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05

平阳: 大雅之堂 71-100

(71)

或者是喝了酒的缘故,吃完火锅大家的情绪纷纷高涨起来,商量着在天安门广场逛逛再回去。北京的冬天总是灰蒙蒙的,难得像今天这样澄澈晴朗。此刻的天安门广场,夜幕正在悄悄降临,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整个广场流光溢彩,晶莹璀璨,广场中心的纪念碑晶莹剔透,更显巍峨。天安门城楼雍容而不耀眼,宛若水晶宫殿。

此时天空还没有完全黑透,仍然隐隐地透着白日的晴光,伴着刚刚升起的月亮以及几颗若隐若现的星,与地上的灯火相互辉映着,让人忍不住有些迷失了,不知此刻是天上的日还是地上的夜,日和夜在满把的灯火和晴光里交错着,一个要入侵,一个不情愿退缩。这个时候的景色很特别,特别得让此刻正在金水桥上倚着汉白玉栏杆眺望着美景的几个年轻人的心情不自觉

地陷入一种诗意当中。

“从来没有在傍晚的时候看过天安门广场,真美呀。”闽乔忍不住说道。

看着闽乔倚着汉白玉栏的样子,楚天,羽明的心情都很复杂。然而心情最最复杂的却是远皓。他曾在心里暗暗地发誓,随便闽乔她怎么样,随便什么人对她好,别去管她也别去注意她。就当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人,让她在角落里自己生长自己灭亡随便她怎么样,自己不要去看那个角落就好了。可是为什么心里总是忍不住会有一份隐隐的盼望?为什么一天看不到那双闪亮的眼睛就没有精神,为什么看见楚天吃了她掉的半颗山楂心里会泛酸,会暗暗地妒忌?

今天他也觉得羽清对闽乔有些过分了。可是他又想如果她没有那样的出身,她没有要过饭没有擦过皮鞋,羽清的话又怎么能伤害到她!她的这些事恐怕一生都是要被人家翻出来说的,这所谓的过去将让她永远没有办法以光鲜华彩的样子登上大雅之堂。不管她怎么努力怎么出色,她始终是一个渔民的女儿,父亲的话是对的。虽然他也忍不住有些同情她,可是心里更多的则是一种怨尤的情绪。他怨她为什么一定要到北京来,为什么又一定要到梁教授的家里,为什么又一定要出现在他孟远皓的生活里?因为认识了她,才会生出这许多烦恼来。如果没有遇到闽乔,自己走向羽清的脚步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的犹豫这么的彷徨,他面对羽清的心情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若即若离患得患失。

远皓只觉得心里乱极了,金水桥的这一边是天安门城楼,而另一边是车水马龙的长安街。他不觉得它们有多美,他只感觉天安门城楼好像一座大山一样就要倾倒下来压垮自己,而长安街上来往飞驰的车辆恍若这世间的飞短流长,若是毫不顾及拼命冲杀过去,结果只能是血肉模糊地横尸街头。远皓再一次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闽乔的脸上移开了。他再一次往天安门前的长安街上望去,此刻各种眩目的光交错在那里,晃得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闽乔!等夏天你考进了音乐学院,我和赵元的酒吧差不多也要开起来了。到时候周末有空你来酒吧里弹钢琴好不好?”楚天望着闽乔说道。

“好啊,我要是真能考上音乐学院,我一定去。”闽乔笑着答。

“我也去,我也去,我去听你弹琴。”玲玲说道。

“你们真的要开酒吧吗?”羽明忍不住问楚天。

“是啊!地方都看好了,不过需要重新装修。”楚天答。

“那地方真不错,我找风水大师给看了,绝对的风水宝地。”赵元忍不住在一边补充道。

“是吗!那不错啊,恭喜你们能找到那么好的地方。”羽明一边说着话一边瞥了一眼闽乔。

“哥,我累了,咱们回家吧!”听见楚天邀请闽乔去他的酒吧弹琴,羽清的心情突然间急转直下变得很糟,于是怏怏地对哥哥说想要回去了。

“好,是很晚了!也该回去了!”羽明好像是在回答妹妹又好像是自己在跟自己说话。

在回家的路上,羽明和羽清坐在出租车里,谁也不说话。望着车窗外面匆匆掠过的人影车影各色霓虹灯影,他们各自想着心事。

闽乔的影子一直在羽明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也许是酒精在发挥作用,她的影子有些朦胧有些婉约,但却生动得仿佛能嗅得到她的气息。他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感觉着她的美好,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小小的年纪,却是那么地通情达理那么善解人意那么宽宏大度,这通常不是她这种年龄的女孩子所能做到的,可是她却做到了。可是她又是如何做到的?面对那样的伤害她不可能不痛不难过的,那么想必她忍受了很多。羽明这样想着,心也跟着疼了起来。他再一次为妹妹羽清对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恶语伤害而感到无地自容和深深的愧疚,他想自己大概是真的喜欢上她了,可是她今年才只有18岁而已,未来的路还好长,谁又能猜得透命运的安排呢,何况她的身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楚天?想到这里羽明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

“闽乔!等夏天你考进了音乐学院,我和赵元的酒吧差不多也要开起来了。到时候周末有空你来酒吧里弹钢琴好不好?”楚天对闽乔说的这句话一直在羽清的耳边嗡嗡地回想着。羽清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用牙齿用力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她感觉她的世界如今到处布满了闽乔织下的蜘蛛网,这蜘蛛网让她几近疯狂和窒息了。羽清把目光从车窗外面收了回来。街道上各色的灯光扫进来,她看见自己座位的前面挂着一个禁止吸烟的小牌子,她想起玲玲说过楚天偶尔也吸烟的,不过只是偶尔,当着大家的面他从来没吸过。他吸烟会是什么样子呢,他的身上好像一点烟味儿都没有。她于是又忍不住想起了白天逛庙会的时候自己被人群再次撞进楚天怀里的时候那一刹那的感觉,他的怀抱仿佛有一股吸引力,让她不自觉地想靠进去。

她看见哥哥在给司机付钱,心想这么快就到家了吗?她看见哥哥下车了,过来给自己拉车门了,她机械地下了车。

兄妹俩进了家门,家里出奇的安静,爸爸妈妈保姆都不在。客厅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羽明随手开了一盏小灯,微弱的光反而让屋子显得越发的冷清了。羽清要回自己的卧室,刚走了两步就听见哥哥在身后唤自己。

“羽清,咱们谈谈好不好!”羽明的语气很温和,他想用最宽容的方式和妹妹推心置腹地倾心谈谈,他真的希望自己的亲妹妹能像玲玲那样和闽乔成为好朋友。

“谈什么?”羽清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你和闽乔——”

“哥,以后别再跟我提她的名字,你明明知道我讨厌她!”羽清就知道哥哥还在因为白天的事情对自己耿耿于怀,羽明一提闽乔的名字她就知道哥哥想说什么了,于是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哥哥。她现在根本就不想听这些,也根本就听不进去,她只想快点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继续静静地躺进自己的心事里,不想被任何人打扰。她不想和哥哥谈,是因为她不想和他吵,她知道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她只是不想再继续破坏自己的心境了,“我累了,要睡了,别再烦我了。”羽清说完便径自一个人头也不回地向自己卧室走去。

在幽暗的灯光中看着羽清单薄瘦弱的背影,羽明的心立即软了下来,他想不管怎样,她是自己的妹妹,而他知道她的心里也很痛苦。


(72)

专业考试复试的最终结果终于出来了,老师们估计的没有错,专业考试的成绩闽乔在所有的考生中位列第一,而平日里本不如羽清的徐晓晓居然也在专业考试中发挥出色而超越了她,刚好卡在招生名额的线上。而林羽清呢则在两可之间命悬一线,比招生名额落后了两个名次,只有寄希望于专业考试成绩比自己好的考生会在文化课的考试中被淘汰出局,也只有这样她才有希望跨进音乐学院的大门。

女儿专业考试的成绩让李静感到震惊,虽然她很清楚自己女儿的钢琴实在是不如闽乔弹得好,但是她却从来没有想过羽清考音乐学院会有什么问题,在李静的意识当中,考试不过就是一个经历一个过程,羽清只需要一步步走完这个过程然后就会顺理成章地进入音乐学院。女儿有音乐天赋,又酷爱钢琴,从四岁开始就在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练琴,就读于最好的音乐附中,有最优秀的钢琴教授做指导,对于女儿考不进音乐学院这种可能她甚至从来没有过哪怕是一丝丝的思想准备,而当这一切突然成了事实摆在李静面前的时候,她的确是震惊了,震惊之后忙碌的她并没有时间去找寻这其中的问题,因为在李静看来,事情的经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后的结果。因此她只在震惊的情绪中做了短暂的停留之后便立即打起精神行动了。

李静特意去远皓家拜访了远皓的父亲,并请孟奇做中间人带自己去了远皓的伯父家,请远皓的伯父帮忙想想办法。可是在拜会远皓的伯父以后李静却感到有些失望,因为她并没有得到任何切实的承诺和保证,远皓的伯父只是用一些场面上的客套话安慰李静请她放心,说听远皓说过羽清文化课的成绩一直不错的,自己在音乐学院工作了这么多年,在招生方面积累了很多的经验,几乎每年都有专业考试合格却因为文化课被淘汰的考生,差不多每个专业每个系都有,钢琴系也不例外。他说羽清还是有很大希望的,好好复习功课准备参加高考就行了。对这样的答复李静虽然有些失望,可是仔细想想除了等待高考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了。

那些日子羽清感觉自己就要崩溃了,事实上最让她无法接受的还不是这个结果本身,而是这个结果早被老师不幸而言中了的事实。准备考试的这些日子以来,她在心里反反复复狠狠地发誓一定要考出个好成绩给那些自以为是的老师们看看,让他们看看林羽清是否真的就像他们说得那么不堪,她满心满意地盼望着是老师们错了,他们看错了说错了判断错了,而自己将用铁的事实给他们这些人一计响亮的耳光。可是,结果呢,结果是这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打在了她林羽清自己的脸上,让她觉得火辣辣地疼。

知道了专业考试的成绩之后,羽清整日如坐针毡,精神高度紧张地投入了文化课的复习里,把自己疯狂埋进书本,因为除了这样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从小到大,快乐时候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有,可是她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恐惧和心慌过。如果考不上音乐学院,老师同学还有爸爸妈妈的同事以及亲友邻居们会怎么说,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出现在他们的面前,那个梁闽乔也一定会在一边得意地看自己的笑话,羽清越是这样想就越是紧张和恐惧,情绪也变得越来越糟。

转眼之间进入了五月,京城的春天来了,街头巷尾到处洋溢着暖融融的春意。

这是个平常的星期天,李静和林恒都不在家,羽明约了几个朋友和同学一起去踢足球了,羽清则呆在家里复习功课。看了一个上午的书羽清觉得累了想要睡会儿又怕床上太舒服会一直睡下去,所以就随便吃了点儿点心准备扒在桌上打个盹儿再接着复习。

就在这个时候,保姆来敲门,说是一个叫徐晓晓的同学打电话找羽清。羽清听说是徐晓晓给自己打电话就觉得很奇怪,因为她不喜欢徐晓晓,很不喜欢,她从来没有给过徐晓晓自己的电话号码。徐晓晓的爸爸也是政府官员,整个年级可能就数她们两个的爸爸官位最高了。而且听说徐晓晓的爷爷在退休前比她的爸爸还要位高权重,曾经有同学形容徐晓晓的爷爷,说他出入中南海如履平地。听起来似乎有些夸张,但是毋庸置疑徐晓晓的确有着很深厚的家庭背景。徐晓晓没有兄弟姐妹,是独生女,据说在她们家里徐晓晓的权利最大,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无不唯徐晓晓命是从。

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长大,徐晓晓似乎应该有一副刁蛮任性唯我独尊的性格才合情合理,然而奇怪的是徐晓晓却并不刁蛮也不任性,而且看起来好像是正好相反。她似乎继承了她的爷爷和爸爸的一些潜质,比如冷静的头脑,现实而又理智的思考能力,以及建立和谐的人际关系并利用这些关系不动声色地实现自己目标的能力。和林羽清不一样,徐晓晓不像羽清那么生僻和孤傲,她待人非常热情,平日里见了谁都是满面春风的,而且也很会说话。尽管她和羽清的家庭背景差不多,但在学校徐晓晓可是比林羽清受欢迎得多,同学们都说她和善,说话不像羽清那么刻薄,性格也比羽清柔和,同学们也都爱跟徐晓晓交往。

林羽清看不上出身寒门的梁闽乔也就罢了,可是奇怪的是她和这位正宗的大家闺秀千金小姐徐晓晓也没能成为朋友。用羽清的话来说徐晓晓是人精儿里的人精儿,才十八岁就恨不得能长八十个心眼儿,上至玉皇大帝,下至阎王小鬼,没有她算计不到的。曾经有好事儿的同学提醒过羽清,让她也学学徐晓晓,说话处事也学着圆滑些,何苦把自己弄得这么孤立呢!羽清当时就冷冷地回绝那位同学说自己不想讨好任何人,更不想为了让别人喜欢自己就说那些违心的话做那些违心的事,表面上热情不等于心里也热情,她说自己真的很讨厌徐晓晓的精明和虚伪,并且用魔鬼戴上天使的面具也还是魔鬼这样一句话给自己的回答做了结尾!同学听了羽清这么回答,以后就再也不提让羽清向徐晓晓学习的事了。

羽清想她和徐晓晓虽然算不上敌人,可是关系也绝对算不上友好,所以她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个时候徐晓晓究竟为什么会给自己打电话。而她又怎么会有自己的电话号码?羽清本来不想接,可是又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了想还是起身去客厅接电话了。


(73)

“你找我有什么事儿?”羽清在电话这一边冷冰冰地问道。

“羽清,其实我本来不想给你打电话的。可是有一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应该告诉你。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儿才弄到你家的电话号码吗?”

“什么事?”

“本来,老师们的事儿我也不应该过问。可是大家都是一样的学生,要是老师有偏有向的那对我们就太不公平了。我倒也没什么,反正进不了音乐学院学别的也无所谓,我本来对钢琴也不是特别的感兴趣。可是你不一样,我听同学说你超喜欢弹钢琴,而且很早就开始学琴了,说实话,你要是考不上我可替你冤得慌。文化课的考试对你多重要啊,你可不能掉以轻心啊!”虽然大家都是同龄的女孩子,可是此刻徐晓晓说话的态度和语气简直达到了奶奶级的语重心长,让羽清有了不是和自己的同班同学而是在和某一个长辈在对话的错觉。但是不管徐晓晓说话的语气和态度怎样,羽清不得不承认,她的这几句话听起来好像的确是处处为自己考虑,可是这并没有改变她心目中对徐晓晓所固有的感觉和判断,她就是对她没有一丝丝的好感。

“你打电话来就是想跟我说这个?!如果是我可要挂了,我还有一大堆的功课等着复习呢。”羽清的口气仍然是冷冰冰的。

“别挂呀,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羽清,我可是都是为了你好!你知道吗,周末放学的时候我看见赵老师偷偷塞给梁闽乔一卷纸,我凑过去问梁闽乔那是什么,她说没什么就把那卷纸塞进了书包。回来以后我越想越不对劲儿,你说会不会是赵老师给她的复习题啊,我猜十有八九错不了,要是别的无关紧要的,又何必藏着掖着的。你是知道的,赵老师一向都对梁闽乔很好,如果给她重点辅导也没什么奇怪的。”

“是又怎样,老师愿意给她,我们有什么办法。”羽清说道。

“是没什么办法。不过,羽清,我是替你不平啊,你说你哪点儿比梁闽乔差呀,凭什么老师对她都比对你好啊?连复习题都只给她不给你。羽清,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太不会来事儿啦,其实你比梁闽乔强多了,你就是没有她会讨好人,所以才处处吃亏弄成现在这样的。”

这个徐晓晓当真是很会说话,这几句话真是说到羽清的心坎儿里去了。因为一直以来,羽清也是这么看待这件事的,她认为闽乔的钢琴弹得越来越好,一定是因为教授背着自己单独教了她不少的东西。梁闽乔住在教授的家里,整天和教授呆在一起,又会讨好人,又给教授做了养女,无疑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自然就比自己多占了便宜。如果不是教授背着自己给梁闽乔“吃小灶”,自己绝对不会比她差!这些年林羽清一直对这一点坚信不疑且耿耿于怀。如今又听徐晓晓也这么说,所有的委屈和不甘便齐齐地涌上心来,眼泪瞬间盈满了眼眶,竟然说不出话来了。

“羽清,羽清,你怎么了,羽清怎么不说话呢?”徐晓晓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地叫羽清的名字却仍然听不见回答,于是又接着说道,“反正该说的话我都说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了。你不是经常去梁教授家学琴吗,又不是不知道梁教授家的大门冲哪儿开,都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了,你就不想去看看梁闽乔现在在复习什么题目吗?你要是不想去就算了,算我没说。对了,如果你去梁闽乔家的话,如果真的有复习题,看在我给你打这个电话的份上麻烦透点口风给我。好了,我先挂了,晚上我再打给你!”

羽清放下电话,发了一会儿呆。徐晓晓的话不停地在她的耳边回响着,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徐晓晓的话提醒了她,或者是她的话发挥了其它的作用,反正她突然很想知道老师是不是真的单独给了闽乔什么复习题。当然她想知道并不是因为她对所谓的复习题真的感什么兴趣,她感兴趣的是到底有没有徐晓晓说的那种复习题。如果有,她就可以找到一个强有力的旁证,来证明梁闽乔并不是真的那么优秀,她的的确确是得到了很多人的偏爱,如果真是这样,虽然她会为此而感到不平感到委屈,但是至少她会打开另一个一直无法打开的心结——那就是自己不是真的不如闽乔。想到这里,羽清冲进卫生间重新洗了脸梳了头又简单收拾了一下出了门,叫了辆车直奔梁渠的家里去了。


(74)

羽清在家里复习功课的时候闽乔也在复习功课,玲玲一大早过来了一次,打了个照面儿说她们家老太太在医院躺了三个多月了,病也好得差不多了,今天她要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接奶奶出院,等从医院回来就过来和闽乔一起复习,又唉声叹气地补充说知道自己考不上可是书还是要读的,说完了这话就走了。

今天梁渠和李云霜都不在家,一个老朋友的女儿结婚,他们一起去参加婚礼了。爷爷今天倒是歇班儿,上午拾掇了一下自己的屋子,中午跟孙女一起吃了午饭后便一个人出去遛弯儿去了。

因为刚刚吃过午饭,闽乔不想马上回房间看书,于是就走到院子里伸伸腰,踢踢腿,活动活动筋骨。院子里安静极了,偶尔传来几声燕子的啾啾声,阳光很明媚,闽乔深深地吸了口气,心头涌来一阵阵的畅然。闽乔被这暖融融的春意撩拨得突然很想弹琴。自从考完了专业考试,这一阵子都钻在书本里,一直没怎么碰钢琴。这一刻春日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的气息和味道,让她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苏醒了,于是她的心痒痒的,手也痒痒的,很想弹上几曲。

于是她走到琴房的门口,拉开琴房的门,刚往里一迈步,就见一只怪物突然间张牙舞爪地从天而降,正掉在闽乔的眼前,吓了闽乔一跳,忍不住后退了一大步。再定睛细看时,从天而降的不是什么怪物却是一个黑色的大蜘蛛,此刻正拉着长长的线吊在半空里。闽乔长吁了口气,绕过蜘蛛跨进门里,仰头往上看,这才发现,门上边的沿着墙角不知什么时候结满了蜘蛛网。闽乔立刻跑回自己的房间拿了一个鸡毛掸子,用一块旧头巾把头包住,然后又跑回到了琴房。

琴房的门边放着几只小马扎,闽乔顺手拿过一只放到墙边,自己用手扶着门框站了上去,然后鸡毛掸子去扫那些蜘蛛网。羽清就在这个时候进了梁家的门,她穿过外院来到中院,一眼看见琴房的门敞开着,整个院子都静悄悄的。她看见琴房里的钢琴扣着盖子,蒙着布,显然没有人在弹琴,可是门却敞开着呢。再仔细看时,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看见了扶着琴房的门框上的一只手,一只漂亮精致的小手,纤纤玉指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玲珑而又剔透,几乎是半透明的。那是闽乔的手,没错,就是她的,她的手不管混在多少双手里她都能一眼认出来,因为这么多年她的手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里,在她的梦里,她的手依然美丽,只是弹奏的却是恶魔的曲子。是的,已经有多久了,羽清都记不清楚了,她出现在她的梦里用她美丽的手指无休止地弹着恶魔的狂想曲折磨着她脆弱的几近崩溃的神经。闽乔的人被墙挡在里面,因此她只能看见她扶住门框的那只手,那古旧的门框越发衬托出那只手的美丽,就好像古色古香的花瓶里醒目地绽放着一只百合。

望着闽乔的手,羽清突然变得有些迷茫,恍惚间那只手变成了一双穿着芭蕾舞鞋在舞台上疯狂跳舞的脚,那双脚在美丽的舞台上不停地旋转着,接着好像有什么人把跳舞的人举了起来,然后那个人摔倒了,她想起了妈妈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别看她现在比你强,以后的路还长着呢。”跳舞的人扭伤了脚,她试图从舞台上站起来,可是却怎么都站不起来,她在舞台上挣扎着……,羽清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起来,心砰砰砰地狂跳着。就在这个时候羽清突然听见哗啦一声,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她回头往身后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她又抻着头往月亮门的里面望了望,也没有动静。再往周围环顾时,发现一只老花猫跳上了西厢房的屋檐,那声响是老花猫起跳时蹬掉的一块泥土,正好砸在倒扣在墙根儿底下的空陶瓷花盆儿上,羽清的目光触摸到花盆儿的时候又有一块新的泥土掉了下来,泥土掉在花盆上的声音很小,可此刻羽清听起来却如炸雷一样惊心动魄。

羽清觉得一阵阵的心慌意乱,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她想只要自己走过去,用力关上那扇门,那么一直以来困扰和折磨着自己的一切就有希望彻底结束了。虽然她不能完全确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是她想这样做至少还有一线希望能够彻底了却自己的痛苦和烦恼。是的,还等什么呢,走过去结束这一切吧,尽快结束吧,结束了所有的事情就都圆满了。想到这里羽清终于忍不住轻轻地走到琴房的门后,猛然间拼尽全身的力气嘭地一声把那扇门牢牢地关了起来,然后又再一次拼尽全力用身体抵了上去,恍惚间,她听见闽乔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可是她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她是在她的梦里哭叫。她总是出现在自己的梦里,那都是些让她厌烦的噩梦。她就那样狠狠地抵住门在那样的哭叫声里无动于衷。紧接着,她好像听见远远地有人在叫闽乔的名字,她仍然恍惚着,仍然站着不动。再然后她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跳进了垂花门朝着这边跑过来,她这才豁然间醒过来,像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刺到了一样跳将起来迅速地转身把门打开,她看见闵乔的身体顺着门框滑了下去,她看见她的脸色惨白,眼泪在四处乱飞,“闽乔,你怎么在这里的,我以为没有人,看见门开着,还以为你们是忘了关了。你怎么也不站在能让看见的地方呢?我没看见你,我不是故意的!”羽清只顾自言自语着。这时她看见玲玲冲进了琴房,她看见她蹲下去抱住闽乔,可是她们在说什么她却一句也听不清楚,她只听见自己在说:“我不是故意的,我没看见!”说了一遍又一遍。


(75)

梁渠和李云霜正在参加婚礼,新郎和新娘在挨桌敬酒,梁渠突然觉得腰间的呼机在振动,梁渠把呼机取下来一看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呼机上显示的是玲玲的留言:“闽乔受伤了,我们现在在积水潭医院手外科,速来,玲玲。”梁渠一把拉起坐在旁边的李云双说道:“云霜,出事了,走,快跟我走!”

李云霜一头雾水,随手抓起挂在椅背上的手提包,一边跟着梁渠往外走一边急急地说:“到底什么事啊,这么急?怎么也得跟主人告辞一下吧?”

“以后再解释吧,来不及了,快走!”梁渠一边急步往餐厅的大门奔去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

餐厅的门口停着好几辆出租车,梁渠随便捡了一辆就上车了,李云霜紧跟着也上了车。

“师傅,积水潭医院,越快越好!”梁渠只觉得一阵阵的心慌,他这个人一向沉稳,可是今天他只是从心底里感到恐惧了害怕了,信息上显示她们在手外科,那么一定是闽乔的手受伤了,如果——,想到这里梁渠闭上了眼睛不敢再想下去了。

李云霜一听要去积水潭医院,立刻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一把扯住丈夫的手臂:“梁渠,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去医院?”

梁渠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云霜,你先不要急,现在还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只知道闽乔受伤了,现在在积水潭医院的手外科呢!”

“什么?你再说一遍?”

“云霜,我知道你听见了,我知道你担心,我也一样。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

“你是说她在手外科,手外科吗?”

“是!”梁渠应到,声音有些颤抖。

“她,她那么喜欢弹钢琴,喜欢的要命,万一,万一——”李云霜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嘴,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云霜,你先别急,也许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不要自己吓自己!”梁渠嘴上这样安慰妻子,可是他心里明白,如果伤势不严重,玲玲是不会那样留言的。

是玲玲爸爸把闽乔送到积水潭医院的,本来玲玲爸把老太太接回去家后就准备接着出去拉活的,可巧茶水喝完了,就又在家里泡了杯茶,才提着出来走到门口,就见女儿哭着串进了院子,说闽乔的手被门掩伤了,好像很严重,让爸爸赶紧想办法。玲玲爸一听赶紧和女儿一起跑去了对门儿,发现闽乔的手伤得很重,就说积水潭医院骨科很厉害,闽乔的手是要用来弹钢琴的,金贵的很,即使伤势不严重也绝不能掉以轻心,还是要去专科医院看了才放心,就这样把闽乔送到积水潭了。

医生仔细检查了闽乔的手指,又开了单子让闽乔去拍X光片。趁着爸爸去交款的时候,玲玲给梁渠打了个呼机。然后父女俩一起陪着闽乔去了放射线科拍片子。拍完了又在那里等了大约20分钟,片子才出来了。等三个人再一起回到诊室的时候,闽乔一眼看见了梁渠和李云霜正站在诊室门口焦灼地四处张望。闽乔看见他们的同时他们也看见了闽乔。

李云霜看见女儿的头发有些凌乱,脸颊上泪痕还没有干,急忙走过去拉过闽乔的手,“让妈妈看看,到底伤在哪里了,还疼不疼?”李云霜看见闽乔的手指全部是淤青的,这会儿已经肿了起来,李云霜只觉得心都要碎了,“到底怎么伤着的?怎么伤得这么厉害呢?”

“妈!”闽乔见到了李云霜,突然很想大哭一场,因为她知道手对自己意味着什么,此刻她的心里充满了不安和恐惧,关于疼痛早就不是最不堪忍受的事情了。可是看见妈妈担忧自己的样子,她强忍住眼泪,说道,“被门掩了一下,就是有点儿疼,没那么严重的。妈,您别担心,没事的。”

“医生怎么说?”梁渠走到玲玲爸爸的跟前问道。

“好像是骨折了,医生还不能完全肯定。说是要拍了片子才能确诊,这不刚拍了片子回来!”

“片子呢?”梁渠问道,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尽管他已经竭尽全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了。

“在这儿呢?”玲玲爸爸把一个纸袋子交给了梁渠。

“医生呢,医生在哪儿?”

“挂的是专家号!在三号诊室,医生姓张,是位主任医师。”

“谢谢你,玲玲爸,费心了!”

“嗨,都是邻居,闽乔是我看着长大的,跟我自己闺女一样,你就甭跟我客气了,赶快把片子拿给医生看看吧!”

“哎,好!”梁渠嘴上答应着,可是腿却像绑了千斤坠一样沉的要命。到三号诊室门口不过几步之遥,可是梁渠感觉自己好像走了几千里。

他推开三号诊室的门,走了进去。心脏剧烈地跳着,他看见一个带着眼镜儿头发灰白表情严肃的老医生端坐在那儿,他走过去,把手里的片子递给他,医生什么也没问,把片子从纸袋里抽出来分别插在验光窗上,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说道:“有三根手指骨折了,其中一个正好是关节的地方,而且是粉碎性骨折,这根手指恐怕好了以后也无法伸直了,只能一直弯着。好在是左手,不会影响日常生活的。”

“那弹钢琴呢,弹钢琴会不会受影响?她今年要考音乐学院的钢琴系,专业考试考了第一名!”

医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看梁渠,问道:“你是病人的——”

“她是我的女儿!”

“还是让她读其他的学校吧,音乐学院是别想了,好了以后也不可能再弹钢琴了!”

听了医生的话,梁渠顿时觉得眼前一黑,“就没有一点儿办法了吗?现在医学这么发达!”

“我明白你的心情,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到别的医院再去看看,不过我相信结果是一样的。”

梁渠不再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办,他觉得在这漫长的生命旅程中,自己第一次彻头彻尾地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他觉得心被掏空了,脑子里也一片空白。

“她的手骨折的地方需要固定处理!要带套子,可能还需要包扎,出去把她带进来吧!”

“哦!好!”我这就去,梁渠一边答应着一边精神恍惚地转身往诊室的门口走去,走到门口突然又站住了,转过身来幽幽地对医生说道,“不能弹钢琴了她会很难过的,先不要对她讲,等回去我会慢慢跟她说!”

医生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梁渠这才拉开诊室的门,出去了。


(76)

医生在给闵乔的手指做固定和包扎,李云霜在里面陪着,梁渠一个人先出来了。他知道玲玲爸很忙,就让他先走了。把玲玲留了下来,说是还有话对玲玲说。玲玲爸爸走了以后梁渠把玲玲带到走廊的一个角落里,把刚才医生的话告诉了玲玲。

“什么,是医生说的吗?闵乔不能再弹琴了吗?天啊,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呢?”听完梁渠的话玲玲吓傻了。

“闵乔她要是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弹钢琴了——”梁渠说道这里说不下去了,眼睛一阵阵的发热想要流泪,他努力忍着。

“怎么会这样,手指断了,可以再长好的嘛!那么多人摔断了腿摔断了脚过一阵子都可以重新走路,可以跑可以跳,都可以,为什么闵乔就不能再弹琴了。伯伯,你有没有好好跟医生问清楚啊!”玲玲一急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语气里不知不觉带出了火药味儿,对着梁渠摆出一副斗鸡的架势。

“我也希望是我弄错了,是医生弄错了。”梁渠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玲玲,我问你,闽乔到底怎么伤了手的?她只说是门掩的,问她怎么掩的,她也不说。”

“都是林羽清,这个死丫头,我饶不了她!”玲玲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一切简直出离愤怒要抓狂了,“以前就知道她讨厌,没想到她还这么恶毒。我就是不明白,闽乔处处迁就她,可她就是拼命和闵乔过不去,简直就是个疯子!”

“玲玲,你跟我说清楚,这件事和羽清有什么关系,怎么又扯到羽清了呢?”

“梁伯伯,我——”玲玲眼睛里突然闪起了泪光,“我也说不清楚,她说她不是故意的,可是我知道她就是故意的。虽然没有证据,但是我绝对没有冤枉她。当时我和爸爸妈妈把奶奶从医院里接回家,刚从我爸爸的出租车上下来,才走到家门口,还没等进大门呢,我就听见了闽乔的哭喊声,心里就觉得奇怪。于是就让爸爸妈妈和奶奶先进门了,我跑去了你们家。我在大门口就听见了闽乔的哭叫声,等我到琴房的时候,我看见她,林羽清还在倚着琴房的门,她肯定听见了闽乔的哭声,连我在大门外都听到了。她一定是故意倚住门的,就是的。”玲玲一边说一边再也忍不住稀里哗啦地流起眼泪来了,“闽乔真是太可怜了,如果以后都不能弹琴了,那她该怎么办啊!梁伯伯,你想想办法吧,闵乔她离不开钢琴,这个您知道啊!”

梁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把抓住玲玲,“玲玲,你说的是真的,你看见羽清倚着门。闽乔的手被门掩住了?”

“是,我去的时候,就看见她倚着门,她见我来了,才转身开的门。闽乔疼得跪倒在地上,脸上都是眼泪和汗,我冲进去抱住她,羽清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嘴里一直不停地说她不是故意的,她没看见闽乔在那儿!我赶紧跑回家,幸亏我爸的车还在家门口停着没走。”

“我都知道了,不用说了!”梁渠向玲玲摆了摆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迅速转身走开了。一直噙在眼里的泪终于止不住流了下来,他只觉得自己恍若掉进了万丈深渊。怎么就一直没注意呢,羽清竟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在心里开始疯狂地责怪自己,是自己没有尽到一个作父亲和一个导师的责任,才会这样的。都是自己只想着钢琴,竟然忽略了孩子们内心的感受,忽略了她们的精神发育。如果早一点注意到,自己或者可以阻止悲剧的发生也不一定。此刻他的每一个细胞了都盛满了内疚,只恨时间不能倒流。他只觉得痛,痛得肝肠寸断。可是除了自己他没有办法埋怨任何人,也不想去埋怨别人。怨又怎么样呢,怨能让闽乔继续弹琴吗?梁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能感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不停的有人打梁渠的身边经过,有病人,有陪同病人来看病的家属,还有医院里的工作人员。他们不断地打他的身边经过,每个人的脚步都是那么匆忙,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梁渠哪怕是多看他一眼。人们都在为自己的事情奔波忙碌着,他们没有时间没有精力更没有心情去关心陌生人的喜怒哀乐。尽管此刻梁渠真的很想随便抓一个人过来,大声地哭诉这个天大的不幸,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手指断了,从此没有办法再弹钢琴了,可是她却是那么地喜爱钢琴,是个音乐的天才。老天对她真的是太不公平了!可是他却不能这么做,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己有多么强烈的愿望想要让别人了解自己心里的痛苦,别人都无法真正了解。而若是一定要去倾诉不幸乞讨同情,结果大约只能和祥林嫂一模一样。而自己和云霜若不想成为祥林嫂,如今就只有一条路好走。

在闵乔十八岁以前,他一直在努力想把她培养成一个优秀的钢琴演奏家,而从此以后他要让她忘记钢琴忘记音乐,还要教会她如何面对不幸,如何迎接新生活,如何寻找人生新的目标。他知道,这将是一个比钢琴演奏更加艰难的课题,对闵乔是挑战,对他自己对云霜也一样。


(77)

今天天气真的是很好,阳光仿佛有着无限神奇的力量,用它的魔幻一样的手挑逗着所有人在心底了压抑并沉寂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欲望,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阳光里,没有人能够逃离他自己的心。

就像羽明刚刚和他的一帮青春鼎盛风华正茂的伙伴们风风火火的踢了一场足球之后,每个人都汗如雨下在那样的阳光里蒸发着自己的方刚血气的时候,他们席地而坐,第无数次谈起了他们各自心中的偶像和梦中情人的时候,羽明的眼前不停地闪现出闽乔那轻轻浅浅的酒窝里漾出的笑容以及她清澈的目光。她不吵也不闹,就那么安静而又恬淡地站在他的面前,用能一直望到他心底的目光望着他,他只觉得她是他的,天生就是!

是的,不管冬天如何漫长,也不管人们曾经躲在什么样的房子里穿过多么厚的衣裳,春天还是会来,人们总要走到阳光下去看自己的影子和影子里的心。

踢完足球回到家后,羽明先去洗了个澡。洗完了澡想去厨房拿瓶啤酒喝,刚进了客厅一眼看见羽清从门外进来。就见羽清的表情非常恍惚,脸色十分地苍白,好像哭过了,眼睛又红又肿,羽明吓了一跳。

“羽清,你怎么了?”羽明关切地问道,“你哭了?”

“没怎么!”羽清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用不可一世和盛气凌人地说话,相反此刻的语气显得无助而又软弱。

“不对,一定有事情发生,羽清,你告诉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羽清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羽明刚想细问怎么回事,就听见门铃响了。保姆去开的门,过了一会儿保姆带着一个年龄和羽清相仿的女孩子进来了。

“羽清,你同学说找你有急事,我就把她带进来了。你——”保姆说到这里才发现羽清哭了,气氛也不对,于是话说到一半便停在那儿不知道如何是好。

羽清止住哭声,抬头一看,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徐晓晓。心想她先前不是说要打电话的吗,亏她还是个官宦家的小姐,平日里同学们还总是夸她识大体懂礼数,如果她真的懂礼数此刻就不会不打招呼直接跑到人家家里来!

“羽清,你哭啦?出了什么事了?”徐晓晓做出一副极其体贴关心的样子来。

“你来干什么?”好像细胞正在进行有丝分裂一样,羽清对徐晓晓的反感突然之间成倍的增长着。

“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们家保姆接的电话,都说你不在家。我想你可能是去找梁闽乔了,我实在是很担心你,就过来看看,你们家挺好找的。”徐晓晓耐心地慢条斯理的解释着自己突然拜访的原因,“怎么?梁闽乔没把复习题给你是吗?所以你哭啦?”

“不关你的事,你少在这里猫哭耗子了!”

“羽清,怎么说话呢?”一直站在一边的羽明听到妹妹用这种口气和同学说话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说了妹妹一句。

“怎么啦,这么说话怎么啦?不爱听有人请她来听吗?我最讨厌这种人了,就没有她不参和的事。我心情不好,我回房间了!”羽清说完看也不看一眼站在门口的徐晓晓,径自跑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羽明觉得很尴尬,于是赶紧对还站在客厅门口一样尴尬的徐晓晓说道,“羽清就是太任性了,她跟谁都这样,你别往心里去。而且她今天心情也不好。”

“没什么的,我知道她今天心情不好。而且羽清的性格一向都很直率,很坦白,虽然有时候会觉得有点不舒服,不过说实话我还是很欣赏她的。”徐晓晓虽然有些尴尬,可是当她把注意力转移到羽明身上的时候,顿觉眼睛一亮,立即把刚才羽清带给她的小小的不愉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你就是羽清的哥哥吧?”

“是,我是羽清的哥哥,我叫林羽明!”

“羽清的哥哥我也应该叫哥的!”徐晓晓立刻展开笑颜,热情地向羽明伸出手去,羽明只好接过去轻轻握了握。

“我是羽清的同班同学,我叫徐晓晓。”握完了手徐晓晓接着说道,“本来我是不应该不打招呼就冒昧地上门打扰的,可是专业考试的成绩出来以后羽清的压力一直很大,我很想帮帮她。我真的希望能跟她一起考上音乐学院,还能象现在这样做同学。”徐晓晓说道这里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羽明接着说道,“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和羽清的家庭很相似,我一直想跟她成为很好的朋友。”

“谢谢你这么关心羽清,真的,你都让我这个做哥哥的无地自容了。”羽明一边说一边又仔细打量了一下一直站在客厅门口的徐晓晓,人长得还算漂亮,眉清目秀的,只不过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她们这种年龄的女孩儿很少会有的练达和精明,这样的眼神让羽明觉得她很老练很成熟,一点儿都不像和妹妹一个年龄段的女孩子。而羽明不得不承认他对这样的眼神无法产生一丝好感,尽管她那些话说得似乎很贴心。“进来坐一会儿吧?”羽明犹豫着说道。

“不了,还是改天吧!反正今天我认了门儿了,以后少不了会来打搅的。今天羽清心情不好,我就先不坐了。羽明哥,你好好劝劝羽清吧,她可能是受了什么委屈才会这样的。我先回去了!”徐晓晓说完转身要走。

“我送送你吧!”羽明连忙说道。

“不用客气,我也不是外人,和羽清一样,你也把我当妹妹看就行了。以后我会常来的。真的不用送了,羽明哥,我走了!”徐晓晓离开以前还没忘了回头留给羽明一个她徐晓晓最经典的笑容,那是她的金字招牌——随时随地昭示着她对人的亲切和友善。

徐晓晓走了以后,羽明惦记着羽清,赶紧去了妹妹的房间。可是羽清却从里面把房门反锁了,凭羽明怎么叫她都不开门。羽明没有办法,只好暂时回到自己的房间。

羽明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越想越不对,怎么徐晓晓会提到闽乔了呢,难道妹妹真的是从梁教授家回来?他想在那个院子里不会有人欺负羽清的,何况羽清也不是等着受欺负的人,从小到大她何曾受过半点委屈?可是羽清怎么会哭得那么厉害呢?羽明决定往梁教授家里打个电话,想问问闽乔看看她是不是知道什么。可是羽明接连打了好几个电话梁家都没有人接,于是也只好做罢了。


(78)

徐晓晓走了以后,羽明惦记着羽清,赶紧去了妹妹的房间。可是羽清却从里面把房门反锁了,凭羽明怎么叫她都不开门。羽明没有办法,只好暂时回到自己的房间。

羽明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越想越不对,怎么徐晓晓会提到闽乔了呢,难道妹妹真的是从梁教授家回来?他想在那个院子里不会有人欺负羽清的,何况羽清也不是等着受欺负的人,从小到大她何曾受过半点委屈?可是羽清怎么会哭得那么厉害呢?羽明决定往梁教授家里打个电话,想问问闽乔看看她是不是知道什么。可是羽明接连打了好几个电话梁家都没有人接,于是也只好做罢了。

到了晚上,保姆做好了晚饭,难得李静和林恒在晚饭前都回来了。林恒原指望全家人可以坐在一起好好吃顿晚饭了,想着要在饭桌上和孩子们好好聊聊呢。不想羽清却仍然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哥哥去叫不管用,妈妈去叫也不管用,最后林恒只好亲自出马了,可是羽清偏偏不买帐,隔着门说自己不舒服,已经睡了。

见女儿如此使性子,动不动就这样,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林恒终于忍无可忍站在门外发了火。他大声命令羽清马上出来吃饭,说如果她再不出来,自己就要拿把斧子来把这扇门给劈了,如果这个门的作用就是把女儿和自己隔开的,那么看来以后都没有必要要这个门了。又说如果在五分钟之内,羽清还没出现在饭厅,自己就不再认她这个女儿了。林恒发了一通脾气也不再罗嗦其它,而是径自回饭厅吃饭去了。没想到这个办法居然很奏效,过了一会儿羽清终于出现在饭厅里,可是她的样子却把爸爸妈妈和哥哥都吓了一跳,三个人同时盯着羽清发愣。就见她披散着头发,脸色苍白,眼睛又红又肿,整张脸好像都变型了一样。

“羽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羽清的爸爸简直被女儿吓住了,从小到大羽清常耍小性儿是不假,可是不管怎么使性子,羽清每次出现在父亲的面前的时候那都是从头到脚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羽清长到这么大,她的爸爸还是第一次见识了女儿如此蓬头垢面的样子,忍不住心疼起来。

李静也终于缓了过来,赶紧起身到女儿身边,一边给女儿往脑后笼着头发一边柔声问道,“羽清,你这到底是为什么呀?你不用怕,尽管说,就算是发生了天大的事,也有爸爸妈妈给你撑着。”

羽清一听妈妈这话,突然扑进李静的怀里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抽抽噎噎地说,“闵乔,闵乔的手被我掩到了,我没看见她,以为琴房里没人,就把门关上了,没想到掩住了她的手,我,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什么?你说什么?”羽明腾地一下从椅子上串了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天下午!”

“那闵乔呢,她怎么样了,她的手要不要紧?”

“我不知道,她们去医院了!我不舒服,就回家了。”

“她们去医院了,你先回家了?!”羽明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对妹妹怒吼道,“你怎么可以这样,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我又不是故意的,谁让她自己不小心非要把手放在那儿的?当时我也不舒服,我为什么不能回家?你为什么总是帮她说话,你到底是谁的哥哥?”羽清呜呜地哭着说道。

“以后你也不用再说我不是你哥哥的话,我没有你这么没心没肺的妹妹!”听了妹妹的话羽明更是气上加气了。

羽清听了哭得越发厉害了。

“羽明,你说的是什么话?她不是你妹妹谁是你妹妹?不就是掩了手吗?死不了人的!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妈,您怎么能这么说呢?要是受伤的人是羽清的话,您也这么说吗?闵乔学的是钢琴,钢琴就是她的希望她的梦想她的未来她的一切,您不是也听过她弹琴的吗,她是在用她的生命在弹琴!手对她来说就是她的命!您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为了袒护羽清故意这么说?羽清也是学钢琴的,难道她不知道吗?她不懂吗?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闵乔是因为她才受伤的,她怎么可以不闻不问一个人跑回家来。如果今天伤了的是妹妹,闵乔是绝对不会丢下她不管的。羽清,你知道吗?这就是闵乔和你的差别!如果你不从心里改变自己,你的钢琴就算再练一百年也还是不及她!”

羽清听了这些话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了,身体在李静的怀里抽搐起来。

“羽明,你给我住口,爸爸妈妈都在这里。就算是羽清哪里做得不对不好,也轮不到你来教训她!”

“妈,羽清已经太任性了,可是您……”

“我怎么了,我?你连妈妈都要教训吗?她梁闽乔本来不过就是一个乞丐罢了,梁教授好心收养她,那已经是她天大的福分了。还奢望什么?别说现在还不知道到底伤没伤到,就算真的伤到了,有什么后果,那也是天意!是她的命,要怪只能怪她福薄。你至于这么夹枪带棒地说你妹妹?该紧张的人你不紧张,不该在乎的人你瞎在乎什么?不关心自己的妹妹,反倒向着外人说话,还指望人家领你的情不成!”

“妈,正是因为我关心羽清,我才会这么说。我真不懂,您也是受过教育的人,您怎么可以这样看问题?。”

“这么看问题怎么了,这么看问题没有什么不对!”

“都别吵了!”一直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的羽明的爸爸终于忍无可忍说话了,“你们有谁能告诉我,闵乔是谁?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让我妈慢慢跟您说吧,我得马上出去,我必须去梁教授家看看。”羽明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饭厅,回房间拿了件衣服便急匆匆地出门了。


(79)

章老汉遛弯儿回来,发现孙女儿不在家,梁渠和李云霜也都没回来。等了一会儿都不见人影儿,就去对面钱玲儿家看看闵乔在没在那里,这才听玲玲妈说闵乔受伤去了医院,章老汉顿时急得眼冒金星。忙问是去了哪家医院。玲玲妈说是玲玲爸开车送去的,好像是积水潭医院,去了有一阵子了。玲玲妈让章老伯别急,说马上呼玲玲的爸爸,问问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章老伯连声说谢谢。玲玲爸爸很快回了电话,说梁渠和李云霜早都到了医院了,还是让章老伯耐心等等,估计他们说话也就回去了,又告诉玲玲妈自己今天要多拉两趟活要晚些回家,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玲玲妈放下电话后把玲玲爸的话原原本本对章老汉说了一遍,章老汉一听梁渠和李云霜都赶去了医院,这才稍稍放了心,说自己还是回去等着的好。

从玲玲家出来,章老伯就在自家的门口站着等,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间,正在望眼欲穿的章老伯总算看见梁渠李云霜带着孙女和玲玲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了。章老伯赶紧踉跄着迎了过去,一眼看见孙女的左手上缠着绷带,章老伯的腿都软了。他看了看梁渠,又看了看李云霜,颤抖着声音问:“娃的手要紧不要紧啊?”

“老伯,咱们回家说!”梁渠没有正面回答章老汉的问题,这让老爷子禁不住越发心慌起来。看了看闵乔说道,“珍珠,还疼不疼啊!”

“爷爷,一点儿都不疼了!我没事儿,过几天就好了,您别担心!”闽乔冲着爷爷微微笑了笑。看见孙女的笑容,老汉的心里感到略微踏实了些。

“玲玲,你先陪着闵乔回她的房间好吗?我和你伯母还有爷爷说几句话,一会儿就来。”大家进了院子以后梁渠对玲玲说道。

“嗯!好!闵乔,咱们走吧!”玲玲看了梁渠一眼,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于是拉住闵乔的胳膊往闵乔的房间去了。

李云霜进了房间才一坐下就哭了,她憋了一路了,在医院的时候她和闵乔一直在问医生闵乔的手要不要紧,什么时候能再开始弹钢琴。医生都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冲着李云霜摇着头说自己已经把病情跟孩子的爸爸交待过了,孩子的爸爸都清楚。医生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康复的日期,李云霜的心里就明白了。眼泪一直在眼圈儿里打转,却不敢哭出来,怕被闵乔看见。这会到了家,身边只剩下了丈夫和章老伯,李云霜便再也忍不住了。

“云霜,医生都告诉你了?闽乔也知道了?”梁渠见李云霜哭得伤心,心想她大概是知道了。

“医生什么都没说,我猜到的。孩子真可怜,一直在问医生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弹钢琴,可是医生就是不回答,我就猜到了。”李云霜说道这里已经泣不成声了。

章老伯一见这情形,刚刚因为孙女的笑稍稍放平了的心突然又悬到了嗓子眼儿,慌忙问道,“怎么,珍珠是不是……”

“老伯,您听了千万别着急,珍珠的手会好的,别的都没有影响。只是……”梁渠怕老爷子上火,连忙安慰道。

“只是什么?”章老伯颤声问道。

“以后她再也不能弹钢琴了。永远都不能了。”梁渠缓缓地在椅子上坐下用沉痛的口气接着说道,“我问过玲玲了,问她闽乔到底怎么受伤的。玲玲说,玲玲说……”

“玲玲怎么说的?你快说呀!”没等章老伯说话李云霜便急急地哭着催问道。

“她说,是被羽清用琴房的门给掩住了。羽清自己说不是故意的,可是玲玲听见闽乔的叫声跑到琴房的时候羽清仍然在倚着门。”说到这里,梁渠忍不住弯下腰,把双肘撑在膝盖上,痛苦地用两只手抱住头。

“老梁,你说什么?你是说羽清她,她……”李云霜突然停止了哭泣,抬起头用惊恐的将信将疑的眼神望住丈夫,“她是……,羽清她是故意的?”李云霜终于轻轻的缓缓地吐出了她是故意的这几个字后呆呆地愣了半晌,然后突然提高了声调哭着说道,“我早该想到的,就不该让闽乔和她一起。我们闽乔哪里是她的对手,她总是那么咄咄逼人的,我还总是劝闽乔多忍让,我糊涂啊,怎么能让孩子那么无辜的忍下去,我真是……”说到这里李云霜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行,我这就去她家里去找她,小小的年纪,心肠就这么歹毒。她的父母不管教,我就要替他们管教。我倒是要好好问问她,咱们闽乔到底有什么地方对不住她,她可以下这样的狠手。”李云霜说着转身要往门外走。

“云霜,你冷静点!”梁渠抬起头来制止道,“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去找她也于事无补。何况你就这样闯到她家去,羽清也不会承认的,她一口咬定她不是故意的,我们还能把她怎么样?我们又没有证据证明她就是故意的,这样倒显得我们不讲道理了。”

“可是就这么算了,我不甘心!老天到底长没长眼睛啊,为什么要让闽乔受这么多的苦。她到底得罪谁了?”

章老汉一直愣愣地听着梁渠和李云霜说话,听到这会儿才呆呆地在身后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人老啦,就糊涂啦,就不中用了。我出去遛哪门子的弯儿呢,怎么就不能在家好好陪着孩子。都怪我,都怪我,让孩子受这个罪……”章老汉说着说着忍不住落下泪来。

“老伯,这不能怨您。要说有责任那也是我的责任,羽清的心思我也不是一点没有察觉,可是我却忽略了,就以为小孩子总会长大的,等长大些视野就会开阔了,心胸也会开阔起来的。而且我也有顾虑,如果闽乔不是我的女儿,我或者早就找羽谈了。可是羽清一直都是那么敏感,我总怕谈不好会引起误解,让她觉得我偏袒自己的女儿有意为难她。结果……嗨,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事情已然都这样了。我认真想过了,现在最紧迫的不是找谁算帐,讨个公道讨个说法什么的,就是算了帐讨了说法又能怎么样呢。咱们还是要尽快把事情告诉闽乔,早晚她都是要知道的,越早知道就会越早面对现实,我担心拖得久了副作用会更大。不能弹琴了日子也还要继续下去,咱们应该想想怎么才能让闽乔接受这一切,我不想看到孩子从此一蹶不振,她才只有18岁,人生的路还那么长。”梁渠说着说着眼睛又湿了。

章老汉听了梁渠这话抹了抹眼泪说:“你们要是觉得为难要不我去跟娃说?”

“老伯,还是我去谈吧,我现在就去!”梁渠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老梁!”见丈夫朝着门口走去李云霜唤了一声,她想拦住丈夫,让他先瞒着闽乔,可是想想还是不妥,于是接着说道,“你,你慢点儿,好好跟孩子说。闽乔……”李云霜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梁渠则径自出门去闽乔的房间了。


(80)

在书库的小里间,闽乔和玲玲正面对面地歪在床上说话。

“闽乔,你知道羽清是故意的,你知道的,是不是?”玲玲问。

“玲玲,你是怎么知道的?!”闽乔吃惊地问道。

“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反正我就是知道。我问你呢,你是不是也知道?”玲玲追问道。

“是,我知道!我疼得要命,拼命想要推开琴房的门,可是怎么也推不开,我知道外面有人,可是不知道是谁,直到她打开了门,我就明白了。”闽乔口里答着,眼睛却望着窗子出神。

“她这么对你你就不恨她吗?我都恨死她了!”玲玲又说。

“恨,怎么可能不恨!”闽乔的目光仍然望着窗子。

“那梁伯伯问你怎么伤的手你怎么还替她瞒着,你为什么不告诉伯伯伯母是梁羽清故意伤你的?”

闽乔把目光从窗口收回来,看了看玲玲,喃喃地说道,“告诉他们又能怎么样,让他们给我报仇,也去掩羽清的手?爸妈知道了,什么都做不了,只有更伤心。尤其是爸,辛辛苦苦教了羽清那么多年的钢琴,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做这样的事,虽然他从来不期待回报什么的,你知道我爸那个人的,他就是那样的。爸要是知道了……我不想让爸伤心,不管因为什么都不想。”闽乔的眼睛里忍不住闪出了泪光。

“坏了,我都已经告诉梁伯伯了,他都已经知道了。对不起,闽乔,都怪我这个大嘴巴,总也搁不住事儿,你知道的,我心粗,没想这么多。当时在医院里伯伯追着我问,我一着急……”玲玲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门响,外间书库传来梁渠的声音:“闽乔,爸爸能进来吗?”

“进来吧,爸!”闽乔一边答应着一边和玲玲一起从床上坐了起来。

梁渠掀开门帘儿走进小里间,看见两个丫头并排坐在床上,说道,“玲玲,今天真是多亏了你。你也跟着忙活了小半天了,累坏了吧?”

“伯伯,看您说的,我和闽乔是最好的朋友,这不都是应该的嘛!”玲玲说话的时候本来想笑,可是怎么也笑不出来。

“玲玲,你先回去歇歇吧。我,有些话要对闽乔说,我要单独跟她谈谈。”

“好的,伯伯,你们谈吧,我也该回去了!”玲玲一边说一边从床上站了起来,看了一眼闽乔,“闽乔,我明天再来看你!”

“嗯,玲玲再见!”闽乔笑着答道。

玲玲走了以后,房间里就只剩下了父女两个。

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把一切都告诉女儿,可是当梁渠看着闽乔望着自己时那种充满着信任和依赖的眼神的时候,他便怎么也开不了口了。让梁渠万万没想到的倒是女儿先开口说话了。

“爸爸,您不用为难了,我知道,我不能再弹钢琴了,我都知道。”

“是玲玲告诉你的?!”梁渠吃惊地看着女儿。

“不是,玲玲什么都没说!在医院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和妈妈问过医生了,可是医生什么都不说,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

“倒是我糊涂了,我该想到的,连你妈妈都猜到了,你怎么会猜不到,你一直都是那么细心的一个孩子。”梁渠声音忍不住有些哽咽了,“闽乔,你听爸爸说,除了钢琴,除了音乐,人生当中还有其它很多很多美好的东西,值得你去追求和珍惜。不能弹琴的确是一种遗憾,但是没有了钢琴你一样可以快乐地生活。”

“爸,我知道。您不用担心我,真的不用担心!不过,很对不起,不能像爸爸希望的那样成为钢琴家了,我让您失望了!”闽乔说到这里低下了头,声音也低了下去,“您知道,我最不想最不想的就是让您和妈妈失望!”。

“傻孩子,我们怎么会失望呢!不管你能不能弹琴,你都永远是我们的好孩子!”

“不会弹琴的女儿你们也不嫌弃吗?”闽乔望着父亲,眼神里终于还是泄露出藏在心底里的一份无助和担忧。

“闽乔,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都要明白没有父母会嫌弃自己的孩子。”

“爸!”闽乔的眼睛湿了。

“孩子,现在别去想其它的事情。安心的把伤养好,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和妈妈,好吗?”

闽乔已经痛得支离破碎的心再一次融化在父亲温暖慈爱的目光里,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你先歇歇,一会儿再吃两片止痛药,然后好好睡一觉。晚上我让妈妈给你做好吃的,做好了给你端过来。”

“嗯!”闽乔应着。

梁渠又看了女儿一眼,转身朝门外走去。

“爸…”梁渠刚要转身出去听见女儿叫自己,于是停住脚步回过头问道,“你还有话对爸爸说是吗?”

“我睡不着,我想到后海那儿转转,一会儿就回来!”

“要不我去叫玲玲陪着你一起去?”

“不用了,我只想一个人走走!您放心,我很好,真的没事。”

“那好,出去转转散散心也好。记得早点回来,不然我和妈妈还有爷爷都会很担心。”

“我知道了!”闵乔冲着梁渠笑了笑。梁渠不忍看女儿的那种笑容,看上去那么的凄惨和酸楚,于是迅速走出了女儿的房间。


(81)

玲玲从书库里出来以后,走到院子里,想起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切,忍不住盯着琴房的门发了一阵子的呆,然后才怏怏地往大门口走去。

玲玲穿过外院刚刚踏出大门,一眼看见羽明正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羽明也看见了玲玲,于是匆忙付了车钱便赶紧跑过来和玲玲打招呼。不想玲玲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就像不认识他似的转身就跑。羽明一个健步冲上去把她扯了回来。

“玲玲,我知道你用这种态度对待我一定有你的原因,不过你能告诉我,让我也知道是为什么吗?”

“你来干什么?妹妹干完了坏事儿,哥哥再来看热闹是不是?”玲玲撇了撇嘴带着不屑的表情说道,“爸爸当个破官儿就了不起,就可以随便毁了别人?”

“玲玲,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能不能说清楚!”羽明急了,虽然嘴上这么问,可是心里却有些明白了,当即出了一身的冷汗。

“有什么好说的?回家问你自个儿妹妹去,她都干了什么缺德的事?”玲玲越说就越激动,“闽乔以后再也不能弹钢琴了,这回她称心了。”

“你说什么?闽乔再也不能弹琴了?”羽明的头嗡的一声胀得老大,他机械地重复着玲玲的话,思绪仿佛顷刻间被冰封了一样根本无法继续向前流动。

“是,这都是拜你那个高贵的妹妹所赐。你回去转告她,她下手还不够狠,她应该拿把刀,把闽乔的心都一起挖出来就对了!”

“你是说…,你是说羽清她,她是故意把闽乔弄伤的?不会的,一定是你们误会了,羽清性格不好,不过她的心没有那么恶毒。一定是你们误会她了,她自己也说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玲玲一听这个时候羽明居然还替妹妹狡辩气得火冒三丈,“我亲眼看见的,那还有假。我在大门外就听见闽乔哭叫的声音,我冲进去的时候羽清她还倚住门不放。闽乔在里面哭,她听不见吗,她是聋子吗?她说她没看见闽乔,她说不是故意的,她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老天爷也骗不了她自己。你回去告诉她以后最好小心走路,当心被雷给劈到!”玲玲气极了,所有的怨气一股脑地发到了羽明的头上。然后一把甩开羽明,头也不回地跑回自己家去了。

玲玲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像刀子一样切割着羽明的心,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为妹妹狡辩。他明明知道玲玲说的都是真的,甚至在他还没出家门没见到玲玲没听见她这么说的时候他的潜意识里就已经在高度地怀疑自己的妹妹了。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要为她狡辩,在闽乔被这样的灾难袭击了的时候,他居然还在为自己的妹妹狡辩。他羞愧难当,觉得害了闽乔的人不是妹妹,根本就是自己。梁渠家的大门就在眼前,梁渠亲口对自己说过,不论什么时候,梁家的大门始终向他敞开着。可是此刻他却没有勇气跨进这扇门,他不知道见了闽乔,见了梁渠夫妇自己该说什么,能说什么?继续为妹妹的行为做狡辩还是用苍白无力的语言做形式上的道歉?

他想,即使要道歉也应该用一种更诚恳的方式。至少应该让爸爸妈妈带着羽清正式登门赔罪,不管是否能赢得谅解,这都是在他们这一方而言应该做的必需做的!如果自己这个时候冒昧地进去,胡乱说些对不起请原谅的话,那是对教授夫妇对闽乔和她的爷爷的轻视,所以他想他不应该就这么唐突地进去,尽管他的心此刻正被疯狂的想见到闽乔的念头折磨得死去活来。他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闽乔伤心绝望的眼神,她那如象牙雕般精致的脸颊上挂着一串串珍珠般的泪。想象中的这些画面让他心痛欲裂,他了解钢琴是她生命里最珍贵的梦,每次见她的时候,他都能看见那个梦在她的眼睛里如星星般地闪亮着,他知道她最大的幸福和快乐都源于这个梦。可是自己的妹妹却亲手把闽乔的梦捏得粉碎,她该有多伤心多绝望。她曾经是那么可怜的一个孩子,年幼的时候父母双亡,爷爷多病,像一个弃儿一样的活着,连一碗饭一口水都要去向别人乞讨,他无法想像如果换成自己是否也能像她那样坚强而又无畏地度过那样凄惨的童年时光。她不但度过了,难得的是经历了所有的这些她仍然能够怀着一颗宽容感恩从不苛求的心。回过头来再看看自己的妹妹,从小就在蜜罐儿里泡着长大的妹妹几乎拥有了别的女孩儿梦寐以求的一切,可是她却还是不满足,还要夺走别人身上仅有的赖以幸福生存的东西。她究竟是人还是魔鬼?尽管把自己的妹妹比作魔鬼他的心如刀割,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这样呐喊,没错,羽清她简直就是魔鬼!

看着眼前的红漆大门儿,羽明的心中感慨万千。两只门环安然而又沉静地挂在那里,在暮色斜阳中折射出一种历史的沧桑感,小小的门环里饱含了多少岁月的沧桑故事?在这些故事当中又曾经破灭过多少梦想?

羽明的眼睛渐渐模糊了,他终于还是没有进门,而是转身往胡同口走去了。


(82)

爸爸走了以后,闵乔觉得很疼,也分不清究竟是手还是哪里疼,就是疼,疼得额角都渗出点点的汗珠来,只好又吃了一片止痛药。药吃下去,疼痛似乎缓解了一点,可是胸口又觉得闷闷的,闷得透不过气来。

“出去转转呼吸点新鲜空气可能就不会这么疼这么闷了。”她这样想着,恍恍惚惚地从自己的房间出来,穿过外间的书库,刚刚迈进院子,一眼看见爷爷蹲在自己的房门口。

“爷爷,您怎么在这里蹲着呢?这里风很大,这样蹲着多累呀!”闵乔一边说一边连忙过去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去扶爷爷。

“娃呀,是爷爷不好,是爷爷对不住你,爷爷不应该出去,应该留在家里守着你的。要是爷爷一直守在你旁边,你就不会受伤了。都怪爷爷老糊涂了!”章老汉一边起身一边轻轻拉过孙女受伤的那只手,“珍珠啊,是不是很疼啊!”

“爷爷,我一点儿都不疼,真的,医生说了,过一阵子就好了,吃饭干活什么都不影响,也不会变得很难看。您就别为我担心了,您看我能跑能跳的,我想去湖边转转去呢。”闵乔抑制着就要流出来的眼泪,用尽量平静的声音对爷爷说道。

“要不爷爷陪你一块儿去吧?”章老伯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

“爷爷,不用了,我一个人没事的。下午在医院里呆得很闷,就想出去转转透透气,很快就回来。”

“那你去吧,不过要早点回来。”

“嗯,我一会儿就回来。爷爷你回屋子里去吧,别老是在风口里呆着!”闵乔说完这话便径自穿过垂花门进了外院出了大门。

望着孙女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门里,章老汉心里说不出的酸楚。

闵乔出了大门,走出了龙口胡同,漫无目的地沿着后海岸胡乱地逛着。春天的后海一片温暖祥和的景象,万物复苏,到处都是生机勃勃春意盎然的。漫步在这春意浓浓的后海的黄昏里,闵乔回想起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她怎么也想不通羽清为什么要这么对待自己。虽然她也承认自己并不是羽清的朋友,但是她也没有想过要成为她的敌人,更没有想过她会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羽清的行为让她不免对世事感到心灰意冷,她顺着时光的痕迹一路追回到过去,她从她们第一次见面一路想到了今天下午,她努力地回想着自己到底做过什么对不起羽清的事情。虽然和羽清相关联的记忆没有一刻是愉快的,但是她还是没能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让她觉得她有理由这样对待自己。难道这就是人们一直所说的世态炎凉吗?如果真是如此,自己是否还要怀着一样的心继续生活下去呢?不能再弹钢琴了,自己还能干什么呢?这世界上真的还有比钢琴更美好的东西吗?

闵乔就这样一边走着一边想着,正好经过一家理发店,店铺的门敞开着,墙角上悬挂着的电视正在播放英达的喜剧《我爱我家》。因为店铺里不时传出笑声,闽乔便忍不住停下脚步,恍恍惚惚地往店面里望进去,店里面的每一个人此刻都显得那么的惬意和悠闲,一边理着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一边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聊。电视里的观众不停地发出哄笑声,理发的师傅们还有客人们也跟着笑,那笑声要把闽乔的心给震碎了。她想到了一句叫作几家欢乐几家愁的话,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有人悲伤就有人欢乐,欢乐的人不会因悲伤的人而悲伤,而悲伤的人却因为欢乐的人而更感悲伤。她想起自己从小渔村一直到北京的种种经历和遭遇,想起了自己在小渔村的码头上盼着妈妈回来的时候那种凄惨的没着落的心情,那些个日子她似乎就是像现在这样看着其他幸福和欢乐的人们在码头上来来往往,他们也会和她打招呼说几句话,但是她也知道他们正幸福着他们自己的幸福,欢乐着他们自己的欢乐。至于她,在码头上孤零零地盼望着自己妈妈的小女孩并没有影响他们的欢乐和幸福,而她只有那样看着他们,然后越发地孤单悲哀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要站在一边看着别人欢乐着幸福着,当初在小码头上盼着妈妈回来时她也曾经在心里千遍万遍地检讨自己想知道是不是因为做错了什么惹妈妈生气了,所以她才不回来的。现在她终于想明白了,她不需要再继续这样检讨自己了,她知道,从小渔村到北京,从自己的亲生母亲的离开到林羽清掩断了自己的手指,她都不曾作错过什么,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理发店里的笑声停止了,闽乔的耳朵里传来那熟悉的歌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

学会了走路

什么时候学会了哭

不知道什么时候

学会了沉默

什么时候学会了倾诉

抖抖落在睫毛上的土

才发现熟悉的也会生疏

或许做梦时误会了自己

否则怎么能有

醒来后的孤独

想的太多梦的太多我糊涂

想的太少梦的太少我盲目

想低声说句不在乎

可会飞的心总是在高处

想低声说句不在乎

可会飞的心总是在高处

不知道什么时候

学会了走路

什么时候学会了哭

不知道什么时候

学会了沉默

什么时候学会了倾诉

抖抖落在睫毛上的土

才发现熟悉的也会生疏

看看留在北影里的路

才明白模糊地也会清楚

就算不小心失约了早晨

也还会有下一班车带我去忙碌

想的太多梦的太多我糊涂

想的太少梦的太少我盲目

想低声说句不在乎

可会飞的心总是在高处

想低声说句不在乎

可会飞的心总是在高处

闵乔听着听着,不知不觉脸上湿湿的全都是泪,心里满满的都是悲哀。她把目光从理发店里收回来,她想转身走掉,离开这家理发店,不想刚一抬头便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正站在两三步的地方用那种亲亲的暖暖的目光望着自己,只是今天这暖暖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痛惜几分愧疚几分自责,但是仍然不影响那目光里的无尽的温暖。此时此刻,站在闽乔的对面用这样的目光望着闽乔的不是别人,正是羽明。


(83)

他们就站在理发店的门口相互对视着,好像谁也没有办法开口说话,或者他们谁也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候彼此之间该说些什么才好,所以就那样沉默着注视着对方。

他看见她手上缠着的明晃晃的绷带,白的刺眼。他看见了仍然挂在她脸颊上的珍珠般圆润闪亮的泪痕,他更看见了她那仍然清澈如湖水的眸子以及于那湖心的幽深处黯然涌动的哀伤和悲痛。它们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汹涌澎湃,那样的滂沱那样的来势汹汹,它们只是在那里静静地黯然地涌流着,但是那哀伤那悲痛却让人更感凄凉。就好像在那些风雨飘摇的夜里,那些于夜的深处浅吟低唱着的哀婉的情歌,虽然听上去不甚清晰,若隐若现,若即若离,但是却因此格外增加了一份迷幻般朦胧的凄楚而越发催人心肝了。

“闽乔”他终于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

“羽明哥”她答,声音有些哽咽。

“为什么不在家里好好休息呢?”他问。

“我……,觉得心里有点闷,想出来散散心。”她答,“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我都知道了,本来想去你家里看看你,在你家门口遇到了玲玲,玲玲都告诉我了。我觉得……觉得心里闷得慌,也是来这里散散心的。没想到会……”羽明说到这里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没有继续说下去。

“哦!”她神情恍惚地应着。

“一起走走好吗?如果不是太为难的话,有些话,虽然说了也不值什么,可是还是想和你说说。”羽明这样问的时候低下了头不敢看闽乔的脸。

“好啊,去哪里。”她的神情依然恍惚着。

“就沿着水边走走吧,水边的空气好些。”羽明说完转身先朝着岸边走过去,闽乔回头又往理发店里看了看,又在放新的一集《我爱我家》,新一轮的欢笑声又开始了,闽乔感到头在嗡嗡作响。她把目光从理发店里收回来,转过头去,看着羽明的背影,心更疼了。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看到了他心里面的深深的内疚,尽管这一切并不是他犯的错,但是她明显地感觉到了他在自责。她转身跟着他向岸的方向走去。

当他们终于肩并肩地走在岸边的时候,远处传来寺庙的钟声。他低头看着她手上缠着的绷带,“感觉好些了吗?还疼不疼?”他问。

“好些了,不怎么疼了。”她答。

“闽乔,你有足够的理由恨羽清一辈子,”他说,“你也有足够的理由恨我一辈子。不为别的,就因为我是她的哥哥,虽然我很不情愿有这样一个妹妹。她对你实在,实在太残忍了……我…”羽明不知道该怎样说下去,只好打住了。

“——”闽乔没有说话,低下头,泪水涌了出来。在爸爸妈妈面前,在爷爷面前,她都能忍住不哭。可是看见他她就是忍不住自己的眼泪。

“闽乔,我知道不管我说多少对不起都无法挽回什么,我知道不管我做什么都偿还不了羽清欠下的债。”

“羽明哥,你不用自责,我不恨羽清了,刚才或者还有一点,现在一点儿也不恨了,真的不恨了。”她看着他,说着心底里的话。她没有撒谎,本来她是恨羽清的,是真的恨她。从小到大,她是第一次这样恨一个人,可是就在羽明出现了以后,就在他对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发现心里的恨渐渐萎缩进而销声匿迹了。她发现和自己不能再弹钢琴了的悲痛比起来,那种深切的内疚和自责带给他的痛苦让她觉得更痛一些,她竟然心疼他,不忍心让他掉进那样的痛苦里。

“我希望你不要被这样的灾难打倒。不要绝望,你知道,一个不幸有时候可能会是另一个幸福的开始。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好像是故意安慰人的,但是,你和别的女孩儿不同,你很聪明,非常非常地善解人意,你会明白这话其实不仅仅是安慰的话。”

“我知道,我都明白。”闽乔试图对羽明笑一笑,可是新的眼泪却不断地涌出来,“羽明哥,你放心好了,我没事的。”

“闽乔,看见你这么伤心我真的很难过。你知道吗,我对你……我的心……”

“羽明哥,别说了,我懂的,我都知道。”

“你真的知道,你确定?我说的是我的心,对你的心,你确定你知道?”

“是,我确定。”闽乔伸出手擦了擦眼泪,“还记得我六岁的那年第一次在火车站看到我爸爸的时候,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他的心,我确定我知道。如今你对我的心我也知道,就像我知道爸爸的心一样知道你的心。羽明哥,你什么都不用说,真的。”

“闽乔,如果你真的知道我的心,那以后就让我留在你身边照顾你,我会永远对你好的,真的,行不行?”

“羽明哥,”闽乔的心痛此刻在不断地折叠着,一重又一重,“不是我不答应,而是你有你的路要走,我也有我自己的路要走。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们……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不在一条路上的人是不能相互照顾的,这个我也确定。”

“我懂你的意思,可是你还小呢,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的。就像你在福建的时候你想到过有一天要来北京吗,你想到过有一天会认识一个叫林羽明的人吗?如果没想到,你就不能确定我们将来能不能走到一条路上。”

“我在福建的时候,的确没有想到过我会和爷爷来到北京,也没有想到过会认识爸爸妈妈,认识玲玲,认识你,认识楚天哥和赵元哥。可是我不能因为自己曾经有这么好的运气,因为遇到了这么多关心和爱护我的人就对明天报有更奢侈的愿望。就像钢琴一样,如果可能,我真希望我从来没有弹过钢琴,从来没有走进过音乐,因为如果那样的话,我就不用品尝再也不能弹钢琴这样的痛苦了。”闽乔一边说眼泪一边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一串串地滚落下来,“钢琴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我喜欢上钢琴的时候我没有料想过有一天会这样的。可是羽明哥,你不能和我在一起,是我能够料想到的,也能够确定的。我不想………,一个钢琴已经够了………对不起羽明哥,我真的不能也不想……”闽乔说道这里已经哽咽到说不下去了。

“闽乔,你别说了,我懂。你说的是羽清,是我妈妈,还有我的家庭,是这样吗?”

“羽明哥,我现在真的不想说这些,别跟我提起羽清好吗?我只是说我不恨她,可是我不想听到她的名字,更不想见到她,至少现在不行。对不起,我……”

“闽乔,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在这样的时候……,算了,来日方长呢。”

“羽明哥,谢谢你说的那些话。我已经感觉好多了,真的。我要回去了,爸爸妈妈和爷爷在等我吃晚饭呢。我回去晚了,他们会担心!”

“我送你回去吧!”羽明依依不舍地说道。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了。羽明哥,再见!”闽乔说完没有再看羽明一眼,转身快步走掉了。

望着夕阳中闽乔渐行渐远的背影,羽明从里到外只觉得无力,因为除了这样看着她走远,他好像什么都不能做。


(84)

梁渠从女儿的房间出来刚刚回到里院,就看见章老汉和李云霜一前一后从房子里出来。

“都告诉她了?她怎么说?”看见梁渠回来了,李云霜连忙问道。

“没等我说,孩子自己猜到了。她说她没事,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们担心。她说一会儿要出去转转,散散心,我答应了,你们也不要拦着。给她一个释放的空间和时间,不然孩子会憋坏的。”

“可是这会子她一个人出去我怎么放心得下?要不我陪她去?”李云霜忍不住说道。

“让她一个人去吧,她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我相信她,你们也要相信她。”梁渠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李云霜,转移了话题“你晚上给孩子做些有营养的东西吃,我得去书房打几个电话。以前认识的几个骨科专家,我想跟他们联系一下,看看今晚能不能让他们再帮忙好好看看闽乔的X光片,我知道没什么希望,可是不走这一步我不甘心。晚饭就别等我了,打完电话我可能直接出门了。”梁渠说完转身往书房去了。

“我看看珍珠去!”章老汉见梁渠进了书房一边往中院的方向指了指一边对李云霜说道。

“您去吧,我得准备晚饭了。”李云霜恍恍惚惚地应着。

章老汉走了之后,李云霜便一个人回到房间里。她没有直接去厨房,而是又坐在套间的厅里发了半晌的呆。屋子里又空又静,只有墙上的石英钟发出滴滴嗒嗒的响声,仿佛在提醒着李云霜时间并没有凝固而仍然在流逝着。

梁渠来到自己的书房,一眼看见周末闽乔放学回来给他的那几张谱子,那是赵老师托闽乔交给他的。赵老师的儿子一直在用业余时间学习作曲,说是写得还不错,最近写了几支曲子准备参赛的,赵老师便让闽乔把新写的这几支曲子带给梁渠,想委托梁渠找音乐学院作曲系的教授给看看,评评。只是万没想到一个爱好作曲的年轻人业余时间写的几首曲子却被徐晓晓当成了高考的复习题。不知道究竟是世事弄人还是人心多疑。尽管梁渠并不知道这中间的曲折是非,可是此刻那些五线谱上的音乐符号着实让梁渠感到心烦意乱,他忍不住一把抓过来把它们塞进了抽屉。然后才打开自己的电话通讯录开始打电话,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梁渠带上闽乔的X光片出门了。

晚上吃过晚饭,章老汉和孙女聊了一会儿又嘱咐了一些话,然后便回房休息了。李云霜收拾完碗筷后准备好洗澡水要给闽乔洗澡,说洗个澡晚上才会睡得好。虽说这么大了还让妈妈帮着洗澡有点难为情,但是闽乔的手不能沾水,而今天又折腾了一身的汗和灰尘更加上灰暗到极点的心情,闽乔实在很想也很需要洗个热水澡,于是也就没有推辞。

看着闽乔脱光了衣服坐进澡盆里,李云霜突然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像这样亲手给女儿洗澡似乎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她不记得最后一次给闽乔洗澡到底是什么时候,只记得那个时候她还小,甚至都还没有发育。可是如今不同了,如今闽乔是真的长大了,长成大姑娘了。

“闽乔,你还记不记得妈第一次给你洗澡?那个时候你只有六岁!”李云霜一边给闽乔擦背一边柔和地说道。

“怎么不记得,我当时又脏又臭,妈都没有嫌我。”闽乔答。

“还真是又脏又臭!你说你叫珍珠,我当时还想呢,这哪是什么珍珠啊根本就是个泥弹子!”

听了这话,一直背对着李云霜坐在澡盆里的闽乔咯咯地笑了。她没有回头去看李云霜,因为她发出笑声的同时眼睛里已然蓄满了泪水。

“不过等洗完澡再一看你啊,真的是漂亮得跟珍珠似的,我就再也舍不得喽!”李云霜听见女儿的笑声接着说道。

“妈,”闽乔止住了笑,用没有受伤的一只手缓缓地搅动着澡盆里的水,强忍着眼泪,微微低着头。一缕湿漉漉的头发垂下来挡在了她的额角,水珠顺着发丝流下来落在了睫毛上,她的睫毛不停地闪动着,那水珠儿就挂在上面闪闪发亮,而眼睛里汪着的泪水则让她的心跟着眼睛一起模糊起来。她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候自己究竟是应该为今天的灾难心痛哀伤还是应该为有这样的母亲而感到庆幸和满足。她强忍着就要流出来的眼泪,幽幽地说道“妈,有你和爸爸,有爷爷,就够了,真的!”

听了女儿这句话,李云霜的眼泪反而忍不住掉了下来,怕被女儿看见,连忙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李云霜没再说话,只是继续默默地给女儿擦背。

洗完了澡,李云霜把闽乔带回自己的卧室,帮她吹干了头发,又整整齐齐地梳理好。然后从自己床头的小柜子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黑色的金丝绒盒子,打开盒子后递给闽乔。

闽乔接过来一看,一下子惊呆了。就见盒子里的静静地躺着一条项链,项链的坠子是一颗铂金的心,周围镶嵌着一圈小碎钻。在灯光下发出晶莹璀璨的光,而那个心的中间则嵌着一颗大大的圆润而又饱满的珍珠,珍珠在钻石的衬托下显得是那么的高贵和优雅。

“妈?!”闽乔惊讶地望着李云霜。

“这颗珍珠你应该认识的,当年爷爷把它交给我们保管。前些日子我和你爸爸用这个珍珠特意定做了这个项链,本来打算等你考………”李云霜说到这里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打住了,话锋一转继续说道,“闽乔,你知道珍珠是怎么形成的吗?”

“我只知道它们是长在蚌里的,而且在海里采珠是很危险的,我听爷爷说的。”

“没错,是长在蚌里的。当外界的小颗粒异物偶然进入贝类壳中的时候,珍珠贝就感到不舒服。为了排除这种异物刺激引起的不适,它就本能地分泌出珍珠质把这颗可恶的异物一层一层地包裹起来,日子长了,就成珍珠了。小蚌子就这样将痛楚化为力量,光荣地制造出了无与伦比的首饰物。”李云霜说到这里从闽乔手上的盒子里把项链拿出来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接着说道,“这个项链的款式是妈特别选的。珍珠代表着你,而铂金的心看上去好像是一颗,其实不是,其实是三颗心,是我,爸爸还有爷爷的,我们的心因为你重叠在一起了,而你,就牢牢地嵌在我们的心里。闽乔,记着,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在那儿,在我们心里最重要的位置上。”

“妈!”闽乔望着盒子里的项链,听着妈妈说的这些话,泪水模糊了眼睛,也模糊了那由珍珠,铂金和钻石三样珍宝齐心打造成的美丽。

“来,妈给你带上,它会带给你幸福吉祥和平安的。”李云霜说着绕到闽乔身后,把项链给闽乔带好然后又略略整理了一下闽乔的头发说道,“好了,自己照镜子看看好看吗?”

闽乔缓缓地抬起眼帘朝着镜子里望过去,只见细细的闪着银光的链子绕过她白皙的颈项,而那颗嵌着珍珠的铂金坠子亲昵地贴合着她细腻光洁美丽的肌肤,越发被趁得高贵典雅。

“好看,真的很好看。”闽乔说着终于忍不住让眼泪掉了下来。


(85)

羽明回家的一路上,心情都在痛苦中颠覆着,辗转着,折磨着。闽乔的话一直在耳边回响:“不在一条路上的两个人是不能相互照顾的。”;“如果可能,我真希望我从来没有弹过钢琴,从来没有走进过音乐,因为如果那样的话,我就不用品尝再也不能弹钢琴这样的痛苦了。”;“钢琴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我喜欢上钢琴的时候我没有料想过有一天会这样的。可是羽明哥,你不能和我在一起,是我能够料想到的,也能够确定的。我不想………,一个钢琴已经够了………”

她就用这样几句话,就那么透彻地表达了她的心情。尽管她把他和钢琴相提并论让他略感欣慰,因为他知道钢琴在她心里有着怎样的分量,她对钢琴的感情又是多么的深刻;尽管在得知妹妹羽清对她做了那样决绝的事情之后,这个结果似乎已在他的预料之中。不过,亲耳听到她如此果断地拒绝自己的时候,羽明的心还是始料不及地痛。

从前总是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她了,她的身世,她的性格,她的心地,她的一切。她为人一向宽厚温柔随和善解人意,她从不与人争执,不管什么时候都不逞口舌之快,即使受了委屈,也能迁就和忍让。这样的闽乔不免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甚至曾经一度错误地以为她会很容易被自己引领。虽然那不过是在某些特别的时刻在潜意识里一闪而过的念头,比如当她向他展现她那无比甜美的笑容的时候,比如在她用她那无比清澈直望到他心底的目光望着他的时候,心旌摇荡之间他便会这样觉得,觉得一旦自己向她伸出手去她便会很愿意选择跟随。可是就在今天,在被她这样断然拒绝之后他才发觉从前竟是自己看错了她。

如今再细细回想起和她相识以来的桩桩件件的往事,他才似乎豁然开朗起来。尽管她态度温和性格柔顺,可是素日里说话行事从不拖泥带水,在关键的时候她总是能够很准确很肯定地表达她自己的看法和立场。事实上她一直都有自己的主见,她温柔的外表下其实一直都有着一颗坚定的心。她以自己的规矩划定方圆,并始终依据自己划定的方圆判断是非选择取舍决定进退,她在那方圆之内喜怒哀乐,并在那方圆之内杀伐决断。别人看不见她的方圆,便错认她。

此刻的羽明仿佛是一个喝醉了酒的人被人迎面泼了一瓢冷水,突然之间清醒过来了。别说别的不相干的人,就是自己,自认为很了解她的人竟然从未真正地了解过她。直到今天他才拨开一团迷雾看清了她看懂了她。这不免让羽明越发感到羞愧起来。他不知道是不是童年坎坷的经历教会了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能够如此冷静和客观地面对生活,她是一个那么懂得积极进取的女孩子,可对生活却从不苛求什么,在一个想把世界上的一切都据为己有的年纪就学会了舍弃。想起这些他的心中便充满感佩。尽管他自己也属于被她舍弃的一部分,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打心底里佩服她,因为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和闽乔即便在一起,他们的爱情之旅恐怕也是举步维艰,凶多吉少。他知道,不管自己对她的感情有多么强烈,他都不可能无视现实世界的一切,他知道她是对的。

羽明的心情真是糟透了,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天真。自己的妹妹亲手毁灭了闽乔的音乐梦想,而自己却还奢望着她能踏上自己驶向她的爱情之舟。他和闽乔之间,岂止是隔着关山重洋那样简单,如果可以,他倒宁愿他们之间隔着关山和重洋。他和闽乔之间这种无形的却很难逾越的障碍让他沮丧,可是让他感到更加沮丧的是18岁的女孩子竟然能敢于并先于自己去正视这些障碍和困难,可自己却一直在得过且过地选择逃避不算,还要如此这般自欺欺人地做什么风花雪月的美梦。细想之下,和她比起来,倒是自己少了些面对现实的勇气,更少了些对自己人生立场和人生态度的坚持。然而比所有的这些沮丧还要沮丧的却是他发现在自己认清了事实真相的这一刻,她以更加鲜活美好的样子更加深刻的程度印在了他的心上刻进了他的灵魂里,可他对此却无能为力束手无策,即没有办法把她从自己的心上从灵魂深处洗劫掉,也找不到一条能够通往她的道路。人生第一次,他体会到了什么是情不自禁,什么是进退维谷。

羽明又在外面逛了好一阵子把混乱的思维逐渐整理清楚了才决定回家了。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路过父亲书房,发现门虚掩着,里面亮着灯。他轻轻走过去,在书房的门口犹豫着。他已经记不清了,从小到大有多少次这样的时候,在不爸爸的门外徘徊,想进去好好跟他说说话,可是又怕爸爸工作太忙,事情太多,没有心情听自己说那些对他来说大概根本无关紧要的话。何况,有很多话,关于羽清的关于妈妈的他不知道面对父亲该如何启齿,在父亲面前告自己妈妈和妹妹的状,说他们的闲话,似乎也不是一个男子汉的作为。如果爸爸听了感受不好觉得自己的儿子没出息像个长舌妇怎么办?另外有些事爸爸会和自己站在一个立场和角度去考虑问题吗?如果爸爸和妈妈妹妹想的是一样的,那又怎么办?在这个家里,爸爸是他最后的希望,如果连父亲的形象在自己的心里也打上阴影的话,那他不知道对这个家他还能有什么指望。这种种的顾虑让他每一次都只是在父亲的门外徘徊,最终都没能迈步走进去。可是今天他决定彻底告别这种毫无意义没有止境的徘徊,他终于鼓起勇气走进了父亲的书房。


(86)

“是羽明啊?你怎么才回来?过来过来,我一直在等你,想问问那个闽乔的伤到底怎么样了。”见儿子从外面进来林恒连忙放下手里的事情问道。

“爸,我正要跟你说说这件事。闽乔的手伤得很重,医生说即使好了也没有办法弹钢琴了。还有……”羽明说到这里打住了,用犹豫迟疑的目光看着爸爸。

“还有什么,你说呀!我是你爸,你是我的儿子,有什么话不能说的?不要这么吞吞吐吐的,说!”林恒看着儿子犹豫迟疑的样子就知道他有顾虑,于是便催问道。

“羽清她是故意把闽乔的手掩伤的。我这么说大概您很难接受,不过我不会用这样的事诬陷自己的妹妹的。如果您听过闽乔弹琴您就会明白羽清为什么会这么做了,您应该了解羽清的,她和妈一样都太要强了。”

听了儿子的这番话,林恒没有说话,而是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点上。他眉头紧锁,表情凝重,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默默地吸着烟。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会做出这样极端的事情来。今天吃晚饭的时候,林恒看见羽清那个样子就吓了一跳,就觉得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晚饭后,林恒让女儿先回房了,然后便追问李静闽乔是谁,她和羽清到底怎么回事。李静呢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说梁闽乔不过是一个从福建来的要饭的丫头,当年梁教授看着她可怜,就让她和她的爷爷寄住在家里,后来就教她弹几下钢琴,仅此而已。她和羽清之间也根本没有什么事情,让林恒别为这么个丫头操心了。再者说了小孩子家在一起玩笑,磕磕碰碰那还不是常有的事,羽清不小心伤到了她,了不起自己带着羽清买点东西去看看,赔个不是也就行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林恒当时听了,就信以为真了,以为就是孩子们相互打闹玩笑,羽清不小心伤到了闽乔。可是现在听到羽明这么说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爸,您少吸点儿烟吧,对健康不好!”看着爸爸一直默默地吸烟,羽明忍不住说道。

“我知道,可是爸爸已经习惯了。没办法,这大概就是人性的弱点吧,明明知道有些习惯不好,可就是改不掉。”

“爸,有些话一直放在心里很久了,不知道您有没有耐心听。”

“你说吧,我听着呢。”林恒一边往烟缸里弹了弹烟灰一边说道。

羽明看了看父亲,终于鼓起了勇气把自己在家里的尴尬处境,对妹妹羽清成长的担忧,对妈妈行事的不满以及对母子之情的顾念,包括由于父亲工作繁忙自己和他在感情上和心理上的渐渐疏远,以及对这个缺少温暖和谐气氛的家庭的厌倦和失望全部都说了出来。他差不多是一口气说出了所有的心里话,父亲林恒一次也没有打断他,而是在一边默默地吸烟一边静静地倾听。羽明一直低着头,不敢看父亲的脸,他怕一旦他看父亲一眼自己便没有勇气把那些话说完,毕竟不是所有的儿子都能有勇气用这样平等的态度和方式与自己的父亲对话,尤其是和一个当外交官的父亲对话,这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口气说完了心里的话,羽明起身就走,他用光了最后一丝勇气,再没有一分能够让他继续留下来等待父亲的反馈。他头也不回地快步朝着门外走去,却听见父亲在身后唤他:“羽明!”

羽明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到父亲把烟蒂用力按进烟灰缸,灯光下的父亲苍老了很多,并不像白天里看到的那样容光焕发,羽明的心头忍不住涌来一阵阵的酸楚。

“爸,有什么话您就说吧。”

“儿子,你长大了。”林恒长嘘了一口气说道,“尽管我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可是你还是按照我期盼的样子长大了。这对我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本来我一直担心你会受你母亲的影响……”

“爸,您不用说了,我了解您的意思。”羽明听爸爸说到这里连忙打断了他,心里不免有些后悔,因为他发现他竟然很怕从爸爸的嘴里听到什么关于妈妈的不好的评价。尽管自己对妈妈有很多的不满,还是不愿意亲耳听见爸爸说她不好,可是自己刚刚亲口对爸爸说了妈妈的种种不是,想必爸爸的感受也和自己是一样的吧。

“关于你妈妈,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林恒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你知道爸爸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也只能面对现实。当初和你妈妈结婚也是我自己的选择,到了现在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是不可能改变的,多少年了,我肯定比你还要了解她。她要是能听进一句半句能放下一样半样羽清也不至于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当然我自己也有责任,我的工作太忙,对你们的关心不够。闽乔受伤的事我会跟你妈妈还有羽清好好谈谈,一定妥善处理,该我们负的责任咱们一定要负,道歉赔款还是怎么样,只要人家提出来咱们都照办。我知道,即便如此咱们也根本赔偿不了人家的损失,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么给羽清毁了,真不知道羽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林恒说到这里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来点上,用力地吸了两口,父亲的脸淹没在烟雾之中,他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接着说道,“还有一件事,你要跟爸爸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叫闽乔的女孩子?”

“……”

“羽明,爸爸不想干涉你的恋爱自由。我只是随便问问,我倒没什么,只怕你妈妈那关你不好过呀,这个家恐怕是安生不了了。虽说那孩子也才像羽清这么大,这话说得好像早了点儿,不过俗话说得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爸爸不是反对你们来往,我只是希望你在决定迈步之前就要想好你可能要面对的问题,做好足够的心理和精神准备。要是你想闯闯看爸也不拦着你,你自己决定吧!”

“爸,我……”

“儿子,你别说了。爸爸也年轻过,年轻人的心思我懂。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像社会上有些人一样把感情当游戏,今天在一起就不想明天的事情,要知道那是对人家女孩子不负责任。虽然没有人知道未来会怎么样,都说计划没有变化快,可你还是应该有计划地认真地负责地对待自己的感情。这是一种生活的态度,只要你认真对待了,哪怕将来结果不好,也不会有愧疚和遗憾。记住,一个男人扔了什么也别扔了责任感,责任感是男人的精神,没有责任感的男人空有男人的躯壳,你懂吗?”

“爸,我懂!”

“懂就好,太晚了,你先去睡吧。明天我会和你妈妈好好谈谈羽清的事。”

“那我走了,爸,您也早点歇着吧!”

“好!”

从父亲的书房出来,羽明长长地出了口气,心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虽然他知道,就算爸爸答应和妈妈谈,可能也不会改变什么,但是至少他做了自己该做的。还有父亲居然看出了自己对闽乔的心思,他居然没有反对,这让羽明对自己和闽乔的未来不自觉地开始抱有新的希望了。


(87)

梁渠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李云霜一直没睡,一直在自己的房里坐立不安地等着丈夫回来,虽然也明知道希望渺茫,但是还是忍不住会怀着一种侥幸的心理对结果抱有一丝幻想。

可是当梁渠迈着沉重的脚步进了门,李云霜看到丈夫脸上的那种灰蒙蒙的表情的时候,最后的一丝幻想便随之破灭了。她明白,不仅闽乔要学会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她和梁渠也一样要学会接受这个事实。于是李云霜什么也没问,只是催梁渠快去洗漱早点休息,而梁渠呢也什么都没说,换上了睡衣,便去洗漱间洗漱,洗漱后便上了床。

夫妻两个躺在床上,谁也没去关床头的灯,只是默默地躺着想着心事,谁也不说话。入夜的龙口胡同,入夜的四合院,静极了,竟然听不到一丝的声响。随着家家闭门户户熄灯,白日里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也似乎跟着谢幕退场了,或者只是谢了幕却根本不曾退场?或者它们此刻是在幕后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在人们的心上默默地上演着?

“闽乔怎么样了?”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梁渠终于打破了沉默,沉沉地问道。

“还好!至少看上去还好,我们总不能要求她心里不难过。连我们自己都做不到,何苦为难孩子。恐怕要熬上很长一段时间才会慢慢淡的。”李云霜常常地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

“我决定以后不在家里教钢琴了,除了学校里的,我不再收任何学生了。羽清和远皓我也不打算再教了。我不是用气,我仔细想过了,觉得这样对闽乔好些。”梁渠说道。

“这样最好。要不然,他们在这里来来往往出出进进地弹琴说笑,咱们闽乔就太可怜了。我想都不敢想。还有啊,闽乔读不了音乐学院,总该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她文化课的成绩在附中还不错,可是和普通中学的学生比起来还是有差距的,毕竟从上初中开始侧重点就不一样了。即使转到普通高中去重读一年明年再考,我想也不会有太明显的差异的。”

“先让她参加今年的高考吧,等到成绩出来以后看看再说。”

“也只能这样了,早知道不学钢琴就好了,那样就可以和玲玲一样让闽乔上普通中学,这孩子聪明又用心,肯定能考上大学的。可是现在却怕是要鸡飞蛋打了。”李云霜叹着气说。

“不管怎么样,我都相信和钢琴的这段缘份会让她受益终身的。”梁渠说着伸手关了自己床头的灯,“睡吧,睡不着也要睡。不管怎么样,明天早上天还是会亮,日子也总要过下去。”说完了这句话梁渠便再不出声了。

夜渐渐深了,闽乔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都堵在胸口的地方无从发泄。她想怨,可是触摸着项链上铂金镶钻嵌着珍珠的坠子,想着妈妈说的那些话,她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可怨的。手指又开始一跳跳的疼起来,大概是止痛药过时失效了。这疼痛让她忍不住又开始憎恨羽清了,可是羽明温情脉脉的目光又轻轻地扫过她的心房,让她无法将这份恨扩大和张扬,只能看着它渐渐地风干萎缩成最小。

从羽明她想到了楚天,想到那天他当众吃了自己掉的半颗山楂,想到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楚天哥便向这样时时处处表明着他的心迹。自从和他相识以来,他就像一个大哥哥时刻呵护着小妹妹那样关心并爱护着自己。在她的心里,楚天就像是一把伞,虽然在今天之前,在与他相识之后,一直没有经历过所谓的风雨,但是她就是相信这把伞会在风雨来临的时候及时又精确地在自己的头上张开。她能感受到来自他的强有力的保护,不仅是自己,他一直在保护着很多人,他总是同情弱者,勇于向强硬的势力挑战。她想如果他活在过去,生在乱世,他也许有机会成为一个真正的侠客,扶世济贫,除暴安良。这样的楚天让她感到踏实,感到安全。有楚天在的地方就好像是可以放心栖息的家园可以安然停泊的港湾。她喜欢和楚天在一起时的那种舒适和坦然,楚天真的是一个像哥哥一样好的男孩子,这么好的楚天,自己又怎么忍心辜负他的一片心让他伤心难过?

从楚天她又想到了羽明,想起那天在东来顺吃火锅的时候羽明哥说的自己好像不愿意接近他至少不像愿意接近楚天那么愿意接近他的话,还有今天下午他问自己是不是真的知道他的心,还有要留在她身边照顾她的话。她明白他的心意,她都明白,完全明白。她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做到的,那么毅然决然地拒绝了羽明哥。因为自己的拒绝他一定会伤心吧,她的心里只觉得难受。从十二岁的那一年她摔倒在冰场上他把她扶起来让她牵住他的手的时候,从她第一次融化在他那太阳般温暖的目光里的时候她就没想过以后要对他说一个不字。今天虽然她没有直接说出这个不字,可是又有什么区别,反正是拒绝他走近自己。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盼望的吗,如果是为什么会因为拒绝他而心痛?可是不拒绝又能怎样,一想到羽清想到李静她就感受不到自己和羽明哥之间有任何一线希望,反而只有绝望。明明知道不会有结果的路程,为什么一定要开始这样一段路程?如今,自己的手又受了伤,再不能弹钢琴了,下一步该怎么办还不知道,前途一片渺茫,而羽明哥是政法大学的高材生,又考上了那所大学的研究生,他是外交官的儿子,他是那么的优秀,自己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和他相提并论,他需要一个真正完美的女孩来配的,不是吗?想到这里闽乔再也躺不住了,她下了床,穿着睡衣出了房门来到院子里。

夜里的风很凉,虽然四面都是高墙,可还是挡不住夜风一阵阵的袭来,她打了个冷战,抬头往琴房的方向看过去,她站在那儿,颤抖着,犹豫着,挣扎着,忍耐着。最后还是抑制不住走向那扇门,她轻轻拉开琴房的门。月光洒进了房间,她踏着月光走进去,用一只手缓缓地掀开钢琴上的蒙布,她本想只掀开一角,可是那块白色的厚厚的蒙布却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从钢琴上滑落下去。月光下,钢琴好像是贵妇人一样,静静地站在那里,端庄而又优雅。闽乔轻轻掀开琴盖,她看见琴键在月色里发着柔和的光,她颤抖着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琴键,体会着它们温暖的细腻的质感。她忍不住想起了自己8岁的时候第一次触摸这些琴键的时候的那种激动的心情。十年过去了,第一次弹钢琴的情形仍然历历在目。可是,今天自己却不得不和它们告别了,眼泪成串地滑落下来,溅落在琴键上,在她的心上发出轰然撞击的声响。悲痛被这月光被这琴被这泪水无限地放大着,她再也忍不住迅速地合拢琴盖趴在钢琴上痛哭起来,肩膀在月光的抚摸下抽搐颤动着,她知道她是在和她的钢琴作最后的诀别。这无疑是一个葬礼,只是那无形的棺椁里躺着的不是尸体,而是一个喜爱过钢琴的灵魂。她想,这个晚上以后,她要真正地彻底地忘记钢琴了,因为她必须开始和钢琴无关的崭新的生活,不论这有多么痛心多么难以承受,她想她都必须做到。父亲慈爱温暖的目光,母亲那一番贴心贴肺的话,还有一路陪着自己走到今天渐渐年迈的爷爷那忧伤的神情,无一不在提醒着她要振作起来。

楚天是在第二天早上才得知闽乔受伤的消息的,当时他和赵元正在赶去建材市场,准备去选购装修材料的,刚到建材市场还没下出租车楚天的手机就响了,赵元付车钱,楚天则先下了车接电话。

“喂,是楚天哥吗?我是玲玲!”电话的另一端传来玲玲急切的声音。

“玲玲啊,有事儿?”

“可不是有事吗,昨天晚上给你打了一个晚上的电话都打不通,你们跑到哪去了,怎么到处都找不到人?你们家还有赵元哥家我都打了,说你们没回家住。可你们也没回什刹海这边,到底去了哪里了?”

“昨天晚上我和赵元在一个搞装修的朋友那儿了,一起喝了点儿酒,不知怎么就喝高了,就在那儿睡着了,这不一睁开眼睛就到早上了。这段时间装修把我们折腾的,太累了。得,我和赵元的行踪汇报完毕,该你了,玲玲,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闽乔出事了。”玲玲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她的手受伤了,以后……以后再也不能弹钢琴了。楚天哥,闽乔她不能上音乐学院了,以后都不能了。不过你还是会对她好的,是不是?”

“玲玲,不许跟哥开这种的玩笑,以后再开这种玩笑就罚你给我们打工,不给工钱。”楚天以为玲玲在开玩笑试探自己对闽乔的心,因为自从那次逛了庙会回来,她和赵元便经常一唱一和地开自己和闽乔的玩笑,他已经习惯了。

“楚天哥,我怎么会拿这样的事开玩笑。是真事儿,是林羽清干的,她故意把琴房的门关起来掩着了闽乔的手指。有三根手指骨折了,一个正好在关节的地方,医生说以后那根手指只能弯着,再也不能伸直了。所以,所以再也不能弹钢琴了。”

“你说的是真的?!”楚天听了只觉得自己的头嗡的一声,“闽乔现在在哪里?”

“在家呢,吃过早饭的时候我刚去了一趟。她说她今天要和我一起复习功课。因为梁伯伯和梁伯母和她说了,不管能不能上音乐学院,闽乔都要照样参加今年的高考。她现在的心情一定遭透了,她那么伤心怎么能看得下书去?别说她了,连我都看不下去。提起该死的高考我这心里就犯堵,明知道要被砍头,还是要上刑场,日子本来就不好过,闽乔现在又这样。最近也不知道是犯了那门子邪冲撞了哪路神仙,你说怎么就这么倒霉呢?看来要和闽乔一起去雍和宫烧……”玲玲就是这样,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打开了她的话匣子就很难关上。

“玲玲,你去跟闽乔说我这就过来,让她等着我,哪里都别去,一定要等着我。玲玲,千万帮我守住闽乔,我马上就到。”楚天实在等不及听完玲玲的话便打断了她,挂上了电话,匆忙跑去路边伸手又截了一辆出租车。

“哥,咱们刚下车,建材市场都到了,你这是去哪儿啊?”赵元结完了帐才看着司机把车开走了,这一转身就见楚天又拦了辆出租车忍不住犯了迷糊。

“元子,快上车。闽乔受伤了,得过去看看。”楚天顾不上详细解释一把抓过赵元把他塞进了出租车,自己紧跟着也上了车,急切地冲司机说道,“师傅,什刹海,龙口胡同,越快越好。”


(88)

尽管楚天一再催促,可是出租车开得还是像牛车一样慢,这座城市天天在修路,可交通还是这么拥挤,道路还是不能畅通。也不知道是道路扩充得太慢还是汽车增加得太快,望着车窗外拥挤的人流和车流,楚天只觉得心急如焚。

闽乔的伤实在让他牵挂的很,他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在乎并如此牵挂她的,是从去香山的那个早晨第一眼看见晨光中温柔娴静的她开始的吗?是从那个早晨自己受到羽清的冷遇她却主动伸出她的小手握住自己的手开始的吗?还是自己为了救羽清擦伤了手背时羽清不闻不问而她却给自己细心包扎的时候开始的?再或者根本就是从没见到她的时候听玲玲讲起她的凄楚身世和她身上那种种的好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楚天实在无法确定,他只清楚一件事,就是从来不曾有哪一个女孩子像闽乔一样让他心动。

然而闽乔毕竟还只是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女孩子,一直以来自己对她的这种心动还只是一种本能的自发的情感,还只是在潜意识里埋伏着,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去直面和正视这份心动。可是就在自己得知闽乔受伤的消息之后,围绕着闽乔而发生的种种复杂的感受顷刻间便一起迸发出来,在他的胸中澎湃激荡,仿佛山崩海啸一般。

“楚天哥,我怎么会拿这样的事开玩笑。是林羽清干的,她故意把琴房的门关起来掩着了闽乔的手指,有三根手指骨折了,一个正好在关节的地方,医生说以后那根手指只能弯着,再也不能伸直了。所以,所以再也不能弹钢琴了。”玲玲的话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回旋不去。不知道为什么几年之前被自己一刀捅在屁股上的那个教务处主任的侄子那张嚣张的得意洋洋的胖脸和羽清那张冷傲孤僻的脸交替地在眼前出现。在心底沉寂了很久的不平与怨愤再次涌上心头。他不记得自己曾经花了多少时间去平息这种不平与怨愤,他只记得那个过程是多么的痛苦和艰难。

打从自己记事起家里的生活就一直拮据清苦,只有初中文化工人出身的爸爸妈妈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当初没有机会好好读书,没能上高中上大学,一辈子只能当个工人。他亲眼目睹着爸爸妈妈是怎样节衣缩食,勒紧裤腰带攻自己和姐姐读书的。他们只盼着自己孩子能有出息有作为,不要像他们那样庸庸碌碌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

姐姐高中毕业后没能考上大学,父母便把他们人生的全部希望和梦想寄托在了他的身上。他永远都忘不了自己考上大学的那一年,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爸爸把它捧在手里老泪纵横的情景。自从自己被赶出了大学校门,每每想起这些,他便会痛彻肺腑,心像被刀割一样能滴出血来。此时此刻,他觉得没有人会比自己更了解闽乔的心情,也不会有人比自己更懂得该如何引领她脱离苦海。

出租车随着车流缓缓地向前移动着,在想要立刻见到闽乔的迫切的心情中,历历往事一幕幕地在脑海里在眼前浮现。闽乔的不幸让他不断地联想起自己过去的种种遭遇。

记得自己刚刚被大学开除的时候,正赶上父母双双下岗,姐姐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不得不在没经过选择的情况下便远嫁异乡,而自己则为了全家的生计被迫跻身小商小贩的行列,混迹秀水。他消沉过,自暴自弃过,他不想承受那种身在低处走心在高处游的折磨,便一心想把自己变成真正的流氓,因为那样的话就算命运再怎么不公也不会在心里愤愤不平了。那段时间自己整天过着颓废的日子,经常和一帮小混混在一起喝得酩酊大醉,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女孩子鬼混。然而令他沮丧的是不管怎么喝酒怎么混女人,最终他还是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流氓。用他的那些所谓的“同伴们”的话来说,他实在是不具备成为流氓的素质。坑骗无辜,欺凌弱小,出卖良心诸如此类他一样都做不到,自己做不到也就罢了,他还看不得同伴去做。一心想成为流氓的他悲哀而又无奈地发现自己不幸而又大不幸地生就了一副侠骨柔肠,于是不但高高飞扬的大学梦破灭了,就连甘愿沉沦的流氓梦也成了空。命运何其弄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有梦,他不知道自己该为什么活着。他的心变得空荡荡,灵魂也变得空荡荡。

尽管对父母的孝心和对朋友的义气让他不得不尽心尽力地和赵元一起去经营秀水的生意,尽管他的为人处事为他在诸多方面争得了信誉,他和赵元的生意越来越红火,钱也越赚越多,可是他的心里依然空荡荡的,灵魂也依旧空荡荡。

直到他认识了闽乔,他才开始渐渐地感受到了一种全新的情感,一种从没遭遇到过的美好,他的心重新有了冲动,灵魂重新胀满了激情,他对未来重新燃起了希望。他知道这份冲动,这种激情和这份希望都是闽乔给他的。

每次看着闽乔,总是会被她的笑容打动,有时候会不自觉地迷失在那笑容里面,像是走进了她的时光隧道,而那个隧道的起始处是她凄惨无助孤苦的童年时光。在他没有见到她之前,只是听玲玲说起她的身世和遭遇的时候,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在走过那样一段黑暗的隧道之后她还会有那么灿烂的笑容。而在与她相识之后他惊诧于她的那份淡定的甜美,更迷醉于她那份质朴的真诚,也打心眼儿里怜惜她的善解人意。在羽清为难她的时候,攻击她的时候,她做出的忍让让他感到心疼,甚至压不住怒火想为她打抱不平。但是他打心底里明白她为什么不去反击,他懂她的顾虑,他知道她不是怕羽清什么,而是怕让羽清身边的其他人做难,她是不想因为两个人而破坏了一群人的友谊,她怕……她怕是因为每一份亲情每一份友情对她而言都是那么地来之不易,她才会倍感珍惜。就好像是把一件珍贵的瓷器捧在手里,不管那瓷器里盛火盛冰,她都坚持捧在手里,哪怕烫手哪怕冰心,也还是忍痛捧着,舍不得摔碎了。他懂,他懂是因为他也如此这般珍惜着自己的亲情和友情。

车流移动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干脆停滞不前了。楚天放下车窗,向前放眼望去,只见除了汽车还是汽车,铺天盖地的汽车把马路堵得水泄不通。

“早报,早报,谁看早报,早报啦!”一个卖报纸的年轻男子趁着堵车的功夫一头扎进车队,在汽车之间空隙中往来穿梭,吆喝着卖报。

“大哥,买份儿报纸吧!”卖报的见楚天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三步两步串了过去,拿了一份儿报纸递向楚天。

“不要,哪有心情看报?”正看着一望无际的车队急得发疯的楚天没有好气地说道,“你躲开行不行,你在这儿挡着我看不见路。”

“大哥,我不挡着你也看不见路,都被车压着呢。”卖报纸的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看不见我也要看,赶紧给我躲开,听见没?!”楚天忍不住要发火了。

“大哥,买一份儿报纸吧。闲着也是闲着,且堵着呢!”卖报纸的仍旧锲而不舍。

楚天无奈,只好把手伸进裤袋里胡乱摸出一张钞票来看也没看就递了给卖报的人。

“大哥,十块钱,俺找不开呢!”

“那就别找了,赶紧走吧!”

“那怎么行呢,报纸才五毛钱,你再找找,看有没有零的!”

“我说不用找就不用找了,我花钱买个清静行吧。你要再不走小心我揍你!”楚天终于忍无可忍。

“大哥,我不是——”

“你跟我较劲是吧!”楚天气得要开车门下车,坐在后排座上的赵元见状赶紧打开后车门先跳了下去,在自个儿口袋里翻了半天翻出了五毛钱递给卖报纸的,“这回总行了吧,你快走吧,再不走他真要揍你了,你还别不信,他现在心情不好,正想找人出气呢。怎么着,你想当出气筒?”

“给,报纸还有钱。”卖报的听了没好气儿地把一份报纸还有楚天给他的十块钱往赵元的怀里一塞,这才转身走掉了。赵元随手把钱塞进口袋,又抓起报纸扫了一眼,一行醒目的大字映入眼帘:“北京的交通,何去何从?”不看这行字还好,一看这行字气得赵元三把两把把报纸揉成了一团。

“元子,上车了,走了,快点儿。”

“哎,来了!”赵元听见楚天在车上叫自己,一边应着一边看了看手里皱成一团的报纸,撇了撇嘴,摇了摇头,然后打开车门跳上了已经启动了的出租车。

车队总算是又动了起来,望着缓缓向前的车流,楚天极力压制着找到羽清狠狠地教训她一顿的念头,虽然愤怒的情绪和当年是一样的,而正义的心也没有变,可毕竟自己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莽撞冲动的少年了。他想,如果大学是自己错失的人生的第一个美好,那么他绝对不允许自己再错失人生的第二个美好,而这第二个美好就是闽乔。在这之前,他不曾用语言向她表达过任何一点心意,因为他从不习惯用语言去表达缠绵的情感,他更倚重行动。对于人情世事,他总是认为多说无用,事上见就对了。关于男女之情,他更是如此,他始终认为爱是做出来的,而不是说出来的。可是就在他得知闽乔被羽清毁了手,再也不能弹钢琴了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好像有一肚子的话要对她说了。


(89)

“让我看看你的手!”当楚天终于站在闽乔面前的时候,千言万语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缱绻之情不知该怎样表达,脱口而出的竟是这样的一句。

“你们怎么才来呢?”闽乔没有说话玲玲先开了口。

“路上堵车,他急得什么似的,差点儿跟卖报纸的打起来。”赵元在一边解释着。

“酒吧装修的事够你们忙的了,别为我分心费神了。我不要紧的,一点儿小伤。”闽乔说着抬起受伤的手伸到楚天的面前,“你看,包扎固定得牢牢的,也不感觉疼了,过一阵子骨折的地方长好了就没事了。你们真的不用担心。”

楚天低下头看着闽乔缠着绷带的手,听她故作轻松地说这些话,便知道她是在刻意掩藏她的痛苦和哀伤。她看上去似乎很平静,让人几乎看不出任何破绽来,他不知道才刚刚十八岁的她是如何做到的。她似乎打定了主意要一个人躲在那个黑暗的世界里跌跌撞撞,他却不能任凭她这样。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地握住闽乔的手腕,“闽乔,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他一边说一边朝着屋子里看了看,这间书库收拾得整齐干净,是个看书的好地方,只有闽乔和玲玲在的时候也还舒适。可是现在又多了两个人站在房间里,加上那些耸立的书架上厚重的书籍,便感觉有些拥挤压抑透不过气来了,“我们出去找个地方谈谈好不好?这里太闷了。”楚天望住闽乔说道。

“去哪儿?”闽乔看了看楚天,又看了看玲玲和赵元。

“我倒是有个地方。”赵元赶紧凑上来说道,“一个朋友新开的卡拉OK厅,过几天才营业呢,都给我打好几个电话了,要我过去看看。这一阵子忙都没倒出空来,不如今儿咱们一起去瞭瞭?二三十间包房,还怕没有地方好好说话?放心,我和玲玲不打搅你们,你们尽管聊你们的。我们俩单独找一间,唱歌去!”

“闽乔,就去那里,行吗?”楚天用期盼的眼神看着闽乔。

“可是早上爸爸妈妈出门的时候我答应了他们好好呆在家里复习功课的。”闽乔迟疑着说道。

“闽乔,我哥这会儿可是憋了一肚子的话,你要是不给他机会说出来,我可要有罪受了。刚才是看卖报纸的心烦,呆会儿说不定看着卖茶叶蛋的不顺眼,所以拜托拜托,我哥让你去哪里你就去哪里,听他把肚子里的话全都说出来,我们就都踏实了。好妹子,行行好,成不?”赵元知道楚天在这样的时候不好强迫闽乔,于是赶紧跳出来替楚天说话。

“那好吧,你们等等我,我去跟爷爷说一声!”闽乔听赵元这么一说便答应了。

“好好,你去你去,我也要跟朋友先打个电话招呼一声。”赵元连忙说道。

虽然楚天和赵元一直都是好哥们,彼此之间不管怎样打闹玩笑,都能做到心意相通。然而日子久了,他们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友谊,并不去认真体会这中间的微妙。可是今天,楚天对这种友谊的微妙之处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和体会,身边有一个赵元这样了解自己心意的朋友,你要涉水,他便为你驾桥,你想爬坡,他便为你悬梯,其言行和你配合得天衣无缝,已臻化境,这种感觉真的是太好了。一生当中能拥有这样的友谊,夫复何求?

卡拉OK厅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包房里的装修也和其他的KTV包房大同小异。这样的地方,楚天去过太多了,只是今天在这样一间安静的包房里在自己的对面安静地坐着的闽乔,让他感觉气氛很不一样。

“手上的伤真的不疼了?”楚天先开了口。

“不疼了,真的不疼了。”闽乔答道,不知为什么她不敢抬头看楚天的脸,心中有些惶惶然。她不知道楚天要和自己说什么,若是也像羽明哥一样向自己表白心意那该怎么办?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她的心和感情都很混乱。她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候若是楚天给自己抛出这样的难题自己该何去何从。已经伤了羽明哥的心,是不是也要伤楚天哥的心?想到这些,她突然有些后悔,后悔听了楚天哥的话跟他来这里。

“不能弹钢琴了,是不是很难过?”楚天小心翼翼地问道,“难过就哭出来,在我面前你不要忍着。钢琴……”

“楚天哥,关于钢琴的事我不想再说了,以后也不要再提了。”听见钢琴两个字闽乔感觉心痛难当,于是立刻打断了楚天的话。

“我知道,你的心情你的感受我全都知道。如果不提钢琴就能够帮助你忘掉这一切,我可以做到一辈子都不再提这两个字。不再提起钢琴不等于你就能忘了它,就像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大学一样。有些痛苦注定是一生都无法忘记的。”

“楚天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真的不想再提了。事情已经发生了,我还能怎么办?”

“如果不能忘记,唯一的出路就是学会去习惯它,而不是逃避它。逃避只能适得其反让痛苦加倍,习惯却能让痛苦减半。而要想习惯它首先就要学会去面对它正视它。我知道,在这样的时候说这样的话对你来说实在是很残忍,可是如果开始的时候你没有正确地选择面对不幸的方式,你很可能会走错路,一旦走错了,你知道你要花多少时间要多辛苦才能重新回来吗?我知道!”

“楚天哥,求求你,真的别再说了。”听了楚天的话,闽乔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悲痛的心情,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楚天随手从面前台子上的纸巾盒里抽了几张纸巾递给了闽乔,看着闽乔拿着纸巾擦眼泪的情景,他简直就要失控了,很想冲过去把她抱进怀里。他甚至有要去吻她的冲动,可是他知道他不该,也不能,因为他明白她现在的状况,他不想在这样的时候趁虚而入。他压抑着心中澎湃的激情和强烈的冲动,用尽量平静的语气接着说道:“是,我明白。从此不提钢琴,也不提林羽清,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假装自己不在乎不难过,什么都不说,就把所有的痛苦都压在自己的心里,对不对?”

“楚天哥!”闽乔用一双泪眼惊讶地望着楚天。

“你不用惊讶,这个过程我实实在在地经历过,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每一分每一秒的都漫长难捱,像是被困在一间黑暗的房子里,那个房子里装满了所有不好的情绪——愤怒,痛苦,悲哀,绝望望……,整个人沉浸在那些个情绪里不能自拔,在那间房子里看不见光亮也找不到出口……”楚天说到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拿出一支来点上。再一抬头时见闽乔疑惑地看着自己手上的香烟,便说道,“我很少抽烟的,随身带着是为了和人打交道方便。这会儿心里比较乱,只抽一根,好不好?”

闽乔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

“我和赵元的事儿玲玲已经给你讲了不少,这我知道,不过有些事你一定没有听说过,今天我很想讲讲这些连玲玲都不知道的事情,你有兴趣听听吗?”

闽乔没有说话,而是又点了点头。

“刚刚被大学开除的时候,我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现在说起来你可能不会相信,那段日子我就像一个流氓一样的活着,真的,整天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了就唱歌。还有更糟的……”楚天低下头,不敢看闽乔,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沉吟了半晌,还是咬了咬牙说了出来,“跟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不只和一个女人发生过……,比我大的比我小的都有……这些事我也不想瞒你。”

“楚天哥,你说的都是真的?”突然听到楚天提及男女之事,闽乔立刻羞红了脸,觉得有些难为情,又未免感到震惊。她万万也没有想到楚天哥竟然有过这样的经历。

“是,是真的!”楚天用力吸了一口烟,“那个时候,我的心里满满的都是不平和怨愤,认为命运不公,觉得什么正义公理统统都是他妈地扯淡,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正义和公理,怎么会让那种仗势欺人的流氓横行霸道?既然世界上不存在正义和公理,那我还坚持什么?一个被大学踢出校门的人,还能干什么?除了把自己变成真正的流氓还能有什么正经出路?”

“那后来呢?”

“我刚被学校开除的时候正赶上我爸我妈都下岗了,而我的姐姐在万般无奈之下远嫁他乡。她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北京城,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顺义。从来没有离开过家的姐姐却要和一个根本不爱的男人结婚,还要跟他去那么远的地方,我不敢想她的心里会有多悲伤,真的,根本就不敢想。你知道当时最让我难受的是什么吗?就是破灭了的不仅仅是我自己的梦想,还有我的家人对我的希望。这让我感觉灰心极了,也消沉透了。我开始玩世不恭,自暴自弃,自甘堕落。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办法从那个泥潭里跳出来。不仅如此,我还逃避谈论和大学有关的一切话题,甚至连走路都避免去路过任何一所大学的校门,过去的同学和室友约我我也置之不理。可是我渐渐发现,我可以不谈论大学,不路过大学,不和大学的同学朋友见面,但是我却做不到忘记大学,忘记自己被永远踢出天之骄子队伍的事实。每当夜深人静无法入睡的时候,每一次宿醉醒来的时候,每一次和自己不爱的女人上床之后,痛苦都会成倍的增长。”楚天说着说着眼睛渐渐湿了,眼泪开始在眼圈里打转,他拼命地忍着,这个时候他可不想在闽乔的跟前掉眼泪,那可太不像个男子汉了。

“楚天哥,我懂,我明白你的心情。你不要难过了,过去了,都过去了。”看见楚天吸烟的样子,隔着朦胧的烟雾,听他讲这些沉痛的往事,闽乔感觉有如身临其境。自己现在经历着的不正是他当初经历过的,所有的感觉所有的心情都是这么的相似,一向坚强勇敢像保护神一样的楚天哥竟然也曾经如此孤独和落寞过,这让她忍不住产生了想要体贴和照顾他的欲望,或者这就是所谓的同病相怜?

“是,现在都过去了,可是当时我做不到忘记,更放不下心里的怨恨。我想过,疯狂地想过要去报复那个教务处主任和他的侄子。可是又怕自己万一出了事进了监狱没有人照顾我爸我妈,他们没有收入,姐姐又嫁去了外地,我虽然不争气让他们失望,可是毕竟还算是个依靠。我和赵元一起在秀水做生意,虽然不是什么光彩的值得炫耀的职业,可是至少可以养家,照顾父母。我只好逼着自己忘记报复的意图,但是却无时无刻不在潜意识里盼望着亲眼有朝一日能看到那个害我的人得到报应,因为我相信那大概是让自己的心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的唯一的方式。”

“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呢?”

“直到两年多以后,有一天,赵元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说那个教务处主任的侄子喝醉了酒开摩托车,出了车祸被撞死了。我乍一听说只觉得喜出望外,就拉着赵元出去庆祝。我们找了一家饭店,就我们两个人,点了一桌子的酒菜。我们两个一边喝酒一边大笑一边相互说恭喜。可是几杯酒喝下去以后,我们俩个都开始沉默,谁都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喝酒。其实我们俩个心里都清楚,我们并没有看上去那么高兴,我们只是不忍心扫对方的兴才故意做出高兴的样子。一直盼着自己的仇人被天诛地灭,可是真的发生了,反而觉得心里很空。我当时一直想不通那是为什么,但是后来我渐渐明白些了,等到再后来,遇到了玲玲又认识了你,我就完全懂了。”

“那究竟是为什么?楚天哥,他是一个恶棍流氓,你不是一直都恨那个人的吗?”

“是,我是恨他没错,我恨他是因为我以为他毁了我的梦想,我的前程,我的一切。我恨他是因为他让我的人生和命运在一夜之间发生了错位。我只是太看重太留恋自己原来所在的位置,太执着于原来的梦想和价值观,太迷恋那种在高处的荣耀感。可是,一年,两年,三年……,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我对新的位置新的生活的渐渐融入和适应,我发现,我开始喜爱上了我现在的生活,虽然想到大学还是会心痛还是会有遗憾,但是和当初的感受已经大不相同了。因为在现在的生活中我找到了新的快乐,也有了新的目标,还认识了新的更值得我去珍惜的朋友。我想大概这就是原因吧,本来以为自己被那个混蛋一脚踢进了地狱万劫不复了,可是慢慢地却发现不是什么地狱,根本还在人间。当我再回过头去看过去,常常会有一种很奇怪的想法,就是如果这一切都不曾发生,我实现了我的大学梦,那又怎么样呢。读完大学的我就能活在天堂里?当我渐渐喜爱上了现在的生活,心里的恨其实早就慢慢淡了。一直耿耿于怀放不下的早已经不是当初的恨了,而仅仅是自己给自己欠着的一个交代,没能读完大学,让父母家人伤心失望,总该有个该负责该受惩罚的人。而当那个该负责人该受惩罚的人死了时候,我才发现其实心里的那些恨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你恨的人死了受了惩罚又怎样,时光不能回头,生活也无法返回到当初我们设想好的轨道上。”

“楚天哥,你有没有为自己做的事后悔过?”

“什么样的心情都有过,就是没有后悔过。如果生活可以重新来一遍,我还是会那么做,还是不会放过那个狗仗人势为非作歹的流氓。还是不会为保住学籍免受被学校开除的处分去像条狗一样的摇尾乞怜。”

“就是说,你想通了,是真的想通了,是吗?”

“是真的想通了,想通了就不觉得痛苦了。世事难料,就算是我没有遭遇这件事,也不见得不会遇到别的不幸。不遇到这个流氓,或者可能碰到另一个地痞。这个世界上总有对人好喜欢行善的人,也总有对人坏作恶多端的人。要知道做好事的人不需要理由,做坏事的人也一样不需要。但是无论好人还是坏人总有一天都会收获他们应得的。”

楚天哥的这些话,字字句句都说到了闽乔的心坎里,那些话就好像是锋利的尖刀,把自己心里的心结一个个挑开来,虽然心在流血在痛,可是却不像先前那样压抑郁闷了,只觉得心胸开阔了不少。

“楚天哥,你要对我说的就是这些话?”闽乔因为一直担心楚天哥会说些别的,说些让自己为难的话,可是听他这一路说下来,觉得自己担心似乎有些多余,忍不住随口问道。

“当然不只这些,还有别的。”楚天深情地望着闽乔,心中涌动着情感有如万马奔腾。

“还有别的?”听了楚天的话闽乔的心忽悠一下子又提了起来。

“是,还有别的。不过等你再长大些吧。等到有一天你准备好了,我也准备好了的时候,到那个时候再说也不晚!只要你能记住,我还有话没有说完,将来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把它讲完就好。”楚天轻轻地说道。

“楚天哥,谢谢你!”闽乔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出了声音,她实在为他所做的这一切而感动,他说的那些话,他做的这些事无一不是处处为她着想。他能如此了解自己的心,不为难和强迫自己在这样的时候做情感的选择,除了哭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真想谢我就笑一个给我看看吧,别哭了,是不是我前面的话说得太重了?”

“不是,那些话说得很好,真的。尤其好人坏人的那些话,让我想起了自己和爷爷从福建来北京的路上发生过的一些事。”


(90)

“是什么事呢,能跟我说说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能,为什么不能呢。你对我说了那么多的心里话,我又有什么不能跟你说的?”闽乔抬起头看了看楚天,此刻面对着的这个像哥哥一样的人,她就是觉得对他可以无话不说。这些年除了玲玲,不曾再有任何一个人让她这样觉得,尤其是一个异性的人。她承认,羽明哥更让自己心动,迷醉,他就好像是一个强大的磁场,随时随地释放着他的磁力,每次看见羽明哥她便会不自觉地心旌摇荡意乱神迷起来,这种感觉她无从抗拒。但是他却从来不像楚天哥这样让她觉得可以完全地放松,可以倾吐一些心底里的话,甚至可以让他分享自己的隐私和秘密。虽然她接下来要说的并不是什么隐私和秘密,可是能在这样的时候让自己很想安静地一边回忆一边讲讲过去的人恐怕也只有楚天哥了。而自己现在又恰恰需要一个倾诉的机会和一个可以用明白的心去倾听的人。

“是发生在从福建来北京的路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时候你好像只有五六岁吧?”

“是,是六岁。”闽乔擦干了脸上的泪,长长地吸了口气,“那个时候我跟着爷爷离开了小渔村,爷爷也没想清楚究竟要去哪里。我们先到了镇,从镇到了县,从县城到了市里,又从市里到了省城,可是不管走到哪里都找不到栖身之地。爷爷试着找过事情做,可是人家一看他年纪大了,还拖着个小孩子,都不用他。后来听人家说北京,上海那样的大城市可以找到事情做,钱也好赚,爷爷就说要带着我到北京或者是上海去看看。可到了火车站才发现去北京和上海的火车票都很贵,爷爷就又没了主意,不知道该去北京还是去上海或者哪里都不去。爷爷带着我在车站转悠了好几天,还是不舍得花钱去买火车票。后来偶然在火车站前认识了两个也要去北京讨生活的人,随便搭讪了几句。爷爷知道了那两个人要去北京就感叹说自己也想带孙女去北京,可就是火车票太贵了。没想到那两个人却说,买票去北京?那谁还去?偷偷上车就行了。趁着现在春节刚过,坐车的人多,查票不严,正好容易混上车。

就这样,爷爷跟着那两个人一起,带着我偷偷地上了火车。为了躲避验票,爷爷和我还有和带我们上车的那俩个人一直都是在车厢里最靠近厕所的座位的旁边站着。列车员一来查票的时候,我们就跑去厕所在里面把门反锁起来,等验完了票再出来,回到原先的地方站着。火车上人很多,坐位少,旅程又太长,这样站了几个小时我和爷爷都很累了。我记得爷爷身边的那个座位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他的老婆是一个胖胖的女人,就坐在他的对面。爷爷就商量着他们让我搭个边坐一会儿,说孩子太小,站时间长了受不了,可是那夫妇两个却把头扭到窗户的一边不理爷爷。爷爷后来也就不问他们了,让我挤在那个胖女人的身边坐下,而爷爷呢也在那个男人的座位旁搭个边儿坐着歇歇腿。我刚坐了一会儿,那个胖女人一直用力往外挤,挤得我实在坐不住了,就只好站起来。后来那个胖女人睡着了,慢慢地又蹭到里面去了,外面就又空了一块地方出来,爷爷就会让我再坐一会儿。等胖女人醒了,就又会把我挤下去,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好几次。

我记得最后一次查票的时候是列车长带着好几个列车员一起来的。爷爷远远地看见查票的来了,赶紧带着我往厕所去,可是到了厕所的门口才发现门被锁死了。于是想跑去下一节车厢,结果发现连接车厢之间的门也被锁死了。爷爷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问那两个人怎么办,不想那两个人也慌了,丢下我和爷爷挤进过道分别钻到两个座椅下面去了,爷爷赶紧拉着我踉跄着回到原来的地方,眼看着查票的越来越近了。爷爷实在没有办法,只好依样画葫芦,让我钻到胖女人坐的椅子下面去。他自己好也不容易挤了个空地儿爬进了对面的那个椅子下面。车厢里一直都很拥挤,过道里站满了人。我当时紧张极了,虽然不知道被抓到了会怎么样,可就是害怕极了,趴在座椅的下面拼命地打哆嗦。我很想知道车厢里的情形怎么样了,可是除了那些脚穿着各种各样鞋子的脚我什么也看不见,我感觉连气都透不过来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胖女人对查票的列车员说:“你们只查我们的票,那些椅子下面的人就都不查了吗?这也太不公平了。”

“椅子下面有人?”我又听见这么一句,接着就被人从椅子下面扯了出来。然后我看见爷爷也被人扯了出来,我当时就哭了,我见不得别人那样对待我的爷爷,可是我太小了,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听见列车员让爷爷拿票出来,爷爷本来普通话就讲不好,再一着急,干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不停的用手来回地搓着裤子口袋的地方。那个年轻的列车员就发了火,把我和爷爷带去了餐车,那里已经聚集了好几个逃票的人,都挤在餐车门口的地方站着。那个年轻的列车员让我和爷爷跟那些人站在一起,等车长查票回来再听候处理。

过了一段时间,列车长查完票回来了,又带回来几个逃票的。列车长刚刚出现在餐车的门口,一帮子人一下子围了上去。那些人都很会说话,我看见一个穿着棕色皮夹克的年轻的男的把一盒烟塞进了车长的衣服口袋里,说自己不是故意逃票的,他到车站的时候,车子马上要开了,来不急买车票。还说查票的时候他才刚刚上车,还没来得及找列车员补票呢,请车长高抬贵手,补票没问题,就别罚款了。列车长没有抬头,问他要去哪里,他说是去北京。列车长说那就补张票吧,下不为例,下次上车一定要先买票什么的。他又问列车长多少钱,车长说了一个数,我不记得到底是多少了,好像只有十几块钱。那个男的赶快掏钱补了票,车长找他钱,他说不要了,就当支援铁路建设了。结果把车长给逗笑了,说他还好意思说!才几毛钱能支援什么铁路建设?以后少给他们添乱就行了。那个人就连忙表态说下次一定提前把票买好,绝不再给车长他们添麻烦,车长工作辛苦一类的话。

那个男的补完票走了以后,后面的人也都各有各的不买票的理由,都纷纷撒谎。就说和我们一起上车的那两个人吧,明明已经上车差不多一整天了,却说自己只坐了几站地而已。只有我爷爷没有撒谎,他不是不想,是不知道该怎么撒谎。爷爷和我都是第一次做火车,除了起点站和终点站的名字,火车中间都在什么地方停车了,爷爷根本就没有概念,只好实话实说。结果,补完了票交完了罚款,爷爷身上钱也就所剩无几了。我那个时候虽然小,可是整个过程我都亲眼目睹着,也看出这里面有问题。在回车厢的路上,我就问带着我们一起上车的那俩个人,问他们为什么爷爷要交那么多的钱还要交罚款,而别人就不用?他们就说爷爷太笨,不会说话不会撒谎也不会讨好人,所以爷爷交的钱多。他们说的那些话给我的印象特别的深刻,多少年了都忘不了,当时我心里就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我一定要学会怎么说话,这样爷爷说不好的时候,我就可以帮着爷爷说,爷爷就不会再吃亏了。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学会了怎么说话,学会了怎样讨好别人,别人也就会对我们好。所以从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努力地去观察别人,去猜测他们的心意,去做他们喜欢的事,去说一些他们喜欢听的话,想方设法努力地去讨好他们。这些年我早已经习惯了把自己的需要和喜怒哀乐放在最后去考虑,总是不自觉地把别人的感受和需要放在第一位。不是我不重视不爱惜我自己,是因为我真的没有办法,除了讨好别人让别人喜欢我,接纳我,我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法让自己和爷爷像点样子地活下去。可是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别人对你的好不是用那样的方法就能换来的。就像你刚才说的,这个世界上总有对人好喜欢行善的人,也总有对人坏作恶多端的人。对于有些人来说,不论你怎么说怎么做都是无益。”

听了她的这些话,楚天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听着闽乔讲起的这些往事,他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林羽清,河闽乔比起来,林羽清简直就是生活在天堂里。他不知道已经应有尽有的她还需要什么,还缺少什么,这就像已经富甲一方了却还要掠夺别人碗里仅有的一点食物身上仅有的一件衣裳?究竟是为富不仁还是丧心病狂?是什么让她那么傲慢,那么嚣张,那么咄咄逼人和飞扬跋扈?总是觉得自己生来就高人一等,所以理所应当要拥有最好的,成为最优秀的?自以为高贵却做这样下贱的事,这样想的同时楚天心中对林羽清的愤怒和反感也在迅速地膨胀着,忍不住对闽乔说道,“要知道在这世上,不论你怀着怎样一颗友好的心,也不论你使用如何入耳的语言,有些人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把你赶出他们的视野和生活,因为在他们的眼里你就是他们的拦路虎绊脚石。哪怕只是一个火车上的临时座位,也要用那样的方法把你赶上绝路。闽乔!从今以后你不需要再去刻意讨好任何人,而是要学会分辨,分辨人分辨心,分辨哪些人哪些心是不需要在意的,而哪些人哪些心是值得真情回报的。还有,不要觉得不能弹钢琴了,天就塌下来了,以后的生活都没有意义了,不是这样的。以后的路还长,你一定会有其它的收获的。你现在唯一需要的就是把所有的这些不快乐的事统统抛在脑后,振作起来。”

“谢谢你,楚天哥,我现在的心情真是好多了。仔细想想,当年连怎么活下去都是问题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是不能面对的呢。你说得对,我的确应该把这些都抛在脑后了。好好复习,参加高考,尽我所能就是了。”

“这就对了!咱们再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闵乔,哥给你唱首歌吧?”

“真的?我还从来没听你唱过歌呢!”闽乔惊讶地看着楚天,难以置信地说道。

“你唱得那么好,我不敢献丑啊。怕唱不好,跑调什么的,让你笑话我不是。今天哥豁出去了,给你唱一首闽南话的歌,最近很流行的,我学了很久,你听听看我的闽南的话学的像不像。”

“真的?说话算话!”一听楚天要用闽南话唱歌,闽乔竟然笑了出来。

“当然啦!说唱就唱,你等等。”楚天站起身去把音响和电视打开,然后从台子上拿过歌本,翻了半天,说道,“还真有,在这儿呢,128号。”楚天一边说一边用遥控器把要唱的歌曲调了出来,闽乔看到电视屏幕上打出了歌曲的名字《爱拼才会赢》,紧接着包房里响起了美妙而又悠扬的旋律,又过了一会儿耳畔传来楚天极具男子汉魅力的磁性的声音:

一时失志不免怨叹

一时落魄不免胆寒

那通失去希望每日醉茫茫

无魂有体亲像稻草人

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

有时起有时落好运歹命

总吗要照起工来行

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

爱拼才会赢

楚天唱歌的声音比他说话的声音还要深情动听,而这首有着浓郁的闽南的风格的歌中所包含的意境和精神,更是被他唱到淋漓尽致,闽乔不知道是被这首歌如此契合心情的歌词震撼了,还是被楚天揉入了他个人经历和情感的声音打动了,再或者是被记忆中那朦胧隐约的闽南风韵吸引了,她整个人都融入到了那歌声里面,听着听着,这心头上就仿佛扬起了一页帆,风起之处感受到的不再是痛楚,却体会到了一种扬帆远航的动力。楚天一边唱一边拿起台子上的另一个麦克风递给闽乔,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地接了过去。



(91)

人这一生,不知道要遇到多少这样的时候,为了走出一种境遇摆脱一种状况而抗争,而这些抗争有的因为佩戴了不屈和勇敢的精神,虽然艰难,却一往无前。而有的则负载了太多的无奈和苦衷,虽然渴望改变,却举步维艰。就在楚天努力帮助闽乔战胜痛苦摆脱不幸的阴影的时候,林恒因为女儿羽清犯下的错误和李静发生了他们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战争。

这些年来为了不让家事影响政事,为了维持夫妻关系的和睦,保持一个稳定的家庭,林恒不得不对李静的主观和固执的行事风格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忍让。这并不是因为他怕李静,而是相比李静而言,他有更多的顾虑和牵挂,他不得不顾全方方面面,在家庭和事业之间努力寻找并保持一个平衡点。可是在儿子羽明和自己说了那样一番话,在得知女儿羽清对那个叫闽乔的女孩子做了那样的事情以后,林恒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了。一想到现在的羽清林恒不禁胆寒,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为了实现自己目标和想法便会不择手段,这是谁?这是羽清吗?这明明就是妻子李静的翻版。有一个这样的妻子已经够了,足够了,他可不想再要一个这样的女儿了。

当然对于自己和李静的婚姻,他早已无心也无力再去试图改变什么了。他不是没有努力过,为了能让李静和自己就某些问题能够达成某种程度的共识,一切能做的他都做了。有时候他真想用把刀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给李静看看,看看它的纹路它的脉搏它的每一根神经和血管的走向,可是他怀疑即便自己真的这么做了,李静也还是不会明白他的心。人们常常用两条平行线来形容一种无法交融的关系,他想他和李静就是两条平行线。她太在乎太看重她自己的一切了,她根本不想让任何人分散她对她自己的注意力,即便这个人是自己的丈夫那也不可以。

他还隐约地记得在和李静结婚之前,她却不是这样的。那个时候的李静不论是舞台上的还是舞台下的都是那么地温柔娴静婉约,不但处处关心体贴自己,而且时时表现出她的宽容随和与豁达。所以他才会疯狂地爱上她,并在相识只有短短六个月的时候就义无反顾地和她结了婚。那个时候很多朋友同事亲朋把自己和李静结合的原因归纳为一见钟情的爱,在那些人的眼里他和李静无疑是人间难找天上亦难寻的两个无暇璧人一对神仙美眷。而他自己也曾经以为是这样的,可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是,结婚以后的李静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人,他无法解释同样的一个人结婚之前和结婚之后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差异。

当他渐渐发现苦苦追求来的妻子在思想和精神上根本是一个和自己背道而驰的人的时候,当他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恋爱时的幸福在一次次鸡同鸭讲根本无法沟通的无奈中一点点地消耗殆尽的时候,当他终于确认了自己的枕边人从未而且永远不可能真正地理解自己的时候,感到悲哀的同时他不免深深地后悔了。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来世可以重新选择一个女人做自己的妻子,那么自己一定不会今生这样的盲目和轻率。在他亲身体验了因所谓的一见钟情的爱而发生的婚姻后,他再也找不回一丝一毫浪漫的情绪,并从心底里认同了一种说法:男人和女人在婚姻之前花多长时间去了解对方都不嫌长,而一个男人在选择一个女人做妻子的时候怎么小心仔细都不为过。可是当他明明白白地看清楚了这一切的时候,无奈已经身陷在婚姻的囹圄中不能自拔了,孩子有了,事业也还在发展中,除了接受现实还能怎么样?没有了爱情的婚姻也还是婚姻,他所要做他所能做的就是尽量和自己的妻子和平相处。

和平是一个多么美好而又令人向往的词汇,只是让人感到无奈和讽刺的却是——大多数时候,如果你想要争取和平所必需的途径却是发动战争。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以后,林恒把羽清和李静叫到了自己的书房。

“羽清,你对爸爸说实话,你是不是故意把闽乔的手给掩伤的?!”羽清才刚进门,林恒便劈头问道,他是不想给她准备撒谎的时间。

羽清突然听见爸爸这么问,整个脸立时涨得通红,嘴唇颤抖着却吐不出一个字。

“林恒,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自己的女儿。怎么听风就是雨的。”没等羽清开口说话,李静先就听不下去了。

“我没问你,你别说话,让她自己说。羽清,你回答爸爸,你是不是故意弄伤闽乔的,因为她的琴比你弹得好,你嫉妒她,所以要毁了她,是不是这样?!”

“林恒,你太过分了。这都是羽明昨晚跟你说的是不是?这个混小子真是吃错了药昏了头了。我这就找他问问去,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还是不是我儿子,还是不是羽清的亲哥哥!他……”

“妈,不用找了,我来了。”李静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刚刚推开门进来的羽明打断了,“是我告诉爸的没错,可是我说的都是实话。昨天我想去梁教授家看闽乔,在他们家门口遇到了玲玲,玲玲都跟我说了。说羽清听着闽乔在里面又哭又叫,却还是拼命地倚住门,看见玲玲来了,才转身把门打开的。谁能相信她不是故意的?别说人家不信,问问她自己信不信?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没什么用了,闽乔的手毁了,以后都不能再弹钢琴了。羽清这下子可以称心如意了!”

“这是什么话,亏你还是政法大学的高材生。这种话是能乱说的吗?别说羽清是你的亲妹妹,就算她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也不应该听任别人随意诬陷她。玲玲是谁,她算个什么东西?你倒是真有出息,宁可听信外人乱嚼舌头,却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妹妹。不能再弹钢琴了,也是他们说的话,你亲眼看见医生的诊断啦?怎么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就能保证他们不是故意夸张,故意把伤说得很严重,又这样陷害羽清,好让羽清受惩罚负责任的?!”李静听见儿子一味地替外人说话,真是气坏了。

“妈,到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能这么说呢?你要是见到了她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那么绝望痛心的神情,止都止不住的眼泪,是装得出来的吗?我理解您袒护羽清的心情,可是您只要稍微想象一下,如果羽清的手毁了,不能再弹琴,妈会是什么感觉,羽清会怎么样?就算你的心做不到公正,可是推己及人,也要留有起码的同情吧!”羽明的情绪也变得激动起来。

“好,就算她真的再不能弹钢琴了,那也是羽清的无心之过,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早就说过了,那是她的命,只能怪她自己福薄。本来不过是一个要饭的,如今也过上了衣食温饱的日子,她还奢望什么?!”

“李静,你怎么能当着孩子的面说出这么不讲道理的话,人家的孩子不能再弹琴了,不管有心无意,你总要承认是羽清造成的吧?你到底是怎么教育孩子的?”见李静如此不讲道理,林恒发了脾气。

“是我们羽清弄伤了她没错,要多少赔偿他们开口就是了,为什么要说羽清是故意弄伤她的,这实在是太过分了。”李静却还是寸步不让。

听着爸爸妈妈还有哥哥的对话,羽清的脸由刚才的红转成了惨白,眼泪刷地一下涌了出来。

“是不是过分你让她自己说。羽清,到了现在你还不认错吗?”林恒忍不住一声断喝,“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爸,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玲玲,玲玲她本来就偏向闽乔,她是故意那么说的。”羽清一边哭一边说道。

“还敢说你不是故意的?!羽清,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你怎么就不明白……”

“行了够了,都给我住口!”李静终于从混乱震惊的情绪里缓了过来,立即对当前的状况作出了迅捷的判断和反应,她瞪了丈夫一眼,上前去一把拉起羽清的手,“来,跟妈到你的房间去,有什么话跟妈慢慢说。”李静一边说一边拉着羽清往书房的门口走去。

“李静,你能不能不说话,怎么,我连管教自己孩子的权力都没有了,究竟谁是一家之长,你的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林恒终于忍无可忍地冲着妻子怒吼道。

“让我先跟她谈谈,你们在这儿等着,放心,我们娘儿俩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待,不过得等我先问清楚了。若是她错了,我就让你好好管教,随便你怎么发落。我就不信,还能有人把羽清吃了不成?!”没等林恒再说下一句话,李静便把羽清拉出了书房,砰地一声把门重重地关了起来。

李静就这样在林恒的眼皮子底下把羽清拉走了,用她李静的方式把女儿保护起来了。林恒愤怒之余只觉得无奈,他看了看羽明,长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我真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办!夫妻之间,也就这样了,我也不说什么。可是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羽清一步步走入歧途,她是我的女儿,我总要尽一个父亲的责任。你妈妈倒好,竟不觉得我是为自己的孩子好,倒像是我要害她。她怎么就这么不明白我的心呢!”林恒此刻的脸色出奇的难看,一边怒气冲冲地说着话一边走到写字台的后面,一把抓起桌子上的香烟,从里面抽出一支来点上,这些年来,羽明还是第一次见到父亲的情绪如此激动,就见他一口接一口地用力吸着烟。羽明心里很难受,他打心底里能够理解父亲的痛苦,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让爸爸摆脱这样的心情,本来他是向父亲求助来着,可现在看起来他反而需要他的安慰。羽明走到父亲身边,把香烟从父亲的手里夺了下来,“爸,不是不让您吸烟,尽量少吸点吧,没有什么比健康更重要的。”

“羽明,你是不是觉得爸爸太窝囊了!”

“爸,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

“不是就好,我不想让自己的儿子看不起。”

“爸,您别说了,我知道您也有很多不得已的苦衷。我……”羽明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门响,转头一看是妈妈进来了。

李静进了门径自走到写字台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冲着儿子一边挥手一边说道,“羽明,你先出去,我要跟你爸爸单独谈谈。”

羽明低下头把刚刚从爸爸手里抢过来还燃着的香烟用手指头掐灭了,丢进了烟灰缸,看也没看一眼李静,转身走出了书房。

“林恒,你是怎么想的,你到底想把自己的女儿怎么样?”房门才在羽明的身后关起来,李静便开始质问丈夫。

“我想把她怎么样,李静,你难道忘了吗,她也是我的女儿,身体里流着我的血,你觉得我能把她怎样?这世界上会有这种亲生父亲吗,无事可做整天琢磨着怎样害自己的女儿?你怎么就不明白,我这么说这么做,都是为她好!”

“为她好?!为她好你还要强迫她承认故意弄伤闽乔的?如果她承认了,你想让她怎么样。你知道故意伤害是要承担刑事责任的吧,你是不是想把自己的女儿送进监狱才肯善罢甘休?!你就是这么对她好的?”

“如果是她故意的,即使要进监狱要判刑那也没办法的事。进了监狱她起码可以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一个人必须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范了错误就要付出代价,明白这个世界是有法则的,不是可以为所欲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她明白了又如何?若是进了监狱判了刑她这一辈子就完了,既然完了还要懂那些个道理做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的。”

“那该怎么说,你告诉我,怎么说?!”

“李静,你究竟明不明白,孩子犯了错误的时候,家长是不能包庇和纵容的。这才会真的把孩子给毁了,让她主动承认错误,努力去争取人家的宽容和谅解,这才正确的处理方法。进不进监狱,要不要付刑事责任,也要由人家来决定。”

“林恒,你真的是疯了。权且不说她不是故意的,就是真的是,你要让她去跟他们承认错误,让他们来决定我女儿的未来,让他们一辈子都抓着我女儿的小辫子?告诉你,林恒,除非我李静死了,否则我断然不会让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没错,羽清是犯了错,可是她已经知道错了,我们在家里批评教育一下,也就过去了。登门给他们道歉也不是不可以,何必非要逼着她承认是故意的,这样即便对方不追究,可是从今以后会给她背上多重的思想包袱你考虑过没有?一件小事本来可以悄悄地解决了,你又何苦非要小题大做,大张旗鼓的。你让我怎么相信你是为了我们的女儿好?”

“你相信也罢,不相信也罢,我千真万确就是为她好。你以为这样稀里糊涂地不了了之以后她就不会有思想包袱了?她现在这个样子就算是考进了音乐学院,你问问她她还有没有脸面有没有胆量在那所学校里面对梁渠教授?她可以对别人甚至对自己的家人撒谎,可是她骗不骗得了她自己?孩子心里想些什么,你关心过吗?如果你是当真为了孩子好,那么除了一味的纵容和袒护,你难道就不想做点别的什么?”

“做什么?像你一样,把自己的孩子往火坑里推?!”

“我们之间的谈话难道就只能这样吗?你究竟有没有想过她到底为什么做了那样的事情,你不觉得她太像你了,太要强了吗,根本已经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如果她的心态不改变,你怎么去保证她以后不会做出更极端的行为来。要让她认识到自己错了,而且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只有这样,她才能得到教训,也才可能改变她自己。”

“林恒,不要借题发挥扯出什么要强不要强的话。要强有什么错?如果你对我这个妻子不满意,你尽可以说话,羽清又碍着你什么了。”

“怎么叫我借题发挥,我说的都是大大的实话。你不爱听可以不听,你要护着羽清你也尽可以护着。可是我有我做事的宗旨和原则,如果你和羽清继续执迷不悟,那好,今天晚上我就带着羽明去人家家里给人赔罪去,我起码要让人家看看,我们这个家里总算还有明白的人。”

“林恒,我懂了,你左右是看我们娘俩个不顺眼。好,你看我们不顺眼,我们就不在你的跟前晃。咱们这就去办离婚手续,你带着羽明过,你看不上的女儿我领走,这总可以了吧。”李静激动地从椅子上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绕过桌子,扯住林恒的衣服袖子,“走,咱们现在就走,马上去办手续。我要是眨一下眼睛我就不姓李。”李静这样说着眼泪忍不住噼里啪啦地滚了下来。

“离就离,你以为我怕?这些年我也受够了,离了也好,离了大家都省心。”林恒也实在是气极了,想也没想就接了李静的话头。李静一听用离婚要挟都不管用,心里是又急又恨又窝囊,“好,这话是你说的,你可别后悔。”李静说完头也不回地哭着跑出了林恒的书房。


(92)

和丈夫狠狠地吵了一架之后,李静又回到了女儿羽清的房间。她记得刚才自己离开的时候羽清就是象现在这样呆呆坐着,问她什么,她也不回答。嘴里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句话:“她真的再也不能弹钢琴了?”而现在她不再重复那句话了,可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呆呆地坐着不动,看见李静从外面进来也没有什么反应。看见女儿那个样子,李静的眼泪更止不住了。

羽清是自己的女儿,是从自己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她的每一细胞都继承了自己的特征。林恒有一句话说得没错,羽清实在是太像自己了。她不想去追究女儿是不是故意弄伤闵乔的,这个对她来说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女儿的每一份痛苦跟挣扎她都感同身受。自从自己认识了闽乔,在家里听过她弹琴之后,她就明白羽清在承受什么。这一年多以来,每次看见羽清那种落寞的神情,她就会不自觉地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想起当初自己经历的种种艰辛。

“要好好跳舞,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不要像妈一样后半辈子都要在遗憾中度过!”这是母亲临终前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当时自己伤心欲绝,不想让她撇下自己就那样永远的离开,可是她却不知道怎样才能紧紧地抓住她,把她留住。她只知道那个愿望是多么的强烈,强烈得就要把心脏崩裂开来了。那是人生第一次她深切地体会到拼命想抓住一样东西可又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它从自己的指缝里溜走的那种无奈与悲哀。当她手捧着母亲的骨灰痛哭流涕的时候,她的叮咛还犹在耳畔,在一种孤苦无助的心情里在拼命留也留不住她的情况下她便紧紧抓住了母亲留下的这句话。她就是有一种感觉,抓住了这句话,就抓住了母亲,她就不会真的离开,她一定会在某一个自己看不见她的地方默默地关注着自己。

没有亲人的爱护没有靠山没有安全感的她仅凭着母亲临终前的一句话玩儿命地打拼。独自面对舞台生涯的艰难,人生境遇的种种困惑,没有谁可以依靠,一切只能靠自己。她知道只有做到最好,出人头地,母亲地下有知才不会有遗憾,才能够含笑九泉。她好胜,她要强,那是因为她的肩上背负着母亲一生未能实现的梦想以及她临终的期望,自己最爱的母亲永远离开的时候只留下这么一个盼望,自己都不能为她实现吗?于是她拼命地努力,想做出成绩来让天上的母亲看看,她并不是一个贪图荣华富贵的女人,只是她太想向母亲证明自己,仅此而已。

或者是因为一路孤独地摸爬滚打让她经历了太多的痛苦和艰辛,或者是因为过于独立的个性,过于独立的人生历程,使得她除了自己不再相信任何人,更不相信这世间有什么无私无畏的感情,因此养成了对人情世事冷眼相看的习惯。她坚定不移地认为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除了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其他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无外乎两种,一个是利益关系,一个就是竞争关系。利益关系因为彼此都能够从对方的身上获取利益,因此可以和谐相处,并且貌合神离地伪装成所谓的朋友。而竞争关系就是你死我活的残酷,这让竞争的双方自然而然地把对方视为自己的敌人。对待敌人又怎么可以心慈手软?

羽清的困惑和痛苦,她完全能够了解,因为这种感觉这种心情自己曾经体会过。自己当初经历的一切至今仍然点滴在心,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她在心底里发誓一定不会再让自己的女儿承受这样的痛苦,感受自己曾经感受过的那种孤独和无依无靠。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她都要成为女儿的强大的后盾,无条件地支持她,保护她,甚至纵容她。只要是女儿想要的,她就要帮她得到,而女儿遇到困境的时候,自己会帮助她跨越所有的障碍。

“羽清,你听妈妈跟你说,”李静走到羽清身边,拉过女儿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我知道你的心情很复杂,现在你不要想那么多。也不要听你爸爸和哥哥乱说,更不要迫于他们的压力就胡乱承认一些事情,你知道如果你承认了后果有多严重吗,那对你是没有任何好处的。你要相信妈妈,按照我说的做,剩下的事情都交给我,好不好?”

羽清脑子里混乱极了,刚才听见爸爸妈妈在吵架,声音很大,可是她却听不见他们具体在吵什么,她的脑子被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占据着,让她不能听,不能说,不能感觉,也不能思考。直到听见母亲进来又对自己说了这样一番话,她才渐渐恢复了思考的能力。她转过头用犹疑的目光望着母亲,喃喃地问道,“妈,闽乔,闽乔她真的不能再弹钢琴了吗。”

“羽清,不要再去想这个了。你得把情绪调整过来,明天还要上学呢,你这个样子怎么行呢。”

“妈,我不想去学校,我哪都不想去。”

“就要高考了,不去学校怎么行呢!”

“妈,我不管,反正那所学校我再也不想去了。”羽清说到这儿,突然就哭了,开始还拼命地忍着,只是低声啜泣,可是很快情绪就像决了堤的海浪一样势不可挡地一泻千里,再也忍不住转身扑到床上嚎啕大哭起来。

“好好好,不去学校,妈妈会想办法帮你请假。就在家里复习好了。”见女儿哭得伤心,李静连忙说道,“你不要伤心了,相信妈的话,就算她不能再弹琴了,那也不是你的错,一切都是命运安排好了的。谁也无能为力。”

“妈,不要说了。我想一个人呆会儿。”羽清从床上爬起来,一边哭着一边哽咽着对李静说道。

“好吧,一个人静静也好,只是妈的话你要好好想想。”李静看着女儿哭成泪人的样子,心里难受极了,加上刚刚跟林恒吵了一架,心里也乱得很,也想要静下来想想该怎么办。于是转身离开了女儿的房间,人都已经出了房门,又转回头来对羽清说道,“别再哭了,这样哭很伤身体的。”说完了这句话,才把房门带上,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羽清此刻的心情糟糕透了,闽乔不能再弹钢琴了,这对自己来说是好事啊,自己不是恨她讨厌她吗?以后她永远都不能超越自己了,这不正是自己所希望的吗?可是为什么却高兴不起来,心里反倒像压着一块大石头一样的沉重和郁闷呢。昨天下午她站在琴房门外的时候看见的屋檐上的那只老花猫一直在眼前晃动,用它那发着绿光的锃亮的眼球盯着自己看,盯得羽清心里发慌,汗毛都竖起来了。此刻直感到一阵阵的发冷,不自觉地打着寒战。羽清忍不住一把扯过被子,把头蒙了起来,可是老花猫的眼睛不但还在眼前,而且更大更亮了。她感觉自己就要窒息而死了,她开始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昨天下午去了梁家,后悔自己走向了琴房的门,后悔自己用它掩住了闽乔的手,她真的后悔了。如果早知道结果是这样的,她想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做的。

她又想到了楚天,他也一定知道了吧,玲玲和他们那么要好,她会不告诉他们去?那日一起逛庙会的时候,自己还只是对闽乔说了那么几句不太入耳的话,楚天的反应就那么强烈,如今要是听信了玲玲的话,相信自己是故意毁了闽乔的手,那他一定会恨死自己了吧。他会怎么样呢,可能以后都不想再和自己见面说话也不想再有任何联系和瓜葛了吧,那么大约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更别说还有机会一起出游,聚会,玩闹了。就算他们不计较,可是自己以后还怎么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去面对他们,她想她是做不到的,她真的是没有办法面对他们那些人了,当然还有教授和师母,梁家的门从今以后恐怕再也不能踏入一步。还有音乐学院,教授不是在音乐学院教书的吗,如果真的考上了,是不是也要每天都要面对他?想到这里,羽清的心情彻底陷入了绝望的深渊。

再回过头去想想自己这样不遗余力的打压闽乔,到底为了什么?是想在钢琴上永远超越她?可是超越了她又怎么样?自己是爱钢琴没有错,从小到大她没有发现任何其他比钢琴更能吸引她的东西,更能让她珍视的事物。可是当楚天出现以后,局面就完全不同了,如今她不得不承认,那个人,那个在鬼见愁的山坡上紧紧地抱过自己的人,那个把盛着女儿红的酒壶霸在手里不让自己喝醉的人,那个在庙会上不小心用他的下颌碰到自己额头的时候给了自己那么美好的微笑的人,那个把自己气哭以后又伙同赵元一起哄自己开心请大家去东来顺儿吃涮羊肉的人,这个人在自己的心里的位置已然超越了钢琴。可是现在她自己却把通往他的道路给堵死了,世界上还有比自己更愚蠢的人吗,还没弄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想怎么样就做了那种事情?

想着想着,羽清的心痛得绞在了一起,好像痉挛了一样。

李静先是去了卫生间,重新洗了洗脸,洗去了早上刚刚画好的妆,也洗去了脸上的每一点泪痕。洗完脸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努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仔细想想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和林恒结婚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有像这样发过脾气。他一直都是一个很懂得克制自己情绪的人,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也才能在外交工作中大展拳脚。虽然知道林恒说同意离婚不过是气话,她知道林恒是不会和自己离婚的,自己当然也不愿意离婚。可林恒的反应却让李静明白了一点,就是这件事情已经触及了林恒可以忍受的底线。看来在这件事情上他是下了决心要做一回主,不听他的好像行不通,可是如果完全按照他说的做,自己也根本无法接受。别的她也不是特别担心,因为只要羽清自己咬死了不承认,他又能奈何。只是有一点,她断不能让林恒亲自去登门谢罪。如果他去了,即便羽清自己没有承认,人家对方说什么,他说不定就会照单全收了。把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这一方来,那样的话,以后羽清可就被动了。所以当务之急就是自己要把赔礼道歉的事情揽过来,绝不能让林恒踏进梁家一步,这样自己也就有了权宜的空间。

想明白了这一点,接下来要做到就是获得一个和丈夫谈判的机会,可是刚刚痛吵了一架,再怎么谈呢。出于本性中和羽清一样的清高和傲慢,她不可能主动向丈夫低头认错,这根本不是她李静的风格。李静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一个好办法来,正在发愁,听见有人敲自己的房门。李静以为是林恒,说了一句:“门没锁,进来吧。”

推开房门进来的人不是林恒,却是羽明。

“你来干什么,我和你爸爸吵翻了,要离婚了,这下你满意了吧。都是你干的好事,我算白养了你这个儿子,辛辛苦苦的换来的就是这个,和外人一起来算计自己的妈妈和妹妹?”李静生气地对羽明说道。

“妈,您冤枉我了,我不是像您说的那样。我也希望您和羽清都好好的,高高兴兴开开心心的。只是咱们不能把高兴和开心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啊。”

“哦,你也知道被人冤枉的滋味不好受啊,那你还跟着别人一起诬陷你的妹妹?”

“我只是实事求是。”

“你是当事人吗,还是目击者?你亲眼看见事情的经过了。什么实事求是,根本就是道听途说。”

“我不想就这个问题再和您争论了,我也争不过您。只求您饶了爸爸吧,别再为难他了。他也挺不容易的?”羽明说道这里只觉得辛酸,也确实有些后悔昨晚对爸爸说了那样的一番话。这样做的结果不但于事无补,反而让爸爸妈妈的关系陷入史无前例紧张的状况,这实在不是他想要见到的。

“是我不饶他还是他不饶我?他不容易难道我就容易?”

“妈,争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吗,你们是夫妻,爸爸和您谁容易谁不容易谁饶了谁又能怎么样,我们不是一家人嘛。您不是真的想跟爸爸离婚吧。”

“离就离,我难道怕他。”

“这不是谁怕谁的问题。如果真的离婚了,没有谁会是赢家会是胜利者。两败俱伤的事情又何苦非要去做?”

“是你爸爸让你来的?!”

“不是,你们吵架的声音那么大,我在自己的房里听得清清楚楚的。”

“他已经答应要离婚了,我有什么办法。”

“还不是您先提出来的,爸爸也是在说气话而已。”

“不离婚也可以,除非你爸爸答应别再逼迫羽清。我自然会去给人家赔礼道歉,他要是不放心,可以让你跟我一起去。这件事他就不要再插手了。如果他不答应,那我就没办法了。还有这些话我是不会对他说的,我现在根本就不想跟他说话。”

“那我去吧,把您的意思跟爸爸说说。不过,您以后也不要说什么离婚不离婚的话了,真的离了婚,爸爸未必是损失最大的一方。”羽明说完了又看了看母亲,略站了站才转身走掉了。

羽明走了以后,李静一直在房间里坐卧不安地等着听儿子的消息,大约过了三刻钟的时间,羽明回来了。说父亲答应了不再管这件事了,不过李静必须带着羽明和羽清一起去人家家里赔礼道歉。李静就说羽清现在这个样子不可能一起去,就自己和羽明去。至此战争总是告一段落了。事情往往也只能这样,夫妻吵架,总要有一方做出让步这个婚姻也才能继续下去。李静过分要强的个性决定了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行事风格,那么最终做出让步的就必须是也只能是林恒了。


(93)

整个上午,梁渠和李云霜都忙着拜访一些熟人和朋友,想让闽乔从周一开始就转入普通中学插班复习。虽然离高考也还不过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但是转入普通中学无论从哪一方面讲对闵乔来说都是有益无害的。

事情基本安排妥当以后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了。李云霜到家就去忙活着准备午饭了,而梁渠则意外地接到了林恒打来的一个电话。问梁渠现在有没有空,如果有空想约他在外头碰个面,说说孩子们的事。梁渠想碰个面也好,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双发都免不了有话要说。当面说清楚总比背后怀疑猜忌要好。于是两个人约好了在北海公园附近的一家茶社见面。就这样梁渠饭也没吃就又匆忙地出了门。

两个成熟男人的见面从一开始就弥漫着理性和智慧的氛围,虽然在孩子们身上发生了那么严重的事情,梁渠这两天心情一直很沉痛,而林恒也过得很不轻松,但是当他们见了面,像普通朋友一样握手寒暄之后,两个人看上去都显得相当的沉静平和。这大概就是成熟男人处理事情时举重若轻的状态。女人们通常做不到这样,如果此刻,在这间茶社里面对面坐着的是李静和李云霜,那大概会是一番完全不同的情境吧。

“孩子们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我的歉意。羽清这孩子是被惯坏了。是我们做家长的没有尽到责任。”林恒先说道。

“是羽清自己说的吗?”

“不是,是羽明听一个叫玲玲的孩子说的。羽明又告诉了我。闽乔的伤怎么样了,我听说以后不能再弹钢琴了,我想一定伤的很严重。”

“有三根手指骨折了,因为一根正好在关节的地方,即使愈合了,只能一直弯着。”梁渠说话的时候,没有看林恒。手握着茶杯,却没有喝茶,而是用手指来回地摩挲着景泰蓝茶杯上精致细腻的蓝色花纹。

“听说闽乔的钢琴弹的很好。”

“是很好,不是因为她是我的女儿我才夸她。这些年我教过的学生数不胜数,可是像闽乔这样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她实在是极难得的。当初我发现她有这方面的天赋的时候,实在不是一般的震惊。自打知道闽乔不能再弹钢琴了以后,闽乔的心情,我的心情,她妈妈和爷爷的心情相信您能够想象得到。”

“我完全能够体会,也感到非常的歉疚,这一切都是羽清造成的。我知道她是故意把闽乔弄伤的,虽然她自己到现在还不承认。本来我也是不敢相信,可是今天早上我问她的时候,她的表现让我不得不相信了。羽清的性格很像她的母亲,清高孤傲,我若真的冤枉了她她断不会表现得那么的心虚和胆怯。所以我才相信她是故意的没错,不管她自己承认不承认我都相信。我不想袒护自己的女儿。我们应该为此负完全的责任。当然,我也知道无论我们怎么做都弥补不了您全家和孩子的损失,更无法挽回这一切对孩子造成的伤害。但是我今天在这里表个态,我会尽我的一切力量来做一些事情,任何对闽乔有帮助的事情,无论在经济上物质上还是精神上,只要孩子需要,我都会不遗余力地去做。”林恒说到这里把放在手边的事先准备好的一张名片递给梁渠,“这里有我的一张名片,麻烦您带给闽乔,让她留着,上面有我办公室的电话。任何时候有任何需要她都可以来找我。她现在受了伤,心情也不好,等过一阵子她好些了,我可以再约她见个面,把这些话再跟她说一遍。这是我给这孩子的承诺。”

梁渠接过名片来看了看便放在了茶杯的边上,接着刚才林恒的那番话说道:“其实我们真的没想要追究谁的责任,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去追究也实在没有什么意义了。只是羽清这孩子的确需要有人好好开导一下。我也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从她7岁起我就在教她学琴,她的性格实在有些冷淡孤傲,而且过分地要强。这话放在从前我也只放在心里,我也有我的顾虑,她一直对自己的钢琴不如闽乔弹得好这件事无法释怀,这我是知道的。如果闽乔不是我的女儿,或者有些话我也早就对羽清讲了。虽说我不是她的家长,但是也还是她的师长。所谓师者,理当传道授业解惑,可是羽清本来生性就敏感,而闽乔和我又有这样一层关系在里头,我就尤其不好开口。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说轻了,她领会不到,说重了又怕她多心想到别处去了。所以要说责任,我也有。早就看到了问题,却没有着手解决,直到看着它严重到无法收拾。”

“关于您的为人我早有耳闻,今天见了面听你说这些话我算是切实体会到了,真不愧是个谦谦君子,堂堂丈夫。相比之下我都有些无地自容了。这里哪有有您的什么责任,都是我们没有调教好的缘故。不瞒您说,本来我是想带着全家去府上登门谢罪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还要您跑出来跟我见面。只是我刚刚跟李静吵了一架,吵得很凶。她护着孩子,不让我插手这件事。整个早上家里都吵翻了天,她说她要带着羽明去府上道歉,不让我去,不然的话就要跟我离婚。我倒是不怕她,但是我想我若去了,有她在里面横挡竖拦,也实在没有办法好好说几句话。本来是想道歉,我却不想把战场从我自己的家里搬到您的府上去了。所以想来想去,还是先单独约您出来见个面的好。”林恒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然后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刚抽出一支来想要点上,一抬头看见了前面挂了一个醒目的禁止吸烟的牌子,只好又把烟放回了烟盒里,看了看梁渠,接着说道“这些年心烦的时候全靠这个了,都习惯了。”

“我年轻的时候也抽过,那个时候倒没有什么心烦的事就是因为好奇。和云霜结婚以后她逼着我戒了!”梁渠说道。

“我听说您和云霜女士非常的和谐恩爱,我也是听羽明说的,真是羡慕您们。我和李静就完全不同了,我们两个根本就是两路人,想不到一块儿更说不到一块儿,多少年了,我也是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如今是想累了也想够了。李静的性格我了解,您却未必知道。就说这件事吧,本来羽清自己说是无意当中掩到了闽乔的手,她也没怎么。可是现在听说是羽清有意这么干的,她便吵着闹着非要去登门道歉不可了。我知道我拦不住她,所以早上吵完架我也应了她让她去了,但是我也知道她打着赔罪招牌可决不是想诚心道歉去的,她是想千方百计为羽清开脱推卸责任罢了,我也不指望她能说几句象样的话。我不放心,才让羽明跟着她一起去,不过就算这样,也难保她会说出什么难听的来。本来我是不该这样说自己的妻子的,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可惜的是发生了这种事我想遮也遮不住。我知道我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去要求什么,但是还是不得不开口,她若说了什么,就当耳边风吧,别往心里放就是了。我和羽明心里都明白,相信李静心里也是明白的,只是一味地护短而已。至于羽清,我想我需要时间慢慢和她谈,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若要她改变,相信也不会是早晚之间这么简单的。不过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说服教育,希望有一天她能亲口承认错误,当面跟闽乔赔罪。”

“您还是想办法劝劝您夫人吧,让她别来了,咱们见了面就可以了。我们也不需要她去道歉,真的不需要。闽乔现在需要静下心来迎接高考,能不想这件事情最好,她若去了,我怕会影响孩子的情绪。”

“能拦住的话我一定会拦,可是她那个脾气您是不知道,她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情就算别人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她还是会去做。”

“她打算什么时候来?”

“今天下午或者晚上吧。”

“……”梁渠听了没再说话。

“今天我约您出来一来是想谈谈我对待这件事情的态度,我和李静是不同的,希望您能了解不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代表我的立场。二来是想代表全家郑重地向您道歉,三来也是想表达一下我的诚意,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形式或者行动更有效。这里有个八万块钱的存折,我刚改成了闽乔的名字,密码都写在上面了。虽然不是很多,但是却是我全部的私房钱了。我搁着也没有什么用处,干脆拿出来作为日后给闽乔上学的资助,进不了音乐学院,也总可以进其他的大学继续深造的。如果她想去国外留学,我也可以帮她联系,绝对没有问题。我知道我这样做很庸俗,我也知道,您和云霜女士根本不会在乎这点钱,但是发生这种事请您务必让我尽一点心意和力量,否则的话我的心里实在过意不去。除了口头上的道歉我能够想到的表达诚意的办法暂时也只有这个,所以这钱请务必收下,还有给闽乔的口信也请务必转告她。”

“有您今天这一番通情达理的话就够了,您的心意我们领了,但是这钱我们是不能收的。闽乔是我的女儿,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的将来我和云霜都会付起百分之百的责任。虽然不能再弹钢琴是一种遗憾,但是我也相信人生不是只有一种精彩的方式,出色的孩子不论做什么都一样会出色,我相信她。过去的事情,不幸也好灾难也好就让它永远过去吧,我们也不想把怨恨放在心里。请相信我说的都是心里话。”

“信,我怎么会不信。只是不为孩子做点什么我心难安。”

“放心吧,如果需要的话我会让她去找您的,您说的这些话我也会转告给她。”

“这钱您还是替闽乔收下吧。”

“这钱我真的不能收,无论如何不能收,您还是拿回去吧。”

“您要是不收,我可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林恒无奈地说道。

“这样吧,钱您先收着,将来若真的需要我让闽乔去问你要就是了。”

“那也只好这样了!”林恒长叹了一口气,“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说不定我们还会有更深的缘分。”林恒说这话的时候忍不住想到儿子羽明,想到了当自己问他是不是喜欢闽乔的时候他没有否认。这让他很有一种想见见闽乔的渴望,“我还没见过闽乔那孩子呢,有机会的话真想见见她。”

“有缘的话就一定能够见面的。”梁渠说完端起桌上的茶杯,将杯里的茶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来,说道,“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要先告辞了。”

“没有别的事了,真的谢谢你能来。”林恒也站起身来再次向梁渠伸出手去。

“我本就该来,关于孩子们的事,家长之间进行多少对话都不嫌多。”梁渠接过林恒伸出的手握了握,“那再见吧,我走了。”

目送着梁渠走出了茶社的门,林恒转回头一眼看见自己刚才给梁渠的名片还放在桌上,不知道他是忘了还是有意没拿,林恒取回名片心情很是失落,兀自发了一阵子呆,又喝了一壶茶,才起身结账走了。


(94)

章老爷子要值夜班,所以李云霜早早地就把晚饭做好了。吃过晚饭后,章老伯上班去了。因为知道李静可能会来,李云霜就催着女儿回她房间复习功课。李云霜是不想让闽乔见李静,可是没想到的是李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闽乔回自己房间的时候来了,李静一只脚刚刚迈进月亮门,一眼就看到了闽乔。而闽乔也看见了李静和羽明。李静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面,羽明紧跟在李静的身后,手里提满了大包小包的营养品。

“哟,这不是闽乔吗?怎么受了伤也不歇着,还这样到处乱跑呢?”

“刚吃过晚饭,要回房复习功课。”闽乔见到李静忍不住愣了一下,听见她这么问就随便应了一句。

“啊,我听羽明说你因为不能弹钢琴了伤心的不得了,就赶紧跑了来,不管怎么说是我们羽清惹得祸。现在看见你我就放心了,我就说么,一定是羽明太夸张了。你毕竟和羽清不一样,她是从小被娇惯坏了,可是你一向都是一个那么坚强的孩子,从小吃了那么的苦,我想这件事情也一定压不倒你的。你看看被我说着了不是?”李静说到这里转身看了看身后的羽明,“你看看,闽乔这不是好好的,活蹦乱跳的?”

“我是挺好的,不需要任何人为我担心。”短短的几天的时间,闽乔俨然长大了好几岁。面对咄咄逼人的李静,应对自如,并没有自乱阵脚。

“有什么话请进来说吧,”李云霜闻声从房门里出来,看了看正站在院子里和闽乔说话的李静和羽明,“闽乔,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去复习功课吧。”

“是云霜啊,我是特意来看望闽乔的,梁教授也在家吗?”

“在!”

“那正好!”李静说着拉住闽乔的手,“闽乔啊,复习功课也不急在这一刻半刻,我是特意来看你的,有几话是一定要当着你的面说的。走吧,和阿姨一起进去吧。耽误不了多少时候的。”李静一边说一边拉着闽乔进了房门。

梁渠和李云霜已经知道了李静会来,也以为自己做好了足够的思想准备去面对她。可是当李静真的来了,并听见她稳稳当当慢条斯理地说出的那些话的时候一向宽厚的梁渠都忍无可忍了,更不用说李云霜了。

“这经历过事情的孩子就是不一样,看看闽乔就像个大人似的。我们羽清还真是没法比,她要是也能像闽乔这么成熟这么坚强勇敢,我也不用这么为她操心了。她呀,一听说闽乔不能再弹琴了都哭成了泪人儿了,说都是她不好,不小心弄伤了闽乔的手,这会儿愧疚的什么似的。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就只是一个劲儿地哭着说是对不住闽乔呢。”李静才刚一落座,就用不急不缓的口气说道。

“她坚强又怎么样,再怎么坚强也还是个孩子,受了伤会流血会疼,痛苦也不会就比谁少一丝半分。”李云霜生气地说道。

“妈,您不是来道歉的吗,说那些不相干的做什么?”羽明也听着母亲这话头不对,忍不住提醒李静。

“是要道歉没错,可是有些话还是要当着闽乔的面讲清楚的好。闽乔,你和羽清认识也有好些年了,虽说不像亲姐妹感情那么好,可是也总比其它的人要亲近。你不要信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胡说,说什么我们羽清是故意弄伤你的,这怎么可能呢。羽清性格是孤僻傲慢些,但是她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的。我自己的女儿我还不了解吗,走路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的丫头又怎么会去伤人呢。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件事不管怎么说羽清都有错,误伤也是伤,我们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家,该我们承担的责任我们一定会承担。但是请原谅我说句不该说的话,莫须有的罪名谁也别想冠在我们羽清的头上。有人竟然胡说什么我们羽清嫉妒你的琴弹得好,如何如何。我听过你弹琴,弹得是不错,可是还没有到能让我们羽清嫉妒的程度。如今你不能弹琴了,有人却这样诬陷羽清,知道的是不知耻的小人搬弄是非,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是嫉妒我们羽清才这么说的。当然我知道你一定不是这样的,可是别人却未必知道,我也是为了你着想,钢琴反正是不能再弹了,又何苦让别人这样误会自己也误会羽清呢。所以我是觉得有些话还是哪说哪了,那些个造谣中伤人的话还是不要往外传的好。”

“我不知道您今天来这里到底想要做什么,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也没想过要去追究谁的责任,天大的不幸也不过想要自己担着。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伤了人的人还要摆出一副浑身是理,光鲜得很的样子。这样咄咄逼人的上门来,到底还想要我们怎样?是不是要让我们闽乔用她受伤的手指蘸着自己的血写一个布告,说她的手不是羽清弄伤的,您才能满意?闽乔倒是可以写,您回去问问羽清她能不能安心受着?”李云霜真是气急了。

“这话可是言重了。我们哪敢要求闽乔做那样的事,我们也没说不是羽清伤了闽乔,这不登门道歉来了。只是道歉是一回事,事实的真相又是另外一回事。羽清犯的错误我们不想抵赖,可是没有做的事情也不能照单全收。有些事情还是澄清一下的好,也请你们能理解我这个做母亲的心情。闽乔是你们领养的女儿,你们还这样疼她。羽清是我亲生的,别人那样诬蔑她我又怎么可能不伤心不动气呢。”

“妈,如果您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道歉的,恕我不能奉陪。”听了母亲的这番话,羽明此刻已经羞愧到了极点,恨不得立即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他真后悔答应跟着母亲一起来,他感觉自己现在这个样子简直就是十足的笨蛋和傻瓜。闽乔看得没有错,这样的母亲这样的妹妹这样的家庭让自己怎么还有资格还有脸面还有胆量去向闽乔提出那样的要求,自己哪一点能配得起她?想到这里他觉得没有办法再继续呆在这里,没有办法继续面对闽乔和梁渠夫妇,羽明胀红着脸冲着梁渠和李云霜说了一句,“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这样的!”说完转身就走。

“羽明,等一下,等我说完这几句话请你带着你的母亲一起离开这里。”梁渠也终于忍不住说话了,“我教了羽清十年的钢琴,我也无数次想象过她的未来,作为她的老师我一心希望她能健康成长,无论是在琴艺上还是人格上,可是我怎么都没有想到和她的师生缘分会以一个这样的局面结束。关于我的女儿和羽清之间的恩怨纠葛我想到此该告一段落了,你们想怎么说怎么做都随便你们,只是我不希望你们以后再来打搅闽乔的生活,再来打搅我们的生活。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从今以后咱们各走各的路。至于是非对错,不是能够争论出结果的,就都留给时间去印证好了。听说您很忙,我们也很忙,所以还是不要这样浪费时间了,你们还是回去吧。”

“那也只好这样了,如果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还请你们海涵。我也是心急了。不过不管怎么说我该要表达的意思也总算说清楚了,这样我也就安心了,也该走了。另外我说话算话,闽乔的伤我们会负责到底的,治疗休养有多少花费到时候把票据都给我好了,我会全部承担的。羽明,咱们回去吧。”李静说着站起了身往门口走去。

“请等一下!”梁渠说着转身把刚才羽明提进来的大包小包的礼品都拿过来递给羽明,“羽明啊,把这些东西都拿回去吧,放在这里也没人会动的。”

羽明接过礼品看也没看一眼闽乔便头也不回地快步逃出了梁家。羽明知道他和闽乔的缘分就此终结了,他想他永远没有脸面再踏入梁家一步了,除了这样灰溜溜地逃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李静走了以后,李云霜很担心闽乔,怕她听了那些话会再难过再伤心,所以赶紧拉过闽乔来,“闽乔啊,千万不要难过,有些人就是这样的,蛮不讲理!不要听她胡说八道。”

不想闽乔的反应出奇的平静。本来她对昨天一口回绝了羽明的事还怀有一丝丝的歉疚,现在却是真正感到安心了。更因为上午楚天刚刚和自己讲了那样一些话,她想总是人各有志,人各有命,从今以后大家也不过各自走自己的路各安自己的命的罢了。听见妈妈安慰自己,闽乔用轻松的口气说道,“爸,妈!我没事,放心吧。这样挺好,这样大家都省心了。我要去复习功课了,你们也不要再想那些话,除了生气什么好处都没有。没有好处的事还要去做那不成了傻瓜啦!”

闽乔的这话反而把李云霜逗笑了,也彻底放心了,虽然她不知道女儿说的这样大家都省心了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知道闽乔是真的做到放下这一切了。是的,没错,闽乔的确是放下了,放下的不仅是钢琴还有羽明。而羽明呢,在万般无奈和尴尬的境遇里逃离了梁家逃离了闽乔。两个人都以为今晚这一别就是永别,从此不会再见面了,只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在又一个五年半之后会再度重逢。

千禧年的深秋,北京,故宫。一个阳光明媚秋高气爽的早晨,故宫迎来了这一天的第一批游客,由于时间尚早,偌大的宫殿之内游人寥寥,除了几个散客只有一个国外的旅游团,此刻旅游团的外国游客们正围在导游的周围认真地聆听着导游做关于紫金城的介绍——

This is the palace museum; also know as the Purple Forbidden City. It is the largest and most well reserved imperial residence in China today. Under Ming Emperor Yong le, construction began in 1406. It took 14 years to build the Forbidden City. The first ruler who actually lived here was Ming Emperor Zhu di. For five centuries there after, it continued to be the reidence of 23 successive emperors until 1911 when Qing Emperor Pu yi was forced to abdicate the throne. In 1987, the United Nations Educational, Scientific and Cultural Organization recognized the Forbidden City was a world cultural legacy.

It is believed that the Palace Museum, or Zi Jin Cheng (Purple Forbidden City), got its name from astronomy folklore, The ancient astronomers divided the constellations into groups and centered them around the Zi wei Yuan (North Star). The constellation containing the North Star was called the Constellation of Heavenly God and star itself was called the purple palace. Because the emperor was supposedly the son of the heavenly gods, his central and dominant position would be further highlighted the use of the word purple in the name of his residence. In folklore, the term ”an eastern purple cloud is drifting” became a metaphor for auspicious events after a purple cloud was seen drifting eastward immediately before the arrival of anancient philosopher, Lao Zi, to the Hanghu Pass. Here, purple is associated with auspicious developments. The word jin(forbidden) is self-explanatory as the imperial palace was heavily guarded and off-limits to ordinary people.

The red and yellow used on the palace walls and roofs are also symbolic. Red represents happiness, good fortune and wealth. Yellow is the color of the earth on the Loess Plateau, the original home of the Chinese people. Yellow became an imperial color during the Tang dynasty, when only members of the royal family were allowed to wear it and use it in their architecture……

导游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她穿着一件白色的休闲风衣,胸前系着一条红色的丝巾,手持扩音器。长发垂肩,明眸皓齿,顾盼生辉,脸颊上的两个酒窝漾出盈盈浅笑。她的头上是碧蓝如洗的天空,而背后则是金黄色的琉璃瓦屋顶,大红的宫墙,绿色调的彩画装饰,白色的石料台基以及深灰色的铺砖地面。这蓝天与黄瓦;青绿彩画与红色的门窗,石柱,宫墙;白色台基与深灰色地面都造成了强烈的对比,给人以极鲜明的色彩感染。她就那样站在蓝天白云下,红墙黄瓦绿画之前,用标准流畅的英语侃侃而谈,带领着她的游客们穿越500年的历史的烟尘,寻访明清两代24位帝王的足迹,见证由9000余间房屋构建的金碧辉煌。导游小姐在这对比鲜明的色彩的衬托下,越发显得容颜生动风姿绰约。她风衣右侧的领口上别着她的导游证,姓名的一栏里写着:梁闽乔(MinqiaoLiang)。


(95)

国际旅行社美大部经理办公室,经理吴亮正在为找不到导游带一个去云南的团发愁。急得一个劲儿地用笔敲着桌子,徐秘书进来送文件,看见他那样忍不住问了一句:“吴经理,有事儿?”

“刚接到一个去云南的团,周一出发,可是到处都找不着合适的导游。现在本来就是缺人手的时候,所有的部门我都问遍了。我本来打电话是想找他们借人吧,好嘛,没等我开口呢,他们先开口了。”

“够善解人意的哈,那不正好嘛,还愁什么呀!”

“我能不愁吗,他们开口不是借给我人,是跟我借人。看见没,两小时了,我哪都没去,就坐在这儿打电话了,连日本部我都问了,他们那儿倒是有两闲人,可惜呀都是说日语的。我倒是想让他们带,可就怕那帮大鼻子不干,到时候再窝到云南回不来了,那我们损失可大了。唉!”吴亮长叹口气,“也不知道新招的导游什么时候才能上岗,人力资源部那帮白痴成天也不知道干什么呢,活活能把人急死。”

“找梁闽乔啊,她带过云南的团的,您忘了?”

“带是带过,可是她已经连着带了好几个团了,下周不是该她休息吗,我查过好几次排班表了。”

“她是连着带了好几个团,可都是她主动要连着带的。听说她急着用钱,好像说是一个朋友的爸爸得了胃癌住院了,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就知道她现在是有团就带。您还是问问她吧。我估计她肯定能接。”

“真的?!”

“我骗您干什么呀,是能捞着什么好果子吃怎么的?就这样儿还成天看我气儿不顺呢,要是没事儿再拿您开涮,那小鞋儿我也穿不起呀!”

“那我就碰碰运气,现在就给她打电话。”

闽乔带着游客一路游完了故宫从后门出来,旅游大巴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就在游客们陆续上车的时候,闽乔接到了吴亮经理打来的电话。

“喂,闽乔啊,我是吴亮。”

“吴经理,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公司临时接到一个去云南的团,抽不出人手来带。我知道下周该你休息,本来不该开这个口,可是我实在找不着人了。”

“我去,经理!”

“真的?那可太好了,闽乔,你可帮了我的大忙了。”吴亮没想到闽乔这么痛快就答应了。”

“那你下了班回公司来拿一下相关资料吧。”

“好的,我们现在要出发去雍和宫了,我得挂了。”

“好,那下午见!”

“嗯,下午见!”闽乔挂上了电话跳上了大巴。

下了班后闽乔回到公司拿了去云南的旅游团的资料后,就直奔肿瘤医院去了。玲玲已经按照电话里约好的时间在医院门口等着她了。

见到玲玲的时候闽乔吓了一跳,才两三天没见,玲玲的整个人就瘦了一大圈儿,眼圈儿发黑,眼窝儿深陷,精神状态也很不好。闽乔拉着玲玲在院子里找了一张长椅坐下来。

“玲玲,真是对不起,叔叔前天做手术,我都没能来医院陪你!”闽乔满怀歉疚地说道。

“闽乔,我知道你忙,哪能天天往这儿跑呢。”

“昨天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的情绪很不好,也没有说清楚。手术到底怎么样了?还顺利吗?”闽乔关切地问道。

“前后才不过才四十几分钟,应该算顺利吧!”玲玲说着眼泪忍不住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那么大的手术,怎么才用那么短的时间呢?”

“医生打开一看,里面……胃里面满满的都是瘤子,已经扩散了,没有办法做手术了,动也没动就又缝上了。”玲玲说到这里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怎么会这样的呢?”

“都怪他干活太拼命了,一心想攒钱买房,吃饭也没个准点儿,饥一顿饱一顿冷一顿热一顿的,胃能不得病吗?现在好不容易钱也攒齐了,房子也买了,自己却得了这个病。不得不把房子再卖了治病。这不,爸爸住院了,我和妈妈白天黑夜地在医院照顾爸爸,没有时间就把卖房子的事委托给奶奶去办。没想到卖房子的钱又被奶奶偷偷地给了三叔去赌,结果输得一分不剩,你说说我爸这是什么命。怎么会有那样一个妈?我现在真是恨我奶奶,真是恨死她了。都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她就能这样偏心。我爸都快没命了,救命的钱她都舍得给她那个混蛋儿子去赌,天下有这样狠心妈没有。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早早把那个老太婆掐死了算了!”

“你奶奶不是自己有钱的吗,为什么要把你们的钱拿去给三叔赌去?”

“你不知道,这些年那老太太的棺材本儿都被我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三叔给骗光了。他知道我爸得了这个病,居然对那个老太太说这个病花多少钱都治不好的,人反正要没的,花钱也是白花。与其让这么多钱打了水漂,不如把钱给他做生意去,就算他借的。还说正好有个朋友正在和国外做钢材生意,能赚大钱,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错过了实在可惜。求老太太把卖房子的钱先给他用着,他入一股,过几天赚了钱就把以前歉老太太的钱一起还给她,再把房子钱还给我们,这样谁都不会有损失,结果老太太就信了他,把钱给了他。你说我三叔还是人不是,简直连禽兽都不如。我爸可是他的亲哥哥呀!”玲玲说到这里连气带急已经泣不成声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我爸做手术的头天晚上,我那个死鬼三叔把钱输了精光。这还不算,后来赌红了眼,把我爷爷死的时候分给他的那两间房的房契也输了。人家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收房子了,那个老太婆才知道那钱又被老三拿去赌了,当时就背过气去了,后来是三婶儿现回她娘家取的钱把房契赎了回来。我爸做手术的那天他们谁都没露面,本来他们就根本不关心我爸的死活,现在又加上这么一档子事儿就更没脸来了。前天上午我爸做的手术,下午我妈让我在医院守着她回去拿钱,结果发现我爸辛辛苦苦用命挣来的钱一夜之间都没了。”

“叔叔知道了吗?手术的事还有钱的事?”

“哪里敢告诉他?手术的事他不知道,我们就告诉他已经做了。钱的事就更不敢提了,要是他知道了气也气死了,还用治什么病?如今再难也只能由我和妈妈抗着。妈妈的精神也基本上垮了,现在爸爸的胃里长满了瘤子,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只能靠每天输营养液活着。那一袋营养液加上每天的住院费护理费药费就是好几千块钱,我和妈妈能想的办法都想了,闽乔,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玲玲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一头扎进闽乔的怀里痛哭起来。

闽乔听了玲玲的话也忍不住掉了眼泪,轻轻地抱住玲玲说道,“玲玲,你别急,咱们一起想办法,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桥。”

“闽乔,你已经为我做的够多的了。我知道你最近都在拼命的加班,一拿到钱就给我送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下午的时候赵元和楚天哥来了,新酒吧才开张一个多月,他们所有的积蓄也都投在里面了,他们说从今天开始每天都会把两个酒吧的流水给我送过来,要是还不够用就要把一个酒吧盘出去。连累赵元,那是活该他倒霉,谁让他是我男朋友?可是连累得楚天哥没办法好好做生意我真是过意不去。你们都对我这么好,让我怎么当得起。”

“玲玲,你当然当得起,楚天哥的为人咱们又不是不了解,你又何苦拿他当外人?你我之间那就更不用说了,从小一起长大,比亲姐妹都亲。爷爷去世的时候要不是你们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又怎么熬得过来?快别说这些话了,再说就生分了。”

“那我就不说了,不过你们对我的好我会一辈子都记着的。”

“玲玲,周一我要去云南了,可能要过十天左右才能再来看你。你要坚强,现在你爸爸需要你,所以你得好好的。这些钱你先拿着,等我从云南回来再给你送来,好好照顾叔叔,钱的事你不用担心。”

“你出门在外也要用钱的,我现在的钱还够用,你不要给我了。”

“我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我的吃住公司是全包的,你不用为我操心。照顾好你自己,照顾好叔叔就行了。我得回去了。”

“伯伯和伯母都不在家,你工作又这么辛苦,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知道了,玲玲,那我走了?”

“嗯!”

望着闽乔离开时的背影,玲玲的眼泪又开始在眼圈儿里打转。和她认识这么多年了,一直亲亲密密的,可自己却无法确定两个人究竟是更像姐妹还是更像朋友,因为她实在不知道是姐妹手足的感情更深还是友情更深。尤其是在见识了三叔对爸爸的手足之情以后,她更是觉得迷惘了。人的感情究竟是因何而发生的,为什么有人对待自己的亲人都能那么狠心,而有些人对待朋友就能做到衷肝义胆。就像闽乔的亲生母亲不但遗弃了她还编造了那么大的一个谎言欺骗她,她们的血缘关系又值些什么?再想想楚天,他与赵元和自己又是什么关系?不过是朋友而已。而朋友是什么呢?外面的很多人不过见了几次面互相拍了几次肩膀就彼此高呼朋友了,可见朋友关系又有什么严重的?他们又为什么会在自己遇到困难的时候鼎立相助倾囊相授,人与人之间到底凭借什么付出和收获?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被这样的友情深深地感动着。


(96)

梁渠去香港的一所大学做客座教授了,为期一年,三月份就走了。梁渠走之后不久,教委和希望工程联合组织了一个派遣一批教师到老少边穷地区支教的活动,为期也是一年。每所学校包括小学,中学,大学都分配了派教师支教的名额。师大把分配下来的名额分了一个给中文系,本来系里是派另外一个老师去的,可是那个老师说家里有困难暂时去不了。又知道李云霜人好,来家里求了好几回,本来因为梁渠去了香港,李云霜不放心闽乔一个人在家所以都没有答应。可是后来禁不住她一再的央求,说让李云霜替她去半年,等过了这半年自己家里的状况稍微好些了就去把李云霜替回来。还有她会关照闽乔的,让李云霜放心。还把一大堆要去支教的学校的资料送到家里来,李云霜看了一些照片和介绍以后,心里很难受。想想不过让自己去半年,而且闽乔现在也长大了,参加工作了,也有能力照顾自己了。如果还不去的话,良心上会不好过。尤其是看那些照片的时候,总觉得那些孩子正在用乞求的目光看着自己,于是就应承下了。李云霜走了以后,家里就只剩下闽乔一个人了。

闽乔从医院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随便煮了泡面吃,又洗了个澡。想要上床躺着歇歇,手机却响了,看看号码,是楚天打来的。

“喂,楚天哥!”

“闽乔,你现在在哪里啊?”

“我在家呢!”

“晚饭吃过了吗?”

“刚吃过了。”

“想过去看看你,可是实在是走不开,客人太多了。”

“我知道你忙,不用过来了。”

“那你早点休息吧,走了一天了一定挺累的。”

“还好,我都习惯了。对了,有件事要告诉你一声,下周一我要带团去云南。”

“你下周不是该休息的吗?”

“本来是的,可是公司现在缺人手,临时接到一个去云南的团,找不到合适的人带,我就答应经理了。”

“闽乔,你这样一个团接一个团的连着带,身体会吃不消的。玲玲爸爸的住院费你不用担心的,我和赵元能解决的。”

“楚天哥,你放心吧,没事的。导游的工作看着累,其实整天就是游山玩水的,去的地方都是好地方。因为喜欢,也就不觉得累了。”

“你喜欢就好!我就是担心你太累了。那个要去多久啊?”

“大概十天吧!”

“十天?!怎么去那么久啊?!”

“是啊,因为要去好几个地方,所以……”

“啊,没什么,我就是随便这么一说。你放心去你的吧,十天就十天,反正也不是不回来了。”楚天的语气里满是不舍与依恋。

“还有别的事吗,没事的话我就挂了。”

“闽乔,本来我以为下周你休息,所以想着找一天和你一起吃个饭,我有些话想要对你说。现在看起来也不成了,那就等你从云南回来咱们再约个时间吧。”

“好的,回来以后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那好,那就先这样吧。你早点休息,晚安!”

“晚安!”

挂掉电话,闽乔的心里蹦蹦蹦地敲起鼓来,他说有话对自己说,会是什么话呢?记得自己18岁的那年手受伤的时候他曾经对自己说过,有一天让自己给他一个机会把那个时候没有说完的话说完。如今五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他从来没有再对自己说过那件事。有时候她会想他或者是忘了,他已经不记得当年说的那些话了,或者是他根本还记得,只是不想再提了,因为他对自己的心可能已经不是当初那样的了。这都有可能,就说自己吧,对楚天的心也已经不是当初那样的了。当年她是很怕听他对自己说出那些话来,因为那时她的心里还牵挂着另外一个人,可是现在她的心情已然不同了。这些年和他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不管有什么心里话,她都能对他说。他总是很懂自己的心,也总是会极尽所能地为自己提供帮助。她也不记得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一天看不见他就会想他,一会儿听不见他的声音就会思念。她也不记得究竟是从哪一天开始,她不但不恐惧他会对自己说出那些话来,反而在心里默默地期待和盼望了。楚天他会不会……

闽乔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把电话放回桌上,回手的时候不小心刮倒了一摞书,有两本掉在了地上,闽乔便俯身去捡,一眼看见昨天收到的一封信也掉在了地上。信是从加拿大寄来的,可是她却根本不想看。多长时间了,记不清了,也无所谓了,她不断地寄信来,开始的时候她还拆开看看,后来干脆连看都不看了。她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女人,连封像样的信都写不出来,但是她并不是因为这个才不想看她的那些信的,不想看是因为不愿意想起她。不愿意想起她是因为每次想起她自己都会想到已经去世了的爷爷和爷爷临终的那些话,于是就会心痛难当,就会再一次恨她怨她。闽乔把信拿起来,看了看信封上歪歪扭扭的字迹,随手丢进了旁边垃圾桶。

信是丢掉了,可是心情仍然被它搅乱了,只觉得胸口闷闷的,透不过气来。她知道即使上了床也是睡不着了,于是迈步出了书库的门。院子里好安静啊,静得让她感到有些孤独和寂寞。她忍不住向里院的方向走过去,缓步穿过月亮门,抬头看见墙角的那棵古枣树矗立在月夜里,秋风扫过树叶时发出轻轻的沙沙的响声。夜色很暗,树冠只是一团黑魅魅的影子,她知道现在枣树上结满了红枣,只是因为天太黑了,所以看不见。虽然看不见,但是它们在阳光下的样子她却记得很清楚,一粒粒一颗颗如红玛瑙般晶莹闪亮圆润,好看极了,诱惑极了。她忘不了它们的样子,再过多少年也还是忘不了。六岁的那一年,她第一次走进了这个院子,看见了这棵枣树,喜爱上了树上的红枣,进而喜欢上了这个院子和这个院子里的人,然后自己和爷爷在这个有枣树的院子里就开始过上了衣食温饱的生活。再然后自己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这个家里不但有爷爷,还有了爸爸和妈妈。她人生的全部幸福都是从这里开始的,是从看见这棵枣树的那一刻打这个院子里开始的。她深爱着这里的一切,爱这个家,爱李云霜,自己真正的妈妈,她不想把这份爱让任何人分享,即便是那个生了自己的人也不行。

整个里院没有一线灯光,黑洞洞的,闽乔走到紫藤架下,在一把藤椅上坐下来。在这样安静的夜里,她很想念远方的爸爸,妈妈,也想念去世的爷爷,想念他们每一个人。记得爷爷临终的时候,一再地对自己说,“珍珠啊,你要记住,做人要有良心,要懂得报恩!”当时自己还不明白,爷爷为什么在那样时候反反复复就说这一句话,直到咽了气。后来当爸爸妈妈亲口对自己讲了自己亲生母亲的事她才恍然大悟,才了解爷爷的苦心。才明白为什么爷爷从福建回来以后会一直心事重重,又为什么会郁郁而终。心里压着那么大的一块石头,他的心情怎么会好。

她不知道那个人,那个让别人谎称她死在了偷渡的路上,而自己曾经在小渔村的码头上日日守候苦苦等待的那个人到底为什么要欺骗自己和爷爷,更不知道为什么她在消失了整整十三年之后要突然冒出来,搅乱自己和爷爷的生活,又害得爷爷因此丧了命。这一切她都不想知道,也不感兴趣。她恨她,是真的恨。这一生她只恨过两个人,一个是林羽清,一个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而当初对林羽清的恨因为对另一个人的爱而模糊而浅淡,甚至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如今又事隔多年,别说是恨,对林羽清这个名字都很淡了。可是那个人给自己的感觉不一样,林羽清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的人,可那个人那个遗弃并欺骗了自己和爷爷的人可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她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比被自己的亲人和朋友背叛遗弃更让人感到悲哀和伤心的事情了。

一片落叶在清风和月光里扶摇着飘了过来,轻轻划过她的脸颊落进了她的怀里,她伸出手轻轻地拈起来,忍不住想,不论怎样的风都别想把自己吹离这个院子,此生绝不再做一片落叶随风,绝不再做一叶孤舟逐流。不论身在怎样的境遇里,都一定要记住爱在何处,因为只有爱才能让浮萍生根,这是连阳光都做不到的事情!


(97)

经纬律师事务所,午休时间,林羽明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正一边吃盒饭一边翻看昨天刚分配给他的一个案子的卷宗,听见有人敲门,便说了一声请进,眼睛却没有离开卷宗里的文件。

“林大律师,怎么就吃盒饭啊,快别吃了,今天有人请客,楼下的日本料理,走吧!”

羽明抬头一看,原来是肖庭筠这个活宝。

“是庭筠啊,你们去吧,我不去了,我差不多都吃饱了。”

“吃饱了也得去,有个案子正好一起商量商量,还指望着你给提点儿建设性意见呢。”

“那好吧,你们先去,不就是楼下的日本料理嘛,我知道地方,马上就来。”

“那好,我们可等着你,快点儿啊!”

“知道了。”

肖庭筠转身走了,羽明刚想要把卷宗里的文件整理一下收起来,手机突然响了,他知道一定是徐晓晓打来的,午休时间给自己打电话的除了她不会有别人。

“喂,晓晓!”

“羽明,又在吃盒饭吧?”

“噢!”

“你看你,怎么就不听话呢,不是跟你说了吗,午饭不能胡乱对付。让你找地方好好吃的吗,老吃盒饭会伤胃的。”

“偶尔吃一次,不要紧的!”

“谁说的,一次也不行。你不心疼你自个儿,我还心疼呢。”

“你不是光为了吃盒饭的事儿给我打电话的吧?”虽然徐晓晓说的这些话听起来是关心爱护自己的话,可是不知怎么的羽明就是觉得有些不耐烦,又不好说什么,于是只好迅速地转移话题。

“晚上下班以后有事儿吗?没事儿的话咱们能不能……”

“晚上我要加班,和几个律师要一起商量案子。”

“这样啊!”

“是啊,最近的案子特别多,所以很忙。”

“我知道你忙,可是羽明,咱们都已经两个星期没见面了。我是真的很想你。”

“晓晓,我最近是真的很忙!”

“那好吧,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吧,谁让我喜欢你呢。不过,记得打电话给我。还有下次再约你出去不要再说你忙了,不然我可真要找伯父伯母告状去了。”

“好,下次我一定赴约。”

“说话算话?”

“算话!”

“那好吧,这回就饶了你。”

“多谢小姐手下留情,林某感激不尽。”

“行了,别贫了。那就先这样吧,羽明,记得给我打电话,再见!”

“再见!”

放下电话,羽明长出了一口气。赶紧收拾好卷宗,出了门直奔楼下的日本料理店去了。

一个服务小姐把羽明带到了一个雅间儿,几个同僚已经点好了菜正等着他呢,见到羽明来了,便异口同声地招呼他进去。羽明于是赶紧脱了鞋子进了门找了个位置盘腿坐下。

“等你半天了,怎么才来啊?我可得开动了,饿死我了。”肖庭筠笑着抄起了筷子。

“刚要出门,手机就响了,接了个电话耽误时间了。”羽明解释道。

“是女朋友打来的吧?”

“就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还就算是啊!连打电话的是不是自己女朋友都搞不清楚还能办案子吗?”肖庭筠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说是,我说不是,那不就是就算是还是什么呀!”

“你们跟这儿说绕口令儿哪,怎么听着比咱们那个案子还乱啊!”坐在羽明身边的赵子刚忍不住插嘴道。赵子刚是几个月前刚进经纬的,比羽明还小两岁,是整个律师楼最年轻的律师。

“感情的事儿哪有不乱的?”已经人到中年的张玉峰突然说道,“要是不乱,我能离婚嘛!”说完一把抓起面前的酒杯,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干了。

“怎么离婚也扯出来了,老张大哥,您就甭跟这儿捣乱了,人家羽明这才开始谈恋爱呢。”

“对呀,没错呀,谈恋爱不能谈一辈子吧,谈完了恋爱不就得结婚,结完了婚不就该离婚了嘛!”

“这嗑真是没法儿唠。就你这话要是给当事人听去,以后一准儿没人再敢找你办案子了,天底下哪找这么糊涂的律师去?什么结完了婚就该离婚了,噢,你以为你老张离了婚,别人结完婚就都得离婚?要是真那样儿的话,那些准备结婚的新郎新娘们还一天到晚穷忙活什么呀。反正也得离,还结它干嘛呀!”肖庭筠说到这儿用手势招呼着羽明,“羽明,不敢听他的啊,这婚该结还得结。”

“你甭跟这儿瞎张罗了,你就敢保证他结了婚就不会离婚?”

“我没法儿保证,这种事儿谁说得准呀。反正我和我媳妇儿是挺好的,绝对是铁板一块,别人儿我可就不敢说了。”

“还是的呀,不敢保证人家不离婚你劝人家结什么婚呀。还有,你说你和你媳妇儿是铁板一块,那可也不一定,你们才结婚几年哪,这刚哪到哪儿啊?”

“我说老张,你这还没喝呢怎么就高了,这不是成心抬杠嘛。你说人家那儿正热力十足谈恋爱呢,你怎么尽给泼冷水呀。”

“抬杠地不是,泼冷水地没有,敲警钟地干活!”

“这是真喝醉了,都说上鬼话了!”

“哈哈哈,太有意思了。”赵子刚听了他们俩说的话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了。羽明也被逗笑了,连连摇着手说道,“你们别争了,放心,我不会结婚的,至少不会和她结!”

“谁?不会和谁?”肖庭筠一边吃菜一边问道。

“徐晓晓!”

“为什么呀?她对你多上心啊,有事儿没事儿往咱们这儿跑。”肖庭筠的好奇心被钩了起来。

“什么为什么,我不喜欢她!”羽明直言不讳,答得很痛快。

“那你这不是瞎耽误工夫么?断了再找一个新的不就完了吗?”

“断什么断呀,我从来就没答应过要和她谈恋爱。就是一个长辈没完没了的跟里面撮合,我也不好太扫人家的面子。不过我都说过了,做普通朋友可以,谈恋爱不行,我不愿意。可是架不住人家对方愿意,非要跟我谈,我能怎么办?”

“羽明,我看你多半是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儿。”肖庭筠眯着眼睛说道,“徐晓晓那绝对是一人精儿。光这么说还不够生动,让我想想该怎么形容我对徐晓晓的感觉……,噢,对了,有一首歌听过没有,就是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的水路九连环,我跟你说还什么山路水路的,那徐晓晓的心路就是十八弯,九连环。就凭你这一根直肠子,不是我小瞧你啊羽明,你要不让她那十八弯给你弯进去,被那九连环给套牢,我都不姓肖。”

“那就放马过来好了,我倒要看看,我还不信了,我不想结婚谁还能绑着我入洞房。”一听肖庭筠这话,羽明忍不住梗起了脖子。

“说你傻你还不信,入洞房这种事儿还用绑?该入入,入完不结婚不就结了。”肖庭筠带着一脸恶作剧的坏笑说道。

“你这说的就不实际,从来都是先结婚然后才能入洞房。”老张说道。

“从来是从什么时候啊,那是从古代。这是什么时代了?文明在发展,社会在进步,一切都发生变革了,现如今都是先入洞房结不结婚再说。”

“哈哈哈!”赵子刚听了肖庭筠的话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插话道,“其实也怪不着男人不爱结婚,现在这好女孩儿也太难找了。长得好看的人品太差,人品好的长得又太难看。这人品差和太难看我哪个都受不了,你们说除了独身还能怎么办?”

“哎,羽明,我听说你有个妹妹在美国学音乐,看你这个样子估计你妹妹的人品长相都差不了,怎么样,她有男朋友了吗?要是没有给子刚介绍介绍?”肖庭筠的脑袋瓜子总是灵光的很,初一的一根线头儿生能被他扯进十五去,任何蛛丝马迹都可能引起他无边的丰富的联想,羽明就曾经说过他这么块材料要是不当律师实在是可惜了了。

“别别别,就羽明他们家那地位,我可不敢给他们家当姑爷,咱们平民人家的孩子,高攀不起啊。”赵子刚拼命摇头。

“你小子真是不知好歹,这等好事打着灯笼都难找,你还不干。我就是已经结婚了,要是没结,你以为还能轮到你呀,我早就让林大律师给我介绍了。”

“现在也不晚啊,你回去先跟我嫂子离了,然后再让林大律师给你介绍呗。”赵子刚故意气肖庭筠。

“怎么样,我说什么来着,这就要离了。”张玉峰指着肖庭筠说道。

“谁说要离了,是他说的又不是我说的。他说的算数吗,是我媳妇儿还是他媳妇儿啊,他说离就离?”肖庭筠有些急了。

“我那个妹妹你们要是见了就知道了,就没见过那么任性的,性格也孤僻,对人也冷淡。真的见了面,就有体会了。”羽明说到这里情绪突然低落起来,旁边的酒杯里的酒还满着,他一直没动,这会儿才端起来一口喝了下去。

“那就算了吧,我最怕小姐脾气的女孩子了。不是我夸口,我老婆就是性格好,我最喜欢她这一点了。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能跟她讲得通道理。不像有些个女人,简直是………”肖庭筠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

“别说了,快吃吧,吃完了还得商量商量案子呢!”张玉峰看见羽明的情绪不对头,赶紧拦住肖庭筠的话头。

吃过午饭后,羽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重新打开案子的卷宗,却一个字都看不下去,只感觉心乱如麻。或者是因为同事们提到了羽清,问起她的为人,这让他无法不联想起另外一个人来,一个一直牢牢地占据着自己心的姑娘。这些年来,无论他在哪里在做什么,她的影子从未远离过。尽管有的时候他刻意避免去想她,尽管他也曾拼尽全身的力气让她远离自己的记忆。可是刚刚似乎做到了,转过身去一个场景,一幅图画,或者像今天中午同事无意中的闲聊,甚至是一阵风都会轻而易举地把她带回来。

分别五年多了,五年多没有见到过她,记忆中的她还只是一个18岁如花的少女。他不知道如今的她变成了什么样子,但是这反而留给他无限的想象空间。而他所有的关于爱的感觉也只在这样的想象中才能如大海中的潮水一样汹涌澎湃。他的心情也只在这样的想象中才能愉悦和自由。这些年他不能再透彻的了解了什么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什么又是除却巫山不是云。想象中的她亦是活色生香,让现实中一个个有血有肉可听可见可触摸到的女孩子们在她的影像中纷纷黯然失色,在他眼里统统都变成了无色无味的透明人。他因此再也找不到心仪的女孩。他想或者自己今生都不可能再遭遇爱情了,如果一定要和一个女人结婚,那也只有听天由命。


(98)

孟奇这个媒人几年来为了林羽明和徐晓晓的事是费尽了心机。像孟奇这样的人怎么突然关心起别人家孩子的婚事来了?他是闲着太寂寞所以想当媒人解闷儿的?当然不是,孟奇只是在打他自己个儿如意算盘罢了。徐晓晓是徐征最宝贝的独生女儿,徐家大小姐自从进了音乐学院以后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求爱者都无动于衷,却只对自己同学的哥哥林羽明情有独钟,不但拒绝了所有上门提亲的人,并且对父母扬言非林羽明不嫁。当徐征找到孟奇把媒人这幅重担交给他的时候,孟奇还真是有点儿受宠若惊。徐征虽说是领导,但是自己和他的级别相差实在太远,平日里连见个面打个招呼的机会都没有,难得徐征能够主动找自己帮忙,孟奇感觉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是不抓住实在可惜,于是便决定要倾尽自己的全力促成这门亲事。

徐征是谁,他有多重的分量,孟奇比谁都清楚,自己能否更上一层楼,成功调任到梦寐以求的位置上,全凭这个人的一句话。如今远皓和羽清都在国外,虽说不在一个城市,但是从来没有间断过联系。上次放假回国的时候,羽清还到家里来过,虽然在自己的一再监督和催促之下儿子也还是没给过他一个准话儿,但是从他们一直以来相处的情形看将来他们两个十有八九是会在一起的。如果羽明和晓晓再结为姻缘的话,这三个家庭那可就算是亲家同盟了。一旦实现了这样的强强联合,自己以后不说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前程也是一片光明和美好。如果这一切进行的顺利,自己的地位才算是真正确立了。退一万步讲,就算远皓和羽清的事情成不了,那么如果促成了羽明和徐晓晓的婚事,自己怎么也算是大媒人吧,有了这层关系自己的愿望也才好跟徐征提出来。无论怎么说这件事对他都有好处,为了自己他又怎么可能不尽心尽力呢。

孟奇的如意算盘虽然是打得不错,不过他打算盘的技术再好,也要算盘珠子配合才行。徐晓晓当然不在话下,因为这出戏本就是她一手策划和导演的。这几年,为了接近羽明她能想的办法都想了,本来凭着和羽清是同学这层关系也是可以经常去他家的,可是羽清偏偏出国了,而羽明自从读研以后根本就不回家了,她打过很多电话到他家里,都是保姆接的,都说羽明没回来,他现在住校很少回家等等。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好硬着头皮直接去学校找他,借口打听羽清的情况,可是羽明都不是很热情,每次都是聊了几句就说有事儿,然后就匆忙走了。徐晓晓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辛苦追逐却没有获得任何进展的情况下不得不改变了策略,她想既然羽明这里暂时攻克不了,那么不如把他的家人作为突破口更有可行性。于是她才会放那样的话给自己父母,说自己非林羽明不嫁,因为她知道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找人去说和这门亲事的。为了提亲的计划能够顺利进行,徐晓晓对和林家有亲密关系的人做了详尽的调查,无意中发现了孟奇这个人,发现他不但跟林家的关系很熟,而且竟然在自己父亲的手下工作,她想不出还有比孟奇更合适的人选了。就这样她选中了孟奇做为中间人,并有意把孟奇和林家的关系透露给了她的父母。孟奇自己在拼命打如意算盘的时候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也成了别人手里的算盘珠子。没想到的当然还不只这个,还有羽明对徐晓晓根本不感冒的态度。在孟奇的心里,像徐晓晓条件这么好的女孩子那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现在人家送上门来,羽明却偏偏不要,那不是傻瓜还是什么?有时候他会想,自己的远皓要是能有这样的福气就好了,只可惜徐晓晓偏偏就盯死了林羽明,别人也全不放在心上。而林羽明倒好,根本就不买徐晓晓的帐。

这几年因为羽明没有女朋友的事李静也是没少操心,到处托人给羽明介绍对象,可他就是谁都看不上。把李静急得没法子,恨不能找把梯子上天把嫦娥从月宫里给儿子抓下来,因为看起来在人间找一个让羽明感兴趣的姑娘好像是没什么指望了。就在李静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孟奇为羽明的婚姻大事上门来了。孟奇跟李静说了徐晓晓的情况之后,李静也觉得这是天作之合,于是立刻着手安排让他们两个人见面。可没想到羽明听说了这件事之后想都没想一口就回绝了,以前别人给介绍的姑娘他还答应见见面,这个干脆在第一时间就给枪毙了。于是李静不得不想方设法做羽明的工作,苦口婆心地劝儿子说不管怎么样总要见个面,不见面怎么知道自己就不喜欢呢。羽明就说早就见过徐晓晓了,说她是妹妹的同学,以前到家里来过的,而且还去过学校找他。李静听了儿子这话才如梦初醒,忍不住想这徐晓晓大概是长得太难看了,所以儿子才不愿意。回头跟孟奇一再核实,孟奇却把徐晓晓形容得天仙似的。李静就犯了糊涂,想不清楚条件这么好的姑娘羽明怎么就不愿意,于是便特意让孟奇安排了一次和徐晓晓的巧遇,当然不是那种婆婆相儿媳的正式的见面,为的是大家面子上都好看,毕竟羽明自己还没答应不是。没想到李静见过徐晓晓一面之后就喜欢上了这个八面玲珑的可人儿,心想这才是自己心目中标准的儿媳,不但懂规矩,会说话会来事儿,而且家庭背景也好,见过世面,如今又在音乐学院读书。无论从哪一个方面讲都无可挑剔,于是李静便下定了决心促成儿子和徐晓晓的婚事。

徐晓晓有了李静的鼎力支持,也就有了理由一次又一次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林羽明的面前,并时时处处以羽明女友的身分自居。尽管羽明已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表达了自己不会和她谈恋爱的态度和决心,可是徐晓晓却像没听见一样依然故我的坚持着她的单恋。每次羽明说她,她就会把李静搬出来,说是自己是被林伯母亲口认定了准儿媳,羽明不承认也不行。这样翻来覆去地纠缠让羽明感到实在很累,时间长了,羽明也懒得再去跟人家解释,总之随便徐晓晓怎么说吧。承不承认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的心跟死了没有什么不同,男女之间该有的激情他统统没有,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徐晓晓,就更没有兴趣行恋爱之实了。他想没有哪个女孩子能够长时间忍受这种有名无实的恋爱生活,过一阵子她失去了耐心烦了自然会走。可是羽明却低估了徐晓晓的决心和毅力,她不但始终如一地坚持着对羽明的高涨的恋爱热情,而且对羽明一直以来的疏远和冷淡也表现出了最大限度的体谅和包容,并不真正计较。这样一来,羽明反而没了脾气和主张,再怎么样徐晓晓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总不能一脚把她踢开。而且因为有孟奇作为中间人在里头,羽明又不好太驳对方的面子,因此偶尔他也会去赴徐晓晓的约会,不过这种所谓的约会和普通朋友的会面也没有什么不同。他和徐晓晓也因此而陷入了一种不明不暗,不清不楚的关系里。在这种晦暗的看不到什么光明和希望的感情生活中,他也只有这样,稀里糊涂地混日子罢了。

羽明的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却让孟奇陷入了一种十分尴尬的境地。徐征对自己宝贝女儿的婚姻大事那是要多重视有重视,曾经跟孟奇提了很多次要见见羽明,说如果觉得称心就早点儿把这件事订下来,双方家长也好见面。那自己也就可以了了平生最大的一件心事了。孟奇一口应承下来,可是却怎么都没想到,羽明就是不答应见这个面。不但孟奇无奈,就连一向神通广大的李静也束手无策了。更加上林恒对待这件事的态度又是顺其自然,说什么孩子大了,婚姻大事还是由他们自己做主吧。他这么一说不要紧,羽明可就越发胆大妄为了,越发地不把徐晓晓放在心上了。孟奇实在想不通,林恒对孩子怎么可以这么放纵,这要是换了自己,远皓要像羽明这么不听话,放着条件这么好的姑娘不娶,他早就拿出家长的威风来了,到时候也不怕他不依。可是羽明又不是他的儿子,不听他指挥他也只能干瞪眼。

徐征知道羽明不愿意跟自己见面后大为恼火,觉得这个年轻人实在是孤傲得紧,自己天仙似的女儿,身后有一个加强团的人在追求着,可他呢却全然不把她放在心上,更没有把自己这个未来的岳父大人放在眼里。这实在是让他感到难以接受。可是不管徐征的心里对羽明有多少不满,只要晓晓在他跟前一撒娇一央求,他便没了脾气。这人总有软肋不是,凭你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性格中总有那么一个薄弱的环节,是最容易被人轻而易举地击破的,而徐晓晓就是徐征的软肋。什么原则气节脸面地位尊严在唯一的宝贝疙瘩面前都变得毫无意义,在徐征的字典里没有什么比女儿的意愿女儿的幸福更重要。羽明既然是女儿一心一意喜欢的人,那么关于他的无礼与傲慢自己也就只好睁睁一眼闭一眼算了。只是他们两个总这样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于是忍不住又找孟奇去商议,问他怎样才能尽快把两个孩子的婚事订下来。孟奇就说给他们一点时间,所谓日久生情,他们在一起接触时间长了,不怕羽明不动心。徐征便说这种事情托上几年对男方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如果不成再找别的对象也不难,可是女孩儿家可是拖不起,过几年年龄大了,若不成就不好办了。那样的话晓晓可就要哑巴吃黄连了,他可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的发生,所以拜托孟奇请他在两个孩子的事情上一定要多费心才行。孟奇便一口答应下来,允诺说他们的婚事就包在他身上了。

这话说起来容易,真的实践起来,孟奇才发现实在是困难重重。这些年来他在远皓身上花费的心思都没有这几年在羽明身上花费得多。为了让羽明能够对徐晓晓产生好感,进而心生爱慕,孟奇是煞费了苦心。可是尽管他使劲了浑身的解数,事情依然毫无进展,这转眼也有三四年了,两个人的关系起初怎样现在还怎样,孟奇眼见着自己的差事要办砸了,便有些懊悔当初不该大包大揽,现在不但预期的目标没有实现,而且很有可能会陪了夫人又折兵。这个结果是孟奇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接受的,可是不接受又怎么样呢,他又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因为被这件事情困扰着,孟奇最近的心情十分的烦躁。

这天下了班回到家赵怡宁已经把晚饭做好了,可是当他坐在饭桌前看着面前的饭菜却一口都不想吃。今儿白天他刚刚得到的十分可靠的消息,他这些年来一直惦记着的那个位置马上要出缺了。据说那个人就要被调到上海去了,大概也就是两三个月之内就会有变动,这绝对是一个机会。可是晓晓和羽明的事儿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如今自己怎么好意思去跟徐征开这个口呢。可是不开口,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令无数人垂涎的肥缺被别人占了,又实在是不甘心。若是厚着脸皮去说倒也不是不可以,可是人家凭什么就要帮你这个忙呢?送礼吧?徐家是要钱有钱要势有势,也根本不缺他的这点东西。可是除了送礼孟奇也真的是想不出其他的更好的主意来了。

“你说羽明这个榆木疙瘩脑袋怎么就不开窍呢?我就不明白了,你说人家徐晓晓哪一点儿配不上他。论长相,论家庭,论教育,论性格,那都是万里挑一的。你说羽明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当着赵怡宁的面,孟奇忍不住发起了牢骚。

“年轻人的想法,谁吃得准呀。别想了,快吃饭吧。”赵怡宁见孟奇也不动筷子,就随口劝道。

“我哪里吃得下?”

“就为了他们俩那档子事?你就别操那个心了,感情的事没法勉强的。别人看着般配没用,那得他们自己有感觉才行。强扭的瓜不甜,硬是把他们捏到一块儿,将来也长久不了。”

“将来能不能长久那不是我要操心的事情,现在人家徐征就是要定了羽明做姑爷,我关心的是这个。”

“徐征想要人家做姑爷人家就得给他做姑爷?这种事情不是有权有势就行的。我知道你也是为了自己的事业更上一层楼,可为了这件事儿你也忙活了三四年了,要是能有结果早就有结果了,也不至于拖到今天。羽明再怎么说也是个活生生的人,要是对徐晓晓有那种感觉也早就有了,我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什么叫到此为止,说得倒轻松。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的,它直接影响着我的仕途,你知道不知道?”

“你的仕途再怎么受影响,也不能勉强人家孩子娶一个不喜欢的姑娘啊。老孟,你现在做到这个位置已经很好了,就算再动一动生活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化的。如今咱们都这一把子年纪了,这辈子还求什么呢?咱们现在虽说比上不足,可也比下有余。远皓又在国外留学,将来也是很有前途的,咱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如今也该活得轻松自在些了,何苦还要去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羽明和晓晓的事我看你就别再操心了,让他们自己看着办吧。至于调任的事儿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真是妇人之见,亏你还出国做过访问学者,怎么眼光反而比家庭妇女还要短浅?我的仕途直接关系到我儿子的前途,他能在国外呆一辈子吗,迟早那是要回来的。回来以后怎么办?找一所学校当个钢琴老师,哄着一帮孩子过家家?我总要在退休之前把儿子安排妥当,就凭我现在手中这点儿权利,怎么能安排得好。可是如果调任成功的话,那就不一样了,那个时候咱么家的门槛儿都会被人给踏破的,得有多少人看咱们的脸色呀。到那个时候还愁远皓的将来安排不好,只有把远皓的将来也安顿好了,这样咱们老了也才会有个依靠。如果将来他落魄得连他自己都养活不了,你还指望着他顾得上咱们?”

“看你说的,咱们远皓哪就至于落魄得连自己都养活不了了?我就不信,留学回来怎么还不能挣口饭吃?”

“你以为只有吃不上饭才算得上落魄,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博士生和大学教授都自杀了?如果他们活的不落魄,他们会自杀?你以为他们真的是连口饭都吃不上了才自杀的?”

“那你说怎么办?”赵怡宁再一次被丈夫给说服了,因为她觉得他说的话的确是有一些道理,而且很有一些道理。

“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还得接着撮合。据说雍和宫许愿特别灵,尤其是姻缘方面的。得想办法让他们一起去趟雍和宫,去许个愿。管他灵不灵的,现在权把死马当活马医吧,要不还能怎么办。再怎么说一起去雍和宫也多一次在一起的机会不是。去别的地方也轻易约不着他。”

“去雍和宫就约得到他?”

“约得到,还有十几天就是林恒的生日了,这还是上次去他们家的时候李静无意当中说起的。到时候我就让晓晓说约羽明一起去雍和宫给他爸爸祈福,他没办法拒绝,一定会去的。他只要去了,让晓晓一个人暗暗许愿就行了。”

“你怎么也迷信起来了。”

“不是什么迷信,就是找个借口让他们见面罢了,顺便求求神拜拜佛,要是雍和宫里的神灵肯帮这个忙,那我就彻底省心了,若是他们不肯帮忙,也只能听天由命。反正除了这个对他们俩我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另外改天我还得找机会和李静好好谈谈,看来得给她施加点儿压力了,要不她老觉得人家晓晓够着他们家儿子,明明很愿意,反倒摆起谱儿来了。我要让她觉得人家也不是只有他们家羽明这么一个选择。如果她不抓紧,晓晓很可能就会花落别人家了。只有这样她才能加紧做羽明的工作,不给她一点儿压力她就只会耍嘴。她要是动了真格的,我就不信会一点儿办法没有?好了,不说这个了,想起来这心里就犯堵,还是吃饭吧”孟奇一边说一边拿起筷子端起饭碗吃饭了。


(99)

自从新酒吧开张以来,楚天和赵元是忙得团团转,本来,有玲玲在的话会好很多。玲玲不论是在吧台内调酒还是在吧台外招呼客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这丫头别看书读得不怎么样,大学也没考上,可是干起这些个来在行着呢,上手快,做事麻利,待人更是周到热情,就连楚天和赵元都不及她。这几年玲玲早就成了酒吧里的擎天一柱,可是这一阵子因为老爸生病住院,她整个人也几乎被拖垮了,为了照顾病人,玲玲母女俩个就在肿瘤医院的旁边租了一间房子,吃住都在那里,店里也根本没有时间来了。这也罢了,楚天和赵元还要经常去医院,送汤送饭送钱来回来去的跑,就更忙不过来了。想添人手吧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人。没有办法,赵元和楚天商量了一下,只好决定由楚天照看酒吧,好在两个酒吧相隔也只不过几条街,骑摩托车一会儿的功夫也就到了。而医院那边的事儿就全都由赵元顶着了,每次赵元从肿瘤医院回来,就会立即回店里帮楚天的忙。总而言之,玲玲爸爸这一病,原本按部就班的生活全都乱了套。而楚天的爱情计划也因此颇受了一些影响。

到今儿闽乔才走了四天,楚天感觉好像是走了四年了,每一分钟都变得漫长难挨。坐坐不稳,站又站不住,不管干什么都跟丢了魂儿似的,不是丢了东就是落了西,干什么都觉得别扭。

赵元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说是本来要在那儿顶一个晚上的,可是玲玲非让他回来,说楚天这里也要人帮忙,她还能坚持,赵元拗不过她也就回来了。回来的路上给楚天打了个电话,知道他人在总店,自己便直奔新开张的分店了。不过没忙多一会儿,就到关门的时间了。关门以后,赵元又急忙从分店赶回总店,去取今天的流水,第二天一大早就要给玲玲送钱去,医院又在催着交住院费了。

赵元进门以后看见楚天一个人正坐在吧台后面喝啤酒呢,于是赶紧凑了过去。

“哥,给我也来一瓶,累死我了。”赵元一边说一边在吧台外面的一张高脚椅上坐下来,一脸的疲惫。楚天从冷柜里拿了一瓶啤酒递给他,“看你这么累,喝完了就早点睡吧!”

“累是真他妈地累,可是现在还真是睡不着。不知道咋回事,这心里就是闷得慌,哥,要不咱们聊聊天得了。”

“行啊,反正我也睡不着,心里也闷得慌。”

整个店子里此刻就只有楚天和赵元两个人了,虽然都累了一天了,可是两个人却谁也不想睡觉,每个人拿了一瓶酒一个坐在吧台里一个坐在吧台外一边聊天一边喝酒。说起来楚天和赵元好像整天在一块儿,可是因为现在的生活越来越忙乱,两个人已经有很久没能像这样坐下来好好说说话儿了。

“玲玲爸爸怎么样了?”楚天一边喝酒一边问到

“每天靠输营养液活着,能好到哪儿去?”

“玲玲和她妈妈呢?”

“别提了,玲玲的眼泪都快流干了。这些年我也没见她这么伤心过,我这心里头也不是个滋味儿。别说这些事儿了,忒难受。你怎么样了,给闽乔打过电话了?”赵元问道。

“嗯,打过了。”

“她什么时候回来呀,玲玲可是天天都念叨她。”

“早呢,差不多还得一个星期呢。”

“哥,你到底怎么打算的呀。别怪我多嘴,就闽乔……就她,那模样儿那性格……那么好的一女孩儿,一朵花儿似的,就这么老在外面撒着,跑东跑西的你也放心?行,我算服了你了,可真沉得住气!”

“什么沉得住气呀,跟你说实话吧,这两天我都没心思做事儿。满脑子都是她。”

“那我就不明白了,你还等什么呢?哎,”赵元一边说一边把两只手举到楚天面前,用右手一根一根地掰着左手的手指头,“我数给你看,我-爱-你,一共三字儿,说出来一秒钟都用不上。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你说你怎么就说不出来呢,你也不是那种扭扭捏捏拖泥带水的人啊,干别的都能雷厉风行的,说开酒吧,五年的功夫都起了两家儿了,怎么一到这种事儿就犯晕呢!”

“你说前几年这些事儿,先是闽乔的爷爷去世了,然后又是她的亲生母亲要认她回去,你说她当时那个心情那个状态我怎么跟她提?而且咱们的酒吧起初的两三年又是几起几伏时好时坏的,好不容易稳定了,又为筹划新酒吧的开张忙活了差不多整整大半年。我不是不想说,以前我总是想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闽乔的心情彻底平复了,等酒吧的经营都稳定了,我再对她说也不晚。可是现在好不容易闵乔的心情渐渐恢复了平静,新酒吧也开张大吉了,玲玲的爸爸又得了这个病。我也想明白了,哪有什么恰当的时机,永远都不可能有。要是这样等下去,恐怕我要把她给弄丢了。”

“嗯,这还是句明白话!”

“其实一直没对她说也不只是因为这个,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闽乔会怎么说我心里真的没底。闽乔跟玲玲不一样,玲玲比较简单,喜怒哀乐都很明朗,如果她喜欢一个人,言语行动也就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了。可是闽乔不一样,她的心意很难捉摸。你想啊,她那么冰雪聪明的一个人,这么多年了,我对她的这点心思连你和玲玲早都看出来了,她会看不出来?可是她对我你也看见了,始终就是那个样子。换句话说她对我和对你甚至是对玲玲我没有看出有什么大的不同。如果她真是只把我当成那种和你们一样的朋友,我担心,一旦我说出来,她不愿意,到时候大家连普通朋友都做不成。要是换了别的一般的女孩子,我早就说了,不成就不成了,大不了以后大家不见面就是了。可是咱们这几个人这种关系你说怎么能做到不见面?”

“那倒也是!”

“闽乔她哪里都好,就是不太好懂。有时候她好像能把心掏出来给我,有什么心事也都会对我讲,好像可以对我无话不谈。可是有时候又似乎离我很远,远到让我怎么都无法再从任何其它的角度靠近她。”

“人家都把心掏出来给你了,对你都无话不谈了,你还想让人家怎么样啊?”

“你没懂我的意思。打个比方吧,每次当我想要亲近她的时候,”楚天说到这里,一抬眼看见赵元眯着小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看,连忙解释,“我说的是心里上的,不是那种意思,你别误解啊!”

“你这不是越描越黑嘛!得,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接着说!”

“我是说每次我要接近她的时候她都会主动热情地给我开门。”

“那多好啊,多善解人意啊!不像玲玲,每次我都得敲半天,那还未准儿给我开门那!”

“好什么呀?她给我开的那扇门只是那种最好的朋友才可以出入的门,却不是情人爱人才可以出入的门。她总是主动为我打开那扇门,而我却很想从另外一扇门进去,可她就是不给我开另一扇。每次面对她,我的心情都很矛盾,不知道是不是该进她为我开的那扇门,如果进去我就只是她的朋友,可如果不进去那就连朋友都不是了。”

“绕了这么大一圈儿,还是绕回来了不是?你不会去跟她说,就说我不想进这道门,我想走另一道,就是情人爱人才能走的那道门,让她给你开开不就完了嘛?”

“噢,我让她给我开哪道门她就能给我开哪道门?要是真那样的话我还费这么劲在这儿胡猜八猜的?”

“是,你让她开她确实也不一定就给你开。可问题是你不说她怎么知道?没准儿她还以为你就只想走朋友那道门那。你不表态,她怎么好意思给你开另外一道门。人家毕竟是女孩子家嘛!”

“元子,你觉得她是因为害羞,不是因为对我没感觉?”

“我觉得有什么用啊,得她觉得才好使。”

“我就是不知道她怎么觉得所以才问你的嘛!”

“得,哥,你也别在这儿跟我绕了,再绕我可真晕了。本来这些日子就睡不好觉,再给你这么来回来去的饶,我就更迷糊了。说来说去,你不就是担心她不喜欢你把你给拒了吗?”

“以前的确是这样的,不过现在我是无所谓了,因为我想明白了。你说像闽乔这么好的女孩儿,这么漂亮的导游,这样每天在外面走来走去,要是被什么人给盯上了那还不是要多正常有多正常?越是这么想我的心里就越不安,本来前几年,因为大家经常在一起,感觉还没有这么明显,可是最近一阵子她为了给玲玲爸爸凑住院费,拼命地加班,我都难得见她一面。我这心里就更不踏实了。我想过了,如果我不说,眼睁睁看着别人把她抢了去,我这后半辈子也活不成了,窝囊也得把我窝囊死。所以,我也豁出去了,是死是活,凭她给我一个痛快话。别说枪毙了,就算是她要把我活刮了我也随她的意,要是皱一下眉头我就不是楚天。”

“哎,这就对了,这才是我哥呢,英雄本色。宁可被打死,也不能被吓死,到了什么时候也不能当缩头乌龟,这不是你经常对我说的话吗,合着就只对我一个人儿适用啊?!”

“谁让你老当缩头乌龟来着。”

“我老当缩头乌龟?那玲玲是你帮我追到手的?那是我自己冲锋陷阵的结果!”

“你也别吹,什么时候玲玲真嫁给你了,那才算数。”

“还跑了她了还?”赵元说到这里有些激动,忍不住用手撸了撸袖子,抓起啤酒瓶子咕咚咚灌了半瓶儿啤酒,瞪圆了他的小眼睛接着说道,“反正你也不是外人,我也不瞒你。玲玲已经是我的人了,这是缩头乌龟能办到的嘛?你什么时候也能把闽乔变成你的人我就服了你,现如今当缩头乌龟的是你!”

听了赵元这话,楚天的脸腾的一下红了,火烧火燎的,他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按理说这些个浑话儿他听得多了,比这更浑的他也不是没听过,甚至自己也没少说过,可是这些话一旦和闽乔扯到了一起,他的心就狂跳不止,情不自禁地意乱神迷。幸亏酒吧里的灯光暗,两个人又正在喝酒,所以赵元也没注意到他的脸红成了那个样子。

“你别胡说八道了,小心我揍你!”楚天伸手用力拍了一下赵元的脑壳儿“快喝,喝完了好去睡觉,明天还得开工呢!”

“真得去睡了,困了。给你这么一折腾,一绕一拍的,挺不住了!”赵元说完起抓起酒瓶子把剩下的一点酒喝光了便转身走了,去后面睡觉去了。楚天呢听了赵元的这一番话却睡意全无,一个人坐在吧台的后面一边继续喝酒一边默默地想着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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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乔是为了玲玲爸爸去的云南,可是玲玲爸爸却没能等到她从云南回来就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本来以玲玲爸爸的病情加上玲玲母女俩精心的照顾和院方竭尽全力的治疗,怎么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命丧黄泉。说起来这还是玲玲奶奶的“功劳”,当然老三也有份。

玲玲的三叔如今是堕落得不可救药了,沾了一个赌字已经让他六亲不认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染上了毒瘾。本来他以前是不吸毒的,因为他的全部爱好和精神都被一个赌字给挤满了。可是后来因为赌得越来越大,也就输得越来越惨,经常是分文不剩想要当裤子的心都有了。原来没钱还能连哄带骗的从老太太那里搞到些,现在他也知道,老太太的棺材本儿都让他拧干了,再也炸不出什么油水来了。可是赌瘾发作的时候,又实在是手痒难耐,于是就只好到处借钱。结果钱没有借到却接到了倒卖毒品的活儿。开始他只是小打小闹的卖点儿毒品,赚了钱就去赌。有时候赢了,就出去胡吃海塞乱花一通。可是有时候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好不容易赚来的钱一转手就又输光了。输了钱难免心烦,有时就忍不住吸上两口那东西,后来就上了瘾。他怕老婆发现以后跟自己离婚,知道她喜欢抽烟,他就把毒品卷到香烟里骗着老婆也吸上了毒。夫妻俩个都染上了毒瘾以后,钱就更不够用了。老三并没有因为吸毒就戒了赌,所以经常是刚刚满足了赌瘾把钱输了个精光可是毒瘾又发了,这下子可就完全活不出个人样来儿了。

有一天一大早老太太才刚起床老三就像疯子一样冲进她的房间到处找钱,箱子柜子翻了个底儿朝天,一分钱也没翻出来。老太太昨儿刚领了退休金,他知道日子的,但是被老太太藏了个严实,无论老三说什么怎么求她就是不拿出来。老三因为毒瘾发了实在熬不住了就把老太太手上带了几十年的金镯子和金戒子给撸了去,老太太坐在炕上又哭又喊,老三就像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地跑了。老太太坐在炕上嚎了半日,也不见人理,只好下了地把被老三翻得一塌糊涂乱其八糟的房间收拾好,自己又梳洗了一番。然后出了房门,想去老三房里找老三媳妇说道说道这事儿去。老太太刚走到老三的房门口儿,发现老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就听见两口子在屋子里打架呢。一开始老太太只听见他们好像是在抢一样东西,房门被关得紧紧的,老太太就听见屋子里扑通扑通的,好像俩个人扭打在一块儿了,再后来才终于听明白了两个人是在抢毒品。就听见老三大叫,“你不是人,好不容易搞到这么点儿东西,现在外面正严打呢,我是拼着命才弄来的,凭什么要给你?”

“你这个王八蛋,要不是你,我能染上毒瘾?我不是人你他妈的就是人,是人你抢自己老妈的首饰去换毒品?”

“去你妈的,那些东西早晚还不都是我的,她还能带到棺材里去?你快给我滚开,你不滚开小心我揍你,滚开!”老太太正在发愣,就见老三跌跌撞撞地从房门里冲出来,一头扎进了旁边的一间房,从里面把房门拴死了,就再没了动静。老三媳妇就像疯了一样也冲了出来,鼻涕一把泪一把拼命地砸老三的房门,一边砸一边喊,“你这个没良心的死鬼,给我一口,求你了,给我一口,就一口。”

老太太见了这情形,没再说一个字,转身回房了。接下来的两天基本上不吃不喝,就那么在炕上呆坐着,跟傻了似的。到了第三天突然就像回光返照一样来了精神,跑到小吃摊儿上连吃了好几个油饼儿,喝了两碗豆浆,然后便一个人跑到肿瘤医院去了。玲玲和玲玲妈见她来了都不理她,她却直扑到二儿子的床前痛哭流涕,说是来见儿子最后一面的。接着便开始对自己一直以来做的那些个糊涂事儿一一的检讨忏悔,玲玲和玲玲妈拦都拦不住。玲玲爸爸听了她的话以后就只说了一句话:“我也是你亲生的儿子呀!”然后便脸色惨白,嘴唇颤抖,呼吸急促,额头上满都是汗珠子。玲玲哭着叫老太太别再说了,可是老太太的嘴还像是刹不住的车,没有办法,玲玲只好去找护士长叫了几个人来硬是把老太太给拉出了病房。老太太走的时候,又哭又喊的,说自己对不住玲玲爸,让他无论如何要原谅自己这个当妈的,不然的话到了地底下她没有办法对老头子交待,自己会死不瞑目的。

老太太被人拉出病房以后玲玲爸便突然像得了失心疯一样发起癫狂来。连输液的管子都给拔了,因为知道了老三把自己辛辛苦苦攒了多年的房子钱给输光了,他才明白了玲玲母女俩个为自己的病在承受着怎样的经济压力和精神折磨,而且经过这些日子的治疗,自己的病情不但没有任何好转,反而心力越来越不济。眼见着同病房比自己晚做了手术的病友一个个都到外面四处溜达了,脸色也一天比一天的丰满和红润,而自己却反而下不了床了。尽管没有人告诉他真实的情况,他自己也猜个八九不离十了,由于极度的伤心和极度的绝望,他便打定主意不想活了,这样连着折腾了两天之后就咽气了。

玲玲爸去世的第二天,玲玲的奶奶或者因为受到了良心的谴责或者是因为对三儿子的彻底绝望也一命归西了。临死的时候老太太一个劲儿地说自己糊涂,糊涂了一辈子,如今要死了不能再糊涂了。还把自己和老头子生前住了几十年的那间房都留给了玲玲和玲玲妈,没老大和老三的份儿。连房照上的名字都已经过户了,看来这主意也不是死的时候才有的。老大自不必说,因为自从搬出了这个院子那一家子就和老太太以及这边的兄弟二人不再有任何往来了。只是让老三和老三媳妇万万没想到的是老太太的房子竟然没有留给他们。于是一怒之下连老太太的丧事都不管了,愤然搬出了那个院子。玲玲妈没有办法,总不能让老太太的尸体烂在房子里吧,于是只好把老太太的丧事和玲玲爸的丧事合在一块儿办了。

闽乔从云南回来的那天正好是玲玲奶奶去世的那天,闽乔下了飞机把游客都送回了酒店后连公司都没来得及回去就直奔玲玲家了。这一天可真是乱那,所有的人都忙飞了,母子俩个同时办丧事,古往今来恐怕也是不多见的。楚天和赵元也都过来帮忙了,十多天不见,楚天真是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要对闽乔说,可是当时那个情境,乱得真是没法儿说话,两个人也只有碰个头打个招呼的时间,然后就不得不分头跑出去办事了。接下来的三天,也一直都是这个样儿的。

三天之后,总算是出了殡,母子俩个也都入土为安了。

玲玲的爸爸和奶奶出完殡那天晚上,酒吧打烊以后,连着忙碌了几天已经疲惫不堪的玲玲,赵元,楚天还有闽乔终于坐在了一起。

四个人坐在幽暗的灯光下,静静地喝酒,谁都不说话。短短五年的时间里,就有三个和他们有着密切联系的人永远地离开了他们,先是闽乔的爷爷,现在又是玲玲的爸爸和奶奶。几天来,大家都只顾着忙碌丧葬事宜,现在静下来,才有空想想世事的无常。今天还陪伴左右有说有笑的人,转眼之间就变成了灰化做了烟。不管心中有多少对他们的眷恋,都无法换回他们在人世的片刻时间。曾经一心一意盼望着长大的闽乔,总想着长大以后的自己就有能力为爷爷为爸爸妈妈做些什么,来报答他们的恩情,可是爷爷却没能等到她长大的一天就郁郁而终了。还有从小就盼着有一天能离开那个鸡犬不宁的院子的玲玲到现在也没能离开那个院子一步,而为了攒钱买房子辛辛苦苦开出租车的爸爸却那样悲愤地走了,想离开的地方没能离开,想要留住人偏偏走了。如果这就是成长的结果,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她们宁愿自己永远都不长大。

闽乔和玲玲的手里,每人握着一杯红粉佳人,是楚天为她们特别调的,配方中的蛋清换成了鲜奶油,所以喝起来一点儿腥味都没有,闽乔特别喜欢喝楚天调的红粉佳人,粉红的色泽,在酸,甜,苦味的调和中有一种十分特别的甜蜜诱惑。她也曾经试着在别的地方点过这种酒,可是就是喝不出楚天的味道来,所以她都不喜欢。知道她爱喝,每次她来店里,楚天都会给她调这种酒。

几个人就那么默默地坐着,不知道坐了多久,玲玲喝干了杯子里的最后一滴酒,然后便站了起来,黯然地说道,“我得回家了,我想早点回去陪陪我妈。她这几天心情很不好,整晚整晚睡不着觉。我想她是想我爸了!”玲玲说着眼泪又在眼圈儿里打转了。

“是啊,我也该回去了,玲玲咱们一起走吧!”闽乔说着把杯子里剩的一点酒一口喝完了,也站了起来。楚天一听闽乔要走,有些急了,连忙也站起身来说道,“闽乔,别走吧,再陪我喝一杯。我有话要对你说。”

“对对对,闽乔,你就陪我哥聊聊吧,我去送玲玲,我正好也想单独跟她呆一会儿呢!”赵元说着转身从椅子背上抓起外套离开座位拉起玲玲的手走了。

“闽乔,我再给你调一杯吧?”看见闽乔的杯子也空了,楚天指了指空杯子说道。

“别麻烦了,这么晚了,你也累了。听完你说话,我就该走了!”

“怎么总是急着要走呢?想躲着我吗?我是狼吗?”听见闽乔一个劲儿地说要走,楚天忍不住有些灰心,语气也有些沮丧。

“你告诉我哪儿有这么好的狼,如果真有,我就搬到狼窝里去住!”闽乔见楚天误解了自己,想和他开了个玩笑缓解一下气氛。可是话一出口,才发现这话说得有点那个,容易让人想歪了,于是突然就红了脸,连忙又解释道,“我是说搬到狼窝的旁边去住,做邻居。”楚天听了她这话忍不住笑了,想了想说道,“还是喝点什么吧,别这么干坐着。”

“那,那就给我来杯啤酒吧。”

“好,你等着,我这就来。”楚天话音还没落,人就已经离开了座位,跑进吧台,给闽乔倒了杯啤酒回来。闽乔一看,用的是酒吧里最大的装扎啤的杯子,吓了一跳。

“你怎么给我倒了这么大一杯,我哪儿喝得完呀。”

“你先喝吧,喝不完剩下的我喝!不是怕用小杯子,你一会儿就喝完了,又会闹着走。”楚天一边把啤酒放到闽乔的面前一边说道。

听了楚天这话,闽乔的心跳得很厉害,忍不住轻声地说道,“我不是故意要闹着走,就是怕你太累了,我……”

“看见你我就不觉得累了。”已经准备发动总攻的楚天每一句话都带着鲜明的进攻性,让一向都很镇定从容的闽乔都觉得有点难以抵挡和招架。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楚天的这句话,闽乔只好抓起那一大杯啤酒喝了一口。

“你还记得你18岁的那年,你的手受伤的时候,我在KTV包房里对你说过,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希望将来有一天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把它说完吗?你记得吗?”

“记得,你那天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记得就好,那么我现在就问你要这个机会,你给不给?”楚天看着闽乔。尽管灯光幽暗,可是因为离他很近,闽乔还是能很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神,那眼神中有渴望,有激动,有不安,有担忧,有执著,有似水柔情,更透着钢铁意志。

“我给,当然给,楚天哥,你说吧!”不知道为什么,闽乔突然之间有点想哭,以她的细致和敏感,已然感觉到楚天想要说什么了。

“闽乔,我不知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怎么样才算是好,怎么样才算是爱。对于你,这些年我一直在用我的心去体会去感知。我知道我不够优秀,连大学都没有读完。我也知道,我不够纯洁,在认识你之前曾经有过一段混沌不堪的日子。可是尽管不够优秀不够纯洁,我还是斗胆开始了。这是一场追逐,是从去香山的那个早晨当我第一眼看到晨光中的你,便情不自禁开始了的追逐。我无法停止我的脚步,总是不自觉地想要保护你,我怕,怕你跌倒,怕你受伤,怕你被人欺负,怕已经受尽苦难的你再遭受任何的不幸。这些年来我就在这样的心情里跟随你,跟随你的喜怒哀乐,跟随你的影子,你的心,跟随你的一切。开始的时候我就只是那样跟着,可是跟着跟着我就越来越贪心,开始盼望这不是一场一厢情愿的没有尽头的追逐,盼望着我一直苦苦追逐的人有一天会停下她的脚步,回过头来看看她身后的人,他虽然不够优秀,却披着这一路的星月风尘,诚心可鉴。虽然不够纯洁,却期待着被纯洁的感情洗涤,渴望着爱情的救赎。我知道我很贪心,但是闽乔,我还是忍不住要求你,求你别再让我追下去了好不好,这一次你主动走过来,然后让我和你肩并肩的往前走,行吗?”

“楚天哥!”闽乔的眼泪刷的一下流了出来,自己不是没有想象过这样的时候会怎么样,可是真到了这个时候,她才知道相对现实而言,人的想象力实在是贫乏和有限。因为这样的感觉是根本想象不出来的,只有亲身体验和经历的时候,才会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是怎么回事。先前的种种想象顷刻之间都变得好简单好滑稽。一直不是很清晰很明白自己对楚天哥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情,现在突然之间就清晰了明朗了。那潮水亦随之泛滥了。

“闽乔,为什么不说话?怎么想就怎么说好了,不用顾忌我怎么想。如果你不愿意,也不用勉强你自己,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过,就让一切还保持原来的样子,就让我继续追逐下去好了。你从来没有逼迫我,引导我,是我心甘情愿去追逐的,得不到,我也不怨!”

“楚天哥,你不用再追了,真的不用了。”闽乔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喃喃地说道,“我过去,我主动走过去。”

听了闽乔的这话,楚天感觉幸福像炸弹一样顷刻之间在身体里遍地开花。他再也抑制不住这么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狂潮,绕过桌子,一把把闽乔扯进了怀里。她柔软的身体带着淡淡的清香,漫过寂静的夜,漫过幽暗的灯光,渗透到他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里,他感到一阵阵如电击般的战栗。他用力抱紧她,她的眸子闪着莹莹的泪光,她在颤抖,他用嘴唇去寻找她的嘴唇,那唇上还带着淡淡的酒香,他用力的吻她。

她在他的怀里晕眩着,他如滚滚热浪般的男子汉的气息透过他的唇他的舌尖直击她的心底,让她感觉好像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她从来不知道,这种感觉是这么好这么让人着迷,她在他的吻中甜蜜得仿佛就要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