客也都是些贩夫走卒,偶然小赚了一笔,咬咬牙慰劳慰劳自己。

这种地方稍有些钱的人就不会来,即使没什么钱但爱惜面子的也不会来,所以当一个一身儒装、仙风道骨的中年文士踏进大门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所有的人都死盯着他,连那个皱皱鼻子就能夹死苍蝇的老鸨都愣在那儿忘了招呼。

中年文士缓缓打量着屋子里的每一个人,一遍又一遍。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六旬老者身上,然后,他笑了。众人不禁为之一滞。

这个人乍一看只是颇为俊秀,可一笑起来却像能勾人神魂。早二三十年,必定是个负尽芳心的冤家。

老者被他看的莫名其妙,又被他笑得闪了个神,不觉,中年文士已然来到眼前:“告诉‘马上飞’,三天之内不出现,我就烧了他的‘自在居’。”语毕,一转身,头也不回的踏了出去。

中年文士已跨出门口,老者方才回过神来,连忙跳起身:“‘马上飞’?谁是‘马上飞’?大官人是不是找错人了?”

“找的就是你,”中年文士放慢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张贩子。”

老者的脸色变了变:“大官人说笑了,莫说老朽不是什么‘张贩子’,即便是,天下之大,也不可能在三天之内把‘马上飞’找出来。”

“你能的。”他的脚步更慢了,“因为你姓张,因为你是个‘武林贩子’,因为你就是‘张贩子’。”

老者的脸色又变了变,变得像青石地面一样铁青:“就算我是‘张贩子’,就算我能在三天之内找到‘马上飞’,阁下又凭什么去烧他的‘自在居’?”

中年文士停了下来,举起一只手轻轻捻着银白的鬓发和乌黑的清髯:“凭他欠我一样东西,凭我的名字——葛青云。”

***

葛青云是什么人?什么来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叫做“葛青云”的人,一眼就挖出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武林贩子“张贩子”,然后扬言要在三天之后烧了武林通缉榜上第一大淫贼“马上飞”的“自在居”。而且仅仅一天后,他就买下整个卞京的木柴和香油,把“自在居”里三层外三层围的水泄不通。看起来,这个葛青云不是疯了就是大有来头。

葛青云不是疯子,也不是地痞流氓,他当然不会无缘无故的跑去烧陌生人的房子。事实上,这个“马上飞”就是拐走他儿子的马彦彦。

武林上只知有一个马上飞,却不晓得马彦彦——就算有人晓得也会很识相的装作不晓得。

自从三十年前,马彦彦在杭州遇上名妓“马研研”,他就视自己的名字为耻辱,再不许人喊,喊了便是一死。

久而久之,江湖中再无人知晓他的真名实姓。只因着他惯于把采来的女人带到马上狎玩,便送了他个“马上飞”的名头。

***

夕阳即将隐去,晚风吹着葛青云手中的火把冽冽作响。他在等,等落日完全隐没的那一刻,等马上飞的出现。

“自在居”周围的树林中满是影影幢幢的模糊身形。他们也在等,等待三日期满,等着看葛青云是不是真的敢烧了“自在居”。

血盆也似的太阳一吋吋没入地下,时间流水般消逝……

终于,葛青云缓缓举起火把,举到眼前,看了一会儿。突然,脱手向身后浸满香油的柴木堆投去。

柴是上佳的干柴,遇火便燃;油是上等的香油,一小盏便能点足整晚。这样上佳的干柴,淋上这样上等的香油,再配上一支烧的正旺的火把,已足以使提着水桶和裤子赶来的官差望而却步。
日头早已落下,整个卞京城西却笼罩在比夕阳更血艳、灿然的火光之中。

“自在居”已快燃尽,“马上飞”依然未曾出现。

一丛火星依着绵软的风,飘进周围的小树林,立时将整个树林子拉入这场疯狂夜舞。

野兔被赶了出来,百鸟被赶了出来,最先出来的却是那些影影幢幢。他们和野兔、白鸟都不同,他们出来的时候并不太狼狈,有些甚至还是很潇洒的。

他们没有走远,也不敢靠近。

没有人知晓“葛青云”的来历,没有人看的出“葛青云”的深浅。事实上,仅仅三天前,连“葛青云”这三个字都没有人听到过。

葛青云是谁?来这里作什么?他和马上飞有什么深仇大恨?无人知晓。只有一点他们知道的很清楚——马上飞,他们惹不起。这个人,却连马上飞都惹不起!

葛青云面对着自在居的残骸,狂野的火焰映得他的脸阴沉而诡异。

马彦彦在躲他。

一个问心无愧的人当然不会无缘无故躲起来不见人,尤其不会在别人放话要烧他房子之后还躲的稳稳当当的。

马彦彦是个采花贼,一个采花贼作的事十有八九都光明不到那儿去,但他从没有躲着不见人,甚至连想都没想过。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原则,只要不违背这项原则,哪怕杀人放火、劫财掠色也大可不必躲躲藏藏。”这句话是马彦彦说的,其实很没有道理,但有时想想似乎又有那么点道理。

马彦彦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当然不可能突然良心发现,躲起来忏悔自己一生的恶行。但他确实躲起来了……

“大胆恶徒!”蓦然间,一声厉喝划破众人无意中营造的静谧:“竟敢在天子脚下公然行凶纵火,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那是一个颇为雄浑、正气十足的嗓子——如果不是抖的这么明显的话。算得上有形的下巴抬的高高的——京城中人似乎都喜欢这样说话。

葛青云缓缓回过身,颇为无奈的注视着那个右手拎水桶、左手提裤带,义正词严的高大捕快:“我眼里不但有王法,而且能一个字一个字倒过来背。不过,”他笑了笑,笑的更无奈:“火还是要放的。”

“放肆!你以为我不敢抓你?!”高大捕快喊的很有魄力,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步也挪不动。

葛青云叹了口气,懒懒的伸出双手,并拢在身前:“我从没有那么想过。事实上,我正在等你过来抓我。”

“你!”高大捕快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依然铁青铁青的。身后,一大群江湖人士在看着他,身边,他的兄弟门也在看着他。他,已无从选择!

高大捕快提着裤子的左手上突然出现了一根铁链——后来葛青云琢磨了很久,还是想不通他是怎么一边提裤子一边拿出铁链的。

他一步步走向葛青云,走的很慢。铁链在他手中相互敲击出清脆摄人的音律。

葛青云自始至终都没有动,静静的等着被套上铁链。他无意作徒劳的反抗,他,根本不会武功。

每接近一步,捕快的脸上就失去一分血色。当他终于停在葛青云面前的时候,葛青云几乎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具僵尸。

捕快手中的铁链一吋吋接近葛青云举的已有些发酸的双腕,清脆的敲击声更快更急了。

冰冷的铁链终于贴上那双不知蕴藏着多少力量和杀机的手腕,捕快用着前所未有的速度在那双腕子上狠狠绕了七八圈,紧的险些磨出血来。

葛青云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依然没有动。

捕快却松了口气。

无论这个人有何来历,他不反抗至少说明暂时不想反抗。

链子不再发出响声,捕快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他又开始抬着下巴说话:“跟我回衙 ……”

“门”字尚未出口,捕快却突然不动了。他整个人似乎一瞬间变成了傻瓜,嘴巴大张着,一对环眼瞪得白多黑少,险些从眼眶里弹出来,脸色死灰死灰的。

他手上那条应该绑在葛青云手腕上的铁链如今完好无损的在半空中垂荡,而葛青云早已不知去向——就在他的面前,从他的手心里,凭空消逝了。

***

葛青云现在相当火大。无关乎他正被人扛在肩上朝不知哪里飞奔,忽起忽落的路线让他的胃顶在身下的肩胛骨上饱受煎熬。而是由于这个扛着他的人。

“马•彦•彦!!”葛青云痛苦的从胸腔里硬迫出这几个字,再颠下去,他这把老骨头只怕就保不住了。

身下的躯体闻言震了一震,终于逐渐放缓脚步。一个闷闷的男声传了上来:“你就知道一定是我?”

“除了你和那个偷儿,我还真想不出有谁能在救人的一瞬间顺便把链子解开的。”

“那你怎么不猜是老偷儿?”马彦彦已停下身,却没有放下他。

葛青云朝着他的后背狠狠翻了个白眼:“因为老偷儿抓着什么就往包袱里塞,只有你习惯把人扛在肩上带走!”

马彦彦沉默了很久,突然用空着的右手一拍葛青云挂在他胸前的大腿:“原来如此!我想通了!!”

葛青云整张脸立刻涨的红里泛青:“马•彦•彦!!!!”

“呃?……哦!”马彦彦愣了愣,忽然想到什么,一反手将葛青云放在地上,随即连退两大步,摸了摸只有一半头发的阴阳头尴尬不已的冲着葛青云傻笑:“嘿嘿……那个……嘿……习惯了……嘿嘿……一时没留神,把你当成了娘们……千万别在意啊!!嘿嘿……嘿……”

葛青云坐在地上看着那个笑的傻乎乎又流力流气的汉子,突然发现跟他怄气实在是一件再愚蠢不过的事情。

谓然一叹,葛青云慢慢爬起来,看着粘满一身的干泥、土尘直皱眉头。马彦彦连忙过来帮忙,异常勤快的替他掸尘去土,捏腿捶肩。

葛青云好气又好笑的瞥了他一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随即一把推开他,拉下了脸:“沉沉呢?”

马彦彦脸上一僵,立刻又扯开一朵大到离谱的笑容:“沉沉?他很好啊!”

葛青云沉着脸狠狠瞪着他,眉头越皱越紧,眼角越条越高。马彦彦被他盯得眼睛越眯越小,头越来越低,几乎按在了胸口上。

“好了好了,我说了!沉沉他……他……”马彦彦偷偷瞄了瞄葛青云,再瞄了瞄,又瞄了瞄……

葛青云火大的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沉沉到底怎么了?!他现在在哪里?!!!说!!!!!”

马彦彦被他一吼,赶紧连珠炮似的脱口而出:“半个月前沉沉老在我跟前夸耀他阅人之广见过的美女之众我为了让他认清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以他目前的阅历不过是坐井观天还有待磨练就告诉他当今世上收藏美女之多质素之高首推大将军府堪称‘美女观止’他说什么也不信一定坚持那个什么劳什子庆远镇上才是美女如云的宝地当然被我嗤之以鼻后来……”

“讲•重•点!!!!”

“重点就是——我带沉沉去大将军府看美女,结果行迹败露,沉沉被抓了。”

葛青云低着头一声不出,紧抓住马彦彦衣领的手指不住颤抖,节节惨白。

马彦彦看着葛青云抓的有点变形的手指,忍不住吞了口口水:“……穷酸,你倒是说句话呀……喂……你……”

突然,葛青云猛地一抬头:“你带他去的?”

“……是的。”

“然后他被抓了?”

“……是的。”

“你自己却逃了出来?!!”

马彦彦闻言突然呆住了,象是一时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随后一蹦三仗高,满脸通红:“是……不是……我是想……”

“不要解释!就告诉我是不是?!!”

马彦彦的脸憋的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好半晌才勉强低下头:“……是……可是!我是要……”

葛青云没有让他说完,一转身大步离开。

马彦彦愣在原地好一会儿,突然一抬脚追了上去:“穷酸!!停下来!咱们把话说清楚!!听到了没有?!俺老马一生不作对不起朋友的事,可不能在你这儿损了名头!!你倒是听到了没有?!”

葛青云完全不理会绕着他团团转的马彦彦,依旧大步流星的超前赶。

“穷酸!你给俺停下!”马彦彦突然横身一挡,拦在葛青云面前:“把话说清楚了再走!!”

葛青云无奈停下,叹了口气:“该说的都说了。”

“胡扯!!什么该说的都说了!你还没听完我的解释!!”

“不用听了。”

“不听也得听!!俺老马一生不作对不起朋友的事!”

“这句你刚才说过了。”

“我扔下沉沉……不对!我一个人逃出来……也不对!我……我……我!!!!我!!!!!!”

“你独自逃身是为了日后再回去救他;你到现在还没有把他救出来是因为你尝试过但是办不到;你没有怀着谢罪的心情闯进去陪他送死是因为你还得告诉我这件事,还得再想别的法子找门路求他;置于你避而不见,甚至眼睁睁看着我烧了你的‘自在居’也不敢露面……是因为你至今想不到救沉沉的法子,没脸见我。”

马彦彦完全呆住了。如果先前他的表情只能算作“很像傻瓜”的话,那么现在他十足十就是一个傻瓜了。

“那……那你刚才……”

“刚才我的确很生气。你的儿子要是被人弄丢了你也会生气的。”

“可是……可是你都不听我的解释……”

“我既然已经知道了,何必费神再听一遍呢。我们是老朋友了。”葛青云无奈的举起一只手重重拍上马彦彦的宽肩,突然朝他挤了挤眼:“你小子一脱裤子,老子就知道你放什么屁。”

“你……你……穷酸……你……”马彦彦不敢置信的使劲掏了掏耳朵,随即眼圈一红,舒展双臂紧紧搂住这个老朋友的肩膀。“穷酸……你……嘿……没什么可说的!”有朋友的感觉真的不错。

葛青云安抚式的拍了拍他厚实的背:“好了。抱那么紧作什么,我又不是黄花闺女。别耽搁我上庞府的时间。”

“你要去庞府?怎么进去?”

“当然事从正门进去。”

“胡扯!!你以为庞府是什么所在,让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我当然知道他们不会放我进去。”

“那你还要去!”

“因为我也晓得你是不会带我翻墙进去的。”

“不成不成!!我已经把沉沉丢在里面了,要是连你也丢了怎么办?!”

“所以我还是不得不从正门进去。”

“说什么也不成!!俺老马不能让朋友去涉险!”

葛青云望着马彦彦满是焦虑的眼睛,缓缓扯起一抹无奈的笑意:“陷在里面的是我的儿子。”

“……”


19.

“邦、邦邦……哐……”。二更天了。

马彦彦到的时候,葛青云正坐在庞府的墙角下得意的看着他。

马彦彦很不服气的揉着自己的阴阳头:“你又知道我一定会来?”

“至少我知道你不是个丢下朋友不管的人。”葛青云了然一笑:“而且,这世上你的朋友好像并不怎么多。”

“就因为我的朋友实在太少了,才会让你这种打猴随棍上的也混了进来。”

“那只能怪你识人不清、交友不慎,下次记得把眼睛洗干净了,别乱认朋友。”葛青云笑的更得意了。不仅得意,而且还有点贼。

明知道论抬杠自己还差上一大节,马彦彦气鼓鼓的蹲下身自顾自忙活起来不再搭理他。

葛青云毫不在意的坐在原地,饶有兴味的注视着马彦彦从不知什么地方掏出一样样千奇百怪、闻所未闻,看了也搞不清有什么用的工具来。

只一眨眼的功夫,他掏出的东西已堆的和他的人差不多高。葛青云忍不住乍了乍舌,盯着马彦彦上上下下打量了十多遍,还是看不出这些东西到底是怎么藏的。不过,他总算弄明白马彦彦的轻功为何会如此之高了。

这时,马彦彦不再挖东西出来,而是坐到地上,拿起那些奇形怪状的工具,一件件仔仔细细的审视。看完了,合用的摆在一边,不合用的随手往胸前一扔,那件东西瞬间便凭空消失。葛青云看得聚精会神、惊叹不已。

马彦彦的动作逐渐加快,有时干脆随手抓起一大把,瞄一眼就扔回身上。饶是如此,仍然耗费了约莫一个时辰方才整理停当。

葛青云盯着最后留在地上的4样东西——一把匕首、一颗药丸、一只麻袋、一捆井绳——整张脸顿时黑了一大半。

“我开始怀疑你是不是存心让我浪费一个时辰,像个傻瓜一样坐在地上看你的表演了。”

马彦彦倒是红光满面,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不用怀疑,我就是这么想的。”

***

葛青云无奈的苦笑着。一个人如果被装进麻袋里,还被捆的像粽子一样动弹不得,那么这个人除了苦笑之外还真的找不出什么能做了。

他的腰带里藏着那柄匕首,袖口中是一粒万蚁丹——据马彦彦讲,中万蚁丹之毒,每十日发作一次,发作时如遭万蚁嗤咬,痛痒难当。而他自己则蜷曲着被装进麻袋里用井绳反绑在马彦彦的背上——小腿紧贴着大腿、大腿贴着腹部,整个身子只有眼睛以上勉强露出袋外。这种姿势当然极不舒服,不仅不舒服还不太容易透气,而且很不好看。可是葛青云此时不仅不恼反倒释然了,甚至还有点得意。

四样东西显然都是为他准备的。要让马彦彦这样粗到不能再粗的粗人想的如此周到,当今世上估计也只有他了。

葛青云没有内功,当然不可能夜间视物。再被这麻袋一闷,顿时只觉得一片白茫茫中时有漫天飞花,星光灿然。

他使劲伸长舌头用力把麻袋口顶开一角,大大透了几口气,才觉得眼前干净了些。再过了会儿,等瞳孔最大限度的张开,葛青云终于看出,面前那一片白其实是中院的墙壁。而间或一闪而过的红光,则是通往内庭的木门。

红光闪动的频率越来越大,不一会儿葛青云看到的便不再是红色光点而是一条红线了。更出奇的是,葛青云紧贴在马彦彦的背上,居然丝毫感觉不到他的移动!若非亲眼见白墙红门自眼前飞过,他还以为他们仍伏在地上等待时机呢。身为“武林通缉榜”上排名第一的采花贼,马彦彦轻功之高自然不在话下,然而会高到这种程度,还是令葛青云着实大吃了一惊。

又过了大约一柱香的功夫,葛青云开始觉得奇怪。庞府的墙就算再长、门再多,也不可能让他们跑上那么久仍不见头。除非……他们自始至终都在原地打转!

葛青云忍不住了,使劲抬起下巴,刚想说话,背后突然一麻,喉头立刻跟着束紧,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别出声!”马彦彦别过头贴在他耳边以传音入密的功夫警告道:“这儿可都是高手,掉根头发就等着被抓!”

葛青云不忿遭人偷袭,心里咕哝着:“难不成你比头发还轻。”

马彦彦却像突然变成了他肚子里的蛔虫,笑道:“算你识货!俺老马的轻功火候,莫说头发,比轻风都轻上三分。”

葛青云不屑的在心里把他数落了个遍,口头上却无法反驳。

马彦彦背着葛青云继续绕着中院的院墙飞奔了约莫盏茶时间,突然停下不动,整个人贴在地上。

葛青云蓦然间被翻成了仰面向天的姿势,眼前被星光耀的一花。尚未回神,马彦彦略嫌凝重的声音急切的传了上来:“别胡思乱想,仔细听我说。庞府别院的格局成回字型,外墙之内是一圈内墙——就是刚才我带着你绕了个把时辰的那圈墙——墙内就是住人的中院。”

葛青云听的异常仔细,突然他发现了一个很不对劲的地方,想问个明白却苦于无法出口。

好在马彦彦这条蛔虫今天特别善解人意:“我刚才特地背着内墙跑就是为了让你看清楚。内墙上共有四扇门,其中一扇边长着一株异常高大的银杏。仔细想想,记得的话就用头敲我两下。”

银杏?方才被他一阵乱转转的头晕眼花,哪还有空留神什么金杏、银杏。葛青云皱着眉头苦思冥想,突然想到似乎有几次在红光闪过的同时隐约见过一点墨绿,莫非……

马彦彦的声音适时传来:“位置大约是在离门一仗半的地方。从你的位置看……该是左边。”

葛青云闻言连忙用力抬头往后撞了两下。

“……拜托,让你撞你还真的撞阿。稍微碰两下不就行了。¥……#—%¥……算了算了,看清楚了就好。

记住!待会儿我送你进去的地方就在这扇门的东边。隔的远了点,门你估计是看不到了,看的见树就成。

内院里接近中心的地方有一座凉亭,离那棵树不远。把你送进去后,我会现身引走守兵……别瞎操心!以我的功力打不过,逃总逃的过……你到了里面,就沿着树和亭子的反方向走。那里有座大阁子,名‘无尘阁’,是庞暧宠姬的居所……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俺老马的料子就这么多了。明日午时,我回来那扇有银杏树的门边上等你。等得到最好,要是等不到……嘿……老马这回就当舍命筹知己,杀一个赚一个,杀两个赚一双!!!

听明白了吗?明白了就再撞我两下。”

说出这番话,马彦彦突然松了口气,心中异常爽利。自从弄丢了葛沉沉後,他还是第一次觉得如此轻松自在,如此豪气干云,如此活的像个男人!!

是了!像个男人!!

他本就是个男人,可这半月来的躲躲藏藏、羞于见人,却让他自己都怀疑起了这一事实。

这他妈的还真不是男人干的事儿!!

好在一切都结束了。这番话出口,证明他不止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还是个义薄云天的男人中的男人!!……至于葛沉沉原本就是被他弄丢的这件事,似乎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

马彦彦心情好的时候总是特别耐心的。他静静的伏在地上,等待葛青云的答复。葛青云也是男人,是个比他更男人的大丈夫。对于这种人,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有能力保全还得靠别人舍命来救绝对是一种比死更难以忍受的侮辱!!

这种人其实活的很辛苦,因为他们爱面子更甚于爱惜性命,而面子通常比性命更不容易保全。很多时候马彦彦很看不惯他这种性子,不过,葛青云若不是这种人,以他“马上飞”的名头又怎会折节下交?人生的际遇有时候实在很难说得清楚。

一顿饭的功夫,葛青云终于沉重的抬起头,狠狠朝脑後砸下去。马彦彦连忙伸手死命捂住嘴角,愤愤不平的把一声痛哼堵了回去。

居然乘机报这种老鼠怨!葛穷酸,你他妈的真不是男人!!!

***

葛青云直觉的眼前一花,人,已从麻袋里脱身,轻飘飘的滚进一片茂盛的矮树丛中。这树不知是那里引来的异种,腥臭刺鼻,混不怕冷,方才入春便长的如此繁密。

马彦彦利落的挥手一拂,点开葛青云的哑穴:“我在内院逛一圈,把人都引到‘春阁’去。你在这里躲着千万别动别出声,等听到人声都远了,再去我说的那个凉亭。那里可以看到无尘阁。小心点,看清楚火把都走远了再过去。见到了无尘阁的主人……别问我长什么样子,我也没见过,总之漂亮的不像话的那个就是了。见到无尘阁的主人一定要第一时间制住她——千万别被她迷混头——逼她服下这颗万蚁丹,事情就成功一半。其余,只能看庞暧到底宠她宠到什么程度了……嘿……反正,明日午时,看你穷酸的造化,要活咱一起活,要死就死一块!明白没有?”

见葛青云点了头,马彦彦一转身就要离开。突然,一双手把他拉了回来,随即往他腰里塞了件冷硬冷硬的东西。马彦彦一愣,下意识往腰间摸去。

“别看!!明日午时,若等得到我,原封不动还回来。若等不到,带着这个去城外十里百柳庄,交给扫地的瞎子,告诉他人在庞府就成。”

“可……”

“别问!照我说的作。到时如果你想帮忙,就留下来,会有人告诉你该怎么做。”

马彦彦回头诧异的盯着葛青云看了许久,终于什么也没说,紧了紧腰带,一腾身,瞬间消失无踪。
马彦彦的身形方才消失,远处立时传来一阵爆喝,紧接着整个别院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葛青云尽量趴低身子,最后干脆整个人贴在泥地上,让那丛不知名的茂密矮树把自己遮盖的严严实实。

他静静伏着不敢或动,甚至连呼吸都控制的异常低微。“这儿可都是高手,掉根头发就等着被抓!”他还没有忘记马彦彦的话。虽然明显有夸大其词的嫌疑,但能被马彦彦称作高手的人,就算再肉脚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何况对手仅仅是自己这个丝毫没有武功底子的常人。如果看到无尘阁之前就失手遭擒,无疑的就算庞暧不跟他计较,他也会被马彦彦笑死。

无数条身影疾风一般从面前刮过,闪动的火光透过树叶依然亮的晃眼,葛青云屏气凝神,双手牢牢抓进泥地里。他很清楚,此刻真的连抖落发丝都能另自己万劫不复。

一刻、两刻……终于,四周逐渐暗淡下来,身边再没有响动。葛青云又耐了一会儿方才微微昂起头,轻轻拨开挡在眼前的树叶朝外望去——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又小心翼翼的伸出整个脑袋环视一周——还是没有。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这样的机会通常不会持续太长时间。葛青云深知这一道理,连忙轻手轻脚拨开树丛,拔腿朝着中间凉亭的方向狂奔!他必须抓紧时间,乘着庞府守卫都处在慌乱之中时到达目的地,否则,他们之中只要有任何一个清醒过来回到岗位上,他就必死无疑!

从矮树丛到凉亭的距离并不短,葛青云终于摸到亭子边的时候他几乎是扑跌上去的。躲在亭子的护栏下狠狠喘上几口粗气,葛青云心有余悸的抚着胸口,忍不住抱怨起了马彦彦。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他放在凉亭里?让他这种老人家胆战心惊的跑上这么老长实在有够要命的。果然采花贼是不可能体谅一个老人贼头贼脑在人家院子里狂奔,生怕被捉住时的心情的。

想着想着,不觉笑了起来。他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要在庞府别院找到一个可以暂时藏身的地方多么不容易,这样想只是为了缓和一下紧张的情绪。他虽然不是什么武林高手,却也晓得保持良好心态的重要性。

待到气息渐趋平稳,葛青云谨慎的站起身,靠在亭柱上。按照马彦彦的说法先回头确定了一下银杏树的位置——多亏庞府守卫们帮忙撑起那么多火把,要不然凭他的眼力要找到那棵树还真有点困难——然后沿着老树与凉亭朝前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那座无尘阁。

葛青云从未到过庞府,当然更不可能见过无尘阁,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事实上任何人——只要不是瞎子——都能一眼就认出它来。它,竟有4层楼高!!除了佛塔、神庙,他还从未见过超过3层的楼阁,实在想让人认不出都难。

这样庞大的阁楼要造到4层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葛青云不禁摇了摇头,大大感叹了一番庞府的奢华。

蓦然,远处传来几声轻微的呵斥,提醒着他现在的处境。葛青云凝神注视无尘阁周围的动静,很快他便发现这段距离实在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就算有人正坐在无尘阁的门口喝酒,他也不可能看得到。时间却已经不多了。

再次望了望无尘阁东北方向火光密集之处——如果没有出什么差错,那里应该就是春阁了。马彦彦把人引去那儿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拖不了多久的,他不能再耽搁了。

举起双手,凑到面前哈了口气,使劲搓了搓,再用上点力拍了拍面颊。葛青云一撩袍子窜出亭外,以他所能使出的最快的速度向着无尘阁而去。

没头没脸一通狂奔,终于,无尘阁就近在眼前。葛青云却突然停了下来,愣在原地。抬起手掌狠狠抹了把脸,却没能抹去一脸的苦笑。

他要抓的人就在无尘阁里,而无尘阁就在眼前,可是……谁来告诉他他到底要怎么进去?!对一个采花贼来说,这根本不是个问题。所以那个超级无脑的采花贼就自以为是的认为他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葛青云还在笑,笑的不仅苦还很瘪。今次若能成功脱险,他一定要捉马彦彦来狠狠打一顿屁股。

边想着边下意识的走到大门前起手推了推。他当然不指望人家会特意把门虚掩,等着他来劫人。不过人在毫无办法可想的情况下,总是会做出些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毕竟,希望再渺茫也总比绝望来的好。

葛青云推着门的时候,心里已经在考虑下一个要先试哪扇窗了。所以当红漆木门应声而开甚至还走出两个人的时候,葛青云的思维依然在窗子上打转根本回不来。好在那两人的惊讶程度似乎不比他稍浅,整张脸木无表情——不是沉稳的无表情,而是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道该做出何种表情。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蓦然,一阵冷风吹过,三人同时一惊。葛青云凭着直觉抢先一步喝道:“混账东西!!不去抓贼,躲在这里偷懒吗?!!”

对方被他喝的愣了愣,仔细看看又想不起是哪号大人物,一时摸不着他的路数。就在此时,春阁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断喝:“在这儿!!抓住他!”

葛青云一听,分明是马彦彦的声音,知道他没事,正逗着守卫到处乱转,心下不觉略松几分。回过头装模作样的狠狠瞪了两个守卫一眼,喝道:“饭桶!!还不去抓人!”

两人象是被他的喝声吓到,不惶多想便躬身一礼腾身追敌去了。

骗走两人,葛青云大大喘了口气,忍不住叹笑道:“这世道,果然还是恶人比较吃香。”

***

葛青云现在的心情好的出奇,好到就算被人当面吐口唾沫也不见得生的起多大的气。

他刚才还在为怎么进无尘阁大伤脑筋,这会儿却已经身在阁中了。突来的峰回路转让他不得不相信——连老天爷都在帮他!(……你想太多了……==|||)

进了无尘阁,又骗走了两名守卫——没有人会蠢到在和宠姬耳鬓斯磨的椒房里放上一大群人免费欣赏的,如果不出意料,这里应该只有两名守卫——剩下的就是找出那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再狠狠心逼她吞下万蚁丹了。

思及此,葛青云颇有些不是滋味的捋了捋胡子。他向来是个很懂得怜香惜玉的人,如今却不得不去逼迫一个女子,无论原因如何,这都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好在他虽然风流,倒还不至于到色令智昏的程度。这种时候,为了自己的儿子,也只有让美人儿牺牲一下了。

葛青云抬起头细细打量屋子的结构,心中思虑着到底从哪一层开始着手。最后,为了不走冤枉路,他还是决定从第一层开始找起。

葛青云把步子放得很轻,每过一扇门必先探查一番。毕竟这么大的屋子,即使没有守卫,也不可能连个使女、仆佣没有。况且……葛青云苦笑着顺了顺须发……使女还能凑合,若遇上年轻力壮的男仆他老人家恐怕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穿过大厅、画堂和一间怎么瞧都搞不懂派什么用的空空如也的小屋子,葛青云颇为意外的在一间比池塘小不了多少的浴池里看到了他要找的美人。

没想到才开始找没多久,美人儿就自动出现,老天爷果然是站在他这边的!(……你……笑的像只喝饱老酒的哈巴狗……-+ -+)

站在轻薄的屏风后,只能隐约看到美人舒服的把头枕在池沿上,似乎是睡着了。葛青云忍不住叹了口气。任凭她九天仙女、月里嫦娥,光看一个后脑勺也就和丑八怪差不了多少。

轻轻摇了摇头,轻轻抽出腰带中的匕首,轻轻朝美人走去。他的所有动作都很轻,也很慢。他本就是个多情的人,更何况现在还有许多事情要想。比如说,匕首到底该贴在美人儿秀美的小脖子上还是诱人的酥胸上才能让她没有钻进水里逃脱的机会……

葛青云想的很仔细很周到,却没有想太多的时间。他已经站在美人的身后了。

美人儿却似睡的极熟,丝毫没有觉察到身后一把亮铮铮、碧惨参的匕首即将贴上她迷人的身躯。葛青云又想叹气了。

匕首已然绕过美人的黑发,它移动的很慢、却很稳。

接下来,这把匕首就将贴上美人被浴水浸的微微泛着红晕的柔嫩肌肤,然后苍白着一张鹅蛋脸(她喜欢鹅蛋脸的女人)抖抖索索的望着他,用那双水灵灵会说话的眼睛哀求他,但是他不得不狠下心肠强迫这个可怜的美人吞下那颗万蚁丹……

匕首已转到美人身前,她却仍未察觉。再接近一点,目的就达成了。只需再一点……

这一点却犹如天渊般遥不可及。

匕首停在美人面前,任凭葛青云使足了全力也再难移动分毫!一只手紧紧夹住了他握着匕首的手腕。

这是一只极整洁的手,没有一处色斑、没有一丝疤痕,连每一枚指甲都经过精心修剪、打磨,比美玉还要光滑。

这却绝不是一只女人的手。

葛青云只来得及看清这只手,整个人就被一阵大力狠狠甩出,猛地撞到墙上再弹回地面。空气混着逆血一同被挤出体外,胸骨折断的声响听来异常清晰。

一只手毫不留情的扼住他的喉管,沉稳、冷淡、不怒自威的男声自头顶传来:“谁派你来的。”

葛青云很想提醒这个男人,这样被扼着喉管是不可能说得出话的,可惜他除了勉强撑一撑眼皮之外再也无力作任何多余的动作。

“想清楚了。我有至少300种方法让一只骆驼开口说话。”

骆驼当然不可能开口说话,这个男人的声音却让葛青云确信,只要他想让那只骆驼说话,那么那只骆驼就真的一定会说话。

葛青云不是骆驼,那300种方法更是一种都不想试,可惜他渐趋模糊的神志却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很好。”

一点也不好!葛青云无奈的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已经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了。事实上他会出现在这里一点也不奇怪,只是自己居然被那个无脑采花贼传染到白痴的毛病,没有想到而已。

传入体内的空气越来越少,葛青云不死心的硬撑开眼——栽在人家手上,却连长相都没看见未免太说不过去了。可惜,他还是只来得及看见那只手。

那只极整齐的手。



番外——上元情系

“阿!!!!”夸张的叫声。

“皇兄,娘娘。”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他们,赵琛有些无措的拉起纱巾遮住赤裸的身子。

“皇上~您看八王爷他……他……成何体统嘛~”李辰妃娇羞的躲进赵澈怀里把脸藏起来,恰到好处的表现出良好的教养。

“琛!太不像话了!”年轻的君王不屑的瞥了他一眼,冷冷丢下几个字。随即转向自己的爱妃,柔情万种的安抚着受到惊吓的美丽女人。

“哼!”望着女人做作的丑态,赵琛直觉的一阵返胃,“怎么?反映那么大?难不成……呵呵~皇兄,你要是有什么困难的话,臣弟这儿还留着些去年进贡的“凝香玉露”……”

“你……你怎么能说出这种……皇上~~”李辰妃“受伤”的愈加窝进赵澈怀里。

“啧啧~”赵琛干脆靠到岸边,整个上身趴扶在岸沿上,沟起嘴角挑出一抹极媚的笑意,“是臣弟多事了。原来娘娘早就深知它的功效……”

“你……”

“啪!!”

……

赵琛缓缓从池底浮上来,不敢相信的抚触着高高肿起的面颊,嘴角边一行腥红的血迹仍在勃勃流出。他……被打了?不,准确的说,是被踢。

“赵琛!注意你的言行!简直丢尽我皇家的脸!”赵澈厌恶的瞪着满脸血迹的弟弟,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过分之处。

乱世出妖孽!赵氏天下会这样连年灾荒,兵祸不断,定然都是他带来的!这个……这个连亲身父亲都会勾引的妖孽!!卑微女人生下的贱种,居然还敢跟正统滴嗣的他抢夺皇位?!哈~早知如此,当初撞见他在干那档子丑事的时候就该一刀把他了结了,而不是仅仅打一个巴掌。

“皇兄,如果臣弟没有记错的话,这望月轩是先皇赐予母妃的。”赵琛惨白着脸,却仍强逼出一丝笑意,“从几时起,在自家院子里洗澡也成了丢尽皇家脸面的事了?”

“……”赵澈皱了皱眉。琛的母亲……似乎是有这么回事……

“皇上~您不是答应要把这间院子赏赐给臣妾和即将出世的皇儿吗?皇上~~~”

“恩。朕已经下旨……”

“皇兄!”赵琛不敢相信的看着自己的兄长,“请开恩!这是母妃唯一的遗物!”

“……”赵澈似乎犹豫了一下。

“皇上~”李妃一见势色不对,连忙偎了上去,“您答应臣妾的~况且……金口御言怎么能说改就改呢?皇上~”

“……琛,你以后不要来了。”

“皇兄!!”

“宫里的妃子何止三千。每死一个都要留下间别院当遗物,让新妃居于何处?不必再奏,就这么定了。”说完,搂着爱妃头也不回的走了。

赵琛独自站在渐起寒意的池水中,抚着火辣辣的脸颊遥望着一对碧人离去的方向,成串的水珠从未干的颊上滚落……良久,他笑了,“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

“王爷,”忠心的小太监何瑞,忧心忡忡的望着浴池的帷幕——八王爷已经在里面泡了一下午了,怎么……“王爷……王爷?王爷您没事吧?王爷?王……”

“好了!你要絮叨到什么时候?”实在受不了他的恬噪,赵琛懒懒的跨出浴池,何瑞急忙赶上去为主子擦拭身体。

“王爷……奴才……奴才想跟您告个假……”何瑞小心翼翼的观察着主子的神色,生怕惹他不快。

“噢?”赵琛挑了挑眉,似乎对这个话题有些兴趣。

“是……是这样的”小太监吞了口唾沫,大著胆子说下去,“今儿个晚上是上元灯会。奴才想……想……想回去看看家人……”

“你还有家人?”

“有,人生在世,谁能没个家人的?只是奴才家里穷,不得已才卖进宫来净了身子……”似是说到了伤心处,小太监的声音越来越低。

“上元灯会……”

“王爷?”

“好吧。准了。”

“谢王爷恩典!”小太监高兴的只差没撞上房顶。

***

赵琛卸下一身华贵的袍服,从箱底翻出那件从没有穿过的天蚕丝衣。天蚕丝衣——当年番邦进贡的诸多贡品之中,赵琛一眼就看中了它。这也是唯一一件他主动开口向父皇要下的东西,老皇帝当下不顾众妖娆们百般纠缠怨妒,毫不犹豫的便赐了给他——当然,他的赏赐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那是一件纯白的长袍,很长,直拖到脚面。或许番族都偏高吧,这件丝衣实在长的离了谱,女人家穿了只怕会把自己绊死。幸好他是男人,幸好他不矮——事实上,他的身材算得上高挑健硕。只可惜骨架不够宽阔加之无论如何曝晒都依旧莹润的肌肤,总与人柔弱的错觉。

这种样式的袍子,也就是后宫嫔妃们在侍寝时穿的,对于堂堂的王爷实在没什么用处。

但今天……赵琛看着镜中印出的自己。身体在缀满飘纱的丝衣下虚虚渺渺的,丝毫看不真切。如瀑的乌丝披泻在雪白的丝衣上,有生命般的随着微风流动着。没什么表情的脸孔居然显露出无比的高贵与圣洁!圣洁?呵呵~别开玩笑了。这个词不可能和他有仍何关系。赵琛自嘲的斜勾起嘴角,满意的看到镜中人被一个妖艳的俗物所取代。呵~这才像他嘛~

***

华灯初上,街上的人反倒多了起来。连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宦门千金、富家小姐也都一个个小团扇遮脸,羞羞答答的让丫头牵着看灯来了。喜的一大群纨绔子弟成群结队的上前调引。笑骂嗔怨间,倒也别有一番趣致。

赵琛戴着个大斗笠,悠哉游哉的挤在人群里,向不知什么地方涌去。在这里,他感到抛下了一切的轻松。没有人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任何人。哪怕百无聊赖的吼上几句,惹来无数侧目又何妨?花灯撤下之后,擦身而过,从此再没有交集。

这样轻松的夜里,依然有人为了生计忙碌着。小贩们都赶在这晚来狠赚一笔,好贴补家用。赵琛好奇的一滩接着一滩逛着。好多东西他都很喜欢,可惜没带个人出来帮他搬。他有些后悔准了何瑞的假了。

“姑娘,来串糖葫芦吧。”看看那张苍老的遍布皱纹的脸,突来的好心让他决定原谅这个无知百姓的冒犯。接过糖葫芦,随手丢下一锭十两重的纹银,在老人几乎痛哭流涕的千恩万谢中,朝着前面人潮涌动处去了。

从小,总有人送他东西。父皇赏赐的,下臣孝敬的,妃嫔们讨好的……可惜,不是多如繁星,就是更本用不上的。他倒宁愿有人能送他一根从没有尝过的糖葫芦。

“娘~女儿挤不动了~算了吧,您要烧香咱们改日再来。”

“傻女儿啊!娘这都是为了你!太阴娘娘只有在上元灯会这天会下降太阴庙显灵的。乘今天上柱香,让娘娘保佑你越长越水灵,将来找个如意郎君。”

“娘~~~~您瞧您~~~这太阴娘娘有那么灵验吗?”

“呸呸呸!!快不许胡说!娘娘听见该生气了。太阴娘娘是天上最美的娘娘,你只要诚心拜她,她就会让你也变得美美的。”

“呵~”赵琛随着人群涌到被围的水泄不通的太阴庙前,好笑的听着一个个关于太阴娘娘的传闻。最美的娘娘……呵~倒要见识见识……

赵琛突然动了玩心,捡了个庙后较僻静的角落,一个腾身翻上三楼太阴殿。坐在红漆的护栏上,赵琛不无失望的叹了口气。这座太阴娘娘的雕像蒙着面纱,但从露出的部分不难看出,她——美则美矣,但并没有到令人惊艳的地步。像这样的姿色宫里面随手一抓就有一大把。不过,这些百姓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能做到这样也不容易了。

赵琛有些扫兴的转而回过头去欣赏夜景。天上不见月亮,地上的灯光反倒愈加迷茫惑人,加上时不时窜起两层楼高的烟花爆竹,好一付欣欣向荣的人间景象。
看灯火看的迷了眼,他下意识举起袖子来抹,一不小心,手里拿着的半串糖葫芦掉了下去。

“啊!”赵琛一心急,也顾不得什么大庭广众之下,轻轻一跃,一式“落叶飘雪”飞出太阴殿。在半空中出手一捞稳稳接住糖葫芦,顺势一扭,毫不借力的“飘”回三楼的护栏。可惜,忙中有乱,救回了糖葫芦,却没能保住头上的斗笠。

坐回漆栏上的赵琛正在嘟哝着“日子过的太舒坦,功夫都退步了”,忽听得楼下震天介喊着什么“太阴娘娘”。怎么?难不成,还真的显灵了?下意识往街上一看:“啊……”赵琛愣住了。

灯火通明的街道上,黑压压的跪满了人。连做买卖的都丢下摊子不顾,挤到太阴庙前朝天叩拜……噢,或许不是朝天,是朝着……他?

赵琛震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有趣,太有趣了!!第一次被人当神拜。虽然从小就见惯了卑颜曲膝之徒,但那些人跪的都是他的权位、他的得宠,从没试过被人诚心诚意的拜过呢。玩的兴起,他干脆撕下一片纱巾,扔向疯狂的人群,看着他们不怕挤破头的奋力抢夺。“呵呵……”真是太有趣了!

蓦然,一阵诡异的战栗感从后颈蔓延开来。赵琛警觉的意识到这是一道目光,而且是一个高手的目光。散了玩兴,他谨慎的缓缓巡视四周,寻找那个可能意图不轨的人。

找到了!街市上的人全都挤作一团趴在地上,只有他站的笔挺。会站的那么突出就绝不是刺客,赵琛安下心来,颇感兴趣的转过身与他正面相视。

“啊!”倏然一惊,赵琛险些从栏杆上跌下了。这个人是……皇兄?居然被他撞上了,下次见面又不知要受到怎样的羞辱。赵琛惨白了一张俊脸,苦涩的想着。赵澈一直不动如山的站在那里望着他,看不出是什么表情。赵琛却觉得如坐针毡,他确信兄长平静的外表下正隐藏着对他的鄙薄与嘲弄。他甚至以为听到了刚毅的薄唇中吐出的尖刻话语:“下贱!”

再和他对视下去,自己一定会发疯的!赵琛一踏漆栏,腾身而去。刚升上半空,突然一股强大的拉力生生阻住他的去势,赵琛身在空中无处着力,只有无奈的随着它往下掉落。

没有砸向地面,而是笔直撞上了一堵肉墙。真硬!!赵琛皱了皱眉,压下想揉一揉背部的冲动。他有些好笑的发现自己还是满冷静的。

那堵墙紧紧搂着他,落回三楼的护栏。谁都没有说话,谁都没有动。良久……

“太阴……娘娘?”

“……”赵琛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这个声音,打死他都不会错认!呵~怎么?等不到下次见面了,打算就这样当重羞辱他吗?呵呵~好吧,无所谓!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他接着就是!反正……早就习惯了……

“你就是……天上的月神……太阴娘娘?”

“?!!”这是什么情况?难道……他……没有认出来?不……不可能的。一定又在使什么花招。一咬牙,赵琛转过身,冷冷的看着他。想骂就痛快点骂,别在这里装糊涂!

“……你在生气。”赵澈轻轻簇着眉,举起一只手想要温暖她冰冷的面颊,犹豫了半晌终还是放下了,“是气我误了你回去的时辰吗?”

“……”他看到了什么?这种眼神……只有在他看着宠妃的时候才会有的。他是当真没有认出来吗?

“皇上!!!”突然,随着一声爆喝,上千名御林军涌上街道,把四处堵的水泻不通。

“臣等护架来迟,请皇上恕罪!”领头之人滚鞍下马,大声领罪。身后的将校们也一一效仿。只苦了无知的百姓,傻愣愣趴在地上,不知是拜神好还是拜皇上好。

赵澈不耐烦的沉下脸,冷冷抛下一句:“宵禁!”

***

人潮都被驱散了,冷冷清清的太阴庙里只有两人围着暖炉相依而坐。

赵琛觉得他快疯了……也许是赵澈疯了……天晓得!说不准是老天爷疯了!!赵澈居然真的没有认出他,居然真的把他当作什么太阴娘娘,居然还决定在这个四面串风的太阴庙里陪他(天知道谁陪谁)待上一晚!见鬼的,他是襄王神女的书看太多看到随便抓个人就当成女神吗?!!赵琛扳着脸拨弄着火炉,心理乱哄哄的什么头绪也理不出。

“……娘娘……太阴娘娘?”

“?!”这个……对了,是在叫他。赵琛无奈的转过头。

“…恩……朕可以唤你……月儿吗?”赵澈深情的望着眼前的月神,不觉沉迷其中。见惯了宫里众妖娆的浓妆艳抹——甚至连侍寝的时候也满脸胭脂,致使他至今都未曾碰触过女人脖子以上的部位。

她不同!如月光般清幽,点尘不染。素衣散发,毫无奢华,连最简单的一支步摇都没有。她就是太阴娘娘?是的,一定是的!人间不会有这样的女子。虽然她缥缈掠空的靓影也可以解释为……轻功?但是他愿意相信,眼前天仙化人,直欲融入月光中去的女子就是传说中的太阴娘娘——天上最美的娘娘。

“……”赵琛被他突如其来的温柔弄的不知所措,硬是把一句想要解释的话吞进肚里。

对于他,这样的温柔是奢侈。多少年来,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却连正眼都没有给过一个。他要皇位,他双手奉上;他要军功,他就挑起南疆叛乱,再亲自出兵助他平叛;他要排除异己,他就一肩担起谋兄轼弟的罪责,帮他铲除一切可能威胁到皇位的人;他要……他要什么他就给什么,然而,换来的却是无止境的羞辱与践踏!

他自认要的不多。一抹担心的眼神,一句关怀的问候,哪怕是做给人看的,予愿……足矣。然而……呵~那个残酷的人啊,连一点施舍也吝于付出。

“你生气了吗?不喜欢朕这样唤你吗?还是说,朕……冒犯你了吗?”一直得不到回答,赵澈有点尴尬的扯扯嘴角,期盼的眼神却未曾离开过“月神”。

“……”迷惑于期盼已久的柔情,赵琛自暴自弃的摇了摇头。一夜也好,就让他沉迷一次吧。明早太阳升起的时候,一切也将烟消云散。

“那你是答应了?”赵澈的眼里闪着光,小心翼翼的问着。

“……”又点了点头。他不能说话。

“哈~月儿……朕的月儿!”赵澈喜出望外的一把抱起她转了个圈,坐回火炉边,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赵琛不适应的挪了挪身子,这回赵澈没有退让,反而搂的更紧了。

“月儿,你喜欢这里吗?这里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改天朕带你去吧。人间不比天上差的,这儿什么都有。只要你想要的,朕都可以帮你找来。对了!这里还有很多名山圣水。像巫山啊,巫山神女你一定认识吧?当年楚襄王……”

“……”哎……果然是这样……

***

一整晚,赵澈都在讲山、讲水、讲历史,赵琛有些昏昏然的听着这些早就背的滚瓜烂熟的东西,他从不知道冷漠、严谨的大皇兄居然有那么多话题能讲。

好景不长,嘹亮鸡啼打散了一室温馨。赵琛首先清醒过来,撇下尚愣在原地的赵澈一个腾身,迅速窜出楼外,消失在迷蒙的晨光中。

“你要回去了吗?今晚能再见吗?……那明天呢?”身后隐隐传来赵澈的喊声。

明天?他们会有……明天吗?


02

“王爷!!谢天谢地,先帝爷保佑!您总算回来了。奴才……奴才……呜呜……”

“一大清早的,闹腾什么呢!”赵琛略皱了皱眉。一晚上没睡,最经不得吵。

“王爷……呜……您这一夜……呜……一夜未归,身边又没个伺候的人,奴才……奴才……呜……”

“啧……你是要哭还是要说话!”

何瑞连忙抓起衣袖往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王爷,奴才……奴才这是担心您呢。”

“担心把我弄丢了,脑袋就保不住了?”

“王爷!天地良心,奴才……”

“好了。”赵琛不耐的打断他,“知道你忠心。吩咐下去,备水,本王要沐浴。”

“是是是。早备好了,就等您回来呢。”

***

挥退了一干侍浴的宫娥美婢,赵琛把自己深深埋进微烫的药汤中。大冬天的,又吹了一夜凉风,这无疑是最大的享受。想来,那个硬拖着自己冻了一夜的人,现在也正享受着香烫美人吧……

“呵~~~”忆及昨日种种,赵琛不禁苦笑起来。一天前若有人告诉他,当今圣上,先皇的长子赵澈是个堪比楚襄王的多情种子,他必然嗤之以鼻。如今……呵~

赵琛挪了挪雍懒的身子,让药气溢过嘴角的笑意。昨夜……似梦似真,如同眼前飘浮动荡的水雾,朦朦胧胧,丝毫瞧不真切。

母妃身子弱,产下他后就归天了。记得很小的时候,谁都不搭理他、瞧不起他。要不是还有个忠心耿耿的老嬷嬷护着他,赵琛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母妃红杏出墙,跟人私通的野种!

突然有一天,一切全都不同了。先是父皇的专宠,然后,一下子所有的人都跑来巴结他,讨好他,把他捧的比天还高,比星星还远……从那时起,会板着脸和他说话的就只有一个人——大皇兄,赵澈。

在赵琛幼小的心里,赵澈是个一板一眼、不拘言笑的人。完全是那种古书上写的长兄的样子。所以,虽然大皇兄从不给他个好脸色看,小小的赵琛依然很尊敬他,甚至有些粘他。那会儿,他还小,很多事看见了却未必明白。

后来,赵琛长大了,也看懂了许多事情。譬如,弟兄们背书的时候,大皇兄都会递条子过去;譬如,他从没收到过条子;譬如大皇兄偶尔也会和大家一起斗斗蟋蟀、笑闹一番;譬如每回自己一出现,他就立刻起身告辞;譬如……那时,他知道了,或许大皇兄并不喜欢他。或许……还有些讨厌他……他问过自己无数遍,究竟那里惹大皇兄讨厌了。他还尝试着改了许多小毛病。可惜,显然都没到点子上。他很急,但也无可奈何。

皇宫里的日子无忧无虑,很快赵琛就满了16岁,父皇开始让他接触一些军国大事。他努力的把每件事都办的妥妥帖帖的,赢得了父皇更多的欢心,只是……大皇兄似乎反而越来越讨厌他了……

渐渐的,他开始明白大皇兄讨厌的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得宠、他的才能。他忽然惊慌的发现,大皇兄或许永远都不可能喜欢他,永远都不会像对待其他弟兄一样待他。他无法置信的了解到,一直以来自己所苦苦追寻的东西却是唯一注定得不到的……自从12岁那年,第一次见到父皇那时起,就注定了他们一世相争、水火不容的命运。

他知道他该放弃了,可是有些东西并不是说放手就能放得了的。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多年来一个孩子单纯的不服输、不死心,已经演变成生命的一部分,如同吃饭喝水般最平凡却又必不可少的东西。现在才来要他放弃?呵~为何有人劝他放手,却没人告诉他该如何放呢……

赵琛昏沉沉的更偎进热汤里,他突然喜欢上了这种晕晕乎乎的感觉。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放纵自己去相信昨晚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不是自己飘飘然的妄想。但是,明天一早他就将强迫自己记起,这的确只是妄想……不然,要他如何若无其事的再次面对皇兄嫌恶的眼神。

池水似乎越来越热了。透过层层雾气,赵琛又看见了太阴庙,看见了他们相拥而坐,看见自己幸福的依偎在皇兄身边听他讲巫山神女的故事……

巫山神女……朝为云,暮为雨……呵呵~得遇神女的究竟是谁?是皇兄赵澈,还是他……赵琛?他迷惑了……

***

“呜……”尖锐的闷痛逼出喉头,只余下一声呜咽。

“王爷……王爷醒了!!王爷醒了!陆太医,陆太医……”

“王爷醒了?王爷……”扒在桌子上打瞌睡的陆太医连忙赶到榻边,起手探了探赵琛的额头,又号了会儿脉,终于长长舒出一口气,“噢……幸好幸好……”抹一把冷汗,自己这颗脑袋算是保住了。

“陆太医,别光是好啊,这……怎么样了?”

“噢,王爷的烧已经退了,没什么大碍。不过脉象还虚着,仔细调养几日就没事了。”

“老天爷保佑……老天爷保佑……陆太医的去寒散真是绝了!不到5个时辰热就退了,要不,还不得烧上个4、5天的。”

“公公缪赞了,那是……”

“何……咳咳……何……瑞。”

“王爷!您别起来啊!快躺下,快躺下。”

“本王这是……咳咳咳……怎么了……”赵琛的声音微弱的连他自己都快听不清了。

何瑞连忙替他上下抚着胸口顺气,“王爷,您没事儿的。就是昨晚上受凉,染了风寒。多亏陆太医自制的去寒散,退了热,已无大碍了。”

“风寒……昨晚……咳咳咳……”原来,一切都是……真的……吗?不是梦……不是……呵~这么说来……天寒地冻的,吹了一夜凉风,不病才有鬼呢。这个陆枝忠平日里浑浑噩噩的,真要用时,倒还有些本事……

突然!赵琛不知哪来的气力,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一把揪住陆枝忠的领子,“这去寒散是……咳咳……是御药间那儿拿来的吗?”

“这……王爷,您……”

“快说!!!咳咳咳……”

“王爷保重!这……这是臣近日才参详出来的方子,还没来得及上报太医院呢。王爷您……王爷!!王爷您不能下床啊!王爷!!!”

“住嘴!咳咳……”

“王爷!”

“陆枝忠,你的去寒散还有剩没有?”

“有,还有一大半呢。”

“都拿来。”

“是。王爷……您是要……”

“少废话!没你们的事。”

“诶……王爷!您不能出门啊!王爷!!”

***

“哟~这不是八王爷吗?王爷千岁,千千岁~”那把阴阳怪气的嗓子,整个皇宫里也就只李辰妃能受得了。他怎么会在这儿?难道……抬头望见前方烛火通明的屋子隐约映照出一对依偎的人影,赵琛不禁一阵晕眩。哈……自己这是来干什么的?人家的身子骨可健壮着呢!哪里用得着他来多事!哈哈……哈……

“咳咳咳……”隐隐传来的咳嗽声硬生生打消了他就此打道回府的念头。来都来了,就把药放下再走吧……何况……自己究竟在气些什么?人家夫妻恩爱是天经地义的事!一直以来不都是如此吗?今儿个怎么就受不住了?!

“奴婢拜见王爷~”见赵琛没有理他,王顺不死心的又挨近了些。

赵琛依然没有看他一眼,径直朝面前的御书房走去。谁知,王顺居然一步跨过来挡住去路。

“王爷慢走~嘿~王爷这是要上哪儿啊?”

“放肆!!滚开!咳咳……”

“奴婢这可是好心呐~咱们娘娘这会儿正在御书房侍驾呢~王爷您……嘿~您就别跑去自讨没趣了~”

一个奴才居然飞扬跋扈到这种地步!赵琛病的迷迷糊糊的,又正憋着一肚子火没处发,闻言一脚踢的他倒飞出去,笔直撞开了御书房的门。

“没长眼的奴才!!你是个什么东西!狗仗人势!本王若要杀你,便是皇上也保不住!!”

“放肆!!”赵澈一拍御案,怒极的把整桌奏折、宗卷全都掀翻在地上,“赵琛!你是越来越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皇兄……”看见满面怒容的赵澈,赵琛才惊觉自己闯了多大的祸,“皇兄我……”

“皇上~~~”李辰妃见他当面打了自己的人,分明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连忙上前告状,“您看八王爷他……”

“住口!!出去!!”

“皇……皇上……臣妾……”

“出去!!别让朕再说第三遍!”

李妃显然从未见过皇上对她如此凶悍,吓的一句话也不敢再说,忍着眼泪跑了。

“皇兄……”

“你来干什么!”赵澈的语气稍稍缓和了些,赵琛却觉得他的话比外边的天气更冷。

“皇兄……臣弟是来……”

“既然早上称病不朝,你现在还来做什么!”

称病不朝?为什么是称病不朝?为什么他从来都没想过自己是真的病到下不了床了?呵……动了动已经快被冻僵的手指,赵琛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悲哀……何必呢!这是何必?!!早知道了等着他的只有被践踏、被羞辱的命运,为何还不死心?!!为何还奢望着他的温柔?!!那是穷尽一生都不可能得到的……

“朕已下旨把西北的兵权交给庞援,你不必再多费唇舌了。”

“什么?!!咳咳咳……皇兄!西北边陲,关系重大!他庞家狼子野心……”

“够了!!赵琛!你,身为皇子,不思为国招贤纳士,反而忌贤妒能,三番两次出言中伤朝中大臣!你,太让朕失望了。”

“皇兄!我……”

“你不是有病吗?那就回去歇息上三五个月,朝中的事不必再费心了!”

“皇兄!!请听臣弟一言……”

“来人!送八王爷回府。”

“是!八王爷请!”

“皇兄!!”

赵澈厌恶的瞥了赵琛一眼,转身走进御书房,把门重重的关上。关的密不透风。

赵琛愣愣的望着金粉朱漆的大门,心再次沉到了谷低。或许关上的并不只是门,还有……自己的心,以及两人间仅存的一丝羁绊……

***

赵琛完全不记得是怎么回来的了。只知道再次醒来的时候,何瑞又在哭哭啼啼,而距他上次入宫已经整整3天了。

赵琛的身子更差了,又昏迷了太久,只能坐在床上喝点稀粥。

“呜……呜……呜……”

“够了没有!怎么每次本王一睁眼就看见你在哭!”

“呜……王爷……呜……奴才这是……呜……担心您阿……呜……”

“吵死了!!闭嘴!”

“噢……您别生……生气。奴才不……不哭就是……是了……呜……”

“哎……”

突然!

“圣旨下~”

圣旨?赵琛愣了一下,连忙让何瑞扶着下地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番帮土播年来招兵买马四处征讨,经查证,确有不臣之心。酌八贤王赵琛帅军10万征讨,彰我大宋国威!所经之处,西北各镇兵马听随征调!钦此。”

***

“王爷!!这……这您可不能去阿!!土播和咱们大宋又不挨着,鞭长莫及阿!况且……西北诸镇的兵权可都在庞家手里捏着,这……这不是摆明让您去送死吗?!!王爷,不能去阿!!就跟皇上说您病了,哪儿能打仗阿!!王爷……王……”

“住口!妇伺不得干政!”

“王爷!您……”

“替本王把东西收拾收拾。”赵琛面无表情的翻看着连同圣旨一起送来的布兵图,“明早就出发。”

“王爷!”

“去。”


03

负责打扫御书房的小太监最近发现了一件新鲜事——皇上突然迷上了水墨丹青。

其实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只不过,过去万岁爷只对山水画情有独衷,可现如今却迷上了美人图。这还不打紧,他又特地从翰林院调来了去年的状元郎司徒编修专事指点画技。皇上对仕女图的痴狂几乎到达了让人害怕的地步。他每天除了早朝、处理政务之外,就一个人闷在御书房里作画。四面墙上,能挂画的地方都被挂满了。似乎连后宫里娇滴滴、软绵绵的娘娘们都比不上这画有魅力。

说来也真蹊跷。有一次,他趁着皇上早朝的时候偷偷眇了眼墙上的美人……这……这不是……八王爷?!!小太监不相信的使劲揉了揉眼睛……噢,看错了!这哪是什么八王爷阿,分明是一位烟火不染、罗袜出尘的天仙美女嘛!跟贤爷那种妖异到让人有点胆战心惊的感觉简直是天壤之别。他就说嘛,当今圣上和八王爷从先皇时起就一直是水火不容、相看两相厌的死对头,这件事休说是宫里,只怕全天下都知道了,皇上又怎么会给贤爷画像呢!小太监狠命拍了拍自己的头,傻笑两声——大概又有新娘娘要入宫了。不过……忍不住又看了眼画像……这位新娘娘长的和贤爷还真像阿……

***

重新翻修过的太阴庙里异常奢华,四周的廊柱全都换上金镶玉嵌的上等红木,垂挂着只有皇家可配用的鹅黄帷幕、滚金流苏,就连月神像都用整块寒玉重塑过,比过去那尊不知美上多少倍。

赵澈独自坐在正对着神像的竹席上。如同过去六个月一样,备上一小桌清雅的蔬果酒素,摆上两副杯筷,正襟危坐,耐心的等候着。

半年了。他每到黄昏就沐浴更衣,带着一身清爽赶来太阴庙,履行当初的誓言。

***

“今晚能再见吗?”

她没有出声。是自己的要求太过分了吗?

“那明天呢?!”

已经看不见人影了,依旧没有得到回应。对了,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忙,怎么能强求呢。

“那么2天后?……3天?……一个月?……一年?!!……无论多久,我会一直等下去的!!!”

还是没有得到答案,她……听见了吗?呵!她是月神,怎么会听不到呢……

***

一天,两天……五天……十天……一个月……三个月……六个月!!

转眼,半年过去了。她,依然不见芳踪。起初,赵澈想天下间有这么多太阴庙,会不会是她……迷路了?于是他命令禁卫搬来了上元那晚用过的火炉,彻夜燃着。头两个月还没什么,到了4、5月,快入夏了,百姓们都忙着避暑,赵澈却依然故我的整夜靠在火炉旁不肯或离。伺候在庙外的禁卫们急的没法儿——皇上要是有个好歹,他们谁也吃罪不起——亏得有个机灵的,想出来在皇上身后摆上个油鼎,里面用冰窖里的积年老冰填满,总算勉强撑了过来。

赵澈从不知道“等”的滋味竟是这样难熬。从小,他要什么就立刻有一大群人献媚的抢着送上。偶尔耽搁了一刻两刻的他就大发雷霆,不处死几个决不罢休。如今……呵~等待几乎已成为生活的目的。或许人就是如此,先皇在时,最垂涎的皇位现在拿到手了也不过如此。有时他不禁会想,若当真得到了月儿,每日里耳鬓厮摩,自己还会恋她如初吗?他不知道。

“皇上,该早朝了。”

望了望窗外逐渐泛白的夜色,赵澈又一次失望的起身整理衣袍。再望一眼宁静依然的月神像,没落的笑了笑,不知何时才能等的月移美人来。

***

“皇上!您不能再吃这些了!”忠心的老陈琳实在看不下去了,冒着砍头的罪责闯进万寿宫——皇上为2个道士新建的丹房。

“陈琳!让开!”

“皇上!!请听老奴一言吧,皇上!”看着沉迷于丹药、日渐消瘦的皇上,陈琳心酸的老泪横流“这东西坑人呢,皇上!吃不得,吃不得阿!!”

“来人!把他拖出去!”

“皇上!皇上!!!”老陈琳死命抓着赵琛的脚,哭的悲天惨地。侍卫们几乎掰断了他的手指,才勉强把他拉出万寿宫。

听着老陈琳撕心裂肺的哭骂,赵澈不禁苦笑了两声。陈琳说的他都懂。他或许糊涂了,但并不昏庸。古来多少君王妄图长生不老、得道升仙,却从不见有哪个活过50的。他从不认为成仙有什么好,与其到天上与人为奴,不如在人间当他一呼万诺的九五至尊!现在他依然这样认为。但……他实在等得太久了,他不想再等了!!

看了眼手里刚出炉的丹药——这是最后一颗了。颤巍巍的把药送到嘴边,只是这样一个动作已经累的头晕目眩,喘息不止。呵~这次只怕是真的“不成功便成仁”了……

“住手!!”突然,有人冲破重重护卫,径直闯入万寿宫。赵澈尚未看清楚,就被来人一掌拍掉了手中的丹药,“你疯了?!!这种东西怎么能吃!!!”

这声音……赵琛!又是你!!为什么每次都和朕作对!!为什么没有干脆点死在西北的战场上!!!

赵澈怒不可遏的挥起一掌打向赵琛的面颊。

早已料到的赵琛认命的闭上眼睛……

等了许久却依然没有感受到预计的痛楚。赵琛缓缓睁开双眼……

赵澈紧紧盯着赵琛,一脸不敢置信的神情,举起的手硬生生停在空中。见他许久都没有动静,赵琛有些不安了,“皇兄?你……你还好吗?”

赵澈没有回应。

赵琛试探着碰了碰他高举着的右手,“皇兄?皇……”

蓦然,赵澈一把反扣住赵琛,有些骇人的瞪着他。颤抖着的双唇张开了又闭上,好几次。良久……终于吐出2个字,“月儿……”随即昏倒在地。

***

整整3天,赵琛片刻不离的守在龙榻边。离开半年,这个都城改变了太多太多。

苦战6个月,得胜归来,却没有得到皇上的接见,甚至说什么病了,只派了个传旨太监来口头上慰劳一番。病了?呵~好吧,他说病了便病了吧,真要见到了,自己还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呢。对于这样的待遇赵琛早就有了准备,然而……当真遇到了,苦涩的滋味依然刺的他气血翻涌。

回到南清宫,爱妃荻氏已经身怀六甲,这倒算得上是一个不小的惊喜。要做父亲了……直到把爱妃哄去睡了,舒服的泡在池水里,赵琛还是在想着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王爷……”

“恩……”赵琛懒懒的应了一声。时间真的会改变许多事情。连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算得上没大没小、胆大妄为的何瑞,曾几何时,说起话来也这样闪闪缩缩了。

“王爷……您……您有空就派人送点东西去给庞家和刘家吧……冤家宜解不宜结阿……”

“何瑞?”赵琛不可思议的转过头。他知道人都会变,但没想到短短半年连自己最信任的人都会变成这样。

“王爷……”看懂了王爷的责难与失望,何瑞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的跪倒在池边,“王爷……以前有您顶着,奴才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可您这一走……奴才……奴才还得活命阿!王爷……”何瑞泣不成声的猛磕着头,都快把地砖砸碎了。

“哎……起来吧,本王不怪你。”

“王爷……”何瑞闻言反而磕的更用力了,“王爷,奴才何其有幸跟了您,下辈子就是当畜生,奴才也知……知足了……”

“好了,起来吧。”

“王爷,”何瑞仍然跪着,“刚才那番话奴才知道您不爱听,但是奴才不得不说阿!自从您走后,皇上身边再没个能说话的人,五王爷和十六王爷又都是不管事的主,现在皇城里的兵权几乎全都落到了庞、刘两家手里。宫里边刘娘娘又怀了龙种,倘若生下皇子……王爷,您和庞、刘两家向来势成水火,他们早就视您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皇上现在的身子……哪天要是有个好歹,您……”

“你说什么?!!”赵琛猛地从的池子里站起来,“皇上他怎么了?!!”

“皇上……皇上他听信两个道士的胡言乱语,建了个万寿宫,成天服食丹药,把身子给……王爷!!您要上哪儿去?!衣服!!您还没穿衣服呢!!王爷!”

赵琛随手抓了件浴袍胡乱套在身上,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就披头散发的笔直赶往万寿宫去了。


04

“皇上……皇上醒了!皇上醒了!”

依在龙榻旁浅睡的赵琛,闻言忙转身望去,“混账!看清楚了再叫!”

“奴……奴才该死……可是,刚才明明看见皇上的眼睛动了一动……”

“……”赵琛再次俯下身仔细的看了看,依然没有动静。但小太监的神情甚是坚定,又不似错看。“宣太医。”

“是。”

小太监出去才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把胡太医领了来。八成是早就候在外边的。

胡淼镡今年已经六十有五了,是宫里最老的太医,总理太医院。毕竟是学医的,老归老,却依旧耳聪目明。他走近龙榻,只看了看便转向赵琛深施一礼,“禀王爷,皇上已无大碍,约莫一柱香后就要醒了。老臣这儿再开副泻毒、补血的方子,不出一月便能痊愈如初。只是这丹药……”

“本王自有理会,你去吧。”

“是。”胡淼镡人老成精,闻言哪还有不明白的,心满意足的乖乖躲到一边写方子去了。

“你……”

“奴才李友鑫。”

“恩。李友鑫,传本王旨意,把万寿宫连同那两个道士一块烧了。”

“王……王爷,这……这万岁爷醒了若是……王爷开恩呐!!”小太监吓的跪在地上直磕头。

赵琛不无厌恶的看了他一眼,早知道该调陈琳来这儿的。无奈,就着给胡太医预备的笔墨写了封密函,“送去给征西将军。”

“是,是。”小太监得了密函逃命似的跑去送信了。

转过身,胡太医还在那儿细心推敲他的方子,估计刚才的事他一定“没看见”了。龙榻上,皇上已经开始不安分的挪动着身子,想来离醒不远。

有胡太医在此,不用担心了。他,也该走了。皇兄在昏迷前……叫他什么?月儿?!不,不可能!!当初,两人如此亲密的相处了一整夜都没有被看穿,现在怎么会……是丹药造成的幻觉吧,一定是。赵琛不知所措的拼命找理由安抚自己。

不能被认出来!怎么可以这样轻易被揭穿!!襄王神女,华美却可悲的梦。赵澈的梦,也是……自己的梦。两人共同拥有的梦,此生……唯一的梦。如果连这场梦都破碎了,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呢……

走吧……远离皇宫,远离……他。

“王爷要走吗?”原本埋头在药方里的胡太医突然拦在面前,“请恕老臣直言。一会儿皇上醒了,若坚持不肯吃药,还是要服什么仙丹,闹将起来,这儿的公公、侍卫们……哦,再算上老臣,有哪个能拦得住的?又有哪个敢拦呢。王爷,您……就开开恩,多担待着点儿,臣等铭感五内。”

“……”

怎么连逃走都这么难呢……

“不过,您……是不是也加件衣裳?”

“阿……”赶着出来,连衣服都……这身披头散发的装束实在不成体统。

***

赵琛出得养心殿,何瑞早就捧着替换衣物等在殿外了。看他两眼通红的模样,想来自己入宫同一天他就跟来了吧。

“王爷!”何瑞原本站着打瞌睡,一听见有人出来,什么美梦都震飞了。再一看正是自家主子,喜的赶紧迎上去,“可让奴才等着您了!”

随便挑了间太监房,让何瑞伺候着换了衣裳,赵琛颇有些感慨的拍了拍何瑞的肩头,“累了吧?回去歇着吧。”这世上什么东西都会变,倒唯有何瑞的忠心自始至终从未变过。

“王……王爷,奴才不累!奴才……呜……奴才要留在这儿伺候您!呜……”

“你怎么又来了!说了多少次,别动不动就哭!”说罢,还举起袖子往他脸上胡乱抹了一把。何瑞哭的更凶了,连一个整字都说不出。

“回去吧。备着热水,一会儿皇上醒了我就回来。”

何瑞一听主子回去要沐浴,又担心别人备的水不合王爷的意,这才万分不舍的赶回去了。

这么多侍候的太监宫女里,赵琛唯独对何瑞特别放纵。倒不是他这个作主子的有多偏心,只是……何瑞实在太像他了,像到让他看了就忍不住鼻酸。

何瑞进宫的时候才六岁,通常小太监都得满了10岁才入宫,再小就不懂规矩了,容易得罪人。何瑞家里听说是穷的没法儿了,千求万求才算托了门远亲卖到宫里来。

初进宫,哪一房都不敢要他,生怕惹事累了自己。瘦小枯干的何瑞就成天帮着下三所干粗活,什么挑水、背柴、洗马桶都得做。别的太监们都在宫里边混的出油了,眼看着来了个好欺负的,就把什么脏活累活全丢给他,自个儿躲到屋子里赌钱去了。何瑞人小却很懂事,从不喊苦喊累,就是病了也死命硬挺着,直到连床都起不了,旁人才知道出事儿了。

管事的问起来,自然没人会把事往自个儿身上揽,都推说是他身子弱,根本干不了活。管事的原本也不信,但手里掂着银子,谁还顾的着下三所的一个小小杂物太监。于是完全不顾小何瑞的哭求就向总领太监报了个备,隔日便要送出去了。

赵琛会逛到下三所纯属偶然,甚至有些不可思议。但世事原本就是由无数个不可思议编织成的,怎么说呢,或许这就是所谓命运,所谓……天意。

赵琛那年也是6岁,打出生起就未从曾见过那个自己应该称之为父皇的男人。母妃身前就不受宠,何况现在还死了,宫里还有谁会瞧得起他这个皇子。好在过去照顾妃子的老嬷嬷是真心向着他们母子的,甘愿放弃另投主子的机会,留下来护着小小的赵琛。赵琛虽然小,倒也心明眼亮。看着人家都不把他当回事,也就乖乖的和老嬷嬷避居在望月轩里,很少出去走动。

那一晚,老嬷嬷被景德宫的宫女们找去教梳头了。赵琛一个人待着闷得慌,便决定出去散散心。不想误投了路径,居然糊里糊涂的逛到下三所。看看天色不早了,只得进去找个人送他回去。

普推开门,赵琛愣住了。他从没见过这么小的太监,似乎比他还小些。何瑞病奄奄的躺在床上,听见有人开门,还以为是要把他连夜扔出宫的,赶忙跳起来死命的叩头,“求求你们留下我吧!我命硬,这点小病挺一挺就过去了!我……咳咳……我很能干活的!求你们别赶我出宫!别赶我出宫!!”

“你真的很想待在宫里?宫里有那么好吗?”

“?”何瑞一抬头看见来人也是个孩子,这才略微松了口气。又见他一身锦服,虽然有些旧了,但一看就知道是皇家御用的料子。连忙又苦苦哀求起来:“小王爷!小王爷您救救奴才!!奴才……”

“我不是王爷,”赵琛也被引出了伤心事,声音都低了一节,“父皇没有封过我什么爵位……”

“那……那……小皇子!小皇子开恩,救救奴才!让他们留下奴才吧!!奴才什么都能干!!”小何瑞更加起劲的磕着头,把额头都磕破了。

“你别磕了!先告诉我为什么那么想留在宫里,我就让他们把你留下。”

“是,是,呜……是!”毕竟还是个孩子,一高兴就哭开了,“奴才……呜……奴才家里穷,不得已才把奴才卖进宫来的……呜……现……呜……现在也都靠奴才寄回去的钱才能过活……呜……”

“那你还有别的兄弟吗?都多大了?”

“奴……呜……奴才有两个哥哥,一……呜……一个二十二,一个二十一,都在读……呜……读书,预备着明年赶考呢。呜……”

“……你家真的很穷吗?”

“真的!!不穷……呜……不穷怎么会卖了奴才呢……呜……”

“可是,那么穷也能读书吗?读书不用花钱的吗?”赵琛是真的不知道读书要不要花钱,不过买书、买笔都得花钱,这他倒还晓得。他读的书除了宫里备着的,就是老嬷嬷用自己的体己钱从宫外买回来的。

“……”小何瑞一下被问闷了。他从没想过这些。从很小的时候起,大娘就对他说家里穷,要他干很多很多活补贴家用。现在想想,家里的房子似乎没有想象的小,两个哥哥穿的衣服也不是那么破烂,至少比他的好上许多——有时甚至是很好看的……

赵琛已经完全明白了,这样的事他看过太多太多。“你的哥哥怎么比你大那么多?”

“他们是大娘生的。奴才的娘是被收房的丫头。”

“哦……你家还有丫头。”

是啊……怎么过去没发现呢?原来他家还有丫头……有丫头阿……“呜啊啊啊……呜呜……呜……”再也顾不了什么尊卑之分,小何瑞放声哭倒在赵琛的怀里。

就这样何瑞成了八皇子身边唯一的伺候太监。赵琛虽然不受宠,但好歹也是个皇子。过去是他不愿留下那些个吃里爬外、背地里说他小话的奴才,这会儿当真来要人自然没有哪个不要命的敢挡回来。

自从跟了八王爷,何瑞没有一天不哭上几次的。实在这个主子待自己太好了,他现在过的日子过去连想都不敢想。

不是赵琛没有脾气,也不是他不会耍主子的威风。只是……见了何瑞,再大的火都发不起来。他总觉得,欺负何瑞就好像自己被欺负一样。他们……太像了。

何瑞也和别的小太监不同——不像他们总是变着方儿的偷懒。何瑞很勤快,勤快到连赵琛都觉得他勤快的有些过头了。他总是每天不停的干活,赵琛从一睁眼就看见他在忙活,直到晚上他睡下了,何瑞还在忙活。在留下他之前,赵琛从不知道自己这儿有这么多事情要打理。有时候,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得命令何瑞下去休息。何瑞才会莫名其妙的哭上一通,回去睡下了。但是第二天他准比平时起的更早,干更多的活,做的更卖力,直到赵琛再次从床上爬起来催他去睡觉……后来,连赵琛都习惯了每天睡觉之前得先把何瑞找出来让他去睡了,不然,说不准第二天一早自己起床的时候他还在干昨晚的活呢。

那时他不明白何瑞为什么要这么做,只当作是他从小做惯了。后来,他见到了父皇……后来他得宠了……后来大臣们都来巴结他了……后来……他遇到了大皇兄……

后来他也开始做着跟何瑞一样的傻事。他了解了,那样努力、那样拼命的想把事情做好只是为了博得他的一句赞赏、一个笑容……他们是一样的,他们一样傻……

只是,何瑞的命显然比他好多了。他能轻易得到自己的赞扬与呵护,舍不得他累,看不过他伤了身子。但是……他自己呢……呵~有时候他还挺羡慕何瑞的。尤其最近,他对何瑞的宠爱已经惹出不少风言风语了。但他丝毫没有收敛的打算。何瑞也一样。平日里什么事都会为主子打算,唯独这件事他就只当作没听见。赵琛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宠他,只是,每次在赵澈那儿受了侮辱、遭了践踏,他就会更宠何瑞一些。每次大皇兄完全无视他的存在,他回去后就忍不住要找何瑞聊聊天,问问他吃的好不好,晚上被子够不够暖。惹得何瑞又哭倒在他怀里,他也就跟着一起哭——没人看见的哭,没有声的哭。他甚至能一边留着泪一边不带一丝颤音的安抚着怀里的人,让他哭的更凶、更久……

***

“王爷!八王爷!!”听到了小太监想叫又不敢大声叫的怪异嗓音,赵琛这才回过神来。

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回到养心殿了。而皇兄……天!!他是什么时候醒的!尽忙着想东想西的,都没来得及想想皇兄醒了,该怎么面对他。

赵琛不知所措的呆站着。龙榻上,赵澈一动不动的盯视着他,眼神相当……可怕!——至少赵琛是这么觉得的。两旁的太监宫人们也都嗅出了空气中的紧绷与不寻常,谁也不敢开口。

在赵澈的视线下,赵琛脑中一片空白,连一句应对的话都找不出来。只能与他僵持着。

没有人知道过了多久,天晓得,赵琛觉得或许他的儿子已经满月了,赵澈终于张了张嘴:

“出去。”


05

赵琛说不清这是怎样一种感觉。心里似乎塞满了东西,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在回朝的路上,他就设想过许多将要遭受到的待遇。可能是虚与委蛇,可能是冷嘲热讽,甚至还可能随便编排个理由削了他的兵权扔进大狱里。但,任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拖着一身病痛历尽磨难,几可谓九死一生的在疆场上厮杀,替他稳固江山。到头来只换得2个字……“出去”。

赵琛觉得自己很可悲,但更可憎!!下贱?呵~皇兄还真是骂对了!骂到他的心里,骂进他的骨子里!他就是贱!贱得硬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贱得人家开口就骂、见面就打依然甩不掉他,贱得人家摆好了圈套要他的命他还甘之如饴的往里钻……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怀疑,圣洁的母妃怎么会生下像他这样的儿子……

“回来!!你上哪儿去!”

“?!”赵琛硬生生收回就要跨出殿外的脚步,一时还无法回神。不是……要他出去吗?

“朕叫你们出去!都聋了?!!”

一屋子太监、宫女、御医们这才明白过来,忙不迭的涌了出去,生怕晚了一步就会被显然正在气头上的皇上拿来泄愤。

“你也出去。”

“皇……皇上,您还没用药呢,奴才……”

“滚!!”

“是是是……”进药的小太监被赵澈一吼吓的乱了方寸,端着一碗汤药不知该往哪儿放才好。眼看着皇上越来越不耐烦,干脆心一横,不分东西南北的随便挑了个最近的花架子,撂下花来捧在手上,把碗搁在上头。转回身,连花都忘了放下,就一溜烟的跑了。

“琛。”

“……皇兄。”

“过来。有话问你。”

“……是。”每次都这样。赵琛觉着自己窝囊透了。无论之前受了多大的委屈、多大的侮辱,只要皇兄一句“过来”,他还是会乖乖的走过去。

“近点。”

“……是。”

“再近点!隔那么远做什么,朕又不会咬你。”

“……是。”赵琛又往前挪了点。

“地上有金子吗?抬头!”

赵琛磨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乖乖抬起头来,正对上赵澈凝视的目光。赵琛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皇兄从未曾如此仔细的打量过自己。或者说,赵澈根本就对他不屑一顾、视而不见。若不是自己成天变着方儿找理由往宫里跑,只怕连他长什么样子皇兄都记不得了。

赵澈突如其来的关注令赵琛心里升起了浓浓的不安与烦躁,他不知所措的被迫与赵澈对视着,思维零乱的一点头绪也找不出。

终于,当他几乎要窒息于这样的对视中时,赵澈开口了:

“西北这场打得不赖阿。”

“呃……是。”

“给朕讲讲。”

“是。”有了话题,赵琛终于松下一口气。“臣奉旨率领本部马步兵十万,连同西北各镇守军共计四十五万……”赵琛讲的很详细。甚至连每一步的策划、实行以及之间的变故都一一细细道明。他以为赵澈一定会不耐烦的让他住嘴,谁知他居然一直听到最后,而且,自始至终赵澈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过自己。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了。

“恩。明个儿早朝来请赏吧。”

“谢皇兄。”

复旨完毕,养心殿再次静的落针可闻。这种异常的静,压的赵琛透不过气来。再这样下去,只怕他会受不了的放声大吼。他知道他必须做点什么。皇兄还在看着他,而且一直都在看着他——以那种用意不明的,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看着他。意识到这一点,赵琛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只有装着不经意的四处打量。真幸运,他看到了小太监留下的药盅。

“皇兄,您该吃药了。”乘着背对赵澈端药的时候,深深透几口气,让自己稍稍冷静一些。

“你站的那么远,是要朕自己走过去吃吗?”

“啊……”看见赵澈带些戏疟的冷笑,赵琛连忙尴尬的挪到龙榻边。

“皇兄请用药。”

赵澈没有理他,似笑非笑的靠回垫枕上。这……是要他侍药吗?

赵琛学着何瑞的动作,站在龙榻边,微弓着身子。可是,皇兄丝毫没有合作的意思,反而把身体又往里挪了挪,他换了好几个姿势,根本就够不着。

眼看着赵琛在榻边笨手笨脚的转了半天,赵澈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他抬手拍了拍床沿:“坐。”

“……”赵琛愣愣的站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兄让他……坐?!坐在龙榻上?!坐在他身边?!!那个平日里见了他就一脸憎恶的皇兄居然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啧!叫你坐!”

“啊……是。”眼见赵澈又要动怒,赵琛慌忙坐下。谁知一个不稳,汤药洒出了大半,全都溅在赵澈的领口上。

“呜……”

“啊!皇兄,你没事吧?!”赵琛生怕烫着赵澈,连忙举袖子去擦。赵澈卧病在床,穿的原本就是极宽松的睡袍,被赵琛不知轻重的胡乱擦了一通,襟口都散开了。没几下,就成了赵琛用手直接贴在赵澈胸膛上搓揉了。

赵琛越擦脸越红,越擦心跳的越快,可药汁没擦尽他又不敢离手。更尴尬的是,他清楚的感觉到,皇兄的心跳声也随着他的动作越来越快……

“别擦了!!”突然,赵澈猛地坐起来,一把抓住赵琛在自己胸前滑动的手,暗哑着嗓子危险的喝止他,“让它留着。”

“是……”赵琛慌乱的想抽回手,可怎么也抽不动,只得低下头去不敢看赵澈的神情。异样的心跳、暗哑的嗓音以及深沉的如同一汪墨潭的眼睛,他太清楚这些意味着什么了!

又是一阵难耐的沉默。许久,赵澈放开他,靠了回去,语气也恢复了平静:

“把你该做的做了,别管多余的事。”

“……是。”

赵琛微颤的端着药盅,舀起一口送到赵澈嘴边。他从没有喂人吃东西的经验,手势非常糟糕,最后还是赵澈自己坐起来凑到汤匙边,才算把药喂下了。随着一声声单调的药汤滑落喉头的声音,赵琛的心情也逐渐平复下来。

这是怎么了?能够以赵琛的身份与皇兄如此亲密的单独相处,没有夹枪带棒,没有勾心斗角,只是单纯两人待在一起,随便做些什么都好——哪怕什么也不干,只是坐着彼此凝视也好——这些不正是他一直以来苦苦奢求的吗?如今当真实现了,怎么他反倒如此局促不安起来?

抬起头,皇兄依旧看着他。盯着他看。只看他一人。没有鄙薄、没有憎恶、没有不屑,有的只是异样的执著与热情。这……当是午夜梦回才有的情景。

什么局促、什么尴尬全都抛在脑后,赵琛贪婪的望着眼前的面容,望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他不晓得皇兄为什么会突然对他态度大改,更不知道,明天是否还能如此。他只有抓紧每一个相处的瞬间,把它们深深印在脑海中。过了今天,当皇兄再次鄙弃他时,至少,他还能独自回味曾经的温馨……

最后一口药汁喂完了,赵琛仍然端着空碗维持着两人紧靠的姿势。赵澈也坐着没有动……

蓦然!赵澈伸臂一把拦住赵琛的腰。赵琛没有防备,被他猛然一拉,整个扑倒在赵澈身上。

“皇兄!你……”

赵澈没有等他说完就狠狠抓住赵琛的下额,另一只手缓缓抚上他的面颊、额头、前发……

不!!天呢!他是要……?!!上苍啊!求求你不要如此残忍!!

看着赵琛恳求的眼神,赵澈更加快手上的动作。轻轻一拨,拔下了固发玉簪,如瀑的乌丝顿时垂泻而下……

赵澈震住了……赵琛也震住了……静!静的似乎连时间都不再流动,静的令人胆战心惊。

良久,赵澈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压着嗓子低吼,“半年前,上元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我……臣弟……”

“说!!!”赵澈狠命把赵琛的头压向自己,两人近的唇几乎贴在了一起。

“臣弟……臣弟自然是在府中陪伴爱妃了。”

“那么朕在太阴庙遇上的是谁?!月儿是谁?!!”

他已经……知道了?赵澈的气息吹拂在唇上、脸上,暖暖的、痒痒的、又很霸道,赵琛险些便要屈服在这样的霸道中了。可是……如果皇兄证实了那个所谓太阴娘娘其实就是自己,那个他最鄙夷、最不屑的八皇弟……他会怎样看待自己?他将怎样厌恶自己?放过他吧!一句下贱他已经不堪受用了……

“难道皇兄不知,臣弟的爱妃荻娘娘刚好身孕六月吗?”只有咬紧牙关不认了,能瞒得了一时算一时吧。

“哼!真巧!不知是朕的两个皇儿先出世还是你的。”

“……”皇兄已经认定自己就是月儿了。怎么办?他该怎么办?!!不能认啊!决不能认!认了,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难道只有这个方法吗?他不愿!但是……无奈啊……

“呵~什么月儿啊~上元?太阴庙?月儿?呵呵~皇兄~臣弟长的真的那么像你的新宠吗?”赵琛忽然一改方才的慌张,柔柔的偎进赵澈怀里,还媚笑着轻啄了眼前坚毅的薄唇一口,“怎么那个新宠不让你碰,就来找臣弟解解馋?呵~想要臣弟侍寝的话说一声就行了,何必找这么些理由呢~皇兄~”

赵澈满是期待的眼眸逐渐冰冷。他没有一丝怜惜的拉住赵琛的头发拖到宫灯前,照了又照。突然,一脚把他踢下床。

赵琛狠狠的撞上了廊柱,血不停从额角的伤口涌出,把周围的金砖都染红了。愤怒的赵澈没有半丝怜香惜玉的兴致。“滚!朕瞎了眼才会把你当作她!滚出去!!贱货!!!”

赵琛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完全不理会泉涌而出的血液,仿似那不是他的。他依然在笑着,笑的很媚,衬着血却异常的诡异。

“臣弟告退。”他拜礼的动作也很媚。


06

池子里的水换了不下三次,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何瑞终于等来了一脸木然的主子。

固发玉簪早已不知所踪,如瀑乌丝散乱的披上肩头。一身华贵的袍服湿乎乎的紧贴在身上,显然是彻夜在外被露水浸透了。

赵琛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看何瑞一眼——随手撤下衣袍,把自己深深沉入池底。

何瑞什么也没问。他或许不很聪明,却看的透彻。他是奴才——无论如何受宠,依然是个奴才——有些事他不该问,有些事他不能问。

赵琛很累了。任何人,只要不是瞎子,看了他现在的模样都会觉得他很累了。赵琛紧靠在池沿上,靠的非常紧,像要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那儿。背上,一条明显的红痕愈加浓艳。他靠了很久,久到何瑞已经在考虑是否要换一池热水了。终于,他缓缓抓起绵巾,吃力的往身上抹着。

何瑞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心疼的皱着眉头。主子沐浴的时候从不喜人接近,自个儿能随侍在侧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

赵琛真的累了。擦拭的动作越来越慢,力道却愈发粗重了。白皙的肌肤泛起糙红,抗议这刻意的伤害。无奈他的主人似乎已累的失了痛觉,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随着主子每一次摧残似的擦拭,何瑞就觉着口鼻间被蒙上了一层油纸,逼的他喘不过气来,心头上一阵阵紧揪着发酸。

“王爷……保重啊……”他不该说的,犯了主子的忌讳。却还是说了。

赵琛的身子明显一僵。许久,他叹了口气。像是要把内脏都吐出来似的深深的叹了口气。最后一点力道似乎也随着这声叹息流失的涓滴不剩。

“何瑞……”

得到主子的默许,何瑞小心翼翼的靠了过去,接过绵巾轻柔的抚触羽毛般的缓缓拭过已然红肿的肌肤。

半年的沙场征战,主子,受苦了。原本只是微微隆起的肌肉,如今已相当浑厚扎实,哪还有半点皇孙公子的脂粉气。白皙的肌肤依然光滑,却已不似当初的柔嫩、细致,吹弹可破了。

南清宫上下300余口,何瑞是第一个——很可能也是唯一一个有幸为王爷侍浴的人。他该高兴的,他该自豪的,他该受宠若惊、感激临涕的。他没有。有的只是心痛,刀割剑刺般的心痛。

何瑞的手在颤抖。每抚过一处创口就抖的更厉害。

“刀伤。”何瑞正努力清洗着一条从腋下横过小腹,暗红色蜈蚣般的丑陋伤疤。他的手已经振颤的不成样子。“乱军中被砍的。”赵琛无所谓的,甚至颇有些欣赏的解释着。

“也是刀伤。”同样的暗红色伤疤,短了许多,却很深。外翻的皮肉即使用针线缝合也难以恢复原状。“弯刀。”

“枪刺的。”抚上右腹部一个两指宽的凹洞,何瑞的手再也无法动弹,“背后那个大的是箭伤。不深,可惜有倒钩。剜了块拳头大的肉才挖出来。”

视线被雾气遮断,心疼的几乎麻木。他是主帅,又是王爷,他本该待在大帐里看着别人为他冲杀为他卖命的。他……泪水已然满溢,何瑞死死睁大双眼不让泪珠滚落。王爷不喜欢他哭。王爷会难过。

他是个奴才,一个无用的废人。他什么也不能替主子做,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折磨自己。恨不得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剜在自己身上,恨不得替主子去承受皇上的百般刁难,恨不得……

什么东西,滴在肩上,化开了。带着浓浓的哀怨透进骨子里,敲在心坎上。是他的,又不是他的。被熟悉的感觉牵引,赵琛缓缓回过头。

成串的泪珠自何瑞惨白的脸上滑落。他却依然大睁着双眼,能阻得一滴是一滴。

赵琛看着他,看了很久,象是要连他的肺腑都看透。忽然,他皱了皱眉,轻轻抚开何瑞额上的散发,

“这三天都没睡吧。脸色这么差,眼睛里全是血丝……”

“……王爷……”满眶的辛酸溃堤而出,何瑞哭的噎了声、阻了气,哭的浑身抖如筛糠。他有太多的不幸可以哭,他却不为自己哭。他的苦、他的恨虽然深重,有王爷会听,有王爷会懂,有王爷会安慰。可王爷的苦、王爷的痛又有谁来听?谁来懂?

“你啊,就是爱哭。”

“呜啊啊啊……呜……呜……”

“哎……”轻叹一口气——真的很轻,轻的像怕吹灭了烛火。紧接而来的动作却暴烈的令人心惊。

赵琛一把将何瑞拉下池子,狠狠揽在怀里。手臂间的力道沉重的几乎把他捏碎。何瑞呜咽着抬起头望着主子同样惨白的面容。自己落水时溅起的水珠挂在主子脸上,也如同泪水般滑落下来……

“说了你多少次了。别动不动就哭。”赵琛温柔的舔噬他的泪珠,在他耳边喃喃细语。

泪水哪是能噬尽的。舔去了,又落下来。

赵琛的动作逐渐粗暴。不再留恋舔不尽的泪眼,转而啃咬起他的唇、颈、肩……。真正的啃咬。唇舌所过之处,血丝、齿印网般的挂满整个身躯……

无尽的痛苦与绝望随着每一次结合,狠狠灌进何瑞体内。如此深邃的痛苦,如此凄然的绝望,沉重的不是人所能承受。

残破的身子早已丧失了体会快感的能力。对于他,除了痛还是痛。身痛,心,更痛。好几次几乎昏厥了,他却硬是咬着牙关挺过来。自己多痛一点,王爷的痛就能减轻一分;自己多痛一刻,王爷就少受一刻的苦。让他更痛吧!让他痛得更久吧!除此,他已无能为力……

渐渐的,他似乎已爱上这痛了。

***

烛影摇红,一室昏暗。何瑞睁开眼睛茫然的望着头顶熟悉却又陌生的鹅黄纱帐。

“醒了?”

“……”

“两天没吃东西,饿了吧?”

“……王爷?!!”何瑞终于清醒过来。他居然躺在……王爷的床上?!!何瑞连忙爬起来。他是什么身份?也配躺在这里。不能污了这地方,不能污了王爷。

“小心。”赵琛一把抱起痛的险些栽倒的何瑞,让他横坐在自己腿上。

“想吃点什么?”赵琛看着他,温柔而宠溺。

“……王爷……”

“来人,弄点清淡的来。”没有等他的回答,赵琛替他做了决定。

自始至终,赵琛的嘴边都带着淡淡的笑意。何瑞却只觉得心酸。

王爷的眼神,变了。依然犀利却不再清明,变得痛苦而凝浊。象是……刻意要忘记什么……

忘记么……忘得了吗?能忘的话何不早早便忘了?

何瑞看着自己的主子,赵琛也看着他。

曾经如同生命般重要的东西,一旦割舍必定连血带肉——心底的血,心头的肉。

王爷啊……当真能放的下吗……

我……又能放的下吗……

赵琛依然笑着,温柔的笑。

何瑞也笑了,苦涩的笑。

***

赵琛对何瑞的专宠几乎到了无人不知的地步。这令何瑞很不好受。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怎么说他。笑骂由人——他虽比不得君子雅客,该潇洒的时候倒也不会斤斤计较。

可是……王爷……他无法容忍任何人背地里对王爷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他……不能拖累王爷。

“王爷……”何瑞挣脱了赵琛的怀抱,退到他身后低着头规矩的站着。

赵琛挑了挑眉角,看着他。

“王爷……您……您待奴才太好了,恐怕会招人口舌。奴才……还是避嫌的好……”

赵琛仍然看着他,脸上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良久:

“谁说的。”没有声调的温和语气。

“……这……王爷,奴才只是说……”

“啪、啪、啪!”击掌三声。

何瑞立刻惨白了脸色。王府的规矩,主子击掌三声全府的太监、宫女等一应伺候人等都得到前庭待命。

“王爷!并没有人说过什么!只是……只是奴才自己觉得……王爷!”

不理会何瑞的解释,赵琛站起身拉着他跨出书房。

……

“做了这么些年奴才,似乎还有人不清楚当奴才的忌讳。”赵琛坐在正厅的金交椅上,声音平静而冷淡。何瑞坐在他的腿上。

300多个奴才黑压压跪了一地,有些个已经不争气的发起抖来。

赵琛扫了他们一眼,随手指着一个抖的厉害的,“杖毙。”

小太监已经被吓蒙了,直到棍子砸上背才痛的惊叫起来:“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啊!!啊……王爷饶命!何公公饶命!啊!啊……啊……何公公……啊!!……”

何瑞颤抖着别开脸,不敢看小太监哀求的脸孔。他并不想仍何人死。他也想替他求情。小太监满嘴鲜血的望着他,满地的太监宫女猛磕着头恳求他的宽恕。仿佛他的一句话就是回魂丹,就是免死金牌。可惜……他们都弄错了,错姑了他在王爷心中的地位,错看了王爷对他的感情。他究竟算是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啊……啊……何……公公……何……公……”小太监的叫声渐渐低下去,已快听不到了……

对不起。我,爱莫能助。

***

最近,赵琛对何瑞的宠爱愈加肆无忌惮了,却耳根清静的连半字闲言碎语也听不到。

“会唱小曲儿吗?”

“恩。跟一个苏州来的宫女学过几段。”主子把他的活都减了,闲着没事就跟宫女学学小曲儿打发时间。

“哦?苏州……”赵琛挑了挑眉,似乎对苏州挺有兴趣,“唱一段听听。”

“是。”何瑞跳下赵琛的腿,整了整衣裳,慢慢走到湖心亭的边缘,侧身坐下:

“江南好,烟雨姚,扁舟一页压碧涛。

江南好,垂杨道,泓蒙点破燕惊高。

江南好,春如潮,……

……”

何瑞的声音依然如同十年前少年的稚嫩、清亮,就像江南的感觉。赵琛听的吃了。一曲唱毕,他依然遥望着湖面出神。

“江南……当真这样好吗?”

“奴才也没去过,只是听说。”

“哦……想去吗?”

“王爷?”

“最近似乎没什么可忙的。”

“王爷……”

“不想去吗?”

“想……可是……娘娘就要临盆了……”

“多谢公公挂爱。”一道湖水般的柔声突然插进来,打破了难得的宁静,“王爷万安。”

“奴……奴才给娘娘请安。”何瑞慌忙站起身,一个不稳跌跪在荻娘娘面前。

“何公公无须多礼。”

“爱妃,小心身子。”王爷扶着雍容华贵的荻娘娘,慢慢坐到石凳上。一对璧人。何瑞拱着身子侍立在亭角,自惭形秽的低下头。在他们面前,没有自己可插足的地方。

“多谢王爷。臣妾整日躺在榻上无所事事,才想着出来散散心,正巧遇着王爷。”荻娘娘温柔的笑了笑,举起袖角轻拭着额角沁出的汗珠。

“你身子不方便,要小心些。本王这些日子忙着也没抽空去看看你,委屈爱妃了。”

“忙于国事是应该的,王爷何必自责。臣妾理会得。皇家子弟哪个不是妻妾成群,王爷算得情深义重的了。比起被送进宫的姐姐们,臣妾幸运的多,还有什么可委屈的。臣妾知足了。”娘娘吃力得站了起来,“出来久了,臣妾也该回去休息了。”

“本王送送你。”

“不必了。”娘娘又笑了,还是那么温柔、体贴,“臣妾自己走回去,也练练腿脚。”

赵琛没有再说什么,歉然一笑,目送她的背影沿着花径远去。

忽然,就在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花丛中的一瞬间,柔若春水的嗓音隐隐传来:“人贵知足。”

“人贵知足。”赵琛喃喃的念着。

“人贵知足。”何瑞默默的体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