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要再沉默下去了好不好?方仪那贱丫头不是都快出院了吗?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非得劳师动众将我召来?”说话的是一个年约四十、贵妇模样的女人。她一头大波浪卷发染成桔黄,深红色的紧身西装外套衬出保养极佳的白皙肌肤,修长的十指涂着鲜红的指甲油。她不屑地挑了挑眉,轻轻拨弄着右手上的玉镯子。说话的对象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医生,他没有理会她的话,一径注视着自进门起就沉默地坐在沙发上面色凝重的袁至涵。
“说吧,林医生。我已经作好心理准备了。”袁至涵那张斯文的脸,因为连着一周的担心劳累,已显得疲惫不堪。
“身体上已经没有什么大碍,生活上也大致可以和原来一样,只是……”林医生看了看心神交瘁的好友,实在说不出打击他的话。
“哎呀!你这人怎么这么婆妈?又不是你女朋友,你吞吐个什么劲?一句话讲完,快点!我可不想为那死丫头浪费太多时间。”刘淑华不耐地催促道。她才不愿管那贱货的死活,反正又不是她亲生的。
袁至涵因她再三的口吐恶言而不悦地蹙紧了眉,但仍是温和地开口:“林医生,说吧!”
“她……指间韧带受伤,不能再弹琴了。”心一横,终于把话说出口了。
他看着屋内两个人震惊的表情,一股心痛袭上心头。谁都知道,钢琴早已融人了方仪的生命啊!从三岁开始学琴,十一岁过十级,直至现在拿过无数的奖牌奖杯,其间她付出了多少汗水与努力?然而这一切竟因为一次登山事故而……
“你……在开玩笑?”袁至涵从沙发上一跃至前,一惯沉稳的他也禁不住冲击地跳起来。他早已作好了上千上万种心理准备,却没料到会是这种结果!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会伤到手指上去?!他开始发抖,他怕面对她崩溃的表情。“难道,一点治愈的希望也没有?”
“很抱歉,我尽力了。”林医生走到袁至涵身前,沉重地道:“你必须面对现实。方仪那儿还有一场仗要打。你要坚强些,她需要你。”
刘淑华愣了半晌,等她完全消化完林医生的话时,一股愤怒与不甘的怨火令她不禁大骂开来:“那个臭婊子养的死贱货!枉我花了那么多钱辛辛苦苦栽培她二十年,供她吃,给她穿,她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吗?!一下子,说不能弹就不能弹了,一分钱也赚不回来!她为什么不干脆死了算了!看见就碍眼!简直白搭我的医药费!不要脸的东西……”
“住口!”袁至涵忍无可忍地冲上前一把提起她的衣领,“有胆你再给我说出一个字来!我警告你,方仪是我心爱的女人,没有人可以用下三滥的话来玷污她!好歹她也是你的继女,喊了你二十几年的‘妈妈’,你有什么理由这样骂她!我知道自从方伯父去世后,你就一直明里暗里欺侮方仪,现在她的手受伤了,你更是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不能再为你赚钱的女儿一脚踢开,是不是?很好,今天我袁至涵明确地告诉你,以后方仪与你毫无关系!她的医疗费用,她的生活起居,统统由我负责!现在,你给我滚远一点,要是让我知道你又给方仪难堪,你应该清楚我有什么手段!”
刘淑华煞白了一张脸,使力地挣开了袁至涵的钳制,忙不迭地退开了好几步,“袁至涵!你敢动手!哼!要方仪那贱货,你捡去得了!我还求之不得呢!”
语毕,她惊惶地夺门而出。
“至涵……”林医生安慰似的搭上他的肩。
甩了甩沉重的头,袁至涵咽下喉间的苦涩,“我去看看方仪。”
★★★
窗台左侧的磨砂瓶中,斜斜地插了枝兰花。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帘,铺陈了一室暖意。
半卧在病床上的方仪徐徐地伸了个懒腰。一个星期的负伤在床,睡得她骨头都快散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她小心翼翼地从床头柜的抽屉中抱出一盒拼图。这是她前几日托护士小姐带来的,用以消磨时间。如果住的时间再长一点,她还会考虑将学校里的《后汉书》借来翻翻。
此时,袁至涵推开了病房的门。
“至涵?快来,帮我削个苹果吃吧!”她冲他甜甜一笑,之后又埋首拼图。
袁至涵心里猛地一悸,但仍是敛下了所有的冲动,默默地坐在床前,拿起了苹果和刀。他好爱她,爱得无法自抑,她的每一举每一动都深深地牵扯着他的心。也许爱太深,所以痛更重。他无法克制住内心毒瘤般蔓延的痛苦,她所受的伤害,她将要承受的天崩地裂,一再地令他心痛如绞。他不敢开口,无法出声,他怕自己会受不了她的难过。
“耶?我的手怎么使不上力?”方仪发现自己几乎无法将图片的凹凸处卡好,手指颤颤然的,一点力也没有。不对呀!手指上虽然包了绷带,却一点也不痛……或许再过几天就好了吧!
一转头,她看到袁至涵布满痛楚的眼神,不禁心下一沉,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嘴里仍是自我安抚地笑笑,“瞧我!笨笨的,连图片也拼不……”
砰的一声,苹果和刀相继落地,她被他狠狠地卷入怀中。袁至涵平日是个温和的人,情绪起伏不大,这么激烈的举动,还是第一次。
“对不起!对不起!我该死!我为什么要带你去登山?我怎么可以救不了你?!眼睁睁看你落下山崖却束手无策!”他将头埋人方仪的颈间,沙哑地低喊道:“都是我的错!你打我吧!骂我吧!我害你受伤,害你受痛,害你……再也不能弹钢琴……”
原本温柔地抚弄他发梢的手,蓦地僵住。她轻轻地推开他,直视他,“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心慌意乱地别开脸,又狠狠地抱紧她,像是想留住什么随时会消失的东西,“不要……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受不了……”
“我的手,不能再弹琴了?”她冷静清晰地再次问他。
“……是的。”
房中顿时只剩下袁至涵的哽咽声及方仪细不可闻的呼吸声。
久久,方仪轻叹了口气,“你先出去,让我静一静。”
“方仪……”他欲言又止。
“出去。”
待他出去,轻轻地带上了门,方仪才松懈下来,倒在床背上,无言地注视着层层包扎的纤纤十指。
“那是天才钢琴家的手。”这么一句话,莫名浮上心头。那是谁说的话?……哦,好像是“妈妈”。她不禁轻笑出声,天才?钢琴家?还是会捞钞票的工具?无所谓,反正她也不想再弹下去了,虽然因受伤而被迫终止弹琴的感觉令她不悦,但既是意外,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弹钢琴,不是梦想成为钢琴家,而是在喜欢的同时,借此达成另一个梦想。然而,她得到了荣誉和掌声,最终仍是得不到亲人的眷顾。钢琴,只是满足了那些人的贪欲而已。她拿它又有何用?不能弹了也好,让自己断了心绝了念,永远地摆脱掉“亲情”的狗屁!她还年轻,她应该还可以去寻找另一个梦想!过新的生活!
她会有友情,她可以追寻爱情,甚至于结婚、生子……
“嗤!”方仪不屑地嘲弄自己,“伤心就是伤心,又何必自己跟自己演戏呢?友情?这个冷漠的世界,有谁会与你真心相待?谁不是以己为先?爱情?抱歉!单方面心动也算吗?我根本就除了自己谁也不爱!”
是的,她就是那种人。她希望的东西得不到,送到眼前的却又不屑接受。她与袁至涵只有偶尔的激情,却不是他人口中不切实际的对象。她无法对他动心。相处六年,她的手废了,她不哭,袁至涵倒是泪如雨下了。思及此,一股排斥感不禁涌上心头。他如此不懂她!全世界没有人了解她方仪!这还谈什么爱?!两个独立的个体,不同的生长环境,不同的思想,真有可能融合吗?真能同室而居吗?她不知道。至少现在,她只知道,只有自己才是一切。没有人会比自己更了解自己,没有人会比自己更爱自己。
失去了弹琴的手,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她喜欢钢琴。但时间一久,心一定会平静的。是的,失去钢琴,失去一切,只要她方仪还活着,就一定会再有追寻的目标!
★★★
看着方仪轻松自若地如往常般笑闹,袁至涵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稍稍放下了。
“至涵,林杰都说我可以出院了,你怎么还不放心哪!我不管,我要出院,我要到外面放风筝!”方仪撒娇地拉着他的手臂。
他温柔一笑,“乖,再休息两天。”
“两天前你也是这么说的。”她孩子气地嘟嘴。
轻吻了下她的唇,袁至涵拉过她的手,“好了,别同我闹了,我有件事想同你说。”
“其实我也有事要告诉你,看你态度不错,你先吧!”她得意地抬高下巴。
“小鬼!……你先闭上眼睛。”
“你这种人就是这样不干脆,神经兮兮的。”
“闭上。”他坚持。
方仪无可奈何地闭上眼。袁至涵的头脑构造与她根本不合拍嘛!不一会,左手无名指上冰凉的触感令她立刻睁开了眼。
“嫁给我。”袁至涵情深款款地。
方仪先是震惊地看着他深情的眼睛,尔后注意力又被手上的戒指给吸引了去。“这是什么?好夸张!你哪弄来的?”
血红的玛瑙环上嵌入一粒婴儿指头大小的白玉。玛瑙的光泽已有些黯淡,上面似乎雕了些细致的图案,那粒白玉却异常的晶莹剔透。
“唐代的‘龙纹戒’,是新嫁娘戴的。”
“是吗?你怎么有?”
“这是我家祖传的,每代都传长媳。听爸爸说,好像是我们家上几代祖先盗墓得的。”他有些失笑,“好啦!你还没答应呢!”
“嗯……至涵,我有些话想对你说。这个——我不能收。”她想拔下,却发现那戒指似乎紧了些,怎么也取不下了。
“为什么?”他脸色猛地一沉。
“我决定离开。”
“离开?去哪儿?”
“不知道,但我必须离开这里,这儿已经没有我留恋的东西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没有我留恋的东西了’?这算什么?我又算什么?为什么要走?你一个女孩子能去哪里?方仪,告诉我,是不是因为手?我不在乎,没有人在乎!如果你想散心,无论哪里,我陪你去!只求你不要这么轻易就说离开。这对我们结婚是不会有影响的,是不是?”他有些慌乱地握住她的肩。
“手伤是一部分原因,但主要是我自己的厌倦。一无所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人活着却没有梦想与追求。是的,我可以留在你身边,我知道你会成功的,我也相信你会待我很好。但是,这样的我,和一个布娃娃有什么分别?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我必须离开。这里已经没有任何的人、任何的事物能够点燃我的激情,我必须要到一个地方,要找到一个能让我狂热、追求,并为之不顾一切的东西。
“二十一年来,我的心从未真正燃烧过,如果我的手没有受伤,我或许还会让自己的心沉寂下去。但是,现在,我连惟一的寄托——钢琴也失去了,我无法再保持沉默。我要走,非走不可。你明白吗?”方仪冷静而沉缓地说出自己的心底话。她不是个事事犹豫的人,一旦决定,断然没有回头的道理。她不会去在乎自己的言谈会伤了谁的心,她只要达到目的。
方仪浅笑着看这个不了解她的男人,平静地等待着她必须承受的狂风巨浪。
袁至涵静静地凝望着眼前的女孩,突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她。
一星期后,方仪将自己的私房钱存了定期在银行,携带着仅剩的现金和一只皮箱,没有告知任何人,孑然一身地离开了生长了二十一年的“家”。
★★★
也许,她还是习惯孤单。一个人的天,一个人的地,一个人的路。她带着满身的不在乎,想在这世上寻找她在乎的东西。
七月中旬的烈日,疯狂地炙烤着人烟罕迹的山间公路。路面泛着白光,偶尔一辆车飞速而下,掀起干燥的热风。
方仪提着沉重的皮箱,头昏脑胀地延着公路缓缓前行。鼻间吸人的是热气,呼出的也是热气,喉咙干干的,咽一口气就黏在了一起。身上的汗,出了又干,全身都黏乎乎的。皮肤被晒得发痛,双腿已经很累了,喉咙又渴,但她却不愿停下来。明知道自己可以随时拦下一辆呼啸而过的车子,塞给司机一些钱,就可以到达最近的宾馆,但她不要。
她好难受。这种自脚底蔓延而上的虚脱感觉令她窒息!自由是一瞬,自由的别名是孤独!她只想这么走下去,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忘记所有……
路的尽头,像微微晃动的水面,被高温烤得软软的。一个恍惚,她撞上了路边的铁栏杆,人便像失了神似的继续走,走了很久,才又停下来。
刚刚,她是不是撞了什么?手撞到了栏杆?手……戒指……
方仪抬起早已血淋淋的左手,想看看戒指有没有坏。不是她留恋至涵才戴着它,而是因为取不下来。她喜欢它,从第一眼见着就喜欢上了。她自小就喜欢一些奇奇怪怪的古董。
“啊……这个东西也真怪……”方仪恍恍惚惚地看到戒指虽浸在血中,却犹如荷叶不沾水一样,滴血不沾。而白玉中,似乎又泛起了血丝。她将手抬高,想看得更清楚些,不料刺眼的日光射在白玉表面,发出一圈莹蓝的光。
不知是蓝光刺眼,还是日光太烈,方仪眼前一黑,倒在了路上……
第2章
像是在混沌中飘浮了很久,头隐隐作痛,四肢失去了知觉。方仪在昏昏沉沉中,缓缓张开了眼,经过了一会儿的适应,模糊的视线终于清晰起来,她看到交错在头上方的粗大横梁的木质房顶。
陌生的地方。
她想。
不过心里倒是没有惧怕。也许是她昏倒后有人好心救了自己吧!她又环视了一会这个古色古香的房间,觉得现在有人将房子布置得如此古意,还真有些特别!喏,梳妆台上有几支发钗和一面铜镜;离床不远处的屏风上,居然还挂着一件件湿淋淋的唐代女裙。
看到这里,她开始有了不好的预感。这儿一点也不像客房,没有人会将一个外面捡来的陌生人放在这样的地方!方仪有些不安的地想起身,却只动了下头,身体……像不是自己的,无法控制。蓦地,她感到有什么东西贴在颈侧,刚刚转头的时候它动了动。一看,原来是头发……头发!二十一年来她都是短发,为什么一下子有这么长的头发?!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渐渐袭上心头。
“不!冷静!冷静,方仪,心慌无济于事,你必须先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再从长计议。一切怪异都会有它的解释,一定要先沉下气来!”她不断地小声告诫自己,借以平静下来,“只要还活着,就一定有办法,没什么可怕的。敢一个人出来,就不要胡思乱想!既来之,则安之……”
此时,隐约房门外传来几声低语,更勾起了方仪的一颗心。
“杏儿,你都跪了一整天了,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夫人现在还没醒,你跪到死她都不会晓得呀!”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那我就跪到夫人醒。”被叫作杏儿的女孩子声音甜甜的,稚气又清悦。
“哎呀!我的傻杏儿!夫人会为四爷求情才怪呢!再说,四爷一失手推了夫人,害夫人被石柱撞昏可是大错呀!大总管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切按规矩来,别说这夫人不可能替四爷求情了,即便是求了情,大总管也不见得能理会。你呀!还是去吃点东西,好好歇息一下,等到庄主回来再说吧!”
“庄主还要两天才回庄呢!四爷是金枝玉叶,跪三天祠堂……不吃不喝……他哪儿受得住?青姐姐,这祸因是我,你就别管这事儿了。怎么说,杏儿也不能委屈了四爷。”说着说着,杏儿的声音就哽咽了起来。
“真是个傻妹子,姐姐知道你舍不得四爷……只是……唉!”她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姐姐走了,晚上给你留些饭菜好了。”
听见有一个人要走,方仪压下满肚子的疑问,忙出口唤道:“哎!外面的人,等一下!”
“夫……夫人!”青莲闻声连忙开门进来,“夫人醒了?”
夫人?叫她?那她们刚才在外面说的那乱七八糟的事,都与她有关?还有什么庄主,四爷,大总管……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冷静,冷静,无论如何,静观其变吧!
此时,站在屏风后的青莲身子忽然一矮,“啪”的一声跪了下来,“奴婢该死,奴婢口没遮拦,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与杏儿无关。要打要骂,奴婢绝无怨言,只求夫人饶了杏儿吧!她年岁小,不懂事……“
“停!”方仪忙打断她的喋喋不休,“你能不能先帮我把这屏风移开?这么挡着看人,怪别扭的。”
“啊?……哦,是!”
“青姐姐,我来帮……啊!”
“杏儿,你腿麻了,慢点起来。春兰,夏荷,你们来!”青莲有板有眼的指挥若定。
当屏风移开,方仪才总算看清楚门外的阵式:回廊上站了两名婢女,扶着一个穿桃红色襦裙的小姑娘;门两侧各立一穿着青衣的侍卫;除此之外,房内搬屏风的春兰、夏荷,再加上起先与杏儿说话的青莲,共有六名女子,除杏儿身着桃红外,另五人全是同一款式的白色襦裙。
这是什么?清一色古装?方仪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再深吸了口气,压下内心的不安,任青莲扶她坐起身。这时,身体已经能动了,只是仍有些无力。
“请问,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从哪捡回我的?”她决定主动出击。
在场八人顿时全部呆若木鸡。还是青莲最先反应过来,“夫……夫人!您没有事吧?杨、杨护卫,快去叫王大夫来!快去!”
“是!”门左侧的那个青衣人飞奔似的跑了。
“夫人!您怎么了,头痛吗?还是先休息一下吧!不然,青莲替你端您最爱吃的燕窝粥来!夏荷,快去!”
“等等!我讨厌那玩意儿!”方仪曾在酒店吃过,深感厌恶。这些人到底怎么回事?听口气,像与她十分熟似的,可又会弄错她的喜恶。
“夫人!您别吓青莲呀!青莲随侍在您身边九载,您一直都喜欢燕窝的呀!怎么一醒过来全变了样儿?”青莲一时情急,泪水说来就来。
“都是杏儿的错!夫人,您就罚杏儿吧!都是杏儿害了夫人!”才刚勉强站稳的人儿,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哎!等等!你们这是干什么?我不是你们的夫人!我叫方仪,二十一岁,我一个人出来旅行,却在路上昏倒了,谢谢你们救了我,但我得走了。请问我的皮箱在哪儿?”
岂知,在愣了半响后,青莲和杏儿开始放声大哭。青莲更是边哭边走到梳妆台上,捧着铜镜递给她,“夫人!您就别再吓唬我们了!夫人姓官名若盈,年芳十七。瞧瞧这眼儿、这眉儿、这朱唇,哪样不是夫人!”
方仪看一眼铜镜,差点儿连魂也吓了去。里面那个人……不是她!难道……难道她真是他们的“夫人”?叫什么“官若盈”?她明明是方仪呀!但那镜中人……
难道那天,她在路上死了?而这是——借尸还魂?!
不!不不!这太荒谬了!她可是无神论者,她绝不信这些鬼神之说!或者,是她记错了?她本就是官若盈,只是做了个二十一世纪的梦?那就更不可能了!天哪!这个世界疯了!不然就是她疯了!
冷静,一定要冷静,害怕无济于事,至少她还活着,还有思想。虽然有点怪怪的,但胡乱猜测也没有用啊!她不能回避,而应该勇于面对问题!既然他们都叫她“夫人”,她不妨就暂时这么下去,看看再说吧!
一抬手,她想将铜镜拿过来仔细端详,却被手上一闪而逝的亮光骇得心惊胆颤!是它!龙纹戒!沾满血水的龙纹戒!只是这个戒指较新而已,她绝不会认错的!
“啊,夫人,您的手怎么流了这么多血?难道撞头的时候还撞到了手?快,秋菊,拿止血药和白布来!”青莲一时忘了哭泣,忙惊叫道。
官若盈不顾她的惊慌,将戒指看了个仔细,她看出来了,那时因色泽黯淡而无法看清的戒纹,是一对凤凰。而白玉里,血丝又隐隐浮动。这影像,是她昏倒前见过的!
会不会,她的移魂,是因为它?
官若盈以没受伤的手拍了拍额门。算了!她放弃!她认栽!她听天由命!乐天一点的话,她觉得可能是神助她。让她换一个地方,换一种身份,重新来过。但,可能吗?这里,会有她追寻的东西吗?希望不会东西找不到,就因提心吊胆而死才好啊!她自嘲地笑笑。
罢了!事情一件件地解决吧!管它什么原因,既来之,则安之。
官若盈一手伸出去给青莲包扎,一面看向仍垂跪在地上哭的杏儿。那是个漂亮灵秀的女孩,桃红色的半袖襦裙映得一张白皙动人的脸更是俏丽,头顶飞髻,珠饰不多,但见可爱。
“杏儿,你先起来,有话慢慢说。”她想搞清楚她们起先在门外私语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夫人若不肯答应杏儿,杏儿长跪不起。”
“杏儿!怎么这样同夫人说话?”青莲怕杏儿又受罚,忙冲她使眼色,“夫人叫你起来,你还不快起来啊!”
杏儿仍是固执地不动,“千错万错杏儿的错,杏儿再也不敢粗心大意摔夫人的钗子了!只求夫人放了四爷吧!四爷只是一时无心,绝不是有意推夫人的!”
“哦?你怎知道他是无心的?”她这会儿可是听出点眉目来了,大致是杏儿摔了“她”的钗子,“她”便恼怒地罚她或怎么的,而四爷不愿杏儿被欺侮,于是与“她”闹了起来,最后失手推“她”撞墙,晕了。而恰逢庄主不在,大总管按家规罚四爷跪到庄主回来。吁!总算明白了!不过,这杏儿和那个四爷之间,怕是不简单喔!于是,她颇有兴致地瞧她一脸的惊惶无措。
“四爷真是无心的!杏儿对天起誓!夫人罚杏儿吧!杏儿愿代四爷去跪祠堂,杏儿再也不想回四爷身边的事了,杏儿以后一定尽心尽力地伺侯夫人!杏儿给夫人磕头了,求夫人放过四爷吧!”语毕,她还真用力磕起头来了。
“不许磕头!青莲,扶杏儿坐下!我没说不去帮那个谁讲情啊!对了,我该叫那个‘四爷’什么?”
“夫人!”
“少给我瞎猫子鬼叫的,回答我!”
“四……弟。”
“嗯,杏儿是四弟的什么人?”
“贴身侍女,现在跟着夫人。”杏儿才落座,又被她这一问惊得站直了身子回话。
“坐好,我不吃人的。你为什么又会跟着我?”
“夫人……要奴婢帮您梳头。”
“哦。”事情差不多是搞清楚了,方仪——哦不,官若盈也累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申时。”
申时?好像是下午三点到五点吧!好险,幸好大学读的中文系,不然这脸可丢大了,改明儿个从头到尾背一次看看。唉!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大总管到哪儿去了?在庄里吗?”
“辰时出门采购粮食去了,要到酉时才回。”青莲答到。
什么辰啊酉的,听得累死了,说早出晚归不就得了么?
“那好,杏儿,你也别急,等总管回来后我再替四爷求情。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休息一下。”
“啊!王大夫来了。夫人,您还是……”
天啊!地啊!觉都不能睡啊!官若盈挫败地叹了口气。
★★★
对于会找乐子的人而言,打发时间并不是件难事。不知不觉地,她已经在这儿住了一个月了。自从那天她为四弟陆云扬求了情,令得大总管放了人后,杏儿简直对她感激得要命,带她逛遍了山庄上下。而她,也才弄清楚这里原来是“青日山庄”,大致是位于长安和洛阳之间。
据闻,青日山庄富可敌国,又蒙圣恩亲笔提匾为“天下第一庄”,更是锦上添花、声名显赫。她一度不解,古时商人地位应该不高才对呀!即使家产殷盛,做生意也是不太可能达到几近垄断之势的。
后来才听陆云扬说起,陆展云——也就是陆云扬他爹,在二十多年前曾是唐中宗李显的心腹爱将,后因战事导致下肢瘫痪,于是辞官回乡继承祖业,中宗念其有功,特赐免死牌一枚。之后不久,中宗、睿宗相继退位,武后掌权称帝,青日山庄初具规模,陆层云沉心经商。待武则天退了位,陆家长子陆文拓为中泉的继位又立下汗马功劳,被封为从一品到开府仪同三司。陆家共有四子,除了老四陆云扬,个个有着与朝廷皇族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陆文拓和排行老二、被封为正二品辅国大将军的陆正风虽是徒有名号、白领薪俸、亨其礼遇,却不必司其职,可镇日待在青日山庄“拓其疆土”;三子陆治为当朝附马爷,他的妻子乃和瑞公主李盈香。
听了一大堆,官若盈才总算可以肯定,现在是大唐中宗景龙二年。这身家背景还真是吓人,难怪青日山庄如此盛名(听下人说的),原来背后靠山可大呢!而她官若盈也不差,她爹乃从二品的京兆牧,母亲是中泉爱妃的胞妹。她与陆文拓——不要怀疑,那神龙见不着尾的庄主大人真是她夫婿——婚事是六个月前皇上亲自指的。但听云扬说,那该死的夫君在婚后不到半月便出门做生意,一去四个多月,前些日子才终于回来,却也没踏进她房门半步。
这些日子,白天她就拉着杏儿与云扬四处闲逛,对青日山庄也有了初步的了解。庄内主屋为四方排列,北院“望嵩阁”是陆文拓的住处,离此不远,西北角的“枕寒楼”是书房,听说不回房的陆文拓都睡那儿;东院“浩然楼”住的是至今仍孑然一身的陆正风,东南角的“追云居”是陆云扬的;西院归陆治,东北角设武场;正南为大厅,祠堂建在主屋外的正北方向。
地方官若盈是背了不少,但人可是见不到几个。庄里丫环护卫不甚多,亭台楼阁也不繁杂,但一日下来,竟找不着几个主子!只有云扬一天到晚吊儿郎当,不干正事。
想来云扬起先对她是有敌意的,相处了一阵子,他似乎也觉得她与以前不同,两人渐渐亲近了起来。她也会有意无意地漏点口风给他,诸如什么灵魂出壳啦,或是身体非己啦,或是撞倒性失忆什么的。他只是听,而后就笑,再然后又不出声了。真是,十三四岁的小鬼,精得跟什么似的。
这是白天,过得还算愉快。丫环们也同她相处融洽,多的是可以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她也渐渐不去想追根究底了,而开始预备努力在这儿生活了。
但是,每当夜幕降临,夜深入静之时,一种无由的恐惧如毒蛇般紧紧地缠绕住她。窗外池塘中的蛙声,屋内忽明忽暗的灯火,一张绣满了牡丹的白锦床……还有,还有那层层褶褶的白纱帐,梳妆台上铜镜中幽美的倒影,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个永无止尽的噩梦!
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现实?
无可否认的,她怕。只要房间内有一点儿呼吸,能让她感到生存的气息,她就能排开所有的恐惧。但是没有!空而大的房中,除了她,一片死寂。
已经无数次失眠的官若盈,忍无可忍地掀被而起。她有无数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去找陆文拓,不是吗?
她必须适应这里,而第一步,至少得弄清楚她那夫君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甚至连一面也不曾见他!决定在这里生活,就不能再放任所有的问题搁置下去,不是么?想来总觉失败,一觉醒来,自己竟就成了有夫之妇了,而且还是弃妇,教她怎能不采取一些行动好扳回一城?
当然,最重要的是,今夜她真的熬不下去了,她非得找个人来陪她睡觉。丫环们没一个敢陪,放眼望去,还是壮着胆子去会一会那位声势如天的相公来得实在。
第3章
庄里在晚上很少有侍卫,只在大门或一些重要地方安置人守夜。官若盈凭着记忆的路线,摸黑向枕寒楼跑去。如果云扬那臭小子没骗她,陆文拓晚上应该都在这儿的。
一路上惊惊险险的,她几次快吓得尖叫起来。她早闻“人总是怕一些未知的东西”,此时更是深有同感。若一切尽在掌握,她可说是干什么都游刃有余,天地不惧;但当一切全是未知时,心就很容易失衡。
闷着一肚子的惧意,气喘吁吁地奔到枕寒楼时,屋内一盏亮着的灯顿时令她全身的防线都松懈了下来。
站在门口,她定了定神,平缓了自己的呼吸,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木门被缓缓推开,当她看到那张书桌后埋首于账册的人影,心不觉漏跳了一拍,本能地紧张。
她进来了,关上门,找到一张正对着他的椅子坐下,他仍是一言不发地径自对账。不想去考究对方沉默的原因,官若盈开始从上至下细细地打量他。
他头戴软脚幞头,身穿紫色的圆领袍衫。云扬说,衣服的色彩可以用来区别官品尊卑,百官一至三品服紫,四品服绯……后面的她也忘了,只记得庶民是白的。是了,他是从一品嘛!难怪……
他的脸微微垂下,在烛光下看不真切,腰却挺得笔直,右手执毛笔,写起字来行云流水的。说来奇怪,就这么看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感便油然而生。是吗?这个人,就是她的丈夫吗?也不对。她有些不是滋味地想,这是别人的身体,也是别人的丈夫。
“找我有事?”陆文拓合上最后一本账册,抬首问她。
“啊?……是有事。”她连忙回过神来。陆文拓的相貌不算十分出众,但她一点儿失望也没有,觉得还好。本身一个人的表相只要不丑陋就对得起观众了,内在是最重要的。何况他还算俊逸,只是一张脸毫无表情。
“以后有事找张总管,要什么自己拿,别来这儿找我。”他揉了揉眉心,眉间有着疲态。
“为什么?”暴风雨开始聚成。
“书房不是女人来的地方。我累了,你回去吧!”他慵懒地起身。
“陆文拓!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分吗?我在晚上一个人跑了那么多路,一进来你就一声不吭地把我一个人丢一边,现在不但连一句话也不听我说完,就自顾自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这是什么夫妻?为什么这么多天你都不曾回房?!”她声声指控、字字泣血,气焰之嚣张,令陆文拓皱紧了眉。
“我认为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我有需要时会去找你。”
“你当妻子是妓女吗?需要?娶我只是为了需要?!共识?什么共识?”
“新婚之夜,你我说定了的。你可以继续爱你的席恒,我干我的公事,互不相干。我今天很累,无心同你多说,你回去吧!”从回庄的第一天,他就听说她一日之间性情大变,而且绝口不提什么“回家”,反而与周遭的人相处不错。一开始还心存怀疑,现下看来,似乎是真的。
“谁是席恒?他又不是我的夫婿。从今天起,你可以将以前的事统统忘了,我们重新开始,行吗?”她走至她身前,怒气尽释地甜甜一笑。
“我不管你想干什么,现在请你出去!我……”头突然痛了一下,脚下一个不稳,他一手向后撑着书桌,另一手捂着额头,想借此减轻一些余痛。
官若盈连忙上前扶住他,“怎么了?”
“没什么,老毛病了,你给我……”他想推开她,一时却使不上力。
“嘘!”轻轻地环住他的腰,一点心疼莫名地占据了她的心房,“我们是夫妻啊!本就应该同进退不是吗?我变了,你能感觉到的,是不是?以前的事,不论是什么‘席恒’,还是什么‘共识’,我们统统丢开,好吗?从今天起,我是你一心一意的妻子,而你是我丈夫,我们是一体的,可以吗?”
他看着她抬高的俏脸,那双乌黑的眼睛,正水盈盈地看着他,他不自觉地深深被迷惑了。
“拓,回房了。好不好?”她将双臂绕到他颈后,小脸如猫儿一样地磨蹭着他的颈窝。“以后我们也不再分房了。”
感觉到他几不可见地轻轻点头时,官若盈埋在他胸前露出个得逞的笑。看来,撒娇功还真是古今通用啊!只是,从未有过性经验的她,也许就快开荤了。唉!算了,反正自己丈夫,迟早的事儿。
★★★
翌日,清晨。
官若盈在鸟啼声中,张开了惺松的睡眼。正想满足地伸个懒腰时,她发现自己的右臂被什么重物压住。低头一看,是他沉沉的睡脸。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情悄悄地占据了她许久都波澜不兴的心,令她觉得好奇妙,好温暖,她情不自禁地吻上他的额,手臂收得更紧。
细细地描摹着他陌生却亲切的五官,她有些心疼地看着他眼下的阴影,他很久都不曾合眼了吧?昨天夜里多亏他,她才睡得好饱,而沾枕即睡的他此时却仍是未醒,真可怜。她不懂,这么一个初见的男人,为什么会给她如此强烈的感觉。她悸动、心疼,这在一天之前无疑还是天方夜谭。在她的生命中,曾有那么多的男性出现,而她除了厌恶与麻木之外,就只会因一时的兴味而心动。可那样的心动太短暂,只一转身,她又恢复原有的冷漠与自私。她不是草率的人,更不信一见钟情。但为什么袁至涵在六年中对她的百般疼爱都不曾唤起的感动会在一夜之间袭上心房呢?只是这样默默地凝视着这个人,她就好满足、好温暖、好充实。然而,不论原因如何,她惟一肯定的是:至少现在,她需要他!
此时,门外——
“大总管,您跑那么急上那儿去呀!”是青莲的声音。
“糟啦!庄主不见了!枕寒楼里找不着人,我去二爷那边问问!”
官若盈闻言不禁失笑,忙唤青莲进来。
“夫人!奴婢给……”
“小声点!”她想挪动一下身子,却发觉右臂已经完全麻了,只得以左手示意青莲上前来,“现在几时了?”
“卯……卯时。”青莲看见帐内多了一个人,顿时瞪大了双眼,结巴了起来。
如果她没记错,五至七点为卯时,张总管这么早就叫他起床了?
“青莲,你待会儿去追回张总管,说庄主在我这儿。还有,今天上午若无要事,让他别来打扰庄主。另外,你让夏荷问问厨娘,看看有什么药膳适合给庄主补补身子,知道了吗?”看着一向精明能干的青莲一下子呆住了,她着实有些不放心。
“知、知道了。”青莲转身要走,又忽地折回,像一下悟出什么心得,凑上前暧昧地悄声说:“嘿嘿!昨儿个夜里,夫人累了庄主吧?”语毕,一溜烟地跑了。
“这死丫头!”她脸红地低声骂道。酣睡中的陆文拓像察觉出有人吵他,不悦地嘟哝一声,将头更深地埋人她怀里,孩子气地磨蹭两下,又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官若盈的眼光顿时放柔。如果一个人能在一眼爱上一幅画,能一眼怜惜上一个婴孩,那又为何不能一眼喜欢上一个人呢?
她浅笑了,抱着他合上双眼。
★★★
不为什么。画是死的,一纸分优劣,婴孩是无垢的,没有正反之分,而人是活的,是多变的,只一眼绝对不能了解透彻!她真是瞎了眼,才会觉得他可怜,才会认为自己喜欢他,那个不辨是非的家伙!
“呼!”长长地吁了口气,官若盈重重地往贵妃椅上一倒,他真是气死她了!前一刻还温温驯驯地睡在她怀里,下一秒,眼一睁,翻脸就不认人。只知道自顾自地穿衣服,然后叫张总管进来,还当着一屋下人的面说什么“我希望这种事不会再有第二次,妇道人家自作主张。”板着个脸,药膳也不吃,就扬长而去了。
这算什么嘛!他懂不懂别人的一片苦心啊!妇道人家就不是人了?!他妈也还是妇道人家呢!她快被这句话气到吐血了,这男人说翻脸就翻脸,害她从上午一直闷到晚上。
不过,她倒是挖掘到他一个优点了。陆文拓不很帅是事实,但今早他整装而立的样子,还真让人心动不已。头戴软脚幞头的他,身穿圆领袍衫,腰束革带,足登乌皮靴,正色而立。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气质这么儒雅高贵的人,差点当场就露了馅,被他发现她的觊觎。青莲说,这样还不算,几年前他在长安为官时的气派才吓人呢!只站在那儿,让所有人都忌惮得不敢发一言。今天没发火,就是大幸了,如果平时谁敢自作主张打扰他理事,可没这么简单。
理事?一个早晨不管事,青日山庄就倒了是不是?他认为他是不用休息的铁人哪!真见鬼了,首次对人关心就落了个被狗咬的下场!不过,气归气,她还没不理智到冲他发火。但他害她面子挂不住的账,还是要算的。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还怕自己的丈夫不成?他有他的怪气,她官若盈也有她的坚持,不然在这儿,她还待得下去吗?
★★★
晚膳时,官若盈令青莲去叫陆文拓一块吃饭,却听到他还未回庄的消息。
“你是说,他从上午出去,就一直没用?”
“是的,听人说,庄主早膳没用就走了,大总管连护卫随着出庄,现在没回。”青莲答到。
“是吗?那这么多菜,不又得自个儿吃了?青莲,你把春、夏、秋、冬全叫进来,咱们一块儿吃。”
“奴婢不敢。”青莲忙惶恐地跪下。
“吃个饭有什么敢不敢的?现在又没外人,不是早说好了没外人时谁都不用客气吗?难道主子身上流的血就是金液,奴才身上就全是铁水?只是有少数人幸运一些,投胎到了富贵人家,其实说穿了,除去身份外,不都是一个人吗?快去,糟蹋美食会遭天谴的!”官若盈推着她。
“……是。”青莲忍住脱眶而出的泪水,出门叫人去了。她深切地感到夫人变了,她从官若盈八岁时便开始服侍她,但却只有现在,才感到自己与她原来这么亲近。
见她们五个人都陆续地进来了,官若盈立刻道:“全都坐下,椅子不够就去隔壁搬。我们今天要把菜给全吃完!大家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青莲,斟酒,耶?少了碗筷?”
“我去拿!”青莲一下就跑不见了。
待一切落定后,官若盈举怀诚心道:“首先,谢谢你们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以后也还需要互相帮助。今天能与你们坐在一起吃饭,这在一个月前是我连梦都梦不到的事,也许,上天在冥冥之中早有安排。我不信神佛,但我相信,并不是所有奇妙的事都能以常理论断,我也相信在机遇与巧合中有着缘分的存在。你们心地纯洁善良,并不懂得什么是冷漠,也不知道人与人之间到底可以冷酷无情到什么地步,但我知道,所以我十分珍惜可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与这儿相遇,与你们相遇。相信,我们以后的缘分不止这些,以后一定还能经常聚在一起,我希望明年、后年,直至大家都老了,也都有缘在一起同桌吃饭!我先干为敬!”语毕,她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夫人说得对!相聚就是有缘,我们又何尝不是有幸能伺侯在夫人身边?奴婢青莲敬夫人一杯!”泪水,终于抑制不住地滑落,青莲饮尽和着泪的甜酒,心中却是甜蜜无比。
“我们也敬夫人!祝夫人与庄主百年好和,永结同心!”像商量好了似的,四人一齐站起来,异口同声道。
“贫嘴!吃饭吧,菜都凉了。”官若盈羞涩地瞪了瞪她们,而后大笑了起来。
“夫人害羞了!”
“碎嘴!”
“呀!夫人想起庄主了!”
“统统住口。不许说了!”
……
酒足饭饱后,已近亥时。
“青莲,他还没回来吗?”官若盈撑得在椅上懒得移动,早知就不吃那么多了,唉!
“刚见了张大总管,说庄主刚回,又到枕寒楼了。”
“哦。你们都去睡吧,我自个儿等他就成了。”
“庄主今晚会来吗?”
“以后每晚都在这儿。”她懒懒地答到,又忽地坐起身,“青莲,明儿个你记得把他的衣服和一些日常用的东西全搬到这儿来。”
“这……”青莲面有难色,“我还是去请示一下庄主吧!”
“哼,你就是信不过我。得了,你们去睡吧!我明早让他亲口对你说。”她闲倦地打了个哈欠。
“夫人,不如您先歇息吧,庄主来了……奴婢再唤您。”
又过了许久,其余四个已退下睡去了,青莲仍执意留下陪她。
“现在什么时辰了?”官若盈感到屋外已是一片宁寂。
“子时将尽。”
“子时……子时!都快几点了!”她猛地从椅上弹坐起来。他怎么那么晚还不睡?还是,他、根、本、不、打、算、来?!
“混蛋!我找他去!说好以后不分房的,出尔反尔,小人!”官若盈说着就往外冲。
“夫人!您还是自己先歇着吧!”青莲忙拉住她。
“不行!我还有话同他说呢!现在是新账旧账一起算,即使睡了我也要挖他起来!”她不理会青莲的阻挠,硬是将门用力拉开。
门外的人,顿时令她们都愣住了。
“庄、庄主!”青莲忙请安。
“……你干吗啊!吓死我了!”官若盈心魂未定地抹了把冷汗,“怎么这么晚?对了,你快告诉青莲,说明天去你那把衣服什么的都搬过来是你的意思。”
“按夫人说的办吧!还有,你现在去弄桶热水来。”语毕,陆文拓大步跨入屋内。
“是,庄主。”
他也不知是怎么了,办完公事不由自主地就往望嵩阁来了,也许是太累,想找个好眠的地方吧!想起昨夜,他已很久不曾睡得那么好了。本来心里仍有犹豫,但见她竟为他等门到现时,已是一丝悔意都没有了。
“怎么,还没洗澡吗?”见他坐下,官若盈很自然地就为他按摩起肩部来了。
“嗯。”他放松地闭上眼,轻轻地向后靠在她柔软的身体上,享受着一天中难得的温馨。
“拓。”她本不想开口,因为他已经这么累了,但现在不说也不是办法。
“嗯?”他慵懒地回应。
“每天都这么多事吗?你每天几时起床?”
“卯时。”
“在我们那儿有一句话,‘休息是为了走更长远的路’,不知你听过没?一天这么长,你又这么忙,才睡两个多时辰,身体怎么受得了?”她边轻柔地替他按摩头部,边低声说。
“事情总得处理。”
“身体力行并不值得夸奖。善于用人才是大智。你可以在兼顾自己的情况下,发挥他人所长,制定一些完善的规矩,定期查看,不也能取得相同效果吗?原本,你没有顾虑,但你现在有了妻室。请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将来,好好地保重你自己,行吗?”她温柔地亲吻他的额,两手悄悄环到他胸前,感受到他隔着衣料传来的热力。
“我已经习……”
“相信我,正常人一天至少要睡四个时辰以上,不要当自己是神仙。以前不按时睡已经够糟糕了,养成了习惯也得改掉。最好每天再增加半个时辰的午睡。只有休息好了,办事才会事倍功半,知道吗?”
“官若盈……”
“叫我盈儿。”
“盈儿。这事得从长计议,但午睡是不考虑的。这阵子因为有件事非常棘手,非得让我亲自出面,并不是一直这么晚才睡的。”这是在他担任青日山庄的庄主后第一次向人解释,因为不论他是作为一家之主还是一庄之主,都是说一不二的,从没有人能、也没有人敢试图改变他的主意。可现在面对的是自己的妻子,她不为私利,而是关心他,这令他无可反驳。从小到大,第一次认真地听一个女人说话,也第一次放任自己去相信她;毕竟,她是他的妻子,在担心他的身体。
“你说的喔!那就得尽快。”她雀跃地亲亲他的脸颊,以兹鼓励。她猜得没错,明着他是庄主,房门一关,轻言软语,就太好搞定啦!
“盈儿。”他不禁动情地抬头吻住她的唇,“今晚可不可以……”
正在这时——
“庄主!夫人!热水……”青莲大咧咧从门外闯入,一看情形不对,立刻又往外退,“奴婢该死!请主子们继、继续……”
“青莲!不用走了!”官若盈叫住她后,早低头冲面有尴尬的陆文拓耳语道:“不行,你今天太累了,快洗澡去。”
呼!好险!她现在可一点准备也没有呢!
第4章
光阴飞走。
原来不论生活在哪个朝代,哪个地方,时间都会一如继往地推着你向前,迫使你去结识新的人,迎接那些新发生的事情,也迫使你去遗忘。
对于永不认输的官若盈而言,她总能在很短的时间里适应不同的环境,即使其中有不利因素,她也能轻易地解决掉,将形势牢牢握在手中。但是,连她自己也感觉到了,她再也不是原来的她了,她变了。
那个世界,仿佛被寄存于遥远的回忆中。存折握在手上,时时挂念,而实物却碰触不到。在那个世界中,生活就像是蒙着面纱走迷宫。迷宫很大,要不停地走,走到了不同的地方,遇见了不同的人,又交了不同的朋友。曾试图待以真心,结果回报的总是隔在面纱后的冷漠。出口的曙光总是一闪即逝,而经常的,总是很冷,很暗,很想哭。那时的她,并不以为苦,也不以为累,只是麻木,但又不够麻木,于是她又选择了逃避与寻觅,然后,她来到了这里。
是这样的吧?
人如果一生下来就背负着世故与羞耻,也就并不觉得有什么痛苦,直到有一天,有幸结识到纯真与荣耀,才会分辨出真与伪,幸福与快乐,学武的人练腿力,总是绑上沉沉的沙袋,御后,方才觉得身轻如雁。是的,这就是对比。所以她拒绝再给自己留恋那个世界的理由,她只想好好珍惜现在的一切。
当然,这儿也不是什么都尽如人意啦!例如青莲的过分尽忠职守、跟前跟后,就很令她吃不消。但是呢,俗语有云:“山不转,路转”,办法也是人想的。瞧,她这不是顺利地溜了出来么?
提心吊胆地奔了好久,直到认为青莲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找到自己了,她才放下心,大胆地慢步于草场上。
陆家主要是以经商为支柱,建牧场不过是略有小补,且养马专门是供应到朝廷军队中作为战马的。官若盈就曾见过那些马,膘肥体壮的,比那些旅游景点提供的观光马不知大了多少倍,都过人高了,怪吓人的。不过今天倒怪了,这片草场静悄悄的,一匹马也瞧不见。
但这样更好!官若盈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天。这么蓝的天空!这么白的云朵!这么清新的空气!没有浓烟,没有高楼,没有瘴气!草儿绿得油亮,像能掐出水来,一丝尘埃也不见!她兴奋地大笑出声,在洁净的天地之间不断地转着圈子。许久许久,她倒在了草地上。
脸上是什么东西凉凉的?她用手一抹,放人口中轻尝,咸的。哦,是泪水。泪水?她怎么哭了?官若盈缓缓地坐了起身。一阵轻风从耳畔溜过,吹起缕缕发丝,她抬起头,接受着这新春的微风在她脸上的绵绵轻抚。一颗心像被什么打湿了,一直沉,一直沉……
如果她没有来到这里,如果她不曾见过这片天地,她一定不敢相信在黄河的中下游,曾经存在着这样的一个地方!可到了现代,人类却是如何地将这条母亲河糟蹋得面目全非、千疮百孔呵!她的心在痛,在忏悔。然而不论她有多么激动,历史的齿轮,也将会在千千万万双无奈的眼光中,缓缓转动。这是进步,也是灭亡。
整一个下午,官若盈就在感动、愤慨、沉思与欣喜中悠悠度过。当她回神,早已是夕阳流金、彩霞满天了。她这会儿终于了解,为什么古人会有“天圆地方’’之说了。因为就直观而言,地平面无限向外延伸,而烧红了天际就像是与地面的尽头相接,恰是一个圆圆的罩子扣在地面上。以前不觉得,那是因为她生活在南方,从来没有到过广褒无垠的草原。看来读万卷书,不行万里路,说什么也像是高调空谈哪!
官若盈自嘲地笑笑,她决定不想那些闲事了,今天中午还约了陆文拓晚上一块儿用膳呢!虽然他不一定会到,但她还是早点回去的好。想起来就气,自他那天答应“从长计议”已经过了大半个月,虽然常在一起用膳,但夜里还是很晚才归,害她怄得半死。看来也该再找个机会对他再教育一番了。
她率性地从草地上一跃而起,随后拍拍屁股上的草灰,打算回庄。然而环首四顾,哪儿才是青日山庄的方向?
如果日落那方为西方,那青日山庄又是哪一方?她只记得自己为了躲青莲而拼命地溜,到了草场之后又转了很多圈子,怎么一下子,会走了这么远?!怎么办?她该往哪儿走?
官若盈形单影只地立于茫茫草原,不知所归。
而夜幕,已然悄悄降临了。
★★★
当陆文拓提早回庄想给他的小妻子一个惊喜时,迎接他的,却是满屋子的诚惶诚恐。
“你说什么?!”陆文拓暴怒地拍上桌子,俯视着跟前早已吓坏了的青莲。
“奴婢该死!没有照看好夫人!”青莲慌忙跑到他跟前,“夫人玩心重,甩开了奴婢,奴婢找了一下午也没找着……”
“你是说,她从今儿个用过午膳就溜了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他额上的青筋不住地跳动,显示他的忍耐已近极限。他简直不敢相信,她一个女儿家,是哪儿来的那么大的胆子偷跑出去!别说是她,就他陆文拓也不会愚蠢到一个护卫不带地跑了出去!这方圆百里,全都是青日山庄的范围,若是见着人还好,可草场那么大,豺狼野狗更是大肆猖獗,她不要命了!一想到这里,他就一刻也不能等地想冲出去救她。
“青莲!你确定夫人是不在主屋,而是去了草场?”他压下不安,镇定地问。
“主屋内外青莲都找遍了,也没有找着。今天早上夫人也提过想到草场玩的事……所以……”青莲愧疚地垂着头,眼眶湿湿的。都怪她不小心,万一夫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青莲就是死几次也不够赔呀!
“护卫!”陆文拓大声召来自己的贴身护卫。
“在!”
“马上给我调出庄内侍卫三十人,带上火把,一炷香后在马场集合。记住,给我找最善骑射的人!”
“是!”
他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一想到她有可能遭遇任何不幸,胸口就一阵阵地绞疼?一种铺天盖地的恐惧骇住了他,令他几乎无法思考。
“青莲!你去帮我把胡服拿来,我要上马。”
“是。”
★★★
这时的官若盈仍是像无头苍蝇般的在原地打转。夕阳已尽,月出星稀,夜幕已完全笼罩了大地。心急如焚的她完全无心欣赏夜色,她现在只想快点儿回家!回家!是的,青日山庄是她的家,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但是该怎么回去?她开始乱了,开始怕了,她忽然想起前天夜里她告诉陆文拓说,他不在,她就睡不着时,他笑了笑说:“这儿又没有豹狼野兽,怕什么?草原上才有呢!”
草原上才有……
一阵凉风毫无预警地袭来,惊得她浑身开始发抖。远处像有几个重重叠叠的黑影子,更是令她恐慌。会不会是豺狼?会不会咬死她?猛地又是一股风来,像极了野兽的咆哮,她惊恐地咬住自己的手指,不让自己发出尖叫,怕由此引来什么野兽。
“不行!官若盈,怕是没有用的!你要冷静、冷静……文拓会来救你的,一定会来找你……如果他有事晚归呢?如果他不知道呢?或者,找错了地方?……青莲一定会想办法的,别急、别急……”她催眼似的抱住头,强制自己冷静下来,“对,不可以再乱转了,必须朝一个方向走,前面应该会有人家的。”
深吸了一口气,她咬紧了牙关,从头上扯下一支金步摇,将它用力插在草地上,又取下一枚翠玉簪,将一头对着金步摇,另一头对着她决定走的方向。再一看,发现草太密,一点也看不明显,她又使力将周围的草全拔掉,形成一块黄土圈。夜色深重,只希望他们看得见。估计了自己身上所有可以做记号的东西,官若盈立于原地,再沉了口气。事已至此,惟有赌一把了!
她坚定地看着前方,然后开始拔足狂奔。希望这个方向是对的!每跑一段,她就扔下一些东西,希望他们会发现。
★★★
“庄主,这附近我们都找遍了,也不见夫人。夫人一介女子,不可能往再远处跑了,会不会是方向搞错了?或者,其他三队人可能已经找着了,不如回头去问问吧!”连护卫看着陆文拓一脸凝重,不禁开口劝道。
这时连护卫的马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一下,抬起前蹄,不安地嘶叫起来,他忙垂下头安抚。过了一会儿,见陆文拓仍是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他也顾不上自己的马了,“庄主,回去吧!夫人或许已经回庄了,也或者被哪家人留宿。您别太折腾自己了。”
良久,才听到庄主缓缓开口:“那臭丫头,被我逮到,我非打到她三天下不了地……”
是他看错了吗?一贯冷然沉着的主子,好像快哭了?
“庄主……”
“你派几个人到附近的农舍问问,让我一个人静静。”
“庄主……”
“快去!”他大吼。
“是!”连护卫这才忐忑不安地退下了。心想庄主这是怎么了?不是不喜欢夫人吗?这才相处多久啊?变了性似的。
★★★
官若盈一直跑一直跑,跑一段就扔一件东西。可是当她跑了很久以后,她发现这个方向错了。她看见了一个树林,而来时她绝没见过树林!
她站在树林前,考量着是否该进去。明知方向不明;进去干什么?但往回跑也不是明智的选择,一是路太远,即使跑到了原地,也还有三个方向要选;再者,来时不见野兽已是万幸,谁知道回去时会不会遇上?但进去——如果里面有“什么”怎么办?可是,如果运气好,兴许,会有人家。文拓说,此地方圆千里都是青日山庄的辖区,每户人家都归青日山庄管。那么言外之意就是,只要找到“人”,自报身份,那就得救了?
该赌吗?
一想到刚才的失败,想到离青日山庄已经越来越远,她就忍不住浑身紧绷起来。克制自己不去想陆文拓,那只会令自己软弱。但现在她真想见到他,被她搂在怀里,放声大哭。可是,不行。还不是时候,她只能靠自己!
正在她徘徊不定之时,一点微弱的光划破了沉沉的黑夜。
官若盈立刻站直了身子,警戒起来。是兽?抑或,人?
光源,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她看清了,是灯笼!是人!她竭力压下心头的兴奋和雀跃,想先分辨出对方到底是好是坏。
更近了,两人之间只有几步之遥。一名少妇模样的人,从暗处走了出来。
“我刚刚听到一点声响,以为是有客人来了,没想到遇上你。你是谁?怎么这么狼狈?”一听声音,清悦动人,再一细看,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但见她一手撑着腰,才又发现她挺着个肚子。
“我……迷路了。”官若盈用膝盖想都知道,自己现在一定是落魄极了。头发乱了不说,连身上的外衣都被撕成一块块地扔在路上当记号了。
“迷路?”那女子低头想了一下,才又抬起头来,“那,如果姑娘不介意,就请到寒舍暂住一晚吧!不论你是要去哪儿,这时候太晚了,都不适宜赶路。”
“这……方便吗?你丈夫……”官若盈口头上推拒着,心里却在盘算该不该信她。见她谈吐不俗,眼神和气,理应不是坏人。但哪个坏人是将标记标在脸上的?可是,她现在身上一文不携——就只剩手上那个拔不下的戒指了——她又图什么呢?……难道是美色?卖了她?或者,做人肉包……
“姑娘不必多虑,我夫君……不在身边,只我一人居住。走吧,就是前面不远。”女子冲她一笑,率先走去。
“那就——麻烦了。”管他呢!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赌了!
“哪里的话。”
官若盈跟着陌生女子到了她的木屋。屋里设施简陋,一点女儿家应有的首饰都没有。她一个女人家,又有了身孕,住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林子里,能行吗?
“姑娘,我不知道你的来历,但看你内衣的料子和言行举止,应该是出身不凡的。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住这么简陋的地方。但你放心,这儿虽不比你家舒坦,但还是干净的。”女子笑着边往床头的火盆中加柴边道:“别尽站着了,到这儿来暖暖手脚,外面凉着呢!别受了寒。”
“谢谢你。”她的怀疑渐渐减轻,女子的善意令她无法抗拒。
“出门在外,总有难处,我是能帮则帮。”女子仍是笑,一笑起来两眼弯弯的,露出一对小酒窝儿,煞是迷人,“现在我去帮你端盆水来,你衣袖都红了,想是受了点伤。”
女子出门后,官若盈自顾自地又打量起这屋子了。说也怪,她总觉得这儿有点眼熟,怪亲切。
不一会儿,女子就捧了个水盆进来,绾起衣袖就要帮她清洗。突然她的动作停了,愣愣地捧着官若盈的手,“龙纹戒……夫,夫人!”说完,就是“扑通”一跪。
“呀!你竟认得这个?”
“奴婢铃儿,原是二爷的贴身侍女。”
“二爷?”不就是陆正风吗?听云扬说,正风是很厉害的武将,可她有一次到浩然楼,就只看见他冷着张脸,拼命地做一些个椅子桌子,满屋子都堆着木条、未成品的工具。同他说话,他也不答,害她浪费了一下午的口水。
“嗯。”铃儿开始跪着替她清理伤口。
“铃儿,起来坐下。这是你自己的屋子,怎么还是卑躬曲膝?我官若盈从不讲这一套。”见铃儿没有反应,官若盈作势地收回手臂,“你不起来,我就不让你包扎,我死给你看。”她一脸得意洋洋,像是流的是别人的血似的。
“夫人,您可别为奴婢伤了您自个。铃儿一日是青日山庄的奴才,一辈子都是青日山庄的奴才。不论在哪,夫人都是我的主子。”
“那我就命令你坐下。怎么?不听主子的话了?”她见着铃儿的肚子就心惊胆战的。
“奴婢不敢。”
“那就坐。”
“……是。”铃儿这才小心翼翼地沿着床边儿坐了下来。
官若盈看着昏黄的油灯下那张纯净而安详的脸,一时间心里梗了什么似的。主为云,奴为泥;主是天,奴是地。两千多年哪!两千多年封建礼教的束缚,扭曲了人性,禁锢了灵魂!本该一个天真活泼的女孩子,成天“奴婢奴婢”地挂在口边,把自己贬得比烂泥还不值,又怎能有健康地成长?!她不觉轻叹了口气。
“夫人是为奴婢担心吗?”铃儿包好伤口后,抬头一笑。
“是呀!”她毫不掩饰眼中的怜惜。
“不必挂念。铃儿会将自己照顾得很好。因为铃儿有他。”她温柔地抚摸着还不大挺的肚子。官若盈瞬间被她眼中散发出来的宽容与慈爱镇住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袭上心头。
那,就是母爱吗?那种她从未体验过的东西吗?为什么一个十几岁的女子,能够有那么柔和的眼光?令她感动得直想哭。她还记得,四千多公尺的喜玛拉雅山上,有种像灯笼般的草。在粗大的茎上,长满了透明的叶子,层层包着它的种子。外面是刺骨的寒风,但那树叶里面,却有摄氏十八度之高。它用薄薄的叶片搭成玻璃般的温室,呵护着它的种子。然后,种子成熟,母株死亡。
有位作者曾在书上说:“愈是对下一代有爱的生物,愈能在这世界生存。”
是吗?是“爱”吗?所以人类才延绵不绝?而最基本的原因就是存了最伟大的爱?
“你……爱孩子的父亲吗?”官若盈有所思地问。
“……爱。就是因为爱太深,我才会千方百计地想要一个他的孩子。即使他现在不在身边,我也才会有活下去的力量。这是我们的宝贝,”她指指肚子,“我会连他的分一起爱。”
“他——”官若盈听出一些端倪,“现在哪儿?”
“在一个不远的,却是我永远也无法到达的地方。”铃儿凄然一笑,火光将她的脸映得通红。
永远也到达不了?那就是没死?她握住铃儿的手,“你想他吗?想和他在一起吗?”
“想。但那只是痴人说梦。”她黯然神伤。
“庄主可以帮忙吧?”
“庄主?”她摇了摇头,“庄主也帮不了我,这是规矩……”
“是……吗?”官若盈的激动冷却了下来。
一时之间,屋内就只剩下火盆中烧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两人握手,静对无言。
又静默了一阵子,铃儿开口:“我去帮夫人拿套衣裳换了吧!粗布衣裳,但能保暖……”
门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中断了她的话,铃儿立即噤声。
“盈儿!你在里面吗?盈儿!”是陆文拓的声音。
“是庄主!”铃儿惊叫道。
“是他!他来接我了!他找到我了!走!铃儿,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青日山庄绝不亏待你的!”官若盈欣喜地拉着她就想走,却被铃儿挣开了手。铃儿跪在地上,乞求道:“奴婢只请夫人绝口不提铃儿的事,奴婢就已感激不尽了。”
“那怎么行?你一个人挺个大肚子住在这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不,绝不能丢下你!”
“夫人!”铃儿已是声泪俱下,“奴婢有难言之隐,奴婢此生再也不敢奢望有朝一日能回到庄里,请夫人成全!”
“铃儿……”她不懂,铃儿明明是想回去的,又为什么不肯呢?天大的事,都有她官若盈顶着,有什么可怕的?但见铃儿如此,她也不敢逼她,“那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顺道带些东西……”
门外的陆文拓已有些急躁,他翻身下马,冲门口拱手道:“在下青日山庄陆文拓,请问舍下,是否有位年约十七的女子路经此处?”
屋内的铃儿闻声更见惶恐,她紧紧拉住官若盈的内裙下摆,“铃儿求夫人以后再也不要来了!也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这事,求求您了!您只道是一面貌奇丑的女人救了你,以后再也不让人来此地,偷工减料是帮了铃儿最大的忙了!”
“可是……”
“夫人!求您了!”铃儿作势要磕头。
官若盈忙拉起她,“好了好了,我答应就是了,你别动了胎气。”
“谢夫人。”
“别客气了!我可以不来,只是你一定要好好保重。等我学会骑马,摸熟了地形,再一个人偷偷来看你。”听见陆文拓已不耐地在大声叩门了,她连忙道:“拓,我在里面!”
“盈儿!”
“等一下,我还有些事情!”
“我警告你马上给我滚出来!你知不知道自己的一时之念害得多少人现在在外奔波?!再不出来,别怪我不客气!”陆文拓劈头就是一阵狠骂。
“好了啦!你再等一下嘛!”官若盈干脆不理他,低头叮咛铃儿,“你放心,等我下次来,一定再想办法帮你找到‘他’,所以,请你耐心等。管它什么规矩,幸福是靠争取得来的!在那之前,千万珍重!”
“夫人……”铃儿感动得无以复加。
“别哭,我一定回来,好吗?”她抹净铃儿脸颊的泪,柔声道。
“官、若、盈!你……”陆文拓话还没说完,她就从屋内走出来了。
陆文拓长长地吁了口气,紧紧地抱住她,“你还没死,我就都急死了。”长久的担心、恐惧全化为此刻的柔情蜜意,失而复得的激动,令他什么也顾不了地用力吻住她。他以为自己快疯了!看到一路上的残衣破裳,他什么也不敢想地策马狂奔;当他听到了她的声音,知道她的平安后,他又想狠狠地教训她一顿;可是她出来了,她又在他怀里了,此刻,他只想深深地吻她。
直到两人都喘不过气了,他才松了点力,但仍将她抱在怀里。
官若盈像只被喂饱的猫儿,满足地舔了舔唇瓣,浑身软软地挂在陆文拓身上。接吻咧!这可是她的初吻,就这么刺激,那如果是“那个”呢?好想试喔!
他着迷地看着她陶醉的双眸,差一点又要把持不住了,但理智让他将热情压抑了下来。他轻咳了两声,才扶起她的肩,“盈儿,屋里还有人是不是?我们进去道个谢。”
“啊?……不用了。”她反应迟钝地摇了摇头,“屋主是名女子,刚才我就是在同她说话。她自觉貌丑,不肯出来示人,在门口道个谢就够了。”
“貌丑?这有什么要紧?她帮了你,也就是青日山庄的恩人。只是现在我什么也没带,连护卫他们也不在身旁,只有改日再重金酬谢了。”陆文拓说完便朝门口走去。
官若盈急忙拉住他,“人家一个姑娘家,你这么鲁莽有失体统。她救了我,我们不能只考虑自己的报答之心,更应尊重人家的意愿。她不想被打扰,不想见人,更不要什么‘改日’的登门拜访。再说,我认为她是我的朋友,不需多礼。”
“可……”官若盈一句“姑娘家”使陆文拓临门却步了。的确不便登门造访,但青日山庄哪有白受人恩的道理?
“文拓,你身上有多少钱?”她问。
“一锭黄金,和一些碎银。”他掏出一个绣工精细的紫色钱袋。
“还有什么贵重物吗?”
“出门匆忙,我又换了套衣服,只配了把匕首。”陆文拓从靴侧抽出来交给她。
“这是独一无二的吗?”官若盈把玩着手中精美的小匕首,心下赞叹不已。
“远就不敢肯定,但这是吐蕃进贡给朝廷的珍品,大唐之内,是惟一一把。”
“那就好。”官若盈将钱袋和匕首放在门槛上,对门内人轻声说:“我知道你都听见了。你放心,青日山庄绝不会骚扰你的生活。因行事匆忙,只有这点东西,你就别拒绝了。钱呢,就用来添置些东西,匕首可以防身,我以青日山庄庄主夫人的名义向你承诺:不论何时,只要你拿来着这把匕首交给我或庄主,我们就会为你做任何一件事。不管什么规矩,你只要开口,就一定办到!别怪我啰嗦,你一人独居于此真令人放心不下,但你心意已绝,我也不能强人所难,只存再道一声——珍重!我们后会有期!”
陆文拓见此也就不再多言,他莫名地相信盈儿已处理得很好了。再看了这间灯火萧然的木屋一眼,沉然地搂着泪意涟涟的妻子上马,最后一拱手,“陆某在此谢过姑娘搭救盈儿,使她免于在黑夜遇袭。改日姑娘有事需要帮助,青日山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驾!”
强劲的马蹄声渐渐隐没于无尽的黑暗中,最后只剩下一阵又一阵呼呼的风声在敲打孤寂的心门。待一切都归于平静,木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铃儿跪在地上,捧起那把隽美的匕首,轻轻地搂在怀里,“庄主……”
第5章
一回庄,官若盈又开始了她的大呼小叫。她不是个易于沉溺的人。想哭便哭,爱笑即笑,愿意感动就感动但这些情绪都不会在她心里储存太久。何苦呢?身边的人来了又去,再相遇即是缘,遇不上,也没啥可叹的。反正世界无限大,多的是新鲜的人、新鲜的事。
“青莲,端些吃的来。折腾了一晚上,我们都饿了。还有,烧桶热水,我同庄主要沐浴。”官若盈过说边往贵妃椅上一瘫,眼神闪也不闪地痴望着正对着她的陆文拓。好个贵族的气质,英挺不失儒雅,自信而不见狂妄,一身胡服将他衬托得光芒四射。她再一次肯定了自己的择偶标准:男者长才,事业有成。古人不也说了?“郎才女貌”嘛!她这会儿是瞎猫撞着了死耗子:无故有了一个出色的丈夫,又换了张出水芙蓉的面容。
说起这脸,她就来劲了,唐素以胖为美,好在这个身体没跟上时代潮流,不然她会气死!她不喜胖,那代表肉多,重,懒,易喘,还容易引起一些疾病;她也不爱瘦,皮包骨似的,营养不良。女人嘛!一张脸自是要出落得比花儿娇,比水儿纯,而身材则应是丰而不肥,纤而不瘦,那才美呢!无巧不巧,“方仪”偏瘦了,但“官若盈”却是拿捏得正好!哈!勾引的本钱足了,还怕丈夫的心留不住?
陆文拓向连昕堂交待完后备事宜,才一转身,就见他的小妻子一脸垂涎地望着他傻笑。示意屋内仆人都退下后,他才有些疑惑地走近她,“盈儿,你没事吧?”
“拓!”她像被什么突然打到一样地从椅上一跳起来,神采奕奕地握住他的手,“我们来玩游戏好不好?”
陆文拓迟疑地吞了吞口水,总觉得她今天有些怪怪的。
“拓,你明天忙吗?”
“从明天起,都不会特别忙。你,想干什么?”他怎么觉得毛毛的。
“哦,不忙就好。拓,我们玩锤头、剪刀、布,好不好?”
“‘锤头、剪刀、布’?那是什么?”他被她拖着往床榻走去。
“游戏呀!来嘛来嘛!”她煽情地亲吻他的颈项。
陆文拓克制不住地低吟一声,他有预感这小妖精会勾引他。思及此,他的眸色沉了下来,一股熟悉的热流在体内渐渐爬升。
过了不久,青莲端着一盘膳食下正准备推门而人,听见里面似乎正闹得欢,一时玩兴来了,她放下要扣门的手,侧耳偷听起来——
“一、二、三,锤头、剪刀、布!剪刀!……哈!你输了!你输了!”这是夫人的声音,青莲想。夫人也真是,这么晚了不知拉着庄主干什么呢?
“……盈儿,换亲一下好不好?”这、这个委屈的声音是庄主吗?!青莲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或许,闺房之中,人也会变吧!她自我安慰地拍拍胸口,顺了顺气。
“不行不行!嘿嘿!你输了,乖乖听话吧!”青莲一听,险些岔了气,夫人怎么笑得那么奸诈?她想对庄主干吗?
“盈儿,那有悖常理……啊!不要!”庄主怎么了?叫得那么惨?青莲已准备万全,随时准备冲进去救可怜的庄主。
“我不管我不管!快脱裤子!嘿嘿!最后一件吗!还不给我乖乖躺下去,我要在上面!噫……你那是什么表情?认赌服输你懂不懂?快点!……好啦!下次换我在下面好不好?……”
青莲听不下去了,她快不省人事了,她为什么还不昏倒了事?啊!伤风败俗哪!为什么会这样?算了,饭菜也甭送了,走吧!
正当青莲准备溜人时,屋内的官若盈又抽了个空,叫住她,“青莲!进来吧!我要吃东西……你先把裤子穿上,咱们吃完饭洗干净再来喔!乖,不许瞪我……”
砰!盘碎人倒。不堪刺激的青莲终于晕了过去。
★★★
自从昨日听张总管说,中书令席恒的家仆奉命从长安送来了香药糖水,官若盈心里就一直疙疙瘩瘩。席恒还捎来一封信,信中说京师正举行隆重的浴佛斋会——以水灌佛像,并希望陆文拓能去一趟长安,与他相聚。她心里有很多的疑问,忍了一天,直到现在与陆文拓闲适地共枕一榻,才憋不住了,“拓,中书令是几品?”
他笑着轻抚她的发,挪了挪身子,使她更舒服地枕在他的胸前,“中书令是‘风阁’的是最高长官,为正二品。”
“什么‘风阁’,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她思索地皱眉。
“没印象?我以为你对席恒了如指掌呢!”他不甚介怀地摇了摇头,“‘风阁’是朝中的实权机构之一,处于决策的地位。原名‘中书省’,武皇时改称为‘风阁’。”
“这个我知道!”官若盈汗颜地吁了口气,更往他怀里钻去,“那席恒的官阶岂不是相当高?他与你是好友?为什么送香糖水?”
“是啊!我十四岁与他结识,同年同月同日的生辰,共同在朝为官六载,是挚交。自两年前我辞官还乡,他每年的节庆日都送了东西过来。而昨日,正巧是四月初八浴佛节,送浴佛水不是很正常吗?盈儿,我怎么觉得你有时精明聪慧,有时又憨气可人,像个初人世的婴孩?”他的声音低沉舒缓,让她听得心头暖暖的。她喜欢这样和他抱在一起,听他说话,恬美安适得如沐圣光。
“拓,你为何辞官?还想念着庙堂中的尊荣显贵吗?”
“当今圣上宽厚爱人,视我为己出,深加信赖。然而其一是由于家父死前遗命,令我辞官回家接任产业,其二是伴君如伴虎,势劣遭欺,权高被妒,我也厌倦了终日工于心计。人生在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权倾一时也将成过眼云烟。我先忠于国,后孝于父,俯仰坦荡。何况当今国泰民安,少我一个也没所谓。说起尊荣显贵,现在与那时也没差多少。我曾向陛下承诺,陆家盈利的一半上缴国库,且永不涉入政事,这也就免去了皇上起了‘养虎为患’的念头而压制山庄的发展,我更是能伸展拳脚,干自己喜欢的事业。”他说完,揉了揉小妻子昏昏欲睡的头,“怎么?听烦了吗?”
“才没有!你的声音真好听,我好喜欢听你说话!”她急忙反驳,深怕他一个不高兴就闭紧了嘴巴。见他只是笑而不语,她沉思了一下,才低低地开口;“拓,为什么一个浴佛节,席恒刻意前来,而府里却无人过问呢?我觉得这里每个人都很好,但东南西北却划分得清清楚楚。我早就想问了,并不止浴佛节吧?从我醒来,至少是正月十五的元宵节,还有青莲告诉我的中和节、花朝节、寒食节、水节……青日山庄里都是冷冷清清的。我来到这儿这么久了,竟然连三弟陆治和弟媳李盈香也不曾照过面,不是很好笑吗?一家人,屋子这么华丽,大得有些惊人,在红墙绿瓦的包围中,却一家家、一户户隔得那么生分,连共桌吃个饭也没有,这是怎么回事?也是规矩吗?”
“不,这不是规矩。但陆家有个不成文的习惯,生下一子,就为之建一座别院,生下的若为女子,两年之内便许下人家,连人带嫁妆送了出去。以前因为陆家世代将才,所以不留女孩,对男子的要求则非常严厉,大家独门独院过久了,就少有往来。”
“真是好个重男轻女!现在不为朝官,也承袭习俗吗?我看不必。生为一家人,那可是天大的缘分,为什么任之错过?节日是家人热闹团聚的时候,怎么可以忽视?拓,难到你一点也不遗憾?”她望着他假寐的脸,一手伸进他的发中,温柔地抚弄。
“不知道。家父在时就是这样了,以前在长安时过过节,但也不觉有趣。”
“但是,你现在有我。如果你以前不觉得冷,那么以后我会让你感到温暖;如果你以前不觉寂寞,那么以后我会给你感动加充实,正如你给我的一切,我想让你拥有和我同样的庆幸,庆幸我们遇上了彼此……”她的话,消失于他激动的吮吻中。
一夜的话题正式结束,而这夜的旖旎却才刚刚展开……
★★★
有道是“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浴佛节后不久即是端午节,官若盈满身斗志地想找几个女眷一块儿做粽子,让陆家人能坐下来吃一顿团圆饭。当然,关键还是到各个院落说动说动,谁叫她正无聊又恰好鸡婆呢?她就是这样,兴致一来,瞄准目标,便勇往直前。
可悲的是,折腾了将近一上午,除了陆云扬那臭小子勉强答应外,陆正风是摆明了不愿搭理她,只顾着做他的木头;而陆治则是至今找不着人,西院仍是徒留空屋,连个仆人也不见。打击虽大了点,但半途而废可不是她的准则,不到最后绝不放弃!
但毕竟仍是说着容易做着难,游荡了近一上午,她也有些丧气地由浩然楼向望嵩阁走去。这条路她还是第一次走,主屋的范围大,路也多而繁杂,她每次都凭直觉绕了回去。思及青莲或许已在屋里摆了午膳,她不禁加紧了步伐,浑然不觉自己走错了地方。等到察觉,她才愣在了原地。怎么走到个林子里来了?才想往回走,又因为听到了一个声音而驻足往声源处看去。
好个风神俊美的男孩子!他一身锦白,手执利剑,动作如风起云落,流畅自如。离他不远处,有个穿桃红衣裙的女孩,她手握一把短匕,眼神锐利地盯着正在习武的男孩。
一个闪神,男孩的眼眸对上官若盈观察的眼睛,他的动作因此而慢了半拍。
“白痴!看什么看?!你有几条命可以闪神?”女孩手一挥,匕首掠过男孩的脸颊,射进他身后的树干上,“光有剑术有屁用!你根基不牢,下盘不稳,懦弱,分神!成得了大器才怪!”
“盈香……”男孩抚过脸平面上的伤口,掌中现时染上一道血印。他有些委屈地看着女孩,轻声唤她。
“别叫我!”女孩凶归凶,仍是走上前为他轻轻拭去血迹,“说你笨,不会躲啊!”
男孩低下头,腼腆地抿唇一笑,“怕你晚上报复我。”
“臭小子,不害臊!走吧,今天上午到此为止。”她拉着他的手走向一旁的官若盈,有些高傲地抬高下巴,“初次见面啊,嫂嫂。”
“初次见面。我为刚才无礼的偷看向你们道歉。”她真诚地笑笑,不以为意,“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官若盈,我们的名中都有一个‘盈’字。”听到他们的对话,她也知道这肯定是一直无缘相见的陆治和李盈香。听云扬说,他们俩同年,现在应是十七岁了,怎么看上去还像个孩子?
“大嫂。”站在李盈香身后的陆治露了个温和的笑。
“刚才我并未表明身份,你们就都知道我是谁了吗?”
“是啊,看衣料就知道,除了我,谁还能在庄里穿这么上等的绸缎呢?再者,手上的龙纹戒是我父皇赐的,不言自明。”李盈香有些不耐地道。她的动作很率性,一点不怕得罪人。
“西院准备了午膳吗?”官若盈问。
他们同时摇了摇头。
“那到望嵩阁用膳如何?今天中午是刘妈下厨,菜色可好了。”
“耶?是吗?我要去!”李盈香兴奋地大叫。
“大嫂,大哥他……”陆治欲言又止。
“自家人吃个饭怎么了,他也很想和你们同桌呢!走吧!”官若盈看着李盈香瞬息万变的表情,有些明白为什么她一开始见到盈香时不但不讨厌她,还同她说了这么多话。
盈香还像个孩子,她不是因为内心的厌恶而摆出了高姿态,而是一种天性。人,不能只有表面的举止和言行,而应该看心。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名堂堂皇公主住的院落会无人服侍,也不知道盈香是打哪儿来的武功、哪儿学的粗活,但没有关系,来日方长,他们是家人嘛!
★★★
“什么?包粽子?我?”李盈香含着一嘴的饭菜,惊讶地道。
“对呀!很好玩喔!自己包好自己吃,很有成就感呢!”官若盈更是兴致勃勃。
“为什么要包粽子?”她吞下口水中的食物,又夹一块鸡肉往嘴里塞。
官若盈讶异地瞪大了眼,“你不知道?宫里不过端午节吗?”
“什么是端午?我又没在宫里住很久,我怎么知道?”她语不惊天动地人死不休。
官若盈不解地看向陆文拓,只见他会意一笑。“盈香是皇上的民间遗珠,从小与三弟在阴山习武长大。”
“喂!什么是端午?”李盈香用筷头敲了敲陆治的头,“我为什么没过过端午节?”
陆治边伸出一手轻抚她的背,为她顺顺气,免得吃太快噎到,一边缓缓开口,“每年五月初五为端午节,也称天中节、浴兰令节。《大戴礼记》上记述说:‘五月初五蓄兰为沐浴’,这是指人们在这一天以兰汤沐浴。另外,五日初五接近夏至,这时,阴气上升,疾病广传,日虐除毒气。但端午节之所以广为流传,不仅仅在于避毒祛邪,而是与战国时期楚国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有关。屈原被好人所害,长期流浪于沅江、湘江之间。他感于民生疾苦,深得民心,最后痛苦至极而心死,于五月初五投汩罗江而死。楚人为怀念他,每年五月初五,用竹筒贮米,投入江中,已祭悼他。而端午节吃粽子、角黍是在魏晋以后约定俗成的。”
“你好啰嗦!最后一句才到点子上。”盈香不耐地冲陆治翻了翻白眼,又转向官若盈,“粽子好吃吗?”
“那当然。我们可以叫刘妈教我们做。”
“让刘妈做我们吃就好了,干吗自己动手?”她皱眉。
“一,刘妈年岁大,她做不了这么多给我们吃;二嘛,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才有意义;而三呢,大家一起动手,一起有说有笑的,做出来的粽子各有各的样子,各有各的味道,不是很好吗?”官若盈下定决心要说服她加入自己的阵营。
“嗯……”她垂头考虑了一下,而后笑开了,“好吧!我第一次做东西,试试看吧!”
“我也可以参加吗?”陆治小声道。
“当然啦!”
★★★
又是夜晚。官若盈坐在梳妆台前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谁惹你不快了?”正半躺在床上看书的陆文拓闻声笑问。他的小妻子是多变的,时儿娇媚,时儿野性,时儿温柔似水,时儿也会落落寡欢。
官若盈嘟着嘴,转头看向她,“陆正风一直这样吗?”
“一直怎样?”他坐起来了些,放下书卷专注地看她。
“他会不会是性情不好?”
“不会,他虽不太多言,但性情还好……说来,他也好久不曾约我赛马了。”他直起身子道。
“我找过他几回,好说歹说他就是一声不响,表情总是很沉重,像……压抑着什么似的,一径地做些个椅子、桌子,”官若盈低声道,对他说,也像对自己说。不觉陆文拓已来到她身后。
他邪笑着从身后一把抱住她,挑逗地轻咬着她的耳垂,“你找过他‘几回’了?嗯?”
“文拓……你别闹了,我,说正事呢……”她被他越吻越下的动作打断了思维,轻喘渐起。
他将她横抱了起来,向床榻走去,“明天我们一块去看看正风。今夜,你只能想我……”
★★★
陆文拓是标准的外向型大男人主义者。关上房门,一切好谈,谁有理谁做主,有时屈居劣势也无所谓;但房门一开,门槛一迈,什么面子、尊严一大堆,就开始摆起了一副庄主的臭架子!
什么人嘛!被迫走在他身后的官若盈不停地在心里咒他跌一大跤,在来来往往的下人面前出尽洋相!不过话说回来,他的一脸沉然和惟我独尊的气势还真是乱帅一把的。
去!犯贱哪!那叫踩在女人头顶上的尊严,是压迫女性而来的威风!什么了不起!这么一想,果然觉得没那么好看了。官若盈自我安慰地想。
不觉已至浩然楼,站在门外就听见里面传来的锯木声:陆文拓蹙紧了眉头,推门而入。
正在锯木的陆正风仿如没听见声响一样,头也不抬地继续干他的事。
“正风。你这是干什么?”陆文拓环视四壁,发现一屋子全是木制品,未成的、已成的,都有。而且屋中潮湿而不通风,窗户紧闭,地上还搁着两盘未动用的饭菜。一盘已有霉意。
陆正风愕了一下,而后错愕地抬头,“大哥?”
“你是怎么回事?饭也不吃,人也不理,一个人关在屋里做这些干什么?”
陆正风又沉默了下去,低头不语。
“陆、正、风!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我要答案!”他一掌拍上临近的木桌,怒声大吼。
“我能说什么?我有什么权利开口!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连自做自事都不行吗?!我受够了!别再来烦我了!”他撒气地将手中的锯子使劲摔了出去,砸上一堆木制品,发出好大的响声,那堆东西因为受力太大而倒了,露出一副绝美的丹青。画中只有一双眼睛.一双盈满泪水的女性的眼睛,那动人的哀怨中的溢着滴滴情意。兄弟俩人没有注意这小小一角,但官若盈发现了。
她早有耳闻,陆正风的丹青乃一绝,这画,应是他画的才是。细看落名,果不其然。难道,陆正风的失常,会是为了“她”?
可“她”——会是谁呢?望着那双似曾相识的眸子,一丝灵光从她脑中急闪而过,又消失了。
身旁有两头快要爆发的狮子,她想细想也不成,只得试着打打圆场.“文拓,有事慢慢说,问清楚再发脾气。正风,先别恼,你大哥是关心你才来的,他想叫你一起过端午咧!”
“你有完没完?!你算什么东西!我们陆家的事轮不到你开口!”陆正风气得口不择言。
官若盈冲着咬牙切齿的陆文拓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正风,我知道你现在气在头上,我们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但我还是有些话不吐不快,首先,我和你大哥向你道歉,我们忽略你了,竟连你受了伤害,我们也不知道,只任你一个人独自难受了这么久。但是,除此之外,你还在气什么呢?不要去伤害自己,也不要伤害别人,因为这对事情都没有帮助。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有战功,有官阶,我也相信你是个有理想和抱负的人。这么下去,又有什么用呢?如果心受伤了,要找到症结去治好它、安慰它,就是不要任其溃烂流脓。因为这伤口并不只你痛,陆家的每一个人都会跟着你痛。想发泄,就发泄吧;想哭想叫想砸东西都无所谓,可我希望在那之后,再还我们一个顶天立地的陆正风!我言尽于此,你听与不听,都看着办吧!但请你记住,我们大家都在等你包粽子,等你吃顿团圆饭,等你回家。”
语毕,官若盈再深深地看了一眼已有些动容的陆正风一眼,便与陆文拓相继离开。
房中,又只剩下陆正风一个人独自站在原地。他的眼光在环视这混乱的屋子后,定在了墙上的丹青上。
一颗豆大的泪水,落在了地板上。
★★★
离开浩然楼后,俩人一路无言,直走到北院的赏荷亭中才停了下来。
陆文拓坐在亭栏上,遥望着池中的荷叶田田。良久,他才沉声道:“我现在很乱,很多话不知从何说起,让我一个静一静……”话还没说完,他就感到了她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自己。
“盈儿?”他不解地握住她环在腰上的手,回头想看她,却因看见她一脸哀伤而愕住了。
“不要说你很乱,不要说你想静一静、不知从何说起,你就零零杂杂,想什么说什么。拓,你不是正风,我说过,你有我,你不会像他一样无人可说。请不要再露出刚才那种孤独沧桑的眼神了,你有我,你不寂寞。不论你说什么,无聊的事也好,伤心也好,胡闹也罢,甚至是强词夺理,我都会听、会认真地听。你喜,我喜;你忧,我忧。”她深情而执着地凝视着他,“你懂了吗?”
他先是被她的眼神震住,而后渐渐放松了唇部紧抿的线条,划开一抹像是满足而幸福的笑。他坐在石椅上,将她抱在腿上坐好,不再在乎这儿是屋内还是屋外。
“那我说,你要耐心听,因为我是真的很乱,一点儿头绪也没有。”他停顿了一会,吻了吻她的发际,“正风应该是受到什么打击才会变了个人,我这个做大哥的却一点也不知道,更不知道这是多久的事、这事的经过怎样。不但不知道,在你跟我说了以后,我见了他没说上两句就发脾气。不但不问缘由,反而……那时我很生气,不是气他,而是气别的什么,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我不知道,我好难受……”他逃避似的将头埋人她的颈窝,环抱她的手收得更紧。
“见我同他说话,讨厌吗?”她轻问。
“嗯?”他不解地抬头。
“我无法想象你和别的女人说话、笑闹、拥抱……连想都怕。我不能忍受你接近其他女人,甚至是一个平常的问候。如果你做了,我就会难受,会莫名其妙地生气,会伤心,会吃大醋。所以,我问你,见我同正风说话,你讨厌吗?”她看着他突然似笑非笑的脸,不觉说这话有什么奇怪的。
“坦白说,”他笑了出来,“听你刚才的话,令我很高兴,同时也让我有尴尬。”
“尴尬?为什么?”。
“居然让你说对了。我冲自己的弟弟发火,居然是因为自己的小心眼,”他敛起了笑容,面色再次沉重起来,“你找过他几次,同他说一整个下午的话,笑给他看。你对他观察人微,他伤心,你知道。以后会找他的。对吗?可是,我受不了,即使他是我弟弟。”
“拓,你对别的女人友好,我会吃醋是千真万确的事,但有个特例。”她伸手抚平他纠结的眉,“如果你关心的是我的亲人,以纯粹的亲切感去关心,我会很高兴。你知道吗?我爱你,我看到你,便想触摸你;碰到你的衣角,会想将你抱在怀里;抱着你,就会想吻你;亲吻之后.还会不自禁地要更近更多,我爱你。想和你呼吸同样的空气,吃一样的菜,穿一样的衣服,生活在同样的环境。我爱你。爱你的所有,不论是倔犟的你、爱面子的你、温柔的你、憨气的你、甚至是不可理喻的你。我爱你,也跟着爱你身边每一个人。如果住在这儿的是与你无关的人,我不会没头没脑地碰钉子,不会去主动接近。拓,以前,我从不认为自己有家。没有家,便是以天下为家。所以不论我流浪到世界的哪一个角落,都没有所谓。可是,那天我在草场上迷了路,我就想我要回家,我要回青日山庄,我要回到有你在的地方,世界无限大,但只有你在的地方,才会是我的容身之处。因为爱你,所以爱你的每一个家人。爱你越深,爱屋及乌的心态才会越浓。现在,你懂了吗?”她泪眼婆娑地与他对视,才发现,他也是红了眼眶。
他再次将她狠狠地搂在怀里,沙哑地道:“盈儿,我放不下手了,怎么办?我怕会失去你。”
“那咱们就不放手。我是你妻子,不会轻易离开。除非……”她的话被他以唇堵住。
良久,他才放开她,深情地看着她,“那么,约定了?不离不弃。”
他再次垂下头,以吻封缄。
★★★
后来,官若盈又找过陆正风几次。他的态度有些缓和,但仍是少言。也没表示想参加包粽子的活动。但无论如何,端午节仍是到了。
陆文拓、官若盈、陆治、李盈香、陆云扬,再加上与陆云扬形影不离的杏儿和教授做法的厨娘刘妈,一行七人,将本来宽敞的厨房挤得水泄不通。屋中央的长床上摆满了基本材料和各种已经加工过的馅儿,众人沿桌而立,刘妈一人站在最前面手嘴并用地教授包粽子的绝窍。真歹命咧,堂堂一个青日山庄,竟只找出了她这一个会做粽子的,害她年纪一大把了还这么劳心又苦力。
“这做法呢,奴才刚才就已经讲得很清楚了,不知各位主子还有哪儿不懂吗?”刘妈放下手中的东西道。
大约是有陆文拓在,在场气氛不太热络,一时间也没人回应。当然,也有不怕事的,例如——
“死奴才!你又说你‘讲清楚’,又问我们‘有哪儿不懂’,拐着骂人蠢哪!别以为你岁数一大把就倚老卖老,告诉你,本公主全听明白了!快滚吧,看了碍眼!”李盈香不耐地挥了挥手。
官若盈拉了拉陆文拓的衣袖,示意他别皱眉。她总觉着盈香不坏,只是嘴皮子狠了些。
“是,奴才这就告退。”在陆家做牛做马四十余年,刘妈哪受了这气?一腿颠了下,官若盈忙扶住她,并送她到门外。
“刘妈,您年纪大、见识广,别同盈香计较,她没恶意的。”出了门,官若盈便小声安抚她。又从衣袋中取出了二十两银子,塞到她手上;“大过节的,麻烦您了,收下吧,当讨个喜庆。”
“夫人,这……”刘妈感动得收也不是,推也不是。
“快收下吧。我回去了,您小心走。”官若盈笑笑便往厨房走去。
待她回到屋里,盈香和陆治已忙得热火朝天,陆文拓仍在瞪着眼前的一堆东西皱着眉。陆云扬见她回来,立刻凑上前悄声道,“大嫂,我同杏儿到里屋去如何?拜托拜托!”
见他一脸贼笑,便知道这臭小子在想些什么。自从替他说了情,她也将杏儿还了他,他们俩还真是如胶似漆的好不快活。在陆家,少爷们与底下丫环相好是无所谓的,不过只能娶为妾,永不能扶正,这是规矩。
“去去去!狗腿小子!”官若盈笑推他离开。正想走到陆文拓身边,盈香兴奋地凑上前来,“嫂嫂!你觉得是包莲蓉好,还是放红枣和豆沙?我知道这玩意儿,我在宫里吃过,那时只管吃,哪记那么多!这会儿可想起来了,端午节吃粽子!嗯,我知道,有百索粮、九子粽……可怎么包呢?都放一点儿算了……”她说着说着又自言自语地走开子,令官若盈又好气,又好笑。这丫头,怎么孩子似的!一回头,她见陆文拓的眉间更紧了,忙走上前,刚想开口问,他便蹦出一句令她气结的话来,“君子远疱厨。”
“远个屁!”她不屑地啐道。
“盈儿,你怎么口不择言……”
“你闭嘴!好说歹说,不是早跟你勾通了吗?出尔返尔呀?!门都没有!”她双手叉腰,摆出茶壶样,“乖,手伸出来。”
他虽有不满,但还是伸出手,让她给他挽上袖子。
“拓,你要是娶了别人呢?包你一辈子干干净净,轻轻松松,连个油烟味都闻不到。但很不幸,你妻子是我。你放心,这不会是最后一次,往后什么伏日、中秋、重阳、腊月、除夕……少不了你的折腾;我郑重告诉你,人前你是威风八面的陆庄主,在自己人面前,你可是我官大小姐的男人陆文拓。我可以下厨,你当然也必须跟着下。现在。动手包粽子。”
陆文拓啼笑皆非地看着他强悍的小妻子,“盈儿,女孩子家讲话不可以这么粗鲁。”
官若盈正要回嘴,又听见盈香的叫骂声,“陆治!你白痴啊!不许碰我的心血!啊!该死的,浑蛋!你再试试看!没用的家伙!……”
轻吁了口气,官若盈挑了挑眉,示意丈夫看看盈香为了一粒粽子而边骂边追打陆治的惨况,“瞧,对比之下的小妻子我,又是多么的贤淑可人呀!”
陆文拓眼也不眨地瞪着正“你追我跑”的两人,艰涩地吐出四个字:“家门不幸。”随即又浅浅地笑了,他看向自己的妻子,”来吧!”
“嗯。”
一个时辰过后,在厨房正屋的四人已是小有成果,虽然间中也不时会有几段上插曲啦,官若盈瞟了瞟里屋的布帘,正纳闷这么久过去了,怎么里头一点动静也没有。
“拓,我去看看云扬他们怎么样了。”她拍了拍陆文拓的手臂道。
正忙得兴起的陆文拓含糊地应了声就又一头栽进了一盘盘的杏仁、核仁中去了。
“傻瓜,”官若盈宠溺地取出怀中的手绢拭了拭他额上的汗,然后才走向里屋。正想掀帘而入,里面就爆出一声大叫。
“哇!成功了成功了!我终于包出来一个了!杏儿,你看你看!好漂亮,对不对?!”一听即知是云扬那傻小子。
漂亮?鬼才信呢!
“那……有没有奖励?”云扬的声音忽地低了下去。官若盈听着也觉不对劲了。
“来嘛!一下就好,我不管!”那臭小子在撒娇?!
然后,官若盈听到里面轻轻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啵”了一声。
好哇!那臭小子,这两个小家伙,这么小就乱来了?!官若盈不动声色地悄悄移开。算了,古代这事儿都早熟嘛!几岁嫁人的都有,她不看开也不行了。
★★★
粽子包好了,接下来是一项更为艰巨的工作——蒸熟。官若盈生火,李盈香帮忙,倒也像模像样地成了架势。一切准备就绪,只要等着熟了。除了兴致不减的盈香仍守在灶门前外,其余人都回到前厅左边的齐云斋边休息着边等着吃。
云扬懒洋洋地软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扇柄。当他看到正欲起身去找盈香的陆治时,眼睛刷地一亮,赶忙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将陆治拉到自己身旁坐下,一手还钳着陆治的脖子。
“云扬,你干什么?我要去找盈香……”陆治轻声反抗。
“对了!就是这一句!”他转头时上官若盈的视线,“大嫂,你知道这小子自打五岁被送到阴山拜师学武,到十五岁回庄后最常说的是什么吗?”云扬清了清喉咙,装着陆治的轻声细气,“‘我要去找盈香……’,‘盈香在哪里?’‘我,我一个人睡不着……’”
“云扬!”陆治一张俊脸霎时通红,忙捂住他的嘴。
官若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后才转面问身旁的陆文拓,“四弟习武?真是令人不可思议,一点看不出来。”她指的是陆治挣不开云扬的钳制,“很厉害吗?”
陆文拓垂下头,在她耳畔轻声道:“不止。”
“耶?那是什么意思?”她叫嚷。
陆文拓但笑不语。
“什么嘛!神秘兮兮的,我一定会知道的!”官若盈朝他吐舌,惹来杏儿一笑。
“大嫂,你可还要听听后事如何?”云扬扯开陆治的手,兴致高昂。
“快说快说!”官若盈一脸“有好戏可看了”的表情。
“盈儿……”陆文拓无奈地摇了摇头。
“可精彩了!”云扬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自命潇酒地将扇柄一甩,扇页顿开,但不巧方才在里屋上的面粉此时倾泄而出,洒了他一头一脸,好不狼狈。官若盈和杏儿更是不给面子地大笑特笑,连陆文拓也有些忍俊不禁。
“好啦!不许笑。”接过杏儿递来的帕子,拭净了脸后,他顶着一头白面继续开讲,“那时候,三哥晚上总睡不着。我呢,有一次路过西院,那已是丑时了……”
“你那么晚会‘路过’西院?”官若盈语带玄机。
“这个嘛,嘿嘿……带过不谈。”云扬心虚地睇了杏儿一眼,后者害羞地低下头去,“你们猜我听到什么?婴儿似的哭声。我好奇地推门而人,然后看到床榻上三哥整个人缩成一团,浑身一抖一抖的在被子里哽咽,还小声地在那儿边哭边叫着‘盈香、盈香’……”
“云扬!你别说了!”陆治的头都快垂低到胸前了,声音还是不大。他的声音有种无法形容的好听,像没变声似的,但并不是女气,感觉很舒服。
云扬会理他才怪,摆摆手示意陆治别吵,“三哥回来后不出两个月,那天我与二哥曲香亭对奕,忽然张总管气喘吁吁地冲进来说,有个穿红衣服的女孩上门闹事,十几个侍卫都没挡住,说是要见三哥,但那天三哥又找不着,我和二哥便到了大厅。一进门,我就傻了。知道吗?打我出世,来找碴的人也不少,就没见大厅被破坏成那样。满地都是瓷片、被割破的字画、被折断的椅子,连门槛也给硬生生拿去要同她对打。谁知她却收了剑,扬着一脸高傲的笑,说:‘总算有个称头点的人来说话了。算了,看来今儿这做主的也只有你们了。虽然还不算隆重,但也比那些狗奴才好些。’二哥是不对女人动手的,何况对方又像个孩子,见她收了剑,二哥也就算了,可听她这么一说,又差点冲上去打人。那时我拉住了二哥后,问那女孩有什么事。你们知道她说什么吗?女孩突然眼光一柔,笑笑说:‘我是来提亲的。’她见我和二哥发愕,又开始扳起脸色,击掌三下后,门口溜进三十余名身着皇宫侍卫服的人,四人抬一口大箱,一共抬了八口大箱摆在大厅里。那女孩将箱盖一个个掀开,每口箱内都是成堆的黄金,白银、珍珠、人参……她见我们还是不说话,很不高兴地皱起眉头再说了一次,‘我是当今圣上的和瑞公主李盈香,我是来提亲的。’十五天后,皇上才下了旨赐婚,据说也是听闻了三嫂的惊世骇俗而迫于无奈。就这样,咱们乖巧温柔的三哥‘嫁’入了皇家。唉!可喜可叹哪!”说罢他还作势地摇摇头,而官若盈已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
“提……提亲?!盈香不知道男方才要下聘、提亲的吗?”官若盈边笑边往丈夫身上靠去。
“她只晓得成亲需要下聘,至于提亲是哪一方,她认为无所谓。”一直无言的陆治突然开了口。
“哦——”官若盈和云扬异口同声,看他的窘迫。
陆治的脸又一下红透了,可当他瞥见正一手托着三个蒸笼快步走向他们的盈香时,立刻站起身,轻巧地拿走了蒸笼放在桌上。那迅速无声的举动使大家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只有陆文拓的嘴角挂了抹了然的笑。
“让我看看你的手,烫到没有!”握起她的小手一看,发现只有右手食指上有些微红,陆治才御下了凝重的脸色。他拉着盈香在位子上坐好,将她的食指贴在自己耳垂上,又回复原来那张文静而有些羞怯的俊脸。
“你在邈视我吗?这么容易被伤到,我还配是李盈香吗?哼!”她不屑地抽回手,白他一眼。
“真是母老虎……”云扬低喃。
“你说什么?!”
方回过神来的官若盈连忙打圆场,“哇!好香喔!这么快就熟了?”
“那是!”盈香马上回身去揭开蒸茏盖,顿时香气四溢,“嫂嫂,做这个好有成就感喔!哪个是我的……啊?不会吧?好丑喔!”她拎起一个方不方,圆不圆,糯米馅子都溢出来的玩意儿。
云扬忙低头偷笑,“真是什么人做什么样儿……”
“四爷,这个好像是您做的。”杏儿指着笼一坨面目不全物。云扬忙起身想湮灭证据,可是那令人发火的笑声还是响起——
“哇哈哈!比我的还丑!你那是什么东西?!”盈香毫不客气地仰头不笑,“真是什么人做什么样儿的东西!”
“李、盈、香!你!……”云扬以扇柄指着她,气得说不出话。
“我怎么样?白痴!哼!”她拎着自己的粽子放到陆治面前,“你先试一试……”
“啊?”他为难地咽了口口水,想到盈香猛塞馅儿的模样他就发毛。
“快点!又死不了人!”要死也不死我,她恶毒地想。
陆治看了看她,最终还是屈服于她的淫威之下,剥开粽皮,轻咬了一小口。当他们发现全桌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瞧时,才戒慎地缓缓咽下咀嚼了良久的口中物。
“怎样?难以下咽吧?”
“怎样?味道还不错吧?”
云扬和盈香的声音同时响起。闻声的两人互瞪一眼,才又转向陆治。
“还……还可以……”陆治话语未落,手中的粽子已被盈香袭卷而去,大块朵颐。
官若盈含笑看着这一切,忽而瞄到门边一片衣角,她心神一动,起身走向门口。
“正风,你来晚了。”她柔声唤住举步欲走的人。
屋内刹时静了下来,只有盈香吃东西的声音。
陆正风从阴暗处走了出来,向屋内点了点头,以示来意,便准备离去。蓦地,一团黑影向他袭去,他本能地用手一接——一个粽子。
陆文拓仍然板着张脸,“这个是我包的,便宜你了。”
“大哥……”陆正风眼眶一红地走上前,“对不起……”
“来,快进来,凉了就不好吃了。”官若盈笑着拉着陆正风落座,又在他面前加了一个盘子,在蒸茏里挑出各式各样的粽子放在他面前,“这个是我做的,这是杏儿的,这个是陆治的……盈香,你也贡献一个好不好?”见盈香含糊地点了点头,只顾着吃,她的笑不禁更深了,“别看盈香这个不漂亮,据说味道不错呢!至于云扬的,我想你还是不要吃比较安全。”
“大嫂,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太伤害我心了!”云扬立刻拉长了脸报怨。
“我这可是实事求是,男孩子下厨不行也不算丢脸,有什么计较的?中秋节咱们做月饼还有得比呢!”
“……也是。”他赞同地点头,“反正我有杏儿。”
“四爷!”杏儿娇羞地垂下了头。
“没用的东西!”盈香可不会放过一丝一毫损他的机会。
“你!”云扬站了起身。眼见战火又起,官若盈不禁有种“甜蜜的无力感”,“好了,别闹了。这几天正是清明,选个日子我们一起去为长辈们扫扫墓吧!你们什么时候才会有空?”
此话一出,气氛立即沉重下来。
“大哥说呢?”陆正风开口道。
“明日吧。”陆文拓看了满桌的人一眼,发现并没有人反对,“那么就定下了。今夜早些睡,明日辰时出发。”
“是。”众人齐应。
官若盈有点意外,“古人”还真是以孝尊大,居然连盈香那丫头也规矩了下来。
“大嫂。”陆正风轻声叫她。
“嗯?”
“那日,对不住了。”他满是歉意地道。
“说傻话。一家人哪来那么多礼?”她旋身与陆文拓相视而笑。
是啊!一家人。
有吵、有闹、有矛盾;有喜、有乐、有幸福。却是吵不散、分不开的一个整体。有家人的感觉真好;有爱的感觉真好。
官若盈想。
第6章
早晨醒来,隐约几声清亮的鸟叫声传人耳中。身边的丈夫,仍在熟睡。眼下,似有两个淡淡的影圈。说了多少遍,凡事不要那么拼命,要以健康为第一考量。谁知好了一阵子,这些天又忙得晕头转向了。官若盈无奈地叹口气,侧过身子让他更舒服地依在自己怀里。
她喜欢在晨曦微显的时候先他一步醒来,感受拥他在怀的温馨;她喜欢在他孩子气的睡脸上,轻轻地印上吻;她喜欢在他们出门前亲手为他打理好每一件事;她喜欢在他回家前,静静地守在一桌香香的晚餐前;她喜欢在他滔滔不绝地大谈趣闻时,偷笑着靠在他的肩上;她喜欢他面对众人时的神采飞扬自信满满;她喜欢他认真工作时,眉头微皱里的专注;她喜欢,他的每一次挑眉、每一抹浅笑、每一个无奈的神情、每一张稚气的睡脸……
曲折起伏不一定精彩,平淡孕育安定、细水才可长流,只要懂得珍惜,那就是真爱。
不要时时黏着,不必刻刻想念,各有各的事情,然天天重复着的见面、温存,把这份并不十分刻意的情感渲染得刻骨铭心。时光流走,很少会有感动,也不常有矛盾四起,像是本来陌生的两个个体,已渐渐合为一体,天大的事,也会各退一步,互相迁就。
是什么使得她改变了呢?原来心灵中的冷漠、阴晦,怎地如狂风过境般,荡然无存了呢?难道,仅仅是换了一个原因?还是,有别的什么……
她柔下眸光,轻抚他的轮廓,却一个不防,被他含住了一指。他的双眸缓缓张开,露出深沉的笑意。
“拓!吓死人了,醒了怎么也不吭一声?讨厌鬼!”她娇声埋怨。
“吭了声,怎么会知道有个小色女乘机偷吃豆腐?”他邪笑着将她抱在自己的身上,“这么早醒了,有何企图?嗯?”
“只是想看看你……”她双手插入他的发中,轻吮了一下他诱人犯罪的薄唇,“拓,你想,有没有女人会强暴男人?”
“你有这种念头?”他讶异地睁大眼。
“曾经听说过,”她说起自己在杂志上看到的事,“三妇女——呃,有夫之妇,在一条陋巷中轮番强暴一个男人。后来有人问那男人怎么看这事的,男人却说‘或许是我太迷人了’。我想,会有人迷人到让异性不惜使用暴力侵犯吗?”
“有夫之妇?简直……”他皱起眉,一脸不屑。这男人的封建礼教思想可根深蒂固呢!
“乖,别皱眉,容易老。”她伸手抚平他的眉间,而后俯身吻住他,“知道吗?我现在就有犯罪的念头。想用绳子绑住你的手脚,撕开你的衣服……侵犯你……”她愈吻愈下。
他被她撩拨得有些把持不住,“嗯……盈儿,够了……”
正在此时,青莲的声音又在门外响起,“庄主,卯时了。”
“知道,你先下去。”他边回青莲,边安抚地抱紧怀中忽然顿下的身子,“抱歉,最近太忙,冷落你了。”
“拓,我快变怨妇了。”官若盈不悦地嘟着嘴,“又要走了?”
“嗯。今天要到洛阳谈笔生意,晚上才回。”他不舍地埋人她的发间。
“这种忙碌还有多久?”她拍拍他,让他起身着衣。
“约十天吧。每年都有固定的忙碌时限。”他下了床,伸展手臂任她为自己整装。
“洛阳美吗?”可惜他总不带她去。
“明年咱们一块到洛阳赏灯吧!”他笑着承诺。
“好,但现在呢,你忙归忙,冷落我也是次要的,就是要好好保重身体,别让我挂心,嗯?”她为他束好革带。
“盈儿……”他动情地拥住她。他的小妻子,从不撒泼,也不会借机要求,这样的深情体贴他无从抗拒。
“好了,那最后人家还要个亲亲。”她要让他一整天都想她。
闻言,他飞快地啄了下她的脸颊。再缠下去他不能保证自己还会做什么。
门外,青莲一干人已捧好盥洗用具站成一排,只等入门了。本来着衣也是由下人们干的,可小心眼的官若盈可不愿让女性沾一眼她丈夫的宝贝身子,于是就自己来了。
“亲亲错了,不管不管,人家要嘛!”仗着自己在这儿还只有十七岁,她大肆耍着孩子性情,撒娇撒得好不快意。
“盈儿……”他才觉着她贴心,这小妮子就来神了。
“拓……”可怜兮兮地嘟着小嘴,等着他的亲吻。门外青莲一伙人闻声很没大没小地笑开了。
他挫败地瞟了一眼门口,只好点了点她委屈的唇。该死,差点儿就失控了!
官若盈自是挂起了得意的笑。
★ ★ ★
杏儿是个善于绑髻化妆的丫头,原来的“官若盈”就是为了好梳头而强从陆云扬身边要走了杏儿。后来杏儿虽回到了云扬跟前,却每天早上都会自愿跑来替官若盈梳头。今天也是一样。
“夫人,今天梳什么样式?”杏儿站在她身后问。
“随便吧。不然就绑条长辫子再往上一盘不就得了?”在古代就是麻烦,当个少妇连梳个头都怪是麻烦的。
“那可不行,失了体面哪!不然,今日试试‘乐游髻’吧!”
“啊?不要吧?”这一梳,不知又会梳掉她多少时间。唐代的女人全没事干吗?搞那么多名堂。她可不一样,待会儿还得去骑马呢!当然,偷跑去摸地形、学骑马的事得瞒着丫头们才行。
“夫人!夫人!表小姐来了!”青莲从门外冲了进来。
“表小姐?什么表小姐?”官若盈一听到这三个字,浑身的汗毛都一根根竖起来了。不自觉就想起了那三流的古装戏中什么“表哥”来“表妹”去的。
“说是姓于,来了一个年轻姑娘和一个大婶,说要找庄主夫人。”
“找我?”她看向杏儿,“你知道是谁吗?”
“陆家是有一门表亲姓于,但共有三位表小姐,就不知今日上门的是哪位了。不过……”杏儿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别吞吞吐吐的,一次说完。”官若盈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来的这位可能是于静小姐,她心仪庄主已久,还曾在庄里住过几个月。小时与庄主订了亲,但因皇上的赐婚而作了罢。”
“什么?”官若盈差点被自己一口气噎到,“她长相如何?同我比呢?今年多大?”
“于小姐相貌甜美,较夫人丰腴,今年十六。”
“是吗?”她微微地眯起眼,若无事便罢了。可如果她真是登门与她抢丈夫的,可别怨她无情,“杏儿,替我绑个绾髻,化个淡妆,描靥,贴花钿。青莲,将我那套淡紫色的披帛襦裙取来。我要盛装迎客!”
“是!”
“是!”两人相继答道。
半个时辰后,官若盈头插金步摇,眉间一点桃花印,眼傍梢下两斜红。上穿金边短襦,下着浅紫紧身长裙,肩膀披披帛,旋绕于手臂间。
“夫人……好美啊!”杏儿惊叹。
“走,我们就去会会娇客!”她自信一笑,率先踏出房门。
★ ★ ★
一踏进大厅,官若盈就看见两个面色不耐的人干坐在会客椅上。杏儿冲她使了个眼色,来人是于静没错。还以为是什么天仙国色呢,害她花那么长时间装扮一番,原来只不过小野花一朵啊!她心里暗哼一声,将不悦明摆在睑上。
“二位稀客啊!不知大驾光临寒舍有何要事?”官若盈一脸假笑地坐在主位上。
“夫人好大的派头,我们娘儿俩自巩县风尘仆仆地赶来探望你,连杯茶水也没有,是这么对长辈的吗?再怎么说你嫁进了陆家,也得唤我一声三姨娘,陆家小子可不会这么无礼呀!”年纪大的女人一开口便尖酸不已。
杏儿见官若盈冲她使了个眼色,忙上前一步低声道:“她是于小姐的母亲杨丽兰,挺刻薄的,与陆家交情不深,夫人不必介怀。”
交情不深?那敢情好!
“是吗?那看来是张总管糊涂了。瞧他,都在咱家待了几十年了,把个贵客都还没看进眼里呢!青莲,快去沏茶,记得上壶好茶呀!”
官若盈笑得好不客气,一番明褒暗贬使得来者脸色一阵青白交加。
杨丽兰年约三十,颇具姿色。她是挑弄是非的老手,更是对耍心机有整一套心得。官若盈一番话虽使她难堪,但她马上就抚平了怒色,笑脸迎人,“那倒不必,自己人客气什么?三姨娘来是有些体己话想同夫人说,让下人们都退下去吧。”
“体己话?”官若盈玩味地挑了挑眉,看来自己的直觉不错。本来,这些表亲来了谁不找,偏找她这个才嫁进来不到一年的人,还体己话?她呸!看了已是不顺眼,更何况听她们说话?不过,反正身无要事,打发打发时间也罢。她很久没有玩勾心斗角的游戏了,之前跟后母的较量她向来不输。“那好吧,杏儿,青莲,你们暂时出去吧!我待会有事叫你们。”
“门口那些侍卫也……”杨丽兰又道。
“三姨娘,需不需要撤得整个青日山庄空无一人,才来说咱们的‘体己话’啊?”她冷冷一笑。
“那……好吧。静儿,你告诉她。”杨丽兰见下人们都出去了,才推了推女儿。
久未出言的于静抬起头来直视官若盈,她平静无波的脸上渐现鄙视,“你在我们面前摆什么阵式,你有什么资格!”
哟!看来厉害人物在后面呢!官若盈兴起地盯着那个叫于静的,内心处深埋已久的残酷又涌上了心头,“凭我是青日山庄的当家夫人,凭你现在站在我青日山庄的土地上,凭你呼吸着我青日山庄的空气。还有什么不满的吗,小野花?”官若盈不是什么强手,但她是最善于用自身拥有的一切优势去攻人短。
“得了吧!很快,这儿连你的立足之地都会没有。要我掀你的底吗?还是你自动让文拓哥哥迎我进门?明说吧,你是皇上旨的婚,我动不了你正室的地位但在我嫁了文拓哥哥之后,你休想再入主屋!”于静扬着一张扭曲了的姣好面容,气焰张狂。
“好大的口气!”那一声“文拓哥哥”惹怒了官若盈,“有本事,你就掀掀看啊!我倒要看看,一个不知耻的女孩家到底是凭什么才会认为自己能飞上枝头!”
“你忘了吗?真的不怕?”她低笑了两声,走近官若盈,“我只要他,你不会有损失。”
“他?不怕告诉你,别说你是陆文拓的表妹,就算你只是一个与他毫无亲缘关系的女人,他也不可能纳妾!要当他的女人,就只须一个身份——青日山庄的正牌庄主夫人!其余,免谈!或许另外可以自己去说服他娶你。不过看来,他对你这类胖女人是没有兴趣的,否则你又怎么会来威胁我呢?”她不以为意地讽刺于静。
“你?!……好!撕破脸对我又没有坏处,我倒要看看你待会儿还怎么神气!”她阴下脸,从宽袖中取出一卷画纸,在官若盈眼前徐徐展开,她冷笑道:“记起来了吗?官大小姐的动情杰作。”
画中是一个俊美得不似凡人的男子!官若盈差点看痴了,好想收藏喔!真是走遍古今,第一次见到如此俊逸超凡的男子,简直无法用言语来描述。但理智告诉她,现在还不是迷恋的时候。
于静见她眼神一闪,会意地道,“心动了吗?‘第一美男子’席恒的诱人之处被你绘出了三分,已是不易了。反正,只要我坐上文拓哥哥身边的位子,不会亏待你的,你也正好不必伪装自己呀!总之事成之后,我一定会将这幅画毁了,也会闭紧嘴巴,绝口不谈,如何?”
“好精明的盘算哪!一旦你当上妾,手中握着实权,再将我这个虚名的夫人一脚踢开,陆文拓自会对你宠幸有如。以青日山庄的财势,可是够你们几世几代人挥霍不尽哪!”她佯装心虚地笑笑。
“哪里哪里!妹妹我只是托了姐姐闺中不贞的福,姐姐既肯退让,妹妹自当不害姐姐一家触犯圣怒。”于静欺近她说道,却冷不防被官若盈推倒在地。
“来人啦!”官若盈玩够了,她厌了。
“在!”两名侍卫同青莲、杏儿一道冲了进来。
“给我把她们抓起来!”
“是!”
“官若盈!你这是干什么?你不怕我告诉别人吗?圣旨赐婚可容不得你不贞!”于静拼命地挣扎。
“谁不贞了?随随便便弄来一张画,就想栽赃给人?让你踏过青日山庄的门,还真是污了这儿的门槛呢!”
“官若盈!这,这可是你的亲手画,下面还有落名呢!‘吾爱席恒——若盈于景龙二年’……你看呀!我要报官、告御状,我要告诉文拓哥哥!”于静有些慌了,她边挣扎边叫闹。
“落名?谁不知道,街边抓一个贩字画的都能给你临摹得惟妙惟肖。你不怕漏馅,有胆你就去告呀!你看是你们告的县官大,还是陆家人的官威大;你试试皇上是信了你的御状,还是信了陆文拓;你又见见我丈夫是信得过他的妻子,还是信了你这送上门的小丫头!”这是诬赖,官若盈知道。可诬赖又怎样,小丫头道行不高,被人反噬是她活该!谁让她扯上文拓!谁让她自以为是!谁让她惹火了她官若盈?!玩阴的?看谁厉害!官若盈的唇角勾出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把她们给我扔出去!”
“不!我不要走!你这个不要脸的贱女人,败坏妇德!……”于静被侍卫拖着向外,口里仍是不停地叫骂。
一种熟悉的厌恶感通袭了官若盈全身,让她又掉人了另一个世界的阴影中,“慢着!她现在走不了了!”
谁让这女人什么话不好骂,偏偏骂了那个字,请她又记起了她“亲爱的妈妈”!
官若盈款步上前,撩高袖子,对着于静白皙的脸就是四个狠力的巴掌。
“静儿!”一旁的杨丽兰惊叫起来,却在看到官若盈已然全变的脸色后骇然无声。
官若盈一把扯住于静的头发,“有胆子你再给我吐出一个不干净的字来,小心我撕烂你这张发臭的嘴!骂呀!你再骂呀!我怎么样了?我警告你,再让我见到你出现在青日山庄十里以内,别怪我不留情面!从今往后,青日山庄与于家彻底断交!青日山庄也不再做于家的生意?咦?你嫌这样还不够吗?那好,你大可到外面去传些不实的流言,例如我不贞啦,我保证使你们于家三代翻不了身!如何?来这一趟你收获不小吧?我这表嫂招待得还不错吧?”
“你、你少来!青日山庄你做不了主的!”于静半信半疑地颤抖起来。她会被爹打死,偷偷跑来不但无功而返,反而惹了一身腥。
“我做不了主?我告诉你,我的朋友,便是我丈夫的朋友;同样,我的敌人,也是他的敌人。不止我,这里是一个整体,即便你今天侮辱的是青日山庄的一个仆人,我也不惜与于家反目!你最好牢记!”官若盈松开了手,退开了一步,“把她们连人带画给我丢出去!从这一刻起,陆于两家,正式决裂!”
她不是弱者,从来不是,却也从未像今天这么一呼百诺过。她知道,这只是因为此时地位不同了。轻嗤了一声,她坐上主位,敛下一双锐利的眸子。她的态度一向分明,信奉的是“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而她从不残忍对待自己。原来,她的锐气不是消失了,而是深藏在了一重又一重的温情笑语中。
“青莲?”她发现青莲整个儿呆了。
“啊?是!夫人!”她忙跪下。
“好啦!起来吧!你吓傻啦!”官若盈温和一笑,“我如果不凶一点,被赶走的就不是她了,你知道吗?别愣了。还有,今日的事你们一个字也不许漏给庄主听,我自会同他说,懂了吗?”
“是。”
“那你们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是。”仍未回神的青莲和微讶的杏儿相继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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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早上那一通发泄,官若盈通体舒畅,又回到了她纯纯的少妇日子。青莲见她没有异样。才放下了提着好久的心。官若盈也知道青莲的疑惑,只是没有点破。其实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人是有好几面的,谁说活泼的女孩就不能忧郁、温顺的人永不撒野?人是活物,不是花草树木。虽然她也觉得自己的多变面是极端了点,但也无伤大雅嘛!她们不懂,这是自保。对于玩心机的人而言,除非将对方打击到体无完肤,否则被暗箭伤到也是自己活该!当然,她不否认自己也是蛮享受那种盛气凌人的快感的。再者,今日身子不适、火大一点也是情有可原的。若不是上午去了火,她这会儿哪能温顺地蹲在这儿洗血裤?
在人类的发展进程中,果然一项小发明也是难以跨越的。这儿没有卫生棉,她当然不会认为唐朝能生产卫生棉。本来她是可以穿一件内裤就扔了的,可想想这全是丝质的,真丝耶!在现代,买一件就很贵了,还不论这是纯手工制作的了。节约的本性使她不忍丢掉,可贴身东西,又是染红了的玩意,总没脸扔给下人洗吧?反正她是做不出来。那就只好自己蹲在屏风后苦哈哈地搓着这脏兮兮的东西了。
陆文拓一回庄就听张总管说于静表妹来了,可后来却被盈儿丢出去的事。于静的性子他是知道的,想要的就不会轻易放手,她这次来,不会找了盈儿的麻烦吧?想到那天在赏荷亭,盈儿说她会吃醋一类的话,心下不由一紧,快步奔回了望嵩阁。
此时的官若盈哪知道丈夫已回来了,还不是在那么拼命搓裤子?于是当心急如焚的陆文拓推门而人时,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盈儿!”他绕到屏风后,就看见自己的小妻子蹲在地上吃惊地看着自己。而她手上拿着的——是一块血布?!
“盈儿!你怎么了?那是什么?别拦着,快让我看看!”他说着就要冲上前去看个究竟,不料她却尖叫起来,“你出去,快出去!青莲!”
“夫、夫人,怎么了?”青莲一进来就见着庄主和夫人的脸色都怪怪的。
“青莲,你解释一下这是什么?”她一下忘了古代来潮是怎么叫了,应该不是叫“月经”吧?噢!天杀的,陆文拓这个大白痴。
“这……”青莲看向她手边的水盆,“啊?夫人?您怎么可以自己动手洗?快,奴婢洗就行了!”
“慢着!你先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哪儿的血?”陆文拓止住青莲的动作。
“这、这个……庄主,是,是……癸水。”她眼一闭,心一横,红着脸说了出来。
“癸……”陆文拓会意后脸颊淡红,尴尬地连忙往外退,“那,盈儿,我晚膳时再回来。”语毕头也不回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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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望嵩阁内灯光荧荧。
官若盈坐在梳妆台前,任丈夫轻手地为她泻下一头青丝,也退下一天的疲累。
“还有癸水呀。”他边为她梳头边喃道。
“怎么,你有意见了?”她横他一眼,这二愣子可害她出了糗。
“没……可是,”他俯下身子搂住她,“我想要个孩子。”
“孩子?”她浑身一震。孩子?要个孩子?她几乎都忽略了这个问题。“方仪”是绝不会考虑这事的,只因为自私。生个孩子要受怀胎十月之苦,还得熬过漫长的阵痛,生产后又有可能身材走形。带个孩子不像养宠物,你会时时挂心,他会占用你的时间,耗费你的心力,流失你的财产,绊住你的脚步。付出一切还不能保证这孩子能成为栋梁之才,若是作奸犯科更是气死人,何苦来哉?找个东西害自己?
然而,此刻她动摇了。只为了他一句“我想要个孩子”,一切的困难都仿佛不再严重。他要,她就给吗?他值得吗?
她轻叹一声,向后偎进他的胸膛,“很想要吗?”
“嗯。很想。”他横抱起她。
“那就要吧!”她知道自己失败了,惨败!将自己的私心,退让得一干二净,只为了他一句话,便心甘情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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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流转,已是初秋。
叶儿新黄,池荷方谢。官若盈乘着凉爽,一大早就拉了云扬在亭中对奕。别看云扬这小子总是吊儿郎当的。射箭下棋可是一等一,就连原来百战百胜的官若盈,都不得不俯首称臣了。
陆云扬一手摆着自己从不离身的纸扇,一手又轻巧地落下一步险棋。
“臭小子,把人逼到绝境很有趣吗?”官若盈假意瞪他一眼,也下一子。
“这下可是回天乏术喔!”他起手落子,胜败已定。
“好家伙,谁教你下的棋?”官若盈甘败下风,不由问道。
“三哥。”
“三……你是说陆治!”她惊讶地道。
“三哥是陆家最厉害的一个了,文武双全,只是怯懦了些。我大哥的才华用错了地方,他是耍弄权术的高手,用来经商真是可惜。要是利用宠信去寻个贪官,包准陆家富可敌国。二哥是丹青妙手、武学之才,但是脑子不开窍。三哥才狠呢!别看他平日哆哆嗦嗦,又挨盈香的骂。江涯师傅说,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还传授三哥一套独门剑法,好像叫什么‘炙雪剑’吧。武学天下一绝就不论。文的嘛,他自小过目不忘,六艺经传、五行八卦、军事谋略、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知道什么叫‘满水不响,半桶水乱叫’吗?他就是那种人。一天到晚除了看书习武,他几乎啥事也不干。我还经常会被他突然的轻功吓到呢!怪阴的。”他撇撇嘴,一口含下杏儿递来的酸梅子。
“不对呀,一个饱学之士,哪有像他那么胆小的?”官若盈提出疑问。
“一般而言是不对劲。但我三哥可是被逼的。”他扇柄一打,扇页全开,小心翼翼探了下发现没什么外人,才凑上前说:“哪个五岁的小孩儿被人强掳上山,每天操练得快断气还能正常的?我偶然听盈香说的,三哥怕血。江涯每次为了练他胆子,把他关在死人房就是四五天。为了逼他自保,丢在野兽堆里就不管其死活了。堂堂一个少爷,才几岁大,心理会正常才怪!要不是爹欠了那个江大侠人情,谁会让自个儿的孩子被人强带上山?任是谁,也没有想过会受这种苦!听人说,我三哥那会儿可是死不肯去了!谁晓得,一回来整个人都变了,到现在他一个人都不敢睡觉,非得盈香陪着。”
“是吗?那江涯是什么人?简直是疯子!”官若盈气得吹胡子瞪眼的。
“大哥也这么说,从此与江涯断了交。现在一提那人,三哥还怕呢!”
“你知道的还真多!”她笑道。
“那是!小的不尽心一点,哪能讨大的欢心呢?”他很狗腿地接过杏儿手上的一盘酸梅,捧到她面前。
“怎么越看越觉得你像一种人?”她站起一粒梅子,放人口中。
“什么人?”
“太监。”
“什么?太监是什么?”
她贼笑两声,凑过悄声告诉他。
“啊?大嫂,你玩笑开大了,那可是我的命根子!”他闻言哇哇大叫。
“小不害臊的……”她调侃未完,就见刚刚差去取凤梨酥的青莲大呼小叫地冲过了亭子。
“夫人,夫人!有好戏看了!大厅出事了!”在主子的调教之下,她可谓是对四爷毫不畏惧。
“什么戏?出什么事了?你说清楚些!”
“听说金嬷嬷捉了个淫妇,不,是一对‘奸夫淫妇’在厅里受审呢!”见主子没反应,她又加上一句,“庄主也在喔!”
“呀!”杏儿闻言,忙一脸涨红地躲到云扬身后去。
“奸夫……淫妇?真是震撼人心哪!你那么兴奋干什么?青莲,最近你似乎很大胆喔!连这种话都不用避人耳目的吗?”官若盈一脸笑意。呵呵,又有好玩的事了。
“夫人!您别假了,晚了可是没戏看罗!那女听说很漂亮,还有了种呢!快去嘛!”
“你这丫头,平日里正经八百的,怎么一遇上这事就破功了?也罢,杏儿留下,云扬,咱们一块儿看戏去吧!”她神情气爽地敲了敲云扬的头。
“大嫂,万一大哥发现了……谈正事可不能让女人在场……”他谁都不怕,就惧畏自个儿大哥。
“明的不来,咱来暗的。天塌下来,有我给你顶着呢!走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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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若盈、陆云扬、青莲,一行三人蹲在大厅外的墙角上偷听里边的对话。
“把这个男人带下去给我抽他三十鞭子,永远逐出青日山庄。”这是陆文拓的声音,他顿了顿,又说:“你也在陆家待了十几年,这规矩也是懂的。既然已被陆家收了房,就算还没有正式纳为妾,你这一辈子也是陆家人了。虽然金嬷嬷说是你们互相自愿的,但你的为人我也不是不知。你自己说,是那男人用强的,还是你自愿的?”
“庄主!您这么污蔑我金嬷嬷可就不对了!我辛辛苦苦在陆家几十年,哪样事情不是尽心尽力?我可是亲见他们两人在房里干那下流事情!这女人恁地不知耻。都已是半个陆家人了,即使住在主屋外,也不能放荡地勾引男人!不重罚她,我老人家可下不了这口气!”苍老的声音中又带了尖锐刻薄,令人听了反胃。
“她是谁呀!敢这么对文拓说话?”官若盈悄声问云扬。
“那是金嬷嬷,她在陆家待了快五十年了,除了我爹,谁也不看在眼里。她这算是对我大哥客气了,你没见过她骂三哥时的嚣张,教训儿子似的!我是敢怒不敢言。大嫂,你以前没见她那是你命大,以后自求多福吧!”他敬谢不敏地摇摇头。
“我呸!她敢凶我,我让她喝西北风!”官若盈眼儿一眯。敢爬到她老公头上,她让那老太婆吃不了兜着走!
“嘘!听。”青莲忙打岔。
三人又安静下来俯耳偷听。
“你自己说,这是怎么一回事?”陆文拓没理会金嬷嬷的叫嚣,径自问趴跪在地上,一头乱发的女人。
“开口说话!”他有些不悦地瞪着那个垂着头,一言不发的女人。
回答他的,仍是沉默。
金嬷嬷见状忙插嘴,“那是这贱人默认了!庄主,您不会是想偏私吧!”
陆文拓黯然了一会儿,才又开口,“按老规矩办吧。”
“是!”金嬷嬷赶紧答应,指挥着侍卫,“把人给我带到暗房去,照老规矩办!”
外面的官若盈又犯了嘀咕,“什么是‘老规矩’?”
“就是有孕的话,就先打掉孩子,然后……”云扬蓦地别扭起来。
“打掉孩子?弄不好不是会死人吗?然后?还有什么然后?既是刑罚,又有什么好别扭的?”她推了推云扬。
“这个……是‘坐竹签’,别的家法我不知道,但家法是很严厉的,最遭的还可能被沉塘。”
“‘坐竹签’?那是什么?”她怎么有种阴阴的感觉。
“这……”云扬看了看青莲一眼,说不下去。
青莲见状将她拉至一边,小声道:“这个我听过,就是将竹片削得锋利,然后……插到‘那里面’去。”
官若盈的头猛然“轰”的一声响,她简直无法置信人的残酷,居然将竹片插入阴道?!简直不可理喻!
她突然站了起来,往大厅内冲去,惹得余下的两人惊叫出声。
“盈儿?你怎么在外面?”坐在主位上的陆文拓问道,又转身看向正欲溜走的云扬和青莲,“你们又在干什么?给我站住!”
深知大事不妙的两人,面面相觑,只有乖乖转回大厅。
“拓,那个女的被带下去,是要‘坐竹签’吗?”她发现那女子人已不在,只是一个穿着不错的老妇仍站在屋角,见那嘴脸,应该是金嬷嬷没错。正所谓“相由心生”嘛!
她直条条的问话,令陆文拓不甚自在地轻咳了两声,“是吧。”
肯定了心中所想,官若盈立刻挥手招来两名侍卫,“你们马上赶过去把人给追回来,不许动那女人一分一毫!”
“盈儿,你这是干什么?我已经作了决定,此事不容再议!”陆文拓不悦地蹙眉。
“话没有问清楚,只凭一个奴才的片面之词怎么可以定案?!再说,即便真是做了不好的事,也不能用这么重的刑!”她见侍卫不动,而一时间陆文拓又摆明了不好讲话,便向青莲说:“你去追他们,说是庄主的命令,把那女人带回大厅!有什么事我来担!”
青莲戒慎地看了庄主的怒容一眼抖缩了一下。但想起自己的主子是夫人,也就横了心向门口跑去。
“盈儿!你适可而止!她自己默不作声,我能怎样?人证物证都有,她还无故地大着个肚子,说没犯奸淫之罪,谁信!”陆文拓被她的擅作主张惹恼了,也不惜动了肝火。
“就是嘛!那贱……”金嬷嬷才动口就被她截了话——
“你住口!主子讲话,轮不到你这个奴才开口!你有本事再给我提一个‘贱’字!我不信我治不了你!平日你在几个少爷头上嚣张,也就过去了,今儿个你敢在我跟前逞能,小心你自个儿这把骨头!”她狠狠啐了金嬷嬷—口,而后失望地看向自己的丈夫,“你平日处理商务,从来都是让人没二话说。为什么一件小小的家事反而不明智了起来呢?先不说她是否奸淫,那是待会儿的事。即便是干了这种事,也不应施这种不人道的罚!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哪能凡事承之以旧?!一个女人,即使是曾属于陆家,但她现在已不再住在陆家了,也就不应该再受陆家的束缚。她有自己的自由,她要与人苟合,她糟蹋的是自己的身子,她污辱的是自己的灵魂!或许她只是太寂寞,她寻求自己所要的又有什么不对?!她自己不以为耻,你们又凭什么对她施刑!她犯了什么错?杀人了?放火了?害了任何人吗?没有!她的存在没有带给任何人不利,她为什么要受罚?!这简直令人无法理解!你们的理直气壮从哪儿来?她又没人陆家门,就是人了,她不屑留在陆家,想找别的男人,大不了将她扫地出门,也不能轻易用刑!这种家规,没有存在下去的理由!毫无理由!”
陆文拓看着忽然性情大变的妻子,半晌才回神,“盈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很清楚。这件事与别的不同,我无法忍受陆家有这种‘规矩’的存在。你应该可以理解的,我需要你和我站在同一立场。夫妻之间本应相互尊重、相互理解、相互包容。你允许这种家规的存在,说明你对女人并没有正确的看法,也就是说,你对我也没有正确的观念。你不尊重一个女人的心理,也等于是潜意识里没有尊重我,而我无法忍受自己的丈夫不尊重我。你明白吗?”她试图使自己心平气和地与他讲理,但仍然没有压抑好自己的情绪。
“尊重?你在开什么玩笑!一个淫妇还应该得到世人的尊重?!莫名其妙!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她一日是陆家人,她一日上了陆家的床,她就一辈子都是陆家的所有物,一辈子没有资格让人去玷污她的身体!自由?女人没有自由可言!适当的宠溺可以恬情,过分地重视一个女人只会败家丧国!古往今来,因迷女色而堕落的人又岂止千万?!”
“你说什么?”陆文拓的话不但令她怒,更令她心口绞痛、无地自容。她爱他。爱到丢盔弃甲、抛城失地。而他却说了什么?官若盈痛心疾首地看着这个理直气壮的男人,踉跄地退了几步,“你以为女人是什么?狗?猫?还是拴在裤腰带上专门满足男人欲望的奴隶?呵,原来女人连畜牲也不如啊!男人是天,男人是云,女人就是地、就是泥?谁规定的?!老祖宗吗?男人那么厉害,有本事就一人繁衍下一代呀!为什么做不到?因为世人平等!先有万物,而有人,人分男女,交合而延绵下去。难道就因为男人天生力大于女人,就活该视另一半为贱泥吗?荒谬透顶!自古以来,败国丧家的总是男人,而男人却总将全部过错推到女人身上。我问你,如果一个人被带刺的茬伤到了,是该怪贪图摘花的自己,还是怪花?哼,色不迷人人自迷,一个会败国丧家的人本身就是腐化堕落了。才能有这种结果。怨道忧人则全是逃避的借口!我们应该公平一点,无分男女,不能说男人就一定怎样,而女人又如何如何。如果一对通奸的男女被抓,为什么男人只是抽鞭子,女人却要失去孩子、遭到人性全无的对待?女人就不是人吗?是人,就该分对错,公平判断!公平一点!陆、庄、主!”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最后的几个字,双眸毫不屈服地怒视他。
“夫人您说的这些,传出去了还能听吗?”陆文拓未开口,金嬷嬷就忙不迭教训起人来了,“全天下都这个样,夫人的想法还真是不规不矩的。敢情官小姐一嫁进陆家,就是这么展现家教的?女人家,一点样子也没有,倒教训起庄主来了?!那贱货本就该受罚,要是换到别处,这种千人压、万人骑的贱货,‘坐竹签’还便宜……”她忽然闭口,因为官若盈正一脸冷嘲热讽地向她缓缓走来。
“说呀?怎么不说了?”她一把拉金嬷嬷的衣襟,“你还真当我成了主子?怎么?我还没空教训你,你倒自个儿送上门来?谁是‘贱货’?能说出刚才那一番话,可才当得起这字眼啊!想不想试试这字眼冠在头上会有什么后果?”
“庄、庄主,救命啊!”金嬷嬷惊恐地叫道,年迈的身子根本挣不过官若盈。
“你先放开她!”陆文拓开口道。
官若盈闻声更是气火攻心,随手就是两个狠力的巴掌,“打这种人,还真是脏了我的手!金嬷嬷,你听好,这次我是给你面子了。你现在给我乖乖地待在厅里,等那个女人来了再说,若是你没污陷就算了,若是你说错了话,我有你好看!”
“庄、庄主!”金嬷嬷连滚带爬地到陆文拓脚边哭诉,“您可要为我做主啊!我劳心劳力几十年,一辈子全扔在陆家了,却被一个十几岁的主子给打得半死不活。想当年老爷在时……”
“好了!”陆文拓不耐地甩开她,“她是主子。”
“金嬷嬷,你再求呀!看这青日山庄里还有哪个敢为你做主?别总是拉着些个陈词滥调来念,你伺候陆家人,那是你下人的本分。甩了两巴掌就半死不活了,那等会儿我还会让你真成了死人呢!”她眼儿一膘,不经意发现陆文拓正在看着自己,胸口一震,忙冷冷地别开视线。
他说了那种话,他居然说得出口那种话?!她才不理他!即使自己心痛失落,她也不要回头!是情人也好,朋友也好,夫妻更是,付出的应该对等。他的话,说明他还不够爱她,她只将她看成一个能“怡情”的女人在宠爱罢了,而不是她的“爱”!
心好痛,浑身都痛,离开他令她痛不欲生。但是,一步让,步步让,要在这里生活下去,就不能在关键的地方退让一步。即使会有短暂的分离,这也是非经不可的过程。她必须让他明白如何互相尊重!
正在冥思之际,青莲已将人叫回来了。
她抬头一看,发现那个被拖着走的大肚子女人竟是救她的铃儿?!
“夫……人,您怎么来了?”铃儿见到她,虚弱一笑。
“铃儿,真的是你?……我还没有学会骑马,也还没能摸熟地形去看你……你怎么就这么狼狈地出现在我面前?”她忍住泛红的眼眶,伸手扶住铃儿不稳的身子。铃儿一身衣物全都磨破了,发丝散乱,一脸憔悴,肯定是被人一路强拖来的。思及此,她不禁又狠狠瞪了金嬷嬷一眼,才扶铃儿坐下。
“夫人,我没事。”她仍是笑着。
“还说没事!你的匕首呢?为什么不告诉庄主你救我的事?为什么不救自己?!天哪!怎么会是你?那男人为什么会在你房里?……男人?金嬷嬷!你好大的狗胆!”官若盈猛地站了起来,吓得金嬷嬷跌坐在地,“铃儿已快临盆,哪儿来的捉奸在床!你分明是胡说!”
“没有啊!奴才没有胡说,大伙都看见那男的压在她身上啊!再说,男女苟合,肚子都大了,铃儿走时可没大肚子!”
“走时?铃儿是何时走的?”
“一年前。”金嬷嬷睇了铃儿一眼才说。
“一年前?铃儿,你说实话,多久前。”像有条无形的绳子,将所有的事情都串在一起。她已经有笃定,但不需要证据。
“我……”
“铃儿,相信我,我应允过你什么?青日山庄又欠了你什么?我放心吧,我一定帮你。再说,你不要这个孩子了吗?说出来,就可以救它。”
“九……九个月前”她低声道。
“她说谎!”金嬷嬷尖叫起来,冲上前道:“你给我说实话,你个该死的贱蹄子,竟敢害我!”
“不要让我说第三遍。”官若盈冷声站起,对着金嬷嬷的肚子便是一脚,“再给我吐半个字,我碎了你的牙!”
“为什么走?”她回过身来继续问铃儿。
“夫人,铃儿……不为妾。”她蓦地红了眼,一种熟悉的感觉在官若盈脑中一闪而逝。这双眼,这双带泪的眼……她知道了!
“青莲,去请二爷来。”
“是。”
“夫人!不!我不见他!”铃儿惊叫起来,却被官若盈握住了手。
“铃儿是多久走的,二弟自是清楚,孩子是谁的,他也会知道。所以,铃儿没有淫乱,她是被人用强的,所以无罪。如果二弟也愿意,铃儿,你就用那把匕首讨个正室吧!”她缓缓地站起身,走到陆文拓跟前,“接下来的事,我交给你。我现在很累,不想把过程全都弄清,但如果二弟爱她,你就破一次例让他迎铃儿为正室吧!我先走了。”
官若盈脚步有些不稳,陆文拓想伸手扶她,却被云扬抢先了一步扶她出了门。
她好累,好痛。只想走得远远的。回房蒙头大睡一场。她怀疑自己刚才是怎么撑过来的,力气和锐气像在一时散尽,她浑身虚脱得只剩一副空壳了。什么时候,一个人的几句话就可以将她伤得体无完肤?什么时候,别人的情事已无法提起她的兴致?什么时候,她依赖一个人已到了这种程度?不,不不!她不能再陷下去了,完全依赖着另一个人过活是件可怜可怕的事情。她不能去走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
“大嫂,你怎么了?”云扬撑着她问。
“没,送我回房。”她要睡、要哭、要发泄,然后从头开始!
★ ★ ★
庄主和夫人冷战了!
庄主又搬到了书房睡,夫人每天待在房里魂不守舍。青莲后来也听说了,她去找铃儿时,夫人和庄主吵得很大,后来就都冷冷的不理人了。真没想到,原来铃儿与二爷是一对儿啊!铃儿不肯当妾才走的,走后二爷就变了个人,本来相聚后应是很好的结局才是,怎会搞得庄主和夫人又僵了。唉!她不禁叹息。活到二十岁,还是第一回见到对妻子那么好的丈夫。别人知不知道暂且不论,她青莲可是见在眼里,记在心里。一不打,二不骂,有时在房里吃了暗亏也由着夫人去,这……怎么为了件小事说僵就僵呢?夫人真太不知福了。不过,她一介婢女,夫人现在又这么难过。还是少说话多做事吧!她睇了睇又趴在窗台上发愣的夫人一眼,悄悄地退了出去。
已经半个月了,官若盈知道自己这回完了!爱情,总是哪一方付出多,哪一方便受制于人。她是爱他,但还不至于拉下脸求和,即使已在脑海中幻想出千万遍道歉的台词,可她知道自己是不会轻易说出口的。她没有错。尽管她知道这儿是唐朝,她也知道最聪明的人不是逆流而走,而该在合乎潮流的节拍下掌控全局,她更知道那天在大厅之上吼他是猪头才会做的傻事,但她不道歉。她想他想得入骨,却是宁可这么下去也不去找他。第一次对局,输的人也会输一辈子。更何况她只是做了件傻事,并没有错。
日子一天天地过,她真正体会到了爱情对于古代女子的重要性。因为旧时女人的接触面太少,能去的地方太少,一天到晚在男人眼皮底下转圈子,怎能不盼君如盼喜吗?
坐在梳妆台前,想他温柔的指尖穿过她的发;走到凉亭中,想起他的以吻定誓“不离不弃”;绕到厨房,想到他皱着眉说“君子远疱厨”;回到床榻,又是一夜无眠地留念他已失的温存……
不行,不能再这么下去!她要拓展自己的视野,她要找些什么分散自己的精力才行!
可是,想他,想得心都发痛,仍是除了想他,什么也提不起劲。
她在没有他的日子里飘浮了半个月,直至官家父母的来访才冲散了她的空洞。
勉强装扮了一番,官若盈就在青莲的随同下来到大厅接见父母。她强迫自己要集中精力应对,否则可会出大乱子!
坐在主位上的是个年约四十的中年男子,他留着几缕胡子,衣着光鲜华丽。他的身旁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妇人,梳着时下流行的半翻髻,一身珠光宝气。
“孩儿拜见父母。”
“青莲拜见老爷、夫人。”
“嗯。”官父捻了捻胡须满意地点了点头。
“盈儿。快过来。让娘瞧瞧。”妇人上前握住官若盈的手,拉到身旁坐下,仔细地看了又看,“怎么瘦了?盈儿,陆家孩子待你不好吗?怎么又瘦了呢?”
“陆文拓他人呢?”官父蹙了蹙眉。
“他今儿有事出庄了。”官若盈心虚地道。还好早上青莲去打探了一下。回过头看着妇人一张心疼的脸,不禁胸口一暖。从今以后,她就有母亲了?
“娘。”她从小就想叫妈妈,现在有了,不禁眼眶一红。
“盈儿,怎么了?别哭喔!是不是陆家给了你什么委屈受?老爷,我就说早该来看看,你一拖就是一年多。盈儿,别怕,爹和娘都来了,他们再过分待你,咱们就一状告到皇上那儿去。”妇人爱怜地摸着女儿削尖的脸,“真是娘的人心肉喔!”
“娘……我很好,大家都待我好,反倒是女儿太任性了,常惹不少人生气呢!爹、娘,你们这一趟来,不如就多住几天再走吧!”她一来是技巧性地套话,二来也是想与母亲多相处几天。虽然,这是别人的妈妈,但哪怕只是做梦,她也盼着能有妈妈护着、爱着。就让她贪恋几日有母亲的日子吧!她不奢求更多了。
“住!当然住!难得你爹空下几日,娘就盼着来见见女儿。盈儿呀,咱们母女俩好久不曾聊过贴心话儿了,今日也总有机会了。你说实话,陆中书是否真待你不错?”
“你这人,还陆中书地叫不停。那小子已辞官两年了,真是的。”官父道。
“哎呀,瞧我这记性!盈儿,你说,他待你好不?”官母问。
“好好好。他呀,表面严肃,私底下还是对女儿很好的。娘,您就放心吧!再几天便是中秋了。过完节再回去如何?”她笑道。心底却像是沉了铅似的。又沉又闷。看着娘一脸的笑意,她不能让娘发现自己与拓的冷战,会被误会的!看来,这件事必须提早解决了。
“那就好。中秋当然在这儿过,你让陆文拓也空出几日时间带我和你爹四处走走,”她说着又小声起来,“看看他,娘才放心呀!”
“娘……”真是“天下父母心”吗?明知道疼的不是自己,官若盈仍是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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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文拓因为忙着生意而没赶回来吃晚饭的事令官父大为不悦。直到将两老安排在客房住下后,仍还是念着明日一定要见着人。
戌时过后,他才回庄,一回来就往枕寒楼去了。这使得官若盈不得不去找他把事情说个明白。
缓步走在通往枕寒楼的回廊上,官若盈满心的矛盾。虽然父母的来访,令她为自己找了个求和的好借口,其实她心里明白,思念的心情早已胜过一切。她不想离开这儿、不想离开他。否则大可向爹娘诉苦,回娘家住上一年半载的,不是也不错吗?但她没有。她选择了去见他。
一样的夜,一样的路。只不过自这样的夜里奔至书房找他,与上次已隔了近一年。那时,还是初春,这回,已近中秋。
没什么好畏惧的,不是吗?里面的那个人是她名副其实的丈夫。她已熟悉了他的体温、他的气息、他柔和的笑。只不过十几天未曾见面,该有的冷静与思索也够了。何苦呢?折磨了自己。或许,也折磨了他。
定了定神,官若盈看了看仍亮着灯的火,不再犹豫地推门而人。他工作时最怕人吵,进书房一定不让敲门,直接进去即可。
书桌后的他,头也未抬地继续对账。半个月的时间,他瘦了。为什么他仍是背背笔直、神清气爽?发丝不见一毫散乱,眼神没一丁点迷惘,衣着整齐,连个落拓影儿也没有。风采依然令她神往。她忽然间觉得自己很可笑,这算什么?一厢情愿吗?
官若盈坐在正对着书桌的椅子上大约等了一刻钟,陆文拓就放下笔和账册,直视她。
“有事吗?”他轻问。
“你知道我父母来了吗?”她已不愿再多想,什么骄傲、自尊全陪着理智抛到了九霄云外。谁去理后果?想什么便说什么吧。
“张总管告诉我了。因为回来太晚,不便今日拜访,我也就没去打扰了。”他起身走到桌前,凝望她。
“我不管你怎么想。”不愿气势矮人一截,她也站起来与他面对面,“你若仍是气我也罢了,可我希望在爹娘住这的几日中我们能够和好,一起带他们四处走走。如果你不愿意……那就算了,我就回娘家住……唔……”
她的话,被他激烈的吻打住。
开头还抗拒地捶了他两下,可后来就变成柔顺地接受他霸气的需索了。直到两人都已喘不过气,他才稍稍松下了搂她的手。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是不回房吗?不是……”她的话陡然被泪水梗住,心下一酸,想起他一连十几天不来找她,想起他毫无憔悴,更是再也无法隐藏住心底的酸楚。
陆文拓心疼地紧抱住她,“别哭。”
“不要你管。”她推他,“放手……”
他将头更深地埋人她的发中,将她的整个人都压向他。
“放手放手,你不尊重我就别碰我!你听见没有?我只是希望你做做样子给爹和娘看,才不是想你,才不是要求和……你王八蛋……”推不开他,她索性放纵自己在他怀里失声痛哭。她好爱他。她第一次这么爱一个人,但这个人却不爱她。是不是男人总是如此,女人是用来宠,却不能投诸爱的?女人是必需,却不能成为分享喜乐的伴侣?不!她不要入乡随俗,她不甘当人附属,得不到全部,她宁可不要!尽管玉石俱焚的方式,会令她痛不欲生,但她也不能委屈求全地过一辈子!
“不放,一辈子都不放……”他低哑道,“是我不对。我承认,我想你,我求和。我受不了……你别再同我怄气了。”
“你说……什么?”她难以置信地抬起泪痕交错的脸。
“我说,”他的脸上有无奈,“我不知道你在气什么,我也不再去气你在大厅上的行为,我更不去气你让云扬扶你的离开。我投降,我承认自己一败涂地。我爱你,我不想离开你。”
她只是愣愣地看着他,随即被猛然涌上心头的狂喜而惊得破涕为笑,“拓,你刚刚说什么?最后一句,再说一遍。”
他深深地凝视她,“我爱你。”
“拓!”她喜极而泣地投入他的怀抱,“我好怕,怕你不爱我,怕你认为女人只能‘怡情’,怕你再也不理我……是我不对,你贵为一庄之主,我却因一时被气愤冲昏了头,在大庭广众下对你大呼小叫的。我是个大傻瓜!”
“我也有错。差点亲手杀死了二弟的孩子。盈儿,那天说的‘怡情’什么的。都是我的无心之语,你别放在心上。乖,别哭了。”他温柔地抚摸她披散的发丝。
“拓,你不在,我好想你,没有一个晚上睡安稳了。铃儿的事也无心过问。对了,她与正风是要成亲了吗?正室吗?”她低头见他正忙着解自己的衣服,“拓!”
“嗯。”他现在根本无心应对。
“是吗?她那天为什么不拿匕首给你呢?……难怪,铃儿的屋子让我有种熟悉感。她屋里的摆设与正风做的木制品一样呢!原来正风是因为她才……拓,你在干什么?”她忽然发现自己的衣裳已被褪得差不多了。
“吻你。”他边亲吻她边解自己的革带。
“嗯……拓,回房……”
“我等不到回房了。”他一把横抱起妻子,往内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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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的吵嚷声将睡在书房的两人从梦中扰醒。
“谁呀,一大早的?”官若盈不悦的低喃。
“你睡,我去看看。”陆文拓亲了亲她的额际后起身着衣。
外面的声音有愈大的趋势。
“什么?张总管,你说陆文拓那小子一夜没回房就是睡在这里?这种情况有多久了?他好大的胆子,竟敢这样欺负我的女儿!你滚开!让我进去找他问个清楚。”是官父怒火中烧的声音。
“官老爷,庄主现在还没醒,这阵子已忙得好几天没睡个安稳的觉了。您不如待会儿再问吧!”张总管苦苦哀求。
“待会儿?我宝贝女儿都不见了!”官母更是忧心不已,“青莲说盈儿昨儿个一夜没回,也不知被怎么了。一定是这儿的日子不好过……”
“岳父大人、岳母大人,请放宽心,”陆文拓适时开了门,“盈儿在我这儿。”
“啊?”
望着两老惊讶的面容,他转而向张总管道:“这几天的时间你先帮我空出来,我要陪岳父、岳母逛逛。还有,叫青莲过来帮夫人盥洗。”
“是。”张总管领命而退。
“爹、娘。”着衣完毕的官若盈走过来对两老缓缓行礼。心想,这回可是糗大了!
第7章
时间过得真快,距离上次官家父母来访已是四个月以前的事了。这期间又有了很多的变故。铃儿嫁入了陆家,成为了陆正风的正室,不久即生下儿子陆然,使青日山庄又热闹不少;云扬与杏儿订了亲,两个月前他即到阴山拜师学武去了;官若盈也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但每天仍是跳来跳去的,快活得不得了。惟一不变的似乎只有陆治和盈香两人,仍是每天除了练武就是看书,不是喊打就是要杀,弄得人心惊肉跳的。
北方的冬天,冷而长久。对于在南方生活惯了的人而言,无疑是一种折磨。自从人了冬,下过第一场雪,官若盈就不大出门了。每天窝在有火盆的房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嫂嫂!我们出去玩好不好?”盈香拉着陆治从门外冲了进来,也带来一股刺骨的寒风。
“快关门!”她瑟缩了一下。玩?她亲爱的老公已出门三个星期,她浑身上下一点精神也没有,怎么玩?
“嫂嫂!我们去堆雪人嘛!”盈香娇声拖她起来,“不要再窝在床上了,快起来!”
“堆雪人?”她双眸一亮,“去把杏儿、铃儿也叫来,我们一起来打雪仗吧!”
“好哇好哇!阿治,你快去!”盈香雀跃地猛推陆治。
“大嫂,”他面有难色,“你有身孕……不要紧吧?”
“没事没事!”不过,说是这么说,她待会还是小心些就对了。想到拓还不知道有了孩子,她又是一阵叹息。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
这就是幸福吗?无忧、快乐,被爱人宠溺着,被家人关怀着,即使有些小矛盾也会在瞬间化为乌有。只是,幸福的日子是否有意义呢?这不是了无建树吗?不,也不对,她不是使丈夫更全心地投入工作了吗?这也是“建树”吧?脱离了阴险狡诈的社会,来到了这里,即使有些碍眼的“东西”,弹指间也被她清除得干干净净。不愁生计,有人疼爱,想要什么都能招之即来。这,是梦吗?她已很久不曾问自己这个问题,现在又有了怀疑。也许有些玄妙的事情是现在的她永远也想不通的,她只需惜福就好。她知道,她现在好幸福。而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是丈夫回来的刹那。
那天刚下过雪,空气中的冷意已没有前几日那么严重。据二十一世纪物理知识解释,水凝固态会放热,可见不假,她已能暂时脱离被窝了。
敲门声是突然响起的。
见青莲不在,她于是就决定自己开门。心想不知是谁,一声不吭的。
门在打开的一刹,冷风顿时窜人衣襟,抬头想看看是哪个天杀的在害她受冻。然后,她看见了一张被冻得通红却微笑着的脸——
“盈儿。”他温柔地唤她,向她伸出了久违的双臂。
就在她扑到他怀里的那一瞬间,她忽然领悟:见到自己最深爱的人,才是最幸福的。哪怕拥有再好的物质,被再多的人宠爱,生活得再安定舒适都不一定可以幸福。只有心中有爱的人,无论在什么环境下生活,无论这生活是否平顺,都会是快乐的。
原来,幸福不是被爱,而是爱人。
★★★
“啊!你说话不算话!”感动过后,官若盈又回到了往日的娇蛮。
“什么不算?”他纳闷地搂着她进屋。
“东西呀!你不是说,这回沿通济渠、邗沟、江南河到达杭州会给我带东西回来的吗?骗人!”她不依地往他怀中钻,却不意碰到了硬硬的东西,“你在胸口放铁板呀!”
“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哎!好好一柄上等铜镜却被人说成铁板,真是不值喔!”他佯装无奈地叹了口气。
“铜镜?上等的扬州铜镜?”见他含笑地点了点头,官若盈立刻开始扒他的衣服,“我要我要!快拿出来!”
“呀!慢点,到床上再说。”陆文拓到床边才解开衣袍,将放置在胸口的东西全零零落落地倒在了枕头上。
两人一块儿爬上床,缩进了被子里。
“这个首饰盒好小、好亮,哪儿产的?”她趴在床上把玩着一个手掌大的瓷盒。
“越州……”
“越州青瓷!”她立刻接口,“以前只听说过,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亲见这个。扬州产铜镜我也是背过的,没想到这么光可鉴人,这么精致。是纯手工的吗?”
他点了点头,一手撑着头,侧身看着一个劲地赞不绝口的妻子。他有多久没这样看着她了?好想她呵!
“这条丝绢是哪儿的?”她拎起一条绛红色的轻如蝉翼的丝巾。丝巾的一角绣了一个“盈”字。
“途经毫州时订做的,喜欢吗?”他轻吻她的唇。
“喜欢!”她简直欣喜若狂。天哪!这种纯手工的、精美绝伦的小物品在“那里”根本已快绝迹了。通常是看见一个喜爱的工艺晶,花上大把的钞票也还只是买回粗糙的货品。在这真好,什么都是天然,什么都是人工!她又捧起了一对男女小瓷人,“那,这个呢?”
“巩县特产。也是订做的。”
“错不了!巩县……唐三彩!哇!我爱死你了!”她—把扑进他的怀里,“你一路上这么多天,就带着这些吗?”
“嗯。”
“我还知道,你一定没给人见过。买的时候也是避人耳目的。因为,你太爱面子了!”她哈哈大笑,指着那对小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传说,男人是泥,女人是水。不多不少,捏两泥人。好一对神仙眷侣呀!”歪头问他,“是吗?”
“嗯。”他的声音陡地沙哑起来,他俯下身想吻她,却被她躲开,“盈儿?”
“拓,快到元宵节了对不?”她眼中闪着兴奋。
“还有十几天。除夕还没到呢。”他又倾向她。
“你不是答应过要带我到洛阳去赏灯吗?”她不规矩地跨坐在他小腹上,俯下身吻他的胸膛。
“嗯。”他的气息有些不稳。
“长安与洛阳哪儿热闹?”她的手愈滑愈下。
“长……长安。盈儿,快点……”
“那上元节时咱们到长安赏灯?”她得意地看着他意乱情迷时的神色,内心算计着。
“你说了算。”他一翻身将她压在下面。
“一言为定?不反悔?”
“嗯。”他迫不及待地俯下身子。
帐内,正是消魂时。
★★★
“官、若、盈!你骗我!”坐在马车内的陆文拓忿忿不平地指责着妻子。
“好了啦!你从出门一直念到了长安城外,现在都快进城了。乖,别计较了。”她安抚地摸了摸丈夫的头。
“该死的!你知不知道到长安有多远?!你怀着身孕颠簸了这么长时间,万一出了事怎么办?盈儿,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如此任性?!”他仍是气急败坏地念道。
“这不是平安到了吗?三毛有句话说‘乐观是幼稚,悲观又何必’面对现实,才叫达观,而现实呢,就是平安无事。你别杞人忧天了。嗯?”也不理他不懂三毛是何者,她倚进他怀里。
“我杞人忧天?!我是在担心!来长安,我们可以在孩子出生后再来,这并不难。为何偏要急于这一时呢。”他小心地抱稳她。
“拓,你不懂。”她掀开车内的窗帘,看着沿途景致的,眼神飘渺,“有很多事,想到了便要去做,不要总是推托找借口,也不要去计较会有什么后果。有个人从小梦想去登泰山,可是她弹了十几年的琴,最终仍是没有见过泰山的真面目;有个人曾想过无数次要离家出走,最终仍是被牵制在冷酷的家人之中,再也踏不出去。人啊,总是以为自己还有时间,有很多时间,于是诸多的想望便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等到有一天,别人告诉你,你只有一天寿命时,你才蓦然发现,自己有太多的未完事,有太多的遗憾。”她凝视他,“我不愿你我之间有任何的遗憾。来日方长?来日何多啊!来日又有来日的事。而现在,今天,我只想与你坐在这马车上,到长安赏灯。这样的日子,谁知以后会不会有呢?”她一笑,看着心爱之人的迷惑神色,“拓,请不要不高兴。来长安、到洛阳,是我梦寐以求的事,请别让我不尽兴。你知道的,我这么在乎你,你若不开心,我是不可能玩得快乐的。”
“盈儿。”他轻叹,“我该拿你怎么办?”
“凉拌炒鸡蛋!”她笑意盈然,“放心吧!我会注意自己,会保护好咱们的宝贝。行吗?来,笑一个嘛!”
“你……”他想正色以对,无奈仍被她一脸的粲然逗得唇线一松,“你呀!说话算话?”
“遵命!”她这才放心大胆地掀帘眺望,“哇!玄武门耶!好高、好威武!比电视上气派多了!那、那边是什么?啊!……玄武门旁边……大明宫!天啊!大、大明宫!对不对?我没记错吧?!”
她转回头问丈夫,见他面带惑然。她定定地凝视着他,才看他含笑着点头。
陆文拓一手撑在坐垫上,一手环住妻子。他看着她一路上兴奋地大呼小叫,高兴之余也浮出一丝隐忧。这种情况……不对!她并不像是熟悉京师的样子。但若说她是第一次来,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官家就在长安,哪有从未出门的道理?!他不愿深想,但妻子以往及现在的一些话,想法以及做法,都让他有了不确定。
她像一团谜!令他把握不住。令他患得患失,可他又没有勇气去深究。心下一紧,他不由得将她搂入怀中。
“拓?”忽然被打断了观赏的兴致,令她不解地看问他。
他只是安抚地一笑。安抚她,也安抚自己。
★★★
他们在青日山庄在长安的别馆中放下行李,又稍作休息了一阵,即带着连护卫乘着天色尚早出外逛逛。
“由此以东为市,向西北走为大慈恩寺。盈儿,你想先去哪儿?”陆文拓问着正目不转睛盯着延兴门的官若盈。
“原来我们是从延兴门进来的……啊?我要去东市!以后有时间再去拜菩萨!拓,你带够了银两没?我要买很多东西喔!”她瞄了瞄他的钱袋。
“走吧。”他笑着拍了拍她的头。
时值正月,雪意正浓。但民宅道路中央的雪早已铲尽。他们由延兴门到东市,人潮渐渐增多,店铺酒楼林立。陆文拓为避免妻子被人潮挤到,于是伸出一手护着她。
元宵节是一个极为隆重的日子,俗称下元节。这一天从宫中到民间,都要以张灯为乐,故又称灯节。此时已近傍晚,灯仍未张,不见亮丽。但城中无论长街陋巷,寺观楼阁,都巧如装饰,焕然一新,酒楼店铺人流拥挤,倍增热闹。
“盈儿,现在先回去。晚上解禁,无论皇亲国戚、平民百姓,都可以无所顾忌地彻夜游玩,那才热闹呢?”陆文拓道。
“反正都来到这儿了,不如找间酒楼吃上一顿,晚上再继续玩吧!”她眼眸儿一转,“瞧!就那家‘顺仁客栈’,走啦!”
他只有无奈地被她拖着走。
正要进客栈时,她忽然看到客栈左侧的陋巷中,一个衣着褴褛的乞丐正瑟缩着瘦弱的身子。双唇被冻得乌黑,一双干枯的手搂着个空荡荡的破瓷碗,许多人侧身而过,却没有任何的一个多看他一眼。
今日,不是过节么?乞儿,不是也该过节么?她心下一动,顿住了身子。
“盈儿?”陆文拓随她的目光望去,之后会意地掏出五两银子放在乞儿的碗中。
几乎快被冻僵的小乞丐看着这从天而降的惊喜,手足无措地猛磕起头来,“谢、谢谢大爷……谢……”
“好了,快回去吧。”陆文拓挥了挥手,搂着仍在冥思的妻子踏人客栈,“在想什么?”
她轻偏了偏头,耳中仍回荡着那小乞儿的道谢声以及额头碰上地板时清脆的声响。乞丐,或许是不论何时何地都有会存在的一个群体吧。但有些是被生活逼着去行乞,有些则是以出卖自尊为攒钱手段的。前者是可怜,后者便是可恶了。她曾经以为自己真的冷血,因为见到街头那些缺胳膊少腿的要饭一族,她除了碍眼还是碍眼,没有半丝怜惜。而今却不同了。她知道,自己怜悯那乞儿。原来,她仍是有热度的。只是那世界太冷,早已吸去了她身上仅有的温度。
世事变换,人性亦换。在这其间流逝消耗的温情,又有多少?然而,一个平凡的女人,要抓住眼前的幸福,却又是件太容易的事,瞧,只要轻轻一个旋身,投入到爱人的怀里,拥有的便是一切。
“盈儿!”陆文拓看着突然扑进自己怀里的官若盈,尴尬地接受客栈中人流的侧目和护卫的暗笑。
“啊?”她猛然回神,才发现自己现在已随丈夫落座在客栈二楼的窗边,而在座用餐喝酒的客人全以惊讶的神情注视着趴在陆文拓身上的她。
“坐好!”他板起脸将她扶正。
“是。”她暗笑着吐了吐舌头。完蛋,又害文拓丢脸了!
酒席过去半时,一位身着绯色圆领袍衫的中年男子带着几名家丁由一楼上来,一见到陆文拓一桌人,立刻笑着脸迎了上来。
“哎呀,陆中书,好久不见!”
“常大人也来赏灯?真是幸会幸会!”陆文拓站起身来邀他人座,“多年不见,不妨共饮!常大人的酒力定不输当年哪!”
“哪里哪里,承蒙陆中书不弃,常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客套地人了座,看到了对面的官若盈不禁问,“这位是……?”
“贱内若盈。”
“原来是尊夫人。早有耳闻。皇上的一旨圣意,降了个长安第一美人给陆中书,果然令人一见难忘啊!”说完,他即大笑起来。
官若盈看着眼前两个你来我往的男人,止不住的火气往上冒。特别是那句“贱内”令她想咆哮出声,但为了丈夫那可笑至极的“面子”,她还是很有理智地压抑下来了。
她发现了,陆文拓的眼神在接触到那个常大人的一刹那就变了。变得很亲切,却又让人觉得疏离。冷不防地,云扬的那一句“我大哥是个耍弄权术的高手”浮现脑中。他……也假吗?是否做人要出人头地就必须这么做?
“不瞒陆大人,今日到长安确有要事待办,可能得要先走一步了。正巧刚偶得一次白玉晗蝉,就当作见面礼,还请夫人笑纳。”他从衣袋中掏出一枚包在红布中的玉石递到官若盈面前。
一直以笑来掩饰心中怒气的官若盈惊了一下,随即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这枚汉白玉:玉成蝉形,晶莹透亮,中有几缕青丝,一看即为上等极品。加之又为古玉,则更是贵重。
“常大人,无功不受禄,民妇实在难收此礼。”她自尊地推辞。心里暗骂:臭文拓!待会儿再跟你算账!
“陆夫人言重了。没有陆大人,又哪有今日的常某。小小心意,实在汗颜,夫人再推辞,常某更是手足无措了。”
她见陆文拓冲自己点了点头,于是道:“那就谢过常大人了。”
“哪里哪里,一点心意。”他起身道,“陆大人,今日有事,改天定至青日山庄拜望。”
“大人请便。”陆文拓含笑着点头看他走远,冷不防被娇妻捏了下腿肉,“啊!盈儿……”
“‘贱内’,嗯?”她凑近身低语道。
“盈儿,那是……”他急辩。
“是什么?通称?”她挑了挑眉,转儿黯下神色,“也罢,女人的命,连自己丈夫的尊重也得不到。”
“盈儿……”他无奈地叹息。
她则是淘气地做了个鬼脸。其实男人像个孩子,虽然死爱面子又固执,但仍是十分容易说服的。聪明的女人——如她——才不会在表面上为争长短而与他硬碰硬呢!男人有男人的性情,女人有女人的手腕,以柔克刚才是上策。表面上的东西又怎有实质重要!维系一段感情,互相包容是很重要的。关于这点,她清楚得很,如果为了保护一段温馨而必须学会放弃,那么她当然会选择放弃人前的强势。这叫“表相上的入乡随俗”,而内在,当然是变本加厉啦!
★★★
曾经到过西安(唐时长安),感其衰败。如今真正看遍长安全貌,才发觉西安不但是面积上少了长安的十分之九,其他方面也是不能与之相提并论的。
白日还仅见其热闹,夜晚才叫辉煌夺目。官若盈一行立于灯火如昼、人如潮涌的街头,无法决定到底往哪儿走才是最好玩的。只见每一街巷每一个楼阁,都妆点得花团锦簇,张灯明烛,灿烂如画。大街小巷处处灯火辉煌,火树银花,人群中欢歌笑语绵延不绝,景致十分壮观。
小商小贩在人流中穿梭,大肆叫卖。一位卖灯笼的老头与官若盈擦身而过,她一下便看中了老头手中的“娃娃灯”。
“呀!拓,娃娃灯!我要!”她兴奋地叫住老头,“多少钱?”
“二两银子。”老头笑咪咪地取下由插在草扎棒上做成的一对娃儿红灯笼交到她手中,“夫人好喜气,这灯可是个祥兆,明儿生个白胖小子!”
“承您吉言。”陆文拓搂紧了妻子的腰,很爽快地付了银子。
“生个小子?”她玩着灯笼,笑着抬头,“拓,你高兴生个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他也一笑,“但你若生个女孩,我也喜欢。”
“嗯,有进步。”她乘着他不注意,飞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给你个奖励!”
“盈儿!”他的脸微红,“这么多人……”
“那怎样?”她挑衅。不一会儿,注意力又全被前面卖小吃的给吸引住了。“那边有冰糖葫芦!天!我从没吃过!……哇!还有烤肉!……糖炒栗子!”
才一会功夫,官若盈两手就抓满了东西。灯笼则是暂成了连护卫的责任。想他一介武夫,手上拿个“娃娃灯”,说有多尴尬便有多尴尬。
官若盈心满意足地咬了一口烤肉,又喂了丈夫一口。她喜欢和他分享任何东西,特别是喂他吃东西的感觉,好幸福!
“拓,不是有很多异国人住在长安吗?我怎么没看见?”漫不经心地探了人群一眼,她问道。
“那是你自己粗心大意。看,”他指向街角一位魁武的中年男人,“那是高丽人(现朝鲜人)。长安异域人多,但他们大多穿唐服,习大唐的语言文体。所以不能一眼分辨。可惜席恒去了登州办事,否则他可领我们与异域人士同乐。席恒不但懂得好几国的语言,而且和那些人相交甚笃。”
“哦?我发觉你现在提起‘席恒’两个字一点敌意也没有。不吃醋了?”
“我知道你。”他笑着搂过她。
“有你这句话,此生无憾。”她深情地回视。
正当陆文拓动情地想吻她时,官若盈忽然扯住了他的衣袖,“那,那个……是日本人吗?”她说的是一个正在对人鞠躬的年轻男子。
“日本人?”他不解,“这是什么民族?”
“就是,那个古代叫什么……东瀛?就是大唐东北角的一个岛国……”她不知如何解释。难道唐朝不叫“日本”?
“日本……东瀛……噢!我竟忘了!”他挫败地一拍额,“我知道。它的京师是平城京,我们通常称他们为平城京人。他们是一群很勤奋、好学而又卑躬的人。”
“卑躬?”她看着那个男子不断地朝一名唐人道谢鞠躬,心里五味杂陈。
一切恍如隔世,物换星移之后的另一个天地令人如此骇怕!她又何其有幸能来到中国在世界最辉煌的一朝!珍惜吧,所有人都对唐朝俯首称臣。这是一种无以伦比的优越感,令人悸动、令人狂喜,也令人酸楚与感叹!
她轻吐了一口气,又喂了丈夫一口冰糖葫芦,“咱们再去看看别的!”
第8章
因为陆文拓实在是不放心妻子的身体,怕她兴奋过了头而横冲直撞伤自己。所以他们只停留了五天便回来了。可是牛牵回了青日山庄那也还是牛。官若盈一到家,就立刻把人员全吆喝到了大厅来分礼物,丝毫不会理会丈夫那已然发黑的脸。
“铃儿,这是从波斯进口的香料,我买了三盒不同香味的送你!这个是大食的手环,我只觉得好看便买了,到现在还搞不清楚材质呢!还有,”她点了点铃儿手中婴孩的小鼻头,从衣领子上取下一条附着一粒珍珠坠的金链子挂到娃儿的颈上,“这是送给宝宝的礼物。希望小乖乖长大后心灵如珍珠般纯洁,才气重比黄金。”
“夫人……”铃儿感动得泪珠都快要滚落来。
“你怎么老是改不过来,叫我大嫂或盈儿,再错一次可不原谅你!”她佯装板起脸。转身又捧来两盒好茶递给陆正风,“这是文拓选的,我对茶可是外行人。”
“谢谢大嫂。”他笑着接受。
“来,高丽参是给盈香的,渤海的貂皮大衣送三弟。你呀,最怕冷了。”她笑着推了推陆治的头,“另外,杏儿的礼物是这把玉梳,你连同云扬的扇子一并收着。那小子,肯定乐坏了自己会有阎立本真迹的纸扇,你先别告诉他。”她贼贼地警告杏儿。
“嫂嫂,上元灯节好玩吗?”盈香坐在高椅上,不规矩地晃动着小腿。
“好玩吗?当初叫你去又不肯去,你们不像铃儿有娃儿带,也不是杏儿没人陪,怎么也留在庄里?现在后悔了吧?”她叉腰与盈香对视。
“我也想去呀!谁叫庄里这阵子不安定?”她抱怨地嘟着嘴,陆治想阻止也来不及了。
“不安定?什么不安定?发生了什么事吗?”官若盈疑惑地道。
“不是的。”陆治暗中对盈香打了个手势,才又道:“每回元宵前后的小偷特别多,庄里总得留几个懂武的人。”
“可是……”正风不是吗?何况庄里有那么多的护卫,几个小偷又有何惧?她正想问,却被陆文拓打了个岔。
“盈儿,你太累了。快回房休息。”
“好嘛。”她瞄了眼丈夫不悦的表情,知趣地摸了摸鼻子,“不过,我把青莲她们的礼物一起带去。”
官若盈走后,陆文拓立刻问道:“不安定?你们给我说清楚!”
“这个我们也不知道,”陆治说,“只是夜晚常有一些来路不明的人来庄里巡视探险。我和盈香跟过几次,都让他们跑了。现在又不好打草惊蛇,一切只有先等着再说。”
“跟去了?那些人的武功高到连你们也迫不上?”陆正风疑惑地皱眉。
“不是追不上,而是想跟上去看看他们的老窝,那些人轻功不差。”陆治神色凝重地看向陆正风。
“究竟是什么人?看来这件事非查清不可了。”陆文拓沉下脸,“铃儿,杏儿,这事一个字不许向夫人提起,还有盈香。正风、陆治,跟我到书房来。”
“是。”众人齐应。
★★★
陆文拓与正风他们讨论了整个下午,却还是什么头绪也没有;直到深夜,他仍因这些事而辗转难眠。
突然,窗外传来极细的一声“嘶”,令他机警地从床上弹跳而起,猛地推开房门,“谁?!”
只见一抹黑影瞬间消失于回廊的转角处。
真的有人?!他定下心神,合上房门,走回了床榻。却见官若盈睁着一双晶亮的眼从床上撑起身子看着他,“怎么啦?”
“没、没事。”他躺下身子,动作温柔地将她搂入怀中,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喃道:“乖,睡觉。”
她咕哝一声,随即被睡意席卷而去。
陆文拓看着这张憨气的小脸,在心头对自己发誓,无论如何,一定要保护她!
★★★
一个月光景过去了,庄内仍然祥和无事。夜探的人仍有,却始终没见他们伤害人的举措。陆文拓悬着的心现在已有点放下了,但调查依旧在紧张地进行。不仅是陆治提醒他这是夜探者在瞒天过海以麻痹人心,也因为情势确实不对劲。
可是,对方的目的还没等到,却等到了席恒所带来圣上的一道口谕。
听说席恒要来,高兴的怕只有官若盈了。她老早好奇“那个官若盈”喜欢的男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加之于静“表妹”奉上的那张画和她偶尔听来关于他的说法,着实让人想不好奇也难哪!
一大早,官若盈即坐在大厅里等,直到巳时,席恒的马车才抵青日山庄。马车方止,一名紫袍男子即掀帘而下。
男子见到陆文拓,浅笑着缓步上前。两人相视片刻,才终于紧紧抱在一起。
“文拓!好久不见了!”他激动地低喊。
“是啊!早些天曾去过一趟长安,谁知你却不在,又错过了一盘好棋啊!”陆文拓笑着拍拍席恒的肩膀。
这……就是席恒?!官若盈差点倒抽一口气。她见到那幅画时已是震惊,没想到本人比画更是迷人!什么叫风神俊朗、倾国倾城,她这才算是见识了,席恒的穿着并不算华丽,只是一般高官所备的常服。只是也像文拓一样的未佩环带以及章服(唐代官员进出官门,五品以上的必带鱼符)可举手投足间所散发出来的气魄才是令人心折!毋须置疑,席恒有着一张不似凡人的俊脸,然而最吸引人的并不是他的面容,而是他的神情,以及举止之间的气度!恰到好处!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她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在第一眼就看得其出过人之处!
“映秋这回没来吗?很久不曾听她抚琴了。”陆文拓问席恒。
“来了。她怀着七个月的身孕,怎么也劝不听,一定要陪我来。刚才还在车里吐呢!”席恒说到这儿,忧心地皱了皱眉,“我去扶她下来。”
映秋?身孕?……席恒有妻子了?!应该也是个大美人吧!官若盈张大眼睛看着席恒从马车内小心翼翼扶下来的少妇——
那女子一袭湖绿襦裙,挺着个大肚子,长相只是清秀。但往光芒四射的席恒旁边一站,官若盈差点跌倒!这简直就是牡丹旁边的一株小雏菊嘛!太黯淡了!她在心中轻叹。
“文拓。”女子笑着向他问候,看到官若盈的笑意更深,“想必这就是陆夫人吧?你好,我是杜映秋,季彦(席恒的字)的妻子。”
“我是官若盈,叫我若盈就好,我也可以叫你映秋吗?”她被杜映秋的落落大方吸引了,一个不算很美的女子,竟会那么的自信与坦然。
“当然。季彦,”她回首看席恒,“真是的,竟没听见你与若盈招呼,昨晚不是说了别看太久的书吗?怎样,眼睛不好使了吧?”
陆文拓听罢哈哈大笑,“你们还是老样子啊!”
席恒不甚自在地一笑,对官若盈说:“报歉,太久未见文拓,一时忘情,才失了礼。”
“不必介意。”她表面微笑,心底却暗叹映秋不仅心细而且极聪慧,三言两语冲散了一席尴尬,“你们从长安到此一定累了,不然我先带你们到客房歇歇脚吧!青莲,叫马房的人安顿好马车,还有,带车夫先下去休息。”
青莲领命离开。
“那也好。”席恒颔首,“映秋,你先回房休息一下,我与文拓谈完事便过来。”
“好,那我先走一步了。”她对陆文拓点了点头,即随官若盈离开。
两人穿过回廊时,她偷偷地打量着杜映秋。发现她若是不站在席恒身边,还不是那么失色。杜映秋其实算得上漂亮,不仅皮肤白皙,五官也十分细致,尤其是那双灵动的眼……她会与席恒在一起,是因为媒妁之言吗?
“映秋已有了七个月的身孕了吗?”她问。
“嗯。若盈也有了近三月吧?”杜映秋笑探着她的腹部。
“是呀!你猜得真准!只不过,你这样舟车劳顿地从长安来,不是很危险吗?”官若盈不解地看着她。
“没办法,我不放心季彦一个人。他总是不会照顾自己。”她一笑。
“你与他是奉父母之命成婚的吗?”
“也算是。”她亲切地拉着官若盈的手,“但婚前我们已经见过多次,而且是他征求我的同意才上门求亲的。你呢?说说你的事吧!文拓与我和季彦是挚友,我也希望多了解你呢!”
“我?他呀!只怕吓着你……”
一路上两个小女子由沉默到对谈,叽喳个不停。
★★★
摒除了外人后,陆文拓和席恒在枕寒楼坐定。
“事态严重?皇上怎么突然召我回长安?”陆文拓边为席恒沏茶,边问。
“圣上年迈,想见见你。问你的罪只是托词。”席恒吹散了口热气,轻啜了口碧螺春,“嗯,不错。”
“罪?谁又弄了什么是非诬赖我?”他笑着坐下,“归隐了,立了不干预朝政的切结书。还是不放过我啊!”
“你记得可有说过‘在青日山庄里,我陆文拓的话便是圣旨!’这样的话?”席恒放下茶杯,正色道。
“应该不曾。”
“圣上自当明白此事令人百口莫辩、真相难清,是断然不会降你罪的。至于为什么会闹得满城风雨,也是明着想逼你回去一趟。”席恒叹了口气,“这些日子,圣上的身子又更不如前。找我进宫里下棋,谈的也大多是陈年旧事。圣上想见你,已不是一天两天,今年上元你既已到了长安,不进宫也实在说不过去。圣上发了话,若你不回长安,便以欺君之罪论处。这下,你可非走一趟不可了。”
见陆文拓面有难色,席恒便问:“怎么?有何不便吗?”
“最近,庄里不太安定,我放心不下。”他喝了口茶,定下神,“只是,于理于情,我是非去不可了。”
“不安定?”
“说来话长。季彦,准备久留于此吗?”他问。
“按计划是后日起程往广州。”
“映秋的身子……”
“此事不急,可放慢行程。她的性子你也知道,上回去新罗(现韩国)她也跟了,我实在是无计可施。”他无奈地摇头。
“你这一去,怕又是一年半载。咱们不曾对饮,就别再提些个烦心事了。走,尝尝我藏的好酒!”陆文拓搭着他的肩膀往外走。
“自当奉陪!”席恒一笑。
★★★
是夜。西院。
“盈香,盈香。”陆治轻拍着她沉睡着的脸。
“嗯?”她惺松地睁开眼,抱住他。
“我又听到声音了。”他眉头一皱,整颗头都缩住小妻子的怀里,“盈香,我有感觉,你听,一定是他们。”
“也许不是,你少吓自己。如果是他们,你早该动手了。”她安抚地拍拍他的背。
“是,一定是。”他的声音开始颤抖,“这样做,一是可以松懈我们的防心,二是在等待一个契机。”
“该死的!一本剑谱真有那么重要?!追了我们那么多年!”她更紧地搂住他,“白痴,若真是他们,我来应战便是。好了。你够了没?别哭了!”
“盈香……我好怕……”他哽咽着,“救我……盈香……救我……”
“知道了!”她心疼地吻他,“我也不愿再让你受一次那样的痛苦。”
与此同时,北院望嵩阁的人也是一夜无眠。
陆文拓静静地坐在床头,看着妻子为他打点细软,那个忙碌的娇小背影,在离别的时刻看来竟是那么的温馨。这并不是第一次分别,之前他也因经商而离开近一月,但不舍的情绪没有如此浓烈。
“拓,你预计——最多会待几天?”她的问话打断了他的凝思。
“至多七天。”是了,只有几天,他还在儿女情长什么劲儿?!
“七天?那带上八套衣服吧!要面圣,那就得带上具服(即朝服)和息服(即公服,是五品以上公事塑望渴及见东宫的服装),还有十环带(三品以上官员的环带)以及平日穿的衣服。连胡服也带上吧,也许要狩猎也不定……”她边念叨边整理,“拓,这事真的没有危险吗?皇上只是想同你下下棋,游游乐?”
“不要担心我。”他担心的是她,“我走后,要不要找杏儿来陪你睡?”
“什么呀!”她放下手中的东西,过来轻捏他的鼻子,“你当我是三岁小孩?还找人来陪呢!上回你走,我不是也一个人睡了近一个月吗?放心,只要你尽快回来,我就会好好地在家等你!”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你会好好照顾自己?也会好好照顾娃娃?”
“我会。”她微笑着坐在他的膝。
“会乖乖等我回来?”他难舍地轻吮她的颈项。
“会。”
“保证?”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保证。”
★★★
陆文拓与席恒于三日前相继离开,一切相安无事,夜晚也不再有人来“拜访”,宁静得令人骇怕。陆治与盈香更是寸步难分,且剑不离身,无论到哪,就连今夜盈香到望嵩阁来谈天,他也捧了本书静静地坐在一角翻看。
“嫂嫂,你今夜又睡不着吗?”盈香无趣地跳上床榻,两条长腿一晃一晃的。
“是呀!所以才来找你说话。”不知为何,庄里的女眷也不少,她却对盈香的感觉最好。虽然盈香总是满口粗话,举止也并非和善,但她就是觉着盈香讨人喜爱,想必盈香也是喜欢她的,不然为何总是有意无意顺着她?
“说什么?……,不如你教我女红?”她突发奇想地睁大眼。
陆治闻言“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死小鬼!再笑我扁你!”她抓起软枕就对他砸了过去,听到一声闷哼后才满足地笑开了,“嫂嫂!你教我嘛!皇上老爹总念我不够贤淑,要是我绣个帕子送去,他一定高兴!”
“我?这个……,有点技术上的困难。”她汗颜地摸摸额头,“不如,你说一些在阴山上的事给我听?”
“困难?嫂嫂不是出自名门?”盈香只抓了个重要字眼。
“盈香还不是皇室公主?”
“那?……也对。”她憨气地摸了摸头,“总也有例外嘛!那好,我就说些闲事来替嫂嫂打发时间吧!”
陆治笑看着盈香,正想低头继续翻书时,忽然一阵异风袭来,吹熄了灯火。
“耶?怎么……”官若盈正疑惑的当口被盈香一把拉至陆治身边。
“来了。”盈香低沉而阴郁的声音在室内回荡。官若盈轻易便感觉到了她浑身的紧绷。
紧接着一阵“沙沙”的响声,然后是金属碰撞的轻声。
“嫂嫂,望嵩阁的护卫呢?”盈香低问。
“应该都在。”她有些不明所以,但本能地心下萌生一股寒意。
“我怎么这么粗心,一定全被杀死了!”盈香深吸了口气,“你们别出来,我去收拾他们!混蛋,敢来找我李盈香的麻烦!”
“死?……青莲她们……”她感到自己有些恍惚。被杀?青莲她们幸好已先回房了。不会吧!难道是盗贼洗劫?等不及她多想,盈香已夺门而出,鲜红的石榴裙在月光下随风轻扬,而门外,竟站着十几个穿着深色衣袍的壮汉!
官若盈倒抽了一口气,那些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她眸向一转,又瞥见门口的几具横倒的尸体。心刹时一颤,忙抱住陆治,这才发现他早已双手抱头地缩成一团了。嘴里不住地在轻声念着什么,慌乱而急切。
“陆治,陆治,你怎么了?快去帮盈香呀!这有很多强盗!”她急忙推他,但他仍然一点反应也投有。口里的东西愈念愈快。
“陆治!”她挫败地叫他,转而看向盈香,“盈香,我去找正风和侍卫来帮你!”
“不必!徒增伤亡而已,这几个小喽哕由我来对付足矣!”她自信一笑,一手缓缓拔出腰间的剑。
“小丫头好张狂的口气!”一名头戴金边幞头的黑衣男子由那些大汉的身后走出,“这样也敢乱语吗?”
一柄飞刀削过她的脸颊,落下几缕发丝。
“哼!”她高傲一笑,“总算来了个狗头了,勉强是个对手!”
“你!……小丫头,别这么冲!”他邪笑着往前走了几步,“咱们有话好说。只要你交出《炙血剑谱》和那把剑,雄焰帮答应你三件事!”
“呸!我乃大唐公主,要什么有什么,哪儿需要求到你这些狗!吕副统,你们还真是不怕死啊!这么快就忘了三年前绿竹林尸横遍野,肢体无存的惨况了吗?你们好大的胆,冒着犯圣怒的脸,冒着炙血剑的威力,也再次找上门!”盈香冷笑,“废话少说,打过再谈!”语毕,一个剑式攻向吕副统。
“臭丫头!”他轻易地接招,“今非夕比,我劝你省省力!”
盈香一口气咽不下,猛攻他的下盘,见着一个空隙便一脚步正中他腹部。
“娘的!”他狼狈地吐了口血,“一起上!”
一时间,盈香被团团围住。
女人的体力先天不如男人,盈香再厉害,也不可能同时打这么多人。官若盈见了也不知情况不妙,但望嵩阁位远,根本无法与东院联系上!她只得寄希望于一直发抖的陆治。
“陆治!你快回神呀!盈香打不过的!”她想拉他站起来,却发现他完全无力似的,双腿都软了。“天!这该怎么办?!”
外面打了近半个时辰,盈香寡不敌众,已受了好几处伤。零零落落地听到声响赶来的下人也相继死于刀下。陆治依然失了魂般地缩在角落里发抖。
吕副统专注地进攻盈香的正面,盈香逮到漏洞,正要攻击他的左胸时,冷不防被后面一个人伤到了腰际,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不!陆治!你快醒醒!盈香又受伤了!你快去救她呀!”官若盈看着盈香愤怒地红着服从地上缓缓地爬起,不禁哭喊着猛推陆治。她现在真恨自己不懂武功,出去了也只是盈香的负担。
“丫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交出剑谱和宝剑,便饶你不死!”吕都统步步逼近。
“饶?”她愤恨地道,“王八蛋!我要你狗命!”语毕,从地上一跃而起,直攻他门面,却被他扣住左手腕,“啪”的一声,手被拧脱了臼后又摔在了地上。
“盈香……”她瞪大了泪眼,惊得一口气都不敢喘。
“那个笨蛋……”陆治空洞着一双眼,看着自己的脚尖,“把东西交出去不就好了吗?盈香真笨……和他们打……”
“陆治!你在说什么?!快去救人呀!”她又急又气,拖着他走了几步,他又倒下来缩成了一团。
“阿治!”盈香握剑的手愈紧,一双眸子因愤怒而燃烧,“你想见我死是不是?!混蛋!还不给我滚出来!”
第9章
“小丫头,别再挣扎了,那家伙不会帮你的!你放心,我们只要剑谱和剑,绝不会在得手后伤害任何人。如何?不会有人帮得了你了。交出来吧!”他邪笑着想走近望嵩阁内,“你不交,那我可是自己动手先拿剑?那小东西不是也在里面吗?”
“你敢动他!”盈香撑着早已伤残不堪的身子挡在他面前。
“不敢动?”他深向屋内,“小家伙,我劝你乖乖地把东西交出来,便饶你一命!”
“放屁!”盈香啐地一口,“嫂嫂!把阿治给拖出来,他不会有事的!”
“李盈香!你把东西拿出来,一切不就……”
“怎么?怕了?怕又惹他失控?”她不支地颠了一步,吐出一口血来,不服输地又是一记快攻,“我不信扳不倒你这个畜生!”
“好个不识好歹的死丫头!”他也卯足了全力拼了起来。
糟糕!盈香撑不住了!
官若盈强迫自己先冷静下来。门外全是贼人,但他们像是有所顾忌而不敢进来,而她也无法出去报信。主屋太大,根本联系不上其他的护卫。那么……只有拼一拼了!
她猛地拖起陆治往外走。反正盈香撑不下去之后也是死,不如碰个命!
“快起来!你不是习过武吗?”她使全力地拉着他虚软的身子。陆治仍是一副失了神的样子,无论她如何说,硬是无动于衷。
“混蛋!你真想见我死……”
官若盈听到盈香这句无力的话已觉不对,一抬头,就见她胸前被刺入三把长剑,一身是血地重重倒在了地上。
那骇人的一幕像是不断重复的慢镜头,她脑中刹时一片空白,只见一道银光一闪,她本能地护在陆治身前。手臂上辣人的刺痛惊醒了她,一低头又见到陆治瞪大了一双染血的眸子,眼中尽是狂乱。一声像是被活生生撕裂了内脏的叫喊,听得在场的人无不惶恐。他猛然推开她,力道之大使她片刻麻痹了所有的知觉。
陆治缓缓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朝他们走过去,每一步蕴藏了无穷的内力,他抬起手,利落地拔出了腰间那柄沉灰色的剑,银白的剑锋在月光下闪动着肃杀的光芒。一阵夜风袭来,掀起了他纯白的衣袍,一抹冷笑渐渐地浮上他的唇角。
“不、不、不会……”吕副统惊惧得连连后退,“不要……”
“嫂……嫂……”盈香撑着遍体鳞伤的身子,以未受伤的手施力,一点一点地挪向官若盈。
“盈……香?”她回过神来,忙扶她回屋。
“嫂……嫂……我避开了要害,你别、别急。现在外面有阿治,他们死定了。”盈香血色尽失的唇边勾起一抹苦笑,“千万别往外看,你去找二哥,让他去找大夫。还还有,封锁消息,半个时辰后,找十个最贴心的人来收拾残、残局。”她一说完,便昏厥了过去。
“盈香!”她心急一叫,摸摸鼻息,还在,这才放下了心。
此时已不容她犹豫,屋外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和那一声声像是骨头被拧断以及肢体落地的声音,让她头也不敢回地朝东院浩然楼奔去。盈香流血过多,已不能再拖!
憋着一口气,才跑到一半,忽然一阵晕目眩,令她软下了身子。
朦胧中,见到陆正风领着一群拿着火把的家丁向她奔来。至少,她得把话说完才能晕!
“正风……”她握住他的手,“北院出事了,封锁消息……叫十名心腹半个时辰后再去收拾残局……找……最好的大夫……”
“大嫂!你的手怎么了?!大嫂!”陆正风心急地抱住了她,却发现她已昏过去。
“该死!”他将她交给身后的侍卫,边吩咐道:“将大嫂带回浩然楼治疗,你!快去找附近最好的大夫!另外,你到西院通知三弟,说北院出事了,其余的人,跟我走!”
一群人还在北院之外,就觉得一阵血腥之气迎面扑来,而院内则是一片死寂。
陆正风觉得有异,领着家仆放缓步伐。才一踏入院内,一团黑影便朝他迎面扑来,他本能地抽剑挡下。“啪”的一声,他定睛一看,发现掉在地上的是颗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头颅。他骇然地倒退了几步,身后的家仆在看清整个场面后连大气也不敢出。
一阵阴魅的笑声使众人的视线转移,只见浑身浴血的陆治执剑立于月下,正朝他们邪气地微笑。
“三……弟?!”陆正风这才看见院内那些凹凸不平的黑体物,竟都是被肢解了的尸体!
云过月出,呈现于众人眼前的惨象令人不寒而粟,有人当场就呕了出来。
“三弟!你怎么了?我是二哥正风啊!”他向前跨出几步,又不敢再动,“三弟,北院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会在这?!”
“二……弟?”他似男似女的清悦声音听来像无辜的孩子。陆治憨憨一笑,偏着头在想些什么。不一会儿,他睁着一双纯真的眸子又笑开了,“你是二哥!”
那样美丽惑人的笑,出现在一张布满血痕的脸上,无不让人胆寒!
“那么……我又是……”陆治眯起眼,扔下手中的剑,抱着头蹲了下来,“我是……”
“三弟三弟,你这是……”陆正风完全搞不清楚状况,“要是大哥在就好了!”
“大哥?”陆治像是回了点神,眼不再那么飘渺无神,可当他一触及这满地破碎的肉体时,立刻就像崩溃了般,跪倒在地上抱头尖叫起来。
“三弟!”陆正风觉得自己都已快失控了,他强自冷静地面对家仆们,“你们都是青日山庄的人,更是跟我多年征战沙场的心腹。今日之事,我希望所有人都当作没有发生过,若有半点泄漏,就是公然与青日山庄为敌!现在,去取来布袋和铲子,收拾残局!”
“是!”众人齐应。
★★★
当陆文拓收到飞鸽传书后快马加鞭赶回山庄,已是两日后的深夜了。
“盈儿呢!”他一进大厅,连气也没喘,抓着张总管的衣领便问,“她怎么样了?伤了哪里?!”
“庄、庄主!”张总管快被他大力的手柄给勒死了,“没有大碍,只伤了一只手臂,只是……”
陆文拓闻言立即往望嵩阁奔去,连话也不待替他等门的张总管说完。
他一进北院,就见青莲及春、夏、秋、冬五人一字排开地跪在嵩阁门前。一见到他,五人就开始边哭边磕头。
“庄主!都怪奴婢不好,夜晚来了贼人也不知道!奴婢知错了!都怪奴婢醒死了,才害夫人受了伤……”青莲边哭边说。
“夫人怎么了?伤得很重?”他悬着心问。
“没,只划伤了手臂……可是……”
陆文拓已先一步冲进了屋内,当他看见那个静静躺在床上的人儿时,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真是,青莲那丫头恁是不会照顾人,怎地被子摊在身下,身上不盖东西呢?”他好笑地走近妻子,想帮她把垫在身下的被子扯出来盖好。
他伸出的手蓦地顿住。
不细看便难以发现,官若盈的整个身体都隔离床榻半寸高左右,换句话说,她是浮在空中的!他想看清楚地更凑近她,这才又见她置于内侧的左手仍在流血,指间一粒东西正发出淡蓝的光,浅浅地包裹住她的周身。
见她流血,他不再犹豫地想为她止血。可是指尖才触到她的皮肤,却着了魔似的穿过她的身体,陷入了柔软的被褥。
他瞪大了眼,退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那微微起伏的胸膛,那浅凸的小腹,明明她是个活物啊!为何会碰触不到?!
他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腿一软,眼前一黑,跌在了地上。
★★★
又是头痛,一种在昏沉中的隐痛。四周一片宁静,她试图伸出沉重的手去抓住什么,却只是徒劳。
咔嗒!是开门声。然后有人在她的耳边呼唤着什么。好吵!不知她头痛吗?真讨厌!她动了动浓密的睫毛。嘟起小嘴,正想睁开眼后教训一下是哪个该死的奴才敢闹她!
一道刺眼的光线掠过眼底,她反抗地眯起眼。待到适应了,才看清了雪白的天花板。
“这……是哪里?”一出声才发现嗓子哑得不行,她转过头,看到了床头那张泪痕交错的俊脸。这人——好眼熟,“至涵?”她本能地叫他。
袁至涵微张着薄唇,任泪水肆流。他怕一出声,就打破了这神圣的一刻。一年!他坐在这张椅子上近一年,怎么也料不到那双明眸竟睁开得如此突然。
“至涵,你哭什么?”她本能地又戴上了柔善的面具。
“没……”他哽咽,伸手轻触她的脸。
“我感觉睡了好久,做了个很美的梦哦!”她趴进他怀里。
“梦到了什么?”他温柔地环住她。
“就是……”话到嘴边,却就是接不下去了,“哎呀,忘了耶!”心情有些沉重了。
“没关系,想到了再告诉我。”他满足地吻她,“方仪,我们回家吧!这次无论你再怎么坚定,我都不会放你走了!”
方仪?不对嘛!她不是这个名字!那她要叫什么?是的,她叫方仪,抱着她的这个人是她男朋友。一切不是很正常吗?她离家出走,之后昏倒,然后在这儿。回家?回哪里?
她一怔,挣脱了他的怀抱跑到窗前。
不对!大大的不对!这儿的一切都令她不适!她不应该在这里,不应该叫方仪,不应该……
“方仪!怎么了?又头痛了吗?”袁至涵急忙上前抱住她。
该死的!不对!不是这个味道!搂着她的胸膛不该是这种味道!她慌乱地一把推开他,焦躁地在病房中走来走去。
这儿的环境,这儿的空气,令她内心深处沸腾着不悦。感觉就像是一块圆板卡在了方框里,旋到哪个方向都是不契合的!
“方仪!你别吓我!”袁至涵想伸手抱她,却又被她甩开,只得扯开嗓门大喊:“医生!医生!207号的病人醒了!快来人!”
可方仪仍是不断地在房中绕着圈圈走来走去。她遗漏了什么?她一定丢了什么!否则为什么心这么空,鼻头这么酸?
直到医生护士进来给她注射了镇静剂,她才软软地倒了下来。在失去意识前,胸口那种空虚与寂寞,仍吞噬着她的思绪。
★★★
因为情绪的不稳定,使方仪又留院观察了一个月,但仍是不见好转。
袁至涵立于病房门口,抹去一脸的疲惫,深吸口气再挂上微笑,才伸手拧开门把。他不想让她看见他的力不从心。他不知道方仪“梦”到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但她在夜里的梦话和白天的反常却令他交瘁不堪。可那一分不确定,已渐渐袭上了心头——她会离开他吗?不!好不容易盼到她醒来,他绝不放手!绝不!
一进门,他就看见方仪眼神空洞地坐在床上发呆。
他放轻了脚步,坐在床头看她,“方仪,在想什么?我带来了你一直想看的《后汉书》,还有新鲜的芒果哦!不过放在医务室了,你想要的话,我待会儿就去拿来。”
她摇了摇头,片刻才嘶哑地道:“总是有些片断,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我想要找些什么,却总像在迷雾中转圈,抓不到头绪。一面又一面的墙堵在我的面前,我不停地跑、不停地找,却找不到出口,也找不到开门的钥匙……我好累,累到不想说话、不想动、不想看。不想思考。可是又不得不去想……”她垂下头,小声地哭,“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不对!这儿的一切都不对!名字、地点……该死的!我想回家……我不要钢琴、不要‘方仪’、不要……我要回家!我要回到……”一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却还是卡住了声音,胸膛中的空虚感立刻将她紧紧钳住,使她不能呼吸。
明知她会拒绝,袁至涵还是抑制不住地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好好!回家,你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只求你别哭了……”他好心痛!他的方仪从不哭泣的,是怎样的苦才会让她无法自抑?
她木然地任他抱,好半响,才挣开了他的双臂,“我要离开这里。”
“好。”他失落地答应。
“我要回学校。”
“好。”
“至涵。”她突然将焦距转向他。
“嗯?”
“你的工作呢??你一直陪着我,那你的工作怎么办?”她轻问。
“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他敛下眸子,不敢告诉她自己被辞退的事。
“那就好。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让我挂念。”她苦笑,“该终止了。我的失意和你的荒唐。至涵,让一切回复到以前吧!我回校读完大学,你也重新工作。或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放任自己去逃避、去追寻什么梦想,没有梦想或许还能生存,但没有了物质却是怎样也不行的。所以,一切都够了!忧郁是个诱人的东西,弱者常为它而无法自拔,而我不是弱者,我还要活下去,活得抬头挺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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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生活中没有感动、没有激情、没有失落……那和一池毫无生气的死水有何不同?虽然那些东西似乎没用,但少了,就不是生活而是生存了。是的,生存。她要活下去,她要重新找到自己的航向,消沉是无济于事且愚蠢至极的。
方仪回到了学校,因病休学了一年,所以她现在仍是读大三。进了学校,她才发觉自己的朋友少得可怜,也只有同系的周莹与她关系稍好一点。而周莹现已是大四,只能偶尔陪她一块儿坐坐图书馆。
是因为她的性格怪异还是因为她根本无意交友?原来不觉,现在才感到些微的冷清。
在图书馆门口与周莹遇上了,便一起进了门。方仪选了几本书,与周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各自沉静地看了一会儿书,周莹突然指着一本书上的一段小声惊呼起来:“呀!方仪,我终于知道《杨贵妃》里那个太监为什么可以被封为骠骑大将军了!是散官制!”
“小姐,”方仪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你好歹也是文学系大四的学生吧?不要这么露底好不好?谈恋爱之余也要记些东西,OK?自汉代以后,就出现了一种职事官的品阶制之外的品阶制,通称‘散官官阶’。别再惊异了。”
“是吗?”周莹脸一红,“我只是没想到太监也可以封官。而且是高级敬官,享有薪俸、能参加朝会……”
“不止太监,‘散官官阶’只表示官员享有某一等级的荣誉称号,并不负实职。通常是君主授予年老有病,不能正常工作的旧人,或有一定功劳的人。只作为领取某一级俸禄或享受某种礼遇的依据和标志。唐代散官品阶制度,又分为文官散阶和武官散阶……”
“这个我知道!书上有写!骠骑大将军是第一级从一品的武官,而文官的最高一阶为从一品,称开府仪同三司……”周莹滔滔不绝地照本下念,而方仪则只因听到“从一品,称开府仪同三司”后,脑子里就再也容不下仕何东西了。
开府仪同三司?好熟悉、好温暖!她曾经在哪儿听过吗?听谁说的?她感到自己的心脏“怦怦”不受控制地乱跳,为什么?
“嗨!方仪!”一名男子从身后抱着周莹冲方仪打招呼。
“嗨!朱立文,好久不见!”她回神一笑。
“立文!”周莹因为他的动作而脸红不止,“快放开我!”
“小莹莹,别害羞嘛!来,咱们看电影去!”朱立文调笑着拉她起身。
“立文!”周莹又气又羞地看着一脸好笑的方仪。
“小两口快去吧!免得坏了我看书的兴致!”她笑道。
“那桌上的书麻烦你收一下,我就把小莹儿带走啦!”朱立文爽朗地冲方仪挥了挥手,谁也没注意到她瞬间愣住的神色。
莹儿……盈儿……像是一支久违的锁匙,刹那拧开了回忆的门,往事如潮水般地涌上心头——
“叫我盈儿。”
“盈儿。”他第一次叫她的名。
“盈儿,我放不了手了,怎么办?我怕会失去你。”
“约定了?不离不弃。”
“君子远疤厨。”他皱眉。
“盈儿,女孩子家讲话不可以这么粗鲁。”
“抱歉,最近太忙,冷落你了。”
“还有癸水呀。”
“我想要个孩子。”
“嗯。很想。”
“是我不对,我承认,我想你,我求和,我受不了……你别再同我怄气了。”
“我爱你,不想离开你。”
“你会好好照顾自己?也会好好照顾娃娃?”
“会乖乖等我回来?”
“保证?”
方仪捂住欲哭出声的嘴,止不住豆大的泪水往下流掉。她怎么会忘了?!那么刻骨铭心的爱,那么温暖的怀抱!她竟一度遗忘了自己的家!
文拓、文拓……他可知她已经不在了?还是原来“官若盈”又回来了?不,不会的,他不会对另一个人伸出他的双臂的,她受不了!回去!她一定要回去!绝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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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主呢?”青莲看见连护卫一人坐在赏荷亭中,便走过去问他。
“草场里去了。”连护卫叹了口气,“庄主硬是不肯让我跟上前。”
青莲闻言又红了眼眶,“夫人变成那样,庄主也魂不守舍的,这可怎么办才好?昨儿个又有一个大夫被吓跑了。这大夫请了无数,道士也请了不少,就没一个止得住夫人的血……”
“别……再难过了。”他不甚自在地拍了拍青莲的背,“夫人的血也不见流出来,应是无大碍。庄主心里虽不好受,但庄内庄外的事他样样打理清楚了。我相信庄主一定能挺过去的!”
“是啊……说不定,过一阵子就会好起来……只是,我每回瞧见夫人一动不动地浮在床上,而庄主总是在门口徘徊老半天也不敢进去的样子,叫是难受……
“我相信庄主,庄主不会倒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连护卫拍着她的背,轻声地安抚着。心里也不敢有太大的把握。如果庄主真的没事,为什么每天下午总要一个到草场上待一个时辰?不止庄主,三夫人到现在还躺在床上半醒半睡,而三爷只会跪在床头小声地哭;二爷为分担庄主的事,也忙得焦头烂额;四爷又还没回……
这“乱”,可有终止的一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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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碧万顷的夏季牧场上,驰风载着它的主人以雷霆万均的气势驰骋飞奔。一身胡服的陆文拓玩命似的提高马速,想借着刺人的利风甩掉心头的烦闷。
直到驰风已不悦地嘶鸣,他才在湖边放缓了马步。陆文拓伸手轻抚着驰风的鬃毛,随即利落地翻身下马。他走到湖边捧了几捧净水洗脸,之后脱下皮靴,仰躺在湖边歇一口气。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害怕安静,也不敢休息。但无处不在的回忆逼得无处可迩,只得奔离那个处处回荡着她的欢声笑语的地方。他不敢多想,不敢多看,怕一深思下去,所有的武装就此崩解。他不能垮。他背负着皇上的信赖,背负着青日山庄数以千计口人的生计,他根本没有权力儿女情长……
只有现在,也只有现在,当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才能小小地放任“陆文拓”而不是“庄主”的身份念恋地回想妻子的种种。
浮在床上的那个幻影不是他的盈儿!他也从不认为是!每当看见“她”,他的心底就涌出无尽的痛楚!是谁说的——
“我爱你,我看到你,便想触摸你,碰到你的衣角,会想将你抱在怀里;抱着你,就会想吻你,亲吻之后,还会不自禁的要更近更多……”
可是,那个口口声声说爱他,会乖乖等他回家的小女人此时竟毫不负责任地成为一个幻影,自个儿躺在床上!难道她不知道,他爱她,他想碰她。他想把她搂在怀里吗?!是谁说‘你有我,你不寂寞。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听,会认真的听。”的?!那她人呢?她在哪儿?他不止寂寞,他的心还很痛!他很累,很力不从心,很……想她……
陆文拓眨着温润的眼,茫然地看着湛蓝的天空,驰风像是知晓他悲伤似的轻轻摩蹭着他的头。
“骗子……”他哽咽地坐起身,捧了把水就往脸上猛扑,“骗子!骗子!骗子!……我好恨你!好恨你!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为什么……”
他失神地跪坐在地上,脸上湿淋淋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湖水,他像个迷失了归途的孩子,茫茫然地望着天际。身旁的驰风温驯地顶了顶他的肩际,提醒他时辰已经到了。
该走了,该回庄了。
他摇了摇混沌的头。一把抹净脸上的水珠,又回到了那个少言寡语的自己。他站起身,迅速上马,策鞭离去。
第10章
在经历了起先的举足无措到记起了一年中的事,方仪开始沉淀思绪。
她想回去!她要回去!不是因为那里有多么好,而是她放不下深爱的人。到今天她才终于明白,原来并不是上天待她不公,也不是环境的冷漠使得自己找不到温暖的去处,而是因为她的心。若有一颗冷落的心,无论在哪里,永远也无法幸福。而爱人的心,却能点石成金,即使再苦再累,也能每天信心百倍、朝气勃勃。以前听人说“金钱买不来快乐与爱情”只觉好笑,也是,没有金钱还谈什么“快乐”与“爱情”?但她现在知道了,金钱只能买来安适,而无法买来“幸福”。
袁至涵一进房,就看见方仪径自坐在书桌前温柔地笑着。他不禁也跟着笑了起来,“在想什么?”他坐上床沿问她。
“在想,如何回到我的梦里。”她巧妙一笑。
“梦里,”他蹙眉,“有那么好吗?”
她摇了摇头,“不,不是很好。我总是想,在这里,我没有亲人关心,但在那里有疼我的父母;在这里我没有朋友,但那里我有一大群的‘自己人’;在这里我诸事不顺,但在那里我求仁得仁;在这里我不会爱人……但在那里,有我深爱的人。”她直视他,“那个男人不是很帅,却气宇轩昂;不是很温柔,却宠我疼我。第一次,我知道自己也会爱人。原来以为,那里是老天爷赐于我的重生地,这才发觉,那只是我有心的结果。亲人关心我、朋友信服我、丈夫爱怜我,并不是上天奉送于我手中的,而是我自己争取来的。令我会想要去争取的原因只有一个——我爱他。那里不是天堂,只是我的心之所属。”她无视于袁至涵的落寞,一径浅笑。
“方仪,我觉得你不应该再逃避现实了。”
他艰涩地开口,“别再管什么‘梦’了!你应该将它遗忘掉!人生路还很……”
“至涵,”她打断他,“如果哪天你发现我不见了或是死了,或是成了植物人,请不要难过,那是我回到属于我的世界去了。我希望你过得好,再次去爱一个人。不要当一个不懂‘爱’的可怜人。”
“方仪!”他失控地站起身,“我不允许你做傻事!够了!都够了!别再提你的梦了!别再逃避现实!你是方仪!不是梦里的那个人!你不要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什么‘再去爱一个人’!我爱的是你!”他猛地抱住地,“一直一直最爱你!求你,为我正视生命!别再吓我了!”
“我言尽于此。”她推开他,“只能祝你幸福。而我,也要去找我的幸福。”
“方仪!”
“龙纹戒,能让我带走吗?”她轻声问。
“方仪!你又要去哪儿?!戒指送了你,当然归你,想去想留都由你做主。但你又想干什么?这次我一定不放你走!”
“谢谢你的戒指,它应该是我回去的关键。”她捧起眼前这张满溢慌乱的脸,心想:文拓就从不会这么慌神。
“我是自由的。只要我愿意,天涯海角,你永远找不到我。”她说完,毫不留恋地步出房门,徒留袁至涵失神地立于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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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信神,从不信神。但她相信有些事是至今仍无法解释的。她知道自己是在玩一个赌局,赌赢了,她会拥有整个世界,赌输了,她会倾家荡产、一无所有。
然而当她一睁开眼看到了熟悉的横梁时,她便知道一向赌运不好的自己赢了此生最大的一局。
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这儿是望嵩阁!是她的家!她拼命咬着自己下唇,才没让惊喜的哭声逸出喉咙。
半晌之后,她才隐隐觉着有些不对劲。天仍亮着,怎么外头一个护卫也没有?想到可能是有些自己不知的小变动存在,她才安下点心。无所谓,“人”回来了,一切都好办了!
强忍着些许的不适,她推开了望嵩阁的门,却发现四廊亭台全空无一人。埋下疑惑,她往枕寒楼的方向走去,心想:这时文拓应该在对账吧?
走了一段路,她才终于发觉,整个北院都是一片死寂。到底是怎么了?她不在时发生了什么事吗?临走前的回忆刹时闪人脑海,莫不是……青日山庄已被洗劫一空?也不是呀!一砖一瓦都完好无损,不像受了灾祸。哎呀!先找着人再说,胡思乱想也是白搭。正想着,她就看到了守在枕寒楼外的张总管。那张正经八百的苍老面容此时看来令她不禁鼻头一酸,“张总管。”
“夫……夫人?夫人!”张总管惊讶得倒退了几步,片刻才回过神来,“夫人醒了?真是……太好了!”他忽地老泪纵横起来,“幸好夫人没事,幸好……不然庄主的心也跟着死了。”
她的心因他的话而漏跳了一拍,“文拓呢?他在枕寒楼吗?”
张总管抹了把脸上的泪,摇头道:“庄主在草场。现在……该是在东北方向的断崖。”
“断崖?”她知道那里,“他在那儿干吗?”
“庄主前一阵子每到下午都到草场跑一个时辰的马。这几天就都是一个人坐在断崖上,不许人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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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一直学不会骑马,只有步行过去。所幸断崖她是知道的,离武场并不远。以前她嚷嚷着要学骑马的时候,总是拖着文拓到断崖上去看夕阳。说是“崖”,其实只是一个稍高的草坡,一到春天,遍地开花,人站在其中,就像随时会被绚烂淹没。
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她快步奔向那令人悸动的地方。近了,近了,那断崖越来越近了。直到看见他,她才缓下步伐,轻轻靠近。
仍是那么骄傲地挺直脊背的坐着。从头到脚都是整整齐齐,不见一丝纹乱、一丝狼狈。
她虽看不见他的正面,却能从他放在身侧的微微颤抖的手中得知,他知道她回来了!知道他的妻子又回到有他的家了!
几个月来,他好吗?有没有虐待自己?
她不会再傻到只看他一丝不苟的外在,她已懂得体会他的心了。
“文拓……”她从身后环住他,将头埋在他的肩窝中。熟悉的气息顿时环绕住她,令她不禁踏实地舒了口气。久违了!这份契合的感觉!久违了!她的世界!
他依然沉默,只是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她的。
“拓,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好想你……”她贪恋地亲吻他的颈项,“你呢?过得好不好?有没有累倒?”
“‘好’?”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怎么可能‘好’?”
“拓?”她闻言忙不迭转身捧起他有些憔悴的脸,当看见他泛红的眼眶时心下一酸,哭了出来,“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即使我不在你身边,你也不能不善待自己!你知不知道,你每痛一分,我的心就会痛十分!你就是想害我难过是不是?!”
“盈儿……盈儿……”他有将脸埋进她的胸前,再也克制不住地哭了,“你答应的!你答应了……却还是受伤了……还是不醒来……”
“对不起,对不起。害你受怕了。”她抱住他,轻拍着他的背,像是安抚受惊的孩子,“以后再也不会了,我再也不走了,真的……拓,你看,夕阳……”她指着草场的尽头,一轮红日正缓缓下沉。
他抬起头,顺着她的指向看去。
天边被烧红了一大片,草地全被镀上了金色,艳红似火的圆球悬在天边。
“很温暖、很舒服。”她闭上眼,放松地靠向他,“像做梦一样。”
他抱着她躺在草地上,神情也恍惚起来,“如果是梦,只要我们不分开,就是一个幸福的梦。”
“幸福?好容易,也好难。如果没有遇见你,我不会懂得这个词的含义。永远不懂。”她呢喃道。
“何其有幸,我们遇上了彼此。”他一笑。
“耶?你又在老调重弹!”
“难道不是吗?”
“也……也对啦!”
“你这几个月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为什么……不醒来?”他选择不告诉她“悬浮”的事。
“说了你也不懂,反倒令人‘怪力乱神’起来。不过,我想可能是因为它。”她举起手上的龙纹戒。
“它?”他不解。
“因为它,我才是现在的‘官若盈’;因为它,我才会忽然不见;因为它,我才能回……”她话还未说完,就被他的动作吓住 。
他顺畅地拔下戒指,往远处的谷地用力扔去。
“拓!”她惊得说不出话。一是因为他的举动,二是因为——那戒指居然被拔下来了!
“丢了它,你还回得去吗?”他浅笑。
“不……不行了吧?可是,这样也不好呀!没了它我虽回不去,但我是因它而来的呀!这一丢……不行!我得去找回它!”她想起身 ,却被抱住。
“它带来了你,它的使命已经完成,这就够了。”他深情地凝视她,“我不管你从哪来,也不想知道这其中的疑点到底是怎 么回事,我只想告诉你,我爱你,同样的分离,我不愿承受第二次。投机地想,也许是上天注定。”
“也许吧……”
“饿了吗?”
“嗯。”
“那咱们回庄。”
“我吩咐张总管煮了寿面哩!”
“那是老人家才吃的东西。”
“你不是老人家?”
“当然不是!”
“我还以为你是呢!”
“盈儿!”
“别叫了!”
“我偏要!盈儿盈儿……”
“吵死了!”
“该你了!”
夕阳下,两抹修长的身影,伴着声声私语,在无限的草地上渐行渐远……
尾声
本报讯:阴山左侧环形公路下发现一名自杀身亡的观光女子。女子年约二十二,长发,身高一米六四……属割破动脉而亡。死者被割腕时的左手戴有不沾血迹的古意戒指。欲认领尸体者,请于……
袁至涵一把甩开手中的报纸,逃避地将身子缩进来柔软的沙发。
不远处的茶几上,一张秀丽的信纸上写满了流畅的字迹——
至涵: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不在你身边了。我怀抱着莫大的希望,做了一个你不屑的决定。
我要回到我的“梦”里。
或许这对于你来说只是一个梦,但对于我,那却是我的整个世界。
我不知道是否能成功,但至少值得一试。乐观一点,我应该还活在一个你不知道的地方。但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快乐。虽然“相爱”是那么难,但你应该试着去追寻真正的幸福,更该保留你自己那颗热情的心。
不要想我,不要痛苦,单恋不会使你快乐,忧郁只会带来落寞。我不知道你是否能懂。但我也只能做到如此,那毕竟是你的人生。
最后,祝你幸福。
方仪
一全书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