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01

紫微流年: 夜行歌 天山篇

【天山篇】

1.  战奴

一口带血的唾液吐在沙尘上。
抬起头环顾四周。高墙之上,可以望见远处银亮的雪峰。空气清净,可从受重击的鼻腔中吸入,总有挥之不去的腥气。
眼前是凶暴的训奴官,挥着皮鞭斥打每一个不能及时爬起来的奴隶。在持续数日的残酷训练后,体力已经很难支撑简单的站立。
从中原捉来的人,在这里是最低等的存在。伤口刚刚愈合,便被驱赶到训场,不知用什么手法禁制了内力,除了凭经验躲闪,只剩毅力和体力硬撑。每天都有人死去,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暴虐无常的训奴官可以任意剥夺这里任何人的生命,不允许丁点反抗。动作稍稍迟缓,便会迎来一场暴风雨般的鞭子,落在肌体最脆弱的地方,外表完好,内里却溃烂疡伤,足足痛上十余日。
这是天山深处的秘境花园,也是魔教本营。
要是死在这里,真是一个笑话。
原本以为家族的训练可算严苛,现在看来,仍是太轻。
真有人能活着出去?
一道从肮脏腥臭的马车中丢下来的人,不到三天就死了,与其他死者一样脸朝下的拖走,褴褛的衣服被鞭打成了碎布,谁能认出像乞丐一样的尸体曾是中原叱咤一时的高手,到了这里一切都卑微如蚁。
数日的训练给了所有人认知,在这里崇敬的只有一人,至高无上的教王像神诋一样睥睨众生,宛若天人。
训场极大,分成不同的区域,除掉这个条件最差的沙土场,还有无数人在隔断的栅栏后受训,年龄不超过十五岁,不少是从幼年便已进入了地狱般的奴营,日复一日的承受酷厉的博杀击打,每一个都经历了无数次生死,眼神冷漠得没有一丝人的感情,麻木而机械,仅剩下听凭号令攻击的本能。
震慑西域,令三十六国闻名色变的魔教杀手,就是这样训练出来。
逃是逃不掉了。不想死,就只有撑下去。
紧了紧臂上缚伤的布条,他随着哨音踏入场中,迎接下一轮挑战。
整整一年的训练,一起进入战奴营的中原人只剩了三名。
与两百九十七名战奴营自小训练出的少年一起晋入淬锋营,等待的,是更为残酷的厮杀对决。
在训练的间隙,这些少年也会私下议论,好奇的的揣测自己将来的命运。
据说从淬锋营中走出去的人才有资格成为正式执行任务的杀手,更出色的会跻身于七杀之列,那是教中最顶尖的杀手,仅有七人,直属右使,连三大长都不敢小视。
只要能从这里出去,就能享受美酒鲜酪,锦服华宅,殷勤解意的美女童子服侍,拥有真正属于自己一切,以及被教众礼敬的荣光。
在魔教,真正的杀手是极有地位的,是他们用鲜血换来了西域众国的臣服岁贡,充盈满库的珠玉财帛都来自于此。不用耕种劳作即可富裕享乐,举目所见之处皆是玉树琼枝,锦绣烟罗,各国进贡的骏马美人充盈左右,极尽繁华妍丽的人间天堂。
这是少年们最爱谈的话题,虚幻的美梦是唯一的支撑,在血与痛的淬炼中仅有的希望,寄望于那一线天光开启后的愉悦。现实中冷硬的床铺、粗糙的食物、牲畜般的驱策,仿佛都会在这种臆想中忘却。
比起杀场外的天堂,这里的残酷或许只能用地狱来形容。
听着耳边对于未来的憧憬,他闭上眼无声吐纳,希翼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气力。
突如其来的呼喝打断了众人的低议,闲坐在地上的少年迅速站成整齐的队列,肃手而立,凝视着教官。
满腮于丝的西域大汉缓缓踱步,审视自己尽心调教的部属,如同看一把刚磨出利刃的弯刀。
“听好,我只说一遍。”空气静滞得像万年不化的冰山。“教王圣谕,明日起进行为期六日的对决,最后胜出的三人可以获得面谒教王的机会,脱离淬锋营,成为教中正式杀手,你们该庆幸,不是每年都有这样的运气。”
他的话语缓缓一顿。“不过这也说明……从现在起,你们之间就是敌人。”冷锐的目光扫过沉默的人群,“谁能活到最后,谁就能走出去。”
六日。
很短,也很长。
没有人能睡得着,恐惧无声蔓延,都怕在睡眠时被人割断喉咙。一起受训时日不短,尽皆清楚对方的手段。
三百人中,只取三名。
令他想起幼年听说过的苗人养蛊之法,把各类毒虫关在密闭的盒子,任他们互相嘶咬残杀,活下来的便是蛊王。
同样的手法,同样的试炼。
看这些命如草芥的少年用同一个教官那里学到的技巧伏杀,毒杀,诱杀,搏杀,一个又一个倒下,鲜血像泉水般在训场宿地横流。
他很想砍掉教官的脑袋。
更想砍死那个用局外人的冷漠,主宰者的高傲掌控一切的教王。
可首先,只能尽力让自己活下去。
人已经减少了大半,多年训练的坚韧让少年们都懂得控制自己,节省无谓的攻击和体力消耗,他缩在树影下尽量隐蔽自己,沉重的睡意让眼皮直往下坠,咬咬牙,手中的利刃回拖,在臂上又添了条血口,剧烈的痛楚驱散了些许迷蒙,四日不曾交睫,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泱散,反应也迟钝了不少。
一个身影悄悄靠拢,他没有作声,对方作出的手势表明并无敌意,他侧了下长剑,等待那个少年主动开口。
“这样下去不行,我们都会死在这里。”显然也是困倦已极,少年低低的声音透着疲意。“必须有人合作,不然等你睡着……”
睡着了会怎样,不用说彼此心里明白。他冷眼看着对方,“你想怎样。”
“照现在的体力看,我大概还可以撑三个时辰,我想你的情况大概也差不多。”
讶异于对方的坦白,他默默点头,这个时间也是他对自己的估量。
“我可以替你护法让你休息,一个时辰后轮换,单凭你自己撑不了六天,这点我们一样。”
“凭什么相信你。”
“你别无选择。”
“你凭什么相信我。”
“我别无选择。”
迎视他的目光,少年终于苦笑。“好吧,我一直在观察可以合作的人,只有你不曾主动狙杀,不管是因为节省体力还是别的什么……”
……
盯了半晌,少年开始催促。“好了,该说的都说了,你的决定是?”
“成交。”
干脆的吐出两个字,他垂下眼皮,迅速坠入深眠。
下了一场血雨。
剑锋轻轻掠过面前对手的颈项,感觉到利刃切入血脉的轻颤,紧绷的身体蓦然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剧烈运动后的疲惫。
他轻轻呛咳,被刺伤的肺腑令每一次咳嗽都带上了铁锈味,抬眼望向不远处,在两日的守护轮休和联手反击之后,已经有了一点默契。那个少年果然已解决了对手,正扯烂衣襟裹伤,脚步微微虚浮,也是受伤不轻。
动作迅捷下手狠辣,又善于把握时机,难怪能撑到最后。看来自己遇上了一个不错的伙伴。
已经是第六日。
场中还剩下四人。
另两人也是携手攻击,攻防之际配合无间,与他们这种仓促的合作大不相同。
夕阳如血。
风吹过腥气弥散的沙场,像一只温柔的手抚过死者的脸。
教官负手而立,神色不变。
“再杀一个,你们就可以离开。”
铁一般的话语钉入耳际,宣告着不容逃避的现实。
杀谁?
四双鹰隼般的眼睛对望。
那两个的状态明显好过他们,鹿死谁手并不难猜。
如果内力不曾受制……一线念头蓦然掠过,又被他抛诸脑后,生死之际,已无余地去嗟怨叹息。
“你们没有机会。”冰冷的目光直视,“伤势要比我们重得多。”
少年抿了一下唇,没有回答,缓缓提起了剑。
“唯一的可能是你们互相厮杀,活着的人可以留下来,我们不会动手。”明白同伴的心思,另一人补充。“主动攻击我们没有意义,到时候你们两人都会死。”
“反正你们只是偶然联手。”
“聪明的人该明白哪边赢面更高。”
“和你的同伴博杀,尚有一半的机会可以生存。”
“放心,我们决不插手。”
说的是事实,也极有道理。
原本就陌生的人,并不会因为迫于形势的短暂倚靠而生死相托。
理智分析局势后早明白该怎么办。
是命运拔弄吧,他们这些无怨无仇的人被逼迫至此,陌路相逢。
又是什么样的权力,让那些人冷冷的旁观,等一个鲜血飞溅的结果。
他看向两日内并肩作战的少年,对方也同样回视他,冥冥中仿佛有相同的情绪在翻滚激荡,年轻而锋锐的眼中渐渐涌起意气。
一瞬间,剑光划破了暮色。

2.  赐名

门,开了。
一具具尸体从场中抬出,被板车拖走。远处的葬地上已经挖好了墓穴,这些早凋的生命将被一起掩埋,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能活下来的,只有强者。
没有悲伤,没有眼泪,生命的尽头仍然是一片黑暗,不等触摸到期盼已久的乐园,已落入黄土成为荒木蔓草的滋养。
他们也是被抬出来的,侧着头目送那些曾经朝夕共度的同伴,生与死,如此轻易的划分。不愿再看,他收回视线躺下,身边的少年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露齿一笑,却因牵动了伤口而呲牙咧嘴。
他的心忽然稍稍温暖。
最后的一刻,他们没有互相残杀,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向更强大的敌人挑战,以重伤濒死的代价换来了生存下去的机会。
即使在抛舍一切情感的炼狱,也会有些东西凌驾于求生的本能之上。
非常傻。
但,值得。
即使全身上下痛得简直要晕过去,即使那一剑差点斩掉他的手臂,还是值得。
他也笑起来,又轻咳,气若游丝。
“我们还活着。”
“活着。”同样喑弱的声音回答他。
足足一个月,他的伤才养好。
半个月的时间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医仆说有一剑离他的心脏只差半寸。
养伤的待遇和从前有了天壤之别,创药也神效的多。能明显感觉出仆役的举止尊敬有加,甚至是略带敬畏。
“看来再过几天就要谒见教王了。”翻着刚送来的新衣,少年的唇微勾。在同一间房养伤,生死患难,业已熟悉如兄弟。
他瞥了眼,新衣质料手感与过去的粗服迥异。
“见了又怎样?”
“就算正式晋入弑杀组。”
“弑杀组?”他略为诧异“还有试炼?”
“你什么都不知道?”少年笑了,眼神明亮,偏着头替他讲解。
魔教之中至高无上的唯有教王一人。而后设左右二使,左使掌智,主管教中事务;右使司刑,执裁教律教规。上下等级明确,法度森严,对于触范教规的处置向不容情。
其次为三大长老,夔长老掌杀手训练,统管战奴营及淬锋营;獍长老主理西域三十六国的朝贡往来;枭长老执内政事务,协助左使管理教徒。
再其次,即是七杀。
弑杀组,是通过重重试炼的少年杀手总称。七杀则为弑杀组之精英。只有刺杀一国之君或重臣之时才会出动,直接受命于右使,地位之高仅次于三位长老。若说弑杀组是剑,七杀便是无坚不摧的锋。
“七杀……他慢慢思考,“七个人?”
“不错,历来是七人,都是身经百战的高手,听说没有他们杀不了的人。只在有人死去时才会增补,弑杀组也一样。”少年手枕在头下,露出神往之色。“前一阵折损了不少,所以我们才有机会。”
冷酷到极点的层层选拔,每一个杀手背后倒下的人恐怕是难以计数。
他凝视着屋顶,默默出神。
“你多大?”少年看了看他的脸,忽然换了话题。
“十五。”
“原来和我一样……少年愕了一下,“我还以为比我小,中原人都像你这样?”
他仔细打量少年的面目,轮廓分明,浓眉俊目,肤色犹如小麦。
“你是西域哪一国人?”眼角仿佛略带几份汉人的形态,一时竟看不出。
“我是流民,不知道出身哪一国。”少年谑笑起来,神色含混。“倒是有点好奇,你怎么会到这里,可是离中原好几千里呢。”
他沉默了一会。“我是被人捉过来。”
“谁捉你。”
“不知道。”回忆起那个男子形如鬼魅的身手,他的脸色暗下来……实力相差太多,即使不曾中毒也逃不过去。一山还有一山高,及至受制,才知道自己过去多么无知。
眼下内力被禁,连昔日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更是无计可施。
只能等,看何时有机会……
“你想逃?”
他悚然一惊,眼前的少年眉目狡黠,仿佛已看破他的心思。
“别担心,我不会说出去。”或许戒备的神色很有趣,少年轻笑。“不过我劝你死了这条心,这里的防卫比你所见的森严得多。出教只有一条路,没有敕令,身手再好也是白搭。”
“你不想离开?”他有些不解。
“我?”少年做了个鬼脸,“到哪都一样,已经熬到这个地步还逃什么,我会努力往上爬。”
没有……地方可退的人?
可他不一样,他的家在中原,忽然失踪,想必严厉的父亲也会困扰,何况柔弱而慈爱的母亲,亲厚无间的手足……还有那个仅见过一面的娉婷少女……淡烟细雨的水色江南……
他忽然失了神。
教王静静注视着殿下并肩而跪的两个少年。
朝阳洒在挺直的身躯上,令人侧目的英气,如利刃新发于硎。
“很好,果然是良材,夔长老费心了。”高高在上的男子颔首而笑,似乎颇为满意。
“谢教王,此乃属下应尽之职。”魁梧的西域大汉躬身请示。“此二人在搏杀中相当出色,还请教王依例赐名。”
赐名。
从一个虚无的编号到拥有自己的名字,都需要汗水和鲜血去证明实力之后才有资格获取。
玉座上的王者略一沉吟。
“你,从今天起,赐名九微,入弑杀组。”他的眼睛转向另一人。
“而你……中原人?”他已记不清自己下令捕捉的对象。
“回教王,他是教王前年从中原擒回的奴隶之一。”
“中原人……能到这个地步的可不多。”王者若有所思的微笑,支颐打量了半晌。“去叫迦夜来。”
大殿里一时寂静,没有半点声音。
身边的同伴悄悄递过来的眼色隐忧重重。
他的手心丝丝沁汗。
或许没过多久,感觉却无比漫长,每一分都像煎熬。
他不曾抬头,怕自己的目光会泄露心思,死死盯着膝下的玉石地板。
“迦夜参见教王。”
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清冷的像泉水漱过玉石,悦耳,微凉。不知何时跪在一侧,只听衣襟沙响。
“迦夜,上次的任务你完成的很好,我一直在想该给什么奖励。”
“多谢教王,迦夜不敢。”
“论功行赏,何来不敢之说。”轻轻笑了几声,“七杀之中,只有你无下属,此人是今年新晋的杀手,给你作影卫,可好?”
“教王关怀,迦夜谨遵安排。”
“既是如此,从今日起赐名殊影,他的命是你的了。”停了一下又道。“我知你素来不喜中原人,不过夔长老一番训诫颇为辛苦。责罚随你意,莫要再像上一个影那样轻易杀了。”
“多谢教王提点,迦夜会有分寸。”
“你这孩子做事一向得体,我很放心,下去吧,好好教他规矩。”
“是。”
他抬起头,一袭白衣映入眼中,日影下泛着微芒,无端端教人想起江南初融的春雪。
黑发垂肩,星眸如水,柔嫩的脸颊吹弹可破,小小的身形弱不胜衣,仿佛一触即碎。感觉到视线,她别过头,似乎按捺住不耐。
他震愕的僵住。
恐怕天山崩落也不会令他如此惊讶。
七杀之一,魔教身经百战的精锐。
竟是……约摸十三岁的小女孩。

3.  殊影

随着纤小的身影缓步而行。
踏过花枝低垂的曲桥,步过九转回廊,空气隐约浮动着暗香。远山隐现,不知何处传来少女的歌声,月前的血腥残杀恍如隔世。
沿着花径走了好一会,终于踏入了一间微合的圆门。
乍然入内,他以为自己踏入了花海。
漫然延伸怒放的尽是各色斑澜的鲜花,百种千姿极尽妖娆,春意几乎要冲破矮墙。花海的尽头是一幢玲珑小楼,雪白的梨花在楼前绽放,配着沉沉的黑瓦,在蓝天的映衬下炫然夺目。
一阵山风吹过,落花飞散,甚至有几片落到了女孩的发上,乌发如墨,花瓣如雪,黑白分明煞是好看。
“从今天起,你住这里。”纤细的手虚指房间。
他瞟了一眼,耳际的清音又响起。
“这的规矩是少说少错,谨言慎行。有事吩咐下役,缺什么自己找他们要,给你三天时间去了解影卫需要做的事,实在不懂的可以问我,但我通常耐性不会太好。”她转过身,黑眸深若寒潭。“所以你最好学得快一点。”
被一个稚龄少女教训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他沉默的点头。
“三天以后,我会重新教你该会的刺杀技巧,届时会很辛苦,趁这几天好好休息吧。”说完,她拾级而上,走到一半又顿住。
“二楼是我住的地方,不经允许不得擅入,有事在楼下传声。”
“我该怎么称呼。”
她没有回头,黑发微偏。
“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殊影。”
他将院落四处探寻了一遍,大得令人吃惊的院子只有廖廖数人,仆役很快打扫好他的房间,推开窗望出去,明媚的春日使一切都惬意安然。丝被轻软,桌几鲜亮,书案还放上了一瓶插好的桃花。
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微烫的茶香扑鼻而来,啜上一口齿颊留香,竟然是上好的君山银针。转了转茶杯,明彻如冰,晶莹温润如玉,一望即知是圆似月魂堕,轻如云魄起的越窑精品。
塞外深山之中,一饮一具极尽雕琢,这还仅只是七杀之一,换了教王或是左右使,可想而知会是何等奢华。
门口传来轻咳,获得允许后,仆役恭敬的上前,动作麻利的替他贴身量尺预备制衣,忙碌的同时尚不忘殷勤探问,倒教他有些不惯。
未已,一个双缳垂颈的娇俏丫头捧着果盘入内,笑意盈盈,酒窝深甜。
“公子可是累了,先尝尝新摘下来的桑果鲜莓,百合银耳羹一会便好。”
鲜润的莓果还留着清洗后的水珠,滋味清甜。
“你叫……”
“小婢绿夷,公子请直接吩咐,小姐和公子就是这里的主人。”
“你在这里多久了。”
“绿夷在此四年,换过三位主人,服侍小姐一年有余。”圆眼轻眨,女孩对答如流。
“三位主人都是七杀之一?”
“是。”
“那你对影卫又了解多少?”
“小婢只知影卫通常是由主人自己挑选,像公子这般由教王指定是极少的。”她睐睐眼,歪头一笑。“影卫便是主人的亲信,贴身跟随,一荣俱荣,这也是教王对公子青眼有加。”
“为什么七杀只有她没有影卫?”
女孩微一迟疑。“小姐过去是有的,后来……”
“被杀了?”他直接问出疑问。“为什么。”
“请公子不要再问,这些我们下人不好说。”女孩哀求,楚楚可怜。
“我总得知道她忌讳什么。”他试着微笑,尽量诱哄。“若是不小心触犯了岂不冤枉。”
看见他的微笑,女孩的脸忽然红了,低下头嗫嚅。“小姐为人冷清,只是好洁,不喜旁人接近,倒没什么特别的忌讳。”
“七杀中的其他人可会偶尔来往?”看问不出什么,他换了话题。
女孩明显松了一口气。“几乎没什么往来。”
“教中事务可多?”
“需要小姐亲身前去的极少,一年也只有数次。”
“看起来真不像。”想起那张冰雪般的面容,他不禁低喃。
显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女孩掩口而笑。“公子要是这么说,七杀可是多半都不像呢。”
他吃了一惊。“其余人也是这般大小?”
“怎么可能,小姐是最年轻的一位,” 她忍不住咭咭笑出来,花枝乱颤。“小婢是说其他的公子小姐看来都不似……”她微微嗑了一下,仿佛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公子见了就知道了,来日方长。”
眼见天色近午,女孩不曾再说下去,行礼告退。
三天时间,他并没能打听出多少。
下仆虽然毕恭毕敬,稍问得深一点便讳莫如深,推说不知,仍然没有多少了解。窗棂上忽然传来击响,他推开望去,九微的脸正在墙头逡巡,见他探出,绽出一个笑脸,无声招手。
蓦然见到伙伴,心情大好,俩人奔至一处僻静处坐下,九微跳上树枝,边聊边四处张望。
“怎样?”
“还好。”他吐了一口气,不知道怎样形容。这几日连迦夜的面都没见着,完全摸不清,对其性情一无所知。
九微听他说了大略。“我也帮你打听了一下,这个家伙很不简单。”
“怎么说。”
“你不觉得奇怪,以她的年纪居然能跻身七杀之列?”
他默然无语,一直非常疑惑,就算是天才……按父亲的说法,自己已算是根骨上佳,仍然无法想像一个豆蔻少女能一路从战奴营厮杀至如今的地位。
“她幼年曾被前任长老看中收为亲传弟子,学成后直接入淬锋营,两年前,疏勒王自恃国力,以遇天灾为由拒绝继续岁贡,教王大怒,为震慑其余诸国,派谴精锐先后刺杀了两任国主,直到第三任国主上表称服,恢复岁贡才止住。此役魔教威名远播,代价是七杀死了五名,弑杀组也损失惨重,她就是那一年晋升,成功的刺杀了车帅国重臣……不要小看她,到目前为止她不曾失过手。”
他一一听着,眼神凝肃。
“殊影,我有点担心……想了想,九微还是说出口。“她前一任影卫就是中原人,后来不知为什么被她杀了,你……”
“我知道。”他垂下眼。
怎么会不知。教王把他放在这里,本就有监视之意,即使已……
“殊影,我听说中原人若是能活着从弑杀组出来,都要服赤丸,你可曾……”
“我已经服过了。”他漠然回答。“两日前,还是右使亲自送过来的,何其有幸。”
看他没表情的脸,九微半晌说不出话。
前日才听说,教王早有敕令,成为杀手的中原人必须服下以特殊药物调配的赤丸,以定期解药为制,逾期若是不曾服用,赤丸中的蛊虫便会穿入颅脑噬咬,生生痛死,多数甫一发作便已疼得狂性大发。以这种方式禁制,就算是有机会逃离天山,也无人敢再生异心。
静了半天,他笑了笑,“你也不用这样看我,我没事。倒是想问你,知不知道影卫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九微思索了片刻。“七杀亲自出手的任务都相当困难,往往需要默契良好的同伴配合辅助,对身手的要求也比较高,所以衍生出影卫,被视为他们的分身,如果影卫闯祸,主人也必须一同承担。”微一犹豫,他又补充。“殊影,你要让她信任你,最好尽力帮助她,要知道如果主人身亡,影卫也会……”
“被清洗?”
见对方颔首,他并不意外。
这样密不可分的关系,难免休戚相关,一荣俱荣的背后便是一损俱损。再怎么不情愿也得乖乖卖命,果然是驱策人的好方法。
“别光说我了,你那边怎么样。”打破沉闷,他问起九微。
“再过十天就要下山了。”少年甩甩头,从树上跳下来。
“这么快有任务?”
“嗯。”九微倒是所谓。“一开始应该不会有太棘手的事务,积累一下经验也好。”
他拧起双眉。“还是小心为上。”
“放心,一定会活着回来,我没那么容易死。”挺直了脊背,少年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些微的黛色几乎融入天际。
“殊影。”
“嗯。”
“你也别死。”

4.  七杀

怎样接近一个敌意的人。
很难。
更别说取得她的信任。
他们也算是朝夕相处晨昏共度,只是面对面的每一刻都在训练和教习中渡过。
如何接近暗杀对象,刺杀成功后潜形逃遁,乔装改扮利于探察,还有下毒,伏击,侦形,探问,用间,役使,各国语言,习俗……
他从没想过作一个刺客要学这么多。
相较之下,战奴营和淬锋营中学到的仅是纯粹的博杀,反倒简单了。
她话很少,只是点出必须的要领,偶尔示范,剩下的全靠他自己摸索。没有做对的,她从不责骂,只会一言不发的转身而去,留下他立在当场,说不出是怎样的滋味。
长达一年的共处中,她偶尔离开过几次,和其他影卫不同,她从不带他下山。
本该形影不离的护卫被闲置教中,他不是不清楚传言是怎样的。不在乎那些轻蔑的目光,只是暗地有点着急,这样下去何时才能寻到机会脱出困局。
九微已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刺客,任务完成的迅速而漂亮,最近又一次谒见教王,获得了不少赏赐。
没有任务的时候,俩人时常闲谈,九微总是不忘从山下带回一些新鲜玩艺,他在这里唯一的朋友。
除掉这点他很沉默。因为她,更沉默。
年龄尚幼的女孩,行止却犹如清修的苦僧,极少外出,绝不放纵,鲜有分心的爱好,每日在小楼的第二层做什么,一年多了仍然猜不出,总有无形的戒备充斥,隔断了试探的可能。
也许终将困于山中,在舒适而冰冷的囚笼中了此一生。
如果真是这样,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疯。
难道永远如现在这般,在殿外等候她出来,又回去,作一个影子般的跟随。
耳边隐隐传来叽嘲,他懒得抬眼。
弑杀组的少年们大概是年轻的精力过于旺盛,在没有任务的时候也总是寻衅打架,教王对此并不在意,或许在他看来就像是蓄养的家犬需要适当的活动。
不过倒没有人敢当面挑衅。
迦夜的地位到底远高于普通人,他虽然不受重视,也仅止于私下的挖苦嘲弄,无人敢冒惹恼七杀的风险。
难听的话语入耳,他只作未闻。
若是当年在江南,恐怕已经一怒拔剑了。
是了,若是当年能够略微隐忍,稍许聪明,又何至于落到现在的局面。
午后的阳光从花叶间投下,像筛过的金币落在地面,树影深浓。
他自嘲的笑了。
紫夙不自觉的慢下脚步。
那个少年立在花架下,连带四周的喧闹都仿佛静下来。不知在想什么,双袖微笼,俊貌微冷,垂落的眼睫遮住了星眸,一袭青衫衬在花影中,莫名的感觉寂落。
心里微微一跳。
“你是谁?”
问话很普通,声音却不普通。
柔媚入骨,带着三分轻嗔,三分爱怨,听着魂先酥了一半。
他抬起头,像映入了一团火。
卷曲的黑发如瀑披散,衬得肌肤象牙一般白,额上系着一串金链,鲜红欲滴的宝石恰好落在眉心,随着行走轻轻摇晃。
猫一样的眼微陷,琼鼻如玉,说不出的妖娆。比容貌更引人暇思的,是凸凹有致的玲珑娇躯,在金色纱衣的轻裹下风情无限。
他没有回答,鼻端传来勾人心魄的甜香,又退了一步。
仿佛不曾看见他的回避,女郎附上前,越加放肆的打量。
“弑杀组的新人?可是未曾见过呢。”玉白的手指似要抚过他的脸,他不落痕迹的闪开。“跟姐姐说,你叫什么名字?”
“殊影。”
清冷的话音入耳,玉一般的手忽然定住。转而漾起笑,转首看向廊边行过来的人。
“原来是妹妹的人。近来可好?”
“紫夙刚回山,想是辛苦了。”
“可不是,山外哪有教中舒适。”女郎掩唇娇笑,“走之前听说教王赐了你影卫,就是他么?”
“不错。”
“说起来,教王对迦夜可真好。”她似怨似嗔,“把这么俊的人都留给妹妹了。”
“都是教王恩典。”
“可听说你不怎么喜欢。”水样的眼一荡,吐气如兰。“和姐姐换一个怎样?我身边的人随你挑。”
“多谢紫夙,可惜教王所赐,迦夜不便擅改。”
“真是可惜。”她叹息出声。“这般出色的人儿,我都心动了,妹妹不介意我常找他聊聊?”
“随紫夙的意。”她全不在意,转身欲行。
“妹妹,听说教王这次遣你去莎车国可是真的?”她懒懒的倚在花架子上,离他极近。
“紫夙果然消息灵通。”
“你不带他去?”
“我自有安排。”
“或许是姐姐多嘴了,可一个有名无实的影卫留着又有何用。”紫夙轻笑了几声,“妹妹不心疼,我可觉得浪费。要不我上禀教王,给妹妹换一个可好?换个利落的办事也方便。”
“小小一个影卫,倒是让紫夙费心了。”她牵了牵嘴角。“只是教王安排自有道理,迦夜不敢擅揣,更不敢有劳。”
“我还有事,改日再叙。” 言毕点点下颔,示意殊影,转身沿着回廊去了。
目送两人的背影,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摘下一朵芳花,玩味的微笑。
“真是……千冥,你怎么看?”
随着话语,一个身形从树后踏出。
玉冠束发,容貌端正,神情中有种浑不在意的慵懒,眸子却说不出的狂热。偎近女郎的身畔,双手自然而然的扣上裸露的腰肢。
“能怎么看,她还太小,恐怕是完全不开窍。”磨蹭着细嫩的耳垂,他语音模糊,凝视着远去的纤影。“你看上那小子了。”
“瞧着挺有趣。”微微的麻痒让她轻笑。“你不也一样,可惜你赢不了她,要不然……”腰际的手蓦然一紧,她娇呼出声。
“别激怒我,对你没好处。”他淡淡的箝住她,“她迟早逃不出我的手心。”
“是啊,就像我一样。” 女郎秋波一转,似嗔似怨。
他看着微嗔的娇容,又笑了,俯身轻哄,嘴上说的却是与轻松的神色截然相反的话语。
“左使昨日和枭长老密议了一个时辰。你知道么。”
“可有探出详情?”女郎悚然一惊,脸上却仍是娇谑。
“他防得很紧,我的人无法靠近。”
“我只知左使密令急召獍长老回教。”她声音压得极低。“教王下令右使彻查历年西域岁贡的清单,同时暗里派夔长老赴各国核对。”
……
“可有其他人觉察?”
“迦夜约摸是猜出了什么……”女郎冷哼。“这丫头一向鬼精,不然怎会恰好主动请缨去莎车。”
“她倒是聪明,你打算怎么办?”嘉许的笑了笑,他埋头轻啃雪白的细颈。
“我?”女郎轻喘,合上眼掩去了冷光。“我能如何,自然是听你的。”
他久久不曾答话,眼光沉沉似在计量什么,五指无意识的游曳,忽然抚上高耸的胸狠狠拧了一把。“听我的……那就先跟我回房间。”体温渐渐上升,他邪气扯扯嘴角,一把抱起惹火的丽人。
女郎吃吃娇笑,驯顺的蜷伏,手中的鲜花不知何时被揉得粉碎,零星的跌落在地。

5.  屈辱

蓦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他翻腕抓住,直切脉门,又在瞥见的一瞬松懈下来。
“九微!”
少年展颜而笑,微黑的肤色泛着健康的油光,像原野上的马驹。
“何时回来的。”
“昨天。”将手上拎的东西掷入他怀中,“给你带的。”
一把大马士革弯刀映入眼中,羊皮混以乌丝缠柄,作工精致,刀身不长,极适合随身佩带。
“谢谢。”他并不推辞。“这次有没有受伤。”
“还好我跑得快。”九微夸张的比划,“那些箭冷嗖嗖的擦着我飞过去,差点屁股上就要多几个洞。”
想像伙伴的狼狈,他忍不住失笑,忘了刚才的心事重重。
风吹过,掠起了额发,少年稍微失了神,呆了片刻忽然叫起来。
“我的天,你可千万别对着外人这样笑,我怕……”
“什么?”他没听明白。
少年也没有再说,只是摇头,嘴里不知在嘀咕什么。
“我现在才明白教王为什么把你指给迦夜。” 九微的眼斜瞟过来,上下扫视。“要是换成别人……”
“换成别人怎样?”
“你的处境肯定比现在好得多。”少年哼了两句,“那家伙太小了,估计不懂。要是换了紫夙或绯钦……啧啧……”
终于约略猜出了九微的意思,一时啼笑皆非。“你在胡说什么。”
九微的脸色忽然严肃起来。“殊影,提醒你小心一个人。”
“谁?”
“枭长老,不管什么情况,记得离他远一点。”
“为什么?”
“他……好男风,听说曾经对弟子用强。” 吞吐了半天,还是说出来。“迦夜住的地方很偏,你又不常出来,可能不太清楚。”
他的脸冷下来。
“说真格的,教里最近或许会出事。”九微在他身边坐下来,伸直双腿。
“什么样的事?”
“大事。”少年扬起眉,竟有种兴奋期待的跃动。“弄不好会翻天覆地。”
“你是指……”他微蹙起眉。
“迦夜最近有什么动静?”
“不日将往莎车国。”
少年低低的笑了,“七杀果然都不简单,还是不带你去?”
“嗯。”
“也好,只要迦夜能自保,就不会波及到你。”拍拍他的肩。“她走了以后,你尽量不要离开院子。”
“你打算怎么办?”少年跃跃欲试的神气让他感觉出异样。
“我会赌一把。” 九微侧过头,明亮的眼睛掠过一抹狠色。“生死有命,只要成功了,我将不再是任人驱策的小卒。”
“有多大把握。”他捺住担心,没有追问详情。
“六成吧,看运气。”瞥见他的神色,少年笑出来。“不用紧张,我可是很有信心。况且也不用担心你了,迦夜比我所预想的更……”
打住了话头,他平平躺在地上。
“殊影,我知道你不甘心,但现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忍。”
他何尝不知。
“迦夜未必对你有好意,可至少有她挡着,你的日子不会太难过。”
“我是帮不上你了,你自己小心。” 他默然良久,缓缓回答。
九微也许还能用血肉换来机会,中原人的身份……注定会被提防监控,连类似的谈话都会多少牵累到九微,他不是不懂。
如此难测的困境,该如何自处。
翻天覆地……是教中有变?
所谓的事态无非是权力争执,迦夜为什么离开?九微选择了什么?
看着仆役收拾迦夜出行的物件,他中断了思绪。随挑选马匹的下役前往司驷监,长日无事可做,闲得有点发闷。
这里的马也是分等级的。
打量一匹匹养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的健马,又看了看四周,依稀有点印象。从那个令人窒息的马车里被拖出来大概就是在这了。
那时还真没想过能活到今天。
看着凶恶的下役变为一脸谄笑,唯唯诺诺深恐应对不周,实在有点好笑。管事甚至主动为他挑了一匹马,以便在等候的时候骑乘取乐。
许久不曾骑马,无须鞭策,骏马迅捷奔驰,转瞬已将屋宇抛至身后。山间极大,还有成片的青碧草原,在夏日中散发着草木清香,策马临近一条清澈的小溪,马儿在全力奔走后微微喘息,耐不住诱惑走进溪中,埋头啜饮溪水。他索性跳下马,清凉的水浸过足踝,时有灵巧的游鱼蹿过。
忽然感觉到某种气息,他蓦然抬头,数十步外有一名男子正看着他,眼神奇异。
按住惊疑,他回视对方,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脸上并无恶意,却让他暗暗警惕。
“你是……”
眼光扫到男子的襟口,绣着极细小的一双黑翼,翼上隐约可见三点金光,他蓦然脊背冒汗,低头行礼。
“属下是七杀中迦夜的影卫。”
“那个影卫……我听说过。”男子微微一怔,似在思考什么。
“属下有事待办,先行告退,尚请见谅。” 他恭敬的后退。
“等等,你可知我是谁。”
“请恕属下愚昧。”眼见对方似要踏过来,他咬咬牙,“请恕罪,属下尚有急事,先行一步。”不等对方回答他翻身上马,狂奔而去。
背后似乎有声音在唤,他头也不回的疾驰。
三大长老的徽记,唯一不曾见过,只有九微警告过的……
心在狂跳,若不是对方一刹那的踌躇……
他强自镇定,将马还给司驷监,又随挑好马匹的仆役一同走出,心下决定再不走出苑内。
“站住。”
梦魇般声音钉住他的脚。
好整以暇拦在前方的,正是以为业已躲过的人。
身边的仆役躬身行礼。“见过枭长老”
他定定神,“参见枭长老。”
“原来你知道我是谁。”男子微笑着一步步走近,眼中有抹猫戏老鼠的得意。
“属下眼拙,刚刚才得知。”
“你先下去,我有话和他说。”男子随意挥退仆役。
“还是不必了,迦夜正在等属下回去复命,改日再聆长老教诲。”不用张望,他也知道对方故意挑了人迹稀少的地方堵截,脱身只怕……
“什么时候一个下役连本长老的话都不放在眼里。”男子阴阴的笑了笑,蓦然断喝。“滚!”
一旁的仆役脸如土色,恐惧已极,慌乱的牵马奔逃而去。
事已至此,他镇定下来。
“敢问枭长老有何吩咐。”
“你听说过我。” 男子踱至他身边。
“属下不懂长老的意思。”
“你知道我好男风。”男子挑起他一络头发,目光中写着赤裸裸的欲望。“跟着我,会比迦夜好得多。”
“教王令属下为影卫。”
“教王也会改主意,即使是迦夜,我去要人,她难道不给么。”轻飘飘的话像是断绝了所有退路。
“既是如此,请长老言明教王后,殊影才好跟随。”他闭了闭眼,挤出话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男子弯腰附在耳畔,音如鬼魅。“今天,你躲不过。”
他猝然弹起身,指掌并立如刀,攻出最狠毒的招式,那个男子似并不意外,翻身闪避,随手拆解。不顾两败俱伤,只求能夺开一线逃走,可随着时间推移,越打心里越凉。一只手穿破了防卫狠狠击在腹部,他疼得痉挛起来,一错神已被制住要穴,动弹不得。
“这样的相貌,真是可惜……”冰冷的手轻轻替他擦去冷汗,仿佛遗憾。他几乎忍不住破口大骂。
“偶尔……我也喜欢用强的。”对方似乎不在意。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手已探入衣襟。“更刺激,特别是在野外。”
一声裂响,衣服被生生撕为两半,随着那只手抚过,肌肤爆起了无数颗粒。
被一个男人……牙龈已经咬出血,直恨不得自己瞬时死了才好。
“迦夜见过枭长老。”
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淡淡的一如平时。
游移的手离开了身躯。
“迦夜。”男子干笑了一声。“我以为你知道进退。”
“迦夜不敢,殊影办事迟迟未归,是以过来看看。”女孩垂着头,像是不曾看见发生的一切。
“那你可以放心,稍后我自然会放他回去。”
“不敢有劳长老。”
“你不听我的命令?”
“迦夜只是带回下属,何来抗命之说。”
“我命你离开。”
“只要长老放开殊影。”
“迦夜!”男子终于站起身,厉声呵斥。“你该清楚得罪我的后果。”
她终于抬起头,黑色的刘海下,冷冷的双瞳宛如暗夜。
“他是我的影卫,教王所赐,并非可以肆意胡来的对象。”
男子怒极反笑,“你看准了我不会对你动手?”
她也笑了,冷漠的眼神暗藏锋锐。“长老哪里话,只不过为了一个影卫伤了和气,未免让人笑话,届时教王面前也不好交待。”
“你拿教王来压我?”
“岂敢,迦夜只是提醒长老莫要为了一时激动不顾大局。”
男子忽然静下来,拾起丢在一边的衣服穿上。“好,我看你能护到什么时候,只怕到时连你都……”
男人消失了,怨毒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
她无声的吐了一口气,走到他旁边俯下身。
黑发在肩头拂过,丝丝凉凉。只觉得身上一松,又恢复了行动的能力。
女孩收回手,转过身,等他整理破碎的衣物。
屈辱的感觉铭刻不去,心里一时恨极。他看着比自己矮小许多的女孩,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
“殊影。”
“我本来想……”她背对着他,微微叹息。
寂静良久,女孩仰起头,做出了决定。
“回去交待他们收拾行李。”
“这次莎车之行,你和我同去。”

6.  杀手

出发前,天未亮。
他走出门,一个身影早已在门外,正逐一检点马背上的行囊。
一一过目,巨细不遗,甚至连药匣都打开检视,确定无虞,才归拢行李,整装上马。
出山果非易事。关卡重重,一丝不苟。即使认得迦夜,行礼如仪,仍是查验了出教玉敕后才放行。他策马跟随,极力稳住心绪。
一路西行,黄沙万里。
烈日如熔化一般骄热,烫得呼吸都炙热如灼,又干渴难当,有限的食水必须在赶至补给点之前精确计量,稍有不慎,就可能变成荒野中晒死的干尸,沿途历历可见牲畜的白骨被黄沙半掩,路途之艰苦,非常人所能想像。
酷厉的自然面前,人渺小得不值一提。
迦夜以白巾裹面,控制着行止的一切。
何处歇马,何处息宿,何处有地下暗河可补食水,细细了如指掌。坚韧的耐力超乎想像,每每在深夜还能见她观察星辰斗宿,以掌握明日行走的方向,戈壁荒漠之上,稍不留神就可能迷路。
当终于到达莎车国前最后一个小镇时,饶是一路冷定如神的她也不禁松了一口气。
小镇被来往的客商视为行脚休憩处,繁华而热闹,见惯了各地客商的店伙眼力十足,恭敬的将他们迎入上房。
一间上房。
迦夜的吩咐,他默然照办。
除去了蒙面的布巾,洗掉了一路风尘。
他回到房间时,迦夜又已是往常的模样,白衣如雪,黑发如漆,眼瞳仿佛还带着浴后的湿气,乍看上去像玉瓷做的小人,全无半点威势。
抬头瞥见同样沐浴过后的他,似乎微愣了一下,随即撇开垂眼打量街市。从二楼的窗口望下去,肤色各类的异族人不时往来,小贩们在黄昏的斜阳中扯着嗓门吆喊,试图争取最后的顾客。
“殊影。”
“是。”
“仔细看那个人。”
一阵喧嚷冲乱了街市,他凝神望去,一个高大的胡人蛮横的撕打摊主,粗蛮的拳头在瘦弱的对手脸上冲撞,鲜血从鼻腔唇角溢出,他仍不放松,甚至污言威胁围观劝解的路人。
最终,他似乎褫夺了满意的金钱,扔下昏迷的对手扬长而去,背后是摊主儿女的哭声震天。
“看清楚了?”她收回视线,抿了一口茶水。
“卯时以前,我要看见他的脑袋。”
他蓦然回首,明知不该问仍不禁脱口。
“为什么。”
“什么时候开始有资格质问我?” 漆黑的眼瞳对上他的眼,无表情的笑了笑。“不过是个以暴力夺人钱财的恶霸,杀了又怎样。去吧。”
猝然睁开眼,一抹影子从窗口掠入。
一颗血污的头颅在桌上滚动了几下,停住。
暴凸的双眼仿佛在怒瞪,像是难以置信自己身首异处,正是稍早时凶恶致极的当街殴人者。
少年冷冷的看着她,未及合拢的窗棂隐隐透出一线天光。
“把东西清理掉,桌子擦干净,你可以休息了。”
连打坐的姿势都不曾动一下,她又合上双眼。
“那张床归你,还可以睡一个时辰。”
他僵立当场,闷到胸口发痛。
良久,又拎起头穿出去,回来拧布拭净桌面,洗去血腥,坐在床边怎么也平抑不下心绪,眼睁睁看着天色一点点明亮起来。
店伙敲门,送来热腾腾的茶汤早餐。
迦夜离坐而起,洗漱用餐,神色一如平常。
她吃饭的样子非常文雅,一举一动都规矩有度,即便是比起江南的大家闺秀也毫不逊色,气质甚至犹有过之。
可是他没有忘,昨日她随口便令他夺去了一个人的生命。
即使那个人恃强横行,并非善类……
“那人名唤沙力克,以强行剥绞地头税为生,伤人无数血债累累,百姓奈之无何,为地方一霸。”
她平静的开口,以丝巾拭唇。
“有妻妾数名,儿女尚幼,更有七十岁的老母在堂,由他奉养,街坊俱言其事母至孝。此人嗜赌好酒家无余财,一死家道败落,其母老年丧子,想来也活不了多久。”
她望向少年渐渐燃起怒意的眼,继续道出。“其妻妾本已不合,必然于数年内改嫁,儿女丧父幼失怙恃,就算运气好能长大成人,也难免终身困厄。”
“如此种种,都是因为你杀了他。”
女孩仿若事不关已的下了结语,他霍然起身。
“那是……”
“是我让你杀的。”她截口,黑冷的眸子似笑非笑。“可杀人者是你。”
他握紧手心,额角跳了跳,险些按捺不住。
“是你趁夜砍掉了他的头,又用桌巾擦掉了他的血。”似乎不曾感觉到杀气,她点点放过头颅的木桌。“你忘了?”
少年狠狠瞪着他,怒极的眸子几欲喷火。
……
“你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做?”她十指交按,研判般的看着他。
“……为什么!”寂静许久,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陌生。
“你杀过多少人。”
他怔了一下,一时没有回答。
“你杀过的人,可都是罪有应得?”
……
“至少你不曾主动杀过人。是想说这个?”
“生性坚忍,耐力极强,灵活机变,谨慎细密,又能照顾同伴协同作战。但不具侵略攻击性。”她背书般一字字吐出,扬扬眉。“这是夔长老对你的评价。”
“据报告所言,你在历次作战中皆以防卫为主,仅在遭受攻袭时才开始还击,除非生死关头,否则均重创对手即止,甚至曾因此而陷自身于危境。以上可是属实?”
他完全愣住了,半晌才回神。
“这和我杀人有什么关系。”
“我想……”她望入他的双眼,完全不似一个稚龄少女。“你还搞不清自己的身份。”
迫人而来的气机逼得呼吸一滞。
“你将来所杀的每一个人,可能善可能恶。他们对你没有任何威胁,与你素不相识无怨无仇,都有自己的亲人,只因某个指令而被终结掉生命。会有人为他们的死而悲痛欲绝,潦倒困顿,终身沉浸在仇恨中,用整个余生诅咒你下地狱。他们不会恨那个发出命令的人,只会恨刽子手……你。”
“你的身份,永远是个杀人者。”女孩的话语冷酷而犀利,像锥子刺入心底。
“你无法用被迫来推卸责任。”
“别说什么情非得已,你没资格。”
“结果就是你为了自己的苟活而去杀人。”
“这些罪,你将背负终身。”
指甲深深刺入手心,他死死盯住她。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她伸指轻拂衣袖,淡淡的开口。“因为我要的是一个真正的杀手,而不是正直意气的君子。”
“魔教就是这样的地方,没有所谓的好人,能生存的都是杀人者。”
“知道自己为何杀人,又能背负起罪衍活下去的人。”
“而你……什么都不知道。”冰冷目光第一次出现了怜悯。“你以为只要躲下去就有机会逃离,就能活到自由的那一天?……太天真了。”
“你以为掩饰得很好?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每隔数年就有中原武林人被擒至天山,也有人如你一般闯出了淬锋营,但都活不了多久,知道原因?”
“不是单凭忍耐和毅力就能撑过去的,没有为了目标舍弃一切的决心,只会被利用得更彻底,你们所遵行的仁义道德唯一的用处是令自己死得更快。”
“像你这样根本无法成为一个杀手,更没资格做影卫。”
“杀一个恶霸都那么难,你能完成什么任务?”
“凭什么在教中生存下去,保护自己不受别人践踏。”
句句的冷嘲毫不留情,掐断了最隐密的希望,自尊被踏得粉碎,从未感觉如此无能。他的脸色一片灰败,颓然松开手,血顺着指尖跌落。
过了许久,女孩的声音再度响起。
“给你两条路。”
“要么你就这样在教中过下去,只要我还在你便不会死,作一个有名无实的影卫,放弃不该有的念头,像楼内的摆设一样活下去。”
“要么作一个称职的杀手,摒弃掉无用的道德正义,依命令行事,承担所有的污秽罪恶,再回不了头。”
“你可以选择。”她俯首看着他,语气稍缓。
“这是我所能给你……唯一的仁慈。”

7.  莎车

日升日沉。
一整天,他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如失去了操控者的木偶。
迦夜视而不见,依旧打坐进食,傍晚还去集市买了一方素巾。
入夜,她盘腿坐在宽凳上入定,以这种方式代替睡眠。
当曙光再次映上窗檐,少年抬起头。
“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微弱的光影下看不清眉眼,她的声音清晰凝静,有着和年龄完全不相衬的冷定。
“别以为是什么好心,我只不过有个习惯,即使利用也要是对方心甘情愿。”
“我不在乎有没有影卫,养一个闲人也无关痛痒,所以无须戒心过重,反正你也没什么好损失。”
“那时……为什么救我。”
沉默了半晌,她缓缓回答。“我也不是好人,但……闯过了战奴营和粹锋营的人,不该是那样耻辱的方式死掉。”
那样的污辱,更甚于杀死一个人,即使是坚韧到极点,也有其不可忍受的底线,对这种精神保有一份尊重,如此而已。
静寂良久,少年再度开口。
“谢谢你,让我看清楚面对的是什么。”他一字一句。
“请你教我,怎样才能做一个真正的杀手。”
杀手,绝非光凭武技即可。
不露痕迹的渗入,一击必杀的闪击,全身而退的精谨。
三者齐备才能算是合格的刺杀。弑杀组的新手永远是折损率最高的,仗恃一腔血气孤勇行刺的人往往死得最快。
以为全凭锐气就能成功,绝对是一种愚蠢。
教中对于失利的杀手惩罚相当重,他们不仅任务失败浪费了机会,更打草惊蛇,令再次刺杀倍加棘手。
影卫与弑杀组又有不同。
必须全面辅助主人执行任务,需要极好的默契,最基础的便是说一不二的执行,影卫如同主人的一只手,对命令不管理解与否都要去做。
目前他的经验太少,难以独当一面,此行唯一能做的就是观察揣摩。
迦夜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以最简短的方式解释了此次任务。
莎车国内隐伏的密探书信传报,于阗国近日私下谴使暗会莎车国主,密谋共抗魔教一事,此事甚至有疏勒牵连在内。
一旦三国携手合盟形成密约,诸国之内教王扶植的大臣必受清洗,数年辛苦经营将岌岌可危,魔教声威大受影响。
弑杀组尚未从两年前的重创中恢复,同时狙杀多个目标相当吃力,况且树敌过多引起各国震悚连横相抗亦非上策,此行的分寸拿捏极是不易。
相当烫手的任务。
迦夜从地图上抬起眼,微微一笑。
“明日我们入城,谒见莎车国主。”
莎车国王妃日前为国主诞下了公主。
因着这个原因,莎车灯火通明,举行了整整三日的庆祝。豪华的宴会日夜不休,狂欢的气氛从宫廷延至民间。
百姓对异地的来客皆是笑脸相迎,平和安乐,对国主也以赞誉居多,想来莎车王颇得民心。
迦夜在官驿递交了玉敕,迎接的小吏一入手便脸色大变,不自觉的发抖,颤颤连声的禀报上级。
放眼西域,无人不知一双黑翼标记象征着天山深处最可怕的魔头。
等候事务处理的数十名莎车人不明所以,看着驿所长官以近乎恐惧的神态恭请,那两名出色的少年男女大大方方的踏进官轿,一路直入王宫。
莎车国主是年过三旬的中年人。
客气而有礼,明显掩不住紧张,左近的一位文臣轻咳一声,他才略为镇定下来。
“两位尊使莅临莎车,真是意外之喜,未及相迎,还望尊使海涵。”
“国主说哪里话,本是我们仓促到访,惊了主人,倒是失礼了。”迦夜落落大方的应对,言语颇有气度,虽然形容尚稚,却让人不敢小视。
“敢问教王对莎车今年岁贡可还满意?”
“这个当然。本教与贵国历来交好素有默契,教王多次提及国主,均是称誉有加。”
“如此甚好,还请尊使在教王前多多美言,永结晋好,莎车感激不尽。”手微抬,一旁的随侍立即捧上金盘,满满的金珠上堆着硕大的宝石,灿亮耀眼。
迦夜淡淡的扫了一眼,点头致谢。
“多谢国主盛情,在下定当转告。”
“敢问尊使此来是……”国主终究按捺不住。
迦夜像是恍然想起,泛起浅笑。“此来是为了祝贺国主喜得爱女,并无他事。”
国主惊疑不定,与近臣对望了一眼。朝贡往来之余,每值贺庆魔教确实也有使者到访,只是这个时候……
“历来与各国往来俱是獍长老主理,两位可是长老属下?”一旁的文官开口,微笑着探问。
“不错。”
“下臣失礼了,过去獍长老的下属多是西域人,倒是少见两位这样的少年英杰。”文官的眼睛紧紧盯住她。
魔教之内各部,唯有名震西域的杀手组皆是少年人,人所共知。
“这位大人是?”她神色不变,不答反问。
“是我的近臣沙瓦里。”国主挤出笑意,象征性的呵斥。“不得对尊使无礼。”
不等对方躬身致歉,迦夜示意无妨。
“其实大人说得对,我们本是夔长老下属。”话一出口,无异于直承自己是杀手,周围的莎车人脸都白了。
“不过……”她缓缓道出下半句。“来此纯属偶然。”
“尊使此言何意?”沙瓦里镇定的询问。
迦夜露出一抹笑意,“原本我们前往大宛办事,恰遇上獍长老及随行被教王急召回山无法分身,是以谴我们顺途到访,以免失了对国主的礼数。”
她微吐了一口气,仿若有憾。“教内事务不便详述,却未料到因此令国主受惊,是我们的不是。”
“哪里哪里,只是久未见獍长老十分想念,顺道问候,还请尊使勿怪。”
“国主太客气了,我代教王祝公主殿下多福多寿,长享安乐。”迦夜从怀中取出礼单,侍从转呈至国主手中,“这是教王的贺礼,愿莎车与本教永为睦邻。”
“多谢尊使,一路辛苦还请入殿休息。”国主稍稍放松了一点,站起身满面带笑,“今日天色已晚,敝国明日再为尊使大宴洗尘。”
居所相当的奢华,王候之尊也不过如此。
对两个使者礼敬至斯,魔教在西域诸国中的份量可想而知。
送上来的餐点丰盛诱人,迦夜每种尝了一点就放下玉箸,似乎并无多大兴趣,待他吃完立即吩咐。
“殊影,去监视一个人。”
“谁。”
“沙瓦里。”她默默的思量了一会。“他功夫不错。你擅长轻功尽量贴近点,千万别让他警觉,看他和谁接触,说了些什么,有哪些布置,最后再让密探查查他的来历。”
“是。”
远处的灯火依旧喧哗,这个夜晚注定有人难以入眠。
“怎样?”
“他和国主密议了很久,国主认为我们只是想得到金珠而顺路过境,并非冲着莎车而来,但沙瓦里不这么看,说服了国主加强警戒,连夜布置了军队保护寝宫,明日的晚宴将是我们面见国主的最后机会。”
宴会的侍从想必都会改由护卫充任,若要在这种空前的戒备下刺杀,确实困难重重,她无声的笑了笑。
“还有呢?”
“沙瓦里并非莎车国人,而是贸易商人。以虚职内臣的名义出入宫廷不到两个月,交际甚广,对其他重臣多有结纳。据闻出手阔绰,经常出入酒楼舞肆。”
“殊影,去吩咐暗使尽量在城中散播流言,说于阗王病入沉苛,随时可能不治。明日继续监视沙瓦里,看他有什么动静。告诉侍从,我们远道跋涉需要休憩,除了晚宴其他应酬一概辞谢。”
“是。”
一日之间,于阗王病重的消息传遍了街巷,终于在傍晚传入沙瓦里耳中。
他听到消息愕了半晌,迅速奔入马车,叱喝车夫赶至一处别苑。
迦夜听着他的报告,似在意料之中,垂下眼看自己的手心。
手很小,指尖幼细可怜,像玉琢的葱叶。
她慢慢屈起,凝握成拳。
“离晚宴还有半个时辰,很好。”

8.  谋胜

妖娆的舞娘极速旋转,轻妙的舞步蹁跹飞扬。熊熊的火把在四壁燃烧,映得殿内一片通明。
冠盖满坐,贵宾云集,羊羔美酒堆满了桌面,金杯银盏流光溢彩,一切的布置只为迎接两个少年人。
迦夜坐在上首,神色自如的和国主谈笑,轻松愉悦,似乎对这场宴会甚为满意。
酒过三巡,宾主尽欢,在场的莎车臣将均松了一口气。料想只要挨过晚宴,明日便可礼送凶神上路了。
未料,殿外侍卫神色惊恐的急奔而至,正待重重传报,迦夜忽然立起身,面向国主开言,一时众人都侧目过来。
“蒙国主盛情相待,迦夜感激不尽。”她微笑举杯祝酒,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饮而尽。国主慌忙举杯同饮,登时满堂喝彩。
迦夜放下酒杯长身而立,“为我教与莎车永世交好,另备有一份礼物,尚请国主笑纳。”
礼物?国主与沙瓦里交视一眼,俱是茫然。昨日礼单已收,还有何物值得殿上特别提出?
随着玉手轻击,两名仆役抬着一个描金漆凤的大箱,小心的在殿前搁下。
迦夜缓缓行至箱前,“请国主一观。”
好奇牵动,群臣俱伸长了脖子,就连国主也不例外。
箱盖一分一分掀开,每掀一分,众人的心便揪紧一份,及至打开,满坐倒吸一口冷气,止不住惊怖,甚至有丽人惊呼半声,翻眼晕死过去。
精致的箱内,整整齐齐搁着八颗头颅,鲜血淋淋,腥气直冲内殿,这些豪门权贵哪见过这般场面,不少人已忍不住捂鼻欲呕。
国主面如土色退了几步,身边的侍卫簇拥而上剑拔弩张,眼看一触即发。
迦夜从容自若,仿佛群锋所指的人不是她。
“此八人为于阗密使,阴谋破坏我教与莎车之谊,杀之都是便宜了。前日获悉,又想国主恰逢喜事不便相扰,迦夜便擅作主张了,敢问国主对此份大礼可还满意。”
殿内静如墓穴,华宴惊变至此,国主脸色忽青忽白,哪还能说得出话。
沙瓦里满面通红,怒发欲狂,扬声召唤侍卫。
话未出口,忽尔一道白光掠过殿内。
像一缕无声无息的风乍起又住,在人们尚未察觉的时候便已消失。
如一剪春风吹落了枝头的一片朽叶。
息止的时候,一个人的生命亦已停息。
男子的头滚落在厚软的地毯上,颈间喷起的热血溅满了屏风,临得近的侍卫洒了一身。
尖叫响彻殿内,所有人蓦的退开,仿佛中间站的是可怕的恶魔。
迦夜双手自然垂落,像是完全不曾动过,没有一丝杀气。
“此人也是同党,且以重金收买大臣,多方挑拔,其罪当诛,还请国主恕迦夜擅专之过。”
国主的喉间咯咯作响,几度无法发声。
“是我……不察……有劳尊使……”勉强吐出的话语如哭一般。
“哪里,我教与莎车休戚与共,并非外人,何来有劳一说。”她垂首抚胸致歉。“弄脏了国主的大殿,又惊扰了列位重臣,实在是遗憾。”
委实挤不出敷衍的话,国主推说疲倦,逃一般的离宴而去。
雪衣少女微笑着目送,执礼甚恭。
回首环视鸦雀无声的大殿,一双双眼在她的目光中垂下,满座惊悚,无人敢掖其锋,连刀枪出鞘的廷侍都不禁退后。
眼睁睁的看着她昂首而行,自阵列中穿过。
长裙曳地,烛影摇红,衬在冷定苍白的颊上,竟有种夺人的威魄。
他站在殿角默默注视着纤小的身形。
凭一已之力运筹,一夜之间,令隐隐成形的三国联盟灰飞烟灭。
巧计诱出于阗密使的栖身之处,当廷斩杀疏勒暗臣,堂而皇之威慑莎车君臣……
这一刻,她呈露出远超过武技之上的实力。
这就是七杀之一的手段。
差距,仿如星辰与日月般遥远。
夜宿荒漠,群星明茂。
日色消失后的西疆,寒凉如水。
她以素巾轻轻擦拭着短剑,轻软的毛毯从双肩斜披下来,愈发显得稚弱。
剑细而窄,纤巧精致,一望即知是女子所用。
不知是什么材质,剑光清沉,如吸了月华一般澄净。
“你想问什么,现在可以开口了。”爱惜的轻摩短剑,女孩打破了沉寂。
“七杀之中谁最强。”
她微微一愕,转而沉吟了半晌。
“这倒不清楚,我们没有较量过。”弹了弹剑锋,在寒夜中如龙吟轻鸣,“可以说绝对不是我。”
“你们从不曾交手?”
“七杀本就各有所长。”她牵牵嘴角。“若非迫不得已,谁也不会蠢到主动挑战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你们……”
“和中原人不同,我们不在乎这些名份上的高下。”她斜睨一眼,说得很坦白。“杀人,办法多得是,死拼是最麻烦的一种。教王只在乎结果,不在乎是用了什么手段。”
“你讨厌中原人?”
她沉默片刻,不甚经心的回答。“谈不上,只不过中原人在教中很难活下来。”
“出发前你为什么亲自检查行囊。”仔细的程度远超过了常理。
“想问什么?”黑如点漆的眸子淡瞟。“我在教中的处境?”
“告诉你也无妨,事关生死,我从不信赖别人。”
“绿夷是谁的人。”
“看出来了?”她翻腕收剑,雪亮的剑身隐入宽袖,不露分毫。“她是千冥的人,可能还与紫夙互通消息。”
“为什么留着她。”凭她的地位,不说换,杀掉几个侍女也不会有人言声。
“何必那么麻烦,她从我这里也探不出什么。”眉目无波,全不放在心上。“这次回去你若不想去媚园,收了她也无妨。”
媚园是教中寻乐之所。但凡弑杀组以上皆能畅行无阻,获得最殷勤的款待,集合了各国美人,从妩媚火辣的波斯丽人到婉转娇柔的江南女子应有尽有,甚至还有诸多俊秀的童子迎合不同喜好,是西域最为销魂的温柔乡。
“千冥是什么样的人。”少年眉微皱,问出下一个问题。
“有野心,好色而城府深。”女孩无表情的道出评语。“如果可能,最好避开他。”
“紫夙?”
“长于色杀,手段高明,能获得不为人知的暗里情报。”不知想起什么,她似笑非笑。“别想从她身上套消息,不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没这个打算。”他脱口否定,些微的揶揄下有些狼狈。
“殊影,你很聪明,会学得很快。”她垂下眼,慢吞吞的蜷进毯子。
“不过莫要忘了,你的命是我的。”
回程并不快。
他们以不紧不松的速度赶回,甚至在孔雀海多耽了一段时间。
孔雀海,荒漠中难得的绿州,犹如一颗明珠,吸引了异地风尘仆仆的行客。
草木繁盛,杨柳依依,离开天山之后,还是首度在西域看见如此丰沛的水。
连着几天休整,一扫数日赶路的疲惫之态。越近天山,迦夜的话也越来越少,像在思虑什么。
恰在这时,遇见了一个人。
那个一袭黑纱的女子甫一踏入客栈,迦夜便留上了心,在暗处不动声色的观察,仿佛觉察,那个女子抬眼望过来,蓦然色变。
迦夜微微拢起了眉。
“你怎么会在这儿?”微哑的声音比寻常女子略低。
延至室内,对方除下纱笠,比迦夜年长,双十年华的女郎,秀致的鹅蛋脸不失风情。
“绯钦,这话该是我问你。”
“我奉命出教办事。”
迦夜稍一犹疑。“我记得教王命你留驻内殿护法。”
绯钦眼神微动。“那是你离开之前,后来又改命我到楼兰。”
“楼兰……”
“你既已到此处,想必莎车之行颇为顺利,还不快回天山。”
“绯钦若已事了,不如结伴同行回教。”迦夜盯住她的双眼。
“这次的任务需时稍长,你先回去吧。”
“可是棘手?或者我来协助。”
“不用。”她断然拒绝。“多谢好意,只是也请迦夜勿要小视于我。”
“我离教日久,一切可还如常?”迦夜笑笑,问起其他。
“与过去并无分别。”
“獠长老可有回教?”
“我下山前已抵教中。”
“左右无事,不如我随你一同去楼兰看看。”
“迦夜还是回教复命的好,教王对莎车之事颇为惦记。”
……
“绯钦……”女孩的眸子渐渐冷下来。“你要去的,到底是楼兰……还是凉州。”
凉州,已越过了敦煌,远离了魔教掌中的西域。
空气忽然僵冷。
不知何时,绯钦的手握上剑柄,眼中杀机盈动。
“你可想清楚了。” 迦夜神色冷肃,语音轻淡。
“真动手……你未必杀得了我。”
“可你也别逼我。”绯钦的手又紧了一分,斗室内溢满杀气。
“你真要叛教?”
“我不过是离教。”
“你可想过后果?”
“我已下定决心。”她的眼微眯。“迦夜,你我素无过节,何必逼人太甚。”
“此时离教,教王必定视为背叛。”
“我愿冒险。”她斩钉截铁。“纵死不悔。”
迦夜垂下睫。“理由。”
“与你无关。”她冷冷的回绝,忽尔又软下语气。“迦夜,你只需当作什么也没看见,我铭感终身。”
“你想入中原?”
“算是吧。”
“为一个人?”
“我……”坚定如石的眼神突然柔了一瞬。
“值得?”
“值得。”她咬了咬牙。“他就在凉州等我,入了敦煌便是天高皇帝远。”
“他不来接你?”
“我不让他来。”她的脸白了白。“此次机会难测,我并无把握。”
“绯钦,你一向理智。”
“迦夜,算我求你,任我自生自灭可好。”
默然良久,女孩阖上眼。
“你去吧。”
迦夜一直不曾说话。
暮色渐深,他点上烛火,温暖黄光轻轻跃动,笼罩了一室。
烛光下,她眉目低垂。
绯钦也是七杀之一,常随教王左右,他只闻其名。
“真是个傻瓜……”女孩轻轻的叹息,无限怅然。
“出教很傻?”他忍不住反问。逃离这样的地方,在他看来是无上幸事。
迦夜没有抬眼。
“相信一个男人……绯钦竟也会这样天真。”
“她认为值得。”
“值得?”她微微冷哼。“到西域接她的勇气都没有的男人,值得甚么。”
话中满是不屑,他心下不以为然,却也不再说。
“此时叛教,西域绝无容身之处,而中原……又是怎么看魔教中人。”她喃喃自语,不无悯然。
“但愿能真的不悔。”

9.  逆乱

教中的气氛很奇怪。
一入山便有这样的感觉。
人比过去少了很多,警戒也异常森严。
无意转过淬锋营的高墙,禁不住眼神一凝,日日厮杀斥打不断的训场静如死地,竟然成了一座空营。
迦夜显然也看到了,只默默的绕过,径自行往大殿。
一路所见的教众见两人行过,嗡嗡在身后低议,她只作不闻。
大殿外的重阶之上,玉冠束发的男子含笑而立,等着她一步步走近。
“离教日久,可算回来了。”那一双眸子有毫不掩饰的炽热。“教中近日风云翻涌,迦夜居然错过,真是可惜。”
“不知千冥所指的风云为何。” 迦夜象征性的笑了一下。
倒也没有卖关子,男子大方吐实。“左使率枭长老獍长老逆谋犯上,作乱于殿前。”
“好一帮大胆无知的贼子,想来是蚍浮撼树不自量力。”迦夜神色不动,淡淡的斥责。“教王岂是这帮肖小可以望项。”
“确实愚蠢,却也不能小视。毕竟左使在教多年,党羽众多。”
“有右使及夔长老在,又有千冥率七杀相佐,料也翻不起大浪。”
“按说确实如此,可谁料到左使丧心病狂,居然煽动了淬锋营,那帮鼠辈闹起来倒是让人头疼。”
“淬锋营……迦夜终于微微色变。“那不是夔长老的……”
“夔长老治下不力,疏于警戒,蹈此大乱,纵然全力格杀了多位叛党也难赎其罪。”
“教王可有受惊?”
“教王早有明见,着绯钦紫夙护卫内殿,本当无事。”他笑容似带三分狡黠。“结果绯钦竟然借内乱之机叛教而出,弑杀组措手不及,被左使攻入正殿,险些惊了教王。”
“那时千冥处于何地?”
“说来惭愧,我与夔长老合力击杀枭獍两位长老,未及分身。”
“右使安在?”
“右使率弑杀组迎击乱贼,虽然力毙左使,却也身受重伤,眼下仅靠参汤吊着一口气。”
迦夜沉默良久,“想不到左使阴谋竟然如此险恶。”
“迦夜奔波一路风尘,还是先回去休息吧。”男子俯首探近,未近身她已飘然退开。
“多谢千冥好意,待我先向教王问安。”
“教王还在歇息,目前只留紫夙于殿内,其余人等一律等候通传。”他无趣的扬扬眉,不怀好意的轻笑。
“教王喻旨,概莫能外,自然也包括你。”
左右二使互拼,三大长老齐坠,淬锋营与弑杀组白刃相见。
数日之间,教中内斗变幻至此,怎不教人惊心动魄。
他极担心九微。
大变之中处境如何,实在令人牵挂。
那日眉目飞扬的少年可还安然?
直到看见熟悉的笑脸,他才放下了久悬的心。
“你可还好?”仔细审视少年的模样,除了手臂处有包扎的痕迹外一切正常。
“命还在,受了点轻伤,这种程度我已经很庆幸。”九微嬉皮笑脸的带过,毫不在意。“倒是听说你和迦夜去了莎车,真是不敢相信。”
“当日果真如此凶险?你未免太冒险。”他忍不住微责。
“还好,不博一把哪有出头之日。”九微笑嘻嘻的揽住他的肩。“至少现在证明我押对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会死伤如此之重?”
九微惫懒的坐下,拍拍身边的草皮,“坐下来听我说。”
“这事的起因是千冥密告教王,言左使有欺瞒擅专之罪,私下将西域各国贡献的奇珍据为已有,又收取疏勒等国的重贿,为其在教王前粉饰开脱。其实这事教中上下大多知晓,只是左使行事滴水不漏,难有实据。不知这次千冥抓到了什么把柄,竟然让教王侧目,召獍长老急急回教探问,结果惊动了左使铤而走险,为免教王翻脸彻查,索性勾结獍枭两位长老一同谋反。”
他微吁了一口气,踢了踢草皮,带出一截折断的剑刃,翻卷的刃口上残留着紫黑的血渍。“七杀都是人精,大多猜出了端倪。教王每隔三年的闭关修习更是左使的绝佳机会。如迦夜一般明哲保身的便借机远遁,避开冲突。另外如千冥紫夙则全力支持教王,以求平乱之后能趁权力空虚之时更进一步。再有就是绯钦般借内乱无力追缉之时叛教逃亡,还有……”他别有深意的笑了笑,说不出的神秘。“还有三个不够机灵的,在左使和长老的逆谋中不慎身亡。”
“不慎……谁下的手?”思索了片刻,一个人渐渐浮上心头,“千冥?”
“聪明。”九微赞叹的看着他。“居然这么快猜出来。”
“只有他得利。”
“没错。”九微弹弹指。“整件事他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如果不是他暗中挑动淬锋营哗变,未必会死那么多人。”
“挑起哗变……夔长老便无法翻身,尽管他对教王忠心耿耿,连带也会削弱右使的声威……好个一石二鸟。”
“而且内乱越盛他越容易排除异已,淬锋营全灭,弑杀组重创,他与紫夙功劳最大,必定受教王倚重。”九微甩出断刃,惊得飞鸟乍开在树间乱窜。“这次左右使和三大长老覆顶,七杀又去其四,连老天都在帮他,大概做梦都想不到这般顺利,眼下只差教王正式任命为新使,他便能顺理成章的执掌大权。”
“你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身份?”
“弑杀组的精英折损不少,我是护教时最勇猛的一个,怎么说也能晋升七杀之列,还算是值得吧。”他些许自嘲的调侃。“在千冥看来我只是小角色,完全无需留意,想必也不会阻挠。”
短短一年成为七杀,本身就足以令人侧目,付出的血汗更不必言说。九微的脸上并无沉重,一派轻松自在,他却禁不住暗叹。
“迦夜会怎样?似乎已被排挤在外。”
“她?你放心,这次莎车国的任务棘手,完成得如此漂亮,必定少不了功劳。若非仗恃于此,她怎么会在紧要关头离教远行。”
“听千冥的口气像胜券在握。”
“那倒是,至少未来的地位会凌驾于迦夜之上,加上紫夙的臂助,压制迦夜只是时日问题。”
“迦夜为什么远行,她没有野心?”
“谁知在盘算什么,七杀之中她最为低调,素来不露锋芒。”少年衔起一根草茎,望着远方的浮云。“不过这样下去她迟早被千冥拖上床,我看她能忍到什么时候。”
“……你是说……”
“教中谁都知道,大概迦夜心里也有数,我不信你没看出来。”
“……她只是个……”他有点说不下去。
任是何等冷静可怕,仍是垂髫幼女,还是个尚未长大的孩子。
“那个男人可不这么想。”见他表情异样,九微失笑。“平心而论,虽说小了点,迦夜的相貌也确是教中数一数二,无怪他垂涎。”
想起雪白的素颜,他一时默然。
“你担心她?”
“没。”仅仅是觉得……有些可怜。
纵是那般强悍犀利,终究抵不过残忍的现实。
玩味着他的表情,九微挑起眉。
“殊影,看你这样,我倒是有点相信教中的流言了。”
“流言?”他莫名其妙的横视一眼,搞不清伙伴的调笑从何而来。
“就是关于你和迦夜。”
“我和她?”
“她为什么突然带你去莎车。”
“那是因为……”话语狼狈的顿住,那样的耻辱教他如何说得出。
“离教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他回避的撇开眼,九微却是兴致高涨,十分八卦的涎着脸追问。
“没什么……我怎知道她怎么想。”他没好气的敷衍,一掌推开九微忤过来的脸。
“你们真的……?”面孔被挤得变形,九微兀自笑得暖昧无比。
他截口打断。“影卫本来就是协助同行,一起出门有什么奇怪。”
“什么时候发展成这样的?”九微岂容他轻易带过,不依不饶的探究。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就是那天晚上……”
“晚上?”他愕然转过脸。
“听说你衣服被她撕得稀烂……”
他的脸蓦然烧烫。
“据说还是在室外,看不出她居然这么主动,我本以为她完全不解男女之事才对你置之不理,想来是走眼了,都怪你这张脸太勾人了,连清心寡欲的迦夜都……”
一手勒住喋喋不休的嘴,俊颜乍红乍白,又窘又怒的低声斥责。“你在乱说什么,哪有这回事。”
极力挣了半天,终于从他臂中挣脱,九微喘了半天,翻了个白眼。“差点被你憋死,没事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谁教你说一堆无中生有的昏话。”
“别怪我乱猜,你和她的变化确实奇怪。我本以为是传言,你的脾气我最清楚不过,她若真以势相强你肯定受不了,指不定惹出什么麻烦毁了自己,可今天你对她却……”九微迷惑的挠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罢一席话,他静了下来。
“九微。”
“嗯?”
“其实我……非常无能吧。”
“什么意思?”突然跳转话题,九微愣神,不明所以。
“在你看来,我有可能逃回中原么?”
寂静了半晌,只听见草叶间的虫鸣沙沙。
“几乎不可能,对吧。”他平静的笑笑。“内力被禁又服了赤丸,加上地位受制,根本无法逃走。”他放松身体,靠上背后的大树,像是自言自语。“我曾想尽量自保,等待万一的机会,只要能活下去……却连自己的处境都没认清。”
九微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只小小的白蝶不知怎的撞入了蛛网,被密密层层的蛛丝裹住,翅膀犹在微颤,却已无力挣动,眼看将成为别人的美食。
“若非遇见你,我未必能挨到今天。”
“怎么突然说这些。”
“那天晚上不是迦夜,是枭长老。” 平淡的语气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你提醒过我的。”
九微一僵,忆起枭长老垂死的脸,眼神渐渐阴冷。早知如此,那一刀该扎得更狠些。
“是她救了我。”垂下眼掩住不为人知的情绪。“虽然她也只是为了更好的利用。”
“殊影……”九微不知该说什么。
“我会让自己变强。”抬起头,目光深处隐隐有寒芒闪动。“尽量更有利用的价值,这样对我,对你,对她,都更好。”
“你变了。”
寂静良久,九微笑了。虽不清楚是怎样刺激到了他,却不由得叹许。
“这样,很好。”

10.  四使

千冥跪在地上,作声不得。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按捺住愤怒欲狂,强自低下头。
玉座上的教王淡淡的微笑,俯视着大殿上跪倒的四人。无数教众如水银铺泻,密密的伏在殿外叩拜,聆听教王自内乱平定后的首度喻旨。
“……废左右二使、三长老之谓。改立四使,辖教众,佐教王……”
“……千冥平乱功勋卓著运筹得当,赐号风使,司掌教中事务。”
“……紫夙于乱中拱卫内殿护法有功,赐号花使,执掌教中刑律,赏罚分明不得有误。”
“……迦夜出使莎车远扬教威,赐号雪使,司三十六国通传交涉一应往来。”
“……九微率弑杀组平逆,身先士卒勇猛过人,赐号月使,执掌淬锋弑杀两营之新手训诫。
“以上四使年轻虽轻,却是教中不可多得之良材,才略武技过人,本教寄予厚望。凡有不服即视为对我不恭,严惩不殆。”教王的声音带着难以形容的威迫在殿中回荡,传至远方,在山间回响。
众人深深垂首以额触地,数万之众鸦雀无声。
“四使初次担当重任,也应谨慎入微尽职尽责,不得有半点懈怠,记清楚了。”
寂然片刻,迦夜第一个叩首下去。
“教王英明,属下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九微随后伏首。“谨尊喻旨,教王重恩,属下赴汤蹈火粉身难报。”
紫夙弯腰扬首,娇声呖呖。“紫夙谨尊教王喻旨,必当恪尽职守。”
千冥伏下去,看不清面容,语音沉沉。“教王训诫,属下谨记于心。”
他跪在殿外,耳听得一句句恭敬至极的言辞,心底冷笑。
枉费机关算尽,到头不过是为别人做嫁衣,千冥的恼恨可想而知。早该料到,以教王的心机,怎会容忍他一人势大到直逼玉座的地步。
废二使,立四使,无形中以迦夜和九微平衡即将倾斜的权力,微妙的挚肘千冥紫夙。
迦夜年幼九微新晋,尚不足服众,必然倚仗教王支持,可保忠心无虞。
四使中声望地位最末的九微掌淬锋营弑杀组,又有夔长老的前车之鉴,势必事事小心处处留意,断不容千冥染指。
去除了最大的祸乱之源,千冥纵使野心勃勃也难翻大浪。
看似对一切都不闻不问,放纵随意,实则轻轻拔弄即将各人操控掌中。
殿下所跪的四名任一地都能独当一面手段过人的高手,不过是他指间聊供驱策的棋子。
看着座上人高深莫测的微笑,他不禁暗暗猜疑,究竟是千冥策动了教王查戡左使,还是教王故意放纵二使互博,只等清洗一刻的到来。株大根深的各位长老,是否已惹来深忌而不自知?
在这样深沉阴鸷的人手下效命,又是何其危险。
九微要守住誓死拼来的权力,需得付出多少代价。
一阵山风刮过,挟着森森雪意,数不清的木叶潇潇落下。
天山深处的权力更迭迅速传遍了消息灵通的西域诸国。
迦夜变得非常忙碌,纷至踏来的各色朝贡礼品应接不暇,她着人一一记录入库,对试探求好的官员均是以礼相接,并不因年小任重而有半分失措,深夜还翻读獍长老过去留下的记录帐册,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对诸国事务了如指掌。
连与身份匹配的院落更换,都是忙至今日才有余暇顾及。
新的住邸是一座水殿。
以人力在山间凿出沟渠,引入雪水汇注成池,又在池上营建了整个殿堂。四面环水,素白的轻纱随风拂动,整块贝壳打磨成极薄的页铃,静静的垂在檐下,时而轻呤作响,殿中更有长长的水道,绽放着大朵荷花,碧绿的荷叶清圆摇曳,偶然滚落一滴透亮的水珠。
“这花……”入眼一池与节令格格不入的花,两人都愣了。
司掌宅邸的教吏知机的接口。
“禀雪使,放眼天山,只有此地才有这般奇景。”
“此殿是专从贵霜国请来的能工巧匠营建而成。据闻建殿之初从山间引入了寒热二泉,寒泉在外,热泉在内,中和二泉后才能让荷花四时绽放,冬夜不凋。”
“其间设计了极其巧妙的架构回廊,使此殿冬暖夏凉,绝无水气而来的阴寒之敝。”
立在光可鉴人的云石地上,她转首打量殿内,伸手轻触悬在半空的贝铃,雪色秀颔轻仰,长长的睫毛微扇,衬着阵阵青荷的香气。
水殿时有轻风徐来,暗香盈袖。
纯白的纤影仿佛散着微光。
那一刹,他忽然明白了千冥的执念从何而来。
随意挑了一间偏室为栖居之所。
从窗口望出去,水光潋滟,远山雾朦,几乎教人错看成江南。
迦夜不喜人多,下令众多侍从仅在前殿值守,内殿只留了少数几名侍女,甚而还包括绿夷在内。偌大的地方轻悄无声,冷清沉寂,竟如无人之境。
布置寝居的时候他瞥了一眼。
书架漫壁,多得数不过来的典籍整整齐齐的列在架上,随手抽出翻看,涉猎之广,所藏之杂全然出乎意料。
星象占卜、医毒药理、战策兵书、文武韬略……林林总总一应俱全,真不知她是否一一入目。
环顾四壁,除几件教王赏赐的珍品外全无杂物,若非置有床塌,倒是更像书房多些。
除了书,完全看不出任何个人喜好,十余岁的少女……淡薄至此……
“你在看什么。”女孩立在门边,扫了一眼他犹握在手中的书。
他抿了抿唇,拿不准她的喜怒,不知否会因擅入寝居而遭斥责。
“神农尝毒经?”没有不快的神色,她有些意外,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你若喜欢就拿去看吧,多学点也好。”
“这里的书你都看过?”
迦夜走至桌前检视案上的文卷,并未留心他的问话。
“七成吧,最近事情太多,已经很少看了。”
他禁不住诧然。“怎么可能。”
她茫然抬头,惑然不解。“你想问什么?”
“你……记得住?”他扬了扬手中的书册。
放下卷宗,她凝思了片刻,从书架上挑出十余本书递给他。
“一个月内看完,届时我会抽查。”
素问、九卷,六韬,战国策、黄帝八十一难经、西域志……
每翻一本,脸色就难看一分,如此艰深繁杂的轶典限于这般时间,简直无异于淬锋营的试炼。
“这些……”
“必须看完。”她俯首点批着近期的密报,口气毫无酎减的余地。“我做了四使,你要承担的也与过去截然不同,若在从前,我会仅要求你做好杀手的本份,但现在面对的还有教内倾轧的机关暗算,比对敌更危险。”
“树大招风,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只会比从前更苛,稍有行差踏错后果不堪设想。” 手中的毛笔顿了顿,又平静无波的说下去。
“你若不想无由送命,最好赶快适应。”黑眸轻飘飘的扫了一眼。“从下月起,我会派你单独下山执行任务。”
“什么样的任务?”
“还能有什么任务。”她叹了口气放下笔。“当然是杀人。”
“刺杀,伏杀,毒杀,诱杀……”她拔着指数,微偏着头像个孩子,眼神殊无笑意,“当然,假若你觉得方便,还可以用色杀,你有这个本钱。手段随你,但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任务。”
“弑杀组?”辨不出迦夜的话是否暗含讥讽,他索性直接问出疑惑。
“弑杀组受了重创,这点小事还是不要惊动的好。更何况……”她的语声缓下来,忽尔淡淡的微笑。
“新上任的月使,未必能指得动他们。”
九微以超乎常理的速度被提拔为四使之一,惊喜之余,更多的是戒慎。
重整清洗一空的淬锋营成为当前最棘手的任务,千冥的刻意刁难,紫夙的隐然施压,迦夜的袖手观望,都让事情进行得倍加困难。
好在莎车一事的余威尚在,没有哪一国在教中大换血的时候趁隙篡动,九微才得以有余地从一团乱麻般的纷杂中寻找头绪。
平步青云有遂其志,俩人依然亲近如昔,但碍于迦夜不便会面,只剩了物件往来,偶尔捎来的东西精致程度与往日可称天壤之别,足见四使地位之重。
听迦夜的言外之意,似乎九微的处境……很不妙。

11.  问策

私下探听到的事实让心情越来越沉。
九微的资历尚浅威望不足,加上千冥执掌教务私下以内线挑拔,根本难以收服弑杀组,多次执行任务的精锐杀手甚至私下抗令,阳奉阴违,虽不敢当面挑衅,却让诸多政令无法推行。
拥有刑罚之权的紫夙抱臂而观,颇有幸灾乐祸之意,对一些惩饬的要求轻轻带过,益发使不驯之势高涨。相较之下,迦夜的不闻不问已是相当难得。教徒多是观望,甚至有人暗中赌这位月使何时失宠,被教王厌弃。
显而易见,三使无一不对这介新起势力存有戒心。
弹压不下,训练起自身力量的时间又不够,九微此时无异于在热锅上煎熬。从一介亡命杀手到统率群狼的枢脑,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教王的破格提拔并未能带给他更多筹码,多方挚肘让处境越来越艰难。
恰逢此时,弑杀组传出暗地消息,正在私议以合力进谏的方法直呈教王,换掉九微。若直谏送达,加上三使推波助澜,下场可想而知。
时间一天天过去,偶尔擦肩而过,九微神色如常,却能感觉出疲惫焦燥之意日渐加重,心事重重。
山雨欲来风满楼,困境愈来愈危。
徘徊数日,他终于敲开了迦夜的门。
“进来。”
推门而入,迦夜仍在桌前疾书,一旁堆积有尺许高的案牍,几乎挡住了身影。
“有事?”
她头也没抬,他却不知如何开口,微微踌躇。
迦夜也没有再问,运笔如飞的批完一本又一本,速度快得惊人,有些案卷甚至扫了几眼便已下笔,少数需要推敲的被抽出丢在一旁,房间内一片寂静,只听见纸页翻动的哗响。
毕竟年幼,她的身形过于娇小,桌椅都是匠师特制。眉尖微蹙,黑眸清亮,带着思索的专注凝神,看上去似一个稚嫩的孩童在灯下苦读,笔下书点的却是攸关生死的西域各国密报,着实有些怪异。
灯花爆了一下,光影摇动,迦夜停下手剔了剔银灯,微倦的轻抚眉心。
“这么晚过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问问九微的情况。”
“他?”女孩闭上眼,并无多大意外。“你不是很清楚么,我知道你这一阵在暗中打听。”
“他的处境……”
“很糟糕,所有人都明白。”打断他的话,迦夜睁开眼,黑眸静如深潭。“你想我怎样。”
“我希望你能帮他。”
“什么理由让你认为我会愿意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放任千冥紫夙坐大,对你并无好处。”
她转了转笔,无表情的点头。“说的不错,但扶值九微同样如此。”
“九微若能自立抗衡千冥,你的压力会少许多。若九微被除,下一个月使必定会倒向千冥,届时处境会更危险。”
“现在危险的可不是我,况且在我看来九微和千冥无甚差别。”
“千冥操控了弑杀组,连你也会受制,你真希望他权力盛大到那个地步?”
“所以你劝我眼下激怒他?”她永远是淡淡的口吻,事不关已的疏落。“若教王选的下一任月使与千冥无关,我根本只须坐看即可。”
“你若此时暗助,九微必定感激。”
“他的感激对我有何助益。”
“四使失衡对你更无好处。”他稳了稳情绪,斟酎用词。
“紫夙与千冥的关系在教中不是秘密,隐伏的势力极大。九微此时根基未稳,你们携手方能勉强平抑局面,失去了弑杀组的支持,稳固魔教在西域三十六国的影响便只是空谈,届时,千冥有绝佳的理由挤兑你,就像今日对九微一样。”
静滞了片刻,清冷的话音如风送浮冰。
“我若插手只会同时得罪风花二使,说不定死得更快。”
“你不插手,他同样不会放过你。”
“就算如此,千冥以内务挚肘,紫夙以刑律相扰,这两方非我权责我也帮不上忙。”
“你有办法的。”他紧盯住她。“只要你真想。”
她冷冷的回视。
“教你看战国策可不是为了对付我。”
“我只是陈述利弊。”
静静对峙良久,她忽然别过头。
“好吧,我给他一点建议。” 迦夜又坐回椅上,沉吟了半晌。“目前他最大的弊病在于权限不足,最好去找教王争取。”
“教王?”
“不错。”
“可此时去找教王,岂不更证明自己能力不足无法慑众?”弄得不好,反给了千冥攻讦的借口。
或许是他疑惑的神色过于明显,迦夜似笑非笑的斜睨一眼,缓缓而谈。
“最不希望千冥坐大的即是教王,赐封风使是迫不得已,他平乱时的功绩过高,不赏无以服众。”
“只是他野心过盛,早为教王深忌,所以才提九微为月使,掐断了千冥控制弑杀营的机会。谁都知道九微经验尚浅,此时他完全可以直承,教王非但不会小视,反而会视为忠耿坦白,加恩扶持。若是九微只懂得紧抓权力死撑到底,在教王眼中便是缺乏变通人不足取,难当大任,放任他被千冥除掉也无甚可惜之处。”
他细思了半天,再度开口。
“弑杀组的桀骜不驯又该如何,用重刑威慑恐怕更难驾驭。”
“扬汤止沸,何如釜底抽薪。”迦夜的眼诡异而狡黠。“月使刚刚上任,还没有自己的影卫吧。”
“你是指……”
“我已经说的很明白,若是他连这都听不懂,也就没资格做月使了。”女孩抬手止住他的疑问,眉目又冷下来。
“殊影,我知道你们的关系,但你也要清楚,教王并不希望一个中原人与月使过从太密,这会令他怀疑下属的忠诚度。”她点到即止,不曾把话说尽,他已全然洞悉,转为沉默。
不只是与九微过从太密会招疑忌,恐怕教王也不希望九微与迦夜联合,四使互有嫌隙各怀所虑才是那个上位者乐见其成,这样任一方都必须仰仗教王来立身自保,压制同僚,才不致有一方独大之危。
“下去吧,今天我说得够多,别指望我出面帮他,月使只能凭自己的实力在教中站稳脚跟。”
既是不想,也是不便……
此时明里襄助九微等于授人以柄,又会引起教王猜疑,殊为不智。
淡漠少言的迦夜对各方势力的考量,自身处境的明析,教王机心的把握……精准得可怕。
九微一直静默。
听完一切,只说了两句话。
“谢谢。”
微黑的脸上勇毅决绝,破釜沉舟般一往无前。
“殊影,你看着,我一定会成功。”
此后的三年,他们不曾再有机会交谈。
这三年,也是迦夜在教中巩固地位,建立自己的亲信助力的时候。
执行了无数次任务,纵横西域各国,数不清有多少人死在他的手下。迦夜的手段比过去的獍长老更强硬,也更隐形。
一方面以刺杀威慑诸国,另一方面却又以大量的金珠收买重臣后妃,刚柔并施,阴谋暗策,甚至操控了某些国家的王嗣废立,刀兵战事。一国之君难庇一室之安,一教支持可影响一国存亡。
霹雳手段,雷霆威迫,又运用得恰到好处。
魔教的声威在数年内达到顶峰,各国争相进献贡物,以求结纳安好,源源不断的财富如水般流入,教王都为之垂目。
无人再敢小视这个纤弱如幼童的女孩。
她以事实证明了雪使的尊号实至名归,连带她身后的影卫都是令人敬畏的对象。殊影率领的六翼丝毫不逊于弑杀组的菁华,各有所长配合精妙,历次任务中皆有斩获,面对这样的实力,执掌教务千冥都要避让三分。
千冥紫夙在一跃成为四使之后反而若即若离,私下往来甚少。仅在贬抑迦夜九微时同气连枝,心无二致。
而此时的九微,也已非吴下阿蒙。
三年前,他戒慎戒惧的承接月使之位。一度风雨交迫,却在危时大胆觐见教王,坦然直承自身德才不足难以服众,请辞炙手可热的职位。教王感其诚,赐独断之权,准其对中等过错以下的教众自行惩罚,无须通过紫夙裁断。
权限到手,九微又以淬锋营叛乱的前车之鉴为由,闭弑杀组于禁苑训诫一年,增众人效忠之诚。禁苑之内,任何人不得往来探视,唯九微至上,杀伐决断,令行禁止,无人敢复有异议。
而后,他以厮杀互搏之法挑出两人以充影卫,又挑出五人为队长,代管营中事务,赏罚分明权责相关,稍有懈怠毫不姑息,自此,凡营中所出之事,事无巨细,一一入耳。偶有调动敕令,如臂使指得心应手。
三年间,不少好手在严杀历练下晋入弑杀营,屡建战勋,仿如一支断过利刃又重铸锋芒,颇得教王嘉许。月使九微之名稳如磐石,再不是初时任人猜议去留的新宠。
光阴流转,四使都在教中打下了根基,各有拥簇。
势均力敌,权力制衡之下,教中空前的繁荣安定。

12.  风起

风尘仆仆的赶回天山,踏入水殿,莫名的安定下来。
或许是殿中的水道青荷,贝铃轻飘,又或许是幽然静谧,纱帘如雾。忽然从连续不断的血腥杀伐中清醒过来,平复了心头的燥动。
与中原时截然不同,摒弃了一切思虑,起手落刃之际再无犹疑,成了名符其实的杀人工具,却无法怨责那个在青荷尽头等他的少女。
是他的选择,选择在她面前俯首称臣,任凭驱策。
而她,永远是淡淡的颔首,点出行动的缺漏,指派下一次任务。
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凝定。
尽管自初见已有数年,她仍是旧时模样,分毫不曾长大,教徒都忍不住私下议论,甚至有传言指其为妖。稚嫩的外貌,夺人的手腕,淡漠的性情,深居简出的习惯,仿佛都为流言做了注解。
望着眼前白衣如雪的女孩,他亦觉不可思议,一时恍惚怔忡。
“殊影!”久等不到回话,女孩蹙起眉。
他回过神,道出她索要的答案。
“你在想什么?”清冷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略为诧异。
“你究竟有多大?”不知怎的,他竟道出了潜藏已久的疑问,说完不自觉的退了一步,懊悔失言。
迦夜愣了好一会,渐渐笑起来,有一抹自嘲。
倒没有发怒,轻轻叹了口气。
“我这样,很像妖怪吧。”
苍白的手揉了揉额头,一贯无波的声音微微起伏。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以后……别再问了。”垂下手,又是冷定如冰,仿佛那一瞬间的失态只是错觉。“那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是什么力量让一个孩子停止了成长。
步出水殿,他仍在回想迦夜那一刹的神情。
黯然,微倦,及一丝无可奈何的苍凉。
有什么东西穿透了冷淡的表相,让她呈露出难以掩饰的情绪。
没有弱点、从不失仪、冷静自制、掌控若定的面具下罕见的真实。
这一刻,他才隐约感觉到,这个大权在握的少女,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迎面走来的绿夷碧衫如水,笑容深甜。
在依教规行礼的一刻,极低的声音传入耳际。
“今日亥时,媚园清嘉阁。”
他默不作声的行过,刹那握紧了拳。
媚园,人间少有的极乐之乡。
放眼皆是绝色胭脂,娇俏迎人,花香粉黛袭来,温柔缠绵入骨。
闪开附身过来的娇胴,他直接点了清嘉阁,被貌美语甜的女僮引入一栋玲珑小阁,留下身后一路怨嗔秋波。几道回廊之后,呈现于眼中的已是雕梁画栋,曲苑白墙,颇有江南风致。
独苑多是相貌首屈一指的丽人所住,能出入的仅有教中上位之人。
女僮引至门口,知机的退下。两个着浅粉薄衫的俏婢迎上来,眼睛俱是一亮。莺声婉转的下拜,又连拉带推的将他送入内室。
屋内的丽人犹在镜前慵懒的梳头。
闻得背后有人,并不回首,自顾自的挽起乌发,斜插上一根白玉簪,素衣轻浅,黑发如墨,一截粉颈纤细怜人,未见其面,心已柔了三分。
约略感觉有些异样,却不知为何。及至丽人转过头,风致宛转的盈盈一笑,才蓦然明白。
肌肤如雪,黑眸清冷,通身除一根玉簪再无余饰,竟有三份似迦夜的眉目。只是身量较长,曼妙动人,是个风韵十足的成熟女子。
丽人见他不说话,抿嘴一笑,招呼小婢布酒置肴。
待酒菜齐备,又摒退左右,素手执壶斟满了玉杯。
“公子初来,烟容无以为敬,先饮一杯。”言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粉脸被酒气一激,漾起了两抹微红。
“你叫烟容?”
丽人嫣然一笑,尚未回答,身后已传来一声低笑。
“烟容解语,媚园无双,你连这个也没听过么。”一个男子轻捷的从窗口翻入,笑吟吟的看着他。
“九微!”他脱口轻唤。
三年不曾对面交谈,险些按捺不住心情激荡。
对方上下打量,走过来紧紧揽住他的肩,亦不禁感慨。
“三年了,才能当面叫你一声。”
眼前的九微脱去了锐气沉稳老练,又多了一种威势,再不复当年的青涩。
两人相视而笑,百种滋味浮上心头,半晌才平静下来。
烟容识趣的退至隔室抚琴,留下房间供两人密谈。
“怎么这次突然想到找我?”多年不曾会面,此次九微甚至动用了伏在媚园的暗线,必定不是为寒喧。
“近来有事,你刚回山,可能不太清楚。”九微盘腿在软垫上坐下,开门见山的谈起重点。
“什么?”
“你知道,前阵教王十分宠爱龟兹国献上的一位美人。”
“听说过,可是叫雅丽丝?”
“不错。”缓缓品着美酒,九微眼色深沉。时间的历练下,他们都不再是昔日飞扬跳脱的少年。“那个女人很不简单。”
他飞快的搜索了一下印象,隐约记得是个柔媚至极的女人。
“怎么说。”
“教王对她的话言听计从,近期下了许多出格的命令。”浓眉紧皱,九微道出详情。“她并无职位,却能插手千冥的教务,教王还许可她随意指令弑杀组的人,前几天我手下的人刚替她杀了一个仇人。”
“什么样的仇人?”
“龟兹的左大臣。”九微笑的很冷。“折了数名高手,只为博她一悦。”
“千冥紫夙如何应对?”默然片刻,他有些不能置信。
“暂时还没算计到紫夙头上,而千冥……她很聪明,在尝试讨好笼络。”
他微微动容。
“这样放纵下去……”九微替自己倒了一杯,馥郁的酒香散在室内,中人欲醉。
“你想怎么办?”
“我想探探迦夜的态度,三十六国的事务由她所辖,龟兹的事只怕要亲自善后。”
他点点头,“尚要待教王示下。”
龟兹本有定期岁贡,历来恭顺,无可挑剔之处。这次教中擅杀重臣,确实难以交待,仅派下属已不足以安抚,说不得要逼得迦夜亲往了。
“顺便查查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九微的眼中闪过一抹冷光。“我派出的暗使两个都没有回来。”
能让九微手下的精锐消失得无声无息,绝非一般人能为。
不由心中暗惊。“我记下了,可还有其他?”
“最好是……”九微不曾说破,他自是心里有数。
这样麻烦又摸不出来历的角色,及早铲除才是上佳,时间一长,必成心腹之患。
“这次她若下山,我会尽量随行。”
他举起杯,与对方重重一碰满饮而尽。芳香的美酒入喉却是凌洌,火辣辣的烧烫。
九微瞥见他的脸色,不由失笑。
“这么多年,还是喝不惯西域的烈酒?”
他摇摇头。“我素来极少饮酒。”
“好歹你现在也是教中坐控一方的人物,怎么酒都不喝。”九微谑笑,又替他满上,“跟着迦夜,可千万别学她那样冷情少欲,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连饮了几杯,或许是酒意上涌,温度高起来,他抬手制住。
“别再倒了,塞外酒烈,醉了可不好。”
拔开他的手,九微不依不饶。“难得兄弟见面,多喝几杯怎的,醉了又如何,在这里歇着便是。烟容也是一等一的美人,还委屈了你不成。”
“不必,我还是回去的好。”瞪了对方一眼,九微笑嘻嘻的全不在意,似乎又变回了昔时的促狭顽劣。
“说起来烟容可比她好多了,体贴入微,又知情识趣。你何必那么矜持。”
“你胡说什么。”他下意识的瞥了一眼隔室,琴声清扬,一直不曾断过。
“我有胡说?你为什么从不来媚园,不是顾忌她?”多年不见,九微仍是言语无忌,毒舌依旧。“不用担心,烟容知道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聪明温柔又极可人意。迦夜有什么好,冷冰冰的像雪人,还永远长不大。”
“别说得这么难听。”他有些听不过去。
看他的脸沉下来,九微倒是笑了,把玩着手中的酒杯。
“事实如此,她练功伤了经脉,估计永远都是现在的模样,你受得了?那种身段根本不算女人,抱一个没胸没臀的孩子……嗯……”
话音终止于一个软枕,不偏不倚的甩在他脸上,砸出一声闷哼。
“你怎么知道她是练功所致?”满意的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他低问。
九微揉了揉鼻子,丢过哀怨的一眼。
“紫夙说的,教王问起来迦夜自己承认了,我说她那么年幼就武功高强至此,原来是练了邪门的功夫。”
“什么样的武功?”
“谁知道,前任长老是波斯人,有些秘术教王也不清楚。”
空气静了半晌,九微再度开口。“所以我说烟容比较好,若不是趁着千冥这几天不在教中,还来不了呢。”
“千冥?”
“千冥常来清嘉阁,得不着镜花水月,望梅止渴也是好的。”九微邪邪一笑,带着男人的心照不宣,“连教王都召幸过烟容一段时间,就你死心眼。”
“教王也……”
“不错,所以她长不大未必是坏事。”九微敛了敛脸色,以防再次被袭。“以她的性子我很难想像她在教王身下婉转承欢。”
他深深吸了口气,指尖用力握住酒杯,紧得骨节发白。
“你还知道些什么。”
“关于她?”
“嗯。”
收起戏谑,九微思考了片刻。“她和你一样,都是中原人,虽然她自己不记得。”
他惊讶的抬眼,九微肯定的点头。“不觉得烟容和她有几分像?她们都是典型的南方女子。”
他一直以为是混血,天山内许多是胡汉混杂的后裔。
“十几年前,左使从敦煌附近掳来了一名容貌极美的女人,进献给教王。据说有倾国之色,还带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大概才四五岁。教王用其女的性命相挟,以一天为期逼使她就范,结果……”
他默默的听,一介弱女落入教王掌中,可以想见其下场。
九微叹息了一声。“一日之后,那女子死了。”
“死了?自尽么?”足有十余种方法教人求死不能,教中怎可能出此纰露。
“按说不可能,当时用了玉香散,应该是连抬手都很勉强。” 九微仿佛也觉得奇怪。“是被刺入胸口的烛台杀死的。”随手拔下银烛,烛座上的尖刺闪闪生寒。
“奇的是人死在床上,完全没有动过的迹象。”
“被杀?是谁?”
“教王的内殿,谁敢进去杀人。”九微摇摇头,“想来只有和那女子同处一室的幼女。”
“你是说……”他扬起眉,随即脱口否定。“怎么可能。”
“除此之外再无别人,烛台刺得很深,当场毙命,小丫头就昏倒在床边,沾了一手的血。”
“后来没问过她发生了什么?”
“怎么没问,还是教王亲自问的,结果白搭,她什么都不记得。”九微摊了摊手,过于离奇的事找不出解释。“连她是谁,有个母亲都忘了,哭都没哭一下。不会是伪装,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绝不可能骗得过教王。”
“后来见她是个美人胚子,便拟送入媚园,前任长老看她根骨不错,收去做了徒弟。再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她现在仍是什么也不记得?”静默良久,他勉强挤出问话。
“应该是,弑亲之罪忘了也好。”九微垂下眼,难得的正经。“再说想起来又如何自处,教王也容不得。”
一时愣愣得无法言声,恍惚良久,九微捶捶他的肩。
“别想了,她现在过得不错,地位超然威风八面,羡慕的人不可计数,有什么好替她难过。”
“你怎么了解这么多。”收捺住心情,他忽然想起,此类秘辛根本不可能在教中流传。
“我?”九微不正经的笑了笑,“紫夙那里听来的,她长于收集情报,况且当年她也十来岁了,有听说这件事。”
“紫夙怎会告诉你?”他狐疑的追问。
“这个……你也知道。”九微挠了挠头,环顾左右。“有些时候女人的嘴不会太紧,比如床上……”
瞪了半天,他无言以对。
“你自己小心点。”
“放心,我有分寸。”九微脸色一正,再无嬉笑之态。
“我清楚她的手段。”

13.  暗流

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已记不清。
只记得一杯接一杯的饮下去,九微天南海北的闲扯,他的脑中却始终浮着那张终年苍白淡漠的脸。
清瘦的肩,细弱的腰,深如暗夜的瞳,清冷动听的声音徘徊不去。
朦胧中有人语笑盈盈,温柔的斟满一杯又一杯,他不知不觉喝得更多。那个冷淡的,无情的,残酷多智的,永远不变的孩子似的女子,占满了所有思绪。究竟是怎样复杂的感情他不知道,只是着魔般的停不了。
看着醉倒在软座上的人,九微低低的叹息。俯身把他抱至榻上,转首冷冷的吩咐。
“好生照料,今晚的事不许吐露半句。”
烟容敛妆称是,他扫了一眼,又叹了一声,如来时一般穿窗而出,消失在深浓的夜色中。
美丽的女子合上窗扉,坐在床边凝视着熟睡的人,伸指轻抚微蹙的眉,一寸寸移过年轻俊美的脸。
“她有那么美?”
“你们都念着她,一个两个……三个……”
“连做梦……都想着她……”
近乎呓语般的声音消失了,脱去他的长衣黑靴,垂下纱帘,在炉中撒了一把宁神香。
香气散入静谧的夜,最后一丝光也随之熄灭,沉沉的黑暗湮灭了一切。
醒过来,一时弄不清所在何处。
帘幕低垂,红枕锦衾,身畔还睡着一个清婉丽人。
他蓦的坐起来,宿醉后的头痛不期而至,禁不住晃了一下。一双温软的手扶上他的额,又掀开被子起身倒了一杯温好的醒酒汤。
“公子昨夜喝多了。”
他讷讷接过玉杯,不敢看晨光下的娇容,昨日的回忆一一涌入脑中,几乎懊恼的咒出来。该死的九微,若不是他,怎会醉在此地过了一夜。
“我……可有……”他问不出来,只觉得脸渐渐发烫。
丽人掩口笑了,善解人意的提供答案。
“公子醉得太厉害,只是睡了,什么也不曾做过。”
他心里登时松下来,又觉得愧疚。
“抱歉,扰了姑娘。”
“公子说哪里话,媚园本就是寻欢之所。”纤纤玉手卷起素帘,室内渐渐亮起来。“只盼着公子能常来坐坐,烟容虽不能解愁,陪着弹琴赏曲也是好的。”
窗前的丽人长发垂肩,嫣然百媚,似一朵任君采撷的芳花。
比起遥远不可及的那个人,拥在怀中的温度才最真实,或许才这是九微安排此处会面的深意?
他一时怔忡。
水殿的清池在晨曦中映着淡淡晖光。
池面生出了薄雾,迷离氤氲,黛色朦胧,丝丝凉凉浸润着衣襟。踏过池中小桥,转入内殿,忽然定住了脚步。
回廊之畔,层层花台之上。
一个纤小的人影坐在廊下的长椅。
晨风吹拂,雪白的裙裾轻扬,伶仃而寂落,像恒定的剪影。
椅下散了一地的花,片片零落。
纤细的指尖被花汁染得鲜红,似不曾感觉人来,缓缓扯下一片噙入口中。
迦夜爱花,下令把旧时花苑所有的花都搬了过来。
她很少摘花,偶尔有食花的习惯,扯下几片品尝,这么做的时候,心情多半是不好。
走近了看,才发现裙摆早被雾气浸得透湿,不知坐了多久,黑发贴在额上,脸白得近乎透明。
“你……”
黑眸沾着雾气的微润,像透亮的宝石,幽凉。
只看了一眼,他便停住了口,不知该说什么。他们之间的距离,便是这般遥远疏离,永远摸不透迦夜在想什么。
椅子有点高,她的脚悬在空中,雪白的足轻晃,脚趾圆而小,十分秀气,尚不及成人的一掌之宽。
脚底有点泥,在柔白细腻的肌肤上分外碍眼。
不知是中了什么魔障,他鬼使神差的屈下左膝,以衣袖替她擦净,手指触到的足踝冰冷,她缩了缩,却又没有躲开,任他擦拭。
小巧的双足连着脆弱的踝,曲线优美的腿,如莹玉雕成,也如玉一般毫无热度,若非在掌中柔软平滑,便像是无生命的物件。
握了很久,脑中一片空白,冰冷的脚仿佛一点点有了温度。
蓦的掌中一空,她赤足跳下长椅,裙裾飘扬曳地。
踏过花枝凌乱,拂过方砖路面,瞬间便已走远。
只剩了落红一地,花叶狼籍,仿如清晨一梦。
迦夜行事很少踌躇,这次却不一样。
教王下令后,她殿上遵令,回来却思虑良久。一份又一份的拆看各国送来的情报,反复推敲,沉吟不决。
“你在担心什么?”
听见他的问话,她直起身,示意他合上门。
他随手掩上,心下惊疑,鲜少见她如此慎重。
“这次的时机不对。”
“什么意思?”
“龟兹目前的局势很复杂,左大臣的遇刺,绝非是雅丽丝所言的寻常家仇。” 纤指点了点散了一案的密报,“龟兹王年老,宠爱侧妃所生的小儿子,冷淡朝臣支持的长子赤术,欲废长立幼,而这也正是教王期待的走向。”
“赤术多年在军中历练,英勇果决,对岁贡早有不满,一旦由他继位,必定难以掌控,龟兹的军队训练有素,剽悍勇武,若是强行刺杀折损过大,不宜硬来。所以教中一力扶持侧妃幼子。”
幼子既不获朝臣支持,只有倒向外戚,为了巩固地位必定对魔教言听计从,如此方可排挤反对的大臣,因自保而成为教王的傀儡便指日可待,只凭指间谋划,即轻易消减一个棘手的潜在威胁,这种手段,迦夜十分娴熟。
他心下明白,口中只是淡问。
“左大臣是哪一方的人。”
“他原本立场居中,不偏不倚,所以教王才会放纵雅丽丝的请求,反正杀掉他可以警告立威,迫使一些浮摇观望的臣子作出决定。”
“但同样会刺激到保守的一方,让他们对教王更加敌视,转而支持赤术。”
“现下看来确实如此了。”迦夜冷冷一笑。“巧的是刚刚收到秘报,左大臣与姑墨国有联系,曾对龟兹大王子的军政计划多有阻挠。”
“姑墨?不是数年前曾与龟兹有过战事。”
“大概是被姑墨收买,所以刻意挚肘,甚至进言龟兹国主削减军队,褥夺赤术的军权。”
“听起来是对我们有益的人物。”他不无微讽,这般为了利益而出卖国家的内臣,迦夜向来长于利用。
“他掩饰得很好,表面上忠耿无比,仿佛全然顾虑民生为重,又是赤术的舅舅,所以深得国主信赖。”她略为遗憾,“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收买,我猜他是觉得这个外甥过于精明难以驾驭。”
“这么说这个亲舅舅死了反而对赤术有好处。”
“去掉一个家贼,又激起龟兹上下对教王的仇恨,还有充足的理由整顿军备厉兵秣马,声势上全面压倒幼弟,真是一举兼得。”她淡淡的点评,不无赞赏之态。“献上雅丽丝若是赤术的计谋,我可是一点也不意外。”
“现在去龟兹恐怕不是好时机。”
“非常……糟糕。”迦夜喃喃自语,“更有可能的是赤术把我的头挂在城上向教中宣示,永绝臣服之心。”
他微微色变,看她在房中踱步,犹疑难决。
“这次的对手,真不简单。”
“要不我去杀了他。”
迦夜抬起眼,想了一刻。“不行,此时他一定防得很严,成功的可能性不大,而且连杀重臣,激起龟兹举国同仇更难收拾。”
“那么明日上殿禀明教王,先拿下雅丽丝?”他心下知道成算不大。
“雅丽丝既敢入教,便是死间,抱有必死之心,此时又无实据,光凭推测尚不足以动教王的宠嬖,如何能开口。”
左右不行,教王又下令迦夜亲赴龟兹,此行凶险可想而知。他垂下眼,盯着案上的地图。室内一片寂静,良久,一个念头隐约浮现。
他猝然起身,迦夜不知何时来到案旁,清冷的黑眸注视着同一个目标。
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出现在唇边。
“明日下山,先去姑墨。”
“我和你同去。”
迦夜微讶的抬眼,“不用,我带六翼中的两人随行即可。”
“我去。”他罕见的坚持。
迦夜静了半晌。
“随你,吩咐他们把东西备齐一点。”

14.  夜会

姑墨本是龟兹属国。
百十年前姑墨王不甘为附庸,拥兵自守,与龟兹反目成仇。
两国多次征战互有胜负,一直持续至今。
与莎车之行不同,此次出行,行宿均已由他安排,迥异于数年前初出茅庐的无措。
迦夜照例寡言,默默的骑着骆驼跟在身后,漫漫长路上只闻驼铃叮当。
那一次清晨偶遇之后,距离仿佛更疏远了些。
一列远行的婚嫁队伍从黄沙行过,漠漠的风吹起新娘的纱巾,艳红如火,嫁衣上的银铃在日光下闪着银芒,和风一起发出破碎的轻响。
迦夜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望着那一列队伍渐行渐远,双瞳仿佛被映入了黄昏的郁色,茫然而怅惘。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堵住。
在那样残酷凶险的环境下挣扎求存,让众多垂涎的手无从染指,她究竟付出了多少代价。
明明是个踽踽独行的孩子。
孤独寂寞,却从不纵容自己寻找寄托享乐。
是什么信念让她支持下来,他想不出。
“殊影。”
“嗯?”
“江南是什么样子?”
“……很美,满城都是轻浅的绿色,铺天盖地的荷花开遍了湖面……晴雨多娇,烟柳画桥,还有长街上各色叫卖……”
闭上眼就能看见的杏花春雨,睁开眼只有绵延万里的大漠黄沙。
他忽然觉得疲倦。
迦夜也不曾再开口。
天光在跋涉中渐渐寂灭,取而代之的是灿灿星芒。
夜色中篝火跳动,熊熊的火焰烈烈扬扬,风都炙烫起来。
姑墨与龟兹的边境有一处小小的绿洲,一个小小的村落沿水而居,散落着大小屋宇,与黄沙淹然一体。方圆百里内唯一的水源便是这处荒漠中涌出的甘泉,屡屡有行客驻足补充食水。一队粗旷的西域汉子在村外卸马拢火,架起了铁枝,翻烤着从村里买来的羊,滋滋的油脂不断滴在红亮的火炭上,香气飘得极远。粗豪的笑语传开,热闹十足,甚至吸引了村中的孩子围观。
一位青年斜披大氅,硬朗英气的面庞带着微笑,默不作声的看着众人喧嚷忙碌。架上的羊肉渐渐变为金黄,执架翻烤的汉子熟练的撒上各种香料,抹上盐粒,脂香诱得人垂涎欲滴,一个十余岁的孩子不住的吞口水,忍不住扬声。
“各位大哥还是进村里去吧,这样会引来野狼的。”
几个汉子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怕什么,来了野狼正好打了剥皮,明天的份也有了。”
“大漠里的沙暴我们都不怕,还怕野狼。”
“没杀过狼的还算真男人么。”
“小子心肠倒好,可惜胆小了点。”
一言一语的戏谑,让孩子的脸越来越红,不自在极了。
一旁的青年笑着轻斥,伸手把孩子召到身边。
“多谢小兄弟,我们人太多,兄弟们又粗鲁惯了,进去反而扰了村子的安静。”
“这个季节的狼很多,上次还叼走了在外放牧的一只小羊。”孩子嗫嚅的回答,“村长都不让晚上出寨。”
“那你还跑出来?”青年笑戏。“不怕你娘骂你?”
“你们人多,又是在村口,不会有事的。”训令挡不住爱热闹的天性,孩子不好意思的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
“索普。”刚说完,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嚎叫,从黑沉沉的远方闪电一般划入耳际,瞬时一片寂静。
孩子的脸猝然惨白,嘴唇都哆嗦了。
“是野狼!”
接二连三的狼嚎一声接一声,汉子们默不作声,迅速把马牵至火边围成一圈,抽出雪亮的马刀,炯炯的目光迎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别怕,看我们杀狼。”青年站起来,仿佛面对的是一场刺激的挑战,兴奋而愉快。
狼的叫声悠长而刺耳,在空旷的大漠上传得极远,往往随着嚎叫群袭而至,凶猛残狠,奔行如风,足以令胆小者起栗。
可这群风尘仆仆的汉子却全无惧色,无须交谈已分配好了最佳攻防位置,静谧中凝神以待,只听见狼越来越近的尖号。
突而响起极锐的一声狼嚎,一位汉子露出疑惑,伏在地上侧耳听了听。
“怎么?”青年沉声喝问。
“有人。”汉子边听边答,神色诧然。“两匹马从那边来,刚才那一声是头狼下令攻击,看来目标不是这里。”
青年静默了一下,淡淡道。“他们运气可真不好。”
“是赶夜路的行客?”索普的同情战胜了恐惧,“有没有办法救救他们。”
青年摇摇头坐下。“太远,狼又多,去了只会多送几条人命。”
“可是你们有这么多人。”看起来又都很勇武。
说着说着,孩子涨红了脸,“村长说在大漠里生存不易,互相帮忙才能过得好。”
“你是个好孩子,村长说的也没错。”青年嘴上夸赞,眼中却是事不关已的冷淡。“可我不能用兄弟们的命去冒险,救毫不相干的人。都知道狼群的厉害,是他们自己不小心,没有在日落前赶到这,怨得了谁。”
孩子憋得没了词句,呆呆的望着漆黑的远方。
狼群的叫声越来越急,开头说话的汉子越来越凝肃。
“狼群乱了,看来遇上了硬点子,不知道是哪路人,竟然能同时对付这么多狼。”伏地又听了听,讶异万分。“还护住了马。”
索普听得半懂不懂,却知道对方没有死,不禁露出了欢颜。
青年的目光愕了一瞬。“你确定没听错?”
“绝不会错。”汉子肯定的回答。“马往这边来了。”
确实听得极准,没过多久,远处隐隐绰绰的出现了身影,一前一后的两匹骏马进入了视线。马上的人裹着白色的蔽巾,驱驰极快,转眼已奔至近前。
“好厉害的控马术。”竟能从狼群环伺中脱身而出。
青年不自觉的站了起来,锐利的目光盯住了马上的人。
狼在马附近跟随,伺机跃动攻击,刚一近身即像被无形的手击中,从半空跌落抽搐着死去,数量越来越少,渐渐不敢上前。及至看见猎物踏入火光笼罩内,颓然的轻呜,转了几圈,不甘心的去了。
蹄声得得趋近,终于在篝火不远处停下来。马背上的人一跃而下,轻捷的身姿令众多常年与马为伴的汉子心里喝了一采。解开围在面上的布巾,却是个剑眉星目的少年。
后面的一人平平无奇的下马,身量瘦小,犹不及西域汉子的胸膛之高。一双漆黑的眸子默默打量着火边的一群人。
“抱歉打扰了各位,实在是狼群追的太急。”少年踏前按西域的礼节致歉,清朗的声音全无半点被遇险的紧张。
火边的青年漾出一笑,目光映着火焰益加深沉。“朋友说哪里话,这般高明的身手,竟然能在野狼群中行动自如,真是令人佩服。”
到底是孩子,索普一脸崇拜的凑上去。“你们是怎么做到的?是不是杀了很多狼,要进村歇息吗?”
少年并未因对方是个孩子而轻忽。“不,我们只是路过取些水,不进村子,谢谢。”
“进去吧,村长一定当英雄一样欢迎,会准备很多东西招待你们。”索普热心的劝说,极想把刚才所见的好生在伙伴面前炫耀一番。
少年笑了笑,塞过一块银子。“能否替我们向村里买点干粮,随便什么都可以。”
索普望着手心的银块愣了一下,仰起脸点点头,飞快的跑回了村落。
远处的另一人没有走近,径自把马拴在树上,走到湖边掬水洗面,从火边只看见一个朦胧的背影。
“不介意的话一起坐吧。”青年微笑着建议。“反正都是在外的行客,也不讲究,凑和着在火边歇息一下。”
“多谢好意,我们习惯了行旅,不必麻烦了。”少年有礼的颔首,对这厢的热情相请客气而坚决的婉拒,走到湖边升起了另一堆火。
确实是老道而娴熟的取火方式,而后又从马上卸下了物件取水煮汤,在地上铺开两卷软毯,动作干净利落,熟练已极。
洗完手脸,瘦小的身形在毯子上坐下,倚着树等水开,一动不动的似已睡着。
两堆篝火遥遥相对,一堆盛大夺目,另一堆比起来小得不值一看,声息也极低,完全被粗汉的喝笑哄压。
一场意外过去,羊肉也烤得火候十足,开始了大肆吃喝,羊皮软袋装的烈酒在一双双手中传递,割肉的小刀在火光中闪亮,西域汉子的吃法是大块朵颐,纵情而尽兴。那边却是安静之极,饮食也极简单,就水咽着粗糙的干粮,并不因肉香而多望一眼。
“他们吃的什么?”青年似不经意的问晃到身边的索普,递过一块油香的肉。
“肉干和面饼。”索普挠了挠头,不懂对方为什么不升火烤现成的狼肉。
“那个人长什么样?”始终留意着小个子的人,连脸都看不清。
“是说那个小姑娘么?”索普脸有点红的笑了。“长得很好看。”
“是个小姑娘?”青年愣了愣。
“和我差不多大,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想起那张脸,孩子频频望过去,只能看见隐约的火光。“好像雪山仙女一样。”
少年、稚女、荒漠夜行……这样的身手……
青年思索片刻,提起半片烤好的羊走了过去。
“光吃干粮太难受了吧,出门就是朋友,请尝尝我们的手艺。”
少年站起来接了过去,也不推辞。
“多谢朋友,没什么可以回报,只有心意相祝了。”
青年微笑,目光掠过稍远处坐着的另一人,为对方的稚嫩所惊讶。“你们这个年纪,怎么会夜行大漠,没有其他同伴么?”
“就我们两人。”
“这样怎么放心,荒漠危险难测,又有狼群又有横匪,要去哪?或者与我们同行一段?”青年出言责备,仿佛好意的劝诫。
“我们去姑墨找舅舅,这条路是走惯了的,不必麻烦各位了。”
“你们是姑墨人?”青年的眼光打了个转,“是……兄妹?”相处的情形……并不像。
“那是我家小姐。”少年纠正。“家里出了点事,由我护送着去姑墨。”
“你们从哪里来?”
“敦煌。”少年答得很流畅。“尊驾要去?”
“我们是行走的商人,经常在各国之间转悠。”青年爽朗的一笑,又寒喧了几句,客气的告别转回了营地。
火堆旁的大汉好奇的凑近,“主上,没什么问题吧?”
“暂时看不出。”
“会不会……最近不是说那边有人来?”没说出口,都心知所指何方。
“怎么可能,要是也不会带个这么小的女孩,那不累赘么。”一名汉子否定。
“你忘了?几年前在莎车殿上杀人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据说长得相当出色。”青年冷冷的提醒。“说不定是同一个。”
同伴语塞,仍认为不可能。“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年纪又对不上。”
青年静了半晌。“明天留神看他们往哪里去,真要去姑墨也就罢了,要是往龟兹……”一抹阴狠的厉色掠过。
“往龟兹就让他们尝尝我们的手段。”众人心领神会。
“正好把那丫头捉来仔细瞧瞧,仙女到底长什么样。”
望着火边入睡的模糊身影,一阵哄笑响起,夹杂着粗俗不堪的玩笑。
左近的沙丘无声无息的滑落了一缕细尘,一双暗处的眸子微闪,悄然隐去。

15.  姑墨

不能怪手下谨慎不足。
当翌日清晨,远处的宿地已空无一人,趁夜而来的两人黎明即已出发,值夜的人叫醒了斥候跟缀其后,证实了对方确实往姑墨而去。
脚边丢着一具大漠拾回的狼尸,狼皮完好无损,死因仅是一枚小小的石子,由眼眶穿入了狼头,一击毙命。不到二十的少年,精准犀利的手法……那两个人……青年默默思索,心下涌起了层层阴霾。
倘若真是天山上的来客,去姑墨意欲何为?姑墨实力远逊于龟兹,迟早成为囊中物,即使有异动也只会带来更好的寻战借口,反而是求之不得。
久已厌倦受人箝制的境地,一旦登上王位 他绝不会给魔教半分勒索的机会。目前龟兹上下对天山怨愤非议,正是摆脱支配的绝好机遇。
只是……昨夜的一场偶然……究竟会带来什么?不欲贸然对上摸不清来历的对手,选择了监视观望,会不会是一种失误。
望着起伏连绵的沙丘,第一次有了不确定。
姑墨的国相是个中年男子。
沉稳而老练,不卑不亢的问候突然而至的魔教使者。几番客套寒喧,终于切入正题。
“敢问尊使亲至姑墨有何贵干。”
“略有小事,尚需仰仗国相大人襄助。”迦夜双手递上一封礼单,“这是敝教对姑墨的一点问候,请务必相信我们此来之诚。”
“尊使何须多礼,若是能力所及,本相自当尽力。”看着礼单上列出的种种珍宝,稳重的国相亦不禁讶异,如此重礼由魔教送出,真个是闻所未闻。
“不知是何种事端令尊使烦恼。”
一旁的粗豪男子插口,“但愿不是如龟兹国一般要取重臣的性命。”
尖锐的话语令众人色变。
“这位是狼干将军?” 迦夜淡淡的微笑,对姑墨的重臣了若指掌,并不意外有人出言不逊。“将军是性情中人,直言快语。近日听闻龟兹练军甚严,意有所指,万一战事袭疆,不知将军可有良策?”
粗壮的汉子一挺胸膛,豪气勃发。
“若是龟兹胆敢来犯,姑墨必将严阵以待,教他有来无回。”
迦夜礼貌性的笑了笑。“如此真是上佳,据闻赤术领军颇有心得,用兵诡异多变,曾与将军数度交手。今见将军胸有成竹,想来必定已摸索出应对战法?”
狼干登时语塞,脸膛涨得通红。
室中人皆知数次战事均是姑墨退败,哪还说得出大话。
国相轻咳一声,打破了尴尬。
“姑墨国小,不比龟兹之盛,尊使想来也有所闻。但国有国威,纵使力不能胜,战事临头也不会退缩,多谢尊使关切。”
“国相过谦了,姑墨慷慨勇毅坚拒龟兹之侵,本教一向佩服。”迦夜垂睫浅笑,“不过在下曾闻得流言,说姑墨今年收成不佳,又有马贼劫掠于外,往来商队皆遭洗夺,财赋大减,若是龟兹此时入侵……”
吐出的一句句话字字诛心,连国相都禁不住变了颜色。
“阁下这般话语究竟是何用意。”狼干厉声质问。“莫非是专程远道来嘲讽姑墨?”
“将军哪里话,本教历来与姑墨交好,焉有幸灾乐祸之理。”迦夜脸色一肃,关切而郑重。“赤术练兵,意图趁姑墨灾患之机入侵,借战功而赢王嗣之位,贵国尚需及早设防。”
“形势逼人,敝国也并非不知,只是……”静默了半晌,国相叹了一声。“尊使如此了解,可有良方赐教?”
对方的气势低弱下来,迦夜不疾不缓的开口。
“良方倒不敢说。龟兹之威首在赤术,若能除掉赤术兵权,断其继位之路,龟兹必定以自守为主,数年内决不会擅动刀兵,姑墨可望安亦。”
“这谁不知道,若不是赤术,怕他个鸟。”狼干忍不住说了粗话。“莫非尊使看在姑墨年年岁贡的份上,愿意为敝国去此大患?”
“两国之间,刺杀未免小气了,况且一旦激怒龟兹反而连累了贵国,迦夜万不敢当此罪人。”
她轻易推脱,狼干憋得面孔扭曲,险些破口大骂。谁不知道魔教以刺杀之风震慑西域,现在却说手段不够光明,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消除赤术之威胁,倒是借将军之力即可。”笑看狼干怒气难抑的脸,迦夜话锋忽转,众人一时呆愣,好一会国相才能言声。
“敢问尊使何意?”
十五日后。
姑墨大军集结,征伐龟兹。
大军开拔,战旗飞扬,成千上万人所组成的队伍连绵极远,刀枪阵列之间,谁也不曾注意有两个年轻的身影。
以灰色的大氅裹住了全身,迦夜策马随在大帐左右。
行军数日,终于到了龟兹姑墨交界处。
闻得异动的赤术在国境对面严阵以待,两军大营的灯火遥遥可见。甚至能听见隐约号令鸣嘀之声。
月光映着铁甲,反射着金属的冷冷寒光。
“这是我第一次参与行军,滋味倒也新鲜。”迦夜凝望着夜幕下的营地,无数的帐篷灯影摇摇,偶尔传来金柝之声,与天上繁星相映,显出异样的静。
小小的唇畔呵出朦朦的白雾,眸子星光般璀灿。他没有看营地,上前为她多加了一件披风。时近中秋,风已开始裹挟着雪意。
“殊影。”
“嗯。”
“你说,这样的手段会不会太狠?”
迦夜鲜少问出这种话,他愣了一瞬,非正面的回答。
“没有别的办法。”
无论是什么理由,教王都不会容许失败。雅丽丝是什么人无关紧要,教王也不在乎麻烦因何而起,一概丢给执政的下属去计量。高高在上的俯瞰各类勾心斗角正是上位者的乐趣之一。
不管是过去放任左右使暗斗,抑或今日纵容雅丽丝擅权,皆是教王随心游戏的棋局,没有推诿抗辩的余地,无能者自然会被毫不留情的淘汰,这些年他已经看得很清楚。
迦夜轻笑起来,泛起一抹淡嘲。“你说的对,没有别的选择。”
赤术想要一场战争,就给他这个机会。但争战的结果或许会出乎龟兹王子的预料。
“赢的人才有资格生存,不管是他们……还是我们。”
低微的活语渺不可闻,她伸出细白的指,迎接半夜翩然而落的雪,碎小的雪星停在黑发长睫,宛如梦中的玉人,不染尘烟。
战争持续了半个月。
死伤无数。
姑墨在战阵方面本就不是赫术的对手,仅是勉强苦撑。
最终开始和谈,这也是算计好的结果。
迦夜静静坐在中军大帐,等候谈判回来的狼干。未已,一身甲胄的将军带着寒气掀帘而入。
“将军此去可还顺利?”
狼干的脸色极其难看,这一点不难理解,作为一个败军之将参与和谈,本就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照你说的办了。”他粗声粗气的回答,手中的头盔抛到案上,铿然一响。“狼干是个老粗,不懂打仗就是打仗,非要搞些阴谋诡计曲里拐弯的东西。”
“微末之计,让将军见笑了。”迦夜仿佛未曾听出不满。
狼干本性粗旷,按不下意气,还是脱口。“这种下三滥的伎俩实在不上台面,要不是国相嘱咐,我……”
“将军耿直,自然看不上这种把戏。不过敌强我弱,暂请权且忍耐。”
“认输也就算了,还要看对方的脸色赔款求和。姑墨的名声丢脸到家,迟早沦为各国的笑柄。”从未有此奇辱,粗旷的将军怒意难平。
“忍一时之辱,成后世之功,将军必能斟酎长短轻重。”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就算赤术小儿张狂棘手,用这种招数也太……”狼干鄙薄的斥语。“唯有魔教才想得出。”
迦夜仍在微笑,眼神聚如针刺。
“将军此言差矣,赤术以士卒充作马贼侵扰姑墨的手段,可是连迦夜也自叹弗如。”
“你是说那马贼是龟兹所为?”环眼瞪如铜铃,呆了片刻,不置信的干笑起来。“何以见得,休要信口开河。”
“其行如电,其迹如迷,飘忽莫测,追之不及。”迦夜冷冷的扬眉,“在将军看来像普通贼人么?”
“也不能就此证明是龟兹所为。”狼干惊疑不定。
“姑墨精锐部队屡次清剿均一无所获的马贼,所做的一切都旨在阻断入城商旅,且甘冒奇险仅在特定的地域活动,将军就不曾怀疑过缘由?恐怕国相心中也有疑虑,苦无据不便擅言罢了。”
纤白的手紧了紧披风,临出门前又回首,清冷的语声不掩讽意。“兵者诡道,战阵未开先出杀着,沙场多年,将军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
朔风卷着雪袭入帐内。
瞪着摇摆晃动的帐帘,威猛的将军愣在当堂。

16.  清歌

回到居住的营帐,迦夜卸下厚重的披风,着手收拾行装。
“现在就走?”他默默的置拢物件,打点包袱。
“时间紧迫,得赶去龟兹督办细节。”
“是否告诉狼干那批马贼补充食水的地点?”
“以你之见?”她没有正面回答,随口反问。
“还是算了,那批人令行禁止,训练有素,狼干对付不了。”
他清楚的记得,那些大汉的打扮像寻常商队,却剽悍勇猛,警惕极强,起行坐立皆有武夫的利落。若不是行往姑墨,一定会遇上对方的截杀。“我查过他们的马,修剪和行囊绑扎的手法与龟兹人如出一辄,必定是军队改扮。过来攀谈的是首领,所有人都在看他眼色行事,分羊的时候把羊脸和最好的部分给了他。”
“你倒探得很细。”迦夜淡笑一下,略为称许。
那个年青人气质尊贵,行事谨细,必定是龟兹上层人物。有这样的人率队劫掠,岂是庸常的主帅所能应付。
“本来我还未能确定是赤术的暗策,直到恰好撞见。” 她摇了摇头。“凭狼干的脑子,再过一百年也赢不了。”
“赤术的计谋倒是很有效,加上天灾,姑墨简直焦头烂额。”
“天灾。”她轻哼一声,合上玉匣,将读后的情报一一烧掉。“那算什么天灾,说来同样是人祸。”
他一时错愕。“这是刚才密报里写的?”
“发生的时间有些怪异,我让密使详细的探查了一番。”迦夜简单的归略。“姑墨本以胡麻为主要种植,此地的气候适宜生长,产量甚丰,成色也冠于西域诸国之上,商客云集多为于此。这两年忽然出现了许多疏勒商人,重金求购石榴,说是贩往中原可获数倍暴利。百姓纷纷改种,斥重资购入石榴种子。及至收成,求购者绝迹无踪,大批石榴无人采买白白烂掉,无数人因此穷厄困顿,一厥不振,举国生计急剧恶化,各处乱象频生。”
言毕,她冷笑了一声。“看来是寻常商贩之事,却关乎大局成败。战事未起之时令敌自困,若真是赤术继掌大权,不出数年,姑墨万无幸理。”
“龟兹与疏勒何时达成了联盟。”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静静的看着信纸一点点化为灰烬,火苗低弱下去。“几度事件都与疏勒有关,将来必成大患。”
“想是两国达成了协议,合力瓜分姑墨。”
“以疏勒切入的程度来看,大抵如此。”
“国相大概也猜出了端倪。”
“猜出又如何。”迦夜轻嗤一声。“难道还能指望那个有勇无谋的将军主动出击?若非我们替他谋划,早就一败涂地。”
数日内几度压下了狼干出击挑战的冲动,改以利用地形迂回拖延为主。否则在赤术的百般诱战下,这位好战的将军不上当才是奇迹。
“国相也是无能为力,谁教外戚势大,国主唯亲是用。”他并无多少同情。“要不是我们上门献策鼓动,姑墨哪有勇气挑起战事。”就连这回十拿九稳的战策,都是以重金贿赂后宫及内侍才得以说服国主,当然,其间还加上了魔教的煞名威慑之力。
“这次算是姑墨运气好,否则赤术踏着他们的尸骨登上龟兹王位已成定局。”她摊开五指,凝视着掌心的纹路,“只怪他野心太盛,羽翼未丰时主动招惹了教王。”
背起行囊,他低声征询。“走前可需知会狼干?”
“没必要。”迦夜抬起头,黑眸在跳动的营火中闪闪生光。
“局已经布好,我们只剩收场。”
轻装简骑的两人悄然离营,策马奔向龟兹。
谨慎的绕过双方大营,避过了哨兵斥候,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当晨光透出天际,奔驰了一夜的两人缓下丝辔。天空似隐约浮了一层厚厚的灰,日色昏黄,迥异于往日的清朗。
迦夜仰首探望良久,脸色越来越沉重。马儿也似感受到不详,不停的喷鼻,浮燥难安。奇异的天象令人纠结,他凝望了一阵,脑中闪出一种可能,不由神色剧变。
俩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的打马狂奔。
健马四蹄腾空,拼尽了全力飞驰,口角涌出了白沫,终于在剧变来临前夕闯进了一处遗弃的废墟。
远处的天际腾起一股细细的黄沙,天地变成了一片暗黄。
废墟周围有枯死的树林,或许曾是个小小的绿州,现在已化为一片砂黄。房屋还算坚固,小半都埋在了黄沙以下,马也被牵了进来,在恐怖的异象中不断发抖,浑身湿淋淋的喘气,大漠中令人恐惧的沙暴渐渐显示出威力。
风厮吼起来,卷起了漫天的沙尘,凄厉而尖锐,像是恶魔的呼号。大地在颤动,小小的屋宇仿佛抵不住重压,入口不断有沙粒卷入,不久已积成小堆。四周漆黑如墨,俩人背抵着风吹不到的墙壁,静静的等灾患过去。
风一直刮。
他站起身,从隔室压塌的一角房梁上截下一段木头,劈成细柴引火,温暖的火苗跳动了几下,室内终于有了光。迦夜从马上翻出薄毯,掷给他简单的食水,就着火光默默吞咽。生死一线的紧张感过去,剩下无边的疲惫。
一天一夜之后,呼啸的厉风逐步停息。天空湛蓝而晴朗,没有一丝云彩。周围的沙丘完全换了形状,全凭着经验寻找方位。
马死了一匹,为了抢救剩下的马,又用掉了储备的食水,不得不被迫折返补充水源。
荒漠里唯一的马。
僵立了很久,迦夜终于翻身上马,揽住他的腰。
身后的重量很轻,几乎不觉。清冷的香气在鼻端萦绕不去。
近在咫尺的距离,仿佛可以感觉到呼吸拂动,他不自觉的挺直,背心微微发烫。
浪费了数日,不过走了百里。
眼前出现了村庄的轮廓。
他策马驰近,身后的迦夜被挡住看不见景象,突然开口。
“前方有血腥气。”
飘来的风中挟着浓重的血腥,村子空前的寂静,他一手执剑,小心的驱近。
一具具倒伏的人体横七竖八,在屋内,窗沿,井边,大路……放眼望去,竟无一个活人。
鲜血干涸成紫黑色,残破的幌子在风中飘荡。焚烧过后的村庄满目疮痍,历历死者相摞。
粗劣的衣料,恐惧的神情,普通的村民遇袭时的仓惶显而易见,随处可见妇女被撕开衣服凌辱后的惨景,巨大而翻裂的创口昭示出无情的屠杀。
默默牵马走在遍地狼籍中,脚下踢到了一面软软的战旗。姑墨国的标志赫然入目,火焰般炙痛了双眼。
龟兹边境的小村落,不可避免的被战事牵累。在姑默大军未曾后撤的时期,这里成为了劫掠对象之一。
迦夜的脸很白,没有一丝表情,黑瞳如墨一般深晦。
是他们挑起的战争,他们的罪。
无法回避的罪衍赤裸裸的呈现。
不容逃遁。
死一般的寂静,唯有身畔的骏马哧哧呼气。
村落的正中是屠杀最集中的地方。
一个十余岁的孩子跪在尸体堆中僵硬如石。呼吸仍在,痴呆若木偶,被惨剧吓得神智崩溃。这张脸曾经羞怯的笑,递过面饼和肉干,朴实的退回多余的银子。
整个村子,唯一剩下的人。怕也活不了多久。
看了一眼他做出判断。这类丧失神智的人在战奴营并不罕见,瞬间刺激过大,很难回复正常,多发生在初入营的新人身上。
迦夜从身边走过,一步步接近那个木立不动的孩子。
他的心一紧,剧烈的跳起来,待要脱口让她止步,已经来不及。
一只小小的,白生生的手举起来。
蒙住了孩子的眼睛。
静得令人窒息的村庄,忽然有歌声响起。
清越的歌声穿透了一切。
如泉水漱过玉石,在山林草泽奔流;如枯骨下长满了芳草,开出了摇曳的春花;如云开雾散,雨过天青;如冰消雪融,大地重归;如藤曼蜿延,援引向上,绽出新生的嫩芽。如世间一切不可言说,无可挽回的事物消逝轮回,生生不息。
道尽了生之欢悦,死之静穆。
安抚着亡者的灵魂,平复着生者的哀凄。
奇异的曲调,陌生的歌谣,听不懂字句,却温暖得让人落泪。
歌声在废墟中回荡,散播四方。
许久,低低的啜泣响起,渐渐大起来。
痴立的孩子号啕痛哭,大滴大滴的眼泪自迦夜的掌中淌下,滚落尘埃。倾尽了所有痛苦,从混沌无觉中复苏。
从未听过迦夜唱歌。可当她合上双眼,歌声便如洗净灵魂的素手抚过心头。
长睫微阖,眉目低垂。黑发披落双颊,苍白的素颜静如祭者。
他愣愣的望着她,中止了一切思维。
歌声持续了很久,直到哭声逐渐低落。
迦夜睁开眼,幽黑的眸子望向他的身后。
一列剽悍的战队不知何时出现,马上的士兵呆呆的看着两人。领头的青年英挺锐气,一身甲胄,极是眼熟,惊异的目光不曾离开过迦夜。
他悄悄握住剑柄。
龟兹骑兵的盔甲锃亮,在日影中不容错辩。
放开了捂在孩子眼上的手,迦夜默默的看了片刻,转身离开了尸骸狼籍的村庄。多数人的视线仍在跟着她,有三两个人下马检视着孩子的情况,他在远处回望,无形的松了口气。

17.  蜚语

离开了村庄,迦夜一直沉默。
唯一幸存的孩子,交到了同族人手中,应该无恙。
那一村人,与被他们亲手所杀并无二致。
纸上筹划,精密计量,现实中化为鲜活的人命,毁灭的村落。
假如他们不曾干预,相似的场景或许会出现在姑墨。赤术同样不会对敌人有任何怜悯。但这样的理由,无法自赎。
只为了冰冷的利益,让无辜者鲜血横流。
他想在恶魔掌中生存下来,却让自己也变成了恶魔。
日夜兼程的踏入龟兹,自鄙自厌的感觉挥之不去,充斥着每一根神经。
迦夜秘密召见了驻留龟兹的魔教暗探,公布了策动细节。
局势,渐渐朝着他们预设的方向转变。
三日内,谣言四起,传闻赤术王子为了夺嗣与姑墨人勾结。
五日内,风传姑墨的破格出击和无能战败别有隐情。
七日内,王廷爆出秘闻,在阵前督战的近臣快马传回了赤术与姑墨勾结的密信。
十日内,龟兹王下令查抄被刺身亡的左大臣私宅,找到了与姑墨往来的铁证。
十二日,赤术回国,迎接他的是百姓的唾骂和龟兹王的震怒。
辉煌骄人的战绩被视为处心积虑的诡谋。
人们似乎忘了他过去的功勋,都在私下传议他让亲舅私通姑墨,蓄谋夺嫡,以便独揽军权,阵前媾合。
数日之间,呼声极高的王子身败名裂,百口莫辩。
人心的天平全数倾向了他的兄弟,侧妃所出的幼子。
迦夜淡抿着茶。
听着茶肆里的平民口沫横飞的鄙责赤术,市井里充盈着期盼国王重责王子的快意。
“殊影,你看。”她的声音仍然平淡。
“毁掉一个人的名誉,是多么容易。”
“赤术永远失去了名正言顺继位的可能。”他并不愉快的道出结果,这本是他们多方筹划的场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真残忍,对不对。”她一根根屈起手指,像在梳理心底的情绪。“没有别的选择,你知,我知。”
他紧紧抿住唇,不发一语。
是的,他没有别的选择,可是她有。
她本可以离开魔教,放弃为虎作伥的生活,像绯钦一样远扬,何处不可留。偏偏自甘陷于污淖,他始终难以理解。
“人轻信、愚昧、嗜血、冲动。”她轻轻吐出话语,眼睛仍望着街市。“发现一个英雄与自己所预期的不同,便愤然作色,欲除之而后快,沉浸在被骗的愤怒中无法释怀,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
“我不过是伪造了一封密信,由狼干传给了倒向侧妃的近臣,其他的,都是真实。”
交战是真,和谈是真,赤术的舅舅通敌是真,然而这些真实加在一起,混以别有用心的说辞,有意无意的模糊,诱导出的答案足以毁掉一个人。
流言令智者迷惑,愚者深信,在高涨的惩戒之声前,谁还有勇气与众人相悖,去探究不一样的真相。
她轻轻叹了口气,近乎厌倦。
“明天我们谒见龟兹王。”
既然被杀的左大臣是通敌叛臣,重要性自然也大大降低。强硬派的赤术倒台,侧妃及小王子的地位瞬时倍增,与教中继续交好便成为龟兹首选。
大门,再度打开。
以无数的生命为代价。
谒见十分顺利。
伴在龟兹王身边的侧妃笑容灿烂,紧抱着怀中的幼子。
小王子不过八岁,蒙懂天真,赖在母亲身上撒娇作痴。
一枚再适合不过的棋子,供教王将强大的龟兹操控自如。
迦夜执礼如仪,将致歉与交好之意表现的得体大方。谒见完毕,他们随着内侍的引导走出。
稍后即可回转天山,迦夜仿佛也放松了一点。
廊前走过几个步履匆匆的人,忽然在看见她的一瞬定住。
“你是……”
“禀大王子殿下,此乃魔教尊使,刚刚见过陛下。”内侍恭敬的回报,眼中却满是对图谋篡位者的不屑。
“魔教……尊使……?”
“魔教……”
“……魔教……”
男子喃喃的反复念诵,声音渐渐喑哑。
“……原来……如此……”
听着越来越奇异的话语,他心头剧震。
谁会想到。
马队的首领,那个英挺深沉的青年,竟然是赤术王子。
迦夜的脸白如纸,姿势不易觉察的变换了下,他知道她已在全神戒备。
“你是魔教的使者。”赤术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直直的盯着迦夜,瞳孔仿佛在燃烧。“尊使前日在战境出现,又匆匆赶至龟兹。”
“想来真是一路辛苦。”男子的话里有浓浓的讥讽。额上青筋隐现,极力抑制住杀人的冲动,俯身逼视着瘦小的女孩。
“为了我赤术一人,何其有幸。”
“王子……过谦了。”迦夜镇定下来,回望对方。“早闻殿下是龟兹栋梁,本教怎敢小视。”
男子蓦然爆出一阵大笑,无限愤怒不甘。惊得内侍都退开了几步,
“好一个魔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西域诸国尽在掌中,委实令赤术叹服,败在这样的对手之下,夫复何言。”
“殿下豪迈慷慨,迦夜佩服。”她毫无表情的说着客套辞令。
“那个孩子?也是你的计谋之一?”
静了许久,迦夜极慢的回答。“那是村里的幸存者,与本教无关,殿下一查即知。”
“能得到尊使垂注,怎会是无关之人,赤术确该仔细彻查。”
苍白的脸激红,她挺直背脊仰视,第一次呈现出如刀的尖锐。
“那孩子是龟兹人,我仅是路过。殿下若是男人,就别拿自己的同族来惩敌。”
男子瞬间失去了理智,低吼一声,手指已将扼住细颈。
一线寒光闪过,而后才有出鞘的轻响。
赤术踉跄退后,颊上一道伤口缓缓渗出鲜血,一直不言不动的俊美少年执剑护在迦夜身前,冷冷的看着他。
“请殿下冷静,勿要失了礼数。”冰寒的话语隐然威胁。
身后的女孩眉目都不曾动一下,淡淡的瞥了一眼径自而去。
对峙了半晌,少年收剑紧随其后,留下各色异样的目光。
“是我失算了。”拢起宽袖,迦夜秀眉紧蹙。
“赤术知道也改变不了什么。”他静默了半晌。“那个孩子的命运不是我们所能掌握。”
就算时光倒流又能如何。
带回天山?只会让战奴营里多一条冤魂。留在村落?根本不可能存活。迦夜当时已经做了最好的选择……如果那个人不是赤术,如果不是出宫时乍然遇见,让身处困境的王子瞬间想通了事情的因果……
她深深的叹息。不知到底算什么样的运气,竟然三度遇上了此行暗算的目标。
“或许我不该激怒他。”
“与此无关。”
“说的对,他想杀我可不是因为那一句话。”
是对她所做的林林总总,无法控制的恨意,从心高气傲的王室骄子变为卖国谋利的罪人,千夫所指,万人斥骂,唾手可得的一切化为梦幻泡影,怎可能不恨。
风有些冷,她抱紧了双臂。
“收拾东西吧,明日回教。”
“龟兹王的宴请安排和官员会面?”他并不意外。
“推了它。”迦夜意兴阑珊。“随你找什么借口。”
“赤术未必会善罢甘休。”
她点点头,认同他的推断。“肯定安排人在路上截杀。”
“等一阵再走会较为稳妥,不出十日,龟兹王自会剥其军权,禁足于宫内。”短期回程遇袭的可能性太大,他不甚赞同。
“不错,可惜我不想拖延。”迦夜垂下睫,掩住了眸光,“必须尽快出发,赶回天山。”
“未免冒险。”
“势在必行。”
“理由是?”迦夜的意志相当坚决,他疑惑不解。
“出行时间比我预计的长得多,雅丽丝在教内,还是早日回山的好。”沉默半晌,她给了个答案。
“她……”不用问,这般暗间落入教王手中,必定是凄惨无比。教中有千百种方法让人生不如死。
大概是想到了同一处,迦夜也不再出声。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唯一庆幸的不过是今日尚安,孰知明日如何。

18.  入彀

眨了眨眼,平时轻而易举的动作变得十分艰难。
额角抽痛,连带身体沉重无比。
勉强睁开眼,一切变得忽近忽远,模糊不已,良久才转为清晰的影像。
阴暗的室内,壁上的油灯映出微弱的光,随着火苗跳跃明灭不定。
四壁都是坚硬的巨石所砌,中间生有一个半人高的火盆,炭火正炽,插着几根粗励的铁条,墙上挂着数种刑具,也许是年久,沾着不少脏污,颜色暗沉。
一个小小的身影被悬吊在空中,零乱的长发散落下来,一动不动。
那是……迦夜!
一念及此,立刻想跳起来,手脚立时拉紧。冰冷的镣铐锁住了四肢,将他固定在室内一角。手足挣动之际完全使不出力,只听见铁链拖动的哗响。
他大口喘息,回忆着此前的印象。
明明……一切都很顺利,怎么会突然至此。
龟兹国主的侧妃,密召他们入宫。迦夜虽不耐,仍是随着宣召的马车去了。
内侍将他们引至一间极安静的花厅。
侧妃迟迟未至,迦夜刚抿了半口茶,猝然色变。
“走!”
腾身而起的时候已来不及。
轧轧的机构声忽起,门窗瞬时落下了坚厚的铁板,封闭了所有出入的途径。迦夜的短剑仅在板上留下了一道浅痕。
他展动身形,飞上横梁,彩绘精描的藻井下居然是精钢为顶,看似普通的粉壁内里是极厚的青石,门窗闭锁,便成了一个坚固无比的牢笼。
“百炼钢,销金石……”
连连斩了几剑,除了印痕略深以外徒劳无功,迦夜恨恨的低咒。
“好一个赤术。”
敢冒大不韪在深宫里直接下手,看来是完全不顾后果。明知无用,他仍提起摊在一旁的内侍逼问。“机关在哪里!”
内侍抖成一团,脸如土色,只听见牙齿嗑嗑直响。
“说!”
雪亮的长剑架在颈上,割破了一层浮皮,内侍勉强挤出声音。
“回……回……尊使……小……小人不知……”
“说清楚!”
“此……此地……此地只能从外部打开……小人……实在……”
“这是什么地方。”确定没有出路,迦夜趋近冷冷的探问。
“……这……这里……恐怕……恐怕是先代……国主擒凶平乱的……困龙阁……小人……小人也不清楚,只是受命……带二位尊使过来……等候……”感觉喉间的压力越来越重,寒气逼人,内侍抖如筛糠,眼泪霎时流下来,若不是被拎着,必定已瘫在地上。
百余年前的龟兹前曾有一名位高权重的武将,作恶多端,擅杀朝臣,因其执掌兵权又膂力过人,国主都奈何不得。最终采纳了谋士的建议,趁其领兵在外,以秘法打造了一座绝境之室,方才将其诱入擒下处死。此后因其室空悬无用,多年来传闻已被废弃拆解,成为王室密辛,来往内侍近卫无数,谁也不曾想到一间普通花厅藏有这般玄机。
听完了内侍语不成声的讲述,两人对望一眼,俱看到了绝望之色。
寂静的室内,只听见内侍的抽泣。
他的手心遍布冷汗,迦夜强自镇定下来思索了半晌,忽然扬声。
“赤术。”
“我知道你在听。”
“你想报复,就当面划下道,要杀要剐我都接着。”
“堂堂一国王子,连出头露面的勇气都没有?”
“别让我小瞧了你们龟兹人。”
话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一切静得可怕。
没过多久,忽然有咝咝的声音传出,有如无形的溪流蜒伸,鼻端闻到一股奇异的甜香。屏息良久全无动静,龟息法也有其局限,眼神渐渐焕散起来,不可遏制的坠入沉沉的黑暗。
再度醒来,即已如此。
长发动了一下,迦夜也醒了过来,用了一点时间确定自己的处境。
粗重的铁链自腰间缚住了双臂,将整个人吊在半空,束缚的气血不畅,素白的脸涨红,乍看倒像是女儿羞涩之态。
这个姿势要比他难受得多。
迦夜一语不发,不知吊了多久,终于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她抬起脸,迅速丢过一个眼色。
走进来的果然是赤术。
脸上犹挂着微笑,看上去心情极佳。身后的几个侍从自动散开,将壁上的灯拔得通明。
“此间密室专为尊使所设,可觉尚好?”
迦夜没有回答,赤术踱至她跟前,殷勤探问。
“可是有些头痛?青珈散的药力是重了些,敝国不擅武力,若非如此怕留不住尊使。”
“青珈散……”迦夜的声音微沙,异于平日的清冷。“殿下真是看得起,居然用了这么珍贵的药。”
“对魔教的专使,自然不能吝啬。”赤术看着她的脸,相当愉悦。“虽说青珈散足以让人散功乏力,但对你……我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心如罗刹笑杀人……四使中专掌三十六国的雪使,迦夜。”
他一字字揭破,扬眉冷问。“你可还记得此人?”
迦夜抬首看了看他所指的一名护卫,眼皮蓦的一跳。
“沙瓦里?”
“想不到雪使还记得自己曾经杀过的人。”赤术轻轻鼓掌。“听说你因莎车一役荣升四使之列,容貌竟分毫未变,倒真像妖魔之身。劳动雪使下山的机会寥寥无已,赤术实在荣幸之至。”
她的脸微微发青,却没有问。
满目仇恨的人踏前一步,言语充满了怨毒,恨不得将她拆解入腹。
“当年在我面前一剑斩下了他的头,可曾想过你也有今天。”男人狠狠的咒骂,“像你这样的妖魔,不用困龙牢如何擒得住。”
“你……是他的兄弟?”
“我是沙瓦那,他是我孪生兄长,我们一同出使莎车,却……”男人恨恨的咬住了牙,咯咯直响。殿前的一幕有如恶梦,数年来无日惑忘。
“难得请到上位魔使,该如何款待?”赤术不无恶意的挑问。“把你的头呈给天山?出师未捷身先死,教王想必也会意外吧。”
“殿下果真不为将来考虑?”腰间勒得太紧,她呼吸不畅,嘴唇微微泛紫。
“将来?我以为尊使已经替我解决了一切。”
“我不过是断了一时之路,殿下要自己葬送一世之路么。”
“恕我愚昧。”他很有耐心的询问。“以你所为,难道我尚有前途可言?”
她低低的喘了几口气。
“你杀了我,魔教自有更厉害的人接手。丧使之仇岂容善了,殿下不顾惜自己,难道也不为陛下想想?”
“眼下身背污名成为众矢之的,仅是过眼云烟,以殿下的地位声势绝不致死。忍过一时,事后寻机与疏勒交好借兵,不出几年即可吞并姑墨,再逼使狼干道出教中设局,洗脱冤屈,龟兹的王位便成囊中之物……”
密室静如墓穴,细弱的声音低诉,久悬让气息不稳,时而杂着轻喘。惊心动魄的王权翻覆被她说来易如反掌。“我不过阻隔数年,殿下若是激于义愤处置失当,必自酿终身之憾。”
静了半晌,赤术若有所思,看她的目光也变了些。
“果然是智计百出,输在你手上倒也不冤。”
“殿下若是只为解气,重笞迦夜也无妨,迦夜自知有愧于殿下受之无怨,但若是毁形伤骸绝命于龟兹……恐怕是铜兵铁阵也难挡教王敕令。”
“好心计,好辞锋。”他颔首赞赏,剑眉微轩。“前一刻我还恨不能将你挫骨扬灰,现下却心有戚戚,一介女子能有如此本领,我还是首见。”
听着夸奖,她的心却沉了下去。
赤术深沉多智,这些道理,他冷静下来必能想到。但在内苑使困龙阁擅捕魔教使者,无异于往龟兹王的怒火上添了一桶沸油,事发后下场堪虞。换成一不做二不休的毁尸灭迹倒来得更合算。言语能打动他的毕竟有限。

19.  报复

“像你这样的人,杀了确实有点可惜。”他挑起秀小的下颔,观察着她的脸,粗糙的指肚微微摩过粉颊,停在柔嫩的唇。
“我改变主意了,不杀你,留在身边做女奴如何。”
她极力忍住别开脸的欲望。“只怕殿下消受不起。”
“那倒是。”他没有发怒,认同的点点头。“纵然拔了刺还是太危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了我的命。”
“杀之不详。可你害我至此,总得给点惩罚。”他踱开几步,拾起丢在一旁的短剑,剑在暗室仍泛着清光,寒意侵人。
伸指一弹,轻亮的龙吟在密室回荡,久久不绝。
“用你的剑在脸上刻点记号,可好?”寒芒逼至眉睫,剑锋缓缓的自额际比过。
“能令殿下消气,随意刻划又有何妨。”迦夜镇定如常,对咫尺间的威胁全不在意。
“雪使当真不为所动?我都觉得如此容颜毁了甚是可惜。”倒不是说笑,赤术的眼中确有惋惜之意,剑却直直划落下来。
颊上寒气一凛,迦夜眼睛都没眨一下。
“殿下!”
再忍不住,顾不得迦夜的禁令,被缚在壁角的少年扬声,止住了赤术的手。
“密信是我所拟,字迹是我所摹,印章也是我仿制刻好。殿下若要惩处,我首当其冲,甘愿承受,勿要对一介女流动刑。”
“殊影!”虽是厉喝,却因气息衰竭而减了力道,迦夜禁不住呛咳起来。
赤术走到他身前,剑尖托起下颔,直指咽喉。
“你不说我还真是忘了昨日的一剑之仇。”唇边泛起一丝冷笑,脚狠狠踩住右手腕,几乎听到骨头裂响。
冷汗瞬时从额上渗出,少年苍白了脸一语不发。
“原来那封密信是你所造,我该怎么赏你?”
话音未落,剑尖叮的一响,清亮的剑身透过掌心深深刺入地面,生生将右手钉在了地上。
一阵咳呛过后,迦夜终于能开口说话。
“殿下实在是……失当,他是我的影卫,凡事都听命于我,仅仅是一具傀儡……不责其主反责其奴,便是殿下的处事之道么?”
赤术略为诧异,“你对这个奴仆倒是挺回护,莫非他的命比你的脸更重要?”看少年忍痛挣扎着要说话,一脚踢上了麻哑二穴。
殊影无法出言,她倒是微微放下了心。
“迦夜……整日刀头舔血,生死荣辱早置之度外,若是能平息殿下怒火,区区皮相何足挂齿。”
“雪使言辞大方,且容我试试是否真个如此。”他邪邪一笑,从侍从手中取过长鞭,随手一展,鞭影刷的自她身边掠过,扯下了一缕黑发。
迦夜神色不动。“久闻龟兹人擅马术,殿下果然好鞭法。”
“我也知道怎样的鞭打足以令人只求速死。”取过鞭梢带回的黑发,他在指际把玩,轻嗅着发香。“若你肯唱歌,我可以不用那种方法。”
一阙歌迷失了心神,让他一错再错,无意中放过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尽管恨极,却不自主的一再回想天籁般的清音,梦萦难忘。
“迦夜只会杀人,何必强人所难。”
“那日废墟里的歌,我想再听一遍。”
“殿下说笑了,那是亡者之歌,怎能为生者而唱。”
“我要听。”他挑起眉,一字一句。
“恕难从命。”她连敷衍都懒了,干脆垂下眼。
赤术被激起了怒火,再不留手,一鞭接一鞭的抽下来。
十余鞭之后,白衣已被抽得破碎,渐渐浸出鲜血。
迦夜一声不吭,鞭子抽得更凶。
所有人看着长鞭呼啸,她无法控制的轻颤,痛得冷汗滚落了衣襟。
“……殿下……”鞭影的间隙,她出言轻唤。
赤术停下手,冷酷而无情。“想求饶了?”
迦夜垂着头,汗和血一滴滴坠落地面。
“只是……想请……殿下把我放下来再打。”喑弱的声音有气无力。“铁索勒得太紧……再吊下去,恐怕殿下还未解气,我已经死了。”
静窒了半晌,赤术忽然笑起来,目光奇异。
“好,我如你所愿。”
“殿下!”沙瓦那不甚赞同。“此女狡诈阴毒,莫要中了诡计。”
“你不是说中了青珈散的人武功尽失,连幼童都不如?怕什么。”
“话虽如此,还是以吊起来稳妥……”赤术挥挥手,打住了他的话头。
“不用再说,我有分寸,放她下来。”
铁链叮呤连响,机械转动,她被缓缓放落地面,小小的身子在地上蜷成一团。两个侍卫过来解掉了绑在腰臂的铁索。
尽管痛楚依旧,呼吸慢慢顺畅起来,她动了动几乎僵掉的手指,还好尚有反应。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赤术的脸在火光下阴晴不定,竟似有些遗憾。“若非手段过于阴险毒辣,为虎作伥,以你的才智做一国夫人又有何难。”
“阴险毒辣?”她忍不住低笑,又痛得咝咝抽冷气。“别人尚可如此指责,殿下……”
“我又如何。”
“与疏勒合谋骗姑墨国民遍植石榴,人为制造灾患;谴马队劫掠于外,断其商道行旅;以美人之计送入死间;借魔教之手诛灭亲舅;独揽兵权,攻姑墨而为王位铺路……殿下谋略之深,迦夜自愧不如。”
“非常之事用非常手段,休将殿下与你相提并论。”沙瓦那怒喝,提起黑发重重掴了一记耳光,半边脸颊瞬时麻木。
脆响过后,雪白的肌肤浮出深红的指印,脸很小,指印足足占了半张脸。
舔了舔创破的嘴角,迦夜语气依旧,黑瞳不掩讥讽。
“我杀人,不过是为了自己生存;殿下杀人却是因着野心权欲。死在我手下的可说无辜,死在殿下手中的就罪有应得?战事一开,你所杀的何止百倍于我。”
“好……说的好。”
赤术俯下身,替她擦去唇际的血,目光沉沉。
“我有相惜之意,怎奈各有襟怀,若是你能从沙瓦那手中撑下来,我再领教你的利齿。”
言毕,他站起身,转向一旁的男子。
“我答应过把人交给你处置,现在她是你的了。”微一迟疑,他又附在耳畔加了一句。“留下她的命,我还有用。”
“多谢殿下。”男子的眼一瞬间红起来,犹如野兽。
赤术扫了一眼地上的女孩,咽下话语,转身出室。
并无报复的快意,倒有些难以言说的惋惜。
思及现状,眼神又冷下来,隐约的一丝不忍转眼被寒风吹散。

20.  翻覆

室内静得可怕。
沙瓦那用足尖挑起她的脸,俯瞰着全身被冷汗浸透的女孩。
“你还有什么话说?”
迦夜摇摇头,似已下定决心不浪费半分力气。
“尊贵高傲的雪使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他啧啧称奇,环视周围的侍卫。“列位说说怎么侍候她。”
几名男子哄笑起来,猥亵的笑容说不出的暧昧。
“我倒是想……端看沙瓦那大人成不成全。”离得最近的侍卫开口,毫不掩饰的流露出淫意。
“不嫌小了点?”沙瓦那闲闲的调侃。
“脸蛋好就行,还没玩过这么标致的妞。”另一个侍卫走近,放肆的打量,仿佛地下的人已经全然赤裸。
“天山上的雪使,你们不怕?”
一瞬间的犹豫,又被急色占满心头。
“谁会知道,殿下难道还会让她活着出去么。”众人哗然而笑,沙瓦那也笑起来,性急的侍卫开始动手去撕扯迦夜的衣服。
他抱臂冷眼旁观,“等等,你们不嫌脏么,她身上可都是血。”
“依大人的意思?”听出他别有用意,一名侍卫止住了同伴的猴急。
“看雪使一身血一身汗,多么难看,何不弄桶盐水给她洗一洗?”
侍卫们面面相觑,这样重的鞭伤,盐水一激只怕得去半条命。愣了片刻,沙瓦那阴恻恻的开口。
“列位心疼了?”
“就按大人说的办。”领头的侍卫赶紧指挥同伴依令行事。
顷刻,一桶温热的盐水便已备好。
迦夜一直不曾说话,紧紧的蜷伏在地面。
当整桶水泼上身,终是忍不住痛得打滚。
盐水混着血从身上淌下来,密室中只听见翻滚的声响。她缩成一团,像是抑不住痉挛,大口大口吸气,痛到极处却没有半点声音。黑发湿漉漉的贴在颊上,脸上全是水,惨白如霜。
良久才停止滚动,身子不停的颤抖。
沙瓦那一脚踩住她,残忍而快意。
“滋味如何?可抵得过你一刀斩人头?”
迦夜只作未闻。
他不甘心,渐渐施力,一点点重压,压得她像虾一样蜷起来犹不肯停。
连周围的侍卫都不禁色变,上前劝阻。
“大人小心,再这样下去可是要当场身亡了。”
他停了许久才移开脚,看着她嘴角沁出血丝,忽然笑笑。
“现在轮到列位了,请务必尽兴。”
密闭的室内响起了衣裳撕裂的声音。
几双黝黑的手从不同角度撕扯着女孩的衣服,她吃力的蠕动,徒劳的闪避,在脏污的地板上留下了一条湿湿的印痕。
雪白的胴体迅速呈现,单薄的肩,柔软的腰,微微贲起的胸,幼细而纤长的腿,毫无阻碍的暴露在众人眼前,赤红的鞭痕遍布,更是刺激了欲望。
几人忍不住俯首啃啮,在柔滑细腻的肌肤上留下一处处印痕,肆意抚摸着光裸的身体,如一群恶兽围住饕餮的盛宴。
迦夜死咬着唇,无力的手在空中摸索,仿佛想找到什么支撑的东西,忽然身子一僵。盲目的手无意摸入了身后的火盆,空气顿时生起一股皮肉烧灼的焦臭,尽管及时缩手,仍是炙伤了一大片。
沙瓦那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几个粗壮的男子围拢瘦小的女孩,有人从背后揉弄,有人伏在胸前,还有人拔开她的腿试图进一步侵犯,房间充斥着粗喘和舔拭之声。
自眼睁睁的看兄长被杀后,这一幕他已期待了太久。
无意瞥见墙角的人,狂怒的眼在暗处仿佛要择人而噬,却碍于穴道被制一动不能动,亮得逼人的眼瞳如狼一般血红,充满了恨意。
瞧着似曾相识的眼神,他笑起来,终于有人与当年的他同样感受。
对方的瞳孔突然收缩了一下,转成了惊愕。
惊愕……?
他回过头,粗喘声不知何时消失了。
女孩费力的拔开放纵的手,推开伏在胸前的头颅,那些色欲薰心的男人无声无息的软倒,全无一丝反抗。
她艰难的跪起来,捡起侍卫丢在一旁的剑,狠狠的剁下去。
一剑又一剑,斩得鲜血飞溅。
赤裸的人,纤小的手,用尽了力气砍下去。
那些侍卫恐惧至极,如帖板上的肉一般无法反抗,眼睁睁看利刃割裂身体。刺、戳、劈、斫,剑剑入肉,血迅速从肢体上涌出,腥气弥漫了一室。
他目瞪口呆,想上前阻止,却发现自己的手脚使不出一丝力,颓然倚着柱子滑下地,连声音都消失。
只有利剑斩在人肉上的钝响。
女孩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溅着鲜血,漠然冰冷,像索人性命的恶鬼。
美到极处,也狠到极处。
扯下布幔裹住身体,她吃力的爬近受制的人,拔下将他钉在地上的短剑。
纤手取下头上的发簪,看似普通的牙簪竟是中空。她从中倒出一粒药丸喂入他的唇,又取出一枚银针,刺入相应的穴道缓缓转动,很快便闻得锁链叮当。
她咳了咳,忍下了一口血。
从沙瓦那怀里搜出几个药瓶,一一嗅过,挑出一瓶自己服了一粒,又掷给已能坐起来的少年。
随着斩断铁镣的脆响,彻底的绝望袭上心头。
清丽而沾血的脸在火光下美如罗刹,单手执起滴血的剑。
“你输了。”
这是他听见唯一的声音。
一剑劈过,干脆利落的斩下了他的头。
头颅滚落到地上的同时,女孩也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软软的跪倒。不等触地,被人从身后扶住打横抱起。
转瞬掠出了一地血腥的秘室。
外面已是深夜,不知被禁了多久。
仍是王宫之内,位置极偏,出了苑门已是密林。
黑暗中看不清方向,他凭着本能纵跃,在林间穿行。
奔波许久,怀里的身体逐渐停止了颤抖,温度也越来越低。
胸口的衣襟被扯了一下,他低下头,迦夜的手指向林间的一方。
他依着所指的方向奔过去,哗哗的水声越来越清晰,月光下露出一线银白。一弯山泉从峭壁挂落,汇成了小小的幽潭。
他在潭边停下,迦夜蓦然挣动下来,蹒跚的走近水边。
“迦夜!”
“闪开!”她厉声喝斥,从未有过的暴戾,打开他拦阻的手臂。“你给我滚远一点。”
他定在当堂,看她走入冰冷的水中,用力擦洗细瘦的身体。累累的伤口再度渗出鲜血,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带着憎恨毫不留情的清洗一遍又一遍。
明亮的月夜,莹白如玉的身体上遍布伤痕,有如暗红色的藤蔓攀附全身,妖美而诡异。
深秋的西疆,水面还漂着薄冰。
他忍了又忍,终忍不住,跳进水中扯着她上岸。
“滚开!”她用力挣脱。他死死拖住她,不让她再触到寒彻入骨的水。疯狂的厮扭中,她使尽力气的扇过一掌。
“滚!”
清脆的耳光落在了脸上。
他本可以躲开,却生受了重掴,紧紧抱住怀里瘦小的身躯不放。
心,像有千万把刀在刮。
迦夜身上有无数的伤。
交错的鞭痕,铁链的勒痕,脸上的掌印,指际的炙伤,胁间被踩的足痕,最刺眼的,是遍布的咬啮淤紫。
他一点点上药,昏迷中她才会呻吟出声。
唇已被她咬得溃烂,辗转忍耐到极限,才换来了一线生机。
藏在指缝中的毒药,经火焚而生效。
此刻在魔教暗间的密宅,她沉沉昏睡过去,眉间犹自紧蹙。
除了上药,他全然无能。
她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逃出生天。付出了这般惨烈的代价。
床边的人静静凝望着沉睡的女孩,忽然将脸埋入掌心。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不可遏制的发抖,难以消退心底无尽的耻辱。


21.  破敌

迦夜的额头很烫。
被踩断的肋骨引起了高烧,一直不曾醒。像被恶梦魇住,昏沉中仍在翻动。
他不停的更换冰冷的布巾敷额,压住她的手脚以免自伤。
她低低的痛吟,口齿不清的呢喃,衰弱到极点。
漫长的昏迷中,偶尔她会睁开眼,看着他替她一点点拭汗。
他以为她醒过来,朦胧的目光却又不似。
迷茫的看着他,嘴里吐出一个陌生的名字。
“……淮衣……”
仿佛确定了是臆想中的人,变得格外温驯,软软依进他怀里,婴儿般抓着他的衣襟不放,孩子气的娇痴。
黑黑的眸子湿润氤氲,像是随时会滴水。
从未有过的软弱。
她醒的时候,一时恍惚。
帘幕低垂,光景暗淡,温暖而舒适。
厚软的丝被覆在身上,素雅的帐边绣着西域特有的花纹。
案上的一盆热水散发白雾,温烫着药碗,一旁散落着药棉布带,各类盛装伤药的瓷瓶在微弱的烛光下仿如莹玉。
转了转眸子,发现自己被人拥在怀里。
背抵着坚实的胸膛,持续的热力正从那里来。
双手揽在腰上,压住她的臂,小心的躲过了伤口。
俊美的脸正在沉睡,轻易可以窥出连日未休所致的疲倦。
长睫下有浓浓的阴影,憔悴不堪。
深遂的眼紧闭。
再度睁开的时候,大概又是坚冷如石。
曾经清晰可见的挣扎,动摇,愤怒,疑惑都已无影无踪。
他越来越像一个无情的杀手,也越像……她。
目光移过一寸寸轮廓,复杂晦涩。
这是她想要的改变,却又不是所愿见的结果。
必须……要快。
不然……他……再也回不去。
他和她不同。
他还有机会,还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她想摸一摸直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唇,动了动指尖又放弃。
被人拥住的感觉,很陌生,很新奇。
但……不坏。
第一次放纵自己的意志,靠在温热的胸膛,沉沉睡去。
药效极佳,鞭伤很快收口。
看来可怕的创伤大多停在表面,麻烦的是折断的肋骨,吸气仍感觉到疼痛。
“今天是什么日子?”
得到了准确的回答,她默默盘算许久。
“三天内我们启程回教。”
“你的伤太重,还不能动。”他诧异的看了一眼,不明白她的固执。
“无碍骑马,我会小心。”
“你知道我指的不光是骑马。”还有极可能遭遇的拦堵追杀。
躲在这里期间,赤术已借搜捕逃犯之名全城盘查过数次。
她细细的看自己的手,灼伤的手指仍然通红。
“无妨,恢复了功力我便有把握。”她淡淡的笑了笑。“再说不是还有你。”
他沉默不语。
既担心无法护她周全,又挂虑她的伤势。
没人比他更了解她的身体状况,在这种情形下长途跋涉绝非理智。
“你确定?”他没有再问下去。
“嗯。”
“那我去安排。”
“等一下。”她止住准备离去的人,示意他趋近。
他不明所以,放在背后的右手忽然被她强行牵出。
利剑穿透的创口已红肿溃烂。
“你的手,为什么不上药。”
他一言不发。
她看了他一眼,拿过一旁的瓷瓶,轻轻洒上药粉,又以干净的布巾包扎整齐。
“用不着自责。”她垂着头,只看见浓密的睫毛如扇影。
“当时必须有一个人保存体力,赤术恨的是我,横竖躲不过拷打。”
“再说我杀人无数,也算是罪有应得。”
“你不过是受命,无须多想。”
“那一巴掌是我迁怒……对不起。”
平淡的话语到最后,他再无法沉默。“为什么要道歉,无能的人是我。”
“我是你的主人……”
“你是一个女人,还是个……”外形稚弱的孩子,却回护他。
“别被我的外表骗了。”她了然的轻笑,微微叹息。“我已经十七岁,早就成年。”
阅尽沧桑,看淡生死,从来就不是孩童。
“魔教只尊重强者,无关男女。不可能是女人就宽容,软弱只会沦为别人的玩物,媚园里多的是。”
“我宁可做妖魔,也不愿落到任人摆布的境地。”孤傲的神色一闪而逝。她放下手,冷冷的吩咐。
“去吧,尽快把伤养好,否则能不能回天山犹是未定之数。”
果然,不是轻易的事。
看着前方出现的百余精锐铁骑,两人不约而同的在心里叹了一声。
迦夜暗中伸手抚了抚腰肋,还是……有点勉强。
“赤术没来。”她扫视了一圈。
“我让暗间寻了几个相似的人分头出城。”他策马上前,默默盘算应对。
惑敌?很好,难怪来的人数少于预料。
“冲过这一程,前方的镇子备有马车。”凝视着逼近的马队,他又加了一句。
很细致的安排,她无声的笑了一下。只要能闯过眼前这一关。
思绪被汹涌的马蹄声淹没,雪亮的马刀如林,炫亮刺目。
静静的望着阵列如山的剽骑,少年翻腕拨剑。雪色轻虹划过天际,剑气纵横如电,前方的骑士纷纷落马,扬起漫天血雨,腥味逼得人透不过气。她策马跟随,零星几个侧方攻击的,被她以暗器解决。
行云流水般的杀着,他的动作优美利落,完全没有半分冗余,矫健迅捷,切入的角度精准犀利,力道把握的恰到好处。
观察了片刻便已无暇,人数太多,暗器应付不过来。迫不得已出手,勉强把动作控制在小范围。
她的剑太短,并不适宜马战。
面对来袭的骑士俯身避让,数把利刃从发际掠过,她探腕捉住一柄,夺过反手掷出,又一骑者坠马,大片的鲜血渗入黄沙,地面一片黑红狼籍。
几番戮战,牵动了肋伤,眼前阵阵发暗,险些躲不过敌袭。看出后方的弱势,大群敌人蜂拥而上,犹如嗜血的蚊蚋聚集。
前方的人忽然一声清啸,剑交左手,寒芒激荡,势如闪电,转瞬将身边的人逼退。稍一得空,从马上腾身飞纵,落上她所骑的马背,剑势一展,压力顿时一轻。
他在背后护住两人,她驭马而行,百里挑一的大宛名马泼蹄急奔,仿佛也知道生死一线。四周杀声震天,手心紧握咬牙叱马,控马躲过前方攻袭,全凭着经验自森森骠骑中腾挪。
实在围得太密,被滞在了阵中,她心一横,纤手一扬,十余匹围在近前的军马齐声嘶鸣,瞬时发狂的乱奔,将背上的骑士都甩了下去,阵列一时大乱,踩踏无数。只见马眼中流出汩汩鲜血,一刹那被齐刷刷的打瞎了眼,狂燥的扬蹄纵跳,反而给两人破开了一条路。
趁乱而走,骑阵渐渐被抛在了身后,不知奔了多久,喊杀声逐步消失,腰间的疼泛上来痛不可抑,冷汗渗出,目光模糊起来,耳际闻得单调的蹄响,她没有力气反顾,伏倒在马背上失去了意识。
再醒时候,已是在辘辘而行的车中。
温软的丝棉垫得极厚,让颠簸减至最低。
腰上重新包扎了一番,连指际绽裂的伤口都细心的上过药。车中的小几上置有茶水食点,甚至还散落着几本书册,想是怕她醒来无聊。
她唤了一声,低弱得自己都听不清,马车却忽然停了。
探进来的人苍白憔悴,俊逸的身形狼狈而凌乱,几处伤口仅是胡乱的裹扎,衣服都不曾换过。
“你醒了?”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扶起她,喂她喝水。身上还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她皱了皱眉。
“很疼?忍着点,再过数日就可以到天山。”他温言安慰。
“你受了多少伤,重不重?”黑衣下看不出端倪。
“我还撑得住。”他淡淡带过。“饿不饿,先吃点东西,仓促之下能准备的有限。”
“已经很好。”她闭上眼缓缓躺下,“可还有追兵?”
“业已出了龟兹的势力范围,应该安全了。”
“赤术大概是气疯了。”唇边露出一丝浅笑,她些微调侃。
身名被污,亲信被杀,又在谣言漫天的时候侦骑四出,如同雪上加霜。冒着这般的压力,却依然杀不了两人,恼恨可想而知。
“他活该。”清朗的眸子闪过一丝憎意。“走之前我嘱咐暗间,将赤术在军权被卸的时候仍频频调动私卫的情况散播出去,诬他有意谋反。”
她难以置信的怔住,瞠目以对。
落井下石和赶尽杀绝历来不是他的作风,如此传言一出,赤术怕是难以在龟兹立足。
感觉迦夜的诧然,他低声回应,蕴着掩不住的杀气。“我很想寻机亲手杀了他,仅此算是便宜了。”
看着他眉间不容错辩的狠意,她默然无语。
什么时候起,他的杀心比她更盛了。
真是……不习惯。

22.  回山

一路将迦夜抱入水殿。
青荷依旧,侍从却因着意外的一幕而微微骚动,不错眼珠的看着一殿之主被影卫以极亲近的姿态抱回。
小小的身体偎在怀里轻若无物,或许是在教众前显得羸弱,她有点不自在。直到放在宽大柔软的床上才安定下来,冷淡的吩咐他去休息。
临走前,见她叫过绿夷嘱咐些什么。他没有在意,连日赶路伤口不曾有暇治疗,已有些支撑不住。
回到自己房中找出伤药,脱衣都变得十分困难,几乎是一点点扯下沾在伤口的衣料。
窗棂搭然一响,一个黑影翻入,他本能的抄起长剑。
“是我。”来人利落的架住猝击的锋刃,急急道明身份。
“是你。”他松懈下精神,禁不住晃了一下。九微上前扶住,眉心皱得死紧。
“怎么弄得这么狼狈,伤成这样。”接过药瓶替他处理伤口,九微不掩责意。“连包扎都不会?拖得越发严重了。”
好容易脱下衣服,他啧啧摇头。
“居然能撑到现在,你比我还能忍。”
默不作声的任九微清洗伤口,又敷上药粉。九微手上忙碌,嘴没停过。
“怎么回事,这次迦夜失策了?听说她也受了伤?”
“嗯。”
“是你抱回来的,莫非伤的比你还重?”
“嗯。”
“谁有这个本事,和雅丽丝有关?”
“嗯。”
“我一直提心吊胆,就怕你赶不回来。”九微叹气,拿他没辄。“幸亏你还有记性,差点来不及。”
“什么?”伤口扯痛分了心,这一句他听不懂。
“什么,赤丸的解药,别告诉我你一点都不记得。”九微没好气的白了一眼,简直想凿他。“只差两天发作,你没赶回来就等着蛊虫入脑吧。”
门外传来轻叩。
九微把他按在床上,自己去接了东西。
青色的玉碟中静静卧着一枚暗色丹药,正是每隔一段时间所必须的解药。
“绿夷拿来的,这丫头被你收服后倒是挺有心。”
他接过药丸噙下,怔怔出神。
连日的谋划突变应接不暇,又挂虑着迦夜的伤,倒真的把时限忘得一干二净。若不是她强令赶回……
那不计危险的硬闯,日夜兼程的驱驰,是为了……他……?
“……每次受制于此确实棘手,我知道你郁结,可眼下教王将解药交由千冥掌管,得之不易。别说是我,连迦夜都无计可施。”
惊觉自己的话太过丧气,九微立即改口。“你权且忍耐,总有一天我会弄到真正的解药,一劳永逸的除掉这个麻烦。”
他笑了笑,不甚在意。
“你们这次究竟对上了什么人物?”
他叹了口气,简要的说明了事情的经过,省掉了迦夜受辱一节。
“我说你们怎么会失手,原来是机关暗算。” 九微的神色越来越凝重。“连你都不知道她藏有杀着?好个迦夜,慎密至此。这次能逃出来真是托天之幸。”
幸运?他不觉得。
若不是坚忍卓绝的意志,根本不会有丝毫幸运可言。
“赤术的暗手如此厉害,还好毁了他,不然……”
“九微。”他忽然想起一事。
“嗯?”
“帮我查一个人。”
“谁?”
“淮衣。”他犹豫了一下,“迦夜无意中提到过这个名字,隐密些。”
“可还有其他线索?”
“没有。”
“好。”九微一口应承下来,不问缘由。
两人相视一笑。
他这才觉得伤口剧痛,疲倦得难以形容。九微扶他在床上躺下,又看着他沉沉睡去,终于放下了久悬的心。
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夕阳再度映入窗栊,一池水色漫出万点金芒。
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他起身梳洗,刚收拾停当,门外已传来声响。
“进来。”
探进来的是碧隼,一张年轻爱笑的脸。
“老大醒了?我就猜差不多了。”他当先走入,身后跟着其他数人。
赤雕、墨鹞、玄鸢、蓝鸮、银鹄、碧隼。
他一手训练出的六翼。
虽然直属迦夜,却多由他驭使,忠心耿耿,如一把亲手煅出的刀。
迦夜从不过问如何驯使操练,只要求清晰明了的完成每一项任务。对这些下属的少年人,她更像一个有距离的首领而存在,威严,冷淡,不可亲近。他们在迦夜面前毕恭毕敬,恭谨严肃,反是与他接触频频,私下随意得多。
“伤势可好?”赤雕年纪稍长,沉稳得多。
他点点头。“教中近日有无变化?”
“一切如旧,除了教王新近宠爱的雅丽丝服毒自尽。”银鹄一向负责探察,消息灵通。
“死了?”
“不错,据说就在风闻雪使回山之后。”
这个女人倒是极聪明,迦夜既归,龟兹事了,等待她的会是何种下场不言自明,索性自求一死,免了生受折磨。
“教王听完雪使禀报后大怒,下令将其剁为肉靡,挫骨扬灰。”玄鸢补充。
“迦夜去见过教王?”她的肋伤……他几不可觉的皱眉。
“今日一早即已入殿晋见,昨日教中传言她受伤菲轻,未曾想任务如此完美,教王也有嘉言抚慰。” 碧隼欣然一笑。“估计赏赐不少。”
“只有你才会在意那些身外之物。”墨鹞调侃,六人历来以互损为乐。
“若是我们跟去就好,雪使和老大也不至于伤这么重。”
“我看今天雪使还好,行动自如,谒见行礼都没什么异常。”
“我怎么觉得她脸有点白。”
“她不是一向如此?”
“那倒是,但若真无恙怎么会被老大抱进来?”
“这个……”
结束了讨论,六双眼睛同时盯住他,关注的重心迅速由政务变为上位者的八卦。
“老大,方便的话可不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明明你伤的比她重,却是你抱她回来?”
“为什么她行止如常,你却仍在调养伤势?”
“还有,为什么昨天她在你怀里样子有点奇怪,她不是一向没表情?”
“什么时候雪使愿意让人接近了?我还没看过有人能近她三尺之内。”
“这次出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问题和他们一样。”吭吃了半晌,赤雕的话令众人绝倒。
环视六张好奇心高涨的促狭面孔,他无言以对。
放纵下属果然是要吃苦头的,迦夜那样莫测高深才是正道,至少没一个人敢凑到她面前去问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门外隐约响起了足音,步履轻盈而碎,一听即知是不谙武功的女子。
众人忘了八卦,全望过去。
须臾,一位青衣云髻,肌肤如雪的佳人叩门而入。乍然见到房内人数众多,她略略一愕,随即大方的微笑,款款下拜。
“闻得公子受伤,烟容冒昧前来探问,还望见谅。”
“多承好意,在下不敢当。”他确实意外。自那一次入过媚园,后来再不曾去过,眼前的丽人不请自来,着实讶异。
不等他再度开口,一旁的六人挤眉弄眼,碧隼轻咳一声。
“我们也呆得够久,还是先回去吧,刚才的话老大就当我们没问过。”
众人零乱的应和,与眼神表现出的全然相反,慢吞吞的一个接一个蹭出去。没有声息,但可以确定他们不曾走远,九成九伏在门边窗下偷听。
“实无大碍,让姑娘费心了。”面对笑盈盈的丽人,他不知说什么好。
“公子那日之后再不曾来过清嘉阁,烟容自惭陋颜不足以博公子欢心,本不敢贪求。只是从月使处听闻公子重伤,情急之下仓促来探,未曾多想,反是打扰了。”
九微?在打什么主意。
“些许小伤不足挂齿。姑娘好意,在下铭感五内。”摸不清来意,他倒茶款客,刚提壶便被烟容抢过。
雪白的玉手扶在手背,他很快移开,她恍如不觉,巧笑嫣然。
“不敢有劳公子,请暂时让烟容服侍,略尽心力。”
她倒上两杯清茶,又绞了毛巾供他拭手,一颦一笑都婉约之极,令人无从推拒。“公子面色疲倦,烟容略通按拿之法,可否容我一试?或可暂解疲劳。”
“稍事休息即可恢复,无需麻烦了。”
“烟容只懂些微小技,万请公子勿辞。”不待回绝,一双纤纤玉手按上来,碍于客套不便闪开,唯有任她拿捏。
酥软的手按在额际,轻轻揉捏,的确颇为舒适。奈何心里不甚自在,让这种享受打了折扣。勉强候了片刻便待中止,烟容仿佛感觉出来,不等开口便收回了手腕。
“公子可有好些?”
确实疲惫之感减轻了不少,他点头致谢。“多谢,已好得多。”
她轻浅一笑,秀项低垂。
“公子尚需休息,烟容不敢再扰,待公子伤愈,烟容必在清嘉阁备酒以待,务请公子光临。”
“过些时日定当登门致谢。”他隐约松了口气。
听到满意的答案,丽人敛妆下拜,笑意盈盈的离去。刚出数步,一个少女踏着大朵青荷之间的石径而来。
雪衣素颜,眉目清冷。容貌尚稚,却已能摄人心神。如雾的裙裾随行止飘摇,翩然浮动,几疑尘世之外。
少女转瞬行至眼前,顿住了脚步,静静的看过来。
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能洞彻心扉,冷若寒冰。
她不自觉的打了个颤,躬身行礼。
“烟容见过雪使。”
感觉到冰冷的目光在身上扫视,许久才有淡淡的声音响起。
“你来探望殊影?”
“是。”她不敢多说一个字。明明是个稚龄少女,却无形有种威迫,令人悚然畏惧。
“下去吧。”
注视着远去的丽影,她蹙起眉。
“银鹄。”
“属下在。”一个人影迅速自暗处闪出,半跪在地。
“殊影可醒了?”
“半个时辰前已醒来。”
“把这东西拿给他。”
接过抛来的玉瓶,直到人已走远,银鹄才呼出一口气。
“是什么?”五个人影迅速聚拢,看向他的手中。
“九天风露?”众人面面相觑。
耗用数十种珍贵药材炼制的秘药,化颜生肌,能令伤口无痕自愈。是教王及四使才有资格使用的珍品,居然由迦夜亲自送来。
想起刚才双姝对峙的场面,碧隼脱口。
“惨了。”

23.  恩赏

说归说,却没有任何他们预期的场景出现。
迦夜除了必要的事务,极少出房间,多数时候在静养。召集殊影议事的时候毫无异样。高涨的好奇找不到支点,渐渐平复下来。
他却隐隐纳闷。
初时的静养还说得过去,后来大段时间呆在房里足不出户,实在奇怪。
去看也无甚特别,一本一本的翻书,大堆的书散落在案几床塌,零乱而随意的抛置一旁,似在寻找什么。
偶尔深夜会在花径坐很久。直到东方透白,才留下一地落花回房。
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唯一明确的,她与千冥开始私下会面。
第一次听说,他以为是误传。
直到亲眼看见墨鹞蓝鸮与千冥的影卫一同守在屋外。
密谈了很久,最后门开的时候,那个男子笑容神秘,回头低低的附在迦夜耳畔说了什么。眼神轻狂而炙热,透着说不出的暧昧,赤裸裸的传递出欲望。
迦夜的鬓发被呼吸拂动,却没有闪避,一径的无表情。
若不是窥见她无意识蜷紧的手,会以为两人已亲密无间。
“迟早……”
最后道出的话没有道完,千冥意味深长的笑笑,心情极佳的扬长而去。
盯着对方消失的方向凝立了很久,她一寸寸展开掌心,默然垂睫。每次有什么心事筹划,她总有这个习惯,像是要看清命运潜在掌中的玄机。
“你在想什么。”
摒退了下属,他低低的询问。
“……看有没有利用的可能。”迦夜收拢掌心,淡淡的回答。
“他不是能轻易驭使的对象。”
“总得试试。”
“从他手上得利,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凡事有得即有失,我自有分寸。”
“也许事情会变得你无法把握。”
“与虎谋皮,自然是有风险的。”她微叹了一口气。“别无选择。”
“你想得到什么?”
她沉默良久,轻轻回答。“那不是你该知道的。”
“你用什么交换?”得到千冥的助力,无异于与魔鬼缔约。
千冥一直耿耿于心渴望垂涎的,只有一样。
她微微笑起来,略带一分自嘲。“大概和你猜的差不多,不过他也没那么容易如愿。”
“你疯了!”他简直不敢相信。
“就算是吧。”
她没有看他,挺秀的鼻梁有一种倔强的匀美。
“我……也想看看,到最后我的愿望能实现多少。”
“你真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她不再回答,静静的沿着回廊去了,淡漠一如往常。
迦夜在想什么。
他猜不透让她甘愿用自己做交换的目的是什么。
她的地位早已稳固,除了教王,无人可以压制,不需对任何人屈膝。
她拒绝吐露半分,冷漠的拒绝任何探问,索性指派他下山执行一些原本只需六翼即可的任务。一年有大半时间在外奔波,驻留山上的时间极少,饶是如此,仍能感觉出教中隐秘的暗流汹涌。
千冥一改过去对迦夜的针对贬抑,每每在教王决策时从旁助力,出言帮补,甚至不惜得罪紫夙。紫夙近年与千冥针锋相对,数次在殿上闹得剑拔弩张,渐渐与九微走得极近。
上任之初,千冥与紫夙联合,迦夜九微各自为政的场面逐步转化,易为千冥与紫夙的争斗。
素来淡漠的迦夜这一年的表现令所有人意外。
私下有传言说她成为千冥的新欢,身心皆为之虏,所作所为不外乎是襄助枕边人。
赤雕隐然取代了他过去的地位,被迦夜倚重,联络决策多由其掌控。
迦夜的影卫失势早已不是传闻,而是清晰可辨的现实。
即使六翼仍对他恭敬如初,教中却传遍,看着他的眼光也自然不同。
迦夜从不解释,下发一项又一项指令,每次回山覆命不过数日,便又有事务落下,全无空余。
应对的神色平淡,不亲不疏,也从不言及工作之外,仿佛对着一个陌生人。
她在想什么?
过于倚重一个中原人所带来的隐忧?
对他过度追索衍生的厌烦?
还是忽然而生的猜忌疑虑?
他越来越多的去媚园清嘉阁。
对着那张相似的面孔出神,在清扬的琴声中饮下一杯又一杯烈酒。听着江南小令,和着温言细语的笑谑暂图一醉。
烟容是个性情温柔的女子。极解人意,从不多问。
即使他每每仅是闲谈,毫无半分亲昵的举动,她也全不在意。
眉目分明,不笑的时候略带三分冷意,展颜时又楚楚动人,风姿无限,仿佛可以窥见另一个人。
所不同的是,那个人从不曾真心笑过,真实的表情都极少显露。
密密层层的面具下,千回百折的心事几许。
无人知晓。
回到水殿,六翼都聚在一处低议,见他回来俱是眼睛一亮。
“老大!”碧隼迎上来,“你可回来了。”
“什么事。”
众人七嘴八舌。
“雪使关在房中一整日都没出来。”
“依例的夜宴时辰已近,再不去怕是要误时了。”
“赤雕去催,被雪使打了出来。”银鹄拖过赤雕,额角上的淤痕赫然分明。
“没见过她发这么大的脾气。”
“可一年一度的夜宴也容不得怠慢,误了时辰也会受责。”
“天知道她今天是怎么了。”
“莫非是女人都有的情绪化的几天?”
“你还真敢说。”
打断少年们的越扯越远,他开口询问。
“有没有人知道原因?”迦夜不是放纵情绪的人,鲜少失常,他心下纳罕。
众人面面相觑,蓝鸮略为犹豫。
“早上教王遣人送来了赏赐,说是供雪使在夜宴中佩用,若说有什么不寻常的就只有这个了。”
教王赏赐,原属常见之事,怎会……
“什么样的赏赐?”
“不知道,是一个檀木箱子。”碧隼比了比大小。
“老大去看看吧,好歹我们也能有个底。”六双眼晴眼巴巴的看着他。
在门外迟疑了半晌。
敲了半天,毫无动静,他硬着头皮推开门。
一只汝窑青釉三足笔洗破空飞来,险些命中,他眼疾手快的一把抄住。大概理解了赤雕头上的青痕来处。以迦夜的手法,促不及防下受伤不足为奇。
门推开得很困难。
整墙的书架倒在地上,各类典籍散落一室,凌乱不堪,装饰的玉器珍玩破碎了不少,一地狼籍,如被洗劫过后。
迦夜坐在一堆杂物中抱膝发呆,足边一只漆光鉴人的木箱半开箱盖,看不清是什么事物。
“迦夜?”
等了许久,才听见毫无情绪的声音。
“什么事。”
“你……”屋子内的情况比所预料的更严重,一时语塞。瞥见她的脚边。“教王赐了什么?”
迦夜冷笑一声,踢翻了箱子。
一袭精致的女服和着整套绿宝石首饰滚落出来,在暗室闪闪生辉。
上好的冰蚕丝在手心微微沁凉,丝滑而柔软。
绿宝石剔透青亮,在金银丝的镶嵌下华贵典雅,宝光流转,一望即知是珍罕的上品,戒指,手镯,臂镯,项链,耳饰,额饰,腰饰种种齐全,价值足可敌国。
教王赏赐这些是什么意思。
他惊疑不定,迦夜默不作声,苍白的脸木无表情,黑眸隐隐有种孤绝的狠厉。
“会不会是司礼弄错了。”例来所赐不过是金珠古董珍玩,未有如此物品,其中蕴含的曲意……他不愿深想。
迦夜动了动,改为盘腿而坐,指际拈起一条流光灿烂的项链,眉眼皆碧。
“八年前的夜宴,教王下赐锦衣玉钏予绯钦,三日后召她入殿内侍寝。”
“六年前的夜宴,教王赐华服珠玉予紫夙,当夜留于内殿承欢。”
“今天轮到我,可真是大方,这比她们所得的犹要优厚许多。”黑眸映着碧光,幽幽冷冷,仿佛说的不是自己。“也难怪,当日不过是小小七杀,今日是四使之一,无怪云泥有别。”
话音入耳,如遇寒冰,他退了一步,脚下踩到破裂的玉瓶咯嚓一响。
她像是没听到,喃喃低语,几不可闻。
“我以为能躲过去……这种样子还是不行……只差一点……”她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如焚,“你为什么要制止赤术,都是因为它,若是毁了这张脸多好,也就不会有如今的麻烦……”
无法抑止的怨恨从话语中流露,罕见曝出真实情绪。利刃自颊上擦过的时候都无半分惧色,却因教王的敕令恙怒难当,烦燥而失控。
定定的看着素寒如霜的小脸,心里被什么塞得透不过气。
“为什么你能容忍千冥,却无法忍受教王。”
“千冥……在我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前,他什么也得不到。”女孩恨恨的咬牙,宛如诅咒。“什么也……连我的一根手指他都碰不到。”
幽黑的眸子溢满绝望不甘,像被逼至死境。
他很想说,若是真有什么企望,依从教王会比千冥来得直接有力。教王才是权柄至高无上的那个人。
他也想说,若不是她这一年的反常举动,教王未必会兴起这样的念头。
他还想说,既然如此憎恨,又何必替恶魔卖命,她有无数的机会逃亡远走,却自陷于绝境。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屈下左膝半跪在她身边。
“你打算怎么办。”

24.  夜宴

幽暗的室内,重帘紧闭,入耳便是粗重的喘息声。
销魂的呻吟和床帷轻响交织,一双赤裸的男女纠缠难分,细汗密布在年轻健美的躯体上,快速而有节奏的律动。随着一阵猛烈的冲刺,绷紧的肌肉松驰下来,男子利落的翻到一边,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
身边的女子面色潮红,瞳孔微张,犹沉醉在激情的余韵中。许久,她慵懒的支起头,卷曲的长发不经意的垂落,媚眼欲流,风情万种。
“今天你好像很高兴。”男子半坐起来,轻浮的打量着她的脸,
“我?确实有点。”她懒懒的微笑,有种隐秘的兴奋。“晚上有好戏看。”
“什么样的戏?”剑眉一轩,他随口发问。
“教王……要召迦夜侍寝。”她低低的笑起来。“这还不是好戏?”
男子按住惊讶,“我只听说赏了她东西,还有这重含义?”
“那个老不死的总喜欢玩这种把戏。到底不是媚园随意尽兴的玩物,表面上总要虚饰一下,先赏东西再要人,一贯如此。”
“我以为他对迦夜那种模样的没兴趣。”男子垂下眼掩住眸光,手沿着凹凸的曲线游移。“能入眼的至少也该是真正的女人。”
女郎吃吃的娇笑,对无形的恭维心领神会。“那倒是,他一向喜欢成熟的女人,不过对迦夜……”
“迦夜如何?”
“倒也未必全是色欲。”
“你是指……”
“约摸是有点猜忌。”她的手攀上麦色的胸膛,轻抚有力的胸肌。“只怪这一年迦夜反常,像是被千冥支配,由不得他生疑。”
“所以用这种方式试探?”
“迦夜若是乖乖听话,即是对教王忠诚无虞,届时再给她点甜头,千冥的影响便不足为虑。”
“若是不从?”
“还没有人敢不从。”她的声音冷下来,“谁敢拒绝教王的邀宠,纵然迦夜已经稳踞四使之位,激怒了教王照样后果堪虞。”
“我也奇怪,迦夜和千冥何时结成了同盟,处处唯他马首是瞻,莫非已经……”
女人忽然伏身大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丰满的娇躯一阵乱颤,诱人血脉贲张。
“笑什么。”男人视而不见,仿若随意的探问。
“你们男人真是……”好容易收住笑,她仰起脸,毫不掩饰的流露出讥讽。“愚蠢。”
“怎么说。”
“个个都以为迦夜被千冥掌控,怎么从没有人反过来想。”
“你是说……”
“我是说你们都小看了迦夜。”她翻身下床,全不在意赤裸,一件件穿上衣服。“那丫头精得像鬼,千冥早被自己的色欲所累,由她摆布于股掌之上了。”
她冷哼一声,闪过一抹说不清的意味。“看她的样子,千冥必定讨不了什么好处,只怕是连滋味都没尝过就被她耍了。”
“你未免把千冥说得太无能。”
“无能倒不至于。那家伙野心太大,欲望太盛,总想什么都要……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你怎么知道千冥不曾得手。”心下默默认可她对某人的评价,嘴上仍是调侃。
“看她的样子像有过男人么,平素她根本不和人接近,十有八九还是处子。”媚眼隐约有一丝恶意的笑。“得不到手千冥才更是垂涎,男人就这么贱。”
“这话说得可真是……”他不轻不重的在耳垂上咬了咬。“照你的推论,迦夜今晚会如何应对?”
“谁知道。”女郎偎进他怀里,“当年我就当被狗咬了,忍过一时便好,反正教王也只图个新鲜。”
“若是迦夜……”
“你担心她的影卫?”女郎一语道破,笑吟吟的斜睨。
“嗯。”他并不掩饰。
“这个么……若是迦夜失势,把他弄过来也就是了。”
“怎么弄。”
她似看透了他的心思,“你不方便出面,我去说服教王把他调至手下如何,保证让你放心。”
“你?”他忽然一笑。“何时这么积极起来,莫不是你也动了心?”
“说起来那家伙确实生得俊,且是迦夜的得力臂助,收过来可谓百利,再说……我又不像迦夜那般冷淡乏味,白白浪费了上品。”她坦然直承,大大方方的道出。
“你倒是坦白,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也不怕忙不过来。”他低声笑斥,看似抱怨却全无恼意。
彼此心知肚明,除了好色,此举也有挟以为质的深意。不过只要殊影无恙,紫夙这点小心思不足为虑。
唯一的问题是,迦夜……会如何应对。
天山绝壁之上,万壑松涛阵阵翻涌,如碧云千重。
一轮明月洒下万缕银光,辉映着山间灯火辉煌的奢靡夜宴。
成百上千盏精制宫灯绵延,宛如天上的尘星坠落凡间。精巧的漆案一字排开,白玉盘中罗列着诸国盛宴上都罕见的珍肴美味,葡萄美酒注入夜光常满杯,如赤色宝石一般炫丽夺目。娇美的少女持壶掌酒,裙摆动处,玉坠牙环相碰,琳琅之声不绝。
教中大小执事井然有序的按身份落坐,偌大的宴场竟无一杂语。
厚重的红毯上,妖娆的舞娘正随着轻妙的乐声极速飞旋,艳红的舞衣大胆轻佻,裸露着雪白的纤腰。赤足金铃,流苏覆额,纱衣彩带凌空飞扬,曼妙如天女降临。
玉阶之上,清矍的教王面带微笑,尊贵优雅的俯视众人,宛若神邸。
四使在下方依职务分列左右,身后各自的影卫垂手侍立一旁。阶位分明,等级森严,不容逾越半步。
酒过三巡,乐至酣处,众人的精神也略为松驰下来。毕竟是一年一度的盛宴,以教中近年声势之盛,足可歌舞升平纵情享乐。
千冥坐于四使上首,阴沉晦暗,不停的饮酒。一旁的紫夙倒是笑意盈盈,时不时飞个媚眼,尽管对方视若无睹也无损心情。
迦夜没动筷子,破例倒了一杯酒极慢的啜饮,白生生的手扶着阔大的玉杯更显得小,黑眸暗如幽潭。
九微坐于下首,目光时而在三人脸上打转,心下计量,又在扫到迦夜身后之人时暗叹。那张俊美的脸上没有表情,垂首凝视着迦夜一举一动,唇抿的死紧,成一条凌厉的直线。
教王倒是心绪不错,漫散的谈着风花雪月,除了紫夙婉笑应和,九微时有出言,其余两人几乎不怎么开口。
空谈良久,最终话题兜转至重点。
“迦夜。”
不知几人心里一惊。
教王噙着淡笑,随意而询。
“今日所赐之物怎不见你穿戴,莫非是嫌轻了么。”
“回教王,迦夜怎敢。” 迦夜的手微微一抖,随即镇定如斯。“教王厚赐,迦夜惭不敢受。况且自知形如幼童,身量单薄,当不起如此珍物,只怕戴了反有东施效颦之态。”
教王舒开长眉。“既是赐赏何必多想,下去换来我瞧瞧,可会真有你说的那般。”
迦夜静了静,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至玉阶前跪下,仰首吐出清音。
“迦夜斗胆,自甘万死,恳请教王收回赏赐。”
九微险些以为自己听错;千冥手一软,酒杯撞得叮然一响;紫夙的笑意定在了脸上。其他教众蒙然不觉宴饮依旧,唯有最高的这一方静谧如死。
教王的脸上也没了笑容,俯视着下跪的小人。
“我不曾听清,你再说一遍。”
在这样威迫的视线下出言简直是种折磨。
迦夜脸白如纸,一字一字重复吐出。
“迦夜斗胆,自甘万死,恳请教王收回赏赐。”
连紫夙都开始佩服她的胆色。
冰冷的眸子泛着凛意,高大的身躯忽然从玉座上站起,步至阶下,立在迦夜身前,不可名说的压力如山影袭来。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迦夜匍伏阶下,以额触地,话音却十分清晰。
“迦夜本自寒微,能有如今所得全凭教王栽培教养,万死不能回报一二。有机会侍奉左近实是求之不得,幸运至极。怎奈命运多舛,福禄淡薄,心虽向往,此身却不堪奉用,尚祈教王明鉴。”
王者顿了顿,压力稍轻。
“此话怎讲。”
“迦夜幼年跟随师长曾习秘术,武功底子全凭秘术支撑。此术只需体质相近,短时即可有成,然一旦初始,终身不能近男女之事,否则便是功力散尽,经脉寸裂而亡。迦夜自惭形骸,蒙教王不弃垂怜有加,不敢不据实相禀。”
清冷的语音停了停,又继续道下去。
“命不足惜,能承欢左右已是托天之幸,只是今后无法再为教王效犬马之力,心实有憾,还望教王明见万里,怜悯属下一片忠耿之心。”
空气仿佛凝滞了。
“何种秘术有此功效,若敢谎言欺骗,你当知下场。”淡淡的话语蕴着无上威胁。
“摩罗昆那心法。”此言一出,有所知的尽皆色变。
摩罗昆那心法,相传为天竺秘术。
非童女不能练就,盖因练功之时须佐以毒物,时生幻相,只有无情少欲之人方可挨过幻境,极易走火入魔,十有八九吐血而亡。即使练成也不能动欲心,稍有犯禁无异于自杀,是以虽然威力极大,却鲜少有人修习。
“迦夜资质驽钝,师长授以此术至今方有小成,绝不敢矫言欺上。若非此难逾之碍,定当亲奉巾栉。赤诚之心日月可鉴,教王若是怨怪,属下甘服墨丸。”
这句话一出,饶是阴鸷的教王也不禁微微动容。
墨丸与赤丸相类,都是以蛊虫伏于人体控制其行。
但墨丸并无终极解药,唯有每隔一段时日服药压制,一旦服下,终身不脱。仅在最下层的奴隶身上使用,身为四使的迦夜自承愿服墨丸,便是等于将性命剖白于前了。
“摩罗昆那心法……这么说你仍是童女之身?”沉吟片刻,他出言质询。
“教王若有疑虑,请以守宫砂验看。”
微一颔首,近侍迅速捧来玉盒,以银针挑出。
鲜红的丹砂落在玉雪般的纤臂上,果然拭之不去,反而愈增其艳。
教王的目光终于柔下来。
“既是功法所限,此事使作罢吧,也怪本王不察。”
“多谢教王怜恤,迦夜万死难报。”
“珠宝即已赐赏,便无收回之理,算是抵你所受的委屈。”王者点点头,回转玉座,等于宣告事情已了。“无需再辞。”
“教王厚恩,迦夜铭感五内。”
一阵山风吹过,汗透的背心冰凉,她极缓慢的抬起头。
不远处,紧抿的唇终于舒展,绷紧的神经一点点放松。

25.  自缚

“你练的真的是摩罗昆那心法?”
零乱的寝居已收拾整齐,架上归置如初,打破的东西清理一空,像不久前的凌乱从未出现过。
迦夜燃起了香炉,静静袅袅的烟雾曼升开来,在空中盘旋萦绕。
“这一点并不重要,只要教王认为是,那便是真的。”
“他真的相信?”
黑眸泛起一丝涩意。“这一点也不重要,以后没什么可以证实是虚假,他就不会再提。”
他的眼移向细臂,点香时滑落了半截长袖,殷红的守宫砂鲜艳触目。
“是不是很像骆马身上烙了印章。”她了然的讽笑。
只要在教中一日,便要永绝爱欲之念。
今日的言辞已将她钉在童女的身份之中,至死不得更改。
拔下玉簪,黑发如水般披落下来,更显荏弱。
“能全身而退的拒绝已是侥幸,这不算什么。”纤手轻轻按着额角,她的声音低不可闻。“反正我也没打算与男人亲近,这样也好,又多了一个借口搪塞千冥。”
“你出去吧,我很累。”
她的背仍挺得笔直,他深深看了一眼,退出去合上了房门。
默立良久,屋内隐约有微弱的歌声响起。
像是一首童谣。简单而优美,一遍一遍重复。
旋律忽高忽低,孩子般的声音。
断断续续的乐曲几不可闻,他靠上门扉默默的听。
忽然间酸涩难当。
夜宴当日的波澜不知如何在教中传开,几乎人尽皆知。
迦夜仿佛不觉,对种种诡密的目光视而不见。
一年一度岁贡时节将临,光是打点分收已经忙得不可开交。
“真是厉害。”九微仰视着华丽的藻井,由衷的叹服。“敢当面拒绝教王的人,她是第一个。”
“她用了很好的理由。”让教王无法挑剔的理由,也断掉了自己的后路。
“不管是真是假,教王暂时是不会动这方面的念头了。”九微叹了口气。“我也不懂,照说服从能换得更好的利益。现在教王虽然表面上放过,心里未必不介意,说不定什么时候暗里整她。”
“所以她最近很小心。”所有贡物数件都一一核验,绝不假手于人。
“比我想的更骄傲。”男子晃晃酒杯,看着琥珀色的美酒如玉液流动。“她到底在计量什么?”
他默然半晌。“我猜世上没人能揣摩出她的心思。”
“弄得我也开始好奇。”九微看着他轻笑。“她疏远你重用赤雕,拉拢千冥,不惜得罪教王,又将三十六国控在掌中,大肆排挤我和紫夙。一个人忽然热衷于夺利,总有个缘由吧。”
九微半真半假的抱怨。“她不爱财不贪色,不恋名不重利,少欲少求,我都以为她快成仙了,突然来这一手,她为什么不考虑利用我?那样我还能摸到点头绪。”
“有我在,她不会拉拢你。”有一个中原人作影卫,又与九微过从甚密,雪使月使一旦同盟,他的身份便过于显眼,敏感多疑的教王不可能坐视,等于自招麻烦,这点三人俱是心知肚明。
“殊影。”九微若有所思,凝视着他的脸。“这么多年……她到底待你如何。”
“我不知道。”想了许久,他仍理不清。
淡漠如水,冷锐如冰,从来不说一句温柔的话语。
残忍犀利,毫不留情的剥掉矫饰,逼得人无所遁逃的女子。
冷血的利用他铲除异已,弹指杀伐,用尸骨垫就四使的座位。
又在误堕陷阱的时候承担起一切,回护部属,甘愿受笞。
她的所作所为,他一一看在眼里,却始终摸不透她是个怎样的人。
比起千冥将下属等同奴仆,斥喝打骂,动辄严惩;比起紫夙荒淫无度,视影卫如男宠,肆意凌虐侍从,她简直像个圣人。
对下属不要说是打骂,大声说话都未曾有过。即使犯错,她也只是冷冷的剖析原委,直接依教规发落。无挖苦讥讽,没动过一根指头,待遇也在符合相应身份的基础上多方优厚。
只需手腕稍稍柔和示恩,足可让人心悦诚服的效死。
可她完全不曾动过这方面的脑筋。不信她不懂,迦夜对人心的洞察在制谋时可谓谙熟分明,却从不曾示好结纳部属,全不在乎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成见几何。
“她对我或六翼,可以说很好。”他垂下眼定定的盯着某一处,极慢的回答。“奇怪的是我们并不因此而感激她。有时我认为这是她故意造成的状况,却又想不出原因。”上下之间唯有畏惧和距离,仿佛是刻意划下了鸿沟。
“上次你让我查的人,我用尽了方法一无所获。”九微转了个话题。“教中无人知道这个名字。”
“怎可能?”他诧异的扬眉。“以你的手段也查不出?”
“只怕不是教中人。”九微推测。“你为什么在意。”
“不知道,迦夜很在意。”想起她在昏迷中失态的软弱依赖,他抑制不住探究的冲动。“似乎是她很信任的人。”
“我真好奇什么样的人能让她信任,怕不是死人?”九微忍不住讥嘲。
他本想辩解,却越想越有道理。
迦夜对人的警惕防卫之心极重,稍稍接近都不可能,近侍都隔绝在一定距离之外,能让她放下戒心的人可说根本不存在。尽管神智不清,但放纵自己袒露出脆弱,若是活人还真难以想像。
“也许你说的对。”
“殊影。”斟酎再三,九微还是明劝。
“别对她动心,她不是适合的对象。”
“我知道你对她的感情不一般,莫要忘了对方是怎样的人,对那样的女人投入感情,只会被利用得更悲惨,她没有心的。”
“况且她又对教王宣称练了心经,一辈子都不能与男人亲近。就算她有意,也无法与你肌肤之亲。教王点下守宫砂也正是为此,稍有犯禁,你们会死得很难看。”
“我知道。”
明知她有多冷酷,多无情……
明知她自己已斩断了所有可能……
他狠狠灌下一杯酒,清洌的液体入喉,像一团火燃尽复杂的情愫。
九微轻喟,看着一同从淬锋营里杀出来的兄弟。
“女人只要温顺可爱,在床弟之间极乐欢愉就好,动了心便是麻烦。若是想爱,出了教有的是好女人,凭你的才智品貌足可阅尽名花,何必自缚。”
他苦笑了一下,懒得再否认。
“我现在只希望什么时候能活着回中原。”
九微不再说话,两人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26.  绝路

受到召令踏入房间。
迦夜收拢双臂凭窗而立,黑发如墨,素颜清冷,神情略为憔悴。
连日的疲倦辛劳让眼下添上了两抹青影,却无损姣好的容貌。
“你找我?”
她侧过头,凝视了半晌。
“准备一下,过几日你下山去杀一个人。”
“谁。”
“鄯善国主。”
“为什么是我们下手。”这种程度的刺杀通常该由九微麾下的弑杀组完成。
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教王的谕旨。”
教王亲自下令,是对前日拒绝的报复?
“这次的任务……很棘手。”黑眸深不见光,她的表情极为凝肃,“你心底也有数,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失败了会如何,她没有说,也不需要说。
现在的她与站在悬崖绝境之上没什么两样,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无数眼睛在等她坠落。
“原本我想亲自出手,这样把握大一点。”她垂下眼,指尖无意识的拔弄着窗格。“但诸国贡事纷纭繁杂,这时候离教恐有什么意外。”
只怕是教王早算计好,她前脚一走,后脚就有人捣鬼,纵使刺杀成功,也抵不了政事疏失的罪名。
“教王……”他不知是否该说破,语声微顿。
“他未必是要我死,不过是给点苦头,想我屈膝求饶。”她说的很直接,黑眸泛着冷光。“说到底,上次的事不论真假,都拂了他的面子,也算是借机给个警告。”
“我会小心。”
她默然注视良久,说不清心底隐隐的不安是从何而来。殊影行事已久,手法娴熟,照说与她亲至并无两样,却怎么也找不出以往的笃定。
放下了莫名的焦虑,她开始说此行的要害关节。
“鄯善国主擅阴鸷权谋,机虑甚深,数年前从贵霜国重金礼聘请了一位高人为国师,据说暗探所报武功极强,非常人所能敌,正面冲突胜机不大。”
“最好是躲过国师突袭。”他安静的接口。
“不错,要记住必须一击得手。鄯善国主的近侍都是国师一手调教,冠于西域诸国之上,一旦对方警觉,绝不会再有重复刺杀的机会。退走的时候务必小心,不然……”
一贯无波的眉间隐有忧色,他点点头记下。
“随便你带几个人去,要什么东西但去提取无妨,你……自己留心。”
冷淡的话到最后,还是流出关切之意,他心里微微一暖。
没想过会是这种结果。
探明了鄯善王的习性,国师出入的时间,侍从轮岗的规律。
精心策划布置了路线,顺利的切入至殿内,解决掉几个碍事的侍卫,只等一剑斩下,任务便算终结。
唯一意外的是突然扑出来的女孩。
那个娇美的少女死死拦在鄯善王身前,浑身颤抖。
“别杀我父王。”
他该毫不留情的刺下去,把她连同身后的鄯善王一起斩杀当堂。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根本不构成阻碍。
不知怎的……那张泪流满面的娇颜忽然刺痛了手,他竟一时定住。
待回过神,劲风从背后袭来,他被迫翻躲,失了先机。
国师掠了进来,同时涌入的,还有大批被惊动的侍卫。
仅仅交手了数招,心已冷如死灰。
国师的功力之高,绝不是内力受制的他所能比拟,若不是按事先置好的路线走得快,只怕已被重击活擒。
此刻躲在隐匿的秘室,听凭赤雕裹着臂上的伤,苦涩难当,茫然不知所处。
唯一的一次失手,却足以葬送一切。
想起迦夜临行前的叮嘱,心里塞满了悔恨,几欲爆裂。
那个四面楚歌中的人,还在等他回去。
那么艰辛的撑到现在,却因他一个失误,雪上加霜。
赤雕在一旁默默良久。
“老大……你逃吧。”
他迷茫的抬起头,脑中一片空白。
赤雕脸色沉重,紧紧握着拳。
“任务失败,回教了也是死罪,再怎么幸运也会被废去武功,饲以墨丸贬斥为奴,终身不得解脱。”
“倒不如逃的好,虽然赤丸在身,至少能一个月内无虞,快马加鞭,十余日即可到江南,那里有的是名医,或许能找到解法。”
逃?
赤雕所说的句句入耳,他不自觉的望向南方。
一别多年的父母兄弟又浮现在眼前,刹那间动摇起来,几欲不顾一切的打马而去。纵然解不了赤丸又如何,能活着看一眼故乡也是好的,行尸走肉般的臣虏走狗,与死何异。
可是……
北方的风凛如刀割,不知是什么力量牵引,他怔怔的看着遥不可见的山影。
抛下一切逃遁而去?
失败的责任全数落到迦夜身上,在断崖之上,重重的推她一把?
任务落空,影卫叛逃,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那双瘦弱的肩膀,可还承担得起重重袭来的逆浪?
赤雕依旧在耳边劝说,他闭上了双眼。
良久,沙嘎的声音几不可闻。
“回教。”
迦夜依然立在窗边。
听着他述说经历的细节,一直不曾回头。
“为什么没刺下去。”沉默的听完一切,她淡漠的询问。
他没有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
寂静了许久。
“为什么回来,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下场?
不外乎背负起一切罪名,揽过所有责罚。
运气好或许能拣一条命,终身为最下层的奴仆;运气不好会按最严的教规,受尽种种酷刑,钉在刑台上痛足七日七夜后死去。
教中的刑律之严,与位高者的享乐一般超常,人所共知。
她终于转过脸,黑眸幽深如夜。
他垂下眼,心中一片死寂的灰暗,木然的开口。
“我的命是你的。”
没看见迦夜是什么神色,只听得她冷冷的吩咐。
“去刑堂领三十鞭,入死牢,等候教王发落。”
三十鞭。
皮开肉绽的剧痛渐渐麻木,死囚牢里沉沉的腐气扑鼻而来,他尽量伸直腿,静静的靠在石壁上。不远处,一只硕大的老鼠正啃着潮腐的木角,霉烂的稻草下,数只蜘蛛从陈年脏污的血渍上忙忙碌碌的爬过。
四周不时传出拷打的惨号和愤怒的咆哮,种种怨怼骂声不绝,宛如诅咒徘徊在耳畔。黑冷的囚室长满了青苔,无窗无烛,照不到天光,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度过最后一段时日。
狱卒也有些奇怪,少见如此静默的死囚,仿佛业已全然认命。
“殊影。”一张熟悉的脸在栅边现出,九微掩不住焦灼。“你怎么样。”
他想扯出笑,却仅是无力的弯了弯嘴角。
“还好,这点伤不算什么。”
嗒然一响,一匣上好的伤药抛在手边,犹带着体温。
“你别多想,先忍着点。我试试有没有办法帮你开脱。”
开脱?怎么可能。
在教王蓄意打压之下,无异于天方夜谭,彼此心晓事情有多绝望。
“迦夜会怎样。”
“你还问她?”九微登时气结,直想狠狠的凿醒他。“她把你丢在这里不管不问,分明是打定主意丢卒保车,舍弃你来保全自己的地位。”
“是我罪有应得。”他涩涩的接口。“她早警告过我不能失败。”
“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女人。”九微恨恨的低咒。“别说求情,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沉默的听九微抱怨。
“千冥准备把责任全推给你,以免波及到迦夜。教王怕也有此意,杀了你就当是斩了迦夜一只臂膀,既削了她的势力,又贬抑其地位,比直接对她下手好得多。”
“只怪我自己授人以柄。”
“为什么失手?我听说你差一线就成功了,就因为鄯善国的公主?”九微纳闷而不解。“你什么时候变那么心慈手软。”
“那个女人……”
喉头有点艰难,他闭了闭眼。
“长得……有点像和我订过亲的人。”本已模糊不清的面容,蓦然从记忆中翻出,一刹那凝滞了思绪。
“在江南?”九微呆了半晌。
“嗯。”几乎想不清是多久以前,乍然忆起,仿如前生。
九微挫败的叹息。
“真是冤枉。”
“教王十日后会提你上殿正式裁断,我会力争去杀了鄯善国主完成任务以替你赎刑,紫夙也会帮补开释,还未臻绝望,你千万沉住气。”
“不行。你这样会招来教王疑忌,惹祸上身。”他冲口而出,激动起来。“况且鄯善国师的功力极高,非你我能敌,眼下戒备森严,仓促贸然行事只会搭上性命,万万不可。你的好意我心领。我已时日无多,若要连累你也步入险境,我情愿即刻求死。”
九微咬咬牙。
“我相机行事,你少说两句,自己顾好身体。”
“九微!”
“放心,我自有分寸。”黑色的人影一闪便已消失。“我寻机再来看你。”
话音落在耳畔,他静默许久,用力握住了玉匣。

27.  勾心

十天并不长,过得却极其缓慢。
没有天光日色,甚至连时间感都消失了。
六翼都暗里来看过他,捎来各式各样的伤药衣食,说着宽慰的话,眼中藏不住黯然,谁都知道,这一次怕是再劫难逃。
迦夜一次也未曾出现。
据六翼的说法,她最近非常忙,整夜整夜的处理案卷情报。不知是不是想借着忙碌弥补失败的挫折,时常能看见她房中的灯火亮至天明。
九微私下对迦夜极为不满,碍于在他面前不便破口大骂。
似乎是私底找过迦夜,希望她能说服千冥,四使一同出面力劝,宁可受惩为奴也好,尽量保全他的性命,却被冷冷的拒绝。
她全然撇清,漠不关心。
九微失望之极,他只是沉默。
关心情切,九微甘冒大不韪,不顾招来疑忌之险四处奔走。可这种方式非但不能让教王从轻发落,反而容易引火烧身。一个中原出身的影卫,引起四使联保,对教王而言是多么危险的倾向,杀心只会更盛。
迦夜的所做所为虽然无情,却是明哲保身的上策。
舍弃一个棋子,平息教王的怒意,她仍然是尊崇优越的雪使。教王依旧会器重,在执掌西域诸国方面,无人能出其右。
略为小心谨慎,她的地位将稳固如初。
这也是他回来的意义。
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成为他的重心?
五年了,连续不断的杀伐内斗,腥云翻滚,并肩而战。
不管波澜几度反复,她始终站得笔直,像污泥中拔粹而出的青荷。
她曾说他不适合在教中生存。可在他看来,她又何尝不是。尽管她冷血,多疑,擅谋,且机心重重。
九微说他动了心,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钦佩而警惕、怜悯而戒慎、惋惜而提防,心疼而不争,种种相悖的情绪混杂,说不出哪一种更多。
若仅有怨憎多好,若她从头到尾都如紫夙千冥一般多好。
即使在暗无天日的地牢,生存的时间所剩无已,她仍是满满的占据了思绪。愚蠢至此,他自己都忍不住唾弃自己。
门外传来狱卒沉沉的脚步,门开了。
第十日。
跪在阶下,他一直没有抬头。
前方的明来暗往热闹非凡。
千冥力陈此次任务失利的全责在他,主张用重典以正教威。
紫夙不阴不阳的含沙射影,点出迦夜谋划失当之误。主张从轻发落,责惩迦夜,建议教王削权以彰其过。
九微建言由弑杀组出面重新执行刺杀之务,平抑此次失手的影响。
教王在玉座上笑吟吟的看阶下暗斗,许久不曾出言,直到争辩日趋激烈,才开口打断。
“怎么不见迦夜。”
三人静下来,紫夙柔柔的应答。
“禀教王,据说雪使正拟出使且末(地名),无暇他顾,我看……”她掩唇娇笑几声。“倒像是自知有亏,心虚的避开会审呢。”
“近日诸国来使甚众,雪使繁务极多,这点小事何足挂齿,自有教王圣裁。”千冥冷横一眼。
“到底是她自己的影卫,还是该来一趟的好。”教王漫不经心的捻着腕间玉珠。
九微正待开口,蓦然眼皮一跳。
一抹纤影步履轻盈,不疾不缓的踏入大殿。
“迦夜参见教王。”
他的眼睫仅能看到白色丝衣轻拂,从玉石地上行过,秀小的足尖藏在裙裾之下,清冷的话音沉静如初。
心微微一跳。
“迦夜,你来得正是时候,可是要替你的影卫求情?”教王慈霭的垂询。
殿中静谧了片刻。
“禀教王,迦夜仅是去且末之前面辞,并无他意。”
九微登时脸色发青。
“原来如此,眼下正要处置他刺杀失败一事,你有何见解。”玉质般的长甲轻叩扶手,教王眯起眼,仿佛要探察出最细微的神情。
“殊影犯了教规,自然有教规惩处,岂有迦夜置喙之处。”
“千冥主张重刑七日后处死,以警效尤;紫夙提议饲以墨丸发为下奴,以你之见,哪一种更为合理。”
“以迦夜看来,当然是千冥所提的更符合教规。”她无关痛痒的回答。
紫夙冷笑一声。“雪使真是心狠,这么想置影卫于死地,莫非是急着为自己开脱?”
“雪使秉公论断,何来私心之说。”千冥立即反驳。“花使怕是小人之心了。”
教王凝视了半晌,缓缓而询。
“迦夜真作如此之想?随身影卫栽培不易,不觉可惜?”
“迦夜虽然惋惜,却不能有违教规,唯有大义灭亲。”
“好一个大义灭亲,雪使可曾想过自身督导不力之责。”紫夙抱臂讽笑,“莫非以为杀了他即可已身无忧?别忘了他打草惊蛇,导致鄯善国警戒异常,弑杀组再次行刺难如登天。”
“花使说笑了,刺杀本就是弑杀组的拿手好戏,区区小碍又有何难。”
她三言两语推脱干净,九微内里激愤,早看不下去。
“雪使将刺杀看得如此轻易,难怪影卫行刺失误。”
“月使此言差矣,尽管略为添阻,却应无碍弑杀组的精英锋锐。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月使对手下这点信心都没有?”千冥闲适的挑转话锋。
“想来在风使眼里,取一国之君性命如反掌之易。”九微的目光冷锐如刀。“但在雪使手中却似大谬不然。”
“说的不错,不然雪使怎的急急赶去且末,把剩下的麻烦都抛给月使。”紫夙媚媚的笑,回嘲千冥。
“事有分工,杀人为月使之务,雪使依例出行,花使何有此言。”
“既是如此,雪使早该坦言力不能胜,当不起刺杀鄯善王之重任,教王自然会改派月使执行。”
“花使莫非暗示教王指派不当?”千冥巧妙将矛头转嫁至玉座上的王者,紫夙些微色变。
教王轻咳一声,正待说话,迦夜忽然幽幽一叹。
一时俱静。
她淡淡一笑,跪下直视教王。
“启禀教王,迦夜自承无德无能,方使任务失利,甚至累及教王英名。如今月使花使言之凿凿,多方责贷,迦夜无以自辩,唯有以行止证明。”
玉座上的王者兴味的扬了扬眉。
“你待如何证明?”
“殊影失手,令月使棘手为难;花使又言迦夜推卸责任,意图遁逃;教王慈悲,也觉影卫栽培不易,按律制死有可惜之处。”她垂下眼,似极不情愿。“如此种种,迦夜若再不担当,将来何以在教中自处,又孰能服属下之心。”
无可奈何的咬了咬唇。
“请教王恩准迦夜便宜行事。此去且末,离鄯善国不远,若办完事务顺手易行,迦夜取了国主性命回来覆命,既免了弑杀组受殊影牵累,又可塞悠悠众口,将失利影响减至最低,万请教王成全。”
话音如泠泠玉石,这次轮到千冥青了脸。
九微呆了半晌,眼神复杂,仿佛她突然变成了陌生人。紫夙站直了身,一脸错愕,全然不可思议。
他几乎以为自己幻听,猛然抬起头,只看见迦夜直直而跪的背影。
空气滞了滞,眯起的眼睛仿似在估量。
“若是你也失手?”
“那便是迦夜确实无能,唯有请辞雪使一职。”女孩谦卑的垂首。“若是侥幸成功,日前的失败便请教王宽大为怀薄责为诫,算是功过相抵,也让迦夜略存体面。”
低沉的笑声响起,渐渐转为大笑。
“好,好……”好什么教王没有说,半晌才止住笑,目光奇特。
“我倒是小看了你,既有此心,焉有不成全之理。”顿了顿,又意味深长的补充。“况且你说的句句在理,若不答应,反是本座不近人情。”
“多谢教王恩准,属下定不负教王厚望。”
迦夜似乎不曾听出弦外之音,淡淡一笑,恭敬的叩首,退行出殿。
从始至终,没看过阶下所跪之人一眼。

28.  鄯善

莎琳这几天总是心神不宁,怎样也静不下来。
身为鄯善国的小公主,素来倍受宠爱,率性娇矜。一向专制的父王看见她便会软下心肠,纵有再大的怒意也从不对她发作,总是和颜悦色的轻哄,似乎只要她展颜一笑,没什么得不到。
前些日子误打误撞的救了父王,更是令宠溺泛滥无际。
想起来仍余悸犹存,那个俊美的青年鬼魅般的出现,轻易将父王身边的护卫斩杀一空,剑如闪电,杀气翻涌,无人能阻。
一如恐怖的死神。
忆不起怎么会有勇气挡在父王身前,更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停下了手,定定的看她的脸。
容貌俊美得像传说中的神邸,却那样的可怕。
为什么不曾刺下去?
因为她的泪?还是……她的美?
缕次猜测总是不自觉的红了脸,那般超凡出色的男子,她第一次看见,比邻国的王子更令人心动。
莫名的在心间萦绕不去,突然希望国师不要伤了他,希望他能逃过天罗地网般的追捕,或者……受了伤,在某个无人处被她遇见?
王宫里的气氛紧张至极,国师时刻不离父王左右,她却痴痴的凝想出神,强悍而冷酷的陌生人仿佛刻入脑海,令情窦初开的公主魂牵梦绕。
这样隐秘的心思,她不敢对任何人讲,就连贴身的女奴也只当公主近日的魂不守舍是惊吓所致。
她总是遣人去打听追捕刺客的进展,既希望有消息,又不希望他被擒。
天山魔头手下的爪牙,父王衔恨已久。如果真个捉到,断不会轻饶了他。即使是溺爱掌上明珠的父王,也不会因她的哀求而心软吧。
可是他那么神秘,危险,又俊逸非凡,若能再见一面多好。
她一定不会召唤侍卫。
美丽的小公主左思右想,白嫩的脸上浮出两朵红云,更加俏丽动人。身后的女侍笑着恭维。
“公主殿下真美,连天山上的雪莲花也要自惭形秽。到底是鄯善国最出色的佳人,今天的晚宴,只怕列国的客人都会为之倾倒呢。”
今日的晚宴,是国主五十岁寿辰。鄯善国力强盛,威名远播,此次又重挫了魔教的袭杀。西域各国都遣使来贺,宾朋云集,冠盖满堂,为鄯善举国之盛典。
刚至适婚之龄的小公主将在晚宴上正式露面,鄯善王也有意借此良机替女儿挑选一位合适的夫婿,一切更是极尽奢华之能。
侍女替她从琳琅满目的箱奁中挑选合适的珠宝,在如云的乌发上比划配衬,务必让公主以最动人的模样出现。
华丽的紫衣掩映着玉人,每走一步,发上的步摇轻轻颤动,宛如柔风拂过细柳,明眸秋波,天真而娇媚,连鄯善王都呆了一呆。
她抿唇而笑,轻巧的旋了个身。“谢谢父王送来的新衣。”
定了定神,男子笑了,伸手轻抚女儿粉嫩的脸。
“莎琳长大了,美得父王都惊讶呢。”指尖摩挲着面颊,一贯慈爱的父亲眼神有些奇异,似赞叹又似惋惜。“比你姐姐更漂亮。”
“伊曼姐姐?父王说笑了,谁都知道姐姐才是西域最美的人。”远嫁的姐姐美名冠绝诸国,成年之后求亲者多如过江之鲫,与她感情甚好,最后嫁给了疏勒国主,嫁妆之丰厚,婚典之隆盛,皆成一时佳话。
抚在颊上的手很热,让她略有点不适。
仿佛不曾感觉到她微避,男子托起她的脸细细审视。“莎琳这么美,倒是让我舍不得这么快将你嫁出去,多陪父王几年可好。”
“莎琳愿意陪父王一辈子。”她娇娇的笑,引得鄯善王也笑起来,替她扶正了一枚金钗。
“去吧,让各国来使都看看,本王有一个何等美貌的小公主。”
夜幕初降,中庭亮如白昼。
数百张筵席高朋满座,在精致的王宫花园内露天而宴。所到的皆是各方上宾,金杯银盏盛着美酒珍酿,妖娆的侍女殷勤款客,令人不饮自醉。
胡姬歌舞,声乐柔靡,庭内语笑盈盈,夸赞着鄯善王的文冶武功,祝寿贺词不绝于耳,极口称赞公主的妍丽出众,教天上的星辰都失了颜色。
莎琳端庄的坐在父亲身侧,符合身份的微笑。
众多倾慕的眼光如影随身,她一个也到不了心头。人皆期待的宴会长得令她觉得乏味,暗自直了直腰,忍下一个呵欠。
乐声渐渐停了,舞女们退下去,下一个节目会是什么?这次的宴会请来了各地顶尖的艺人,看来也不过尔尔,实在提不起多大兴趣。
咚!
一声沉重的鼓声震撼了天地,四周蓦的静下来。
细微的鼓声如蚕食桑叶,春雨润物沙沙响起,渐渐至大。数盏特制的华灯猝然亮起,照亮了廷院一角,一面硕大的巨鼓不知何时竖立,中间一个瘦小的身影迎风而鼓。
一鼓起,群鼓和,忽而如迅雷降临,轰然入耳,如万马奔腾,肆意纵横,听者热血沸腾,口不能言,目不能移,心神俱为之掳。
鼓槌在鼓上飞舞游走,姿势极其优美,柔如花朵舒放,急如狂风骤雨,密而不乱,疏而有制,声声慑人心魂。四周立有数面小鼓,皆是清秀的童子槌持相和,一色短打,英爽而利落。
鼓声在一片摒气中持续走高。越来越快,巨鼓重捶,步步相扣,如敌阵紧逼兵临城下。黑云压城画角连天,杀气严霜一触即发,就在心都要从腔子中跳出的一瞬戛然而止。
四周死一般寂静。
良久,忽然爆出喝彩,掌声和赞叹之声满盈园内,所有人都被鼓声吸引,由衷的叹佩。
鄯善王亦忍不住赞叹,询问一旁随立的内廷侍长。
“这是哪的艺人。”
“回主上,此乃乌孙国的流浪艺人,以鼓艺闻名,此次恰好途经我国,被召来献艺。”侍长抑不住得色,“全赖司礼官于市井偶见,不然就错过了。”
莎琳低首假作啜酒,忍住一抹笑。
司礼官是内廷侍长的亲侄,此次所荐之节目大大出彩,难怪得意不已。
侍长忽然俯在王耳边说了句什么。鄯善王眉梢轻扬,眼中流出暧昧的趣致。“果真如此?传他们上来看看。”
一群童子跪伏在地,或许是多方历练,并无紧张局促之色。领头的童子身形瘦小,臂扣锁环,脸上戴着一个狰狞的面具,魔王般张着镣牙巨口,令人望而生畏。
“表演得很好,本王甚喜,赐赏。”
“多谢国主厚赐。”齐齐伏下头去叩谢。
“你们是乌孙人?” 鄯善王盯着领头的童子,目不转睛。
“回国主,我们大多是乌孙人,也有些是各国流浪的孤儿。”领头的童子一直不曾抬头,语音微冷,说不出的好听。
身边沉默的国师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场中多人听不懂,跪伏在地上的人却懂了,同样以乌孙语回答。
问答数句,国师点点头不再开口,显是确认了对方的出身。
“为什么要戴面具?”鄯善王又问起来,像是颇感兴趣。
“回国主,授艺的师父说鼓艺来自天神所授,不可面视,以表敬畏。”
“现在可以摘下了?”
“是。”
“摘下我看看,什么样的人能击出这样的鼓。”
童子踌躇了一下,伸出手摘下了面具,缓缓抬起了脸。
男童一般的黑衣短打之下,竟然是个女孩。
黑发垂髫,明眸流光,肌肤如冰雪之色,唯有嘴唇鲜红。
腰身细小,双腿纤长,微曲的颈项白如玉瓷,额际微微见汗,想是一番劲鼓颇为不易。稚龄年少,身量未足,却已有惊人的丽色,在夜境的华灯下犹如传说中的姹女,奇特的诱惑心神。
一时众人皆静,偌大的庭院只闻呼吸之声。
早早退席的莎琳闷闷的扯着纱巾一角,纠来扭去。
什么鄯善国第一美人,自从那个女孩摘下面具,所有人都盯着不放,哪还有人注意到上首的公主。
连父王都不例外,眼睛亮得吓人,还低声咐咐了内廷侍长什么。直到那群童子退下去,才又恢复了热闹。
贴身的女侍看出她的不悦,轻声安慰。
“殿下何必生气,今日公主的美名将远扬诸国,届时求亲的才俊多不胜数。”
“那个丫头真的很美么?”她不悦的嘟起嘴。
“怎及得上鄯善最尊贵的公主。”侍女含笑拔下她头上的钗环。
“为什么那些人都在看她。”
“我倒觉得吓人,和公主的美不同,那个孩子的容貌有些妖气,说不出哪里不对,像大漠里的妖魔专惑人心呢。”
“妖?”
“对呀,据说有种妖魔能化成人形,迷惑过路的行者,吸人精血。”
“那种东西怎么可能到得了王宫。”她撇撇嘴,不为所动。
侍女失笑,以象牙梳轻轻理顺乌发。“公主说的是,什么样的妖魔也抵不过鄯善的勇士。”
勇士?不期然的又想起那张冷漠的俊颜,心情忽然好起来。
说说笑笑的娇声软语在夜色中淡去。
夜深了,王宫渐渐沉入静谧的黑暗。

29.  度劫

鄯善王在侍女的环绕下除去华丽厚重的王服,毕竟是五十余岁,尽管保养得法,持续的夜宴仍令他感到疲惫。但一想到某件事,体内涌起热流,再度兴奋起来。
国师悄然出现在身后。
“禀国主,已经探过了,那个女孩不谙武功,身份无误,应该安全。”
他无声的笑了笑,挥挥手,周围的人退了下去。
他移步走入寝殿内室,豪华宽大的床上,蜷着一个纤小的身影。
“皮肤真好,滑得像丝绸……”低喃的男声带着浓厚的情欲,“做流浪艺人真是可惜了……这副身子服侍过多少贵人?”
“为什么不说话,怕了?”
“腰很美,又细又软,还有胸……”叹息般的话语,呼吸渐渐粗起来。
“别发抖,我会好好疼你。”
“真是漂亮的腿,这么直……”喘息越来越重。
“为什么抓我,是咬得太重?”
“别怕,让我好好品尝……”
“臂环很碍事,咦……底下有什么?守宫砂……你怎么会……”
银烛跳了跳,死寂的室内猝然闪过一丝极细的微芒。
沉重的牢门在吱哑声中打开。
九微冲进来,兴奋得抓住他的肩。
“迦夜成功了,她杀了鄯善王,教王依约免了你的过错,你可以出去了。”
成功了?
他有点不敢置信,没人会比他更清楚再次刺杀的风险难度。
“她……可有受伤?”
“看来没有,业已去殿内复命,现在回去休息了。”九微绽出笑意,“总算她还有心,没有撒手不管,不枉你为了她回来认罪。”
他稍稍放下了心。
“她用了什么方法。”
“谁知道,反正有效。” 九微耸耸肩,“我们都被骗过去了,以为她准备撇清关系推个干净,没想到反而被利用了说辞,连教王都找不到拒绝的借口,现在她一击成功,你总算不会有事。”
“九微……”他张张嘴,说不出谢字,那样重的情谊,怎是一个字能言说。
九微了然的摆手。“少废话,看你一身狼狈,快回去沐浴更衣才是正经,难道在死牢里还没呆够,我还当紫夙打点的不错呢。”
失事多少天了,他第一次笑起来。
现在的囚牢干净整洁,被褥齐全,饮食也好上许多。比起初时的糟糕,几可算是天上地下。他怎会不知,能获得这般优待,必定是九微托嘱紫夙的结果。
九微挑了挑眉,忧心既去,一贯的促狭又泛出来。
“听说紫夙来过几次。”不怀好意的笑,目光上下打量,“她说过些什么?”
“无非是拉拢之类。”
“就这?”九微压根不信,笑得极其暧昧。
“嗯。”看着对方的诡异的表情,他好气又好笑。“你想听什么。”
九微遗憾的撇嘴,把他拉起来推出囚室。“想也知道没什么乐子,你那死脑筋不说我也猜得出来。”
再次回到水殿,恍如隔世。
六翼喜出望外,围着他说个不停,半晌才在赤雕的强令中退下去。
洗漱更衣,重又整洁如常。
走至迦夜的房前,恰逢绿夷端着托盘而至,盘中放着大大小小的药瓶纱棉,他心中一紧。
“她受伤了?”
“回公子,雪使说略有轻伤,吩咐小婢取来候用。”绿夷自然知道问的是谁,敛妆垂首道。
“迦夜可在房中?”
“雪使早前在沐浴,现下大概已休憩。”回答并不太肯定。
他接过托盘,轻轻敲了敲门,全无声息。
“你先下去。”
看着绿夷走远,他推门踏入室内。
偌大的房中空无一人,他微一犹豫,走入相连的隔间。潋滟波光在室内明灭,摇曳不定,是迦夜私用的浴池。池中之水引自山泉,常年温热,她每次杀人后都有沐浴的习惯,多年一直如此。
池前有一扇锦屏挡住了视线,他将托盘轻轻搁至屏边,正待退回,哗的一声水响,仿佛有什么自水底翻上来,一声疲倦的叹息回荡在室内。
静了半天,听得离水的脚步,一只手从屏障后伸出,捞过了托盘。
雪白的臂上缀着鲜红的守宫砂,但令人震讶的却是青紫咬痕,掐痕,淤伤的印记触目惊心。
浑身的血液蓦然冰冷。
一瞬间明白了许多,却不敢相信。
脑中空白一片,无意识的冲过锦障闯入了水雾氲氤的室内,他本能的想求证什么。
迦夜坐在池边,纤细的腿垂在水里,湿淋淋的长发搭在身前,瘦弱的肩胛上有一道狰狞的裂伤,她轻曲腰肢,艰难的给自己上药,小脸在水气中更显苍白。身上诸多青青紫紫的印痕,又以胸前最为惊心。
猝然听见脚步,她抬起头,刹那怒极,素手一掀,托盘连同其上的瓶瓶罐罐一并飞起,破空砸来。
他没有避,一只玉瓶掷中了头部,力道如着重捶,眼前一黑,冲力带着他退了几步,已然置身浴室之外。
一缕鲜血顺着额角流下,他只是愣忡。
耳畔嗡嗡作响,适才见的情景仿佛烙在了心底,烫得神智全无,心神欲裂。
不知过了多久,迦夜自屏后踏出。
黑发犹在滴水,零落的披散两颊。衣襟略为散乱,仍带着雾气湿意,淡淡的扫了他一眼,在床畔坐下。
“你出来了很好,下去休养吧。”
寂静许久,沙哑的声音响起。
“你……用了什么办法。”
“你不是猜到了?”迦夜一只手拭着长发,脸白的近乎透明。“色杀。鄯善王多诈难测,唯好幼女,我便利用了这一点。”
“你从来……不用色杀。”
“总有第一次。”她无表情的淡瞥,“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它很有效。”
翻涌的情绪塞住了胸臆,他无法再开口说话,用力咬住了牙。
“去把香点上,选淡雅安眠的那种。”
他沉默的照办,一丝丝香气蔓散开来。又垂下帘幕,室内光影转暗。
“下去吧,我要休息。”
听着脚步渐去,她小心的躺在柔软的丝褥上,尽量不碰到伤口,紧绷的情绪终于一点点放松。
杀了鄯善王算是暂时应付了教王的难题,接下来仍是不能丝毫懈怠,还有积压的事务连篇累牍,休憩的时间不多,她合上眼睫,渐渐被睡意侵袭。
朦胧中,有人接近了床边,挨得越来越近……
她猝然醒来,袖中的短剑闪电般探出。
去而复返的人半跪在床边,雪亮的寒芒抵在喉间,他似乎不曾感觉,静静的看着她。
不知是不是受伤所致,她的头昏昏然。一寸寸挪开剑,牵动了背上的伤,沁出一身冷汗。
“你又回来做什么。”
黑眸扫了一眼他手中的玉盘,“我已经上过药,不妨事。”
“背上的伤包扎不易,我替你敷药。”
“用不着,也不是什么重伤。”额头的温度越来越高,她有点撑不住了。“你出去。”
“我会很快处理好,你也不希望别人发现你受伤。”他径自拔开瓶口,探臂将她翻转至俯卧,动作轻而坚决。
“稍为忍耐一下。”
或许是伤势带来的虚弱,她没有再拒绝,手边的剑被他取下搁在一旁,软软的伏在榻上,呼吸微乱。
他以银剪破开背上的衣物,不出所料,仅仅胡乱的裹扎一下,并未仔细护理。他仔细的清洁上药,绽裂的伤口根本不该沾水,她却浸泡许久,愈合的时间必定会滞后了。
指下的肌肤发烫,苍白的脸泛出不正常的红晕,眼神也没了以往的凌厉,看起来孱软无力,像个病弱的孩子。
“背上的伤……是谁。”
良久,低弱的声音微带恍惚。
“鄯善国师。只怪我逃走的时候经脉初通……反应慢了一点。”
“经脉?”
“他们防得很严……我用金针自闭武功才瞒了过去。”药粉里麻痹催眠的成份逐渐生效,她的精神松驰下来。
“你用了毒杀?”在那样险恶的环境下自禁武功,他无法想像。
“嗯……我在指甲中藏了药,划破了他的皮肤……再以金针刺入心室……”女孩的声音越来越轻,模糊难辩,伤热和疲倦一同袭来,侵蚀了神智。
他默然包扎,动作极轻柔。
昏沉的人儿无知无觉,淡粉的唇角有些溃破,他知道必是出于她自己的咬啮,轻挑了一点药粉敷上。
幼嫩的肌肤上,怵目的青紫格外碍眼。修长的指尖轻轻触摸,凝滞良久。
潜藏的心事如燃烧升腾的暗香。
在半空弥散,不为人知。

30.  心澜

斜阳从窗口洒入,带来柔和的暖意。
宽大的书桌边,男子翻阅着各国的情报,检点归类。聚精会神的执笔摘录重点。桌子对他来说有些矮,挺拔的身形稍倾,飞扬入鬓的眉微蹙,唇角好看的抿起。侧面的轮廓清俊非凡,配上冷锐如锋的气质,足以教人失魂。
这样的男子,怎会落至如此地步。
她伏在枕上茫然出神。
以他的身份作为臣属,该是委屈至极。
冷酷无情的命运如一只可怕的巨手,肆意拔弄着人的际遇。弹指便将江南鲜衣怒马的少年扭曲为伏首驱策的影奴。
在横蛮粗砺的现实之前,除了顺应,又能如何。
他已算适应得很好。
没有怨怼,没有愚蠢的挣扎,没有自毁自伤的举动。
即使忽远忽近,冷淡如斯,他也不曾抱怨,更没有背叛的行径出现。易地而处,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更好。
在罪恶如渊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多么不易,长期坚持的信念意志一分分摧折,他还能撑多久?
男子忽然望过来,正对上她的眼。
深遂的眼眸映着阳光,刹那间迷失了心智。
默默对望良久,他走过来,拂开一缕落在颊上的发,又去倒了一杯水,小心的将她扶起。
受伤之后,她总容易口渴。
半靠在胸膛接过茶杯,喝得一急,不留神呛咳起来。牵动了伤口,背上蓦然抽痛,他避开伤处轻抚着背,平抑急促的气息。
待她平静下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拭去唇畔的水,取下了杯子。
“慢一点,一次喝太多不好。”低低的话语在耳畔,说不出的温柔。
她不自觉的点头。
“可还要再睡?”
“不必,堆积了太多事情,得尽早处理。”热度已经退去,只要不动伤处,除了绵软无力其余尚好,她试着撑起身子,被他拦下。
“我归纳了一部分紧要的,一会拿给你看,急待处理的我念给你听。受伤之后又连日赶路不曾调养,现在还很虚弱,暂时不要下床的好。”
他的态度温和又强硬,她很不适应,素来他只是听从命令,何来这般主动决定一切。
不等她说话,他取过数个软枕,密密垫在身后,让她得以较为舒适的侧伏,又取过适才誊抄的要点任她展阅。
一笔潇洒飘逸的草书入眼,她不禁微讶。
“你写得一手好字。”
教中密事多以口头传达,鲜少见他动笔,文书类的事情丢给他后也未曾过目,比起自己随意潦草的字迹,着实漂亮许多。
“平日总看我写的东西,倒是委屈你了。”想来那一手粗糙的文字实是不堪入目,她自嘲的笑笑。
“你只是练得较少。”他没有笑,认真的回答。
“今日也算见识到家学了。”她些微调侃,感觉到身边的人稍稍僵硬,仿若未觉的说下去。“我四岁后即未曾练过字,直说差劲无妨。”
“练字并没什么用处。”
她微微一笑,有些乏力的垂下手中的笺纸。
“你说的是,这里唯有杀人的功夫最实用。”
“你不该在这种地方。”
他的话音极低,她只作未闻,随口岔开。
“对了,我见到了鄯善国的小公主,确实美貌,尤胜烟容,难怪你下不了手。”
“我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俊颜不自在的撇开,说不出真正的缘由。
她并未追问,淡淡的提醒。
“不管什么理由,下次不要再失手了,你给了她机会,等于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他静了半晌。“为什么救我。”
历来最擅长权衡利弊,斟酎损益的人做出这种决定的可能近乎为零,其中的风险远远超出了想像,一旦失手,她面临的将是何等情景不言自明。
“你还有利用价值。”她垂下睫,语气平淡。“仅此而已。”
很符合她一贯风格的回答。
看着淡漠的素颜,竟然一无波澜,仿佛这个答案早在意料之中。
“迦夜。”
“嗯。”
“你想要什么?”他凝视着她的脸,“什么原因让你甘愿留在这个鬼地方。”
什么理由让一个并非贪图权势富贵的人紧握大权,不是阴暗嗜杀的人不离杀戳征掠,不是冷漠无情的人心如铁石,他很想知道。
女孩愣了愣,眼中某种陌名的东西闪动,却难以解读。
“想要的……自然是有,只是很难得到。”她有点恍惚。
“即使付出一切代价,包括性命?”他轻轻的问。
“嗯。”她合上眼,隔断了可能泄露的心绪。“即使付出一切我也要得到,不计生死。”
“是什么。”
她笑起来,长睫轻颤。
“我的愿望与你无关。”睁开眼,仅有的一丝迷惘消逝无踪,清晰冷漠如冰。
“殊影,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细致的指尖轻轻触上他的脸,划过飞扬的眉,挺直的鼻,停在线条优美的唇。
“或许某一天,你会得偿所愿。”幽黑的眸子似深潭诱人失足。
“但在那之前,你必须足够忍耐。”淡色的唇如春日初绽的蕊,微微开合。
仿佛被什么蛊惑,他握住了冰凉的指,细滑的手在掌中,勾起莫名的欲望,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这一刻,想要的却是……
他俯下身,吻住了迦夜的唇。
耳边依稀有贝铃轻响,一声又一声。
唇很冷,他轻柔的触探,滑入齿间采撷,意外的甘美。
黑瞳睁的极大,她茫然而惊愕,对突如其来的意外不知所措,无形放纵他恣意而为。
雪样的肌肤有种清冷的香气,极近才能闻到,他渐渐沉醉,理智在深吻中泯灭无踪,陷落在失魂的诱惑中难以自拔。
苍白的素颜涌上了酡红,她忽然推开他急促的喘息,险些窒在持续的亲吻中,他恍然回神。
“你……没呼吸?”
他几乎想笑出来,又极力忍住。
对世情人心了若指掌的迦夜居然对亲热一无所知,竟一直屏住了呼吸。
迦夜狠狠瞪着他,若换了平时倒是威势十足,可惜现在软软的依在枕上,胸膛急促的起伏,娇颜如红霞晕染,哪还有半点可怕之处。
“你……你……”她搜索了半晌,仍找不出适当的词,脸越来越红。
“我不会再碰你。”他敛住笑,低低的替她说出。
“从今天起,你想要的即是我要的。”
“我的命,是你的。”
此后,他们真正携手应对一切挑战的局面。
他不再去猜测迦夜的心思,竭尽心力分担了过去由迦夜主控的大半事务。沿袭以往对西域诸国的手段,从被动执行改为全盘谋策,摒弃了一切顾虑,冷血的以最小代价完成教王的命令。
迦夜是利用也好,无情也罢。他放弃了思考值不值得,放弃了日夜思念的中原,只要活着一日,他的命运便与她休戚相连。再没有挣扎,心甘情愿的用尽种种阴狠卑鄙的伎俩。
他执掌了对外一应事务。她腾出手筑固自己的地位,逐步以更隐蔽的方式扩张权限,不知用了何种方法,千冥非但没有因不能得手而疏远,反而益加扶助。
再不曾去过清嘉阁,烟容派人请过数次,他以事务繁忙为由婉拒,心下歉疚,却已决意不再踏足媚园。
唯一能拔动心弦的,只有那个永远似孩子的女人。
他曾看着她受辱,她曾因他而受辱。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会想起那个微凉而甘甜的吻,混合着清冷的香气;想起她纤秀的颈,单薄的肩,不盈一握的腰;想起湿淋淋的黑发披落,眼眸中水气洇然;想起那一曲清越而优美的歌,在废墟中播散四方;她的青涩羞怯,她极少流露的脆弱无助和无缘由的渴望,占满了全部思绪。
朝夕相处,近在咫尺,却如星辰般遥远,如日夜般绝望。
他知道他已彻底沦落。

31.  密议

迦夜近日越来越沉默。
教务由他一手接过,洞悉一切,实在找不出让她忧心的理由。
凝望着水道尽头的纤影,他久久蹙眉。
幽暗寂静的深夜,时至三更。
娇小的身影坐在水阶之上,细巧的足踝浸入清池,默默拂弄着大朵青荷,夜晚的温度极低,她仿佛未曾感觉,一径出神。莹白的衣裙散在地面,如一朵暗夜开出的雪色昙花。
他缓缓走上前,从身后揽住她,小小的身体冰凉。
她并不意外,放松的倚入怀中,冰冷的手指握住了他的腕。
轻轻的话音响起。
“殊影。”
“嗯。”
“莎车国上将军灭门一事是你下的令?”
“不错。”
“为什么不是杀上将军一人。”
“将军夫人出身宫廷,其子又受国主器重,斩草除根才能根除所有隐患。”
三十六条人命,包括两个不满十岁的孩童,他说得全无犹豫,思虑也很周密细致,灭门或许是最干脆的作法,但……
“你不希望我这么做?”她的沉默让他微感诧异。
“不,你做的很好。”
手法完美,干净利落,最有效的完成了任务,即使是她也找不出半点挑剔之处。
只是……
他……不该是这样……
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细瘦的手臂绕上他的脖子,螓首轻依胸膛。
“夜深了,送我回房间。”
重重守卫的密室。
男子紧盯着软榻上笔直而坐的女孩,半晌说不出话。
“你确定真要这么做?”
“我以为你会高兴。”
白生生的手执起壶,不紧不慢的调弄着茶具,动作轻灵柔美,并不因对方的质疑而有半分不快。
“为什么。”他不掩怀疑。“你不像是好心的人。”
“你这么想是好事。”她漫不经心的垂下睫,“我确实不是好人。”
“那你为什么甘愿冒险放了他。”
无声的笑笑,她斟上了两杯清茶,推了一杯至他面前。
“首先,我并不认为是冒险。”袅袅升腾的热气中,她的面容平静而澄定。“比起后面要做的事,这不值一提。”
“我更好奇你计划的目的。”精锐的目光不曾稍离,“没什么理由需要你铤而走险。”
“请相信我有足够的诚意。”她淡淡的回视,“对你也同样有利。”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他的事也就罢了,可后续的……”
“我以为那才是你内心深处所想。”她微微一笑,“你骗得了别人,可瞒不过我。”
“容我置疑,你知道些什么?”浓眉一轩,他不动声色的反问。
“疏勒。”
仅仅两个字,男子的眉瞬时颤了颤。
“我听不懂。”
迦夜轻笑出声,捧起玉杯汲取温度,闲闲的道出话语。
“月使何必佯装,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清冷的眉目泛起一丝兴味,“数年前我平莎车之事,陷龟兹之误,无一不有疏勒的影子。早知疏勒王不过是表面恭顺,有不臣之心,却不曾着手重处,月使可知为何?”
“想来雪使思虑长远,非我等所能臆测。”
“西域三十六国我知之甚详,近年所出种种逆教之事,皆有暗线隐伏其间,细细想来,实在不得不佩服疏勒王机谋之深。”
“雪使历年辛劳教中尽知,只是不懂这与九微何干。”男子瞳孔收缩,脸色丝毫未变的淡问。
“当年疏勒连失两位国主,一时风声鹤唳,直到沙朗若即位,谴长子逃入中原,幼子入教为质至今。”
“当年之事,九微也略有听闻。”
“沙朗若即位前为疏勒王弟,生性风流不羁,虽有王邸,却喜流浪混迹于大漠诸国之间,其幼子即是游历时与异域女子露水姻缘后而得,自小长于乡野,直至十岁才迎回疏勒,五年后被送入天山。”
男子默不作声,深刻的五官隐入暗处,神情莫测。
“其子出身寒微,在王府没没无闻,本不足为道。碰巧迦夜偶然得知,沙朗若送子入教中为质的同时,其子之贴身僮仆遁逃无踪,这一点月使如何看待?”
“想是失主加以恋乡,倒也不足为怪。”男子缓缓回答。
“说来恰好,同年月使入战奴营,迦夜曾听夔长老偶然言及月使底蕴上佳,方能在如此短的时间晋升至淬锋营,令人印象颇深。”茶杯渐渐变冷,她随手搁下,笑得很神秘。“月使可知那位疏勒质子的下场?”
“愿闻其详。”
“质子入教三月,冲撞了枭长老,被错手杀死。”
“不过是个小国人质,枭长老历来行事放纵,人所共知。”
“一年后教中左使谋叛,枭长老附逆,被月使诛杀身亡,也算是天道好还。”
“雪使究竟想说什么?”男子的声音低沉,隐然伏有杀意。
迦夜仿佛不觉,轻松的接口。“我在想倘若教王知晓,会不会如月使一般认为是巧合。”
“雪使若真好奇,何不试试。”
僵冷的空气有如凝定。
半晌,迦夜忽然笑起来。
“月使是聪明人,自然不用把话点透。”她换了个姿势,稍稍放松下来。“如今可信了我的诚意?”
九微眼神复杂,探究般看着她。
“我不明白你处心积虑究竟为何。”
“或许我们想的一样。”
“你不像对权力有野心的人。”
“而你是,这一点足矣。”她坦然直承。“我们所求不一,并无冲突。”
“你想我怎样。”
“策动紫夙全力配合。”
“你已说服千冥?”
“他比你爽快。”纤手拿起冰冷的茶水倒掉,又斟上热烫的新茶。
“事成之后又如何。”没有理会她的薄嘲,他步步思索。
“那是你和千冥的事。”她宛然一笑,执手相敬。“鹿死谁手与我无干。”
“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他拿起杯,却没有饮下去。
“我所求的,无非是事成。”轻啜香茗,她缓缓咽下。“届时我不会参与纷争,你无须过虑。”
“越说越是教人迷惑了,恕在下愚钝。”看着清冷而无欲望的眼,一线灵光猝然闪过,他不敢置信的试探。
“你……难道……记得?”
素颜忽然不见了笑容。
对视良久,她终于点了点头。
他静静的凝视许久,绽出一个了悟的微笑,一口饮尽了茶。

32.  子夜

夜,静如死。
整座天山都进入了沉眠。
床上的男子犹在熟睡,壁上的夜明珠散着淡淡荧光,映出幽暗的桌几。
密闭的室内忽然有风拂动,一个身影悄然出现,移近床边,俯看着俊美的睡脸。
或许是感觉到异样,沉睡中的人忽然睁眼,未及反应,纤手已先一步按上了要穴。
“是我。”熟悉的声音让他心下稍安,疑惑又悬起来,猝然间穴道受制,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你……”问话被一记刺痛打断。
迦夜翻开针卷,数十根粗细不等的金针赫然入目,她随手抽出,毫不迟疑的钉入大穴。纤手起落,转眼已十余针刺过,头上涔涔有汗渗出。
他也好不到哪去,金针刺入的疼痛易忍,体内随之而起的真气却激荡起来,一股热气不断在四肢百骇间来回游走,时而四散,在经脉间左冲右突,脏腑间一阵剧痛,刚一张口,一只手便堵住了嘴,将所有声音捂了个严严实实。
冷汗如雨而下,随着金针越落越急,似有一把把利刀戳入胸臆,痛不可当。牙齿紧合,瞬时将细白的小手咬出血来。
最后一针落下,素手一拂,所有金针猝然离体迸落地面,被禁制数年的内力汹涌而出,她双手按住胸膛,一分分助他将游移的真气导入正轨。
这本是极耗精力之举,迦夜武功虽高,内力却不强,勉力而为,不出半刻已微微颤抖,撑到最后一缕真气归正,她颓然倒下,再没有半分力气。两人俱是冷汗淋漓,筋疲力尽。
静谧的室内,只有沉重的呼吸。
良久,他终于能抬手,环住她的背心输入内息。持续之下,苍白如死的脸渐渐有了起色。
他稍坐起来,仍将她拥在怀中,软绵绵的娇躯稍挣了一下,示意他可以停手。观察了下她的面色,确定无恙后止住了内息,执起垂落的手。
细白的掌缘有一圈青紫的齿痕,仍在滴血,痛极之下咬得极深。
没力气下床取药,他以舌尖轻舔,权作止血。
腥咸的味道盈散齿间,她试图抽回,他固执不放,直到确定血已停住才又放下。
全身的衣物都已汗透,他费力的扯过丝被覆住两人,迦夜的体温本就较常人低,极易受寒。他以双手环住她的腰,尽可能的保留一点温度。
她的头倚在胸前,娇小的身体契合怀中,无形中腰腹紧贴,几乎可以感觉出所有曲线。黑暗的空间,唯有发际的香气萦绕,熨烫着每一根神经。
低头看轻翘的长睫,挺秀的鼻尖,雪白而光润的面颊被汗气润泽,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为什么……替我解开禁制。”起初是右使以特殊手法制住了经脉,叛乱过后右使身亡,他一度以为终身无望。
“……这一次的任务风险很大,依你目前的功力尚不足以应付。”她的声音低弱而飘忽,依然无力。
“你怎知该如何施针……”迦夜虽然读过不少旁门左道的医书,却是博杂而不专精,多为旁技,所知有限,按说不可能解开右使的独门手法。
她没有回答,一室静默。
“若教王知道会怎样。”
“他不会知道。”低哑的笑了一声,迦夜疲倦的仰起身,看着他的脸。
“殊影,你听好。”
“对外我会宣称你去了莎车打点要事,除了赤雕玄鸢、你把其余四人都带上,一路小心行事。”
“七月半以前,你必须赶到敦煌,我会安排人接应,届时他会告诉你新的任务。记住,绝不能晚于这个日子。”
“什么样的任务。”
“到时候你会知道。”
迦夜极少如此重嘱,又交待得如此含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中仿佛藏着什么心思,难以窥见。
“是要杀什么人?”
她模糊的应了一句,似乎恢复了点力气,翻身下床。
“迦夜。”单手扣住纤腰制止了她的离开,他没来由的心慌。“你在计划什么。”
“到了敦煌,你自会明白。”她避而不答。
什么样的任务需要冒着教王发现的风险解开禁制,他想不通。
“你不信我?”
迦夜静了片刻。“你可信过我?”
“我现在信你。”过去或许不曾,但鄯善之后,已是生死相托。
“那就别再问。”
斩钉截铁的阻断了探问,他的心刹时冷下来。
“我想知道……你曾信任过谁?”他无法抑制的流露出涩意。
她的身子僵了僵,不自觉的挺直。“谁也没有,我只信我自己。”
他沉默良久,终是忍不住。
“淮衣呢?他是谁。”
“你怎知道这个名字。”一瞬间目光雪亮,凌厉得刺人,毫不掩饰戒惕。
他的心沉下去,如坠冰窖。
“你昏迷时提过。”
她愣了半晌,眼神渐渐柔和起来,仿佛略带歉意,犹豫后给了答案。
“淮衣……是……我以前的影卫。”
“被你杀掉的那个?”他一时错愕。
“嗯。”或许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她的神色莫名的伤感,幽深的眸子柔软而哀痛。
“你怎会……”
明白他有千万个疑惑,她没有多说,细指轻触他的脸,像是要把每一分线条记入心底。
“他和你一样是中原人,本名叫淮衣。”
“我希望你的运气要比他好。”
随着叹息般的话语,冰凉的指离开了脸庞。来不及抓住,她已消失在深浓的夜色中。
身畔的香气犹存,佳人已逝。
只留下满腹疑惑的人,看着天光一点点透出。
受制已久的内息忽然运转自如,他几不敢信,充斥肢体的轻盈更胜从前,能轻易完成任何过去一度迟滞的剑招,功力不可同日而言,他暗自度量,约摸可与四使中最强的千冥抗衡。
迦夜……
那晚之后绝口不提,稍一提起便被她打断。
冷漠的神色让他险些以为是一场错觉。
九微私下传了消息聚首。
见面却只是饮酒,完全没提过正事。
听说了要去敦煌的行程,九微并不意外,转首吩咐烟容多取了几坛酒,看架势是要不醉不归。
不顾他的推脱,倒满了白玉碗不容分说的灌下去,来不及咽下的酒液泼洒而出,浸湿了衣襟。
九微洒脱,却绝少如此放纵。
几番来去,他亦激起了意气,拼下一碗又一碗,如刀烈酒饮在腹中火辣。听不真切九微的话语,一切模糊而凌乱。
“……我一直不懂,迦夜哪里好……”
“……原来……她对你……确是不错……”
“殊影……你本名叫什么……”
酒至酣处,九微突然问出一句,昏沉的神智立时清醒。
他静了静,终吐出一个名字。
“云书,我本姓谢。”
“我知道你绝非寻常出身。”九微展颜而笑,双眸竟无一丝醉色,光亮夺人。“你也不曾问过我的来历,到底是兄弟。”
他回以一笑。许多事深埋心底不曾探究,彼此心照不宣,多年的默契早让猜忌化为乌有,均有默契的包容对方的隐瞒。
九微垂下眼,忽然以筷击碗唱起歌来,歌声慷慨激昂气势非凡,竟似一首战歌,约略听得出是大漠里的古语,朴拙悍勇,悲音凌凌。精致的玉碗不堪击打,生生裂了开来。
“好歌。”他脱口而赞。
似触发了性情,九微大笑,“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这般痛快,你明日下山,就当是为你助行。”
“等我回来再和你喝酒。”
“定有机会。”九微深深的看了一眼,“你不来媚园,难道我不会去找你么,下次我们换个地方痛饮。”
“自当奉陪到底。”
语音掷地,两人相视而笑,九微正经了半天,又开始戏谑。
“对了,我记得你说你订过亲。”
“多少年前了。”记忆被时光销磨,如一张漂洗过后的淡墨宣纸。
“若你回中原,便可再拾前缘。”九微开始臆想。
他不禁失笑,“只怕她早已另觅佳偶,哪还会拖到现在。”
“漂亮吗?”
“稍许吧,家里订下的。”
“必定是个大家闺秀。”九微啧啧调侃。“配你刚好是闷死人的一对。”
他不客气的踹过一脚,正中椅侧,九微利落的腾身,翻至离他稍远的软榻上,不改促狭本色。
“不是我说,你还只适合这种,迦夜也是如此呆板。难怪紫夙百般勾引都不为所动,可怜你压根就不懂什么叫风情。”
磨了磨牙,他开始手痒。
躲过他的飞袭,九微的嘴尤自不肯停。
“上山这么多年都不近女色,我一直没敢问,你该不会现在还是……嗯……”只顾贫嘴,冷不防中了一脚,狼狈的撞上了雕花几案,哗啦啦的倒了一地东西。
扶着腰爬起来,啮牙咧嘴对闻声而来的烟容摆了摆手。
“出去,我和殊影有事商谈。”
待清影刚一消失,挡过袭来的酒坛,九微揉身扑上。
一场龙争虎斗的攻袭在天山深处的销魂乡展开。
揉着臂上的青紫,九微瞪着他离去的窗口。
这小子,确实厉害了很多。
烟容乖巧的收拾一片杂乱的房屋,将碎裂的瓷器扫在一堆。无聊的看纤丽清婉的佳人整理残局,九微忽然道。
“他一直没碰过你?”
烟容停下手,明眸漾起幽怨之色,良久才有回答。
“也许是……烟容蒲柳之姿,不合公子心意。”
瞥了眼微郁的佳人,九微懒懒的踢开几案,架起了双腿。“倒也未必是容貌。”
“烟容不懂。”她终于道出了长久潜在心底的话。“来这里的哪个男人不是……雪使纵然貌如天仙,也不过是个孩子,怎么就让那么多人念念不忘。”
九微眯了眯眼,没有回答,她又说了下去。“难道是因为她素日冰冷不假词色,才……”
“算你说对了一半。”九微打断她的话,倒并无责难之意。
“月使是指?”
“愈得不到,愈想要,人就是这样。”戏谑的一笑,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若是迦夜出身清嘉阁也就不过尔尔,可她现在高高在上,没有哪个男人能近一根指头,连教王都无法得手。这份功夫,不是每个女人有的。”
烟容默然无语,九微却话多了起来。
“论容貌或许你未必差多少,但在别的方面……”九微老道的摇头。“她更激起男人的兴趣,浑身的刺令征服者更有兴致,不惜代价去一亲芳泽。”
“殊影公子也是如此?”
“那家伙……”九微当然明白她为何纠结。“不一样,他是真爱上了那个女人,不为征服。虽然我觉得傻了一点。”
所以……这样的安排也好,否则异日与迦夜争斗起来反而为难。九微从心底吐了一口气,轻薄的挑起烟容的颔,不正经的吻了上去。“他不会抱不喜欢的女人,这一点,我倒是挺佩服他。”

33.  自由

莎车的事极为顺利,在暗中诛杀上将军满门后,全无敢于拂逆教王旨意者。亲身前来处理已算破格,按说更不必带上四翼,他开始猜测敦煌是何许事务,令迦夜慎重至斯。
一路快马,提前了数日抵达敦煌,潜意识里仍在惦记她的反常,始终放心下不。
敦煌是中原与西域的关隘城市,异常繁华,各类族人来往不断,有一掷千金的富豪,也有一贫如洗的穷厄,任何能想像的娱乐都能在这里找到,是西域最奢靡富足之地。
按她的吩咐找到接应的地方,一处华丽开阔的私宅。
守门的昆仑奴一见暗记,立即伏首,谦卑的将他们引入内室。随即现身的却令他讶异,锦衣华服深目浓髯,尽管说着汉话,却分明是个疏勒人。
疏勒虽有岁贡,私下伏有异心,迦夜不让妄动,他也乐得装作不知。如此重要的消息竟是由疏勒人转达,若非确定她叮咛无误,真要怀疑真伪了。
疏勒人恭敬的肃手引客,将他们引入客房,随着机关轧轧转动,一间设计精妙的密室呈现于眼前。如此隐秘的布置,这座扼于西域要冲的府邸哪里是私宅,只怕是疏勒用于收集情报的掩护。
暗地使了个眼色,墨鹞蓝鸮留在密室之外警惕,银鹄碧隼随他走入,空荡荡的室内,正中一只半人高的紫檀箱格外显眼。
“打开它。”
喝住正要走的接引使,那个男子微微一愣,随即驯服的上前掀开箱盖。
耀眼的宝光刹时盈满了密室。
箱内整整齐齐的分为三格,一格盛满了成色上好的金珠,一格累累叠摞着剔透灿亮的珠宝,剩下的一格最小,置有一只朴素的玉瓶。
以木箱的大小来看,单是各类珍罕的珠宝已可敌国,其中居然还混有教王赐给迦夜的整套绿宝石首饰。
银鹄碧隼张大了嘴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
千想万想也想不到这种情景,他定了定神抽出玉瓶,瓶下压有一张素笺,展开来看,飞舞的正是迦夜的字迹。
就地分金,离教远遁,天高海阔,永绝西域
跃动的字迹下方还有一行小字:瓶中之药可解赤丸之蛊,速去勿留。
曾日思夜想的解药握在掌中,竟是一阵心悸。
迦夜……在安排什么?
呆愣了半天,身后的两人捺不住惊讶。
“什么意思?看起来像是让我们自谋出路。” 碧隼凑过头,反复扫描那几行字,眼前的一切早让他的好奇压过了理智。“我们被雪使赶出教了?”
“真是赶出来何用这么麻烦。”银鹄茫然摇头。“还倒贴一堆金珠?”
魔教教规森严,从无出教一说,擅自离教视同叛逆,不中用的属下通常直接扔进奴者之列,灭口的也不在少数,看着大堆金银,两人非但不曾喜出望外,反倒戒慎戒惧之心居多。
拔开瓶口,一粒墨色药丸滚入手心,散发出一股清香,迥异于平日所服的解药,真正的秘药由千冥执掌,迦夜是如何得到。
驱走了影卫和旗下的精锐,何以应对教王的质询?
那一夜解开禁制,她说教王不会知道。若真远走,教王怎可能不闻不问,迦夜行事滴水不漏,绝不会自蹈陷阱,除非……
“把我们都支走,雪使不怕触怒教王?”
“除非是不想活了,纵然是四使也没胆子私纵下属吧。”
迦夜到底在想什么?
无端授人以柄,真个不惧教王的问罪?放纵至此,唯有一种可能……教王已不再构成威胁。
为什么要指定七月半之前赶到?七月半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教中生变,再一次叛乱?
迦夜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逆谋……为什么又要支走旗下助力。
她不会傻到一个人挑战,还有谁?
极力回忆离教前的种种。
与千冥的密室相谈、解开内力禁制、含糊其辞的嘱咐、疏勒人……九微……战歌,反常的话……当初未能察觉的关窍瞬时浮出,九微必定也是知情。
千冥,迦夜,九微……或许还有紫夙……
四使联手……弑上。
胸臆蓦然抽紧,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怀疑起推断的正确性。
数年前的叛乱,她选择了袖手观望,为何此次卷入其中。
冒这样的风险,她想得到什么。
点点细碎的记忆飞散,快得来不及抓住。冷漠孤傲的面具下,她用性命作赌注在追逐什么?
她说不计生死。
她说终有一日他会得偿所愿,而今竟真个……
凝滞的目光落在手上的信笺,思绪凌乱破碎,心慌而迷惑。
那一笔潦草的字迹入目惊心。
字……很乱……
她说……四岁以后,不曾练过字……
她……四岁……以后?
目光一跳,刹时觉出了异常所在。
九微说她忘记了一切,可她清楚自己四岁前练过字。
从来不提,却无日或忘。
“老大,我们怎么办?” 碧隼耐不住的探问。“难道真照雪使的命令离开西域?”
“万一教王下绝杀令……” 银鹄犹豫不决。教中的刑律之严,非常人所能想像,久处其威,纵使任务苛刻凶险,也无人敢擅动心思。一旦行差踏错,教王必定搜遍西域,彻底铲除,威影之下,绝无容身之地。
“收起东西,我们回客栈。”抬手合上箱盖,他转身出室。
字条摆在桌上,五人围坐。
寂静良久,他沉声开口。
“这条密令的意思很明白,分了这堆珠宝,永远离开西域,不再涉及教中任何事务。”
顿了顿,犀利的视线依次掠过四张年轻的脸。
“事已至此,教中必然有变,你们可以仔细想想去留。”
“只要去到教中势力不及之处。这些财富足供享用一生,挥霍不尽。”
“你们的身份不管如何变幻都是雪使的手下,一旦迦夜失势,必然会被一同清洗,这张字条算是她一念之仁,点了条生路。”
“如今所处敦煌,想走的取了金珠直入中原,不暴露魔教的来历,海阔天高尽可肆意。想留的转程回教,至于入山际遇好坏,须得听天由命。你们考虑清楚。”该说的已说完,他静待结果。
“雪使……会怎样。” 墨鹞首个发问。
静了许久,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比谁都想知道。
“不做杀手,我们以后做什么?”碧隼茫然。
这些少年自幼接受的即是杀人训练,有记忆起就在教中,除此之外,全然不知还有其他的生存方式。
“也不知教中怎样了。” 蓝鸮抱怨,神色却有些期待。“难道真的去中原?”
“不可能不去,老大说的对,回教弄不好就成了自投罗网。”银鹄开始检点金珠的份量。
“为什么留下赤雕玄鸢,若是一起走多好。”碧隼遗憾的叹气。
“想得美,雪使放了五个已经是恩赦,七个一起走,教王立刻就会起疑。”银鹄不屑一顾的反驳。“动动你的脑子,莎车那点小事怎么会需要出动那么多人。”
“希望中原是个好地方。”碧隼摸摸头放弃了话题。
“散开还是一起走。” 蓝鸮兴致勃勃的提议。“还是一起的好,兄弟们也热闹。”
点完了数额,银鹄咋舌报了一个数字。“雪使真大方,恐怕是把底都掏空了。”
突然拥有了巨额财富,又没了约束,四个少年都有些兴奋雀跃。
“明天就走?”银鹄抬头询问,看向众人的首领。
“雪使说越快越好。”蓝鸮心急,又畏惧教威,下意识的想尽早。
“入中原……”碧隼开始神游。
“老大,你认为去哪里较好。”墨鹞问出了重点,众人都静下来。
四双眼睛盯着他,等待回答。
他微一迟疑。
“明天你们先走,最好往腹地去。中原最富庶的是那里,离魔教也远。”
“老大不去?”
“为什么?”
“那我们也不走。”
“因为赤丸的蛊毒?不是解了?”一言激起了错愕,众人七嘴八舌。
“我不用金珠,这箱四人分了。今后自己小心点,应该能过得相当充裕。”他作了个手势,让四人静下来。“我留下另有打算,你们还是按计划行事的好。”
“老大本来就是中原人,为什么不一路走。”
“留在敦煌也不安全,万一教中派人来袭……”
“我们一直跟着老大,没理由分开。”
……
……
劝说良久,俊脸一沉,杂乱的话音顿时消失。
“我知道你们的好意,无须多言,我自有分寸。”想了想,他缓下语气。“不必担心,或许数日我便回转中原,届时重逢也非难事。”
“你们去吧,记得行事低调,别让中原人发现了身份,谨慎些的好。”
坚决而无可商量的口气让众人无法再劝,眼睁睁的看他走出。
“老大为什么不走。”蓝鸮困惑不解。
“还是担心吧。”碧隼推测,银鹄点点头。
“雪使……”墨鹞说了半句。
“其实最该走的是他。”碧隼叹息。
“亏得雪使还弄出了赤丸的解药,我们不过是沾光。”墨鹞同意他的说法。
“那两个人……”蓝鸮继续困惑。
“有奸情。”碧隼好心的告知,很习惯伙伴的后知后觉。
“真难听。”银鹄不客气的凿他一把,“那叫感情。”
“感情真麻烦。”蓝鸮一知半解的下了结论。
“你说的对。”三人异口同声。
室内响起一片叹息之声。

34.  袭杀

纵蹄如飞片刻不停,他一路急驰,星夜兼程奔回教中。
说不清为什么,在企盼已久的自由来临之际却又放弃,甘心回转生死一线的杀场。
当重重束缚被斩断的一刻,心中暗涌的竟不是狂喜。
七年受制,日受驱策,解脱该是求之不得,可……
他只能遁着本心飞驰,飞蛾扑火般投向危机四起的天山深处。
迦夜放他走。
九微要他走。
清楚什么是正确的选择,却还是抑不住着焦灼的心转回。
数日目不交睫,恐惧和忧虑如火焚般炙着胸膛,逼使他不停鞭马。
山口一切如常,毫无异样。
他按住惊疑,飞身入水殿,青荷摇摇花香袭人,却一片死寂。
迦夜的房中空无一人,赤雕伏在地上,背上中了一剑,已死去多时,脸上仍残留着不甘。
检视伤处,正是迦夜的短剑所为,未出几步,玄鸢死在阶下,与赤雕如出一辄。侍从不知散去何方,水殿静得渗人。
远处高楼上猝然响起宽宏的钟声,仅仅半声便戛然而止。他猛然抬头,窗外正殿耸立如山,天边残阳如血,凄艳而不详。
层层叠叠的层宇延伸无尽,拱卫着正中的大殿,比山峦更高,巍峨庄严的正殿在玉台之上傲视群峰。天风劲吹,松涛翻涌,七宝玲珑塔下的风铃不停摇晃,铃响纷乱,竟似带上了杀音。
大殿四处流淌着鲜血,阶上伏了无数的尸体,腥气直冲天际,死伤多是少年,弑杀组和战奴营倾出,遍地是残肢断臂。
正殿的守卫尽亡,连跟随教王左右的数名随侍都在其中,可见情势之烈。掠出没多远,几个厮杀的人映入眼帘,熟悉的身形让他的心登时平了一半。
“九微!”眼见居于劣势,他上前接过剑招,并肩而战。
九微的额上渗着黄豆大的汗,身上已有几处创伤,对敌并不轻松。若非是数人围攻,早落下风。
“你回来做什么。”乍见是他,九微错愕分心,险些着了一剑。“迦夜不是说好放你回中原,她没给你解药?”
“我服下了,是我自己不放心。”长剑交至左手,剑势一展锐气逼人,对方的攻势顿时被压下。
“白痴!”九微脱口的斥骂,“难得的机会,你居然……”对方的内力袭至,呼吸一窒,再骂不出来。
“少说两句,留点力气杀了对手再说。”看九微紫涨的脸,他略为幸灾乐祸。“迦夜呢?”
“知道你想问她。”九微狠狠咬牙,不要命的攻击,成功的也让对方添了一道血口。“她和千冥紫夙在内殿对付教王,我负责搞定修蛇。”
修蛇,教王的影卫,七年前将他擒至天山的人,
此刻以一人之力迎战九微及数名杀手,仍有余力反击,只是久战不下,渐渐开始焦燥。
“联手?”他盯着宿仇,不曾稍瞬。时隔已久,仍记得对方神鬼莫测的身手,在脑海中对决过无数次。
“按当年的方式。”九微吐了一口唾沫,掠过一抹狠色。
静滞了片刻,两道雪亮的剑芒如闪电猝起。
“剑法高明了不少。”九微挂在他肩上调侃,浑身多处血口,嘴仍是一如既往的唠叨。“看来你原先的功夫真不是盖的。”
“你还顶得住?”他随口而问,倒并不甚挂虑,心知多是皮外伤。
“小事,现在就看他们有没有杀掉教王。”
“怕没这么容易。”区区一个修蛇已这般费力,教王可想而知。
“老实说我真没想到,最想杀教王的居然是迦夜。”九微低头闷笑了几声,“你一定猜不到,所有这些皆是她在策动。”
“连你也是?”他眉目不动,一边应付着九微的罗嗦,一边摆平偶尔蹿出来的守卫。
“我们都是。”牵动了伤处,九微的脸扭曲了一下,“她利用野心挑动了千冥,又掐住我的弱点,逼得我不得不和她一起动手,为了万全,我只好去劝说紫夙。”
“为什么不告诉我。”
“迦夜说放你回中原,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九微坦白的道出,“谁知道起事能不能成功,走一个是一个。”
他没好气的横了一眼。
九微视而不见,继续挖苦。“结果你这个傻瓜又自己冲回来,枉费我一番苦心。”
“金珠你也有份?”一早料到,迦夜纵然地位优越,却对钱财不甚在意,聚敛不多,其中必然有九微的助力。
“一小半吧,反正事败了留着也是无用,事成了还怕少了这些。”九微倒是毫不心疼,只是悻悻然。“现在可好,万一不成得在黄泉里做兄弟了。”
眼前的尸体越来越多,险无落足之处,未至内殿已闻得兵刃破风之声,尖利呼啸,刺得几欲抬手掩耳。
室内的场景惨不忍睹,地上俱是残缺不全的人体,光洁的玉壁被血污了一室,有些地方还黏着破碎的脏器,暗红色的液体没住了足径,血气逼得人险要窒息。
带入的精锐已消亡殆尽,偌大的室内只余了三人与教王对峙。
超然尊贵的教王再没有神邸般的气度,花白的头发散乱的披下,瘦削的双手染满鲜血,长甲狰狰,杀气盈室,狞笑有如恶魔。
千冥被他一掌击碎了肩骨,紫夙的一剑本待斩下教王的手臂,却被滑开,只留下了一道不深的割痕。迦夜的短剑猝袭背心,逼得他放开了千冥,三人第一次联手,摒弃了所有嫌隙,心无二致的击杀眼前的魔头。
一向最重容貌的紫夙披头散发,脸上有一道擦伤,或许是攻击持续过久,喘息不止,手也开始发颤,嘴里恨恨的诅咒。
“妖怪,这样还不死。”
黑衣王者的腹部中了一剑,左腿重创,勉强支撑着不倒,招式却仍杀机凌厉,眼红如血,望之心悸。
千冥脸白如纸,微微咳血,一只手已无法抬起。
“他也快不行了,撑不了多久。”
迦夜的身法有如鬼魅,攸忽来往,袭杀莫测,久战之后仍然轻捷,竟平比日高出了许多。三人俱是一身狼狈,大小血口无数,全凭意志力苦撑。
一疏神,她被踢得飞出去,眼看便要撞上玉壁。
他抛下九微腾身而去,探指抓住带入怀中,好容易消掉了冲力,在地上翻滚了几落,沾了一身污血。
迦夜痛得发抖,他才觉出不对。
轻轻按捏,掌中的细臂竟已被教王拗断。
“你……回来做什么!”她的声音疼得断续,却吼出了和九微一样的话语。
明知时候不对,他还是禁不住想笑,又在探试臂伤后收住。
“我放心不下。”
“蠢材!”她死死瞪着他,怒火引燃了黑眸,罕见的怒意勃发,若非被揽在怀里不便,掴上一记耳光也不奇怪。
来不及再说,千冥紫夙已然频频遇险,他亮剑加入了攻杀的行列。
五人齐攻,教王纵使功力深厚也架不住轮番上阵,加上腿脚不灵,没多久已频受重创,发出惊天震吼,疯狂的攻击。内力过处,坚硬的玉壁四散迸裂,击在身上有如重锤。
趁着前方围攻,教王痛极分心,迦夜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身后,寒光乍闪,利落的斩下了左臂,代价是反震之力伤了内腑,跌出数丈之外,当场喷出一口鲜血。九微揉身而上,以内力震碎了剑身,化作了漫天飞刃袭向对方,失了左臂余威仍在,教王五指箕张,赤手截住了飞刃,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重伤之下仍有这等功力,人皆色变。
千冥和紫夙交剪而上,凭着多年练出的狙杀功夫硬搏,堪堪抵住了攻势,也令教王露出了胸前的破绽,他抄起掉落在地上的长剑脱手掷出,连连三剑如白虹贯日飞袭而至,最后一剑终于趁隙而入,将创痛欲狂的教王生生钉在玉座之上。
魔教的剑上有特制的血槽,利刃穿胸,鲜血不断涌出,迅速带走了可怕的力量,纵横不可一世的老人明显衰竭下来,嘴角渗出紫黑的血沫,无可挽回的走向末路。
室内只听见混着呛咳的粗喘,每一次咳嗽都消逝一份生机,大量的血以惊人的速度流失,玉座下方极快的汇成了一洼血泊。
五个人静静的看着,没有人再动手。
见惯了生死,谁都知道油尽灯枯仅是时间问题。
喘息良久,亮如妖魔的眼神一点点暗淡,苍老的声音响起。
“……好……好,四人一起……倒是我小瞧……”
“老不死的,你也有今天。”紫夙冷笑,剑尖挑起断臂甩在他眼前。“不可一世的威风哪去了。”
“这个位子你也坐得够久,是时候让给别人了。”尽管脸色青白,千冥仍是快意的讥嘲,久处威压之下,这一天他等了太久。
“活该你罪有应得。”九微稍稍松懈下来,“你不也是杀了上任教王才登上玉座。”
迦夜没有出声,倚在他怀里,冷冷的看着垂死的老人。
“……野心……欲望……诱人的饵……”动弹不得的人呛咳起来,大口大口的吐出紫沫。“……你们都是……”
静了静,九微忽然笑起来。
“我们确实是为了野心,迦夜可不是,没想过会栽在她手上吧。我虽想杀你,却不至发动得这般快,本来还打算让你多活几年。”他转头看一言不发的女孩。“如今你算称心如意了。”
“……迦……夜……”垂死的眼睛转了一下,“……为……什……”
千冥紫夙都禁不住现出了好奇之色,等着她的回答。
迦夜挣扎着坐起来,横剑当胸。
清亮的剑身犹如一泓秋水。
“你赐这把剑给我,就该想到有一天它会刺进你的身体。”幽暗的眼神阴狠凌厉。“还记得它的来历?”
一时寂静如死,喘息声越来越重,昏浊的眼神渐渐了悟。
“我母亲的剑。”她垂下手,剑尖坠地,撞出金铁之声。
“你以为五岁的孩子不值一提?竟然敢赐给我。”仿佛从心底迸出的话语,苍白的脸上有刻骨的仇恨,黑眸亮得可怕。
“……你……不可能……记得……”
“你太小瞧了我娘,当她是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弱女。”迦夜一步步走近,手指搭上穿透胸口的长剑,露出从未显现的怨毒。“她有办法让我忘记,更有办法让我想起,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甘心替仇人卖命?”
“……你……会……”
五指狠狠一拧,长剑翻转,搅碎了心肺,压出一声喑弱的残喘。
“这一剑为淮衣,也是你逼我杀了他。”冰冷的眼神注视着抽搐的老人,像看着一堆破碎的腐肉。“从那一刻,我就发誓要你死。”
“不是很喜欢裁断他人的命运?现在该你上路了。”
“……你……亲手杀母……弑上……也不会有……好下场。”翕动的嘴吐出模糊不清的话语,宛如恶咒。
迦夜爆出一阵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站不住。
“谁想过什么好下场。”
“我心心念念,不过是与汝偕亡。”
“今日能看着你死,已是心满意足。”
残酷而快意的话音落地,清亮的短剑破空斩下,花白的头颅齐颈而断,骨碌碌滚落了狼籍的地面,双眼犹透着怨毒。
素颜全无表情,定定的看着失去脑袋的残尸,一身白衣血渍斑斑,几乎看不出本色,虚软的脚踉跄踩入血泊,溅起了咯吱轻响。
他默默的看着,上前扶住了她。
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小小的身子在怀中发颤。
良久,疲倦的合上眼。

35.  夺势

剑长一尺三寸,宽两指,剑身极轻。
金丝缠腕,柄上刻有奇特的文字,久久注视,仍辨识不出涵意。
剑尖吞吐着寒芒,森森侵人毛发,如清光凝定。剑鞘不知是何种木质,形式古拙,乌黑细致,质逾金石,叩之沉沉作响。
指尖轻轻摩挲两个微凸的铭文,他静静思量。
床幔微动,迦夜睁开眼,单手撑着坐起来。苍白的脸脱力一般的恍惚,试着活动着绑扎起来的伤臂。
“别动。”扶起娇躯倚在胸口。“刚接好骨头,至少要几十天。”
“教王……真的死了?”她的声音微嘶,久睡后仍然有无法消融的倦。
“嗯。”不单是她,连他也觉得不太真实。
静了半晌,他开了口。
“额头有点烫,要不要再睡一阵。”
迦夜摇了摇头,多年心愿得偿,只剩下疲惫和空茫,又不想寂静的发呆,半天才扯了个话题。
“四翼呢,放去了中原?”
“他们本想跟回来,我怕不妥。”
她倦倦的笑了下,并无意外,倒是让他想起另一桩萦绕不去的疑问。
“我知道玄鸢是教王的人,赤雕是怎么回事。”
任他轻握着手,迦夜神色平淡。
“赤雕也一样,比玄鸢更受教王器重,藏得更深。”
“你怎知。”他一一回想,找不出丝毫破绽。
“千冥说的。”微微冷笑了一声。“可还记得你去刺鄯善王?”
“那次失败与他并无关联,是我自己失手。”
“不错,但假若未曾失手,他会在事后向鄯善国师密告藏身之处,绝不会放你活着回天山。”
“教王要杀我。”乍听入耳,他愣了半晌。“是为……”
“我。”她淡淡的闭上眼,“要削弱我的力量,你自然首当其冲。当然,最好是刺杀失败,教王可以故示宽大,不追究我的失职,却凭此将六翼并入弑杀组……失了独自行事的能力,我定然要受九微箝制。”
教王明知九微与他私交莫逆,人一死,九微必然迁怒于迦夜处处挚肘,她自顾不暇之下唯有收敛行事,无法再帮衬千冥……好算计,无难怪赤雕一直力劝他逃回中原。
秀致的眉心稍稍舒展,浮起几许暖意。她亦未曾想到,他失了手……却选择回来与她共同承担。
“你何时知晓。”
“你下山后,千冥探出来密报给我,已经来不及……”叹息了一声。“我……很后悔没有自己去。”
一度危殆却不能揭破,表面上还得一切如常,对赤雕重用亲信,这份忍耐的功夫,着实已至巅峰。不如此又岂能瞒得过教王,那个上位者素来机心重重,若非四使同谋摒弃前嫌,合力发难,未必能狙杀成功,此番行事的风险之大,想来犹自惊心。
他私下恻然,捺住了暗叹,见她要取过短剑,无意识的询问。
“这剑上……是什么字?”
“寸光。”出乎意料,她给了答案。“这把剑的名字。”
“是哪里的文字。”曲折勾抹如藤蛇,实在看不出来。
“南越一带山泽深处有些隐秘的小国,各有不同的文字习俗。”迦夜爱惜的凝视着剑。“我也不认得,是娘告诉我的。”
“令堂是那里的人?”
“她是一族里仅存的人。”那样久远的往事,不见情绪牵动,只剩平淡的陈述。“其余全被邻国所灭,房屋夷为废墟,一切化为灰烬,再也回不去。”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藏起怜意轻问。
黑瞳眼神迷离,坠入了遥远的回忆。
“非常美,又很温柔。会唱好听的歌,最动人的时候路过的飞鸟都会停下来,又擅舞,我从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
“因为容貌太美,她常常要小心的遮掩,带着我四处流浪,异常辛苦,可从不对我发脾气……”
“她总是轻声细语的哄我,做好吃的点心……在她怀里很温暖,对我爹也……”
一线冷光忽现,她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当年你不过五岁,怎能瞒得过教王。”他换了个问题。
“没有隐瞒……”迦夜垂下头轻抚着剑身。“我是真的忘了。”
“你……”
“什么都不记得,直到十一岁……突然想起了一切。”
俊眼流露出疑惑,却没有询问。
“是我娘做的。”知他不信,迦夜淡淡一笑。“族里有种罕见的秘术,一名锁魂,一名移识。娘被掳上山后迫于无奈,就对我施用了。”
“秘术?”听名字已十分诡异。
“‘锁魂’能让人忘记指定的事,直到预设的提示出现之前,没有任何端倪可循。”她简单的解释,忽然浮起微笑,“据说原是用来安慰遇到负心郎的痴情少女,让她们淡忘被弃的痛苦。”
“另一种?”
“‘移识’比较危险。”她抬头看他,比了比自己的眼,“是用意志力控制人,强迫对方按自己的指令行动,被制者犹如傀儡,但这种方法仅对毫无防备,心志较弱的人有效。娘……中毒无法逃走,又不愿受辱,所以用在了我身上。让我……杀了她。”
素白的脸有一瞬的扭曲,声音却平平如常。他默默的听,心底波澜翻涌,紧紧扣住了冰冷的小手。
迦夜眉尖一颤,又说了下去。“用了一夜……嘱我背下所有需要牢记的事,再锁住了记忆,直到十一岁时开启。教王看出剑有些古怪,却没猜到秘术,幸好他试探的赐剑之时我才十岁,混沌未开,好歹瞒了过去。”
“你十一岁想起了一切?”
“嗯。”她垂下头,指尖轻轻抠着鞘上的饰纹,那是大朵大朵的花,拥有纤细而繁丽的花瓣,丝丝舒卷,像暗夜中隐秘的心事。
“她嘱咐你报仇?”
纤白的颈项如玉,发尾有点轻翘的细茸,让人极想触摸。
她的话音很轻。“娘只是希望我活下去循机逃走。”
“她很疼你。”
心变得极软,几乎想侧头去吻一吻粉颊,安慰那一抹忧伤。
或许被温柔的语气触动,迦夜仰起脸笑了笑。
眉目若画,笑容清甜,黑眸盈盈似水,天真而稚气,柔美得不可思议。全然不同于过去面具般的表情,像一卷仕女图中的佳人突然活过来,明媚而眩目。
一笑,花开。
脑中蓦然眩晕,浑然忘了一切。
若非那一瞬伤口压痛,险些……
险些怎样,他不知道。
只知道……
那一笑真好。
九微与千冥合力压下了教中的波澜。
只称教王病重,由两人暂代一应事务。
那一场惊心动魄的逆谋,在干净彻底的清洗后已无一丝迹象可寻。
代价是四人手上的精英消耗殆尽,除了九微私心匿下了淬锋营的半数精英,再无多余的武力。这点也为千冥深忌,目前与九微平分共掌的局面持续不了多久,四人皆知。
看似平静的上层暗流汹涌,随时可能打破均衡。
事变过去了三个月,四人再度聚首,赤裸裸的权力之争趋向白热化。
“……如今各国都在刺探教中动向,三个月已是极限……”
“……要是还没有一个正式的理由,教中的情势怕也稳不住了……”
“……多方理政颇有滞阻,许多执事探问教王……”
“必须有新的教王。”
迦夜一语道破众人的心思,场面瞬时静下来。她淡漠的笑笑,对周围灼灼的目光视而不见。“迦夜自惭无德,对玉座并无非份之想,只盼有能者上位,必定全力辅佐,绝无二话。”一句话撇清了自身的立场,退出了争夺至高权力的中心。
“雪使真个痛快。”半晌,紫夙似笑非笑,媚眼流转。“既是如此,紫夙也知能力不足,不敢竞逐玉座,只有等风使月使定出首尾,再做安排。”
迦夜不欲插手,紫夙实力较弱,两人直言避让,局面顿时明朗。
千冥与九微对视一眼,锋芒毕露。
两个强势的男子对教王之位志在必得,皆知退一步任人宰割,言语中分毫不让,火花四溅,辩至最后几乎白刃相见。
迦夜抿着茶水,紫夙支颐浅笑,坐看两虎相争。
撕下了协力的面纱,利害的分野足以触动杀心,眼前不过是再度拉开的权争序幕,随着裂痕扩大,言语渐渐失去了效力,室内鼓荡的敌意压过了一切。
僵滞了许久,无一人开言。
迦夜合上杯盖。
“时候已晚,无庸多谈,两位还是改日再议吧。”言毕转身而行,竟似毫不关心。
“迦夜。”
千冥的杀气忽然隐去,踱至她身后。拉起细白的手,衣袖滑落,他将唇压下去,轻舔臂上的一点鲜红,如焚的目光扫过她身后的男子。
“你想要的,我已一一做到,如今该轮到你遵守诺言。”
室内一片寂静,暧昧的气息弥散,紫夙兴致盎然的挑眉。
“何必那么着急。”漆黑的眼瞳看不出情绪。“我答应过的自会信守。”
感觉到僵硬,千冥笑了,轻薄的神色似玩笑又似认真。
“你的狗驯养得太好,撵走了都能自己回来,我怕再晚一点,属于我的会落到别的嘴里,那多可惜。”
九微眼中泛起了冰霜,却默不作声。
迦夜静立不动,任由肆意。半晌,用力抽回手。
“今天晚上,我会去你房间。”

36.  同归

他看她卷起袖子,用力擦洗千冥触碰过的地方。无法掩饰的厌恶,嫩薄的肌肤被反复摩擦,渗出了点点血红。
“别擦了。”待醒过神,他已握住她的手,夺过了肆虐的布巾。
迦夜没有反抗,愣愣的一动不动。
呆了很久,天色一点点转暗,她起身坐在妆台前,拆开微散的发,用牙梳细细整理,重又挽得一丝不乱。
脸很白,她取出从未用过的胭盒,吸了几口气都探不下手,烦乱的摔落在屋角。艳丽的胭脂散了一地,香气旖旎,给房中添了几许柔媚。
“别去。”
他揽住单薄的肩,镜中的素颜白如霜雪,近乎透明的脆弱。“你会后悔。”
千冥在众人当前要求践约,无非是迫使迦夜表明态度,在紫夙与九微同盟的现况下,她确实太过冷淡,除了不得不表态的情势出言支持,多数都在观望,难免会引来千冥的猜疑。
“……能杀教王,我不在乎这个身体怎样……”长睫微颤,她的声音清冷脆利,如冰斩雪。“他肯忍到这个时候,不可能再让。”
“或者离开,不卷进这场是非可好。”知她素来意志坚决从不更改。他低声恳求,五内如焚。“你根本受不了别人碰你,何必为难自己。”
“我答应过……”她说不下去,紧紧掐住了手心。
虽然杀伐无忌,迦夜却一向守信,言出必践。若非如此,千冥也不会放心等到事成之后才染指。
“你想要的已经得到,不如一走了之。”从未想过的隐秘希翼猝然脱口,他一时摒息。“或者放弃权位,和我一起离开天山?”
垂首良久,迦夜抬起头。
深如寒潭的眸子幽黑难测,突然浮出讥讽。
“和你一起走,你以为你是谁。”
锋锐如刀的话刺入心臆,立时见了血,冰冷得冻僵了感情。
“我的决定,与你何干。” 她没有多看一眼,迈步出门。
在门口顿了一顿,纤小的身子有种柔婉的倔强。
“你赶回来我很高兴。”
“但,这改变不了什么。”
水殿之外,白石路径在夜色下延伸至远方。
她忽然顿住脚,盯着远处一株高大的碧树,花期已过,层层青叶婆娑随风,夜鸟栖宿,万物一片幽静。
树下,有重重的阴影,仿佛隐藏着一个看不见的世界。
淮衣,如果你还活着……
看到今天的我,会不会很失望。
假如当年我不是那么无能……也许……
女孩立了许久,默默低下了头。
房间一片漆黑。
姿势都不曾变过,第一次觉出寒意彻骨的绝望。
夜,一分分深沉。
每一分都如水火交煎。
他不愿去想迦夜现时的情景,却又无法不想。
想她微凉的肌肤,清冷的体香,想她在别人身下任凭轻薄,必定又是紧咬着唇。
想她绝情的话语,讥讽的目光。
那一抹冷漠孤绝的秀色,刺得人鲜血淋漓。
由人轻鄙卑微至此,仍无法转身而去,找不出任何支持下去的意义,他恨不得将自己痛殴一顿。
窗外沥沥下起了雨。
不知过了多久,黑夜长得没有尽头。
仿佛过了一百年,终于传来了几不可闻的脚步。
门轻响,迦夜踏进来,衣上沾满了泥土,鞋污得不成样子,手里还提着一件东西,鲜血从腕间滴落,地上留下一行湿漉泥泞的足迹。
没有着外衣,一身中衣透湿,紧紧贴着娇躯,黑发狼狈的搭在脸颊,水珠从小巧的下颔滚落,微寒的轻颤。
“你……还在……”她露出一丝微笑,身子冷得像冰。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细白的指尖满是划伤,混着污脏的泥,捋起袖子,横七竖八的伤口在素腕上怵目惊心,缓缓渗出鲜血。
无法按捺的杀机涌动,他转身便走,被她拉住。
“你去哪。”
“我去杀了他!”他振臂挣脱。
未出几步被她从背后扣住,湿淋淋的手臂环住他的腰。
“和他没关系。”她的声音很低,背心渐渐浸湿,他觉不出是冷是热。
见他不出声,她将衣袖往上卷了卷,鲜红的守宫砂仍在。“伤是我自己划的。”
僵硬的身体转回,目光诧异而迷惑。她却不再解释,放下了一直拎在手里的东西。
“衣服很脏,我先去沐浴。”
待迦夜从浴室中出来,他正盯着桌上的物件。
她的外衣撕成了两块,分别包裹着一堆骨骸。一堆属于女子,显然年限较长,另一堆应该是尚未成年的男子遗骸。
迦夜默不作声的取出两只玉坛,将骸骨小心的放入,细致的一点点装好。
“这两具骨骸,一具是我娘,一具是淮衣。”肤色明净如瓷,迦夜黑发垂肩,神情平静,并无悲恸之色。“我夜里去挖了出来,我娘当年被草草埋葬,找到了又不能确定,所以滴血验骨,费了些时间。”
“你……”放下了对伤口的疑问,另一个悬念接踵而至。
“我没让他碰我。” 驯服的任他上药敷扎。看出他的迷惑,迦夜宛然一笑,似一朵冰绡的花。“用利益作饵,换得他答应再等几天。”
窗外的雨停了,推开窗看了看,满天的繁星闪烁。
她提起玉坛,示意他跟随,悄无声息的踏出水殿,穿过雨迹犹存的石径,越过黑沉沉的屋宇,来到了位于山道出口的司驷监。
司驷监中一片寂静,一处偏僻的马厩悬着一盏孤灯,散出昏暗的黄光。
推开门,里面竟然有一匹鞍辔齐备的骏马,背上驮着必要的行囊,正懒洋洋的嚼着草料。
“时间紧急,我只来得及备了一匹马,可能……”她有点不自在的别过了头。
身畔静了半晌,她正想再说什么,男子忽然翻身上马,一把带起她揽在身前,健臂有力的环绕。
“坐稳。”沉沉的男声响在耳边。
纵马而出,蹄如急雨,迅速奔出了静谧的山道。
远离了沉沉山影,渐渐放缓了缰绳。
一轮明月从天山层层峰峦间穿出,浮于苍茫云海之上,连晨星都失却了光辉。
万里不断的风掠起,拂过江南舞榭,吹过边关冷月,浩荡连绵不息。如练清辉遍撒天地,自然的壮景让人心神俱醉。
纵已见惯,怀中的人儿仍不自觉的赞叹,他收紧了双臂,胸臆充盈,忽然间心情澎湃,一声清啸出口。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辗转杀戮,兵戈七年,终有一日放蹄还乡,脱出囚禁已久的牢笼。
他低头轻吻风扬起的发。
“我们,回去。”

上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