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篇】
21. 驻留
“二哥可诊出是何原因。”谢云书担心是她旧伤又犯。
谢景泽微一踌躇,不知从何而说。
谢夫人出言催促,“景泽还不快说,我看叶姑娘疼得紧,别是什么要紧的病。”
谢景泽咳了咳略为尴尬,把一旁拉长耳朵的小弟驱出了门外,才转头面对母亲和三弟。
“叶姑娘腹痛倒不是什么大碍,她是……”吞吐了半天,声音压得很低,“天癸将至。”
愣了半天,谢云书不自觉的红了脸。
“会不会弄错了,就算癸水初来也不至疼成那般才是。”谢夫人疑惑不解。
“这与她练的功夫有关。”谢景泽窘得咳了又咳。“不知她练的哪一路,但确是极阴寒的一种。她双十之龄才癸水初至,必定是由此所致,发作起来也比寻常女子更重。再加上真气冰寒,越是运功痛得越厉害。”说着说着突然想起。“青岚说爹和四叔在竹苑遇到过她,还动上了手,约摸错不了……”
“可有办法让她痛苦轻些。”约略明白了大致,谢夫人问道。
谢景泽点点头。“我这就写张活血止痛的药方,另外得小心别让她受寒,她身子太虚要多留意,不然极易落下毛病。”
“这还用你说,我一会就去叮嘱她,这孩子的娘亲不在身边,我自会代为关照。”谢夫人嗔怨的转向谢云书。“说来也得怪她的父母,怎么忍心让这般可人的女孩练劳什子邪门武功,他们是哪里的人。”
母亲的问话让他愣了一下。“她的双亲早过世了,大约五岁的时候。”
谢夫人怔了怔,心疼的叹了一口气。“真是可怜的孩子。”说着说着红了眼圈。“我去和她说说话。景泽写完药方叮嘱下人赶快煎了送进来,书儿吩咐厨房做碗姜片红糖汤。”
见母亲去了邻室,谢景泽摊开笔墨龙飞凤舞的写药方,一边和弟弟交待。
“适才探脉发现她确实中了毒,时日甚久,大概就是提过的玉鸢萝花,此花过于罕见,具体的拔毒方法我得再细诊,不然没有把握。”
“有劳二哥。”谢云书微微松了口气。
“不过……”谢景泽皱了皱眉,惑而不解。“她的经脉有些问题。”
“二哥是指什么?”一颗心又提起来,他盯着苦思的人。
“还是与她练的功夫有关,她全身经脉相当脆弱,与常人……大不相同,似乎全凭真气撑着。”
他心里一寒,把迦夜的旧伤定期发作,所知有关功法的一切悉数道了出来。
谢景泽默然良久,神色也凝了起来。
“照你的说法这种功夫很危险,短期耗损经脉以求速成,长远必酿祸患,一个不好后果不堪设想,明知下场难测,她怎会鲁莽至此。不说旁的,单只定期反噬已非一般人能消受,持续发作必然日趋厉害。”
他半晌说不出话,只能问最关键的。
“有没有调治的方法?”
“方才我诊到一半被她震开了,必须察看受损到何种程度才能把握。”谢景泽顿了顿不无犹豫。“目前来看……真要补救,至少得先废了这门武功。”
废掉辛苦多年修成的武功……对她而言只怕比死还要可怕。
迦夜的性情那般骄傲,断不会容许自己失去自保之力,若是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他倚在门边心事重重。
谢夫人正在轻言细语的叮嘱女儿家该注意的点点滴滴,迦夜难得温驯的静听,不知是痛是羞,黑眸雾洇柔软,看上去如一个乖顺听话的小女孩,又苍白得惹人怜爱。
这样年幼的外貌,身体却是千疮百孔,全倚仗饮鸠止渴般的苦撑。他没资格苛责她的轻率自伤,也不敢去想争得如今的自由她付出了多少代价,远比他的七年更长,更多,更沉重。
丫环送来一个温好的手炉,谢夫人亲自替她放入怀中,将丝被掖好。见他在门边痴望,了然一笑,领着丫环出去了,还顺手揪走了窗边探头探脑的青岚。
看着他走近,迦夜的脸一点点红起来,竟不敢对视。更可怕的是知道自己红了脸,越发羞得无地自容。
本以为是练功造成的内腑受创,却未想到是这个缘故,得知的那一刻窘得要命,早知如此,宁可忍着也好过在人前出丑。
“可还疼得厉害?”清朗的男声很轻很柔,温热的手探过雪额,服过汤药又拥着暖炉,温度趋近正常,不再冰得吓人。
迦夜的体质总是偏冷,他这时才明白是气血极虚,阴寒入骨的后果,原因当然还是所练的独特武功。
“你的身子很弱,务必得多方留意。”他压下心绪劝说。“以前又受了那么多伤,我让二哥给你开些方子好好调养。”
黑亮的眼睛终于瞄过来,羞红渐渐淡去。“已经好多了,明日我回客栈。”
“别说傻话,还得喝好几天的药。”
“本想现在就让你送我回去,猜你一定不肯。”她不无自嘲的扯了扯唇角。“动不了,没人带又很难走出谢家的迷阵,只有等明天。”
“和谢家牵扯让你那么难受?”险些忘了她是多么容易激起他的怒气。
长睫闪了闪,她又蜷得紧了些。“我不喜欢在别人的地方久留。”
“你有属于自己的地方?”话一出口他就知道犯了错。
“多谢提醒,这一点不劳你费心。” 迦夜的脸忽然湮去了感情,只剩下一片漠然,瞬间变回遥远的疏离。
后悔已来不及了,室内一片僵滞。
“……你一定要这么倔强,让自己这般辛苦?”
“我一直如此,没什么不好。”她丢开暖炉,坐起身随手挽了发,冷得让人无法靠近。“多承相助,代我向府中各位致歉,恕不再另行登门道谢了。”
“你现在要走,忘了还在病中?”他一时气结探臂要拉住,她右手微动,指尖拂过,逼得他不得不缩手。
“别再逞强,一会你会痛得更厉害。”他尽力忍住低吼,不敢再上前。“你明知道这时根本不能再动真气。”
“那又怎样,忍了就是了。”黑眸全然无波。“你肯带我出去自然好,不肯我最终也能寻到路径。”
他气极而无法可想的看着她离开,心疼又无计可施。
她什么都能忍,怎样的痛都熬得住,才把自己弄成了今天这副模样,完全不在乎伤人伤已,却教旁观的人痛彻心肺。
踏出房门辨了下方向,她径直往右边的月门行去,没几步就被人堵住了。
谢夫人带着两个贴身丫环行过来,惊讶得看着本该卧床静养的人在面前微窘的驻足,爱子又气又怒的跟在后头不知如何是好。
空气静止了片刻。
柔弱的妇人霭然一笑,上前拉住迦夜的手。“你这孩子起来作什么,缺啥叫书儿帮你吩咐就是了。身子还虚着呢,瞧你这手又冰了不是,厨房给你炖了温补的鸡汤,快回去躺着喝了,别让我放心不下。”
“谢谢夫人好意,眼下好了许多,实在不敢叨扰……”温热柔软的手紧握着,她不便挣开,磕磕巴巴的拒绝轻易被打断,谢夫人关切又嗔怪的埋怨。
“你年纪太小不懂,这女儿家的病说起来可不是小事,等你到我这个岁数就明白了。别嫌我唠叨,起码得歇上好几日,谢家的床又没长钉子,怎么就硬是要走呢?再这样我可要替令堂骂你了。”妇人一边轻柔的紊叨,一边拉着她回房间,迦夜不好运功相抗,被硬拖了回去。不容分说的按在床上盖好了被子,从头到尾没半分插嘴的余地。
“你们这些孩子就是仗着自己练了些功夫打熬得住,犟着不肯好生休养,让长辈看了就心疼。汤是厨房照我惯用的方法炖的,加了些药材,比寻常的更要滋补,可得多喝点。”
谢夫人自不待说,两个伶俐的小丫环也在一旁帮腔,三个女人围成一团,将她的冷定数落得点滴不剩,好容易得了个话缝,没出声就被喂了满口鸡汤,前所未有的狼狈。
谢云书在一旁看得两眼发直,先前的怒气去了九霄云外,若不是怕迦夜恼羞成怒,几乎要大笑出来。怎么没早发现迦夜也是有克星的,慈爱善良母亲正是克制她的绝佳人选。鸡汤他也被母亲强着喝过,虽然营养,味道着实不佳,向来不喜荤的迦夜要喝下那么大一碗……
果然,没过多久迦夜已招架不住,投来尴尬求援的目光,他还以同情而无能为力的眼神,忍笑忍得……相当辛苦。
22. 回绝
被一群女人包围得动弹不得是什么滋味?
她原先不知。
直到谢夫人善意体贴的亲问起居。
白日时常在她身边闲谈做针指,夜里谴贴身丫环来照料起居,连带着她休息的房间成了谢家女眷的八卦娱乐室。
谢夫人的重视徒然显出了她的特殊,好奇猜度的眼光往来不绝,每日唯一的事情即是看谢家众多的姑嫂姨婆来来去去,用无止境的耐心回来各类重复了又重复的问题,从没觉得这么累人。
出身来历、学艺经过、相遇缘由、个人感情、怎样入府、何种病情、交游喜好……当然,最感兴趣的是因着腰上垂的一方小小玉佩。
唯属谢家男子所有,连妻子都不给的身份信物。拜此物所赐,她没被视为奸细丢进谢家刑堂。一直当他是暂时寄放,未在意这东西的重要,难怪白凤歌看她的眼睛幽怨至斯。
“你在听什么。”谢云书在弟弟身后问。青岚回头讪讪的笑了。
“二哥三哥。”他低叫,做了个鬼脸。“我在听她们说话,叶姑娘好惨,天天被一群女人七嘴八舌的问。”
“今天是谁?娘也在?”谢景泽偷觑了一眼,忽然有点尴尬。
“是大嫂二嫂,还有白姑娘。”谢青岚如实报告。
“好像气色不错。”谢景泽不自在的岔开。
“有吗?我倒觉得她表情有点怪。”谢青岚又回头看了看,“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娘方才让她喝了一大碗汤。”
“又是鸡汤?”
“嗯。”谢青岚比了比手指,“每天两次,我看她喝得快吐了。”
三人的脸上皆有同情之色。
“前一阵你不也被娘灌过。”还记得小弟被二十杖打得很惨,那时同样是母亲亲自照料。
“那时我撑死了不喝,私下贿赂了侍儿帮我倒了。”青岚洋洋得意。“可惜这招叶姑娘用不了,娘要亲眼看着她喝下去才走。”
“要不跟娘提一下,就说她的病不宜多喝鸡汤。”再灌下去后果堪虞,谢云书把目光转向二哥。
谢景泽较为实际。“娘会换成排骨汤。”
三人同时默然。
谢曲衡的妻子是江南名门闺秀,不谙武功,谦柔解意,与妯娌亲眷相处融洽。谢景泽的妻子却是武林世家出身,性情爽落,与白家两位小姐都是手帕交,素来亲厚有加,这次白凤歌至扬州,多由她们陪着四处游玩。今日过来闲谈既是好奇,也有替白凤歌一探虚实抱不平的意味。
眼瞅室中并无旁人,大嫂还好,二嫂的问话渐渐藏不住刺诘。
“听说叶姑娘中了毒,终身都是这般年纪相貌?”尽管夫婿叮嘱过不得多言,她仍直直的道了出来。
“确实如此。”迦夜随口对答。扯出一抹淡笑,数日间已养成了习惯。
“那也不错,将来不必担心容颜老去了。”二嫂轻笑调侃。“总像个孩子可是招人疼得紧。”
“那是谢夫人仁厚。”迦夜像没听出讥讽。
“娘就是心肠软见不得人落难,也不管是真是假。昨日还为这跟爹吵了几句。”不顾嫂子在一旁轻扯,她又加了一句。“娘和爹多年没红过脸,我们这些小辈都有些不安呢。”
纵然迦夜不快,脸上也看不出端倪。“是我给谢家添麻烦了。”
“哪敢这么说,该是我们致谢,多亏叶姑娘救了白家上下和五弟。”大嫂不无歉意,温婉的转过话头。
“叶姑娘在魔教身居何职?必定不低吧。”二嫂不依不饶。
“不值一提的虚衔。”她单手支颐,黑眸清冷似水。被她看着的人心里一虚,想起身处何处又气盛起来。
“一介女子要居于人上,想必代价不小。”二嫂目光闪烁。“尤其叶姑娘这般形貌。”
“那是自然,以二少夫人之明,当知魔教并非善男信女的所在。”迦夜落落大方的承认,倒教对方一时无词。
“怎的想到与云书一起至江南?”
“偶然同行。”
“既是偶然,叶姑娘接下来打算往哪里去?”只差没脱口问出何时离开,谢景泽在外边听得直皱眉,歉意的看着三弟。
青岚暗里摇头,听着二嫂步步紧逼多少有些不平。
“很快,二少夫人不必担心。”早知对方的潜意,迦夜似笑非笑。
“叶姑娘别急,还是歇养好了再言其他。”大嫂嗔了弟妹一眼,不无窘意。
“少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明天即是南郡王世子设宴的时日,我在此叨扰得够久,也该辞谢了。”
“都说萧世成心狠手辣,倒像对叶姑娘甚有好感,那枝千年雪参可不是常人能得见的玩艺,当日真个是生死相搏?”
这话说得过份了,青岚忍不住要冲口而出,被谢云书一掌捂住,眼色沉沉的摇了摇头。谢景泽在一旁极是尴尬,又不好说什么。
迦夜没事人一般的拂了拂衣襟,“江湖中哪分得了那么清,化敌为友也属寻常,二少夫人想多了。”
“却是由不得人不多想,琼花宴不是请动了姑娘去么,换了凤歌是绝不会给他这份脸的。”被提到了名字,白凤歌抬了一眼又迅速垂下,从头至尾不发一言,像是被拖来做了摆设。
“白小姐是白道名门侠女,与我自然不同。”眼见着谢夫人的随身丫环又端来了参汤,她嘴开始发苦。
“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听得弟妹咄咄逼人的言词,大嫂过意不去,亲手从盘里接了汤递过来。
迦夜端在手中顿了片刻,硬着头皮喝了下去。
虽然口味不佳,连日进补的效用却是勿庸置疑,素白的脸透出了粉色,吹弹可破嫩若婴儿,引出由衷的感叹。
“叶姑娘生得真美,再长上几岁必定是倾国倾城,真是……”大嫂叹了一声未再说下去,颇有惋惜之意。
迦夜倒没什么憾色,一旁的二嫂闻言接口。
“大嫂说的不错,将来婚嫁倒是个难题,不说站在夫婿身边,生子怕也多有困难,这……”
“多承二少夫人垂目,我今生未作婚嫁之想。”她截口淡笑,眼神已冷了下来。“风霜多年仇怨无数,隔日殒命也属寻常,从未臆想过有此福份。二少夫人的好意用在我身上委实浪费,还是多多关心白小姐为上,若能成妯娌之亲必定是合府皆大欢喜。”
座中人岂会听不出讽刺,口快多言的女人被噎了个结结实实,顿时僵住了。
谢景泽趁机命路过的丫环唤妻子出来。
谢云书忽然放开弟弟快步走出了花苑,远远至偏院的碧池旁才停下,脸色极是难看,青岚追了上来小心瞥了瞥,嗫嚅着劝解。
“三哥不要见怪,二嫂她……她……不是……”不是有意挖苦?不是刻意给人难堪?少年想了半天还是语塞,唯有陪着默默站着。
虽然他一度不喜欢那个会拖累三哥的女人,但也看不过二嫂的含讽带讥,更对白家小姐隐然失望。不提其他,怎么说白家也是她一力救下来的,可休言感激,连句帮着分辩的话也没有,一味沉默,未免令人齿冷。第一次觉得正派世家的作为不过如此,尚不及魔教中人的豁达坦白。
那女人冷归冷,却有一番旁人难及的气度……难怪三哥……
许久,俊颜回复了常态,拍了拍弟弟的肩。
“我没事,回去吧。”
“三哥还生二嫂的气?”
“我没生气。”
“那你……”青岚仍是担忧。
“你不懂。”谢云书勉强笑了一下,眉间满是涩意。“那是她说给我听的,她知道我在。”
她?是指二嫂?还是……青岚回忆着刚才的对话,渐渐不敢置信。
“叶姑娘?她对三哥……”
那些话是……拒绝?
有人能拒绝这般优秀的三哥?甚至还暗示他去娶白凤歌……
谢云书没有再说一个字,紧紧抿着唇,掩住刺痛的心。
是的,她不要他。
从头到尾她就不曾想过和他在一起。
固执不肯放手的人,只有他。
夜深人静。
门无声的动了动,迦夜已睁开了眼。
确定了来者,纤白的手从剑柄上松开,放下了戒备。
修长的人不发一语的走近,路过守夜的丫环之际拂了一指,半睡半醒立时成了酣眠。
“有事?”她半撑起来压低了声音。
他没有回答。趋近深深吻住粉唇,双臂将她箍入怀中,紧得令人透不过气。迦夜想推开,被他勒得死紧。重重的一拐落在腰际,他哼也没哼一声。纤手并掌如刀,不知该不该击下去,迟疑之间,头脑渐渐昏然。
执著的眼睛在暗夜里亮如寒星,一分一分的索要。炙热的气息火烫,烫得僵硬的身子一点点软下来,手慢慢搂住了他的颈。
他的唇逐步下移,扯开单薄的亵衣吻上了白皙瘦弱的肩。指尖轻挑,极细的带子无声而断,最后一丝遮蔽滑落,露出了幼蕾般贲起的胸。掌心触上去的一刻,男子的喉间响起了呻吟般的低叹。
她蓦然恢复了神智,却没有力量阻止,身体似乎已全然背叛。他拾起搭在他掌上的小手,一根根吻过玉葱般的指,舌尖轻舔手心,她无法抑制的轻颤,陌生的悸动迷乱而无措。
他却没有更进一步的侵袭,清朗的眸子幽深而沉静,隐隐有危险的火焰。细看她的脸,像要从中找出隐藏的一切,或许发现了什么答案,神色逐渐柔和下来,不复刚才的狂烈。
忽而轻如蝴蝶般吻了吻颊,替她拉上了衣襟,温柔的把娇躯放回床上。
“你……”她的头脑一片茫然。
“晚安。”指尖在唇上轻点了点,他灿然一笑,俊美得让人停住了呼吸。等回过神,人已从室内消失。她扶着头坐起来,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未束好的衣襟再次滑落,雪白的肌肤上密布着点点红痕,真切的提醒她所经历的荒唐。她怔怔的呆了半天,脸颊激烫的烧红。
23. 故旧
借着赴宴,她得以从困了近十日的谢家脱身。
谢夫人殷殷叮咛了好一阵才放手,关怀之情溢于言表,她只能回以微笑。谢云书扶着她上了马车,随之而行的还有一堆谢夫人硬塞过来的滋补调养的药品,她随手拨了下,表情有点复杂。
“回头我让李叔派人熬给你喝。”俊颜噙着笑意,不出意外的立时见她摇头。
“不必,这些天我已喝得够多。”想起来犹有余悸。
修长的手指摸了摸粉脸,滑嫩的触感令人恋眷。“效果不错,你现在气色好多了。”
迦夜史无前例的翻了个白眼,“你弟弟都不肯喝。”
他闷笑出声,自然而然的揽住了纤腰。“娘确实太热情了。”马车随着石板路面驶过,车厢震动频频。
她略微放松了一些,头依在他怀里。“你有一个很好的母亲。”
清丽的面容有些伤感,他温柔的看着她。“嗯。”
“我娘也很好……”她轻轻低喃,恍惚的回忆。“只是死得太早了一点,假如当年一切都没有发生……”
“……你四岁以前是什么样。”
迦夜微瞌上眼,绽出几许稚气的笑。
“很调皮,爱玩,每次都缠着人不放。又任性胡闹,那些叔叔姐姐拿我没办法,我一笑他们就不忍心说我了,再不行就哭,娘说我最会骗人,眼泪像水似的……”
“你爱哭?”完全难以想像的描述,他深觉不可思议。
“曾经是……因为哭很有效。”她的声音低下去,无意识的拨弄他的手指。
“我从没见过你哭。”
“……我忘了。”做梦般迷离的眼神淡去了,他不想这样,俯身吻了吻长睫。
“你以前最喜欢什么?”
她想了半天,黑眸像汪着水,格外诱人怜爱。
“我常赖在娘怀里躲懒,不肯学东西。好多师父对着我叹气,看他们摇头晃脑就觉得有趣。”
几乎可以想见童稚的无赖,他不禁失笑。“想不到你比青岚还皮。”
“反正爹也不会打我。”她笑的微微得意。“他比娘还心软。”
“很宠你?”
“我要什么他都会给,有一次我把他最心爱的和阗汉玉耳杯打碎了,爹一点也不生气,只担心我是不是划伤了。”
和阗汉玉耳杯……?
“或许是东西太多,一个耳杯算不了什么。”他不着痕迹的应。
“才不是,虽然家里的东西都是珍品,可那个耳杯是我见过玉色最好的,连天山上也未必……”突然发现自己说得太多,迦夜收住了口。
马车正好停了下来,静了片刻,她推开他跳下车,隐约懊恼失言。
尽管话未说完,谢云书已猜出了未尽之意。
天山上都无出其左右的汉玉名器……
这样的家……怎会让母女二人流落西域?
童年受尽宠爱,迦夜为什么从来没想过重寻旧宅……
东方万木竞纷华,天下无双独此花。
琼花之美,举世皆知。隋帝三下江南,敕开运河,尽为看花来。
扬州独一无二的名花,数百年声名远扬。
花期常在四、五月间,南郡王行宫建于山中,借了清寒幽冷的山气,开得比别处要迟,才有了夏日赏琼花的机会。
树高数丈,如雪般的玉花缀满枝丫,璀灿而晶莹。香气清馨,望之如雪衣仙子临凡。花大若玉盆,八朵五瓣大花围成一环,簇拥着一团蝴蝶似的花蕊,轻风过处花枝摇曳,翩然有冰雪之姿。
萧世成身着华服,一身富贵气。谈笑生风,举止得体,全无在白家时的威煞,恰如一个风流自赏的贵介公子。
南郡王长期沉眠于酒色,身材肥胖面容松弛。初时露面即回了寝殿,对宾客的一应招呼全交给了这个精明强干的儿子。来客多是官场中人,时时可闻官场上的套话虚礼,萧世成游刃有余的应对,若有机会世袭勋爵,必定比其父手段更为高明。
没有去赏花最佳的无双亭,迦夜挑了一处人稍少的地方坐下,默默的望着灯火极盛下的玉树琼花,谢云书则静静的看着她。
一袭淡色轻罗,乌发素颜,幽丽而清婉,随着夏日的凉风衣袂轻扬,极似琼花幻成的玉人儿,美得极不真切。
行过来的萧世成也呆了呆,随即洒然一笑,从身后侍从的盘中拈起一朵琼花送至面前。“如此歌宴,姑娘偏偏落于灯火阑珊处,必定是我招待不周了。”
迦夜伸手接过,纤指莹白如玉,竟似与花同色。
琼花在掌上洁白馨香,比脸犹要大上许多,她不出声的笑了笑。
“好花。”
“比不上姑娘的容色。”恭维的话虽轻佻却也出自本心,萧世成赞了一句。“难怪谢三公子片刻不离。”
话里透着讽刺,不过对二人全无作用,只当没听见。
“多谢世子盛情,花已看过,若无他事请容我们先行告退。”谢云书礼貌的问了一声,提醒对方重点。
“倒是我疏忽了,竟忘了赏花之外另有故人想见姑娘一面。”萧世成故作顿悟,扬眉示意身后的随从。没多久,一个人从玲珑错落的宫苑山道行来。看身法并无多高的武功,仔细打量对方的眉目,仅是普通的西域少年,并无丝毫印象,两人交换了眼色,俱是茫然。
少年并未留意,对萧世成恭敬的行礼,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
“索普,你可认得那位姑娘。”
少年这才抬头看过来,明亮的眼睛愣了半晌,猝然激动起来。
不管迦夜想过什么样的场景,都不曾料到这般情形。少年忽然双膝落地,眼里涌出大滴的泪,满怀真诚的感激,毫不掩饰倾慕之色。
“我以为今生再见不着仙女姑娘,请容索普致谢。”少年嘴里的龟兹语提醒了某个被遗忘的记忆,谢云书迅速想起了一张血泪狼籍的孩子面孔。
迦夜退了一步,怔怔的僵了一瞬。
“我不记得……”
少年绽出带泪的笑。“龟兹边境的村子,多亏了仙女姑娘迦陵鸟一般的歌声才救了我,我一直记得姑娘的脸,美得像天山的雪莲花。”
少年的眼诚实而真挚,盈满了谢意。谢云书却开始头疼。
萧世成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幕,显是相当满意。
迦夜深吸一口气,垂下长睫细细的看自己的掌心。
“果然是一场惊喜,除了他应该还有一位故人吧,何不一起请出来?”
静了片刻,萧世成朗笑扬声。
“姑娘真是冰雪聪明,请赤术王子。”
随着话声踏出来的人高大而英挺,换了汉地衣着仍有种藏不住的英悍之气,正是当年结怨颇深的龟兹大王子。
细致匀美的颈项皓白如苇,迦夜微微抬起了头,一想到身畔的人就更添了一层烦忧。
赤术先开口了,深目闪亮。
“想不到能和天山上的雪使在江南相见,实在是有缘。”
“殿下何时来了中原?”她实在懒得扯出笑容。
“还是拜雪使所赐。”赤术一笑,雪白的牙齿如狼。“当日雪使的妙计令父王震愤,一怒之下将我送入中原作了质子,才有今日之会。”
从一国储君转为质子,心气高傲的赤术之恨可想而知。她双手笼在袖中,嘴上仍是淡淡。
“你何时见到我?”
“世子来扬州的楼船上,我恰巧也在。”赤术配合的回答,仿佛甚是愉快。“雪使容颜数年未改,莫非真是索普所言的仙女?”
少年已经在赤术的命令下退至远处,迦夜瞥了一眼。
“没想到你真收养了他。”
“毕竟是我的同族。”
“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她厌恶这种感激,宁愿面对仇恨。
“何必打破他的美梦。”赤术意味深长的笑笑,眼神微妙。“再说……那时候的你,看来确实如天女一般。”
清扬婉转的歌,如梦似幻的人,错认的何止是索普,一度他也把魔女误作了仙子。
迦夜叹了口气,转向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萧世成。
“人我都见过了,世子意欲何为。”
“萧某并无恶意,只是想请雪使留在南郡王府作客,必定以上宾之礼厚待。”
“这是要挟?”
“是邀请。”萧世成含笑以对,有一抹志在必得。
“若我拒绝?”
“魔教在中原的名声雪使不会不知,届时中原武林道上的同源或许败了雪使的游兴,岂不大煞风景。”
“你以为这能奈何我?”黑眸静若幽潭。
“纵然雪使身手超凡无惧风浪,谢三公子却大不相同。”萧世成背负双手相当自信,抛出了另一张牌。“谢家公子曾沦为天山四使之影卫,此事非同小可,足以轰动武林。尤其是……”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暧昧一笑。“离了西域仍与魔教牵扯不清,甚至将雪使请到了家里,一旦传扬出去,执白道牛耳的谢家必将声名扫地。雪使为救谢青岚不惜舍身相护,又怎忍心坐视事情嬗变至此。”
谢云书没表情,迦夜却笑了。
“世子既知我的来历还这般苦心延揽,实在让迦夜愧煞。”她一根根瞧过手指,仿佛在研究隐藏的脉络。“想驭使我,知道会有怎样的代价?”
“自然不是容易的事。”萧世成的笑容收了收,身边的侍卫警惕起来。
“放心,我不会对你动手。”迦夜的笑冷若玄冰,带着三分煞气。“杀南郡王会更有用,他一死,你的权势还剩下几成?”
“你不敢这么做。”萧世成脸一青,也透出狠意。“刺杀一方王候,即使是你也休想善了,必成公敌。”
迦夜唇角一弯,透出睥睨天下的倨傲。“世子大概不知,在西域能让我亲自出手的必是一国至尊权臣。我舍了半边肩臂即可杀你,取南郡王的性命又有何难。”
“你以为我在乎中原人的围攻?还记得我对玄智说过的话?我本无心江湖事,但若有人执意不肯放,就别怪我辣手无情。”桀骜凌厉气势逼人而来,一时无不色变。
“你所仗的权势熏天,我所恃的性命一条,不妨试试谁输不起。”
说的是极狠的话,语音却平静逾恒。
萧世成的目光闪烁不定,静寂的一角与宫苑的热闹成了鲜明的对比。
风,送来了琼花的清香。
对峙良久,萧世成突然一笑,又恢复了彬彬有礼的世子形象。
“如此良夜,尽说些煞风景的话,确是我的不是,请叶姑娘勿怪。”
“哪里的话。”迦夜也笑了,杀气褪得分毫不剩。宛若一片随风飘落的雪羽,点尘不惊。“我来江南但求平静渡日,还望世子成全。”
24. 偶遇
望着两人的背影,萧世成长叹了一口气。
“你说对了,她果然不可收服。”
赤术也在目送,神色有些复杂。
“离了天山,她仍是雪使。”
“她真这么厉害?”他不甘心的自语,对答案一早是心知肚明。
“世子也见识过了。”想了想,赤术不无自嘲。“当年她身中青珈散仍从密室逃了出去,还杀了我六名亲随,至今仍想不出她是怎么做到。”
“真是可惜……”
“井水不犯河水或许是件好事,她承诺不会再插手谢家的事。”
“那是因为我不可能再有机会。”萧世成冷冷的道。“恢复南郡的势力起码要五年。”
“此番失手纯属造化弄人。”原本该在西域的魔星居然牵扯进来,巧合得令人叹息。
“谢云书……算他好运。”
“世子不打算宣扬?”
“她说的对,我赌不起。”萧世成浮出一丝绝不会在人前显露的无奈。“再说彻底激怒了谢家只会更糟,眼下还不是时候。”
“世子英明。”不知为何,赤术暗里松了一口气。
萧世成默然片刻。“她和谢云书究竟是什么关系,不像单纯的主奴。”
身边的人没有回答,他也不期待有答案,自顾自的寻思。“以谢云书的身份自甘居于人下,一言不发……也算异事。”
迦夜在侍女的指引下步出宫苑,彩绘富丽的回廊侧面来了一位紫衣丽人,身后跟着低眉顺眼的侍奴。发上金饰累累,步摇随之轻晃,行过处处生香。双方错身而过,未出几步,丽人蓦然回首,直直的盯着已出月门的人。
呆愣了片刻,拔足飞快的穿越回廊花径,匆匆奔上了临近的角楼,气喘吁吁的望着踏上山道的身影。
黑衣俊貌的男子几乎融入了夜色,与纤小的素衣女孩并肩而行,高挑的宫灯下,女孩仰起脸说了句什么,男子面上闪过微笑,冷峻的气质瞬时柔下来。
她久久的注视,直到夜色完全吞噬了两人的踪迹。玉手紧紧捏住了罗帕,压住了心底的一声惊喊,无法抑制的爱恨呼啸而来,清泪如珠滑落了粉颊。
“公主,公主……”身后的侍奴赶了上来,不知所措的看主人痛哭,晕花了浓浓的眼妆。“您怎么了,王爷还等着您过去,再晚怕要发火了……”
哽咽了半晌,重新理好了妆容,她顺着被意外中断的路来到了宫苑深处,堂皇奢华的寝殿正中置着一张大床,点着西域秘制的合欢香,几具雪白的女体如蛇纠缠不休,淫靡的气息充斥满室。
床上肥胖的中年男子不耐的用力一拉,她软软的跌倒在床边,戴着玉扳指的粗手毫不留情的撕掉了半边衣裙,按上了酥软的胸。
“来这么晚,越来越来不听话,还想摆公主的臭架子?”男子粗鲁的捏抚,她忍痛挤出一个媚笑。“王爷错怪了,莎琳听说王爷传唤,一时欢喜得不知穿哪件新衣才好,没想到反误了时辰让王爷久等。”
似被取悦了少许,男子略为放轻了力道。“穿哪件都一样,反正……”随着一声裂帛轻响,最后一点衣物离开了身体,姣好玲珑的曲线在灯下诱人血脉贲张,粗喘越来越重,男子翻身摁住了柔软妩媚的身体律动。肆意的举动打翻了置在床边的银杯,鲜红的葡萄美酒在波斯地毯上流淌,无声的渗入了一片雪白,留下了抹不去的印渍。
“大哥找我?”
步入迎客的大厅,谢曲衡正与一名青年客套的交谈,闻言侧过头来。
“三弟,这位是玉隋玉公子,刚从北方来。”
一位青衫玉貌、气度从容的年轻公子朝他拱了拱手,温和的微笑。“久闻谢三公子人才出众,今日一见果不其然。”温泉漱玉般的声音极是悦耳,闻之如沐春风。
知他不解,谢曲衡从旁出言。
“玉公子是北方武林道上的老前辈引见过来,到江南熟悉风物人情。”
玉隋浅浅一笑,“恰好听闻谢三公子的英名,在下存心结纳,便冒昧请见了。”
“玉公子抬举了,云书在外飘泊多年,哪里谈得上英名一说,教公子失望了。”这般上门交好的并不鲜见,但人品气质如此出众的却是独一无二。大哥通常会帮他挡下,此次破例,想必是引见的前辈声名赫赫,他不由留上了心。
“三公子过谦了,纵然玉某对江湖所知甚少,也听说过两位只身重挫南郡势力之壮举。”
“那不过是传闻,全是各路江湖朋友抬爱。”谢曲衡谦词。
“此举大快人心,口耳相传皆是赞誉。” 玉隋优雅的躬了躬身,“在下佩服之极。”
“谬赞了。”冷眼旁观,只觉眼前之人神秘莫测,观其容貌气度绝非庸常,形态又不似江湖客,倒像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一般。“玉公子是哪里人?家中做何营生?”
“在下是西京人氏,家中以商道经营,些许生意不值一提。”对方含笑而答。“对侠士英风素来是心向往之,谢兄如不嫌弃,交个朋友可好。”
“进了谢家即是朋友,玉公子何必客气。”
“三弟有暇带玉公子四处逛逛,赏赏江南风光。”见他要推脱,谢曲衡咳了一声。“这也是爹的意思。”
爹的意思?
究竟是玉公子来头甚深,还是不满他整日陪着迦夜?想来是两者兼而有之。入眼兄长的眼色示意,他着实想笑,又不无苦涩。
迦夜的去意日盛一日,若非南郡王世子的情形尚需留意一段时间,她早已远离了扬州,何用父亲这般设计。
两三天的相处,疑窦越来越深。
玉隋行止用度皆是平平,来江南的马车却是四匹日行千里的骏骑;穿的是随处可见的青衫,仪态气度却胜王孙公子;谦和温雅,言辞却进退有度,不欲人知的滴水不漏;待下宽厚,亲随却极是恭谨,对答之间敬若神明。
西京哪一玉姓世家有这等人物,连大哥都不知晓。
此刻坐在茶楼品茗闲谈,泛泛的话题天南海北,应答相当巧妙,对事情物理的分析颇具见解,印象又深了一层。这般出色的人物,若是友则是无上之喜,若是敌……
喧闹街头的一个不容错辩的纤影吸住了他的目光。
隔得极远。迦夜持着一把团扇细看,又挑选着摊子上的其他纹样,仿佛犹豫不定。指尖碰了碰摊上悬的各色银铃,抬起的皓腕明净如玉。
三天未见。
思念难以遏制,他随口向对面的人告了声罪,顾不得失礼暂退了出来。
“我觉得这柄桃花扇不错。”
听见熟悉的声音,女孩往后仰了下,头顶上一张俊颜对着她微笑。心情忽然好起来,接过他挑出的扇子,细纱扇面上绘着满屏灿烂灼人的娇红,有一种俗世的热闹喧丽。
“你日常的衣服多是素净,配这把较好。”他中肯的建议。
“这把不好么?”她执的另一柄绘着貂婵,另有一番月下美人的风情。
他瞥了一眼凑近耳畔。“没有你美。”
不知是耳边的热气还是赞美,她的腮有点红。
他笑了笑,示意摊主取下一串银铃。“喜欢这个?”
“我只看看。”她执着晃了晃,桃红果然与她今天所穿的浅碧相衬。
“上次是佩足上的,这一种是手链。”呤呤叮叮的脆音混着低声解说,她忍下了不惯由他系上。正说着,街面忽然跑来一只雪白长毛的小狗,东嗅西嗅极是可爱,脖子上赫然也系着一串银铃,一路清响十分招摇。
迦夜看了看小狗,又瞪着手上的银铃,再看看他。
他忍不住笑出声,替她解了下来放回摊子上。迦夜咬了咬唇,尴尬又不便发作,转身就要走,被他一把拉住。
“这几日有点忙,我明日陪你坐画舫,去瘦西湖游玩可好?”
她没回头的点了点,挣脱了手自去了。
望着浅碧的丝裙没入人群,线条优美的唇不自觉的上扬。
不远处的人群中,来自西京的玉公子凝视着隐没的背影,陷入了深思。
25. 乐游
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
十里瘦西湖,六朝以来即为风景胜地。
沿途画舫行过,湖光山色美不胜收。谢云书从旁指点传说掌故,评叙六朝人物风流,一一如数家珍。迦夜听得兴致盎然,两人在舫内猜枚耍闹,下棋观景,俱是快意无边。至二十四桥边已是暮色四合。湖内的行船渐渐聚拢来,皆在二十四桥畔的吹萧亭下暂歇。
迦夜有些诧异,“他们在等什么?”
“稍后你就知道。”谢云书揽着她从画舫里出来,立在船头若有所待。
吹箫亭临近水边桥畔,小巧而趣致。月明如霜,清光笼罩了一天一地。
波荡月影,画舫轻摇。静得一柱香的时间,十余名乐女鱼贯行出,梳双鬟望仙髻,著淡红榴花裙,长袂如云似雾,步履飘渺似仙。一时万籁俱静,只闻水声轻响。
须臾,箫声起。
箫声清扬,哀而不怨,悲而不泣,洗脱了缠绵只余疏朗。和着天上月华如洗,画舫灯影如梦,水面波光鳞鳞,仿如银河坠地,清辉满目,天地唯此曲入耳。技巧未见得特别出色,但衬着此景此情,无复能有过者。
乐声结束良久,迦夜才回过神,轻倚着身畔的人吁了一口气。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传言着实不虚。”
“每逢晴夜月圆即有此奏,你喜欢下次再来看。”他含笑回答,因她的喜爱而愉悦。
一面说着,船家知趣的将船撑离亭下。
乐声既停,桥下的行船各自缓缓散去。二十四桥边的红楼花坊,尚未退入楼内的花界女子娇倚扶栏,发现合意的男子便迎手相唤。及至两人所乘的画舫行过,一时满楼红袖招。花颜笑影,莺声呖呖,场面蔚为可观。
谢云书瞟了一眼,携着她就要进舱,迦夜看着胭脂粉黛软语轻唤,笑不可遏,不忘戏谑的调侃。“除掉谢家公子的名号,你仍是风头极盛。看阵仗只怕没银子人家也愿意倒贴。”
谢云书还未回话,一旁传来大笑。
一桶湖水猝然泼了过来,谢云书搂着迦夜足下微移,躲开了忽袭而至的水花,定睛一看,恶作剧的可不正是宋羽觞。
两人心无旁鹜,竟没发现跟在后面的画舫上是熟人,四翼在宋羽觞身后暗笑。数日来这几个家伙跟着宋羽觞四处乱晃,极少留在谢家,不知怎么混来了瘦西湖沆脏一气的恶作剧。
“云书美人在怀,哪里还看得进闲花野草,叶姑娘真是未见他当年胜况。”丢下木桶,宋羽觞扯开折扇忽拉拉的扇风,颇有翻陈年旧史的兴致。“那时我和他从二十四桥上过,他一骑白马不知赢取了多少芳心,甚至还有闺秀在桥上苦候,盼着能瞧他一眼,祸害相思无数,一把又一把的感情债数都数不完……”
最后几句说得颇为费力,必须不停的左挪右闪,一旁的果盘被谢云书当作了暗器,飞袭而至的葡萄冰梨让宋羽觞狼狈不堪,脚下一滑,几乎坠入湖里,赶紧告饶。
“云书住手,我再不说了……决不让叶姑娘知道你过去的风流往事……更不说当年我们一起看花魁……哎约……咚……砰……”
分心的结果是倒霉的踩到了落下的香梨滑跌,待撑起肘上又中了一枚葡萄,跌了个十成十,这声痛呼绝对货真价实。
四翼在一旁幸灾乐祸的大笑,迦夜冷冷的一横,笑容立时僵在了脸上。见少年们畏缩禁声,迦夜明眸微闪,身形一动掠了过去。
银鹄扎手扎脚的被丢进了湖面,不等回神墨鹞也落了下去,接下来是蓝鸮,平静的湖面登时热闹非凡,打水之声不绝。碧隼看了看在水里挣扎的同伴,又看了看面前袖手以待的纤影,乖乖认命的自己跳了下去。
一旁的宋羽觞张大了嘴,半晌才从愣忡中恢复,捧腹狂笑起来,笑得脸都扭曲了,直到两人的行船驶出老远,四翼才从水里攀上船,湿淋淋的好不狼狈。
“没想到……”墨鹞傻傻的望着船影。
“雪使她……”银鹄一脸不可思议。
“居然真的……”碧隼拧着衣服,咋舌摇头。
“变了。”蓝鸮吐了一口水,说出四人共同的心声。
宋羽觞还在一旁狂笑,听起来甚为刺耳。四人对视一眼,俱是阴恻恻的一笑。
扑嗵!
美景如诗的瘦西湖又多了一个载沉载浮的人。
唯一不合衬的,是间歇传出的叫喊。
“救命……我不会游泳……咕噜噜噜……”
“太过份了。” 宋羽觞攀在刚进门的谢云书肩上哀怨的控诉。“你居然放任那四个混小子把我丢进湖里,明知我不谙水性,差点害我丢了性命。”
“我看你跟他们混得不错。”他用一根手指推开对方的额,避免口水喷到自己脸上。
说起来宋羽觞颇有些愤愤。“那几个家伙年纪不大鬼点子倒多,都不是相与之辈,真是你教出来的?”
“我只负责督导任务,其余的很少管束。”谢云书忍笑忍得神情古怪。“或者我去令他们让着你一点?”
宋羽觞很想点头,终拉不下老脸,咬牙切齿了半晌。“算了,我就不信还治不了几个小鬼。”
谢云书不甚看好的提醒。“天山上出来的没一个好惹,你自己小心。”
宋羽觞暂时把麻烦甩到脑后,四顾无人,贼兮兮的开始八另一件事。
“不说这个,你真打算娶叶姑娘?”
谢云书愣了一下。“现在说这些太早。”
“你不正在朝这个目标努力?”看对方回避的脸,宋羽觞很不满意。“少装了,你看她的眼神足以溺死人了,傻子才瞧不出来。”
“你想说什么。”
“你不在乎她永远这副模样?你们站一起虽然好看,可确实差别太大,再过十年恐怕会被当成父女。” 调笑的话里有几分正经,谢云书没作声。
“还有子嗣也是问题,不是我说,她那副身量……一旦有孕八成会难产,到时候有什么万一……”
“再说她的出身来历必定过不了世伯那一关,不然也不会请白家小姐来扬州,况且世伯到此刻都没见叶姑娘的意思,你……不会不明白吧。”
“你还想了些什么?”
“还有?”宋羽觞没听出冷意,真个又想了想。“你治不住她,她性子太刚性情又冷,不喜与人接近,极易得罪人,和这种女人在一起非常累。这么说有些失礼,但兄弟一场我不想你日后难受,趁来得及你赶紧放弃,不然麻烦会……”
“来不及了。”轻而冷的话打断了宋羽觞的滔滔不绝,一时错愕。
“你说什么?”
“来不及了,我想要的人只有她。” 谢云书回眸望了他一眼,平静如水。“你说的我都想过,也知道将来有多麻烦,但我控制不了,没办法放手。”
“你说的对,她的性子刚硬执拗,从来不顾惜自己。又骄傲得要命,绝对不会踏进一个不欢迎她的地方,她不屑于进谢家的门,更不会委屈自己讨好别人,若真逼到极处,她宁可狠心割舍……”说着他笑了笑,叹息又无奈,眼神却带着疼爱。“像她那样的女人,再不会有第二个。”
“听起来一点也不值得你倾心。” 宋羽觞看他的表情,心知说服不了,不甘心的嘀咕。
“你不会懂。”提起那个人,谢云书的神色极温柔。“不是这样的性情,她不可能在天山活下来,更不可能护佑我让我活着回江南,那些骄傲坚定是支持她撑下来的根本。到了这里却……”
“就像一柄绝世神兵,作战的时候爱其锋利,日常又嫌太过刺手,你们只见她不合时宜的格格不入,却不懂她是在何种环境下生存至今。”
“你怎么把她说得这么好,简直被蛊惑了一样。”听着朋友袒露心曲,宋羽觞微微动容,嘴上仍是不服。
“听说她出身魔教,你们就认定她是用了什么秘术邪法迷惑了我。”谢云书苦笑了一下。“我倒真希望是这样,至少还表示她对我存了心思……”
“你说她对你无意?怎么可能,四翼说你们在天山就有情份了,而且她只在你面前才会笑,也不是说她平时不笑,而是……” 宋羽觞抓了抓头,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
“她是喜欢的。”谢云书当然明白他在说什么,不禁莞尔。“只是比起和我在一起的种种麻烦,她宁愿舍弃。”
“那就证明她不够喜欢。” 宋羽觞终于理直气壮。
“她不想我后悔。”谢云书微一迟疑。“或者说,她认为我终有一天会后悔。”
“光想会遇上的难题,我也觉得你肯定后悔。” 宋羽觞默然片刻,低声劝道。“还是换一个吧。”
“你以为喜欢上她之后,还能看得进别人么?”他没生气,平平的反问。
“对,其他都成了凡铁。”宋羽觞没好气的伸臂勒紧了他。“算了,我知道是废话。既然执意如此,我祝你好运。”
“多谢,我的确需要这个。”看朋友装模作样的仰天长叹,谢云书好笑的捶了一拳,“走吧,今天晚上我请你喝酒。”
提起酒宋羽觞马上来了精神。
“要伯母手酿的醉花荫,至少埋了七年的那种。”谢夫人私酿的春酒是扬州一绝,可惜因着身体欠佳,每年所制极少,连谢家自己人都视若珍品,轻易舍不得品尝。
谢云书斜了一眼,“你想得美。”
“五年的也行。”
“做梦。”肩一震抖下了对方的手,又迅速被亲热的攀上。
“三年的吧,你我兄弟情份最低限度也该值这个。”宋羽觞涎着脸要求。
对这种厚颜无耻的人,谢云书只回了一个字。
“滚。”
26. 纸鸢
二十天后是谢家龙头谢震川的六十寿辰。执江南武林道多年,威名赫赫倍受尊崇,又逢整寿,想从简都不可能。远道祝贺的宾客陆续登门,平静有序的谢府开始热闹忙碌起来。所有客房被整饰一新,随时准备迎接远客下榻,门人弟子打叠起十二分精神,务必令一切尽善尽美。
有些宾客携妻眷同行,自然由谢夫人出面款待,连日下来颇感疲累,谢震川心疼爱妻,命令儿子媳妇从旁协助,尽量避免过于操劳。致使谢云书整日忙于家中琐事无暇他顾,每每在深夜才有机会去一趟夏初苑。
出于某种刻意安排,白凤歌被谢父借长媳之口请托协助,且时常安排与谢云书一同出面待客,数日下来已被默认为一对。
当年谢白两家的遗憾人尽皆知,也有传闻说谢三公子重现后行径古怪,与一位尚未及笄的少女出双入对,及至这位稚龄弱女令南郡王世子重挫,种种绘纭更是招人垂目。白家疗伤之际闭门谢客,又在谢云书请托下守口如瓶,低调隐秘的应对勾起无数猜议,不少人均有一睹好奇之心。
此来唯见谢白二人协力款客,均以为传闻有误,两家必择日再结姻亲之好。贺客乐见其成,两人接连遇到善意的笑语垂询,久而久之,谢云书也没了解释的耐性。
这场热闹中最高兴的大概是青岚,禁足三年不得外出,对活泼好动的青岚来说最为难受,远胜杖责之痛。眼下诸多前辈携子到访,无异于多了玩伴。除了在长辈面前恭敬聆训装乖,其余多是和同龄人一起厮混,日子充满了乐趣。
那位令父亲另眼相看的玉隋却在寿诞临近之际托词搬出了谢府,入住谢家在扬州暗业之一,指名要住春泽苑。李叔来报时他心下暗疑,春泽苑紧邻夏初苑,这位玉公子选的……仅是巧合?授意李叔寻了个借口,延客入住秋芙苑,远离了迦夜的居所。尽管明知迦夜有自保之力,他还是暗地里加强了戒备,着人监看玉隋一行出入。
他很累,有时疲累在见到迦夜之后消失,有时则更甚。只要不谈及将来,不诱她承诺,不窥探她的过去就会融洽无事。可少了这些,即使拥着她心里仍然空落,总担心不知何时就会转身而去。恐惧失去的感觉一再侵袭,明知不该,还是逼得迦夜越来越焦燥,他也日渐阴郁。
细心的母亲首先发现了爱子的异常。
“书儿最近精神不大好呢。”略带忧虑的目光扫过他的脸,母亲永远有最敏锐的直觉观察。
“没,只是有点累。”他挤出一个微笑,“娘有空去小睡片刻,这里交给我和二哥就好。”令人疲倦的事务一桩接一桩,他的心确实在烦燥,却不愿让母亲担忧。
“书儿不是被这些琐事影响的人。”谢夫人并不那么容易哄骗。细思了片刻,一语道破。“因为叶姑娘?”
他已倦于掩饰,就只能沉默。
谢夫人了然的笑笑,眼神慈爱。“别太担心你爹,虽然他不赞成,时间久了未必会那么固执。我知道叶姑娘是个好女孩。”拍了拍他的手背出言安抚。“虽说她身有痼疾,但有景泽在,谢家又有这个能力,慢慢调养也就是了。只要你喜欢,门当户对什么的娘不讲究。”
“爹不会答应的。”他心下清楚。父亲对他期许甚高,绝不会容许他娶一个出身不名誉的妻子,怎么看迦夜也不是一个合适的三少夫人人选。
迦夜……也知道。
所以想都没想过踏入谢家,她不愿自己的骄傲有半分折损。
“娘,如果我离开谢家……”
话一出口,谢夫人的脸立刻白了,嘴唇微微发颤,半晌才能说出话来。
“娘老了,希望你们平平安安的在身边,不想再担惊受怕的惦记……”伤心的神态让他愧疚得恨不得捡起话吞回去。谢夫人顿了顿,继续说下去。“你和叶姑娘的事慢慢来,娘尽量说服你爹,做儿女的不要为一点小事和爹娘呕气,轻易说离家,好不好。”
他除了点头,再道不出半个字。
“这次你爹大寿,你把叶姑娘也带来坐坐,让娘好好跟她谈谈。有些话你不便跟她说,由娘来可好?我看她聪慧有礼,必定是明事理的。”
事理……迦夜当然懂。
就是因为太清醒,才对许多事洞若观火,从不幻想。
她睡觉总是蜷着,纵然在怀里也是背对,稍稍一动就会醒来,时刻都在防卫,心像密密层层的锁。唯一的方法或许是用时间来融化。
他有这样的耐心,可时间呢?
“三哥。”
青岚精神十足,笑嘻嘻的跑近。身后同龄的一位少年也随之走近,清秀斯文的眉眼让人顿生好感。
“这位是?”
“这是洛阳沈家来贺的沈淮扬,沈世伯的二公子。”少年的气质干净明朗,略带书卷气,若不是腰悬长剑,很难让人联想起同为中原四大世家之一的沈家。
“谢世兄。”恭敬下藏着好奇,显然对失踪七年复还的传说主角有浓厚的兴趣。
“沈公子远道来贺请务必随意,不周之处只管告诉舍弟。”
“多谢世兄,我与青岚一见投契,再随便不过。”两个少年年龄相近,家世相当,几日间已成了好友。他微微一笑,想起当年与宋羽觞初见,大抵也是相似的情景,这种人情酬酢,自是未出江湖的世家少年结识阅历的最佳场合。
寒喧了几句他便待离开,青岚拉着不放,鬼鬼祟祟的凑近。
“三哥是不是要去找叶姑娘?”
他没说话,揪住弟弟的耳朵用力一拧,青岚立刻眦牙咧嘴的叫起来。“三哥我错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哎呀呀……轻点。”
谢云书这才满意的松手,青岚马上跳开几步。
“我绝不告诉爹娘你经常夜里出去,更不会说你每次天快亮了才回来。”
他眯了眯眼,青岚又退了两步,脸上挂着讨好的笑。
“你想要什么。”
“求三哥帮我说说情,免了我这些日子的训修,延至爹寿宴之后可好。”
“家里的规矩你也知道,没这么容易。”
“所以才求三哥。”青岚无赖的眨眼,“你劝爹一定会答应的,三哥怎么忍心自己一个人快活。”
他一时啼笑皆非。
“你若能守密,我找机会帮你问问。”
“三哥放心,我一定死守,就算爹揍我也不说。”青岚大喜,立时大义凛然的承诺,颇有一言九鼎的气概。
只是没走出多远,耳际就听见两个少年的嘀咕。
“你拿什么要挟谢世兄?”
“你不知道,我三哥喜欢上了一个人,每天溜出去夜会,迷得要死……”
“不是白家的二小姐?”
“当然不是,我告诉你……”
“青岚!”
喝声惊得青岚一跳,随即回过头谄笑。
“三哥走好,我……什么也没说……嘿嘿……”
一面尴尬的笑,一面拖着沈淮扬一溜烟的跑远,心虚显而易见。
今夜出来比往日略早,迦夜尚未入睡。
摊了一床的竹枝棉纸,皱着眉头摸索拼缀,跳动的烛火下自有一番清婉的丽色。
“想做什么?”见她苦恼得头发散落了也不知道,他不禁爱怜的轻笑,替她用丝绦松松的挽起。
“上次那个蝴蝶纸鸢,我瞧着挺容易的,怎么总糊不起来。”比了比手中的蔑条很是疑惑,“好像不太对。”
他细看顿时失笑。“你把蔑条劈得太细了,这样的纸鸢不用上天就散了,何况鸢形也不对。”拾过一旁的竹枝重新破开,幼时常与大哥二哥玩闹,也曾自制纸鸢,做起来倒是驾轻就熟。
他一步步做得很细,尽量精致。破出竹篾,搭上骨架,糊上棉纸,翻覆之间,一个漂亮的纸鸢呈现在眼前。迦夜伸指摸了摸,“好像还缺了点什么。”
他看了一眼,微微一笑,拿至书案上研墨调色,几笔轻描淡抹,又换色勾了勾,立时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的蝴蝶,斑阑得似乎能随时翩翩飞舞。
迦夜拿过去对着灯看了看,渐渐浮起稚气的笑,无比单纯的欣喜。甚至在屋里试着引了引棉线,蝴蝶鸢随着她的牵引时而跳跃,像一个容易取悦的天真孩童。
“你真厉害,一下就做好了。”她高兴的脸微红,犹如绯色的轻霞。鲜少见她如此欢欣,连带他也心情极好。
“你喜欢?”
“嗯。”她爱不释手的摸了又摸。倒下来举着看,又翻过身铺在床上研究,兴致勃勃。
“为什么突然想做纸鸢?这季节怕是没什么风了。”
“不放也没关系,只是想要一个。”纤指顺着蝴蝶的翅纹移动,“我以前也有个一模一样的。”
“令尊给你做的?”
她点点头,长长的睫毛微扇。“他手笨,做了很长时间才弄好,飞起来歪歪扭扭的。”女孩仰起脸笑了笑,隐约有点怀念。“不过我还是很喜欢。”
“后来呢?”他爱看她这样笑,黑眸像盛满了光,一闪一闪。
听到这一句光忽然暗了,迦夜咬了咬唇。“后来线断了,纸鸢没了。”
他后悔失言,探手轻轻摩挲着黑发。“现在又有了。”
“嗯。”她又笑起来。“谢谢你。”
他反而愣住。过了那么多大风大浪,几度生死并肩,从未听过的三个字,居然用一个纸鸢换到了。
27. 借剑
身边的人如每次黎明之际一般悄然离去。
走前还吻了吻颊,她懒懒的翻了个身,卧在他留下的温暖中不想起床。寒凉的玉簟席被他撤了下去,代之以微微沁凉的冰蚕丝,他说气血不足的人换这个会好一点。
其实不管哪种都一样,离了身后的熨烫依旧冷下去,寒气早就渗入骨髓,垫什么都没差。
近段时间偶尔有人在附近窥探,极隐蔽,但瞒不了她。
惩诫过两次后收敛了许多,她懒得朝相,更不想费心思考究竟是哪一方的人马,那两枚暗器她留了分寸避过了要害,对方不会不懂。
假如在天山,她绝不会放过任何一点可能的隐患,势必查清楚了才罢休。但到了这里,她已全然怠惰,事情未上门之前根本不愿搭理。若他知道,必定又要温柔的轻斥了。
想起离开的人,她泛起一丝自己都未觉察的情绪,淡漠的眼有了些温度。
抱过案上的孤零零的玉坛摩挲了许久,始终拿不定主意。娘……希望留在哪里?该不该……发了好一阵呆,闷闷的叹了一口气。
这几日他忙得要命,她一人将扬州逛了个大概。
买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回来随手一扔,堆乱了又让侍女收去丢掉,周而复始,慢慢厌倦。此刻坐在曲苑看台上的女乐莺歌婉转,一径支颐发呆。
二楼人少,到底不是隔间,未过多久身边有人坐下,没感觉到威胁性也就听之任之,随手拈起点心品尝。
有视线在看她,她没转头自顾自的边吃边听,一会碟子就空了。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指,一份刚出炉的热点又放在了桌上。
瞥了眼突然出现的点心,她终于瞧了瞧对面。
一个极温雅的男子,通身气息平和,正微笑着看她。身后跟了一名随侍,看上去……不太好对付。她默默的估量,相较之下,眼前的男子更让她留意,若非不谙武功,必定已到了精华内蕴的地步。
“姑娘不妨尝尝,此处千层油糕可称一绝,必定不会失望。”
她想了一想,撕下一块尝了尝便推开碟子。
“多谢。”淡淡的丢下两个字,她径自付帐离去,走出老远还能感觉到身后的目光。
不明对方的来意,无心深究,只当偶然。
但……偶然未免太多了一点。
从那日之后,凡是出门,总会遇到此人。
全无异样举止,时请一碗羹,一碟酥,有时送几张彩笺,一卷字画,种种零碎的玩艺,端看她那天逛的是什么门类。所赠均为上品,也无多余饰词,对她转身而去的行为并不在意,永远不变的微笑。
她不问,他也不言,双方似有默契的耗下去,看谁更有耐心。
她依旧随兴而游,见采莲女行船打桨有趣,出钱租了一架空舟。
划船比想像中麻烦,却也难不倒她,渐渐划到了湖心。铺天盖地的荷叶仿佛与天水相连,碧色无边,远远的传来采莲女的轻歌,水声棹声混为一色,衬着晴空万里心旷神怡。
在层层叠叠的花叶间停下。支支如箭的芙蓉高过了人头,隔绝尘世般的清宁。垂手捞了几株野菱,玩了一会荷花,剥出碧圆的莲子,她没有挑出莲心,一并咽了下去,品味着与清香揉合的苦涩。日光晒得刺眼,摘了一片圆大的荷叶覆在脸上,枕着水声睡了。
波浪起伏,轻舟摇摇,极热的阳光驱散了阴寒,睡得比平日更沉。做了不少零碎的梦,朦胧中有什么东西渐渐挨近了小舟。
拿开遮脸的荷叶,一双温和的眸子静静注视着她。同样一叶轻舟,这次没有带随从。比起那个人,俱是长身俊貌的出众。只是那个人气质偏冷,而这个沉静如水。
对方递过来一个提篮,尔雅的一笑。
“洞庭碧螺春,正好就莲子。”
精致的提篮中所放的果然是一壶上好的香茶,还有一碟细点,一双乌木镶银筷。
看了半晌,她抬起头。
“不管你要找的人是什么样,都不会是我。”僵持了半个月,终于说了超出两个字以外的话。男子平和的眼光总在透过她看什么人,可以确定无恶意,但并不让人愉快,她决定作一个结束。
“你怎么知道。”对方笑起来,眼中掠过一抹赞赏。
这个人身上有某种让人放松的气质,她扯了一方荷叶作杯,递了一捧茶过去。
“谢谢你数日相请。”啜了一口带着荷香的清茶。“我不是江南人,只是偶然来此,你必定是认错了。”
男子点了点头,相当坦白。“我也不能确定,或许真是错了。”
“希望能找到你想找的。”她喝完了茶,随手将荷叶抛入湖中,拾起浆准备划开,天色已近黄昏。
“有个不情之请。”他适时道了一句。
“说说看。”
“是否能借你的剑一观。”
话语平常,仿佛是借把扇子一瞧,空气却忽然冷下来。
迦夜黑眸如墨,没什么笑意的抿唇。“杀了我就可以。”
“我不想和你动手,只想看看剑。”他歉意的解释。
“不管剑是怎样,都不是你要找的那把。”
“为何这么肯定?”对方仍是温和的笑。“你并不知道我要找什么人。”
“你也无法肯定,不然何必借剑。”
“你说的对。”男子叹息。“离别太久,许多事都很难确定。”
“放弃吧,或许会轻松一点。”
“难比绝望好。”他又在透过她看不知名的人。“纵然人非,物件不变,所以我想看是不是。”
“你坚持要动手?”她也惋惜。
男子默然片刻。“非此不可?”
她忽然觉得好笑。“这句我原封不动还你。”
男子也笑了,神色宁熙,衣袖轻拂,气质温良如玉。
“算了,也许确是我认错。”
她拾起桨划开,漫不经心的道别。“但愿不会再见。”
男子在原地目送,和悦的声音似响在耳边。“最后问一声,你的剑可叫寸光?”
暮色中仅能看见彼此模糊的身影,摇桨的手停了一瞬,话音平平送出。
“你找错人了。”
踏出房门,青岚紧张的盯着他,试图从神情中看出蛛丝马迹。
“爹答应了?”满怀期待的目光简直令人不忍心说不。
“没。”
一个字浇熄了热望,青岚的头顿时垂了下去,丧气失望。
“不过……”他慢吞吞的开口,不意外的看弟弟又紧张起来。“爹答应解除禁足令五日,期间可免例行修习。”
“真的?”青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惊喜得嚷起来。“我可以出去了,能去街上玩了,呀!”扑上来热情过度的抱着不放,“谢谢三哥,三哥真好。”
被当树一样摇了半天,谢云书挣开小弟正色叮嘱。“这是让你陪来访的朋友,别光顾着自己玩。”
青岚爽脆的应是,不一会贼兮兮转了转眼珠。
“你想什么?”一看就在打什么鬼主意。
“正巧这几天沈淮扬老往外跑,八成遇到什么好玩的,明天我偷偷跟着他。”青岚笑得极是诡秘,心已经飞到九重天外。
瞧得他直摇头,好在仅有五天,不然心如野马的幼弟怕是又要折腾出事来。
谢青岚没想到兄长的心思,兴致勃勃的跟在新交的朋友身后。
穿过闹市,走过小巷,仗着轻身功夫飞掠,幸未被快马拉下,最后竟然出乎意料的到了山中一座奢华的别苑后门。
险些要怀疑是不是好友发现了被人跟踪,特地将他引到这等偏远之所。神色却又不像。沈淮扬安静的在边角等了许久,门忽然开了一条缝,一个窈窕丽人闪身出来,一见面就绽出了甜笑。
女孩明眸秀目,秋波宛转,年纪似与沈淮扬相当,竟是个西域美人。远望去曼妙有致,已现出成熟女子的娇媚。
以他的目力足以看出沈淮扬的脸上可疑的轻红,心底不禁哀叫。继三哥之后,又一个亲近的人成了情场上的呆子。
只是……这家伙来扬州才多久,动作居然这么快。
眼见一双少年男女半羞半喜的交谈,郁闷的怨念在青岚心中挥之不去。
28. 宿怨
那日游湖之后,她没再出门。
再过几日萧世成即离开扬州,她给自己排的时间也大约相应,想来不致再有机会遇见。不管那个人是谁……
并未费心思虑,更不曾告知夜夜来会的人。一切都将过去,未来似乎清晰可辨,没什么是意外。
“叶姑娘,苑外有人请见。”管事的李叔在夏初苑外扬声,亲自通报。
翻了翻婢女送入的名刺,别无一字,仅在正面绘了一个繁复的印记。
龟兹王室的徽记。
她略一思量。“请他在前面酒楼雅座稍待。”
拒绝了李叔派护卫随侍的好意,施施然走入雅座,等在其中的果然是赤术。
“殿下有何见教?”摒退了侍女,她淡淡的开口。
赤术实是一个英挺的男子,有西域人特有的鲜明轮廓,勇悍和尊贵两种气质矛盾的交织,使他充满了男性的力量感,随意坐着仿佛已蓄势待发。
“也没什么,毕竟我到江南均拜雪使所赐,故人异地重逢,请上一席也是应该的。”他含笑而对,目光奇特的闪亮。在那般眼神笼罩之下,总使人错觉自身成了猎物。
可惜对迦夜无效。“原来殿下离了龟兹这么悠闲。”
“雪使离了天山不也一样?”他微笑着替她续了一杯茶。“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况本是旧相识,更该好生聊聊。”
“你汉话说得不错。”听着龟兹声调的咬文嚼字颇为有趣。
“中原居,大不易。”赤术倒是坦白。“尤其是做一个质子。”
“所以你接近南郡王。”
“他是天子新宠,炙手可热,或许能让我回去。”他并无自惭自愧之态。“卑躬屈膝附诸尾翼非我所愿,却是势在必行。”
迦夜沉默了一会。
“你倒是王候之材。”
能屈能伸,迅速适应从顶峰跌落的猝变,又与仇人笑颜相对,款款而谈,非一般人能为。
“得雪使一赞,赤术倍感荣幸。”
“怎么不借萧世成的手除掉我,这可是个报复的良机。”
“能杀雪使的人,目前我还没遇到。”赤术的神色说不出似憾似叹。“再说我现在的身份也不容自招麻烦。”
“你很聪明。”她盯了对方一眼,“我奇怪你竟忍得住。”
“没有想像中难。”他露齿一笑,“萧世子不也忍下来了。”
迦夜的手指在桌上轻叩了半晌,忽然抬睫。“你找错方向了。”
“雪使所指何意?”
“你想回龟兹,以为从南郡王着手打通朝廷一关即可。”她不出声的一笑,“你带的金珠足够填平各级官员的胃口?”
“确实不够。”赤术一瞬不瞬的盯着她。“雪使有何高招?”
迦夜擎起一枝筷子沾着茶水写了一串人名。
“你来中原上下活动数年,势单力孤难成其事。最好的办法是借龟兹一国之力,由龟兹王派使者携国库珍宝打点,胜你百倍。”
“龟兹王当年遣你为质,无非是误会你意图夺嗣而通敌,只要破开这个结,他必然懊悔自责,费尽心思千方百计接你回国。”
“症结关键在于姑墨,你自身不能回西域,却可派亲随往来,伺机挑动姑墨主师狼干与国相之间的矛盾。狼干为外戚姻亲一系,性情刚勇莽撞,自身能力不足。只需诬其无能怯战,致使姑墨当年与你一战失利,全仗国相巧妙设计方令龟兹退兵言和……”
赤术的眼睛刹那雪亮,“狼干必定愤愤不平出言争功,当年之事即可大白于天下。”
“殿下只需静待姑墨廷争传入龟兹密使之耳。”丢下了筷子,她懒懒的倚上靠背。“桌上的这些人可供适度利用,希望殿下尚余有部分金珠。”
赤术一一默记在心,良久不语,已在盘算具体施为细节。
半晌,他抬起头,表情复杂而难解。
“你为何指点。”
“你不正为此而来?”招来侍女换了壶新茶,她看也没看他。
“我只是……”他神色异样,停住了没再说下去。
“是我害你声名狼藉离乡万里,而今稍事弥补,不过也有条件……”
“你说。”
黑白分明的眸子浮出冷光。“继掌龟兹之后,二十年不得对姑墨动兵。”
“这是为何。”赤术诧然凝视着对面的纤影。
“你只须说答不答应。”素颜微微现出冷笑,“反正以你的本事,不用吞并姑墨照样有办法令龟兹强盛。”
“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男子静思片刻,反而松懈下来。“虽不知雪使为何立此规矩,赤术照办就是。”
“最好如此。”清冷的话声忽然寒彻入骨。“别以为我离了天山就奈何不了你,一旦违约我照样能让龟兹翻天覆地。”
“雪使的手段我早有领教,岂敢小视半分。”他窒了一刹,重又绽出笑脸。“赤术必不违信。”道最后一句时手已按在额前,依循西域人起誓的仪式,语音庄严,十分郑重。
迦夜点点头,收起冷意。“祝殿下早日心遂所愿。
气氛随之放松下来。
赤术举杯答谢,思了半晌,终忍不住询问。“你不恨我?”
迦夜一时不解。“恨你?为什么。”
“我曾对你用刑,又纵容手下……”不明密室的详情,一地撕得粉碎的衣服却是清晰可见,死的侍卫半身赤裸,些许细节并不难猜。
“那些鞭笞?”她约略了然,并不在意。“我杀人的时候就想过有这么一天,算罪有应得吧。至于你的手下……”
她笑得很淡,却让人无端悚然。“不是已经被我杀了?我从不记恨死人。”
赤术看着那张清丽与煞气并存的雪色素颜,久久说不出话。
再度回到南郡王行宫,心中大致有了全盘考量。
流落中原数年,多方努力收效甚微,若此计顺利,不出数年即有望回归故国。一心回西域再行设法洗刷污名,却忘了还有此一箭双雕之计。
思虑间,一个娇影从廊后闪出,拦住了他的去路。
“莎琳公主。”他有些意外。“有事?”
鄯善国的小公主,同样被叛乱后的叔父送至中原为质,成了南郡王的禁脔。彼此都来自西域,不过他对这个空有其表的公主兴趣缺缺,多为避嫌敬而远之。
“赤术殿下,你可不可以帮我。”
难得娇美的公主找上门来,他提起了一点好奇,世故的打了个滑腔。“公主何必多礼,假如赤术势所能及,定当效力。”
莎琳双手交握,丽容因紧张而微微扭曲。
“我看见了杀死父王的魔女,她在中原,我想请殿下借些人手杀了她。”
他错愕了半晌,几乎要笑出来。
“你在哪里见过她。”
“她来过行宫。”莎琳说了一个日子,恰是琼花宴当夜。“殿下不也是因魔教作祟才被流放中原,如今正是复仇的机会。”
他顿时对天真的公主哭笑不得。
自小养尊处优,莎琳根本不知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兀自认真的计划。“我已探听出她住在扬州城的哪一处,只需躲开她身边的人,殿下手边的英勇战士轻易即可擒回……”
“公主殿下,这件事请恕赤术无能为力。”他再听不下去,出言打断,美丽的眼睛诧然睁大,不相信自己遭到了拒绝。
“公主还是小心服侍王爷,尽量多争些宠爱才是上策,这种逾距的事最好少提,若是传至世子耳中,只怕……”这话有一半出自真心,萧世成不会容许身边有包藏祸心的人物,一旦被他知晓,不是沦为利用的棋子,就是被毫不留情的铲除,在长安的失势质子质女命如蝼蚁,谁会在意卑微者的死活。
莎琳空负美貌如花却不懂好生利用,被南郡王宠爱过一段时间后即受冷落,在王府时时受各色美人倾轧,不是无缘由的。
他的怜悯也仅此为止,言毕便待退走。
莎琳不甘心的追在身后。
“难道你就不恨他们?是他们毁了一切,我们根本不应该受尽屈辱,是她让我们离开了故土流落成这等低贱的身份,你就不恨她吗!”娇喊到最后带上了哭音,求助无门孤立无援,眼见着仇人逍遥自在,心如被浸入了沸水煎熬,日夜辗转难眠。
“我曾经恨过她。”赤术站住了并未回身,低沉的话音发自心底。“到最后我只怪自己不够强,不是她也会有别人来毁灭,而且做得比她更彻底。”
“命运就是这么残酷,只有强者才能生存。她比我强,我佩服她。而你……”他想了下,藏住叹息。“忘了一切,好好活下去吧。”
美人若只有丽色,仅能沦为权者茶余饭后的身心消谴,供人恣意玩乐。
世上唯有实力能赢得尊重,这个道理,娇宠过度的公主大概永远不会懂。
29. 受制
仲夏时节,夜间仍是炎意重重。
好在拥着迦夜绝不会热,时间长了如抱着一块温凉的玉。
轻嗅着发间的幽香,他知道她没睡着。每当呼吸拂过耳际,她会不自觉的轻颤,像风中幽柔无力的白花。
故意让气息稍重了些,她果然缩了缩脖子,小巧可爱的耳垂微微发红。一时心神荡漾,待回过神已吻上了她的颈。
细瓷般柔滑光洁的肌肤,诱人一路品尝下去。素白的中衣一寸寸褪,渐渐是单薄纤弱的肩,线条匀美的背,不是迦夜的手按住了前襟,必定会翻过来吻个遍,倘若如此,他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把持得住。
深吻浅啄让迦夜禁不住发颤,微凉的身子也热起来,却咬着唇不肯发出一点声音,他试着轻啃了一口背胛,她蓦然抖了一下,弓得更紧了,他忍不住低笑,伸指轻轻摩挲,嫩如凝脂的玉背惑人心神,简直是对自制力的无上挑战。
闭上眼拉起了衣襟,冷静了好一阵才敢睁开,温度渐渐回复了正常。迦夜依然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迦夜。”
没有应答,他轻轻把她转过来,白皙的小脸犹有未褪去的红晕,长睫如羽扇一般微动,就是不肯睁开。
“迦夜?”他吻了吻轻合的双眼。
“再不醒我就……”指尖探入了纤手按住的襟口,迦夜立时睁开眼,盈盈似水的眸子又急又羞,一掌拍开了放肆。
“真可惜,你若睡了多好。”他坏笑着调侃,故意露出惋惜之色。
唯有这种时候迦夜会说不出话,锋利的言辞化作了无措,完全不懂该怎么应对。他偏爱逗她,混合着羞红的娇妩,稚颜无邪的清媚,令人怦然心动。拥着这样的她,真是一种甜蜜的折磨。
他不敢再看,改将头揽在胸前,脸腮触着乌发。
“过三日就是我爹的寿辰了。”
她不太习惯正面依在他怀里,下意识的用手抵着。
“你去不去?”拉开她的手,他揽得更紧。
“何必明知故问。”挣不开她干脆放弃,无奈的由着他。
“我娘希望你去,想跟你私下叙叙话。”他软语温劝。
“令尊看见我,会像吞苍蝇一样难受。”她冷淡的陈述事实。
过于反差的形容让他闷笑,笑完了又有些悲哀,好一会没说话。
“我让你不高兴?”
“没。”低头吻了吻黑发,“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谈不上,我本来也不喜欢这些名门正派,麻烦得紧。”两人只穿着中衣,贴得又近,一时手不知往哪放,被他抓过去放在腰上。她轻轻的搭着,指尖静静感受匀实有力的男子身体。
“迦夜,留在扬州好不好。”他低低的偎在头上建议,“就像现在这样。”
“然后?”
“我想办法,总有一天能说服。”他说的有点困难,自己都觉得牵强。
迦夜只是笑,淡淡的闭上了眼。
“我困了,睡吧。”
“迦夜。”他抓住她的肩,严肃而认真。“我要一点时间。”
“那又如何,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除了我谁也不要?”清冷的话语带上了三分讥嘲。“你要不起我,你自己知道。”
“其实这样也好,我本不喜欢与白道世家牵扯。你自有你要担当的事,别硬拖着我……”
腰间的手蓦然一紧,他隐约有了怒气。
“我再说一遍,我只要你,无论怎么麻烦我都不会放手。”
“可是我想放。”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水,又像冰。“我不想那么累。”
冰冷而绝望的寒意瞬时包围了他。
“没人敢看不起我,进了谢家,我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她一点点硬拉开他的手,毫无留恋的自怀里退出。“你希望我沦落到那个地步?”
“我,做不到。”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他,幽冷。“你知,我知。”
心渐渐落入了深涧,又压上了巨石,沉而硬。
“你很好,非常好,可是我不要。”她的眼终于柔了一点,真心的遗憾歉疚。
“对不起。”抱歉让你遇到我。
他明白她未出口的话。
“你,真的很骄傲。”
声音涩得不像自己的,心痛得像有什么硬生生的撕去,却无能为力。再呆不下去,他蓦然起身披衣,带着伤极的心离去。
静静的卧了半晌,她重回蜷曲的姿态,如一个婴儿。
迷茫的看窗外黑沉沉的夜,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即将合眼的一刻,仿佛利刃劈裂身体,睽违已久的剧痛再次袭来。
她紧紧咬着唇用意志苦撑,疼痛一再超出忍耐的极限,眼睛不自觉得掠向丢在床边的短剑,又强迫自己挪开,她……答应过……此刻是那样难以忍受,痉挛的抓起剑远远甩到房间的另一角。
豆大的汗滴不断落下,双腿的痛楚永无尽头,一夜长得可怕。当剧痛终于平息,她伏在地上,虚软的等着气力恢复。
这一次,她只能靠自己站起来。
天,蒙蒙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光影仍暗,但黎明已至。
耳畔突然传来极轻的落地声,毫无疑问,有人踏入了苑内。
这个时间……步履声也不对,她连咬牙的力气都没了。
勉强侧头望向不远处的圆桌,零落的药瓶摆在案上,还有装着骨骸的玉坛……她拼尽了一点点蹭过去,汗透的身体在地上留下了一道蜿延的印记。
他的心跳得极快。
摒息净虑,小心翼翼的接近,黑黝黝的厢房看起来异常平静。
快速翻至窗下,猝然响起了一阵碎裂之声,似乎有什么瓷器跌得粉碎。心险些从腔子里跳出来。明知此一时间谢云书必定已离去,仍禁不住咽了咽口水。
又静了半天,听得客栈早起的伙计传出了洗漱声,再无法拖延,亮剑护住了全身,如一只轻巧的狸猫翻进了房内。
屋里很黑,地上蜷着一个人,穿着素白的单衣,娇小的身形告诉他正是要带走的人。尽管对方是个女孩,毫无反抗之态的伏着,他仍是戒慎戒惧的靠近,足尖一挑,将瘫软的人翻了过来。
全身像水里捞出来一般,异常狼狈,要不是胸口轻微的起伏,他会以为是一个死人,脸色白得可怕。
确定了对方不是伪装,他从地上拾起蜡烛点燃,烛心有些潮湿,辟叭响了几下才稳定下来,跳动的火焰让室内一下亮起来。
地上有一摊瓷片,混着各种内容打了个粉碎,应是方才那一声响动的由来。桌巾半坠在地,估计被她胡乱拉了下来,人软绵绵的虚乏无力,似什么病发作了一般。
拎起对方半提在墙上,犹豫不决。毕竟对方是个稚龄女孩,全无威胁性。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看来凶一点。
“你是不是魔教的人,说。”悬殊明显,欺凌弱女的感觉更强了,他又把声音压低了一点。
“别想骗我,你那些狐媚对我没用。”
不知是哪句话起了作用,虚弱的人睁开了眼,涣散的眼神慢慢凝聚,最终在他脸上定住。黑亮的眸子睁得极大,一眨不眨,盯得他心里发毛。
“你是魔教中人,杀了鄯善国主,对不对。”他努力瞪回去。
瞪一个随时可能昏迷的女人,这对一个初出江湖的少年来说前所未有,清秀的脸庞威慑不足,看起来倒像斗气一点。
女孩却渐渐笑了,笑容很凄凉,黑眸像泛了水,脆弱得不堪一击。
“对。”声音极微,他几乎听不清,全仗口形猜。
“你真是?”
她有气无力的点了点头,雾气朦胧的双眼暗淡无光。
确定了身份,他不再犹疑。吹灭了蜡烛,扛起她跳出房间,足尖在窗棂一点,脸上突然一痛,他立时甩开了肩上的人,小小的身子砸在地上滚了两滚,不动了。
脸上多了一道渗血的浅伤,是她趁着不备用指甲抓的,显是不甘心被掳作无谓的反抗。他懊恼的低咒了一声,过去点住了她几道大穴,改拎在手上掠了出去。
30. 复仇
天亮晃晃的,空气有些窒闷。
赤术走近行宫的偏门,准备离宫安排细务,不想再度撞见了莎琳。
身边的近侍先一步离开,只余了背影。鄯善国的公主眉目舒展,难得的心情上佳,不无得意的斜着他。
赤术暗里猜度,或许这位公主放弃了不可能实现的妄想,转而接受了现实,果真如此,倒是幸事一桩。
“公主起得真早。”
“赤术殿下也是。”莎琳巧笑倩兮,明媚动人。
他略一点头正待走开,莎琳再度开言。
“有一点小事想请教殿下。”
赤术礼貌的驻足。
“殿下可知有什么酷刑能让人极痛苦的死去?”
一听即知她仍在幻想天真的复仇游戏。他随口敷衍,“那说起来太多了。”
“请殿下告诉我最可怕的一种。”
真正鲜血淋淋的残虐手段只怕会吓坏生于温室的娇花,他笑了一下。不无好意的劝说。“那不是公主该了解的,有失身份。”
“我想知道,请殿下说一种就行。”莎琳相当坚持。
赤术想了想,挑了不怎么吓人的说辞。
“据我所知,当年鄯善王常用的有一种……”
听完了他简短的说明,莎琳绽出一个神秘的笑容,仿佛隐着什么快意的乐趣秘而不宣,优美的颔首致谢。
“多谢殿下。”
这女人今天有点怪。
走出偏门,他不无疑惑。
或许是生活过于空洞,借着无谓的妄想发泄?
赤术摇了摇头,把刚才的偶遇抛到脑后,策马而出。
谢云书一早开始忙碌,谁也看不出他彻夜未眠。
唯有借着纷杂繁复的事务才能稍停心底的钝痛。
每一次被无情的话语刺伤,到了夜里仍会去水榭,飞蛾扑火般停不了。总想改变什么,尽管明知她心魂如铁,从不回头。
能让那份娇柔在掌中多停一刻也是好的。他只能这么想,悲哀的,无奈的,不去想灰暗而绝望的前景。
爱她的骄傲,也恨她的骄傲。
假如她稍有一点眷恋……
他不能再想下去。
强打精神与白凤歌一起迎接络绎不绝的来客,安排款客栖宿等事宜。家中住不下的分散在谢家左近的客栈,翻着客栈的名录,瞥见夏初苑,胸口又是刺痛。
好在传讯的弟子及时出现。
“李叔,你再说一遍,究竟是怎么回事。”谢曲衡疑惑不解。
李叔的额上微微见汗。
“回两位少主,今日辰时,服侍叶姑娘的婢女依例去了夏初苑,捧着洗漱汤盆叫了半天都没有回音,想是叶姑娘仍在安歇,未敢打扰。隔了一个时辰再去仍旧无声,放心不下推门进去,才发现屋里一片狼籍,叶姑娘不见踪影。东南角的暗哨被人放倒了两个,只怕是出了事。”
“她的身手怎么可能出事,难道是……”
他知道大哥的意思,怀疑迦夜自行离开。
心中一窒,又迅速否定了推想,迦夜真要走何至于放倒暗哨,她根本不会惊动任何人。
“我去夏初苑看看。”他抬起眼沉声喝令。“银鹄碧隼,走。”
放心不下的谢曲衡还是跟来了。一涉及那个女孩,三弟的行为即超出了常规,不由得悬心。
屋里确实很乱,谢云书瞥了一眼脸就白了。
案上玉坛岌岌可危的悬在桌边,短剑落在屋角,药瓶砸得粉碎,分明是外人侵袭才可能导致的场面。
谢曲衡也在看,并不太担心,那个女孩绝非易与之辈。
“主上的剑。”碧隼触了触,与银鹄对视了一眼,俱是神色凝重。迦夜不离身的剑落在这里,不用说也明白意味着什么。
“碧落散有用过的痕迹,几乎一整瓶。”银鹄极其小心的审视着那堆破碎的瓷瓶,又拾起一旁的银烛细察。“烛芯上有迦罗香。”
谢云书在看凌乱得吓人的床,手掌按着天蚕丝褥一寸一寸的摩过,又遁着一道几乎不可察的拖痕来到了桌前,案上的桌巾被扯至垂地,边缘有个极淡的指印,破裂的碎瓷边有几滴血,他蓦然闭上了眼,狠狠掴了自己一记耳光。
“老三!”谢曲衡骇然拉开他的手,俊脸上渐渐凸出了指痕,他却像完全没感觉。“你别急,叶姑娘武功超凡,说不定是自己……”
“她被人掳走了。”低哑的声音半晌才说出来,悔恨万分,痛入肺腑。“昨夜她旧伤复发,完全没有应对之力,是我不该离开。”
银鹄碧隼头一次听说,俱是惊疑的对望,但知此刻不宜多问,默默静听。
“你怎知她旧伤复发。”谢曲衡约略听二弟提过些情况,顿时察觉到严重。
“床上还有未干透的汗,只有痛到极处才……”谢云书说不下去了。什么样的汗会几个时辰犹未干透。除了那般惨烈的发作,不复有别的可能。
探过两名暗哨,皆是未察觉的时候被人从背后击倒,没看清来者。出了夏初苑,谢曲衡一时茫然,这般无头绪的行事手法,该从何寻起。
多日未见的玉公子正待出行,瞥见二人,远远的微笑致意,即使是惊讶于对方的脸色难看,也未曾表露分毫。
李叔忽然想起。
“对了,这一带的眼线曾几次见过叶姑娘和玉公子一起,看起来却又不熟,会不会是……”
话未说完,谢云书已走了过去。
“请恕冒昧,在下想请教公子一事。”嘴里说得客气,眼睛极是可怕,玉公子身后的侍从已按剑在手,随时警惕。
玉隋摆了摆手,仍是温文有礼。
“三公子请讲。”
“玉公子可曾见过夏初苑的叶姑娘。”
玉隋微微一怔,随即坦承。“我与她有数面之缘,未曾深交。”
“公子入住此间即是为她而来?”
咄咄逼人的问话令身后的侍卫面露不悦,玉隋不以为意,淡淡的笑释。“我一度以为她是一位故人,大概是弄错,数次打扰确实唐突了。”
“玉公子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玉隋想也没想立即答出。“三日前,瘦西湖荷塘泛舟之时。”
他盯了很久,确定对方没有说谎,剑拔弩张的气息终于缓下来,却更是心悸。
“三公子……”看他神情异常,玉隋忽然顿悟。“叶姑娘出事了?”
“不错,还望玉公子见谅,舍弟一时情急无礼了。”谢曲衡拱手致歉。
“凭叶姑娘的身手,怎么会……”
谢曲衡苦笑,想必所有人皆有此惑。“她昨夜身体不适,有人趁虚而入……”眼见弟弟纵身上马奔离,他无心再说。“改日再给玉公子陪罪。”
数骑绝尘而去,尽是厉声叱马紧迫之极。
玉隋在原地目送。
身后的侍从上前一步。“这谢家三公子未必太过张狂。”
“这般情急……必定不是小事。”玉一般的面庞透出深思,“我们去夏初苑看看。”
避开了夏初苑的守卫,破碎凌乱的房间令人心惊。
在谢云书查过的地方又看了一遍,最后拾起了短剑。入眼剑柄上藤蛇曲致的微凸金字,再没了一贯的平静。
“真的是……寸光……怎么可能……”
几不可闻的自语,惊异的眼睛无意识掠过屋角,停在了卡在剑瓶中的蝴蝶纸鸢,多年前的记忆瞬时贯穿了思维,短剑从掌上滑落,铿然坠地。
紧随的侍从愕然看主人失去了从容,迅速苍白了脸。
“怎么可能……是她……”
31. 心魇
一路飞驰,谢云书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老三,你打算怎么办。”
“调动谢家在扬州所有暗伏的线桩。”眼神阴沉而压抑,潜藏着不顾一切的风暴,“求大哥帮我。”
“你疯了,爹寿诞将至,此时调动必酿大哗,你可想过后果。”
“我管不了那么多。”
闪过一脸惊讶的迎上来的青岚,谢云书咬牙切齿的扔下几个字,转身进了书房。谢曲衡又气又怒的跟了进去,激烈的争吵几乎掀翻了屋宇。
毫不费力的听了一会,青岚越来越心慌。眼见三哥径直去了豢养飞鸽的信苑,大哥摔门去了父亲起居的主苑,不禁团团乱转。
沈淮扬恰好找过来,见他的模样不由奇怪。
“你怎么了?”
“完了完了,谢家要乱了。”终于抓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谢青岚语无伦次。
“怎么回事。”沈淮扬也紧张起来。
“我三哥要在这时候调动全部人手去找人,爹一定会气坏了。”
“找谁?他每天出去私会的那个?”沈淮扬的脸色怪异起来。
“嗯,叶姑娘不知被谁捉走了,也不晓得是哪个天杀的混帐在这个时候捅乱子,这一屋子的客人……我的天,爹一定会大发雷霆,到时候三哥就惨了。”
“不至于吧。”听着青岚哀号,沈淮扬有些不自在。
“你没看我三哥的样子,简直跟疯了一样……”青岚心有余悸的回忆。“不过我大哥也疯了,是给三哥气的。”
“就为了那个魔女,怎么可能弄到这般地步。”
“就是为了她,你不知道我三哥有多在乎,我从没见过……”渐渐觉出了不对,青岚停下了牢骚,诧异的瞪着对方。“魔女?你怎么知道她……我不记得有告诉你这个。”
“我……听别人说的。”沈淮扬惊觉失言,退了一步。
“是谁?”朋友慌乱的神色加深了怀疑。这件事被父亲列为极密事务,除了家中数人一律禁口,谁敢不守规矩。
疑惑的目光瞧得对方心慌,“我也不记得了,约摸是下人闲谈。”说着就要退开。“我还有事先走了。”
更不可能,谢家治下极严。他本能的追上去要问个清楚,沈淮扬反而用上了轻功疾奔了起来,更显得有鬼。
两人功夫相当,一个拼命逃,一个使劲追,好在谢家的院子曲折深晦,没那么容易让他逃出,几个转折飞入了圆门,青岚眼尖,扬声急唤。
“三哥快拦住他,他知道叶姑娘的事。”
沈淮扬的心倏的沉了下去,眼前出现的人,可不正是寒意凛人的谢云书。
听着青岚结结巴巴的说了事情经过。
冰寒彻骨的目光扫过来,沈淮扬顿时打了个冷颤。平日俊美可亲的世兄忽然变成了陌生人。
他把心一横。“我真的是听下人说的,什么也不知道。”
“哪苑哪房的下人,在何处听闻。”青岚驳过,也是气急。“你倒是说个清楚。”
他直着脖子硬扛,随口胡诌,两人吵了个声震寰宇。
谢云书没理会,轻声吩咐了碧隼一句,不一会两名谢家的守卫腾掠而至,精悍而机警,单膝跪在身前,像两枚钉子钉入地面。
“昨夜沈公子住的客苑是否有人外出。”
其中一名僵了僵。“回三少,无人外出。”
另一人躬身而答。“回三少,沈公子于卯时出,辰时归。”
“确定无误?”
“属下亲眼所见。”
“很好。”谢云书转头对汗如浆出的另一人。“自己去刑堂领罚。”
待两名守卫退了下去,谢云书抬眼盯着沈淮扬。
“请问昨夜沈公子去了哪里。”
“我……睡不着,出去走走。”被那样冷锐的目光一看,未出口气已虚了半截。
“天都没亮你出去散步,骗鬼啊。”青岚气急败坏的反诘,对朋友的欺瞒愤怒而不解。
“想必沈公子也听说了,昨夜夏初苑的叶姑娘出了事,时间恰巧在卯时至辰时之间,此刻情势紧急,得罪之处务请见谅,改日我再去洛阳向沈世伯负荆请罪。”谢云书淡淡一席话说完,示意青岚禁了声。
沈淮扬窒了窒,梗着喉咙不开口。
“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他下意识的偏头,徒劳的想避开利刃般的视线。青岚上去扭着看了看。
“像……指甲划的。”
碧隼上去按了按脉,细细研究了一番,皱着眉头迷惑不解。
“他中过碧落散和迦罗香,但主上帮他解了,不然哪活得到现在。看来去过夏初苑的就是这小子。”
谢云书的眸光闪了闪。“你说她解了毒?”
“不会错,这个就是证据。”碧隼比了比他脸上的抓痕。“过血方解。”
众人一时沉默的望着中间的人,都在猜疑。
“你们在说什么,我根本没中过毒。”承受不了静默的压力,沈淮扬争辩。
“这小子经验太浅,中了毒都不知道。”银鹄摇了摇头,“我很难相信主上会栽在他手里。”
“按说他根本走不出房间。”碧隼也纳闷,蹲在他身边耐心的说明。“没发现房里的烛芯有毒?你一点火就吸入了迦罗香,又碰了主上,碧落散随着肌肤渗入,两毒混和,你根本活不过半柱香。就这点江湖道行,就算主上功力尽失也能弄死七八个。”
沈淮扬呆了半晌,冷汗一丝丝渗出。
“我不信,我一点中毒的感觉也没有。”
碧隼叹了口气。“等你有感觉就晚了,神仙也救不了。在你毒发之前主上就替你解了,她划破了你的脸对不对,那个时候已种下了解药。”
“她为什么这么做。”他仍是不信,微颤的声音却出卖了他。
“我们也想知道为什么,这么看她是心甘情愿被你掳走的,真是奇怪。”
“她一定是想害莎琳……”沈淮扬恍惚自语,想到这个可能性心都凉了。
“莎琳是谁?”久未出声的谢云书问。
沈淮扬沉默不答,青岚忽然省起。
“是不是你这几日总是去会的西域姑娘?”随即迅速把跟踪所见的情形说了一遍。
“那处行宫在什么地方。”谢云书的眼神越来越冰冷。
青岚回忆了下,说了个大概方位。
“南郡王世子。”杀机盈目,连青岚都禁不住畏缩了一下。“又是他,这次居然利用了沈家的人。”
“莎琳没有利用我,是我自己愿意。”沈淮扬抗声。“莎琳和那个魔女有杀父之仇,是毁了莎琳终身的罪魁祸首,我看她甚至迷惑了谢世兄,才答应动手。”
“杀父之仇?你知道莎琳是什么人。”
“莎琳本是鄯善国的公主,尊贵无比。都怪那魔女以色相诱刺杀了国主,最后叔父争得了王位,把她送到中原作了质女,现在连王府新纳的嫔妃都不如,受尽欺凌,天天以泪洗面,我看不过去自愿帮她。”一口气说完,沈淮扬的脸涨得通红。“我才不像谢世兄沉泯于美色,是非都不分。”
鄯善国的公主……谢云书愣了一下,没理会对方的指责。碧隼听不过去,上前踢了一脚。“你敢说明辨是非,还不是被女人骗晕了头,当枪使了都不知道。”
“我问过她是不是魔教的人,是不是杀了鄯善国主,她自己点头承认了还有什么话好说。若不是魔教的人,我才不会对一个无法反抗的人动手。”
这回连银鹄都上去踢他了。
“魔教的人怎么了,杀了你爹还是娘,开口闭口令人冒火,倘若主上有什么不测,我非剁了你不可。”
谢青岚不忍心看朋友挨打,上前拉开了两人,沈淮扬反而声音更响了。
“魔教的人杀了我大哥,我凭什么不能报复。我偏要见一个杀一个,有本事你们现在就杀了我……”
“杀了你哥?沈大哥不是失踪了么?”青岚一愕,忘了挡开碧隼,误中一脚疼得呲牙。
“听他胡扯,魔教什么时候杀到中原来了。”银鹄唾弃的反驳,“反正在他眼里什么坏事都是魔教干的。”
沈淮扬死死瞪着银鹄。“当年大哥无由的没了音讯,我们家一直等,就盼着他像谢世兄一样突然回来,结果……”少年红了眼眶,“月前有人送来了一个玉坛,还有张字条,说大哥十年前就死在天山了,只剩了骸骨。”
听着听着,谢云书的脸色变得极难看。
“一个坛子你就信了,我马上出去弄十个八个。”碧隼不屑一辞。
“不会错的,里面还有大哥走前娘缝的平安符。”眼泪转了几转,硬是忍着没流出来。“都盼着……想不到早就死了。”
谢云书僵立了半晌,走近他身前。
“你大哥叫什么名字。”
“沈淮衣。”终于有一滴泪突破了禁制坠落地面,砸起了些微尘土。
“你们长得很像?”
“你怎么知道。”沈淮扬意外。“你见过我大哥?”
果然。
一时心潮翻涌,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懂了迦夜为什么明明控制了局面,却放弃诛敌的机会,反替对方解了毒……唯一的,不堪触碰的软肋……
然后……真个落入了仇人掌中。他根本不敢猜测此刻的情况,一想到她可能被凌虐羞辱,几乎心神欲裂……
“你知不知道玉坛是谁送去?谁能在魔教中枢起出骸骨,又不远万里送回沈家。”难以言喻的苦涩溢满了胸膛。苍凉的命运如一张灰色巨网,缠缚着挣扎的众生,每个人都逃不开。
沈淮扬茫然抬头。
“是你今晨制住了带走的人。”
32. 寻踪
她只觉得虚软,身上仍然没有一丝力气。
甚至推不开那些无礼的手,好在没关系,死亡的青黑从碰过她的地方蔓延至心口,夺去了放肆者的性命,那些人一个个倒下去,扭曲的面孔恐怖至极。
耳端有模糊的叫喊咒骂,有人用厚布缠住了手,把她丢进一驾马车。颠簸了一阵,被昏头昏脑的甩入一个冷硬的地方,随着一声钝响,转入了完全的黑暗。
一片漆黑中试着摸了摸,沙沙的声音响在耳畔,她几乎想笑出来,这样的结局……
不是不可以……反正教王死了,淮衣也回了家。至于娘,那个人应该会找个地方帮她好好安葬。
那么,这样的下场……也没什么不好。
她默默的闭上眼。
“纵然爹不在也不许你恣意妄为,没有我的令符,你没资格动用紧急时期才能使用的暗卫。”谢曲衡依然光火。
“不用全部了,三分之一的暗属就够了。”谢云书冷静至极。
“那也不是小事,等爹回来再做安排。”
“来不及了。”他的声音很低。“算我求你,所有责任我自己担当。”
“你真为了一个魔女不顾一切?连谢家都不放在心上?”谢曲衡看着弟弟坚毅如铁的眸色,失望又痛心。
“她是被南郡王世子擒去的,为什么得罪的大哥难道不清楚?谢家一直秉持的就是这样的江湖道义?”
“……你这一动,谢家与魔教扯上关系,便是声名全毁。”
“届时就说我盗用了令牌,请爹将我逐出家门。”他已预想好对策。“这样可保家声清白。”
“你……”谢曲衡委实说不出话。
谢云书擘手夺过令牌就走,谢曲衡立即跟了上去。
“大哥!”
“我跟你一起去,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发疯。”谢曲衡气极的低咒。“青岚留在家里看顾。”
听到后一句,随之奔出的青岚垮下了脸。
短时间内启用谢家长期伏在扬州的势力殊非易事。不曾惊动驻留的客人,一重重消息迅速传递,如庞大的节点陆续探动,最终收缩为一支惊人的力量。按上峰的指令调动分明,井然有序。
待一切部署完成已是乌云四合,山影沉沉,夏日里暴烈的急雨飘摇将至,闷得透不过气。
路上的行人急着赶回家,远空隐隐有雷声滚滚,行商的摊贩忙碌的收起物件聚拢一处,提前结束了一天的营生。
四骑在大街上狂奔,飞纵过街巷石桥,急急赶往目的地。一辆马车从后方追上来紧随急驰,谢曲衡望了一眼,缓下了缰绳。
“玉公子有事?”
车内探出一张冠玉般的脸,已无平日的笑容。
“我与叶姑娘有数面之缘,今日闻其遭逢意外,无法袖手旁观,请谢兄准我随行,或可助一臂之力。”
“此乃谢家私事,不敢有劳玉兄。”谢曲衡在马上拱手,客气的婉拒。
“谢兄勿作客套之言,在下真心相助绝无旁意,不论今日发生何事,玉某定然守口如瓶,誓不让外人得知,如违此言天人共弃。”
玉隋说得极是郑重,谢曲衡亦不禁动容。
“不瞒玉兄,此事牵涉至南郡王世子,非同小可,玉兄还是不趟这淌浑水的好。”
“谢兄放心,我虽不才却也不惧些许伎俩。此时救人如救火,在下自知僭越冒昧,万请准许随行,只要探得叶姑娘无恙自当退回,绝不令谢兄为难。”
玉隋言辞恳切,句句入理,谢曲衡正待砌词推脱,对方再度开言。
“我曾闻北方武林道上的前辈谈及南郡王世子的秘要,说不定可挟之放人,请谢兄务必相信在下之诚,若能稍减干戈也算报谢家款待之情。”
最后一句令谢曲衡动了心。
思量再三,叹了一声。“玉兄古道热肠,谢家铭记于心,请吧。”
谢云书没说话,眼下的一切都入不了心间,只牵挂着那个生死不明的人。
求见南郡王世子并不难,在扬州亮出谢家的名号,纵然是郡王也不得小视,何况是曾经交手的萧世成。
风光显赫的世子好整以暇的在山间茶亭品茗闲谈,见着众人来起身相迎,不着痕迹的扫过每一个人,一旁的赤术眼光微动,掩饰着讶异的神色。
“谢家两位公子忽然到访必有要事,可否明示?”萧世成对谢云书的眼神极敏感,抛掉了虚辞直问。
“请世子恕在下鲁莽,来此是向世子要一个人。”与过去站在迦夜身后的沉默截然相反,此刻的谢云书俊颜冰寒,目现煞气,像一把亟待出鞘饮血的利剑,锋芒毕露。
“要人?”萧世成用笑容掩饰起悚意,很快发现这并不合适,谢云书的敌意更深,杀气侵体而来。“不知我这里有什么人是谢三公子想要的。”
“鄯善国公主莎琳。”
赤术立时错愕。
萧世成想好一阵,隐约想起有这么个人。
“谢三公子所指的可是家父近宠之一?”
“不错。”
“三公子未免太过无礼。”萧世成冷下脸,“不说你来势汹汹言语放肆,单凭沙琳是家父爱宠,便不可能凭一词擅自索人,你将南郡王府的声名置于何地。”
“我今日要定了她,世子答应也好,不答应……”没有委婉虚词的耐心,谢云书也说上了狠话,杀机盈目。“在下唯有得罪。”
萧世成未料到对方如此无礼,怒极反笑。“你待如何,凭谢家之力扫平王府?”
几句话间冲突至此,赤术暗里惊疑不定。
谢云书没有再说,绽出一个冷笑。
右手放入齿间打了声唿哨,哨音异常古怪,如一只折翅的鸟被扼住了喉咙,尖利而不详。连响三声,山壁间重重回荡,黑如暗夜的山间忽然亮起了火光。
火光一现即隐,仿佛有人在远处晃亮了火折。
光线一点微明,不足道。但连绵不绝的微光闪现,汇成了一片星海,足以令见者目瞪口呆。
数不清的光点一瞬又迅速熄灭,展示出的数量却足以使人窒息。黑暗中不知伏了多少人,静静的等着一个指令。
赤术头皮发麻。
萧世成僵住了。
“在下只有一个请求,请世子交出莎琳公主。”谢云书的声音镇定逾恒,也因无波而更加可怕。
“你仗势逼人,当知今日所为的后果。”意气横梗,萧世成反而更加强硬。
“世子若再坚持,未必能看到后果。”毫无顾忌的威胁,谢云书心志如铁。
针锋相对的场面僵持不下,萧世成脸色铁青,阴晴不定,素来心高气傲贵为世子,何曾被人如此要挟,几乎要冲口一拼。
一直在后方的玉隋忽然踏前一步,趋近说了句话。连离得极近的谢云书都听不见,显是用了传音入密一类的功夫。
仅一句话,萧世成瞬间震愕,异常惊诧。在玉隋身上打量了许久,突然松了口。
“既然三公子执意索要,必定事出有因,我可以答应你,但要知道理由。”
萧世成的猝然软化令谢曲衡松了一口气,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与南郡王府正面冲突都非善了之局。
眼见萧世成示意随侍传唤莎琳,谢曲衡替弟弟道。
“莎琳公主于今晨着人劫走了叶姑娘。”不忘自觉的续上另半句。“恰逢叶姑娘身体不适,暂时失了武功。”
萧世成难以置信,几疑听错。
“莎琳?”那个徒有容貌的幼稚公主?擒到了……他脱口置问。“叶姑娘被她掳走,怎么可能。”该不会是虚言搪塞。心有所想,眼中已流出不信之意。
“偶然的巧合。”谢曲衡禁不住苦笑。“若非证据确凿,我们也不会出此下策。”实在是逼上梁山。
说话间,莎琳被侍卫带了过来,扫过场中诸人俱不认识,却在看见谢云书的一刹亮了眼,玉容雪白。
“你……记不记得我?”美丽的公主娇躯轻颤,足以激起男人的保护欲。“两年前……鄯善国,你放过了我……”
不等说完,纤颈被修长的手扼住,冰冷的双眼毫无感情,急切的逼问。“沈淮扬今天早上交给你的人,在哪。”
“唔……”莎琳拼命拉扯,却挣不开那只残忍的手。忽然一松,空气终于涌进了肺。
“她在哪。”
“我不会告诉你的。”珍珠般的泪从大眼落下,在衣襟上跌了个粉碎。“她是魔鬼,该死的魔鬼。”
赤术望着眼前的一切,脑中乱成了一团。
“她—在—哪!”控制杀意变得异常困难。
纤细的脖子上出现了指印,所有人等着她吐出话语。
喘息了半晌,莎琳泪落如雨,委屈而怨恨。“我要她死,她杀了父王,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该和她在一起。”
其余的倒也罢了,这句谢曲衡实在是心有戚戚。
“你把她怎样了。”每过一刻就多一分焦灼恐惧,平日的冷静理智化为乌有,一想到迦夜或许……谢云书几近失控,险些生生扼死了她。
赤术突然想到,蓦然脱口。“莫非你真的用了那个方法!”
对上利刃般的眼神,赤术急急解释。
“今天莎琳问过有什么让人死得痛苦的方法,我没想过是因为这个,告诉她……”稍一犹豫,转向了莎琳。“你把她埋在哪。”
“埋了?!”众人一齐惊叫起来,连萧世成都骇然变色。
所有的思维瞬间凝结,手心冷如冰雪,他断断续续的听到赤术的解释。
“鄯善国主有种喜好的方式,将活人钉进棺材埋入地下,让对方在绝望黑暗中挣扎窒闷而死,过一日再挖开来欣赏……”
“你把她埋在哪里!”谢云书失去了理性,径直吼了出来,指尖掐入肩骨,疼得莎琳放声大哭。
“西郊乱葬岗,那个魔鬼肯定已经死了,你去挖她的尸体吧……”
数人刷白了脸,谢云书甩下她狂奔而去。
玉隋几乎同时冲入了夜幕,银鹄碧隼落在了后头。
赤术追了几步,怔怔的目送一行人离去。
萧世成心烦意乱,紧张的思索了片刻。“赤术,你跟着去,看看她是不是真死了,万一……”顿了顿,抬手指向瘫在地上痛哭的莎琳。“把这个女人也带去,要杀要剐随谢三的意,别让我再看见她……险些酿出大祸!”
说不出口的纷乱如麻,夹着混淆难辨的情绪,那般强势的女人……怎可能……
33. 入棺
闷雷一声接一声的响起。
风刮起来,卷着尘土掠过了树梢,青郁的杨柳被狂风吹乱,像无数根鞭子舞动挥打。闪电黑压压的云层隐现,仿佛要击毁地上的一切。
谢云书疯狂的打马,去得不知多远。
其他人皆在玉隋的马车中,四蹄神骏的速度较匹马犹有过之,此时在玉隋的喝斥下奋蹄疾奔,车声如雷,掀起了一路黄尘。
车中一片沉默,唯有莎琳哭声不断,抽泣得几度噎住。
碧隼被她哭得心里烦躁,若不是碍于对方是女人,早冲过去痛打一顿。“哭什么哭,万一主上真的有事,你马上要跟着去,到时候多的是机会哭。”
谢曲衡横了一眼,没说话。
赤术开口低问。“你何时把她埋进去的。”
莎琳只是哭。
“你还有没有对她做过什么?”
莎琳猛然抬起泪痕斑斑的脸。“我想杀了她,让她尝尝最可怕的事,比我更痛苦十倍。”
赤术涩涩的扯了扯唇角。“她不怕痛,我试过。”
碧隼的眼睛立刻带上了敌意。“倒忘了殿下是龟兹王子,当年差点让主上和老大丢了性命。”
莎琳愣愣的停住了哭。“你也是毁在她手里?为什么你不恨她,为什么不肯帮我……”娇美的脸困惑不解。“你们都要救那个魔鬼,她到底用了什么妖术……她一定是吸人血的精怪,可怕的……”
“你给我闭嘴。”碧隼重重的一拳打在她身畔,骇得眼泪再次滚下来,索性豁出去的叫喊。
“西域都说她是天山深处永远长不大的妖魔,不知杀了多少人。她用容貌诱惑父王,下毒手害死了他,还迷惑那个男人对她言听计从,他是个好人,不应该和她在一起,一定是她用了邪术……”
碧隼的头上爆起了青筋,一直未开口的银鹄阴恻恻的看了一眼。
“再说一个字,我就撕掉你的衣服,不信你就试试。”
哭闹的莎琳立刻闭上了嘴。
碧隼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谢曲衡咳了咳。“两位可否说说她刚才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她似乎认得三弟,而且……”颇具好感,与对某人的刻骨仇恨截然不同,这点显而易见。
银鹄碧隼对视了一眼,别过了头。
车厢沉寂了片刻,赤术开了口。
“她是鄯善国的小公主,鄯善国主当年倚仗实力强盛,触怒天山教王,招来了杀身之祸。大概是雪使下的手,利用鄯善国主的弱点刺杀成功,父亲一死,莎琳被继位的叔父视为麻烦,送给南郡王以博取欢心。前些时琼花宴上认了出来,便处心积虑报复。”
这么说还是那个女人惹来的报应。谢曲衡顿时不以为然,对莎琳有了几份同情。
碧隼看出来,冷笑一声。
“原本此事无须亲为,只是当时雪使拒绝侍寝激怒了教王,以至把该由弑杀组执行的任务丢到我们头上,先是老大去的鄯善国,功败垂成,都是因为这个女人挡在鄯善王身前,一时心软了没刺下去……”
“他不是恶魔,是他放过了我和父王,都怪那个妖女……”提起前尘旧事,莎琳忍不住辩言。银鹄手一动,她立刻噤声,碧隼接着说下去。
“对,老大放过了你们,结果是性命不保,按教中律例当处以酷刑,钉在受刑台上七日七夜活活痛死。你以为我们有资格选择,做不好杀手,连生存的机会都没有。”
谢曲衡毛骨悚然,才知弟弟一度如此之危。“那后来……”
“后来雪使面谒教王揽过了责任,只身刺死了鄯善王,才救下他。我敢打赌,老大一定很后悔没一剑把你们父女俩都杀了。”
“你胡说,明明是她的错。害我变成这等下贱的身份;害得鄯善为了争夺王位血流成河,一厥不振;害得伊曼姐姐被疏勒国主冷落,最后连性命都保不住,被活活勒死。她本来过得那么幸福,是那个女人毁了一切!”
受不了碧隼的冷言刺激,莎琳又哭出了声,眼泪没停过。
谢曲衡暗自叹息。
银鹄架起了双腿,眉目冷诮。
“你真要逼我说实话,那就掀开来说,你仔细点听好了。”
“杀人是我们活下去的方式,和身娇肉贵的王孙贵族不同,我们自幼在血腥杀场里滚过来,将来也是这么活下去。诅咒的时候不要忘了先为自己的好命祈祷,不曾像野狗一样被人驱使着互相残杀。”
“鄯善王对你来说也许是个好父亲,可对于别人……”银鹄不出声的讽笑,目光刺得人发怵。“他以铁腕治驭冷血无情,擅杀下臣,又嗜好幼女,每个月从皇宫后门抬出来的女童尸体皆有七八具,他若死的冤,被他折磨而死的那些女孩又算什么,活该被你父亲享用凌辱?”
“至于你姐姐的不幸完全归咎于你父亲。他色欲熏心,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放过,仗着鄯善强盛,又把怀有孽种的女儿硬塞给疏勒,嫁过去不到七个月就产下了死胎,哪一国的国主能容得下这种耻辱,西域第一美人又怎样,鄯善国力一衰她会有什么结果可想而知。”
银鹄轻鄙的摇头,残忍的挖苦。
“说句难听的,不是雪使杀了他,下一个步上后尘的必定是你。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真是幸福,连自己的处境都懵懂无知。”
莎琳呆住,连哭都忘了,喃喃的拒绝相信。
“骗人,父王不是那样。”
“不是?我在雪使手下专司收集各国消息,王室肮脏的秘事瞒得了我?再说这种丑事三十六国谁不知道,你何不问问身边的人。”银鹄冷笑,抬脚踢了踢赤术。“殿下,我说的可是事实?”
赤术叹了一声算是默认。
谢曲衡听得瞠目结舌。
莎琳望了半晌,扑过去揪着赤术的衣领歇斯底里。
“不可能,父王和姐姐不可能是这样,骗子,你们都是骗子。”绝望的哭骂,迹近崩溃。
碧隼听得心烦,转去坐在银鹄身边。
“会不会一下说得太多。”并无同情,只觉麻烦。
“她活该,也不知道雪使会不会……”银鹄闭眼撞了撞厢壁,吐了一口气。
“像她那样的女人,没那么容易死。”赤术挣开了莎琳的手,淡淡的跟了一句。
银鹄望了他一眼没作声。
又静了好一会,赤术复问莎琳。
“你何时把她埋下去,派的谁?”
莎琳再没有反抗的意志,木然抽噎着回答。
“……两个时辰前……我用珠宝贿赂了几名侍卫。”
两个时辰。
一时心都凉了,隔了许久,赤术又问了一句。
“你……还对她怎样?”
“我想折磨她,对侍卫说怎样都可以……”一滴一滴的泪坠下来,肩抖得越来越厉害。“可是他们不敢,碰过她的人都死了,她一定是鬼。”
谢曲衡色变。“毒?”
碧隼半晌才点点头。
“雪使在自己身上下了碧落散。”
可杀不可辱,赤术半佩服半苦笑,车内一片死寂。
疾奔的车马倏然停下来,冲得人滚成一团。跳下车,乌云如墨,四野空旷,迎面拂来阵阵腐朽的死气,眼前已是一片高低错落的乱坟。
谢曲衡落在最后,入眼玉隋的背影心下大悔。
适才心乱,竟忘了此人在车外驾驭,一番不宜为人所闻的谈话必定被听了去。尽管目前来看是友非敌,但万一流出于他人之耳,谁知掀起怎样的风浪,须得设法防范才是。
谢云书已挖开了一座新坟,一见不是,丢下改掘另一处,众人皆散开寻找,荒凉阴森的坟地四处传来了扬土之声。
并非莎琳亲手所埋,她也不知道在哪一处,瘫软在地上看众人的举动,神情呆滞而麻木。
疯狂的挥开掩土,脑中只剩了一个意志,冷汗从鬓间滑落隐入潮湿的泥土,随着不断探掘,一张扭曲的脸浮现出来。
心里立时一跳,被泥土糊乱的衣饰依稀可辨南郡王府徽号,而黎黑泛青的面色正是碧落散的征兆。
尸体摞了几层,一个坟坑里竟然丢了三四具人体。他一一丢出去往下挖,最深处的棺板终于显露出来。异常的动作吸引了其他人聚拢,鸦雀无声的盯着冷硬的棺木。
碧隼跳下深坑帮着将掩土扫开,他深吸了一口气,赤手将棺盖掀开。长长的棺钉发出了刺耳的擦响,乍裂的木屑划破了手掌,他完全没感觉,怔怔的看着呈现出来的内里。
真的是迦夜。
夜很暗,棺材里的人极白。
那个纵横大漠偬倥杀伐的人,躺在狭小逼窄的棺中,已完全没了动静。
撕得零落的单衣显然理过,掩住了大部分身体,露出了赤裸的纤足,额角还带着磕撞后的淤青。秀小的指尖痉挛的抓在心口,颈上有几丝血痕。全无面对死亡的恐惧,扇羽般的长睫闭合,紫色的唇边犹有一抹淡嘲,仿佛在嘲弄这可笑的命运。
一瞬间宛如凝固。
碧隼腿软了软,险些站不住;银鹄张着嘴发不出声;玉隋脸色惨白;赤术无法置信的盯着棺中的人;谢曲衡的目光扫过,忧心的看着一动不动的弟弟。
谢云书却很平静,除下外衣裹住她,抱着她跃了上来。
“迦夜,醒醒。”他轻声诱哄,像怀里的人在沉睡,温柔而有耐心的呼唤。受伤的手按在她的背心,不停的输入内力,试图让冰冷的身体回复一点温度。
“迦夜……别再睡,你不是想离开扬州?起来吧。”
“……你不会死,对不对……”他轻触着柔嫩的脸,手上的泥沾污了细致的肌肤,又被他以衣袖拭去。“你这样子真难看……醒醒……”
怀里的人一动不动,像一个精致的偶人,毫无生命的气息。
“你不是喜欢纸鸢,我给你做更漂亮的,你起来……”
“迦夜……”
他不停的唤,小心翼翼的诱哄,渐渐开始着急,“……还是这么冷,你总是这样……”
他俯下头,一次一次把呼吸吹入檀口。
荒野上闪电一下接一下的炸亮,映出了紧拥的轮廓。古怪的吹气声像一个溺水濒死的人喉间的低吟。
“醒醒……你醒醒……”
“……那么多伤你都撑过来,怎么可能这样死掉……”冰冷的手垂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呢喃轻语,甚至去探她的睫,指间温热的血坠在眼角慢慢滑落,鲜红而刺目。
“……迦夜……别这样,睁开眼看看我……”
“……迦夜……求你……醒醒……”
绝望笼罩着每个人心头,极端的静滞令人窒息,风将坟场腐臭的气息吹散,无情的扫荡着一切。
谢曲衡噎得难受,想上前拉开弟弟,却迈不动脚步。玉隋趋近探向无力的细腕,被谢云书翻掌打开。意料之外的猝袭激起了内力反制,冲击之下,玉隋退了一步,谢云书抱着迦夜不曾运力,唇角登时溢出了血丝。
对方好意探察,三弟过激的反应令谢曲衡觉得抱歉,嗫嚅着想说什么,银鹄替他道了一句勉强算是解释的话。
“雪使身上有毒,碰不得。”
谢云书没有管自己的伤,心无旁鹜的望着迦夜。
长长的睫毛微不可觉的颤了一下,始终不曾离开视线的玉隋蓦的亮了眼,窒得变了声调。
“看!”
清秀的眉皱了皱,像是被人箍得难受。唇一动,猛然呛咳起来。
“还活着!她还活着!”碧隼激动的扑到银鹄身上猛摇,银鹄没推开他,同样是难以抑制的喜悦。谢曲衡松了一口气,赤术紧绷的身体懈下来,才发现拳握得太紧,指节都发疼了。
一阵要命的呛咳过后,她终于有了微弱的呼吸,发青的脸逐渐趋近正常。
谢云书抱着她虚软的跪倒,冷汗这才渗出来,浸湿了后背。
时间似乎过去了许久,又似乎只有一瞬。
黑黑的瞳孔茫然无光,突然开始挣扎推拒,谢云书制住了绵软的手,哑着声音抚慰。“是我,是我。别怕……”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怀里的人安静下来,在他的引导下抚上了轮廓分明的脸。
“……殊影?”
自到了江南,她从未叫过这个名字。他拉过她的手覆上眼额,压制住心底翻涌欲出的情绪,喑哑的回应。
“是我,别担心。”
她又想起什么急急的要说出来,却呛住了。谢云书把她稍扶起来,轻轻抚着她的背,“我身上有毒,碧落散……”
“嗯。”
一道闪电亮过,谢曲衡瞥见弟弟的脸色发黑,分明是中毒之兆,惊得非同小可。“老三!”
谢云书回头对着兄长笑笑,托起迦夜的尾指划过被木屑刺伤,犹在滴血的手背,让解药进入血脉。“不妨事,这就解了。”
不再理会谢曲衡的惊悸,他转向怀里的人,纤白的手正摸索着眼睛,“是夜晚么……我什么也看不见。”
“你刚从……出来,眼睛一时不能适应,过一阵就好了。”低哑的声音极其温柔,怕惊吓什么似的回答。
“棺材里?”苍白的脸近乎透明。“我知道……”她呼吸紊乱,顿了一顿,极疲倦的笑。“其实这种死法……不错,至少是全尸。”
“别乱说。”健臂又紧了些。
感觉到他的不安,她将头轻轻倚在胸前。
一声响雷划过长空,粗大的雨点砸下来,烫出了一股强烈的土腥气,迦夜忽然梦一般低喃。
“我看见娘和淮衣来接我……”
“……一定是瞧错了。”谢云书像是没感觉到旁人,喃喃的轻哄着她。
“也对……”濒死的禁制令感官失常,迦夜分不清真实抑梦境,恍惚而错乱。“他们都是我杀的,怎么可能来接我。”
“是教王杀的,不是你。”他吻了吻苍白的眉睫。
“杀人者是我……”她的声音微弱而虚乏,憔悴的申述事实。
“是教王。你已杀了他报仇,没有人会怪你。”谢云书怜恤的看着毫无焦点的黑瞳,心底柔软得近乎疼痛。
迦夜不再坚持,漫无边际的倦泛上来,她将脸埋入胸膛,小小的身子蜷起来,掩去了难以化解的孤寂。
“我累了。”
“我知道。”
蕴酿了许久的暴雨终于落下来,将天地化作了一片苍茫。
所有人都离开后许久,玉隋又回到了空空的土坑,指尖轻摩翻转过来的棺盖。
静默许久,温雅的面孔苍白如死,任雨水倾盆一般浇淋。
34. 迷梦
简单的清洗更衣后,他守在浴房外,直到一个健壮的婢女扶着迦夜出来。换了干净的衣,散着沐浴后的清香,迦夜仍然苍白,但已无气息奄奄的衰弱之态。接过来抱在怀里,他走入春泽苑的主房,与夏初苑的一池碧莲不同,春泽苑草木繁茂,夏日仍是诧紫嫣红的怒放,一如活泼招摇的盛妆女郎。
“先住这儿,待夏初苑收好了再搬过去。”别的倒无妨,处置打碎的各色玉瓶必须得极其谨慎。
迦夜点点头,由他放在了冰蚕丝褥上。
打开置在一旁的药匣替她上药,裹起臂上的掐伤,用药酒揉开额上的淤青,温热的指尖触着微凉的肌肤,药酒的味道弥散开来,她渐渐合上了睫。
嘴角被什么碰了一下,她睁开眼,是他细致的敷着药粉。
“不碍事,没什么大伤。”避开他的眼,拉着他在床畔坐下,改替他处理受伤的手,白皙的指掌犹有残余的木刺,她细细的以银针挑出。
“迦夜。”
“嗯。”
“其实你根本就不想活,对不对。”他的声音像浮在冬日湖面的冰,眼睛却烫人心神。
迦夜没说话也没抬头,继续清理他的手指,直至挑出最后一根碎屑。
“你明知解了沈淮扬的毒就算弃了自己的命,却还是做了。”
“你明明在棺材里醒了,却没有丝毫挣扎,那时你想什么?”
“你没指望获救,一味安静的等死,是不是。”
“你说累……杀了教王之后你就不一样,什么都不在乎,连意志都空了……到底为什么?”
捉住了她的手不让她逃避,俊颜紧盯着她。
“告诉我。”
雪白的颈项低垂,连长睫都静止了。
“迦夜!”
“我……”她勉强应了半声,又咽了下去,“我没有反抗之力,你知道……虚乏会持续一整日……”
“那不是理由。”他不容虚假的借口。“没人会在棺材里一动不动,连试着推开的意愿都没有。”
“我试过。”
“你没有,棺盖上一点划痕也没有。”忆起发现她的情景,他几乎要发抖。既庆幸她不曾妄动消耗空气,又愤怒于她完全放弃了求生的意念。
被活生生困在漆黑狭窄的幽暗空间里,呼吸一点点困难,死亡逐渐逼近,而她只是拉好衣襟静静等死,彻底放弃了挣扎。
“是因为沈淮衣对不对,你觉得是报应?”
黑瞳呆了一瞬,又别开去。
“反正你要做的事已达成,也就不在乎自己的下场,是不是这样!”
她终是抬起了头,怔怔的看着气息激荡的男子。那样透彻的眼仿佛探进了心底,俊美的脸痛楚而郁怒,握着她的手却坚实温暖。
与她完全不一样的人……有一种吸引人靠近的东西,或许是光,或许是暖……
想说他猜得很对,想说她不在乎怎样的死法,想说在令人崩溃的幽闭棺内她曾忆起过他,忆起他的体贴容让,百般迁就疼爱, 还有……他的吻……
反正总会死,不过是提前一点,她真这么认为。
为什么……他的愤怒,会错觉自己是不可或缺的人……
仿佛被那双怒气点亮的眸子催眠,指尖轻轻抚上了俊脸,吻上了棱角分明的唇。
第一次主动吻他。
柔中带刚的触感十分舒服。
没有反应。
她试着回忆他曾经的做法,探出舌尖舔了舔,对方微微震了一下。嘴角的药粉落入唇间漫开苦意,她皱了皱眉放弃,刚离开少许,健臂紧紧箍住了腰,狂烈的吻烙了上来。
不给半分喘息的空间,带着心慌急切的索取,动作近乎粗蛮。她没有退避尝试着迎合,不再似过去的被动,却助长了更激烈的火焰。
他的手流连在纤弱的肩背,极力抑住扯开衣襟的冲动。勉强控制着理性,将深吻转成了浅尝,发现自己的意志如此薄弱,几欲全面溃散。
迦夜的脸微红,黑眸中有了轻漾的水光,淡淡的唇色被吻得娇艳欲滴,柔美得令人摒息。
她还活着,在他怀里……绵延良久的恐惧缓缓沉淀,想继续方才的问话,脑中却一片空白,诱人心魂的肌肤香气撩拨着摇摇欲坠的底线。
水润的眸子望了半晌,忽然推开他。
薄薄的外衣散落,接着是中衣、亵衣,一层层如褪下的花瓣委地,最后袒露出娇小的身体。漆黑的长发披落肩头,雪白的胴体粉嫩柔滑,纤细的双腿蜷跪在床上,散着莹玉一般的微光。
“你……”他忽然口干舌燥。
“你不想要?”明白幽暗炽热的眸子意味着什么,在这种目光下几乎想立刻遮住身体,可她最终平静的询问,仿佛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件事。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嗯。”滚烫的目光令人不安,她强作镇定。
静寂了半晌,他始终没有动,空气越来越热。
她狼狈的咬咬唇,伸手去拾衣服。一只手从背后圈住了她,炙热的气息拂在颈侧,灼得人心神不定。
“……迦夜……”饱含情欲的声音让她颤了一下,胸前已被修长的手覆住。他轻啃着粉白的耳垂,像在叹息。
“你身子太小……会有些疼……”
没等神智清醒到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吻已沿着秀颈落至肩上,逐步接近了贲起的胸。他的身体很烫,紧紧熨贴着她,视线流连着纤秀的曲线,陌生而鸷猛。衣裳渐渐剥离,赤裸强健的身体纠缠着柔白,一寸寸燃起烈焰。
他吻着优美的锁骨,指尖轻摩细弱的腰,和过去截然不同的异样从体内产生,她只觉得惶乱无措,无处可放的手抓住了他的头发,直觉的想拉开。
他低哑的笑了笑。“别怕,你一向什么都不怕……”
“唔……”
蓦的倒吸了一口气,幼嫩的酥胸被他噙入齿间轻咬,慢条斯理的轻吮,她不由自主的弓起了腰,白皙的腿想踢开,被他技巧的按住。颀长的身体压着她,他的强悍抵着她的柔软,让她不由自主的颤栗。
“放开……”从没想过自己会求饶,可那一声软软的央求分明是出自她的嘴,莫名的畏怯袭来,她突然害怕。
“来不及了……”肆意抚弄着令人疯狂的娇躯,他的背上也渗出了汗,霸气又温柔的看入她的双眼。“我不会放开你。”
当他挺进,尖锐灼烫的撕痛仿佛要把身体劈开。她死死咬住唇,因欲望而氲红的脸瞬间惨白,连带他也僵硬起来。她是那么小,那么紧,脆弱得像一碰即碎。按住她又进了几寸,身下的人疼得全身发颤,倔强的不出声。犹豫了一刻他决定退出,可她摇摇头,抬起纤长的双腿环住了他的腰,他再控制不住身体,一下冲进了柔软最深处。
真疼。她咬牙忍耐着,仰起脖子吸气,秀气的脸上布满了薄汗,像玲珑的细瓷。从没想过会和男人有肌肤之亲,这样的身体……看着满布情欲的俊脸,她很想拥有一些什么,哪怕是……
他爱怜的吻着唇,缓解她的紧张,尽力抚慰因紧痛而蹙起的眉尖,按捺不住欲望的悸动,腰身开始驰骋,她无措的攀住他的肩,纵容着这一残酷又温柔的折磨。随着时浅时深的节奏起伏,他渐渐失去了耐心,紧密而凶猛的侵袭,霸道的掠夺。狂野的律动压过了哗哗的雨声,她窒息般的抽搐,在激烈的纠缠中彻底迷失了心魂。
醒的时候她一阵茫然,耳边有种遥远而熟悉的声音,有什么被雨打得不停作响。大雨落了一夜,隔绝了整个世界,唯有身边温热的人是最真切的存在。
他深深的看着她,眼睛出奇的明亮,像又变回了十五岁的飞扬少年。
“什么时候了?”声音很陌生,有种奇异的慵懒,竟不太像自己的。
“天亮了,你睡了一夜。”他俯下身吻吻额,疼惜而微疚,赤裸的胸膛让她想起了发生过的事。
他牵起嫩白的手臂轻吻,那一点鲜红已消失无踪。“对不起,我让你疼了。”
她只觉得脸更烫,咬了咬唇试着坐起,被他强揽在怀里。光裸的身体相触,她本能的想找些话打破尴尬。
“那是什么声音?”
他侧耳听了听,微微一笑。
“雨打芭蕉。”
明明是纷纷不停的落,心底却觉得异常静谧,极为安适。小巧的足趾蹭着长腿,整个身体都觉得温热。
两人许久没有说话,这一刻的宁静弥足珍贵,做梦般的不真实。
长发拂在身上痒痒的,她拔到一旁,发现竟与他的发混在了一起,纠结难分。他也瞥见,松开她拔弄了半天,久久仍未解开。等手放下,她才发现乱发被他理顺,居然又打了个结,再度联在了一起。
瞪了半晌,她实在说不出什么话。
“你……手真巧。”
他伏在颈边低笑,俊眼流光,暖暖的气息拂过,似春风融雪。
35. 缱绻
他们在屋里呆了一整天。
雨一直没停,黑沉沉的天色给人以长夜未央的错觉。
饭菜是李叔着人送至门口,他去提了进来。她穿着中衣盘在床上吃,赤足散发,仿佛回到了童年。
他挑着她爱吃的菜喂她,像对一个孩子,笑微微的宠溺。
“你喜欢扬州菜。”他下了一个定语。
她点点头。“好像是。”
“会不会你曾住过扬州?”
她略为呆了一呆,黑眸斜斜掠开。“不知道。”
“你以前住的地方什么样?”
“有个很大的院子,长长的廊檐,每次下雨,娘就抱着我坐在檐下听雨声,看阶下的花被打得七零八落……”她抿嘴笑笑,漾起一丝顽皮。“其实是被我揪的,我总静不下来。”
“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么?”
她沉默了好一阵,笑容隐没无踪。“没必要。不管我过去叫什么,现在是迦夜。”
“为什么不再叫我殊影。”
“离开天山,你已经不是过去的影子。”她轻描淡写。
“那又为什么不肯叫我的名字。”他继续追问。
沉默了更长时间,她的唇角弯了下,淡漠的回答。“我不认得谢云书。”
“你不认得?”他的眸子亮了亮,忽然暧昧的贴近。“昨天晚上抱你的人是谁。”
没想到话题一下转到这里,迦夜怔了怔,脸蓦的发热。
他却不放过,附在耳畔变本加厉的揶揄。“是谁吻了你,在你身上留下了痕迹?”轻佻的指尖拔开襟口,微露的肌肤上密布着点点轻红。
“当时你对谁求饶?又用这双腿……”不安份的手探进了衣内,划过敏感的皮肤。“圈住了谁?”
迦夜的脸红透了,缩成一团想躲开他,被他一把捞住。
“告诉我,是谁?”
俯视的眼睛灿如星辰,俊脸挂着邪气的笑,她又羞又恼不便发作,别开了脸不看他。
“迦夜……”
“是你是你。”她抵不过魔音般的缠问撩拔,没好气的回答,耳根都红了。
他又笑了,极爱看她羞不可抑的模样。
“昨夜是什么感觉。”
极度私密的问题让她想捂住耳朵,被他硬拉下来。“我想知道,说一句就好。”他软语轻哄,像一池春水足以将人溺毙。
她死咬着不肯开口。他眼睛一眨,指尖落到了腰际,泛滥的痒意让她扭成一团笑得几乎断气,提不起半点劲,挣又挣不开,只好告饶。
枕在膝上想了半天,乌发蜿延铺了一身。
“很疼,还可以忍受。”
“只是疼?”他把玩着散发,恋眷丝滑的手感,不太喜欢忍受两个字。
她斜了他一眼。
“嗯。”
“这样……”他微微一笑,将她翻成了俯卧,手不轻不重的在背上按捏。略酸的肌肉松缓下来,舒适的感觉极为惬意。
雨声沥沥,灯影摇摇,前所未有的闲适,她觉得自己每根骨头都软了下来,一根手指也不想动,如一只懒洋洋的猫。肩头的衣剥下,她没有阻拦,温热的手碰着肌肤,捏压的感觉更为直接,她享受这种亲密的服务。
指尖渐渐往下,悄悄移到了俯卧的胸,刻意逗弄着幼嫩的嫣红,刚一惊觉,缠绵的吻融化了拒绝,他的唇游移在柔腻的身体,留下一处处专属的印记,修长的手指拔弄着脆弱的神经,灵巧的挑逗。
漾起的情欲令手脚酥软,再也无力抗拒。衣物很快从身体上消失,代之肌肤相接的炽热。肢体的交蹭厮磨泯灭了他的克制,不再忍耐,他扣住纤腰一寸寸侵入她的身体,缓慢地摩挲,撩拨着激昂的欲望。她紧窒而湿润的束缚着他,生嫩的娇颜因情潮而晕红,贝齿咬住了溢出的呻吟,初时的痛苦消失了,赤裸的胴体上密布晶莹的细汗,因神秘的欢愉而喘息。
感觉到她已适应了他的存在,他开始放纵自己的节奏,疯狂而紧密的冲击,本能驱使他征服身下娇软迷乱的人。原始的力量如此强大,她颤悚的轻哼,无助的迎合,承受着一波波的狂潮袭来,在难以言喻的刺激下痉挛失控。
当欲望如海水退下沙滩,只剩了恋眷情浓的肢体相缠。
雾气氤氲的眸子有极欢后的失神,长发贴在汗湿的娇躯,他爱恋环住不放。她完全没了力气,软绵绵的依在胸膛,任他轻柔的抚慰。
“还疼吗?”他含笑低问,满足的感受着怀里的温度,冰一般的人化成了柔软娇痴的水。
她摇了摇头,美丽的身体还带着激情所致的绯红。
“我不想你疼,但这会有补偿。”抚着柔滑馨香的肌肤,他在耳畔轻语。说着说着又笑了,不无逗弄。“我喜欢这种补偿方式。”
回答他的是腰侧的重重一掐。
男子吃痛,压紧了她,不依不饶的用唇舌惩诫,带出娇喘连连的笑。
说笑痴缠之间,窗外的雨渐渐停了,乌云散去,金阳再度笼罩大地,已是黄昏时分。鸟在草叶林间欢唱,充满了夏日的勃勃生机。
迦夜在枕上侧着头看,有些微的茫然。
“在想什么?”他敏感的觉察到情绪变化。
“雨停了。”这一日梦幻般的风雨也将过去,像偷来的欢愉时光。
他撑起头凝视着她,明亮的眼眸璀璨温柔,了然而痴爱。
“迦夜,嫁给我吧。”
臂弯里的娇躯一颤,他掀起覆在颈上的发,贴近玉一般的耳。“我们在山明水秀的地方买一间宅子,种你喜欢的花,下雨的时候我拥着你听雨打芭蕉,晴天放舟垂钓饮酒,雪天折梅观景弈棋,每一天都这般快活。”
迦夜久久没有答腔,恍惚的盯着窗外的一丛绿竹。娓娓低诉的声音轻柔悦耳,如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明知走不进去,所以愈加憧憬。
“迦夜……”
她轻轻合上了眼,隔断了最后一点幻想。
“不。”
短暂的脱轨逝去,他们终究生存在一个现实得可谓残酷的世界。一度无间的亲密并不能改变什么。
“迦夜!”
“忘了吧,这只意外。”转过头,黑眸逐渐隐去了感情。
看着她一点点回复,他伸手揽紧了纤弱的肩。“别再骗自己,你喜欢我,就如我爱恋你,我们应该在一起。”
迦夜的眼睛动了一下,忽然漾起讽刺。“你想要我?要这个破败畸形的身体,这个血债累累声名狼藉,到了中原仍仇家不断的人?你真有仔细想过?”
“我喜欢你的身体,很销魂。”他轻笑着吻了吻粉颊,目光似有形的游移过纤美的轮廓。“我知道你不会长大又有寒毒,也知道你经脉受损反复发作,还有你的身份,没人会比我更清楚。你怕我将来后悔,我却只担心留不住你会是怎样的难受。比起那些我更在乎这。”
迦夜半天说不出话。
他的手覆上平滑的小腹,俊颜柔和。“再说经过这一天,或许你已经有了孩子。”
淡漠的脸刹那苍白,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我体质阴寒,不可能有孕。”
“我是说或许,你身子太弱,真要还是等调养几年才好。”他想得更远,“得请二哥再替你把把脉。”屡次提及看诊皆被她坚拒,练的又是那样诡异的武功,他实在不放心。
“你一定是疯了。”她只觉匪夷所思,怪异的瞪着他。
“失去你我才会发疯。”他微微一笑。“所以现在还算正常。”
她跪起来坐在床上,赤裸的身体在长发遮掩下越加诱惑,孩子般的纤弱别有异样的美,神色却是冷诮如雪。
“看清楚我是什么样子,根本不算一个真正的女人,更别提什么……寒毒附骨,长年食花,为了复仇毁坏得一塌糊涂,一辈子早就完了,不可能给你想要的东西,还要我说几遍。”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他也坐了起来,平静的问道。
“一个出身名门善解人意的娇妻,辅佐你将来执掌谢家,给你生一群健康的儿女,娴雅得体又懂进退,能让令尊令堂趁心如意……”
“那是你们希望我这么想。”他用力一拉,娇躯跌入了怀中。“你以为我想要的是你的身体,一旦得到就不会再执迷?错了!”发烫的胸膛激荡着怒气,挑起她的下颔一字一句。“我要的更多,包括你的心和信任,信任到足以放心依赖我而不是逃避,我要你的每一分每一寸,完完整整的全部。”
36. 殇逝
身处在热闹如同集市的谢家,她还是有点发呆,不太理解自己怎会到了这个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身边的人紧紧牵着她的手,俊颜带着笑意,神色自如的向往来宾朋点头招呼,对各种讶然的目光视而不见。谢震川寿辰之日,江南名士尽皆云集于此,谢家三公子大大方方的伴在一个少女身边寸步不离,无形印证了早先沸沸扬扬的传言。
“真奇怪。”墨鹞远远的盯着两人。
“确实。”蓝鸮也有同感。
“主上的表情……”银鹄仔细的研究。
“好像要拔腿就跑,不然他为什么用邀云指扣住她。”碧隼有点拿不准。
“你也这么觉得?”
“我也是。”
“还有我。”
四人都在暗地里纳闷。
“她不喜欢谢家。”墨鹞十分肯定。
“那她还来。”蓝鸮不解。
“勉强主上做不愿意的事……”银鹄点点头。
“只有老大才办得到。”碧隼极是好奇。“我真想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会不会是在床上……”
“让主上听见你死定了。”银鹄打断,在迦夜偶尔扫过的视线中尽量表现得泰然自若。
“你不好奇?”碧隼有继续八卦的欲望。“她那种性子怎可能受制于人。”
“我当然想知道,或者你去问问。”银鹄白了他一眼。
“然后被主上剥一层皮。”墨鹞幸灾乐祸。
“不会的,有老大在。”蓝鸮比较乐观。
“他会在旁边递刀子。”银鹄白了一眼。
“怎么可能。”
“绝对不会错。若是那天你们俩跟去了就知道,主上对他重要到什么程度,那真是……哎……”碧隼难得附和了银鹄,啧啧连声。
“我搞不懂她一直在别扭什么。”墨鹞若有所思。“老大真的很不错呀,不管在西域还是江南身手相貌均是一等一,又对她死忠,连名声都不顾了。”
“我看谢老爷子怕要脑门冒青烟了,爱子被人迷得晕头转向直到寿宴当日才露面,还挟着主上一起出现,搞不好会气得把他逐出家门。”银鹄摸着下巴推断。
碧隼撇了撇嘴。“那有什么不好,离了扬州正好逍遥快活少拘管,反正金珠多的是,凭我们还怕有不长眼的敢惹么。”
“这么一说我也开始期待。”蓝鸮已经幻想起来。“最好今天就……”
“你们真自私。”墨鹞鄙视同伴的一孔之见,嗤之以鼻。“这样老大会很难做,弄得声名狼籍你们很有面子么。”
“我们本来就不是好人。”蓝鸮小声嘀咕。
三人同时点头。
“我们不是,可他是。”银鹄重重叹了口气。“所以才麻烦。”
谢震川确实气极。
但没有发作,仍是满面笑意的款待来宾。今天是江南武林同道给面子,他不能疏怠了这份尊重。
谢曲衡看得出父亲得不满,却也无可奈何,毕竟众目睽睽,总不能直斥三弟的不当,唯有睁一眼闭一眼。几个儿子都在帮着打点迎接,长子次子身边站的是妻子,青岚排在末尾,最扎眼的便是谢云书身边的少女,交握的手更惹来浮想联翩。大袖遮掩下,没多少人能看出他的手指扣着细腕。
前些日子一直陪伴协作的白凤歌默默的望着二人,神色哀伤。谢夫人看在眼里歉意愧疚,碍于身边女眷众多不便多言,将她扯在身畔温言散谈,尽量分散幽怨的女儿家心思。
谢云书怎会不知家人心思各异,各路波澜暗涌尽入眼底,他只是微笑,偶有闲暇不忘低头询问始终沉默的人。
“可还好,累不累。”
“你比我累。”她没表情的扯了个淡笑。
“再过一阵就好,宴开的时候我得去敬酒,到时候你陪我娘坐坐。”
“还是替我找间偏厢躲躲。”
“既然来了还有什么好躲。”他扬扬眉,不无调侃。“害羞还是害怕?”
“我怕被那些眼睛射成筛子。”仍是无所谓的态度,听不出喜怒。“谢三公子到底不是寻常人物,确定要在寿宴上气死令尊?”
这次真忍俊不禁,他低笑出声,隐在袖中的指尖摩了摩纤腕。“还在生气?”
“没。”声音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
“你答应陪我一起回来。”
“我可没答应,是你硬要拖我过来。”她简直有些咬牙。“我又没求你救我。”
“可我为此擅自调动下属得罪了我爹。”他无辜的睐了睐眼睛,“再说你旧伤发作差点丧命,怎可能再让你一人独处,实在不肯来我也只有缺席,虽然后果会导致爹痛打或将我赶出家门也认了。”
“是你多此一举非要我来,现在的情景也好不到哪去。”她别开头懒得看他,恰好瞥见青岚和宋羽觞凑在一起望着这厢低议,不远处沈淮扬凝视良久,像是想说什么。
“那是沈淮衣的弟弟。”
她收回视线盯着脚下,许久没有作声。
“我告诉他是你送回了淮衣的骨坛,大概有许多话要问。”他柔声低询。“愿不愿和他谈谈?”
“人是死在我手上,还有什么好说的。”黑眸如一口幽深晦暗的井,寂落而消沉。
“我不信是你,是不是教王……”
她沉默了好一阵,久到他以为不会得到答案。
“淮衣……劝我离开天山,那时我刚想起一切,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的很慢,声音也很轻,遥远的记忆多年后仍刺痛心扉。“教王……对我来说太强大,报仇根本不可能成功。”
“我很害怕……淮衣说我不该在那里,想带我一起走,冒险去窃赤丸的解药……”
“他泄露了行藏?”
“他闯过了重重机关,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可解药……”纤细的身子颤抖起来,他心下一沉。
“假的?”
迦夜脸色惨白,仿佛又见到了多年前的一幕。
“他……费尽心机盗出来的却是蛊引。教王故意用这种方式……惩罚敢于犯禁的人。”她永远无法释怀。“……他死得那么痛苦……”
“这不怪你……”他立时明白了后果。蛊引的厉害他亦深知,一旦入体,势必激活体内潜藏的蛊虫,穿入肺腑撕咬,剧烈的疼痛令人只求速死,直至最后蚕食入脑,其间生受的折磨不可想象。
终于清楚了困惑多年的疑问,愈加心疼她的自责。“你没有错,他一定希望你那样做。”
她脸色苍白的摇头。“他是为了我才冒险行事,你不明白他有多好,最后我用寸光刺进了他的身体……他还……对我笑……”细指无意识揪住了心口,她抬起眼,被锥痛折磨得难以控制。
“像对我娘一样,从这里扎下去,我还记得把利器刺进胸膛的感觉,一辈子都忘不了……”
清冷的声音渐渐激动。
“你知道我多恨教王,我重要的留恋的人都被我亲手杀了,为什么我还活着,像行尸走肉一样当杀人工具……我要他死!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不管变成怎样的刽子手,哪怕是令人憎恶的妖魔,能杀了他我什么都不在乎……”
“迦夜!”
谢云书按住了单薄的肩膀脱口低唤,散乱失常的眼神令他心惊。
“迦夜,他死了,你已经杀了他。”
她窒了窒,顿住了话语。
他轻柔的劝解,试着让隐约狂乱的双瞳冷静下来。
“教王死了,你成功了。你没有任何过错,别再责怪自己,他们都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他后悔问了本应埋葬的话题,背负着那样黑暗的过去,永不弥合的伤口,唯一能做的仅是不再提起,一个人……能承受多少心神俱裂的伤害?
迦夜到了极限,如一根绷得太紧的弦在重压下苦撑,被铅灰色的宿命反复拉扯,再下去终有一日断裂。
“……别想太多,你做得已经够好……更不曾对不起谁。”
当杀掉仇人的信念占据了全部心神,成功之后她还能剩下什么?这一瞬,身畔的人竟是那样脆弱,让他充满了忧虑不安,极想把她拥入怀中仔细安抚。恰在此时传来了青岚的呼唤,哗然入席揖让之声盈耳,宴席已开,礼法所至,他必须与兄弟同去敬酒陪宴。
迦夜回过神,镇定了一下情绪,拨开压在肩上的手。
“你去吧,我没事。”
“你答应我不会擅自离开。”他担心的审视。
“嗯。”她勉强应了一声,又在他的目光下补了一句。“我答应你……若走我会跟你说。”
他仍没有放开手,拉着她走近宾朋满座的正厅“你暂时和我娘坐一处。”
“不用。”她立住了脚,眉尖蹙了一蹙。“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她十分坚持,他只有妥协。
带她到人少的偏苑,嘱咐下人备好精致的饮食,迫不得已的去了正厅尽人子之责,一心企望着华宴早些结束。
迦夜情绪不稳,他终是挂心,唤过四翼中潜藏之术最精的墨鹞暗里留神看顾。
37. 锥心
发了好一会呆,她揉了揉额角,提起石桌上的酒壶斟了一满杯,慢慢的咽下去,紊乱的思绪似乎缓和了少许。
清冽的美酒入口香甜绵软,第一次纵容自己头脑空白,一杯接一杯的品尝。独饮了半晌,一壶酒饮下去,热气上涌,就着苑内的花泉洗了把脸,微凉的水气一激,顿时清醒了一些。
身后传来了足音,她回头瞥了一眼,顿时僵住了,指尖几不可觉的发颤。
斯文而带着书卷气的少年,干净腼腆的笑……
多年前的那个人又立在身前,捂住受伤的臂膀对她微笑……别怕,我们过了关……你不会死……
灰蒙蒙的夕阳忽而化成月夜,他在花树下朝她伸出手……迦夜……我们一起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一刹那,又幻变成垂死的模样,强忍着非人的痛,连硬挤出来的笑容都变了形,嘴角的血不断涌出,每一次咳震都带出大量的鲜血……对不起,没能帮上你……反而让你难过……
她茫然注视着眼前的人,不敢细忆的过往一片片闪现,忘了身在何处。
“叶姑娘。”对方迟疑的呼唤,犹豫不定。
幻相破灭了,她退了一步,轻轻合上了眼。
“叶姑娘,请原谅我当日的无礼,我实在不知姑娘就是千里迢迢送大哥回来的人,沈家上下铭感厚恩,请受淮扬一拜。”
还未拜下,眼前一花,纤影已飘然避开。
“不用。”清冷的声音起伏不定,她没再看他。“……淮衣……对我有恩……我理当送他回来。”
少了虚弱,眼前的女孩有种难以接近的气势,他略窘的开口。
“我害姑娘险些丧命,冒犯在先,罪责甚重,若是有什么法子能够稍事弥补,淮扬万死不辞。”
她淡瞟了一眼局促的人,目光落在远处的花架上。
“无妨,反正我也没死。”
少年噎了一下不知所措,想了想再度出言。
“叶姑娘在天山和我大哥是旧识?”
“嗯。”
“他在那……过得怎样。”
少年期盼答案的目光闪亮,迦夜呆了一阵,说得有点困难。
“魔教的训练很辛苦……不过他做得很好,武技和意志都很强……非常出色……总能闯过试炼……”
咀嚼着她说出的每一个字,少年的眼中漾起了骄傲,好一会才问出下一个问题。“大哥是怎么死的?”
沉默了半晌,女孩简短的道出。“他遇到了一个很可怕的对手。”
“大哥是……”
“战死的。”黑眸霎了一下,闪着微光。“他正直坚强,勇敢果决,至死不曾退避,没有辱没沈家半点声誉。”
少年红了眼眶,又忍不住自豪。
“大哥……死的痛苦吗?”
太阳穴突突的跳,她尽可能说得自然。“没,一瞬间就结束了。”
涉世未深的少年不曾察出异样,只觉得安慰。
“多谢叶姑娘告知,家父家母也能稍感慰藉。”
实在没力气再说,她点点头想逃开。
“叶姑娘。”少年急急的唤住,踌躇了片刻。“可否容在下一个不情之请。”
迦夜顿住了脚听下去。
沈淮扬清秀的面孔闪过一抹尴尬。
“请姑娘饶莎琳一命。虽然她曾对姑娘不利……”
听谢云书大致提过幕后的主使,并未过于留意。结仇无数,她早就懒得去想报复者是谁。
“她怎样了。”
“她被南郡王世子交给谢世兄任意处置,被押在谢家的地牢等候发落,我知她冒犯了叶姑娘,但请念她去国流离辛酸坎坷,被仇恨蒙敝了心智,本质不坏。如何惩诫都行,莫要取了她的性命,也算是行行好事。”
“放了她也无妨,你既然有心就把她接出去照应,总比送回南郡王府要好。”迦夜随口应承,沈淮扬未想到她如此好说话,不禁大喜过望。
“姑娘不计较她鲁莽得罪之处?”
“得罪?是指要杀我?那算什么。以她的心计阅历而言做到这步实属难得,差一点就成功了,我该赞一声才是。”
沈淮扬听得两眼发直。
“如果她还想报仇再试试也无妨,运气好会有可能。”
她浑不在意,沈淮扬倒紧张起来。“不会不会,在下必定会力劝莎琳打消妄念,决不让她再来惊扰姑娘。”
望着少年轻松起来的背影,她又想起了那个人,下意识的看向自己的手心。长期握剑给白净的指掌添了些薄茧,曾经有人描着她的掌纹笑嘱……茧子要修一修才不碍握剑……这样一双手变形了多可惜……总有一天……你会放下剑,做一个寻常的女儿家……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
似乎只是沉默。
五岁拿起剑,已不可能再回头,真要放下的时候大概是死的那一天。
放不下的宝剑,离不了的江湖,这条漫长的道路永无尽头。试图救赎她的人比她更早的逝去,最后只余下凄怆的怀念。
而此刻固执的留在身边不肯放手的,又能坚守多久。
“请你放过他。”打断思绪的是她极不想见到人。
甜美的声音有种过度紧张所致的尖锐,勉强作出镇静的表相,隐不住距离和怨憎。白凤歌立在月门边,像是鼓足了全部勇气。
默叹了一声,迦夜没有理会,抬手倒尽了残酒。
“这样说有些无礼,可……你会毁了他。”白凤歌强迫自己走近了几步,注视着喜怒莫测的素颜,孩子般的外表下有着足以令人恐惧的力量,她厌恶又不得不继续。
“谢世伯不会容许他娶一个魔教出身的女人,何况他为你一意孤行调动大批部属,激起来贺宾客的诸多猜疑,闹得满城风雨。你不明白谢世伯有多生气,把谢大哥和青岚骂得抬不起头……”
“中原有中原的规矩,家世清白比任何事都重要,你进不了谢家,没人会接纳你,甚至将因你的身份而害得他被排挤……他是谢世伯最看好的人,前程似锦,未来必定是武林首屈一指的人物……你会让他失去一切。”
迦夜侧手托腮,无所事事的抿酒,像是没听到满含怨嗔的指责。
“你并不喜欢他,不然怎可能那样对他,你在利用他的迷恋折磨他,以此为乐……只缘他身份特殊,出身江南大家,所以希望从他身上得到更多,离开了魔教,你想在中原获得更多的权力地位,才不肯放过他……”美丽的眸子浮起了泪光,白凤歌说得有些哽咽。“可这样下去什么都没有,你会害他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从见到的第一眼,她就爱上了那个人。
那个扯动纸鸢的英挺男子,轻翘的嘴角无限温柔。
她悄悄的弹出青蜂针,翼望能借着一场偶然的懈逅相识,却被任性无礼的女孩刻薄打破,私心里失落了许久。
谁想再次相见,他竟是姐姐无缘的订亲对象,谢家失踪多年的三公子。那一瞬的惊喜压过了一切,她知道,这是上天赐给她的良人。
令姐姐郁郁心结,嫁作人妇仍念念不忘的人;令自己一见倾心的人。江南最负盛名的武林世家子弟。两家长辈都乐见其成,推波助澜,所有人都在等一场佳话的收梢。
假如……没有眼前的人,这一切该是顺理成章。
偏偏……为这个魔女,他的眼睛看不清任何事,看不进任何人。
不管她怎么美,怎么好,视若无物。
黑冷的眸子瞟了一眼炫然欲泣的佳人,眼光刺得白凤歌一颤,又直起了背。
“你要什么?如果是钱的话我也能给你……只要你离开……否则他迟早认清你的真面目,到时候你什么也得不到。”
一直没出声的人漾起了一个令人难堪的笑,讥诮之极。受不了无形的刺激,白凤歌冲口而出。
“你压根配不上他,看看自己的样子,除了一张脸哪里像正常人,只会让他沦为众人的笑柄,谁会接受你这样的妖怪,还是来自那样肮脏邪恶的地方……”
“白小姐!”
温雅的男声打断了她的激动,玉隋不知何时立在了苑内,淡淡的像是不曾发现尴尬的场面。“谢夫人在找你。”
白凤歌噎住了话语,一时僵滞,失控的仪态落入外人之眼,自小的教养无法接受,又不甘心这样离去。呆了片刻,玉隋不识相的催了一句。
“谢夫人说小姐中途离席担心得紧,还是请白小姐速去以免夫人担忧。”
“你……”
她失措的瞪着男子,再看看迦夜,忽然落下清泪,掩面冲出了小苑,随着隐约的啜泣渐渐消失,迦夜喝下了最后一滴酒。
38. 遗音
苑内恢复了宁静。
似乎所发生的一切都与已无涉,迦夜兴味索然的弹了弹空空如也的酒壶,考虑要不要再来一些,极少碰酒,今日忽然一发不可收拾,离了天山,确实越来越放纵了。
“别在意她的话,谢三公子自会处理一切,旁微末节与你无关。”
她有些意外,偏头看了看,年轻的公子温文微笑,真诚中带着暖意。
“这是安慰?多谢好意。”她不怎么上心的点头致谢。
“这是事实,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他说的很认真。
对他话中的含意不作表态,她忽然冒出了无关的一句。“如不麻烦,可否替我再叫一壶酒。”
玉隋笑了笑,走近闻了一下瓶口。
“埋了七年的醉花荫,我去可未必能拿来。”
迦夜诧然拎着杯子转了转,“很难得?”
“谢夫人手酿的私藏,只怕谢前辈都得省着喝。”他温颜解释。“这酒有后劲,还是不要再饮的好。”
“会醉?”
“嗯。”
“那也好。”她懒懒在石凳上坐下,私心倒真有些可惜。“我还没试过喝醉的滋味。”
“不怎么好,相信我。”他的神色愈加柔和,几乎会被错看成怜惜。“不管是怎样的美酒,醉了都不会太好受。”
“既然如此,为何那么多人喜欢?”
“大概是因为喝的时候太痛快,让人忘了后果。”
或许真是酒意上涌,她也变得多话,竟轻轻笑起来。“或许你说的不错,就像杀人的时候很痛快,可杀完了……滋味实在不好过。”
“杀人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没有被她吓到,玉隋反而接着问,眼中没有半点厌恶,像在聊书法字画一般平常。
她略微想了想,邪气的抿嘴一笑。“很快,一瞬间血溅出来,杀的人越强越有成就感,毁灭真是件很容易的事。”
“为什么又难受?”
“血的味道很难闻,沾在身上怎么也洗不掉。”她有点茫然的看着院子里的碧树。“有时杀多了,觉得眼前的东西都是红的,很恶心。”
清俊的脸上悲悯之色更重了,但因着温柔并不刺人。
“你在可怜我?”她歪着头打量了一下,隐约觉得奇怪。“没必要,我还活着,该同情的是那些死人。”
他淡淡的笑了,带着莫名的伤感。
“是的,幸好你还活着。”
怪异的感觉越来越重,她盯了半天,换了另一个话题。
“你要找的人找到了么?”
“很不容易,终于找到了。” 他注视良久,声如微风拂过林梢。“她……和想像中不太一样,我很后悔,如果早一点寻到,她一定不会受那么多苦。”
迦夜不说话了,惊疑之心渐起,悄悄缩入袖中扣住了剑。
对方却似不曾觉察,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枚短笛,微笑着征询。
“有酒无乐未免扫兴,我给你吹一曲可好。”
不等回答,他以唇就笛。
清灵的乐声响起,幽幽弥漫,纯净如水,使心灵慢慢平静,宛如遥远的天空飘过的片段,想要捕捉时已被带入了梦境。
无形的乐曲令人放松,天际浮云流动,湛蓝而高远,从树叶的枝叶间望去仿佛被分成无数碎片,亮晃晃的阳光穿过叶片落入眼眉,零乱的光影带来某些奇特的错觉。
舒缓的曲声渐渐嬗变,舒缓的旋律不知不觉化为优美轻快,像野鹿在山间跳跃,和风吹过大地,一朵一朵的山花次递盛开,冰凌的泉水簌簌流淌,触碰着心底隐秘的印痕,仿佛被什么神秘的力量驱使,她情不自禁的轻轻应和。
只唱了一句,她清醒过来顿住了口。
乐声嘎然而止,他放下笛子,眼神极亮的盯着错愕的脸。
迦夜愣愣的抚住唇,讶异于自己的失常,更诧异的是那支曲……
静默了许久,她力持平静。“你怎会……那是什么曲?”
男子缓缓绽开笑容,不答反问。
“你唱的呢?又是何处的语言?”
母亲……自幼所教的南越古曲……
……怎可能……
她霍然立起,白瓷酒杯被衣袂拂落,在地上跌了个粉碎。怔忡的瞪着那张温文如玉的脸,刚要再问,苑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
来的人并不陌生,青岚显然是冲着她的,眼睛好奇的扫过玉隋,隐约有些疑惑的诧色。
“你果然在这,有人指名找你,三哥叫我带你过去。”
指名?勉强把混乱的思绪转到另一处,她不无怀疑。
“谁?”
“我要知道就好了。”青岚挠头,也是一脸困惑不解。“是个女的,还带着个孩子,原来你不是姓叶?她说要找迦夜,恰好银鹄听见传给了三哥,不然差点被守门的弟子赶出去。”
“什么样的女人?”
“看着很狼狈,受了伤,衣服上有血。三哥似乎见过……正让二哥看诊。”
寻思了半天,始终想不通会是何方神圣。
纵然在西域,知道这个名字的也不多,何况是到了江南。问题一件接一件,她不禁烦燥起来。
“应该不是敌人。”玉隋似看出情绪,出言开解。“你是谢家的客人,纵有敌意也不致冒大不韪到扬州谢家门内挑衅。”
扬州谢家……正是为此才更恼人……
她不想惹麻烦,但看来麻烦已不可避免的再次找上身。
39. 绯血
一处静苑,屋里人却不少。
银鹄碧隼蓝鸮皆在,谢景泽正在替榻上躺的女子把脉,谢云书立在一旁静候,榻边附着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眼睁睁的看着谢景泽的一举一动,手攥得死紧。
不一会,谢景泽对着三弟摇了摇头,拔出扎在女子身上的数枚金针。
“她受伤太重,又中了毒,撑到这里已是奇迹,怕……”谢景泽叹了一声,屋中的人都明白未尽之意。
谢云书皱了一下眉,见到立在门口的人,示意她走近。
越近榻边,被幔帐半掩的人渐渐呈现。
脏污不堪的衣裳,襟上还染着点点血迹,秀丽的鹅蛋脸憔悴得不成样子,腊黄的面容带着死气,唯有一双眸子依稀可见几分熟悉,在看见她的一瞬睁得极大。
“绯钦!”
没想过会是同为七杀的伙伴,她失声而唤,不由自主的在榻边侧坐下来,不敢置信。“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迦夜……”女人的神气衰弱,说话都十分耗力。“你……竟然还这么小,我是不是在做梦……”
“别管我,你是怎么回事。”当年虽为同僚却并不亲近,尽管如此,看她殆然垂危,心里极不好受。
瘦削的脸上露出惨笑,无限凄凉,全无当年的英爽利落。
“我错信了一个人。”
“谁。”一抹旧忆迅速闪过。“那个让你离开西域的男人?”
两行泪无声的滑落,有几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微微发烫。
“他……起先对我是极好的。”绯钦两颊红热,怨恨而怆然。“也娶我做了妻子,可……他是中原世家出身,家人知道了我的来历,怕我连累声名,百般挑唆轻鄙……最后连他也……”
“为什么不离开,凭你的武功哪里不能去。”
中原,魔教……她吸了一口气,握住了绯钦的手。
又一滴泪坠下,凄婉而无奈。“那时我有了身孕,想着孩子便只有忍耐,盼着时候久了他回心转意,结果……”她噙住了眼泪,目光冰冷。
“他在汤药里下了化功散,废了我一身武功……不敢明着弄死我,暗地里下慢性毒药,等我断气……”冰冷转成了刻骨的仇恨,绯钦咳了几声,声音渐渐弱下来。“我寻机逃了出来,带着我的孩子……他怕旁人知道娶了魔教中人毁了名声,丧心病狂,连孩子都不肯放过……一直在暗里寻查追杀……东躲西藏,我已是油尽灯枯……幸好……听说了白家的事,仿佛有些像你,想来赌一赌……”
断断续续的话语道出,屋里鸦雀无声,连怒气冲冲踏进来的谢曲衡都听得呆住了。
“那个男人是谁。”触手的温度慢慢变凉,她心知不妙。
绯钦显是恨极,却没有回答,愣愣的看着她又落下了泪。
“迦夜……你比我聪明,早就猜到了对不对……”
“……当年你问我的话,我总是在想,想了几千几百次……”
“……不值得,真的不值得……我很后悔……”
“早知如此,我宁可死在天山……”
迦夜紧紧咬牙,说不出的焦燥,胸口渐渐生起一股戾气。
“告诉我是谁,我替你杀了他。”
绯钦衰弱的摇头,勉力指了指跪在一边的男孩。
“这孩子……你带去送进战奴营,十岁以前……别让他死,我在九泉之下都会记着你的恩。”
“送进战奴营?这种小鬼哪活得下来。”脱口而出的是碧隼,银鹄在身边撞了一下,示意同伴住口。
绯钦费力的看了看他,有种奇异的感应,相似的气息并不难辩认来历。没有驳,无奈的苦笑。
“活不下来……那是他的命,我们……都是这样过来……我宁可他死在战奴营,也不愿让他被亲生父亲指派的人……当污秽一般除掉……”
血渐渐渗出唇边,声音极微弱,几乎要附在耳边才能听得清。
“……迦夜……求你……我知道这是个麻烦……”
“你……性子最冷……心却是好……”
“……求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迦夜只觉得一片昏乱,握住的手越来越冰,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的膨胀。“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听到承诺的答案,垂死的面容绽出一丝笑。
“……多谢……我知道……你一定会……”心神一懈,气息更是断续。“……这样死……真丢脸……我……真后悔……”
最后一点声音消失了,带着悲凉自嘲的笑湮灭了生命。没有像那些被她杀死的人,她躺在床上,如一个为生活折磨狼狈不堪的病妇,留下了挂在颊上的一滴残泪,一个放不下心的孩子,撒手人寰。
迦夜静静的看着,那双合不拢的双眸蒙了一层水光,带着对世事的彻底绝望,良久,她伸手轻轻合上不肯瞑目的眼。
“……真难看,这样也算七杀么……你曾经比我更强的……就为了一个……”
轻喃的话语很淡,谢云书却心底发凉,无法抑制的恐惧泛起,突然极后悔叫了迦夜过来。
“迦夜。”他忍不住上前低劝,小心观察她的脸,“我们……先出去,找个地方静一静。”
凝滞的眼神有点呆,任他将手扯离绯钦,一言不发。
“迦夜!”谢云书忧心的盯着她,轻轻摇晃着香肩。木无反应,仿佛神魂消散,仅剩了躯壳。
“老三。”谢曲衡皱眉喝止,暗恼于弟弟的失态,青岚悄悄扯了扯大哥的衣袖。
“迦夜!”心底的不安泛滥无边,他开始发慌,顾不得旁人抚住她的脸。“你不是她,我发誓你不会是她。”
许久,眨了一下眼,她拉开他的手,趋近从未开口的男孩。
“你叫什么?”
男孩没有泪,看着母亲从生到死,始终没有一点声音。迦夜的问话让他转回了视线,忽然重重的磕了几个头。
“我没有名字,请姑娘赐名。”
早熟的脸上有令人心惊的决绝,一个孩子的话语教所有人侧目。
“你……父亲是谁。”迦夜的左手支在地上方砖,尽力稳住话语,心底戾气压制不住的翻涌,很想找个出口。
“姑娘要杀了他?”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嗯。”
谢曲衡在一旁听了不满,这些话根本不该对一个孩子说。谢景泽暗自叹息,四翼却觉得理所当然,他们对亲缘血裔并无多少概念,只知恩仇分明。
孩子又磕了个头,额上渗出血痕。“请姑娘教我武功,十年之后我自己去。”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那到底是你爹。”谢曲衡忍不住上前喝斥,“逆伦弑亲是何等大罪,齿及都是口孽。”
“他不配,我要亲手杀了他。”孩子的眼睛里唯有刻骨的仇恨,字句宛如诅咒。
鲜明的恨意如铁,谢曲衡哑然失语。四翼倒是有了几份欣赏。
碧隼点点头。“好,还有几份志气。”
听着对答,迦夜额角抽痛,心灵深处仿佛有根细弦铮然断裂,再控制不住,身体微微一晃,掌下按住的青砖轻响,忽然裂成了数块不规则的碎片,谢云书觉出她周身气息极乱,不由惊骇。
“迦夜!”
她起身要走,他闪身拦在跟前,伸手要捉住她的肩。
“让开!”一声厉喝,众人皆惊。
谢云书却寸步不退,探出的手也没有停。
黑眸再没有理智,只剩了杀机四溢,素手一翻,竟使出了全力。
连续数声轻响,瞬间交手七八招,皆是凌厉之极的杀着,毫无花巧可言,每一式足以致死,稍一不慎必定血溅当场,令旁观者触目惊心。
“她疯了么。”谢曲衡目瞪口呆,想上前拉开又不知从何着手,眼看三弟仅守不攻,形势越来越急,不由心惊肉跳。
青岚手足无措,一时不知怎样是好。“天……怎么打起来了。”
“主上真的没留手。” 蓝鸮也被吓住了。
“究竟怎么了?”碧隼边看边冒冷汗,只庆幸对手不是自己。
银鹄没说话,咽了一下口水,同样也是紧张之极。
玉隋脸色发白,袖中的手动了动又握紧。攻势太狠,他没把握完好的将两人分开。
挡格变得越来越困难,渐渐被压得透不过气,冰冷无眼的眼瞳宛如对一个陌生的敌人,只余森然杀意。这样下去只会两败俱伤,脑中飞快的转过千百个念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化解方法。心意一横,他铤而走险,刹那放弃了招架,眼睁睁的看着纤指点来,白皙秀小的指尖仿如死神的锋刃,带着寒意直入胸臆。他没有躲闪,拼尽力气喊出了最后一声。
“迦夜!”
“三哥!”、“老三!”、“老大!”
数声不同的惊呼同时响起。
指尖没入了胸膛,渐渐浸出了血。
谢云书没有低头,直直的盯着眼前的人,声音沙哑。
“迦夜……我不是敌人,你醒醒。”
黑眸茫然而混沌,指尖一片温热。血渐渐渗出,仿佛冰水冷却了如沸的心。他的声音在最后一刻劈入了紊乱的头脑,她收住了劲力,伤口并不深,可……这是他的血……
顺着衣襟滚落在地,非常……刺目,映得眼前一片血红。
他握住胸前的手轻轻收拢,顺势揽住了纤腰。“……没事的,你只是太累,什么也别想,什么也……”随着轻柔的话语,指尖拂过睡穴,她无知觉的堕入了一片甜美的黑暗。
40. 两难
朦胧中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各种奇怪的面孔凌乱的浮现,化不开的血红漫住了足径,腥味逼得她透不过气。梦里没有她想见的人,充满各种难听的咒骂怒斥,声声都是指责,不论如何挥剑都如幽灵一样徘徊在耳际,迫人烦躁得发疯。
她一直往前走,怎么走也离不开那片血红的沼泽,只有如影随行的嘲弄讥讽,双足渐渐沉重得迈不动,除了红,唯有浓得窒息的黑暗。她疲倦得要命却不敢停,一驻足身体就会缓缓的沉入血泽,没有地方可以稍供停歇,那样长而望不到尽头的路,她不知自己要去哪里,麻木的跋涉中,脚忽然踢到什么东西,拣起来一看,竟是谢云书的头颅。骇然惊恐的抛开,头颅坠地,周围竟散了一地的肢体,其间还有母亲和淮衣的脸……
猛然睁开眼,血红和残肢消失了,只剩静谧的房间。
幽暗的房间陈设熟悉,自己正躺在夏初苑的床上,身上盖着薄褥,一缕安神香正从薰炉缓缓腾出,依稀能听到荷叶被风翻卷的声音。
粗重的呼吸来自鼻端,狂跳的心一点点平复,那只是一个梦……
她没有杀他……他不会像娘和淮衣一样死去……
门开了,梦里散落的人完好无恙,快步走近床边,如平日一般对她微笑。
“你醒了,渴不渴,要不要吃点东西。”
声音很温柔,她仍在恍惚。细指攀上了他的手,十指交握,借着温度才能确定他的真实。
“你做了恶梦?”轻轻替她拭去额上的汗,细心而体贴,与过去的每一天没什么两样。
“我梦见……”她觉得嗓子发干,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什么?”他过去倒了一杯水,小心的喂给她喝。
“没……”
“你只是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我吩咐厨房给你做了点心。”
偎在他的胸前无意识的啃着点心,明明才从睡眠中苏醒,却仍是疲倦得要命,脑子迷糊成一片,什么也想不了。
他低低的说着些杂事,哄着她多吃一点,不习惯一再被喂食,她要接过来,手到眼前却顿住了。
手指细白,似乎和平常一样,中指却有什么东西,一条暗红色的线嵌在指甲里,毫无痛感,看上去像凝固的血丝。
他没让她多看,拉下她的手继续轻哄,怀里的人却僵滞了动作,忽然开始簌簌发抖,抖得那么厉害,比数九天寒穿单衣的人更冷,他放下点心抱紧了她。
“迦夜。”
她没有回答,挣扎着从他怀里脱出来,开始撕扯他的衣服,固执的要扯开重重遮掩,求证心底最恐惧的猜测。
实在藏不住,他便也不再阻拦,由得她扯开了衣襟,露出了内里包扎的绷带。因为适才倚在胸口的揉蹭,雪白的绷带重又泛出了血痕,
她呆呆的看着,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良久,伸指轻抚着血红的一点,死死咬住了唇。
“不关你的事,别在意。”
“我差一点……杀了你。”
“你不会杀我。”他掩上衣服轻轻托起她的颔,望入漆黑的双眼。“我知道你不会,是我不该让你遇上这些。”
“为什么我……”她只觉得脑子越来越乱,一些片段飞速的闪过,模糊成一团。
温热的吻落在眼上,颊上,又在唇上轻触。
没有情欲,只是单纯的安慰。
“是我不好,我不该强着带你回谢家,遇到了许多让你难受的事。”墨鹞密报的细节让他知道了更多,也让他益加心疼歉疚。
沈淮扬、白凤歌,绯钦的死,还有那个执意弑亲的孩子……
他又一次做错,让太多意外搅动了深藏在心底的梦魇,逼得她一再回忆起过去,没人能承受这样的痛苦,超出了忍耐的极限。
“我一定是疯了……”她咬住唇,听起来极像呜咽。
“没有,你只是太倦了。对不起让你这么难受,是我不好……都怪我……”他呢喃的低语,温柔的拥着她,将冰冷的纤指拢在掌心。
寂静的室内只有他持续不断的安抚,许久之后她才停止发抖,手却依然寒凉。
窗口传来了轻啄。“三哥。”
是青岚在低唤。
他迟疑了片刻,略微放开她。
“你躺一会,我和他说几句就回来。”
迦夜安静的躺下,由着他盖上丝被,异常的乖顺。
“三哥,爹发了很大的火,命你立即回去。”青岚一脸惶急,这次父亲的震怒程度前所未有,看着都胆战心惊。
“我现在不能走。”
“不行,你一定得回去,大哥和你吵了一通,把事情都告诉爹了。爹听说你差点送命,气得把桌子都拍烂了,再不回去爹恐怕会亲自过来,到时候更糟。”
“你告诉爹我不会有事,眼下她身子不好离不了人,等过几日我自会跟爹解释清楚。”
青岚苦着脸劝告,“三哥,你比我更了解爹的脾气,该清楚这样做的后果。”
“我顾不了那么多。”他嘴里发涩。两般为难,只能护住最要紧的。“请爹原谅我的不孝,暂且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三哥!”话说到这份上,青岚急起来,“别做傻事,回去跟爹告个罪挨上一顿骂,再慢慢磨也就是了,她又不会跑。”
“她会。”谢云书无助的叹息,第一次对弟弟吐实。“只要我一离开,她肯定会走,她根本就不想牵累我,特别是……误伤我之后。”
“她……”青岚愣了半天,“三哥你当时死活拦着她,是怕她一去不回?”一直想不通,三哥为何生死一线都不肯退让,竟是……
“她是暂时乱了心智,不会真伤了我。”
他也不清楚放任迦夜离开有什么后果,那样混乱的情绪前所未有。他不能冒险,若是伤了人,又或泄露了身份来历……
青岚不知该说什么,或许她无心杀人,气机却十分可怖,一瞬间宛如夺人性命的魔神,下手狠辣淬厉,弹指皆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杀招,现在想起来还冒冷汗,大概也唯有三哥敢这么说,换了旁人……
“要在这里呆多久?我该怎么和爹说。”一想到要回去对着盛怒的父亲,简直苦恼之极。
揉了揉额角,他一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你替我劝劝爹,别让娘知道这些,得了空我会去向爹领罪。”
“迦夜……”打发走青岚,他回到室内,小小的人又蜷成了一团,背对着像已经睡着。
他知道她没有,脱了靴子上床揽住娇躯,强迫着转过来。
她挣了两下,又怕弄疼了他的伤口,便不再反抗,任他翻过来拥在怀里。
“别自责,只是一点皮外伤,比起你为我做过的,这不算什么。”暖哄哄的气息拂在发上,她始终不肯抬头。
“过几天我带你离开扬州,找个安静的地方看风景,过远离刀剑的日子,好不好。”想了又想,唯有这种方式能留住她,她已心力交悴,他不能再冒险,家人的宽容接纳暂无可能,一味苛求迦夜又何其不公。加上绯钦的前车之鉴,勉强她在此时进入谢家,无异于慢刀子虐杀。
她微微一动,没有作声。
“你喜欢哪一处,或者我们去北方转转?那里冬天比较冷,要不往南方?不管到哪,我一定会给你带一个扬州厨子,你说这样可好。”他自言自语的计划,不时征询她的意见。
“或者去南越看你的故乡是什么模样。听说那里民风质朴,衣饰奇特,去了可要穿一套让我瞧瞧。”
“你喜欢山上还是水边?我知你爱静,不过偶尔也要与人接触,还是别住得太偏,当然会种许多你喜欢的花草,你一定得改掉食花的习惯……”说着说着他亲昵的碰了碰额,“万一又遇到有毒的可不好。”
“我……”她默默的听,终于仰起脸凝望着他的眼。“求你一件事。”
“我已着人安排了绯钦的后事,会寻一处佳穴厚葬。”他顿了顿,微微一笑。“但那个孩子不行,绯钦托付的人是你,与我无关。”
“我不知该怎么教他,我的功夫并不适合旁人练。”她咬了咬唇,初次显出软弱的央求之态。
他的目光很柔,话语却很坚决。“我可以替你教他武功,但得由你照顾。”
她偏过了头,他又搂紧了一些。
“想把他托付给我自己溜走?我不会放开你。”
她沉默了许久。“有没有问出是谁害了她,我去杀了那个男人。”
“那孩子不肯说,坚持要亲自报仇。”
“弑亲之罪,能避还是避过的好。” 像被什么刺痛,她忽然蹙了下眉,长睫轻颤。“总有办法能探查出来。”
“好。”他没有多说,修长的手指轻抚黑发,一下接一下。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寂静良久,她低低的问。
“你不懂你有多好。”他神色柔和的看着素颜,目光不知几许深情。
这话听来迹近讽刺,她想冷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更深的把头埋进了臂弯。
“真的很好,除了对自己太苛。”他默默叹息,心底溢满了怜惜。“你把别人对你的怨恨伤害视为理所当然,从不记恨,却唯独不肯放过自己,总是为那些无法改变的憾事自责,比谁都内疚……其实你做错了什么?谁有资格指责……真傻。”
温情的话语渗入了心底,她用力闭上眼。早已遗忘了怎么哭泣,更不愿放纵自己掉一滴泪。
“留在我身边,好不好。”他轻轻诱哄。“给我一个机会疼你。”
心灵深处的话几乎要冲口而出,而最终她硬着嗓子。“我会毁了你。”
“是你救了我,不记得了?七年内救过我多少次,你忘了我可没忘。”忆起过去,当初灰色压抑的日子仿佛明亮了许多。“你说过我的命是你的,现在也一样。”
“我从来不想要你的命。”她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眸子浸润潮湿。“那是……”
“那是吓唬我。”他展颜一笑,替她带开一缕散乱的发。“我当然明白,一开始你就不曾为难过我,虽然总是冷冰冰的面孔……”
“我不想和你太近。”她垂下长睫,迷茫而凄惶。“曾经接近我的人都死了……你和他那么像……”
“你说长相?”不想让她哀伤,他故意逗弄。“我以为我更好一点。”
“不是。”她认真的分辩。“你们性情很像,都很正直,有自己的原则坚持,勇敢决断,才能出众……”
“有这么好。”他不禁失笑。“我居然没发现你这么欣赏我。”
她也笑了,淡淡的略带忧伤。“我一直很佩服……就像上好的玉,纵然掉进了污泥,某一天洗干净了仍是无价……”
“你也一样。”
“我?”笑容添了些嘲讽。“我是纸,即使原先是白的,也早被墨染透了,一文不值。”
“看,你总对自己求全责备。”他半是责怪半是怜爱的捏了捏挺翘的鼻。
她渐渐收住了情绪,倚在他肩头发呆。
“别想走。”他清楚她在酝酿什么。“不然我会禁了你的武功,让四翼看着你,一步也不离开。”
面对瞪起的黑眸,他无可奈何的坦承。“知道我多想这么做,就算你恨我也不愿放你走,可惜你太倔强,不是能被人囚在笼中的鸟,真希望有一天你能心甘情愿的留下来。”
“不值得……我什么也给不了……”除了麻烦还是麻烦。
他没有答话,低头吻住了冰冷的唇,轻如蝴蝶的触碰。缠绵厮磨,采撷着令人心醉的甜蜜,温柔的挑弄逐渐有了回应,她忘了一切,情不自禁的回吻,驯服的依偎入怀,馨香而柔软。
无意中压住了伤口,贴合的身体突然一僵,她瞬时回过神,激情立时转成了清醒。
“我没事。”疼仅是一刹,任由她拔开衣襟察看绷带,心底因她不自觉流露的关心而愉悦。见她又蹙了眉,他把头埋进乌发里谑笑。
“能亲近你,我不介意这点疼痛。”
她怔怔的跪在床上,忽然吻过来。
那么深那么浓,缠绵难分,前所未有的激烈,引得他像着了一团火,正待翻身压住她,腰间猝然一麻,动弹不得,连声音都被禁制,心立时一片冰寒。
她的唇色绯红,脸却极白,冰冷的手指描摩着俊朗的轮廓,留恋而不舍。
“对不起,你和他的话我都听到了。”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细匀的颈项低垂。
“我不能让你为了我……众叛亲离。将来你或我,总有一个人后悔……”
她从襟上解下玉佩放在他手心。“这个……会有另一个女人做你的妻子,她会被许多人羡慕……”
经过这一段时日,她明白世上有些东西是很好的……虽然永远不会属于她。邂逅、经历,已是一种运气。
“你很生气?”凝望着喷火般的眼,忍住心底的酸楚勉强一笑。“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拎起玉坛短剑,她深深的看了一眼,头也不回的穿窗而去。
纤秀的身体消失在视野,枕边还遗留着清冷的幽香。
他紧紧咬牙,胸口涨满了恨意,从没有这样愤怒。
41. 化去
青岚郁闷的从父亲房中出来,被骂得灰头土脸,心口堵得难受。也是三哥运气欠佳,赶上父亲寿辰却频频出事,屡次险相环生,连他都捏一把汗。大哥也给气得够呛,现在父亲亲自过问,再不是敷衍托词能够善了。
为了那个女人……弄成了这般棘手的场面,他真不知三哥到底值不值。
想了半天,他决定去三哥院子里避一避,免得又被父亲揪出来痛斥。一路晃过去静得可以,大概下人明白主人正值雷霆之怒,很自觉的躲了起来。
刚踏进屋内就僵住了。
立在书案边的人,正是一切麻烦的罪魁祸首。
“你……到这来干嘛。”他差点被自己呛住,紧张的看了看门外,风口浪尖上她独自进了谢家,万一撞见父兄叔伯又是一场大乱。
淡瞟了一眼不曾理会,她转回视线盯着跪在身前的孩子,洗去了脏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依稀可以看出绯钦的影子。
“我给一个机会选择,你听好。”
“留在这里,你可以过得安稳平静,不会太辛苦,有人教你合适的功夫,只要努力终能有一定成就,有机会成为……正道人士,但报仇的时候要聪明一点。”浮出一丝讽笑,她继续说下去。“而跟着我走……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你不会好过,不止颠沛流离,或许还会被牵累到横死街头,再怎么流血流汗也未必有好下场,声名更不用提。”
“不管是哪条路,学成了怎么做都看你自己,仔细想好了给我一个答案。”
清冷的话语听得青岚莫名其妙,半晌才反应过来。
“你要走?”他嚷出来。“三哥呢?三哥在哪里。”
或许是声音太吵,她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被我点了穴道,还躺在夏初苑里,你尽可放心。”
“你不是跟三哥一起走?”他明白过来,又为兄长不值。“他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这般没良心。”
“这不正是你们的殷切希望?”她冷淡而嘲谑。“只要我消失,一切问题就解决了。”
“我……”私心里他确实这么想过,顿时语塞。“可三哥……会难过。”
她静了静,别过了头。
“过一阵他自然会忘了我,原本我就不该来江南。”
“你要回西域?不是已经叛出魔教。”
“你真罗嗦。”
不耐的话语噎得他一窒,似乎感觉出口气烦乱,她略略缓下了语气。“和你没关系,你当没见过我,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不给他再说的机会,她直视男孩的双眼。
“想清楚了就告诉我,记住你没有反悔的余地。”
孩子相当早熟,并不似一个五岁的幼童。
“娘让我跟着你。”
“如果你聪明,应该选较平顺的那一条。”
“无所谓,能报仇我不在乎辛苦。”
她露出一抹淡笑,眼中不无嘉许,又有些感叹。
“不计代价是么,你决定了?”
“是。”
男孩跪下磕了三个头,没等抬头已被她一把拎起。
“近几天我会走得比较快,想吐也忍着点。”
如一阵掠过树梢的微风,她瞬息消失在眼前。
青岚跟着冲出,脱口叫喊。
“喂……你……还会回来吗?”
一抹淡色的纤影掠上墙头,微微侧了侧首。
蓝天下乌发如墨,素颜如雪,清婉而明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随风飘然落下,轻盈如一只翩然化去的白蝶。
望了许久,他只觉得心里闷得慌,比被父亲痛骂犹要过之,也不知三哥此时心情如何,愁了半天,一回头就呆住了。
背后无声无息的立了一个人。
他立时紧张得结结巴巴,汗都渗了出来。
“爹……何时来的。”
须发微苍的中年男子遥望着人影消失的方向,眉间的皱纹宛如刀刻,半晌没有说话。
“那是三哥的……叶姑娘已经走了,一个人,三哥还在夏初苑……她说不会再回来……”青岚语无伦次,生怕父亲下令追捕。
先前还在震怒的父亲神色莫测,隐约叹了口气。
“去接云书回来,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提了。”
他如蒙大赦,立即冲出了院子,心里不无诧异。三哥所犯的种种失当就这样轻轻揭过?真不像父亲的一贯作风。
一边胡思乱想,耳际模糊听见风吹来的低语。
“倒是个不错的丫头,可惜了出身……”
针锋相对的坚持不复存在,谢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下人们高兴着繁忙的宴席终于过去,得以放松片刻。宾客们一一散去,送辞之举连篇累牍,忙坏了主人家。
忙碌之中唯独不见三子谢云书,时常有人问起,都被谢家人巧妙的以虚言搪塞过去,对于数日闭门足不出户的人,均有默契的不去相扰。
与众人所料的截然相反,此刻精舍内并非只他一人,更无意气消沉。
“城中大小客栈均无主上的踪影。”
“酒楼画舫也无。”
“也没有类似的人买过骡马。”
“无人见过主上出城。”
四翼回报着数日探察的结果,均是一无所获。
屋里一片静窒,皆望着窗边凝滞不动的人。逆光在侧脸勾出一抹深暗的棱影,沉默了许久才道。
“她已离了扬州。蓝鸮去搜集消息,查出绯钦从何处而来,追杀的人是哪一路。”
“银鹄去南越打听二十多年前有哪个小国被灭,用的是此种文字。”随命令递过的还有一方素帛,绘着迦夜剑上的铭文。“尽可能察得详细些。”
“墨鹞去跟踪玉隋,小心探明他的真实身份,此人来历莫测,要多留神。”
“碧隼留下随时待命,还有什么疑问。”
四人齐声领命,各自退去了安排。
屋里恢复了静谧。
窗外的绿竹在阳光下清亮,剔透得仿如碎玉,声声蝉鸣入耳,再寻不到往日的沉定,动辄心浮气燥。
她,会在哪。
冲开穴道时已太晚。她接走了那个孩子,从扬州城彻底消失。
寻到她的机会微乎其微,他和四翼的追踪术皆缘自她的传授,惯用的手法不可能有丝毫作用。
不得不回家,借助家族的力量搜寻或许还有万一的希望,否则更如大海捞针般绝望。迦夜既已离开,怒气平复的父亲并未严惩他的逾越失当之举,或许是念及重归家门不易,刚毅如铁的父亲意外的宽仁。
家人都松了一口气,他不想去看那些庆幸或同情的眼神,深心专注的只有一件事。
数月后,沸沸扬扬的流言渐渐平息,一切被人遗忘,就像她从来不曾出现。
他再度获得父亲的倚重,一度被收缴的令牌信物重归于手。
除了协助长兄打点家族事务,便是耐心的等待四翼的消息回传。
墨鹞回报,辞别谢家回北方的玉隋过黄河即失了踪影,完全查不出半点端倪,按来时所称的地址商号探过,除了无此人外均属真实,迷一般深不可测,印证了当初的怀疑。
蓝鸮回禀了追杀绯钦的人,确是中原世家——蜀中方家。方家声名赫赫,为地方大族,暗里却如此无行,他嘱咐留人长期控守,设法伏入内线监视,端看迦夜何时动手。
走得最远的银鹄暂无音讯,他并不寄予过多期望,时隔数十年,能否探到并无把握,何况迦夜出生于江南,毫无故土的记忆,未必会往那里去。明知希望渺茫,他仍不愿放过任何一线可能。
纵然翻遍中原,重回西域,搜尽碧落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