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10

李葳: 王的恩宠

楔子

「驾、驾!」脸色苍白的黑袍青年,挥舞着短鞭,催促着胯下骏马没日没夜地全力奔驰。

快、快、快!我得赶回去!

折柬所写的事,一定是场玩笑!一定是有人误报,是传错了!

途中一匹马儿若是气竭腿软,他便换匹快马,继续赶路。披星戴月、连夜赶路,一双眼睛甚至没合过,因为高涨在他胸口的忧心,早已驱走所有的睡意。

结果,出发自驻扎边境的营区,普通商旅得耗费七、八日的路途,青年却以不可思议的三天工夫便返回到垠淮首府--池城。

远远地,守城人望见他的身影,不敢稍有耽搁,马上拉开城门迎他入内。他漠视进城后得放马慢行的规矩,一迳快马加鞭地直指建筑于城中心的宫门前行。

沿途众人纷纷投以好奇的眼光。

「唷,那不是濮宫大人吗?瞧他行色匆忙的不寻常样,是宫中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猜,一定是发生什么大事了!早上也有许多大臣慌慌张张地入宫呢!」

「哎唷喂,又不是天要塌了,你管它是什么事呢!咱们这些平民小老百姓,留点力气填饱自己的肚子此较重要,至于上头的事自有上头的人会去管!」

对于活在这个阶级分明、君王独裁时代的大多数人而言,宫墙里发生的任何事,都像是发生在云端之外般地遥远而不可及,宫墙外的人们照样过着一成不变的平凡日子。

***

阗黑的气息笼罩着冰冷的寝殿。

层层薄纱床幔,自高顶垂下,遮掩住那张蟠龙柱雕凤鸾的华贵大床。床畔前的一张红漆靠背交椅上,动也不动地坐着个失了魂魄、表情呆滞的高大少年。忽儿,门外响起了阵阵急促的叩声。

「殿下......涉王殿下,求求您准许小的开门,让小的给您送点吃的进去!您这样滴水不进地把自己关在门里,会弄坏身子的!」贴身侍宫以哭音哀求着。

「殿下,老臣能理解您的心情,但是请您不要忘记您身为一国之君的责任。您若有个万一,全垠淮的子民要怎么办?您必须要为天下黎民保重自己的身子,请殿下快快出来吧!」左丞相苦口婆心地说。

「就是说啊,您快出来吧!」

年少君主听到了一个个臣子轮流的喊话,但却一点儿也听不进耳中,不为所动。他将自己当成了一棵树,决心要在这张椅子上扎根,谁都别想叫他离开这儿。

外面的声音渐渐地沉寂下来之际,蓦地--

「涉王殿下,是我。」

熟悉的低沉嗓音,隔着门传了过来,少主抬起睑,缓缓地转过头。「......瑛?」

「......微臣要进去了。」

门「咿呀」地向左滑启。

久未相见的青年,消瘦了些,亦更清俊。不变的只有那双蕴藏着丰富情感、代替言语述说真心的琉璃黑瞳。

少主眼眶发热地瞅着他,翻搅在内心的是怒、是怨、是悲,也是喜。

我怎能不怒、我怎生不怨......若是当时你不那么样地顽固,这桩「憾事」根本不会发生。

我的悲,你能解吗?瑛。

如果不是发生了这样的事,一国之王的我,想见你一面也难。

滑稽的是,我一见到你,仍是克制不住心头之喜。

靠着牢握的双拳,成功压抑住内心的澎湃浪涛,少年才未冲上前去,宣泄满腔又爱又恨的激情,恣意任性地掠夺青年柔软的唇。

「臣,可以上前探望一下娘娘吗?」青年竭力以冷静的口气,低头恳求。

纵使是至亲兄妹,曾共分一条脐带的半身,一旦嫁入君王家,身分便再也不同于前。贵为王妃的妹妹,不再是青年想看就能看的尊贵之人了--除非,能得到王的恩准。

强忍激动,少主撇开脸,背过身。「......要看便看吧。」

「微臣叩谢殿下。」

青年拉开了床幔,在冷抽一口气后,他哀恸逾恒地唤着「嬅」,杂着难以辨闻的细细啜泣,传入感同身受、心如刀割的少主耳中。

几日内,这场发生于少君爱妃身上的悲剧意外,迅速地自宫门传播到垠淮国内的每个角落。

***

他们说,这是桩意外。

不过谁也无法解释,王妃为何深夜独自徘徊于钟楼上,又为何会摔了下来。

这真的是桩意外吗?搁在众人心头上的莫大疑问,随着时间流逝,如雪球般越滚越大。几名朝中重臣开始担心,倘若王妃摔楼身故的事传开,会对垠淮国及涉王殿下自身造成什么影响?尤其濮宫娘娘还是涉王的父皇--天隼皇帝所钦点的儿媳妇,到时难保天隼皇帝不会派人前来「关切」......

深夜,以左右丞相为首的数位老臣,邀青年辟密室一谈。被一伙德高望重的大臣团团包围住的他,很快就醒悟,他们美其名是「找他商量」,实际上这些人早已打定主意,要藉粉饰太平之计,堵悠悠众口之乱。

「此事非得深受殿下宠信、倚重的濮宫大人您来做,才可能成功。您是唯一可能说服得了殿下,劝他接受尔等建议的人。若不将娘娘坠楼身故一事隐瞒起来,殿下会受到何种流言蜚语的攻击中伤,根本难以料想。更若不幸,惊动到隼皇陛下的注意,进而追查......有个万一的话......对殿下有百害而无一利啊!」

青年愤慨地变了脸色,怒道:「意外就是意外,诸位大臣莫非是不相信殿下?我相信谁来查都是同样的答案,这是千真万确的意外事故!我濮宫瑛愿意为了殿下做任何事,捍卫殿下的名誉到底,若此事有人胡言乱语,我头一个不放过他!」

大臣们面面相觑,一会儿左丞相才开口道:「俗话说,三人成虎。濮宫大人太过年轻耿直、心纯意善,您不明白这世上有很多事是防不胜防的。」

「尔等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垠淮与殿下的前程设想,盼濮宫大人舍弃私心,以大局为重。」话中所藏的陷阱,无非是暗示青年--他不答应就是徇情枉忠,是自私不仁!

孤掌难鸣的青年历经整夜论战后,终究屈服于几位老臣的苦苦哀求、殷殷期待底下,勉为其难地点头应允了。

***

隔日。

青年来到那扇依然紧闭的门扉前,现在他是唯一被准许入内的人。

轻声敲了敲,不待少主应声,他推门入内。

空荡的床没有了女主人,取而代之的是具放置在床边、朴素无华的封殓木棺。

望着几日来因茶不思、饭不想而日益憔悴下来的殿下,青年尽管明了自己即将提出的要求,对他俩来说会是多么的残酷而无情,却又不得不启齿--

「殿下,微臣有一事相求。」

少主抬起心力交瘁的憔悴脸庞,淡淡地开口。「什么事?」

青年咬紧牙根、狠下心,一口气说出了诸臣协商出的该死提议。

愤怒的铁青色攀上少主的脸庞,他的身后仿佛迸出熊熊焰火。青年以为自己项上人头终将不保,但心惊胆跳的一刻过后,突兀地,少主捧腹发出阵阵大笑,笑得刺耳且凄绝。

「哈哈哈......爱妃,你听见了没?那些大臣竟要孤王对天下人撒谎,说你没死,只是昏迷不醒罢了,还要我偷偷葬了你!好笑吧?一国之君竟连个升斗小民都不如,不但不能替爱妻举行个风光的葬礼、不能公开哀悼,而这要求还是出自你最崇拜的瑛哥哥口中!你说,天底下有比这更过分的事吗?」

笑声曳止,扶着椅背,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告诉我,你们要孤王怎么隐瞒?就算王妃是昏迷了,也不能凭空消失啊!她的人呢?还是你们要在床上摆具等身木偶,棉被盖到头,假装那就是王妃?!」少主的愤怒与不满一股脑儿地爆发。

这也许是头一回,涉王对我真正地动怒、大声咆哮吧?

青年不禁忆起十年前,因缘际会成为少主伴从的他,初次与少主相见的情景。

那时已满七岁的少主,体格身形较一般同龄小孩来得瘦弱,畏怯怕生地躲在奶娘--亦是青年的母亲身畔。半透明的肌肤,纤细的四肢,像是未曾接触过阳光的脆弱花儿,是个极端不喜欢与人接触的孤僻孩子。

母亲将少主不受爹疼、没有娘爱的身世告诉了青年之后,他不由得心生怜惜,也更下定决心,要帮助少主走出那寂寞的小天地。

起初少主完全抗拒他、不肯亲近他,在青年不气馁、不放弃的点滴努力之下,终于让少主逐渐地从不信任他,到敞开心房完全接纳他,处处依赖他这个大哥哥,甚至还会不时害羞地撒撒娇。而青年就像是凭空多了个可爱的弟弟般,开心极了。

那样的日子......或许再也不会有了。

「殿下恩准此事进行的话......可以找个值得信赖、身形与娘娘相仿的宫女,来扮演她。一切细节将由臣等来安排,殿下完全无须操心。」

默默地和过去的美好回忆诀别,青年在公私之间作出了抉择。他不惜背弃少主对自己的信赖,也要以少主的未来为重。

「好个移花接木之计。你们当真要孤王配合你们演这出瞒天过海的闹剧是吗?瑛,你是真心提议要孤王这么做吗?」黑瞳挑衅地瞪着他。

青年拱手低头说:「微臣相信以殿下的睿智,定能作出最正确的决定。」

「孤王的......睿智?」呵、呵呵呵的自虐笑声自唇畔流泄出,少主的黑瞳中也渐渐染上残酷的色泽。「行,我接受爱臣们的建言,隐瞒就隐瞒!不过我有一个替代条件--瑛,我要你做那朵接木的花儿,回到池城、回到王宫,回到孤王的身边!」

青年错愕地张大眼。

一步步地向青年逼近。「首先,你即刻从边境驻扎地搬回到濮宫公爵府中,孤王将升你为都护第一元帅,统领王都近邑共计三郡五营兵马。再者,每日一到日落西斜的时刻,你便不再是濮宫元帅,孤王要你代替嬅王妃,夜夜作我的妻!」

即使多年军旅生涯中,练就了一身临危不乱本领的青年,也免不了方寸大乱。

「前两年你为孤王修筑的密道,正巧可以派上用场了。没有你的先知灼见,这会儿咱们可要大伤脑筋该怎么偷渡你进来了呢,瑛『哥哥』。」眯起眼,少主扬唇说:「让我们再像过去那样,相亲相爱吧!」

青年摇晃着脑袋。「这是行不通的,涉王殿下。」

握住他的腕,少主目光灼灼地与他对望。「这是惩罚,瑛,轮到你赎罪了!」

饮下梗窒于胸口上的寒气,青年觉得自己仿佛是被蜘蛛布下的天罗地网所捕捉到的虫子,即将要被眼前这既熟悉又陌生、又似少年又似野兽般的男子给生吞活剥了。


壹、涉王的家丑

一、

金铜黄翎盔下,他清澈凛然的黑眸,缓缓地梭巡着十数里之外横陈一列、黑压压数百众的阵仗。

一抹面对已知未来的紧张,汗湿了他的手心。

「濮宫大人,时候差不多了。」

身边的副将一声提点,促他收回目光。他微微点了点头,转身走向自己的坐骑。

覆盖着他精瘦结实的身躯,沉甸华丽、花丝金艺精雕细铸出的这套敕赐铠甲,全身上下加总重达数十斤。

未经训练的人倘若披挂着这一身重荷,别说要像他这般直挺挺地站立了,即便是想移动一根小指头,恐怕都办不到。

戴上皮革护手,在两名翊卫兵的协助下,他跨上高大骏马。

「大家,听好了。」

单手扣着马衔,他朗声朝着环绕在侧的将士们,道:「今日我垠淮军与千阴,照王麾下精兵,奉皇命进行练兵对战。各位手上拿的是杀不死敌人的木刀、木枪,就算被敌人俘虏了,也不必担心得到千阴国去当一辈子的奴才,想必心情很轻松吧?」

面带微笑地问完话,底下便传出三三两两的笑声附和。

「但!」眉一敛,厉言正色地说:「倘使各位抱着虚应了事的念头,到场上随随便便地舞刀弄枪......过去可是有不少人因此而断骨伤腿,笑着走进去,哭躺着离开练兵校场的纪录!战斗就是战斗,无论手拿真刀或木刀,它依然是能伤人的武器,万万不能小看它!」

四下顿时鸦雀无声。

「话说回来,这还不是诸位最需担心的事。倘若诸位有幸四肢完好地走出战场,但头盔上那条象征我军的黄带却弄丢的话......」

姣洁如月的颊漾开一缕浅笑,炯炯黑瞳细细弯出含射威吓的光芒。

「......我会为你祈祷,来生不会再遇到像我一样严苛的恶人。因为,本将的命令只有一个--守住你们头上的黄带,就像守住你自己的小命一样!凡是丢了它的人,等着提头来见我!听明白没有?」

宛似天上谪仙的俊挺英伟相貌,凶狠气魄更胜罗刹,霎时间慑服了场上原本七零八落的涣散军心。

每个人无不打直了肩,绷紧了骨、专注了气,并齐声如雷地答道:「明白!」

「很好。这次练兵是涉王殿下亲政后的头一回,务必将这场胜利留在我垠淮人的手中!我们不但要证明我垠淮的实力绝不亚于他国,还要将此大胜献给涉王殿下,祝涉王万岁千秋、垠淮大胜!」

他拔出腰间那柄唯有主帅能佩戴的真刀,攘臂一呼,登时引出不绝于耳的「垠淮大胜」、「涉王万岁」之声,响彻战场中。

这时濮宫瑛缓缓地转过头,目光移向身后数里外的城墙上。在那绿旗飘扬的观战台上,他晓得那个人必定在观看着这一幕。

再会了,涉王。

朝着那人所在的方向,濮宫瑛双目送出坚定的讯息。

如果人死后,真有来生,我希望......不会再遇到你这前世冤家。

他毅然地将视线移回到战场上,严肃的黑瞳怀藏着不为人知的诀别心思,等待着金鼓齐鸣划破宁静,揭启战事。

***

时辰一到,黄旗与朱旗交相挥舞,咚咚咚的喧天鼓声中,各自布好阵势的两军之将,迅速地率兵挺进。

骏马飞蹄激扬起漫天黄沙,木戈交错厮杀,战局呈现一片混淹态势。

伫立于高墙上,身着气派华服的男子,一双阴冷的黑眸遥望着黄军阵中主帅的美青年,一马当先地突出重围的英姿。

难掩不甘心,他斜睇了身畔的同伴一眼,道:「我真是受宠若惊啊,涉王。」

年少君主缓缓地摇着手中的羽扇,偏着脑袋。「什么事令照王兄如此吃惊?」

「你竟舍得派出他领兵与我千阴军对阵。你晓得,刀子是不长眼的,万一我军不慎伤了名闻遐迩的『垠淮双恨』之一,你可别找我算帐啊!」

一顿,转为促狭一笑,男子不等他回答,续道:「或者,这正是你的盘算?故意要陷我于不利?啧啧,年纪轻轻,城府却如此深重,叫哥哥我好生畏怯!」

闻言,白皙、静谧的睑上增添了几许无奈。

「照王兄言重了。千阴军祭出的主将,可是素有战无不克之名的大将军白酆,纵使小弟我耍点心机、施点雕虫小技,在旁人看来,这也不过是面对颓势、无力回天之下,我方小小的垂死挣扎罢了。」

他软哝的语调、谦虚的身段、温文尔雅的笑,能使千万人轻易地放下心中的怀疑,甚至还会对「怀疑了他」而感到一丝愧疚--奈何这些伎俩用在千阴照王身上,只换得了徒劳无功。

照王咬紧不放地嘲讽道:「我就怕天下首屈一指的猛将,一样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万一白酆这只笨犬被你家的美人儿勾了魂,难保不会临阵失常,拱手把胜利让出。」

啪地收起扇子,少年快言快语地拱起手道:「没想到照王兄这么快便要认输,小弟这厢承让了!」

原想在口头上讨便宜的照王,料想不到自己反而被弟弟先将了一军,诧异之余,不免在心中嘀咕着。

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嚣张了?

不,也许是自己太过专注于对付其它人,而漠视了这位幼弟的成长。

当初父皇赐藩封王他们八兄弟,目的便是想藉着他们治理藩国的成效,来断定哪一个人能承继天隼皇朝大业。

他一直假想自己的敌手是藩国领地最大的长兄,以及最得父皇宠信、在文经武略上有天纵之才的四弟。至于年纪最小,自幼又是体弱多病、足不离宫,在朝中没有任何势力保护的涉,应该是自己最不需要花费心思对付的「敌人」。但......

照王警觉地眯细了眼,暗暗打量他。

小时候在几兄弟中,涉王是最瘦弱不起眼的一个,天生的药罐子,一度还被御医判定活不过十岁,因此父皇对这幼子并无多大关心,半是放弃地将他丢给宫中的老宫女去照顾,鲜少闻问。

可是他不但顺遂地度过了十岁生日、十一岁生日,而且年复一年。不知不觉间,这个被众人遗忘、忽略的幼弱皇子,竟也顺利长成为堂堂七尺的男子汉大丈夫了。即使他修长不长肉的体格和最魁梧强壮、勇猛老粗的五弟相差尚远,却和自己不相上下。难保未来,自己不会被仍在成长阶段的他给超越过去。

况且,究竟涉这些年来有了哪些成长,光瞧外表还不足够判断。

现下最重要的是多搜集点涉王的情报,断定涉王是否具有威胁到自己的能力,否则会打乱自己多年来步步为营、小心为上所拟下的布局。

以往他派去各藩国的奸细中,就数垠淮这边回报的消息是最少的。自己以为那是因为涉没有显著作为,以致眼线们没有「东西」可以呈报。但......如果无能的不是涉,而是那些埋伏在涉身边的眼线们呢?

百密有一疏,他怎么没先想到这点可能?

幸好,时机还不算太迟。

照王庆幸自己是头一个与涉弟交手的,这让他在其它兄弟中占得了一点先机。他可要趁这机会好好地观察、观察涉以及他的手下大将在这场战役中的表现。

「看来你对自家主帅的表现是自信满满嘛!」刺探一问。

涉王翩然一笑,得意的模样溢于言表。

「瑛的体魄或许不及大将军白酆,但他身轻如燕、反应机敏,刀法更是出神入化。数年前,在帝畿比武大会上,还曾打败过父皇身边的近卫将军,赢得父皇一句『登峰造极』的赞美呢!」不吝赞辞地回道。

照王眯细妒意高涨的冷瞳--这臭小子好大的气焰!但,他最喜欢的就是泼人一盆冷水,熄灭对方的气焰了。

「喔,越听越让人羡慕你垠淮的地灵人杰了。唉,哪像我千阴境内,飞沙走石、草木不生,专产其貌不扬的丑妇与莽夫。我记得你去年已经迎娶了双恨里的『妹恨』入主妃宫,那你好歹该把『郎恨』让给别人吧?不要一人占尽天下之利啊!」摆明了想与他争抢人才的意图。

涉王万分为难地蹙起眉。

「我不会让你亏本的。假使你愿意让贤予我,你可以随意自我阵中挑走三名将士到你营下。以一换三,划得来吧?」以非换不可的口吻,道。

默不作声了半晌后,涉王的面容顿转为哀戚,与先前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

「这件事在几个月前吵得沸沸扬扬,我还以为照王兄已经听说过了。其实爱妃她......在数月前因一次意外事故......自城楼跌下......」

再以微颤的指尖,揩了揩眼角,吞下哽咽的抖音,强打起精神淡笑道:「所幸在数位太医尽全力日夜抢救下,她捡回了一命,但始终昏迷未醒。我希望照王兄能谅解,不是小弟吝于割爱,而是我需要瑛继续留在垠淮。有他这个至亲至爱的哥哥不时来宫中陪伴爱妃,或许爱妃会有清醒的一日。」

啧,看样子自己挖墙脚的如意算盘,得重新琢磨了。

悻悻地抱怨道:「涉王,你这不是存心要害我背上冷酷无情的恶名吗?不知弟妃竟发生这样的憾事,为兄还对你提出了『强人所难』的请求,万一传到父皇耳中,会怪我做人不厚道的!让贤的事就当我没提吧。另外,既然你这儿的大夫治不好弟妃,我叫干阴的太医替她诊一诊吧。」

「多谢照王兄的好意。当初我已经请了许多名医,每次他们来,我都抱予莫大期望,但最后却一个个让我失望。坦白说,我已经受不了......这种打击了......」喑哑地缩起双肩,泪光乍现,他软弱地俯首掩嘴说道。

管她有多么的国色天香、出俗绝尘,也不过就是一个女人嘛!干么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受制于儿女私情的男人,最没出息了!

照王轻蔑地暗自嘟囔道:父皇没能亲眼见着涉王这副窝囊样真是可惜,不然,说不定我立刻就能少个竞争对手了!

再想到前一刻的穷紧张,照王不禁自嘲地暗忖:难得我也会看走了眼,错把病猫当老虎了。涉这小子,外表看似长大了不少,但心里头还是那个扭扭捏捏、荏弱又不堪一击的废物!

本有意更换他安插于垠淮内的几名眼线,这会儿照王又改变了心意,决定维持原状即可。为了女人而哭哭啼啼的孬种涉王想威胁到他?还早八百年呢!

「是吗?日后你可别反悔,又来求我。我可是很少会慷慨地出借我的人,尤其我千阴的医术发达,朝中无人不知。」

涉王擦拭着泪水,颔首说:「小弟明白。辜负照王哥的一番好意,是小弟不该,等会儿务必让小弟设宴款待,聊表赔罪之心。薄酒简菜,还请照王哥赏脸。」

挥挥手,照王意兴阑珊地说:「我忙得很,没时间逗留在垠淮。等这场军演一结束,我必须立刻启程回千阴。」

「太遗憾了。平常各位兄长都忙于治国整兵,藉此次练兵的千载良机,小弟一直希望能与照王哥好好地喝几杯......我保证不会耽搁您太久的,照王哥。」只差没把「诚恳」两字烙在额头上,少年皓亮的黑眸直耿耿地瞅着他。

连生性多疑的照王,一瞬间也几乎要被这双眼打动了,但他顽固的天性终究没那么容易让步。

「你不必这样甜言蜜语地讨好我,咱们兄弟之间本来就没啥手足之情,在父皇面前故作亲热是一回事,私底下就免了。」照王冷笑地说:「我来垠淮也不是想和你亲近什么的,纯粹是想亲眼见证我军的胜利罢了!」手随意地往校场一指,同时间映入照王眼帘里的景象,却让他颊上的冷笑僵冻住了。

......怎、怎么回事?!

照王双手扣住城垣,半个身子探出高墙,几乎要跌出墙外。

在他与涉王说话的短短时刻里,天地霎时异变了不成?为何他引以为豪的千阴军已被垠淮军重重包围住了?

白酆那家伙在干什么?!

「唔......照王哥,恕小弟眼拙不识兵阵。怎么我看校场中的局势,似乎......是我垠淮略占上风啊?」

狼狈地胀红脸,照王辩道:「这、这不过是暂时的,我千阴军已经摆出了御敌阵型,对应你方采取的包围战法,很快地,白酆就会率军开始突击,逆转战势!」

「原来如此。小弟真笨,竟没看出来。但愿我垠淮军也能振作点,好好地守住这优势,打赢照王哥手下的千阴军--相信这会是轰动天下的结局呢!」

可恶!倘若这次练兵输给了垠淮,照王发誓非亲手摘下主帅的脑袋瓜子不可!

***

回去之后,毫无疑问会被主子狠狠地刮一顿吧?

环视着弟兄被团团包围住而动弹不得的窘况,白酆束手无策地抠抠下颚。

主子的脾气之差,简直和暴躁的公牛有得比。每回被他那双阴冷的眼一瞪,白酆就短缩了几年的性命,凭空多冒出数十根白发。他若是拿着「败战」两字回去交差,绝不是一个「惨」字能了结的。

但是眼前的困境,绝对不是白酆轻怱大意所造成的。一切只能说,敌人在战术上的精心算计,远高于他,自己是输在脑袋不如人啊!

--好一个濮宫瑛,我白酆这次定扎扎实实地栽在你手上了!

说起濮宫瑛,就不得不提起他的双生妹妹。这对素有倾国倾城、沉鱼落雁之名的濮宫兄妹--哥哥「郎恨俊不过」濮宫瑛;妹妹「姝恨美不敌」濮宫嬅。他们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事迹,是在他们行过成年冠帽、弁仪的那一个月,来自四面八方提亲、示爱的名门闺秀、公子哥儿络绎不绝,不知踩平了濮宫家多少根门坎,又让多少男女爱慕者铩羽而归。

而且,敢上门提亲的大半是皇亲国戚、豪奢富爵,一些三教九流、没名没号、上不了台面的人,挤都挤不进那道窄门。白酆记得没错的话,当初这波「求婚潮」还曾惊动天皇陛下,由他老人家出面钦点了两兄妹的嫁娶对象才摆平。

一时间,「垠淮双恨」的名号响亮,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

得知这次的练兵,垠淮王派出濮宫瑛率军应战时,白酆曾大笑三声,自认早已看穿敌人狡猾的诡计--

等级普通点的草包王将,或许会以貌取人,认为濮宫瑛是徒具皮相的装饰人偶,而松懈了戒备,犯下兵家未战先轻敌的大忌。

但,他白酆哪会落入这般浅显的陷阱中呢?

多年沙场打滚的历练,看过无数名将、驽帅,他晓得一个人的能力好坏是脑袋灵不灵光,绝对与外貌无关。他不会受濮宫瑛的外貌左右,在开战前就掉以轻心的。

这次,垠淮王是算计错了。

但白鄂却不知道,自己轻敌也好、不轻敌也罢,都逃不过濮宫瑛妙算神机下的虚中带实、实中有虚的诡计。

能把我白酆逼到这处境,算你厉害,小子!

坐骑前方被无数的木棍驾住,寻常人想脱困比登天还难。

索性坐大了胆,以中气十足的声音,白酆笑着向敌阵主帅喊话道:「对你的足智多谋,白酆甘拜下风,濮宫大人。」

对方态度不卑不亢地回道:「不敢。得知千阴由名震天下的白大人领军的那一刻起,晚辈就绞尽脑汁地想着该怎么求胜才好?无计可施下,才会斗胆地在大人面前卖弄点小聪明,现在蒙天之幸,侥幸占了点便宜。」

「不,不、不,这绝非是侥幸。」白酆揣着下颚,感叹地说:「开战前,我就在想你好好一个主帅不安分地守在后方,硬要冲出来当前锋,还披金甲、戴华盔,把自己弄得像只开屏孔雀,其中必定有诈,我得小心提防你,哪知这却是你使出的虚招。你真正的目的就是要引起我的注意,趁我的注意力全放在你身上的同时,另分两路快骑,绕远包夹我千阴军。」

眯起眼,再道:「但,倘若我没把你的虚招放在眼中,放任你不管,又将如何呢?你想必会化虚为实,以单箭直捣黄龙,势如破竹地一分我干阴为二,再各个击破吧!」

白酆摇晃着脑袋,大叹。「这虚实之计玩得真漂亮,白酆领教了。」

一抱拳,丰神倜傥的男子摇了摇头。「实不相瞒,此计晚辈只有五分把握能成功,剩下的五分全部仰仗白大人号令如山、治军有方。」

「这倒奇了,我管好我的兵,怎反而肋了你一臂之力?」

「因为大人下令全军迎战晚辈率领下的前锋,所以即便后防士兵已察觉了事有蹊跷,仍不敢任意违抗白大人的军令,专心一意地对付前方的敌人,我方的左右后锋才有乘隙而入的机会。相反地,一群乌合之众组成的兵阵,早在被我包围之前,便会四分五裂地分散开来,我方可要功亏一篑了。」侃侃说完,补上略带顽皮的笑。

白酆哑口无言,手指着濮宫瑛好一会儿,忽儿爆出一阵狂笑。「操他个熊奶奶!你、你害死我了!原来,原来此役最大的败笔正是白某自己啊!」

「白将军,请准许小的宰了这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的家伙!」沉不住气的副手,脸红脖子粗地叫嚷。

「你嚷什么?人家除了真话,旁的什么也没说,全是我自己说的!白某生平最痛恨的就是颠黑倒白、倒是为非的家伙,最喜欢的就是能肝胆相照、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朋友!承蒙濮宫小老弟给我点了盏明灯,我谢他都来不及了,你凑什么热闹?一边闪去!」

白酆斥责完擅作主张的下属后,转向濮宫瑛道:「全怪我没管好这蠢东西,让濮宫大人见笑了。他在言词上冒犯到你的地方,请看在我这张老脸的分上,多加海涵。」

「晚辈耳重,方才什么也没听见。」

「好,够爽快!」

长年征战中,白酆不由得感慨,往往他最欣赏的敌将,也是最难缠的敌人。如果不是各事其主,或许他和这年轻小伙子可以成为一对忘年之交的好知己。

「杂谈到此为止啦,我再不干活儿,主子在上头可能都要气到头冒火花了!」

爽快地一击膝,白酆亮出他最钟爱的大月关刀,仗着过人的臂力在头顶上虎虎生风地旋了两旋。

「准备好接招了吗?濮宫大人。摆阵仗我输给你,但主帅比式我可不打算认输。事到如今,为了抚平我主子的怒火,我非得摘下你盔上的黄羽,争得胜利不可。不想我伤到你那漂亮小脖子的话,你可得把照子放亮了!」

神色不动,濮宫瑛勒马向后退了两步。「白酆大人好大的口吻,您是否忘记了跟前重重棍刀正压抑住您的去路呢?」

哈哈两声长笑。「我是谁?我可是鼎鼎大名的白酆,这区区几根木棍能奈我何?看我一刀将这些虾兵蟹将全扫了!」

鼓起十足中气一喝,长刀由上而下地打斜一切,再自左劈向右,转眼间,那些持棍的喽罗小兵们个个东倒西歪,惨叫四起。

以白酆为首的千阴军也接续在主帅之后,纷纷一拥上前,与围攻的垠淮军近身肉搏、决一胜负。刹那问,包围的与被包围的人马间,那道清晰可见的界线被模糊了、消失了,剩余的是激烈的打斗、哀嚎、厮杀叫喊。

当白酆一刀十个、二十个地挑开、击倒那些前仆后继上来阻止自己、拚死护卫自家主帅的垠淮兵之际,濮宫瑛却做出了件教人百思不解的事--只见他拆下护腕、解开护膝,不顾身在战场的危险,陆续将身上的盔甲卸下。

濮宫小子又在玩什么花样了?白酆看得津津有味,心中揣测地想着:他总不会打算将自己「脱光」了,再趁我军目瞪口呆之际,不费吹灰之力地打败我们吧?

一眨眼,醒目战甲褪到只剩一袭青衫的濮宫瑛,蓦地跃立于奔驰的马背上,身轻如燕地仿佛位在平地,稳稳地往白酆冲来。

生平未见如此绝技,白酆大惊失色的同时,青年以极快的速度接近,并大喝一声--

「众兵,架棍!」

早已训练有素的垠淮兵,喀一声,成行成列地将手中木棍交错迭放于头顶。青年靴头轻踹马身,借力使力地凌空大翻身,在坠地前蜻蜓一点水地踩着棍桥,以叹为观止的凌仙姿态,如入无人之境地杀到白酆身前。

要命!眼花撩乱的千钧一发间,老将及时抡起大刀格挡住飞身扑来的年轻人。

铿锵一声,两刀擦进出刺眼的火花。

笨重的大月关刀,再搭上年轻人出乎想象沉重力道的刀,全部加诸在白酆的双臂之上,登时麻了他的手,眼前冒出阵阵金星。但凭藉着强悍的意志力,他发出「喝啊!」的怒吼,贯注全部气力将濮宫瑛连人带刀地弹开。

捡回一命了!白酆呼呼地喘着大气,凝目一瞧--怎么不见那个应该一屁股摔跌在地上的人影?濮宫瑛到哪里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白酆顿觉一股劲风自身后袭来,脖后汗毛全竖而起。他不假思索地一俯身,仅以单腿勾住马镫,全身侧倒于马腹旁。咻地一声,利刀接踵而至,从他头顶横扫而过!

「白酆大人,多谢您的朱羽,我取走了!」

咦?错愕地挺起身,一抬头便见到濮宫瑛一手挥舞着朱红色羽毛,立于另一匹骏马的马背上。

他白酆一辈子叱咤沙场,从未轻易服输过,朱羽既被夺走,那就再将它夺回来!早把「这只是场练兵之战」的念头抛诸脑后,他不知不觉间动了肝火!「想走,没那么容易!」

咻咻咻地将一柄大刀旋得有如流星锤,白酆看准濮宫瑛不稳的下盘,一刀掷出,不惜断他双腿也要将他击落马背!

岂料,白酆的刀一离手的瞬间,濮宫瑛脚下的马儿却突然失控,高抬起两只前蹄,对空嘶鸣。

宛如一具人偶般,濮宫瑛的身躯轻易地被甩到地上,被马儿连连踹了数下。下一刻,这匹抓狂的马儿却代替青年,成了大刀下的牺牲品。被天外飞来的「横祸」打爆的脑袋瓜子喷出了一道血泉,连声哀叫都来不及传出,马儿咚地坠倒。

***

「瑛......」

一得知校场上所发生的不幸意外,涉王立即不顾身分、纡尊降贵地赶赴垠淮主帅的身畔。当他望着浑身是血的濮宫瑛人事不知地倒在白酆的怀中时,脸色顿时铁青地怒道:「谁准许你碰他的?给我让开!」

对方惊人的气势,吓了白酆一跳,他傻愣愣地将怀中人儿放下。

之前与涉王打招呼时,他给人的印象是笑容温和、没什么脾气的少年郎,与眼前这个周身散发骇人怒焰的涉王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瑛?瑛!是我,涉王。」

抛开王者的面具,回复单纯少年脸孔的涉王,忧心忡忡的黑瞳显得既彷徨又无助。颤抖的手,频频地抚摸着失去意识的青年脸庞。

「你......醒醒,别开我玩笑了!」哽咽地唤着。

看他这副伤心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君王为受伤的大将担忧,倒像是害怕失去片羽的鸳鸯在关怀着另一半。

涉王非常宠信同为乳母手足的濮宫兄妹一事,早有所闻。如今看来,传言不假。

「启禀涉王殿下,小的建议您还是尽快让我们以担架将他送回宫中,好请太医看看。他不仅摔下马,还被马儿重压于身下,伤势恐怕不轻。」

「不必,我亲自抱他回宫!」

悍然回绝之后,涉王说做就做,打横抱起濮宫瑛。这时,原本被掐握在手心的一根朱红长羽,飘落到地面上。

白酆将它拾起,恭敬地交给涉王。

「这是他赢得的战利品。我输了,而且输得心服口服。希望......濮宫大人会平安无事。」

涉王冷冷地瞥他一眼,一语不发地抱着濮宫瑛离去。

***

怀着负荆请罪的觉悟,白鄂回到照王麾前,向坐在御马车内的照王,报告校场上发生的一切来龙去脉。照王听完后,唇角露出了诡谲的笑意。

「罪臣辜负了殿下的期望,输了这次的练兵军演,自知罪该万死,请殿下降罪。」

「哼!你竟输给了初次带兵的毛头小子,丢尽我千阴的脸,本来是活该受千刀万剐之刑的,但,你做了件能将功赎罪的事,所以我这回就放过你一马。」

「罪臣不懂,我何功之有?」

「连老天爷都觉得,涉王那小子不配拥有像濮宫瑛那样的好将,所以才会藉你之手,毁了他呀!」阴暗的黑眸中闪烁着兴奋。

白酆苦笑在心,原来主子是这个意思啊!「说不定他还会被救活,照王殿下。」

「不会的,我就不信一个人的命能有这么硬!你没看他流了满地的血,只剩一口气,再厉害的名医都救不了他的!」照王愉快地说:「启程吧,我要回千阴好好地庆祝、庆祝!」

偶尔,碰到主子展现阴狠毒辣一面的时候,白酆都会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跟错主子了。

十几日后,濮宫瑛伤重不治的消息传到了白酆耳中,而照王竟宣布要大宴三天来热闹庆祝一下时,他内心那股怀疑就更深了......



二、

呼地吹出一口热气,暖和暖和自己冻僵的手。

我的娘哟,真惨啊!看着这一双手因为长期泡在冷水中而皲裂、破皮,疼得要命,她有些后悔自己未经思索,梦想着能被王看上、蒙君宠幸,便舍弃嫁给村里最帅的木工师傅作老板娘的机会,兴冲冲地自愿入宫作小宫女。

原以为宫里的日子肯定过得比在外头优渥舒适,但却事与愿违。虽然饿不了肚子,但宫里早有负责吃香喝辣的人了,哪轮得到她这个刚进宫没两个月的小宫女享受呢?最呕的就是,每回涉王殿下赏赐珍馑美酒给大伙儿后,全会被一帮恶前辈们给瓜分殆尽,而她们这些新进的就只有闻香的分!

唉,既然一脚跨进宫门了,不认命也不行。还是快快把分内的工作做完,要不又得挨前辈宫女的骂了。

她将刷洗得干干净净、闪闪发亮的夜壶一一送回每间寝殿、睡阁,好不容易送到最后的一个--啊,是王妃寝殿内的!真是讨厌,又得走上一大段的路了,而且寝殿内负责照应王妃的资深宫女,是所有宫女中最可怕的凶婆娘,总是挑剔她没把夜壶拭干,或是哪儿还不干净。

哈!说什么夜壶脏?也不想想王妃躺在床上像个活死人又不是个秘密了,难道昏迷状态的王妃会自己爬起来解手吗?没解手,又要怎么弄脏这夜壶?她若有点胆子,还真想反问那个资深宫女呢!

按照惯例,到了寝殿门前,她敲一敲门。「长宫女,我送夜壶来了。」里面静悄悄的。「......长宫女?你是在不在啊?」她喊了又喊,但没人回应就是没人回应。

这倒稀奇了,一向像条看门犬般牢守着寝殿门,不容许他人随意进出的老宫女,竟然会不在里面?按照规矩,她这类位阶最低的宫女别说是入内了,连碰一下门都没资格。换言之,她只能安分地守在门外,等到长宫女回来。

「人跑哪儿去了?到底要我等多久啊?」她不耐烦地等着、等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好奇慢慢地涌了上来。

人家说王妃娘娘生得千娇百媚、风华绝代,不知是真或假?假使自己偷偷地溜进去看她一眼,应该不会被发现吧?倘若长宫女刚好回来了,她也可以辩称自己只是想将夜壶放回原位。

这可是想要一睹「令涉王改邪归正,从浪子变情种」的奇女子之真面貌的唯一且千载难逢的机会。

论这宫里、宫外的女子,谁不是对濮宫娘娘羡慕又好奇?是怎样的女子,能令迎娶王妃前,夜夜召姬陪寝的涉王殿下,自大婚之夜起,便再也不碰别的女人,专心只爱一个她呢?特别是当娘娘发生意外后,涉王日复一日,只要夜幕一低垂,就痴心守候在床榻前的模样,可说是引来了全天下女子的妒海醋波,巴不得是自己躺在那张床上,被涉王殿下一往情深地爱着。

她咽了咽口水,左观右望,确定没看到其它人影后,蹑手蹑脚地摸上门,鬼鬼祟祟地向旁一推--呀,开了!

一手将借口(夜壶)抱在怀里,她迅速地溜进门里,将门关起。

晦暗的屋内,矗立着她前所未见的巨大莳金锈丝屏风。王妃,应该就在这屏风的后面吧?忐忑地抚着胸口,她步步屏息地接近,手伸向床幔--我揭!

她还没细看到「她」的长相,倏然间就先与「她」的一双盈盈大眼对上了。

「啊呀!啊、啊啊!」

她转身想跑,噗咚地,却被自己打结的腿儿给绊了下,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傻了。

不、不得了了!大、大事......天大的事!她得快去禀报......王妃娘娘清醒了!

***

望着小宫女慌慌张张离开的身影,隐身于帘后的人慢慢地走出。

「第一步算是成功了。阿巧,接下来就是你这位长宫女表现的机会了!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是,殿下。小的一定会让众人毫不怀疑『娘娘』终于自昏迷中清醒过来了。」

「太医那边,你也打点妥当了吗?」

「是,一切都照殿下的意思安排好了。」

「很好。」涉王知道自己可以信赖这位忠心不二的宫女,原因无他,阿巧是他生母最要好的知交。从他母亲亡故的那一日起,阿巧就像是随身的影子般,时时刻刻都在保护自己。

他晓得,若问世上有谁能为他保住「娘娘」真实身分的秘密,绝不外泄,那一定非阿巧莫属。

「开始去进行吧,我会在御书房等你的通报。」

福了福身,严肃不多话的老宫女身形一闪,人已至门外。

临走前,涉王走到床畔,掀开床帘,俯看着半昏半醒的人儿。在他徘徊于鬼门关前的这段日子,无法舒展开来的眉心,总算能稍稍解愁。

他忘也忘不掉,看着瑛倒卧在血泊中时,仿佛挨了记闷棍,扑天盖地的绝望,昏天暗地的席卷了他。当下他就知道,只要老天爷还肯将瑛还给他,让瑛活下来,无论瑛清醒后会如何地反抗、如何地抵死不从,他都绝不心软了。

涉王瞅着濮宫瑛那双半开阖的混沌黑眸,以及神情恍惚、摔得青一块、紫一处的脸蛋,柔声说道:「瑛,你听得见我吗?听好了,这次你受了重伤,断了好几根骨头,孤王好不容易把你从奈何桥上拉了回来,所以我这次下定决心了--往后你就只作『濮宫娘娘』就好。听懂没?孤王不会再准许你离开这宫中半步,更不会准许你领兵上战场了。」

涉王暂时还不打算告诉他,实际上几日之前,「濮宫瑛」已经下葬了。那是场无比盛大的仪式,连父皇都追封他谥号--「护淮公」。除却少数几个人外,如今垠淮......不,可以说是天下人,都以为他濮宫瑛已死在狂马乱蹄底下,一缕英魂成了黄土。

唯一让涉王操心的,就是他是否会屈服于这样的安排。幸好他现在身体虚弱,想离开王宫并不容易,涉王尚有时间能慢慢地「说服」他接受「弄假(王妃)成真(王妃)」的事实。

至于那些「知道」内情的大臣们,涉王也已有腹案封住他们的口,料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地暴露这秘密才是。

这时,神智不是很清醒的人儿,蠕动了下干燥的唇。「......不懂......你说什么......」

「你会懂的。」

爱怜地以指尖抚了抚他的脸颊,安抚他。若不是此刻时间紧迫,不容自己多耽搁,涉王多么渴望能搂一搂、抱一抱他,弥补这段日子的相思苦。

恋恋不舍地,涉王移开手,利用隐匿于移动式书架后方的密道,离开。

那人,去什么地方了?

头好痛......身子也好痛......刚刚那人说了些什么......自己一句也听不懂啊!

那人为什么要走?他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他,像是--

「这是哪里?」

「我怎么了?」

「你们......又是谁?」

......合上沉重的眼皮,他既累、又困,眼睛怎么都睁不开,脑子也像是装了成堆无用的砂泥般,空洞而笨重。

不知道那人还会不会回来?如果他又回来了,这次他非问个清楚不可......

***

「什么?你再说一次!」

急急地一旋身,气度雍容高贵,顶上那只象征她母仪天下身分的环缀累珠步摇金冠,清脆叮当响。

她狐疑地瞪着伏身禀告的贴身女官,道:「你说王妃醒了?是真的吗?确定?」

「不会有假。听说是名不长眼的小宫女,在长宫女阿巧离开寝殿前去如厕时,闯了进去,意外发现王妃居然自己张开了眼。她吓得连滚带爬,四处惊呼『娘娘醒了、娘娘清醒了』,引得中宫上上下下一片大乱呢!」

女官抬起头。「而涉王殿下在得知之后,也立刻放下要务,火速从御书房赶到中宫寝殿去了。因为当时御书房内尚有左、右丞等大臣们在,相信要不了几刻,这事就会传开了。现在斐太医正在中宫那儿,探视她的情况呢。」

一个昏迷了近半年的人,竟莫名其妙地苏醒了?当初诊断过她的太医不是说,她只剩一口气,想再清醒,难如登天吗?她去探访的时候,那个可怜的小东西被层层纱带裹得面目全非,摔成那副德行,还能醒来?

这对濮宫兄妹可真好弄玄虚,一会儿妹妹摔楼,一会儿哥哥摔马,身子骨不硬朗的奇迹苏醒了,武艺高强的却三两下咽气嗝屁。仿佛是兄妹串通好的,好戏连台唱,高潮复迭起。

说有趣是挺有趣的,但也不免教人心生疑窦。不想个办法探钻、探钻,怎么对得起她天生好事的性子?

当机立断地说:「阿隰,你马上赶往中宫,守在门外,一等太医结束诊断,想办法要他来西宫见我!对了,就说哀家头疼,有点儿不舒服,要他帮我诊一诊。」

「是,阿隰这就去办。」

她踱回到銮椅坐下,优雅地执起茶碗,啜了口浓茶,以逸待劳地等着「线索」自己送上门。

约莫过了三盏茶时候,阿隰领着满头大汗的斐太医,拎着药箱跨入西宫便殿。

「微臣拜见娘娘,娘娘万福。」太医行个礼,道:「宫女告诉我,娘娘头疼。敢问娘娘,不知那是怎样的疼法?是刺刺的疼,还是闷闷的疼?疼在哪一块?是两侧,或后脑瓜子?」

「斐太医问得好。这头疼邪门得很,是绞啊绞地,绞不出东西来的疼。」

凤眸含笑地说:「不过,哀家知道太医有妙药可治我这头疼。你只要照实地告诉哀家,你之前替涉王妃诊病的结果,是误判吗?不然,王妃怎会突然清醒了?哀家保证你若说出实情,我不会让任何人怪罪你的。是否先前你奉了谁的令,出面道她昏迷云云,全是骗人的。她之前是装死,好闭门不见客?」

斐太医大大地摇头否认道:「娘娘明监,微臣打死也不敢谎报王妃殿下的病况!若微臣斗胆作出此等欺天灭祖的事,愿受上苍天打雷劈之刑、万世不得翻身之罪!」

挑了挑眉。没做就没做,干么一副受委屈的样子?她悻悻然地说:「那么,斐太医,你是承认自己的诊断出了岔子,夸大了王妃的伤势喽?」

「这......微臣完全是根据王妃的脉象来断言的。几个月前王妃的脉象微若极无,恍似蛛丝,杂陈中空如芤,失血甚剧,命若风中火烛,一吹即熄。因此微臣听到王妃苏醒的消息,也感到相当不可思议。」

「言下之意,你认为自己没诊错?」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也许是微臣医术未精,修练浅薄,无能一窥堂奥。」太医面有菜色,呐呐地说。

哼,直接说自己没本事就得了,嚼什么文呢!她不耐烦地挥挥手。「罢了,罢了,不提这事儿。你给我说说,方才你又诊出什么了?」

「是。王妃今日脉象平而实,与之前判若两人,唯气血瘀积于内尚未化全,仍需一段时间静养。不过只要按照药帖好好地吃药,再佐以针灸,臣研判约莫再过十天,王妃就可下床走动了。微臣恭喜娘娘与涉王殿下,王妃此番病厄能化险为夷,实为万民之幸,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看样子是无法从这个爱打官腔的家伙口中,得到什么重要线索了。她无趣地一摆手,示意他退下。她得另找别的管道去打听......且慢,这么有乐趣的事,她何必交给别人去办?自己出马岂不更有乐趣?

掩起嘴格格一笑,在西宫中一成不变的枯燥乏味日子,她早腻了,巴不得找点儿事做呢!

***

最初是混沌的,漆黑一片的,逐渐地,光明慢慢渗透。从短暂,到越拉越长,笼罩在他意识中那股沉重的疲惫感,也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消退。他知道自己昏睡的时间减少了,但是醒过来的时候他又怀疑自己是真的醒了,抑或是还在梦中?

他呆呆地望着那扇盈满光辉的窗子,看着鸟儿小小的身躯在窗外枝头上忽上忽下,跳跃觅食。

他想起自己午间进食时,还剩了点米饭,可以拿来喂食。

以无力的手肘勉强撑起身,他探手到搁在床边小桌上的餐盘中,想要捧起金碗,岂料一个手打滑,无意间整个餐盘都弄到地上去了,登时满屋乒乓作响。

「娘娘!」急急忙忙绕过屏风赶来的小宫女,大惊失色地说:「发生什么事了?您不要紧吧?」

看见地上被自己弄得乱糟糟的一片,汤汤水水全洒了,内心过意不去,他试图动身下床。「我、我滑手打翻碗了,真抱歉。」

「娘娘您在做什么呢!这些事小的会处理,您别动,快回床上躺着吧!」小宫女抢先一步地将地上的狼藉收拾掉。

叹了口气,打自他醒来,几乎每个人一见到他要做些什么,就会抢着帮他先做,一副生怕他「发生」什么的样子。他很感谢这些人如此关心他,但他更想知道的是,他们为什么要这般处处呵护、小心翼翼地对待他?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得,他只知道一件事--

「呃,小姑娘,能不能请你别再喊我『娘娘』了?我不是说了吗,我真的不是你们的什么娘娘,因为我是个男--」

「娘娘,这是万万不可以的!娘娘就是娘娘,不喊『娘娘』可会犯下宫中的大不敬之罪,是要杀头的!」小宫女紧张地摇头,捧着收拾好的餐盘起身。「不知娘娘还有没有其它吩咐?要不要喝点水?还是由小人为您捶捶肩背?」

「不用劳驾。我只求你听好了,我虽然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儿,但我是个男儿身,怎么会是「娘娘』!」

这番话,他可是讲了又讲,偏偏没人当真,因为......

「是,娘娘,小的明白!」嫣然一笑,小宫女道:「阿巧长宫女曾告诫过我们,因为娘娘大病初愈,头部又曾受过重创,或许会说些匪夷所思的话。所以小的绝对不会把您说的......奇奇怪怪的事儿......向外头说去的。」

他长叹一气。总之,不管自己怎么讲,这些人都打死不信就是了?

说着、说着,小宫女转身离开,一会儿又搬来一面铜镜,递给他。

「您瞧瞧,娘娘这眉是眉、眼是眼,双颊赛雪、绛唇潋艳、发光可鉴,像您这样美如天娇的丽人儿,若是男子之身,那小的这些女子的面子要搁往哪里去啊!」

镜中倒影的人好不陌生,他触了触自己的脸颊,再与镜中人四目相望。

你,到底是谁?

为什么只要他一努力去思考自己的过去,脑子便疼得紧,似有千军万马在他脑里乱奔乱踹?

「娘娘,您怎么了,脸色好白啊!」

他虚弱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的头好疼......帮帮我......」

「小的、小的马上去叫太医!您等等啊!」

这该死的疼,让他身不由己地投入黑暗的怀抱,昏厥了过去,不知人事。

***

「王妃怎么样了?」

「殿下不需太过担心,方才太医已经为娘娘施过针,应该很快会清醒。」

「你叫孤王怎能不担心?自王妃清醒后,他这是第几次因为头疼而昏了过去?难道太医查不出病因吗?」

「太医说最有可能的原因是娘娘于『意外』发生时,脑先着地而引起气血逆乱、邪气滞留,导致时有头疼昏迷之状。他已经开了补气活络的解阳调海散,帮娘娘滋阴利窍。」

「告诉他,我不管他给王妃开什么药方,或用再昂贵的药材都无所谓,能将王妃医治好最重要。如若不然,让他小心自己的项上人头!」

嘤咛一声,他元神自太虚境内返醒,蒙蒙黑瞳缓缓张开。

「瑛!」两个箭步来到床畔,男人执起他的一手就往心口贴。「你怎么样?还疼吗?你不用担心,哪怕要散尽国库,找尽天下名医,我一定会将你医好,不让你受一点点活罪的!」

突然间被不认得的人扣住了手,他下意识地想收回,但男人却紧收十指,教他想抽也抽不了。

「你清醒以来,咱们还未好好地谈过。你很想问,为什么你会在这儿吧?因为孤王再也无法忍受你身在我触手不及之处,是你该彻底地作我的王妃的时候了,瑛。」

两道灼热的目光,锁在他的脸上,使他困惑不已地缩起眉。

「孤王不许你说不。」蓦地,男人以双臂环抱住他。

一阵错愕后,紧接着是无法忍受的愤怒。「你在做什么?放开!」

拳打脚踢地抗拒着,荒唐、太荒唐了!为什么他要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

「瑛,住手!你还有伤在身,别胡来!」男人企图箝制住他的双手。

「我胡来?呸,是你胡来!你这人莫名其妙,我又不认识你,你弄错人了吧!」

「......你再说一次看看?你气我没关系,但你说不认识我就太过分了,瑛!开玩笑也要适可而止!」男人怒不可遏地咆哮。

一瞬间被男人的气势压倒,他止住了挣扎,心底酿着不安,一颗心在男人咄咄的注视下纠结了起来。

「我......我是真的不识得你,没说笑。」他竭力将恐惧与颤抖藏起,硬声说道:「甚至,这儿的人我一个也没见过。连我自己照镜子都不认得自己了,又怎么认得你们呢!」

男人愤怒的表情被怀疑取代。「谁也不认得?这怎么可能!」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当我醒来的时候,没一样东西、没一个人是我熟悉的,我......连自己怎么来到这儿、又是打哪儿来的,都想不起来!」抱着头,他觉得自己又快头疼了。

倏地,男人忽然向屏风彼端的人出声道:「阿巧,你先退下,守在外头不许任何人靠近。」

直到听见这句话,他才晓得原来屋里还有其它人在。

那么、刚刚、那一幕,不就被别人知道了吗?

他皮薄的脸热烫烫地,羞恼地暗咒了自己一声「蠢材」。怎么没有更早些儿发觉这点?怎么没有及时地躲过男人伸出的手臂?这下可好,方才难以启齿的......全被人一五一十地听去、看去了!

「现下除了我以外,没旁人来干扰了。瑛,跟我说实话,你是在作戏的,是不?你气我没征得你同意,将你强留于此,所以--」男人表情穆然地问道。

竖起耳朵,他反应机灵地一探。「强留?你这句话意指我不是什么王妃,是你给我强套上这头街的,对否?」

他终于能安心了,一切并不是他疯了,连自己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他就说呀,那些宫女们对一个男儿身的他口口声声「王妃殿下」、「娘娘」地喊,喊得他都快错以为自己真是女人家了(前提是--世上真有带把儿的女人)!

「......你该不会连这个也忘记了吧?」

哪个?这念头刚晃过去,男人就发动奇袭地夺走他的呼吸!

「唔、唔......」

强悍的热唇碾压在他的嘴上,舌尖以不容拒绝的强劲力道,撬开了他的唇,入侵到潮湿嫩软的小口内。

对此刻记忆形同白缎一疋的他而言,初次与人口唇相濡的滋味是惊吓的、难堪的,同时也是令人泫然欲泣的耻辱!

但,与抵死不从的思绪背道而驰的,却是在男人贪婪吸吮的舌尖底下,高声唱和着一丝丝无可言喻的亢奋的身子。滚烫血液不安分地在全身上下窜动着,汇往下半身,仿佛有什么东西融化了,要从那儿喷发出来般。这样不行。这绝对是错的!

他得阻止自己沉沦下去,他不能不反抗--逮到男人的舌尖在齿列上游走、轻忽的一刻,他乘隙一咬。

「唔!!」男人移开唇,以指尖一抹舌叶,瞪着上头沾染的赤沫,难以置信的黑瞳,因伤感而变得幽暗。

他不知道此举会为自己招来什么祸端,尤其眼前的人似乎握有极高的权位,但他也豁出去了--要割要剐任君便,老子就是不容人糟蹋我的尊严!他以挑惹的目光与男人对峙。

漫长的沉默由男人中断。

「你,真的没说谎呢,瑛。以前的你,是决计不会伤我一根汗毛的。即便你再气、再不服、再想抗拒,也不可能咬伤我、让我见血。你心中对我的忠诚,以及顽固恪守礼教、尊卑之分的观念,让你想做也做不出来,到最后总是顺了我。」

虽然男人看着他,却也不是在看他。他知道男人的眼在盯着的,是男人记忆中的那个「他」。穿透过他的躯壳,直入他的灵魂深处。

「噢,你真可恨,瑛。可恶,又可恨。」

伸长手,男人的十指握住了他的颈子,慢慢地收拢--

「竟以这样的方式逃离我。竟以忘记我来惩罚我。竟在我以为自己就快赶上你、超越你的时候,又一次远远地将我抛下。我到底还能拿你怎么办?」男人直勾勾的眼神,有着走火入魔的执着。

「回答我,莫非我只有与你殉情,才能得到你吗?」

他浑身僵硬地想着--

我,会被活活掐死!



三、

不知为何,他并不想逃。

男人的熊熊杀意是货真价实的,但......一双深深悲戚的眼,却打动了他的心魄,揪着他的胸口不放。一股浓浓的歉疚被男人痛心的模样勾了出来,仿佛不对的全是他,是他失去了记忆这件事才导致今日的局面。

可他又能怎么办呢?

也许他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这家伙的事。

偏偏不记得的事,就是不记得了。

他又何尝愿意,作一个没有过去、也不知该往何去的人?这让他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宛如走在岌岌可危的薄冰之上,一旦这唯一的支撑碎裂,便将掉入万劫不复的深水中。

不过,就算得死,有一点他还是要跟男人说清楚。

「......这不是殉情......你想杀死的『他』,并不在我之中,你只是杀了我而已。」

男人似要看穿他般地眯起了眼,搁在他脖子上的手顿止。

「该死!」

双手移开,男人摇了摇头,心碎地嘲讽一笑。

「错了,不管有记忆、没记忆,你就是你,瑛。总是在我失控的时候,冷静地戳我一刀,刺中我的要害......你,真的太狠了。」冷瞥他一眼,男人愤而转身,跨着大步离开屋子。

当男人一走出去,他旋即虚脱地倒回床铺,心扑通扑通狂跳,逆流的血又恢复了正常,发冷结冻的手脚还微微颤抖着。他是捡回一命了吗?接下来,男人会怎么对付他呢?他紧闭双眼,真不想继续待在这儿,但天下之大,哪儿才是他的容身处呢?

喀啦~~

听见门又开启的声音,他悄悄擦去眼角的水气,坐直身。

这几天来,一向面无表情、擅长让自己化为空气(无声却又无所不在),名叫「阿巧」的宫女进入屋内。

「奉殿下之命,小的特地前来为娘娘讲解一下您的处境。」

总算能厘清这一团乱了,是吗?他松口气。「谢谢你,我正想找人问个清楚。」

没什么反应的她,平铺直叙地说:「您此刻所在之处,是垠淮国的王宫,顾名思义就是国君涉王殿下的居处。涉王为天隼皇朝帝君之第八皇子,圣皇特赐藩国垠淮为殿下的封地。去年正月吉日,殿下年满十六,正式登基亲政。如今垠淮在殿下的治理之下,日益富庶--」

停嘴,宫女冷冷地看着他,道:「娘娘似乎听得一头雾水,那小的就从最重要的地方说起好了。濮宫嬅这个名字,娘娘可有印象?」

心口好象被人突地扎了一针。「我......不知道。」

「看来娘娘也不记得了。嬅王妃是娘娘的双生妹妹,容貌殊丽端庄,与娘娘宛若一人,于涉王殿下登基不久后嫁入宫中,也深受涉王宠爱。」

「我......妹妹?」

自己不是举目无亲,在这世上还有人与他流着同样的血缘?!

他喜出望外地问:「请告诉我,我妹妹在哪里?她也身在宫中吗?我想见她!」

「嬅王妃于半年前,因一次坠楼意外,不幸天殒,与世长辞了。」

乍闻噩耗,虽然是「不记得」的妹妹,但终究也是自己的「亲人」,他难免心痛。

他脸色一白,喃喃地说:「这么大的事儿,我竟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淡淡地说:「嬅王妃的辞世,令殿下伤痛欲绝,当时娘娘您接受几位大臣的意见,移花接木地入宫,服侍涉王殿下。外界只以为嬅王妃没死,您就是嬅王妃。」

瞪大了眼。「你们--这太乱来了!我可是个男儿身,怎么有办法顶替妹妹的位置?这里的人是疯了不成?你们快释放我离开,否则......否则我要将此事张扬开来!」

宫女阿巧欠了欠身说:「显然以前的您并不这么想,至少这半年来您一直以王妃之姿,夜夜承殿召幸。而涉王殿下宠爱娘娘的程度,亦不亚于前妃,说您是宫中、全天下最受宠的人也不为过。此事知道的人不多,连小的在内不超过五人,经过小的严格打点后,即使您四处张扬此事,也不会有人相信娘娘的,只会以为这是娘娘一时错乱下的疯言胡语。」

也......就是说,他想都别想要离开宫中?

没料到断线的过去中,竟藏有如此惊世骇俗的「内情」......

以前的我在想什么?我怎么会答应那样的事呢?妹终兄替、兄妹前后共事一夫,此等罔顾伦常的行为、淫亵不堪的丑事,我怎会首肯呢?

......这些人该不会是欺负他没有记忆,胡说八道一通吧?!

「小的还请娘娘牢记在心,您的身分是涉王殿下的『妻』室,为夫君分忧解劳、排忧解闷是您最重要的职责。既然您忘记过去的一切,小的会从头再指导您一次,该如何作殿下称职的妃子。希望娘娘能不再东想西想,抛弃杂念,早日定心下来。」

哈,他一点都不想「定」在这里!

「万一......」善于察言观色的老宫女,悠悠地说:「娘娘无论如何都适应不良,那小的即使削足适履,以强硬的手腕也要帮助娘娘定下来,尚请娘娘见谅。」

咬了咬牙。「我只问一件事,我其它的家人呢?我的爹娘应该还活着吧?」

「如果您想逃回濮宫公爵府,最好是断了这个念头。妃子逃跑可是宫廷重罪,将祸延九族。您要罔顾自身的安危,连累一族陪您枉送性命吗?」

「我见见他们总行吧!」

「这......就看娘娘您得花多久的时间,重新适应宫中生活了。相信您若能使殿下开心,他也会恩准老濮宫公爵及公爵夫人到宫内,与您一叙的。」

老宫女转身从衣柜中取出一疋白绫。「第一件您要习惯的事,就是得时时遮住您的颈子--一名王妃是不能有男性喉结的,您说是吗?」

忍不住反驳道:「王妃都能说话像男性一样沙哑了,有喉结又算什么!」

「您声音会变得低沉,是因为您坠楼时不幸被枝桠刺伤了喉咙。」他的刁难对她是不痛不痒。「这疋布巾就是为了不让您受过伤的颈子再遭风寒。以上,是阿巧会对外宣称的说词。盼王妃能配合我的口径,万万别漏馅了。」

一寸寸缠绕住他颈子的白绫,密密实实地遮掩住他的「男」子特征。往后,这白绫要缠住他一辈子吗?他再也挣不开这束缚了吗?在他窒息之前,他可有甩脱它的一日?

他觉得自己正慢慢地、一点一滴地被吞入一个深不可测的无底黑洞中。

***

很快地,他就弄明白了,所谓的「娘娘」,就是要像个人偶一般,坐在那儿任人摆布--他们会说这是侍候。

放下梳子,小宫女喜孜孜地为他的飞天发髻,簪上一支金凤镶翠红宝步摇后,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对着手持铜镜的他说道:「娘娘,小的梳好了。您瞧,把头发绾起后,您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了呢!殿下要是来了,一定会如痴如醉地盯着娘娘看,对娘娘更死心塌地的!」

「听你说的什么话!娘娘本就天生丽质,殿下宠爱有加是人尽皆知的,又不是你梳的发建的功,你少在那儿沾沾自喜了!」另一个蹲在他身前,替他一根根手指头修剪的小宫女道。

「我哪有这么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

「我没有,你少诬指我!」

「干么那么凶啊?你想找我打架是吗?来啊、来啊!」

两个小宫女忽然就在他身前拌起嘴儿,吵得不可开交。这时,其中一名小宫女推了另一人一把,差点跌倒的宫女于是不甘示弱地扑上前去,两人竟在他面前动手打了起来!

我的老天爷!在他观念里的女子、姑娘们,应该都是说话轻声细语、举止温柔娴雅、步履轻缓的,可是今儿个他才晓得女人打起架来,竟比男子还要泼辣、凶狠,教人不敢恭维。

「你......你们别打了......」总不能继续放任她们打得你死我活吧?他企图介入两人之间,将她们分开。

「明明是她先动手的!也不想自己比我晚进宫,竟敢打我,太目无尊长了!我非抓花这小悍妇的脸不可!」一边是巾帼不让。

「是谁先说话难听的?我就是受不得这窝囊气儿!我倒要看看是谁抓花谁的脸!」一边是不让须眉。

两人不顾被夹在中间的他,迳自又缠斗起来。

他一个不慎,踩到还没穿惯的绡裙,双手狼狈地在空中挥舞,「呜哇!」地惨叫一声后,跌得人仰马翻,而小宫女们还堆迭在他身上,好不尴尬。

「哇,娘娘您好平的胸!」

唉,你才知道。岂止平胸,你们娘娘--我还长胡子呢!

他最觉可惜的就是自己不是个毛发旺盛的人,两、三天刮一次,下巴上就看不出什么胡须了。倘若今天他是个大胡子,就不必被人关在这宫中当「女人」了。

「这是在干什么?没规没矩、没大没小的!」阿巧长宫女脸色难看地冲进屋内,一手一个把倒在地上的两名小宫女揪了起来。「都给我过来!」

之前吵得不亦乐乎的两人,这会儿知道糟了,又哭又赔不是,拚命地向阿巧长宫女求饶,但她们还是被铁面冷血的长宫女给拎到屋外去。

呼地,他大叹口气,拍拍屁股从地上起身。真是场无妄之灾,现在耳根总算能清静点了。

趁现在长宫女还没回来,他可以喝口茶歇歇气,否则等她一回来,谁知道又会给他找什么麻烦事做了?若是些能活络筋骨、调心养性的活儿,倒也无妨。偏偏她动不动就叫他练习女子走路,什么轻如柳摇、状似莲开的,闷都闷死他了。

最好她这一去能去得久一点,他暗暗祈祷。端起茶正要往嘴边送,外头却传来一声吆喝--

「皇后驾到!」

咦?他脸色遽变。

皇......皇后?这儿不是王宫吗?那、那这皇后就是......顾名思义,是皇帝的老婆?而涉王是皇帝的儿子,所以皇后不就是涉王的娘=他的「婆婆」?!呸、呸!几日下来倒给阿巧洗脑了!他连忙更正为前王妃=死去妹妹的婆婆。

真要命,什么时候不好「驾到」,竟挑阿巧不在的时候才「驾到」。他该怎么办?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样应付皇后才对啊!

该躲起来吗?要躲哪里才好?像只无头苍蝇似地在屋内焦急地猛打转,最后他相中了床铺......有了,干脆躺在床上,蒙着棉被,装睡!

「里面的人,还不快点出来迎驾!」

躲进帘后,一切就绪地闭紧眼睛,但愿自己的不理不睬,能骗倒外头的人。

「得了,哀家今日是来探王妃的病,不是来难为王妃的。她大病初愈,怎好叫她出来迎驾?哀家自个儿进去。」

话说得很好听,但他有几分怀疑话里头的「关心」是真是假?他虽不懂这宫中的规矩,但印象中,长辈不是应该架子很大,等着人去问安就好,自己跑来干什么?而且光听这杂沓的脚步声也晓得,皇后至少率了七、八个人进入屋里,阵仗大得很,一点都不像是为了「探病」,倒像是「耀武扬威」来着。

「皇后娘娘,王妃似乎在休憩呢!小的去将她唤醒。」

「可别吓着人家了。」

一名宫女来到帘子前咳了咳,捏着喉咙,以拔尖的声音刺耳地喊着:「王妃殿下?王妃殿下,皇后娘娘来看您了,请您醒一醒!」

帘后依然静悄一片。

「娘娘,王妃叫不醒呢!」

「把帘子掀开,瞧瞧她是真睡死了,还是怎么的。」

就在宫女触及床帘的时候,高呼着「皇后娘娘!」的阿巧宫女,适时地赶回屋里头了。藏身在棉被里的他,此时早已紧张得激出一身冷汗。

「不知皇后娘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你是?」

「小的是王妃殿下的贴身女侍,请皇后娘娘唤我阿巧即可。」

「阿巧,你们娘娘似乎睡得很沉,连我来探她了,怎么都叫不醒呢!她该不会是晕倒在床铺上了吧?」

「启禀娘娘,王妃的身子尚在复原中,精神时好时坏的。许是一早起来累了,所以睡得比较沉罢了。不如等娘娘清醒了,我再转达皇后的关怀之意,请她到西宫向您请安问好。」

说得好!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感激阿巧的「护卫」过。

他当然明白「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的道理,可是要他没啥准备地就与「皇后」过招,他宁可选择「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你是说......哀家人都在这儿了,你却连王妃的一面都不让哀家见吗?是谁让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是涉王在你身后撑腰不成?」

「奴婢不敢,皇后请息怒。」

「要哀家息怒容易,你说她身子微恙,又不是见不得人,哀家可以恩准她不用下床,去把你家主子叫醒吧。」一顿。「还不快去!」

当阿巧表情比往常还要森冷地掀开床帘时,他早就认命地张开眼睛,并以嘴型无声地说道:「我非见她不可吗?」

「小的不能违抗懿旨,我马上派人通知涉王,您撑着点。」轻不可闻地,阿巧在他耳旁低语。

......看样子自己是避不掉这头一场试炼了。

不知道以前的「他」都是怎么应付皇后娘娘的?堂堂男子汉佯装成女子总是有极限的,「他」真的曾经骗过皇后的双眼吗?阿巧说他与妹妹容貌相仿,可是男子与女子再怎样形同一个模子造出来的,终究有刚与柔的分别吧?万一被皇后看出端倪......

他不替自己的安危担心,也不在乎涉王的面子问题,唯独害怕这件事若传扬出去,会不会祸及「家人」?

「阿巧,你在窸窸窣窣说什么?你家主子到底醒了没?」

阿巧翻翻白眼,默默地将帘子一左一右地绑束在床柱上头,接着上前搀扶起(他难得毫不抱怨地配合演出浑身无力的样子)王妃。

「娘娘,皇后殿下特地来给您探病了。」暗示地眨一眨眼。

总之,就是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是吧?一直低垂着脸,以装羞赧来逃避直接面对面的他,无可奈何的地福了福身。

「儿臣......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

「王妃不必多礼。」

即使没把头抬起,也可以感受到一道锐利的目光,如影随形地紧盯着他不放。

「......哀家听说王妃清醒的消息后,便惦念着要来看你,可是涉王说什么都不让你见客,怕会影响你康复。但今日太医到哀家那儿,说你已可下床走动,哀家心想这总可以来探望了吧?便来了。没料想到,急性子的老身似乎又挑错了时间,王妃正在歇息......你不会不高兴老身吵了你吧?」

「儿臣谢娘娘的关心。」

皇后接着又问及他的身子等等,嘘寒问暖了好一阵子后,话锋一转地说:「呵呵,年轻人果然热情如火,涉王对你呵护备至的程度,连哀家见了都要脸红了。这也难怪,毕竟他娶得的,可是令得天下男子拜倒脚下的『姝恨』绝艳呢!来,王妃,抬起你的脸来,老身想帮王上瞧瞧,你的美色是否有因为一场病而毁了?」

阿巧护主心切地跨前一步。「娘娘是消瘦了点,脸颊没过去圆润,但假以时日等娘娘调养好身子后,定会恢复往常的美貌。」

「哀家在与你主子说话呢,插什么口?奴才!」不悦地一叱,皇后挑了挑眉。「老身是听到了些风声,说娘娘清醒后与过去有些下同......嗓子哑了、身子瘦长了,就连容貌风情也变了。」

冒着触怒皇后的危险,阿巧再次抢话道:「这是因为娘娘的喉--」

皇后冷冷一瞥。「你这奴才好生恼人,就不能静一静,让哀家与妃媳说几句话吗?你们几个,带着她,全部给我退下!」

一声令下,皇后身旁的女侍半挟持、半催促地围着阿巧往外走,很快地退出门外,将门掩起。

屋内登时只剩他与皇后。

「王妃,哀家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慢慢地自椅上起身,皇后轻移莲步逼近床畔。「你,真的是濮宫嬅本人吗?哀家很难相信,一个濒死之人,能在睡了半年后又活了过来。」

「儿臣自己也不敢相信。也许是上天有好生之德,给了儿臣另一次的机会。」失去援手,他只好单打独斗了。

「你要这么说也行。」皇后颔首说:「那,把你的脸仰起来,向哀家证实外头的风声只是空穴来风,是没凭据的谣言。」

深吸了一口气,他硬着头皮,慢慢地抬头。

皇后是个远比他想象中要来得年轻许多的妇人,平平的样貌,称不上出众,但眼神却十分锐利,有股耀眼发亮的傲气。

他在打量的同时,皇后也目不转睛地审视着他,一瞬间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但她很快地就抹消它。

「嗯,你的脸蛋是存有过去美貌的轮廓,就是以前见到你时没这感觉,现在却觉得王妃的脸俊了些,少了柔媚,多分英气,像是......像是......」倏地,皇后瞪大双眼。「『你』该不会是--」

完了,瞒不过去!皇后想必已发现了。

「哀家命『你』把衣服解开,王妃。」

早起了疑心的皇后,很得意自己捉到了小辫子,说:「哀家要确认一下,有没有人胆大包天,意图鱼目混珠地犯下欺君重罪!『你』最好是自己动手,不然我就招进其它宫女,强迫你宽衣解带了。」

他一手扣着衣襟,快速动着脑筋,希望能急中生智,找出一条逃命之道。

「『你』还不快脱,当真要我叫人来吗?来人啊!」厉叱,皇后以手持的扇子重重地敲了桌子一下。

「请等一下,娘娘......」他掀开锦被,走下床,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说:「请娘娘高抬贵手,我愿--」

时机掐得精准无比,涉王说巧不巧地挑这节骨眼推开门,跨脚进入。「爱妃,你跪在地上做什么?喔,母后也在啊!儿臣向母后请安,真没想到会在爱妃房中看到您。」

皇后不慌不忙地说:「哀家只是来探望王妃的病而已。涉儿此时不在朝中处理国务,跑来王妃寝殿才是奇怪吧?八成是有人跑去向你通风报信了是吧?也好,哀家正想告诉王上,在这屋里有欺君罔上的大恶人,要陷王上于丑事之中!」

「竟有此事?是谁?儿臣定会严惩严办的!」

莲指一点。「就是......她!」

涉王面露愕色。「您说的恶人,是王妃吗?」

「哀家怀疑,是王上对王妃的过度宠爱让有心人心生歹念。跪在地上的这人,其实不是王妃,王妃被掉包了,换成诈死的濮宫瑛--王妃的亲哥哥!」眯起眼,皇后忿忿地说:「真是好一个歹毒的伎俩!王上若是不知情,宠幸了你这贼人,你就会反过来,以散布王上『耽溺男色』的丑闻为要胁,让王上对你言听计从!对不?」

他听得目瞪口呆,一方面佩服皇后能在这点时间里,拼凑出这么完整的诡计;另一方面也顿悟到这整件事在他人眼中,他将一面倒地成为罪人、恶种、野心家,根本没人会相信他才是受害者。

「哈哈哈」地,涉王放声大笑。

「王上!你以为哀家是说笑的吗?连太医都说此人脉象与真妃判若两人!你若不信,掀开这罪人的衣裳看看,很快就能知道真相的!」她苦心推得的结论,却被儿子嗤笑,皇后不禁气恼。

「母后,儿臣可是最熟悉王妃身子每一寸的人,王妃若是假冒的,儿臣早就发现了,不可能等到今日。」

说着,涉王突然转向他,动手将他从地上拉起身。边牵着他的手,边放柔了眼神与他对望道:「爱妃,卿卿,让你受惊了。母后对你的误会,我会好好地向她解释的,你别怕呵!」

好贼的家伙,好高明的手腕!这根本不是皇后的误会,但居然三两下就能被他扭转乾坤,变成是误会一场。

自己能敌得过涉王吗?他僵着脸,从牙缝中逼出话语。「......妾身谢殿下关心。」

「王上,你竟然不信哀家的话!」一旁受到漠视的皇后气得瞪眼,跺脚。

长喟一气,涉王瞟了皇后一眼,故意挑起了他的下颚。「儿臣多说什么,都不能说服母后的话,那儿臣只好证明给母后看了。」

有了前次的经验,他已经猜到了接下来涉王要做什么。上次是来不及「拒绝」,这回却是「不能拒绝」--因为它关乎许多人的性命!

皇后吓地冷抽一口气,瞪大眼睛。

双手亲热地搂着他的腰,涉王低头亲他的嘴,短促地一啄又一啄。他心想,在皇后面前,涉王不会做得太过分才是,结果--他根本低估了涉王!

涉王缠在他后腰的手溜溜地往下滑,大掌隔着浅樱色绸裙盈握住他的后臀,与探入他双唇内的舌尖,默契一致地转着圈圈,挑动他体内蛰伏的热火。

一回生、二回熟(他很不想),这次当涉王开始吸吮他的舌头时,他起码没有再咬下去了。

......「嗯、嗯」鼻腔还哼嘤着可耻的声音。

不、不!这不是、这绝对不是我发出的!他越是否认,越是沦陷得快。

「砰!」

皇后跨着一点儿也不优雅的大步,逃也似地离王妃寝殿远去。



四、

皇后离去后,他挣开涉王的怀抱。

「......谢谢。」

尴尬地说完后,他红着颊,手足无措地后退个两步。每回涉王靠他靠得太近,自己就会因胸闷、胸悸而喘不过气来。

「谢什么?丈夫保护妻子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迅速地瞥了涉王一眼。咦?墨色浓稠的瞳心,似乎窜着点怒火?

奇了,他在气什么?不管怎么说,我都欠他一次人情。要是他没及时阻止皇后,我可能会被逼着当众宽衣,承受莫大的耻辱。我向他道声谢,有错吗?

啊......

一击掌心,他点头说:「也对,你没逼我瓜代王妃的话,我根本不用受到此等侮辱。我确实没必要向你称谢。」

眯起眼。「不许再提『瓜代』二字。你不是什么瓜代,你就是王妃,听清楚了没?」

「可是--」

「你想惹得孤王更火大吗?好端端地,将你自己弄到失忆来报复我一事,孤王已决定原谅你,甚至还自我安慰地说:只要你还活着、还待在我身边就好了。你要是再不知好歹地认为自己失忆了便可以得寸进尺、理所当然地逃避你为人妻子的责任,持续用反抗的态度对待你的夫君,那孤王也有一套对策。」

涉王的语气和缓轻柔,但其中隐含的威胁,却使他不寒而栗。

唉,他实在不明白啊!

方脸长耳、气宇轩昂的涉王,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虽然年纪轻轻,但龙虎之姿俱已成型。纵使没有尊贵的身分,也会是女子争先恐后抢着嫁他的炙手夫婿--但,这就是教他百思不解之处。涉王想要的话,环肥燕瘦任君挑选,何必、何苦、这样千方百计地强要他当王妃呢?

仅仅,就为了他这张与「妹妹」相似的脸吗?

过个三、五年,等到他老了,越来越不「美」了,与涉王记忆中的「爱妃」越来越不像了,是否涉王就会放了他,还他一个平和恬淡的日子?

--三、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能受得了、撑得过去吗?

无奈地摇了摇头。「殿下请息怒,容我说几句话。」

「不听!孤王不想听!」一拂袖,涉王背过身去,难得显露孩子气的一面。

他不觉莞尔。好吧,没人说君王就不能耍耍小脾气、使使小性子。

「您也该发现了,这是条行不通的死胡同。以前的我是怎会答应入宫的,现在的我弄不懂。但俗话说,百密必有一疏,经过今日皇后娘娘的意外来访,更是证明了此言不假。趁此事尚未破绽百出、遭人揭穿,还有机会抹煞掉前,仍请殿下慎重考虑,准我离开。」

倏地转身。「不行!孤王不准!」

涉王望着被自己这一吼而呆愣住的吃惊脸蛋,想着半个月前的瑛也曾说过相似的话语,只是当时的他神情肃穆、苍白、郁郁寡欢......紧接着没几日,瑛摔马的事便发生了。

孤王知道,夺走你脸上笑容的罪魁祸首,就是我。

我也知道这几个月来你并不快乐。

你心痛,而我的心在滴血。

但是,是你不应该!你明明是喜欢我的,却老是惦挂着那些君臣的繁文缛节,介意彼此的岁数、身分而将我推开、弃我而去。连我说要舍弃君王之位,与你浪迹天涯,你也笑我走个没长大的孩子,不把我的话当真!

你说,我除了使出这样卑鄙的手段外,还能怎么和你冥顽不灵的死脑筋对抗?

要我亲吻多少次你的香唇,你才肯为我融化那颗执迷不悟的心?

......即便瑛以失忆这样胆怯的手法,将他们之间的缘分斩断,涉王也有自己的打算。

只要再一次地让瑛爱上自己就行了。

这次涉王会更小心翼翼地计划,以他一层又一层、滴水不漏的爱将瑛紧密地包围住,一定要让瑛彻底弃械投降在他的怀抱里!

缓缓脸色,涉王提醒自己不可以忘记「欲速则不达」的前车之鉴。

「孤王得回正乾宫去了。有什么事,今夜我们再谈好了,我会在蟠龙汤等你。」

「你说什么汤?啥龙?这玩意儿能喝吗?」

涉王一笑。「不知道就去问阿巧吧。」

要循序渐进、要按部就班、要戒躁禁急。所以,涉王早想好了,他们若是快快袒诚相见,相信他们之间的距离,可会一口气缩短许多才是!

***

蟠龙汤,名字取得好听,结果就是澡堂嘛!

他伫立在这一扇以雕竹编成、美轮美奂的门扉前,已经站了一炷香都化成灰那么久了。并非有人命令他罚站在门外,只是他既不能回去,又不想进去--谁想进去,帮一个脱光衣服的大男人洗澡啊?切!

「这是为人妻子的本分。」

几刻前,阿巧在他拒绝到澡堂,伺候涉王入浴,并替涉王刷背的时候,搬出大道理训斥道:「做妻子的第一要务,就是得替夫君打理他的日夜起居,大如迎宾宴客,小至洗澡刷背的枝微末节,全部都要打点得妥妥贴贴,好使得日理万机的夫君,能放松下心情,好好地休息。」

「妻子的第一要务,不是传宗接代吗?我头一样便不合格了。阿巧长宫女,你与其在这边逼『男』为『妻』,不如劝你家大王换个枕边人吧!」

什么妻子的本分呀?他压根儿不想理睬!

尤其是经皇后那么一吓,他更笃信一旦事迹败露,他肯定会被五马分尸、遗臭(贻笑?)万年的!

「请娘娘不要说这么任性的话,以前的娘娘不是这种人。」阿巧有些感慨地缩缩眉。

「......那我过去是什么样的人?」

「明轻重、识大体。聪明又生性开朗,深受倚重,对涉王殿下更是忠心不二。」

没想到一向对自己处处挑剔的阿巧,竟会对过去的「他」赞不绝口。过去的他是否真那么人见人爱,姑且不论,但他对阿巧赞「他」聪明这点实在无法苟同。

......「我」要是聪明,才不会答应作什么替身!

人,又不是鞋。鞋破了,可以再替换一双,没有分别。可是人是有心,有情的,即使替得了身,也换不了心啊!这么浅薄的道理都不懂,可见得「他」聪明不到哪里去!

后来他想继续打探自己的过去(顺便一举两得地拖延时间),却被阿巧看穿了他的伎俩,招来几名宫女七手八脚地褪去他的宫服,只留一件底衣、袍裤,推他进了浴堂前的更衣小间。

唉,仰头看看门,低头看看脚,若是这儿有地道,他真想一走了之。

「娘娘,您再要拖拖拉拉,小的可要进去帮您一把了!」门外的阿巧,扬声道。

「你要敲昏我,把我拖进去不成?」

唔......这也不坏,不醒人事,就不用帮涉王刷洗了。

「小的给娘娘备了盆水,您是要湿着身子进去,还是光着身子进去,请娘娘自个儿选吧。」

「......我现在就进去!」他没好气地回嘴。

啊......啊,垂头丧气地,他动手推开浴堂隔扉,里头的腾腾水气迎面扑了过来。潺潺水声伴着打水竹笕叩咚叩咚地敲着石水臼,回荡在这座深掘于王宫地底下,占地有半亩那么大的洞窖浴堂中。

阿巧这段日子猛灌进他脑中的垠淮风土人情里,好象有提及垠淮首府之所以命名为「池城」,是因为建城之初,喜好温泉的首任督城官动用民工千人,耗时三年,自附近垠山的地底温泉,铺设数百米引渠水道,将温泉引入城内。

担心此举会惹来「劳民伤财」的非议,因此都督还特地于城中搭了十间公众浴池,让百姓能花点小钱共享温泉之乐,将原本是一人独享的铺张浪费,一变为人人称羡的「德政」。

一手造就池城为举世皆知的温泉胜地,几乎是三步一池、五步一汤。

但,当年的百姓若看到了都督悄悄在宫中挖的「大澡堂」,感激的心也会减少一半吧!施点小惠在百姓身上,自己却极尽奢华之能事,关起门来独占这样富丽堂皇的地方--还取名为蟠龙汤,真是不知羞耻!

但善恶终有报,听说那名都督在水道竣工没两年,就被上头发现他监守自盗的恶行,乌纱帽被摘下,发派到边疆去了。

哗啦~~当他东想西想地站在门边时,前面正中央的四方池里,一道被雾气笼罩、模模糊糊的高大人影,缓缓地破水而出,飞溅的水花激起涟漪,跟着人影走动而扩大。

「你是来替孤王刷背,还是来发呆的?爱妃。」

一双黑瞳似笑非笑地瞅着他,涉王振起双臂划水到池畔,悠闲地以双臂枕着下巴,仰眸望着站在门边不远处的他。

被他盯得好心虚,低着头道:「您泡您的汤,不必在意我,我站这儿挺好的。」

「孤王的脸有这么丑吗?为什么你看着地上说话呢?」

「......」这还用得着问吗?因为他不想瞻仰「御宝」!无法明讲,只好迂回地说:「我不想冒犯圣颜。」

「这里没别人,孤王恩准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呃......谢谢殿下,不过还是免了。」

「爱妃,这是命令。孤王命令你抬起脸来,看着我说话。」

他不情不愿地慢慢觑向涉王。

涉王有意捉弄地自池子中起身,跨着台阶而上。掺着乳白色的透明泉水,贴着精壮身躯上的每道扎实筋络,化为数道小涓滑过不带半点赘肉的下腹,汇往胯下的茂密黑林,再自大腿淌下。

没看到、没看到!他拚命地催眠自己,把涉王的御宝图给抛诸脑后。

「如何?爱妃会不会觉得它太短了点?」

「它够长了!」

他胀着通红的脸吼回去,结果涉王却笑容可掬地举超手中的一疋白方巾,又道:「真的吗?但我觉得它围不住我的腰啊!」

可恶的混帐小子!要不是他贵为一国之主,自己真恨不得用那疋布塞住他跩跩的邪笑嘴脸,看这家伙还能怎么贼笑!

「围不住腰,就请殿下拿它盖着脸好了。」

「你为什么要孤王盖住脸?」

(用不着和你四眼相望,这样我会好过一点!)

「殿下不是害臊,所以才想遮住腰下吗?只要遮住了脸,看不到外人的表情,就不害臊了。」

微微一笑。「爱妃可就错了,孤王是替你着想,怕我自傲的家传宝刀会使你自惭形秽,所以才想要遮住腰下。」

「多谢殿下关心。」

(呿!谁跟你这小鬼一般见识!刀子又不是长就好用!)

大刺刺地,涉王背过身坐在石凳上。「那就有劳爱妃,好好地帮孤王刷一刷了。要洗干净点啊!」

叹口气,他默默地捉起一旁的丝瓜络,抹上香胰子,告诉自己就当作在刷洗马儿般,开始动手在涉王光洁无垢的背上搓洗着。

(我刷、我刷、我用力刷!怎么样,很「痛快」吧?)

不一会儿,他使尽吃奶力气的杰作,就是使涉王的背红通通一片,甚为凄惨。但是涉王却吭也不吭一声,逆来顺受地让他刷刷刷,这反倒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了。自己简直是没胆反抗,又爱暗中出气的小人,于是慢慢地放轻了手劲。

结果,他意外地发现了--

(原来他人的肌肤摸来是这样地温暖、富有弹力。真是光滑,让人想一摸再摸......)

糟糕!该死的脑袋,不许胡思乱想!

「行了,你帮我冲水吧。」

呼,总算给他熬过一关了。忙不迭地从水池中打了盆热水,「殿下,我要淋下去了,请把眼睛闭上。」

「嗯。你淋吧。」表现出对他的全心信赖,涉王闭着眼睛等着。

当他高高举起桶子,看着涉王仰起的脸时,脑袋瓜子仿佛被雷劈了一下。

眼前的男人相貌与一个七岁小男孩的脸重迭在一块儿了,他们都是那样地纯真、那样地信赖着他,让他的心涨满喜悦......

「殿下,水烫不烫?」

「不烫、不烫,瑛也一块儿洗嘛!」

「哎呀,殿下你别闹啊,微臣还没更衣!」

「哈哈哈,瑛全身都湿答答了!」

「微臣要生气了!」

咚地,手一软,水桶摔落地面去。

「怎么了?」迅速地睁开眼睛,涉王一把抱住他腿软、几要跪倒的身子。「你哪里不舒服吗?瑛!」

「......以前,我是不是......也曾这样帮你淋过水?」

「是啊,小时候一直是你协助我沐浴净身的--你想起来了吗?!」惊张着眼,涉王狂喜地问。

「我不知道,只是突然间有这种感觉。」

他绞着脑汁欲再继续回想,但那扇门已经抢先一步地关上了。这还是他头一次想起些什么,也许日后还有可能会再想起......如果能一口气全部想起来就好了。

涉王忽然弯下身,打横将他抱起。

「殿、殿下?!」

「回寝宫去吧,你脸色发白呢!」涉王脸色凝重地说。

「我不要紧,我自己能走,请放我下来。」

「爱妃无须跟我客气。」

「......不是的,殿下。是因为您......没穿衣。」他心想:难道涉王自己没发现吗?还是王宫中人的作风特别大胆?

涉王一愣,低头一瞧,耳根迅速地泛红。「也、也对,待、待孤王去换件衣服,我去去就来。」

火速地放下他,涉王急急走向出口,途中还绊了一下。

对于在自己面前总是威风八面、跋扈不已的年轻君王,竟表现出意想不到的青涩笨拙模样,他不禁诧异地噗哧一笑。

涉王闻声,停下脚,转过头。「你......是你在笑吗?」

对了,他不能笑,这样太没良心了,毕竟他是操心自己,才会失常的。

他乖乖地收起笑容,但是唇角还是不自主地抽搐着。最后发现自己怎么也忍不住那一股涌上来的笑意时,他当着涉王的面又再度大笑出声地说:「哈哈哈,想不到殿下会忘了......呵呵......自己没穿衣裳......太好笑了......殿下......」

「你笑了......」涉王喃喃地说着,跨步上前。「你终于笑了。」

是啊,他都笑出泪了咧!

「我不知多久没见着你的笑颜了,都快忘记你笑起来是这么的灿烂。」说着,涉王双臂一揽,强势地将他拥入怀中,以折腰的力道,紧扣着他的身子,在他耳畔说:「瑛,你快回来吧,我好想你。」

褪去笑容,他听得出男人真情流露的话语中,有遗憾与无奈。而同样地,在自己的心底,也仿佛有什么东西渴望能破茧而出。

他咬住了唇,将莫名上涌的热泪吞了回去。

如果可能,他也很想将「他」还给涉王,奈何......天不由己、力不从心。

他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静静地,任由男人抱紧,汲取一点男人的悲伤,给予男人一点力量,希望多少能使男人获得点安慰。

***

远远待在旁儿侍候的小宫女瞧得心都拧了,也跟着叹气道:「喔,到底是什么事这么令娘娘忧闷呢?奴才好不忍心,有没有能令娘娘开心的事啊?」

另一个小宫女眼一亮,说:「有,我知道有东西可以令娘娘开心,你等着看!」

兴冲冲地,小宫女揣着一只宝盒道:「娘娘、娘娘,殿下又给您送来东西了!今儿个不知是什么呢?昨儿是京畿老铺的各色织锦水缎十疋,前天是番邦进贡的翡翠玉镯玛瑙耳珰,大前天是来自珠蓝城的锦靴花鞋百双。您快开来看看,好让奴才也跟着大开眼界嘛!」

牵了牵唇角,他淡淡地说:「想看你便开吧。」

「娘娘不看啊?」

小宫女张大眼睛,大家都好奇死了,但她连开也不想开吗?

无论是哪位妃嫔收到这些胭脂花粉、绫罗绸缎或珠宝琉璃,绝对会欢喜雀跃、爱不释手吧?这些有形的东西,就等于是妃嫔们的「受宠」程度,满室金银财宝堆积得有多高,亦象征着君王的恩宠有多深。

可......王妃似乎并不这么想,殿下每送一件礼物来,王妃叹气的次数也越多。

「不用了,我只想静一下。」

小宫女唉声叹气地抱着宝盒离开,刚好遇上了阿巧长宫女,便将娘娘近日郁郁寡欢的事告诉了她。

「娘娘,您有时间吗?」阿巧趋步上前。

「没有。」头也不回地说。

「小的有事相禀,请娘娘给小的一点时间。」

他重重一叹,转头抬眸说:「你非说不可,我洗耳恭听便是。」

「经过这段日子的疗养,娘娘身上的伤势也好了大半,前些时候您玉体不适、头疼晕倒的情况也不复见。小的觉得,是娘娘该恢复侍寝的时候了。」

心不在焉的神情丕变为全副武装。「什么侍寝?」

「在床上侍候殿下入睡。」阿巧直言不讳地说。

他跳起来。「等、等等!是谁说我好了?我、我还是会痛!昨夜我甚至头疼得无法入睡呢!」

「小的昨夜很清楚地听见娘娘打鼾如雷,睡得很沉。」

啧!这招没效。那......他小声地说:「我正好......癸水......」

「娘娘一辈子也不会来。」阿巧板着脸,一笑也不笑地说:「侍寝前,王妃得先沐浴净身,娘娘的『情况』又特殊,时间得花得长一点。因此,请娘娘在午后小憩过后便开始准备。」

「不能明日再说吗?这......你总得给我点时间......作心理准备。」

蹙起眉。「娘娘需要准备,现在就可以准备了。到夜寝前,还有好几个时辰。小的给娘娘一个忠告--疼,牙一咬也就过了,顶多流几滴血,死不了人的,比娘娘以前在战场上还安全多了。」

「这种事怎么能和那种事相提并论!」他气急地说。

「娘娘,该来的躲不掉,您不是早该懂了吗?」阿巧福一福身道:「小的这就去禀报殿下,请殿下今夜于中宫留寝。」

「且慢--喂,阿巧!」

他追出去两步,谁晓得阿巧这么厉害,一转眼就不见人影了。这下可好,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最担心害怕的事,终于得去面对了。

涉王每日来看他,动不动就抚摸他的发、牵起他的小手,时而凝视着他一语不发,看得人心慌意乱(头皮发麻),这种种迹象早让他心生警惕,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日。

正值青春年少又精力旺盛的涉王,过去夜夜春宵都不嫌累,可见涉王能按捺到今日,全是「体贴」他的身子,这点他很感激。但是再怎么感激,要他陪涉王同床共枕又另当别论了。

阿巧说死不了人,话是讲得很容易,问题在于他害怕。

一怕,木已成舟,再想回头也难。以一个男儿身,要在后宫中终老一生,没有破釜沉舟的心,绝对办不到的。二怕,东窗事发,涉王与他的「秽乱」关系,将成为天隼皇朝开朝以来的最大丑事。因为他,涉王将一辈子扛着这污点,更没可能继承皇位了。三怕......万一,万万一,朝暮相处,日久生情,假戏真做地害他真喜欢上了涉王,那又该如何?

我将置身于一世不得解脱的牢笼里,中意一个没可能属于我的人。因为涉王的心,早被嬅与瑛给占据了。这是多苦的地狱?

一辈子守着一个人是庞大而沉重的承诺。

没有过去、身如浮萍的他,岂有这能力许诺涉王一辈子?

抉择的时候到了。

他不能再犹豫不决了。

仅有的两条道路非常清晰,一条是接受涉王的安排,同他们所说的,做涉王名副其实的「妻」。另一条则是......离开涉王。此路难如登天,难就难在他一个人想逃离宫中重重耳目、森严护卫,不是不可能,却有可能拖累濮宫一族。要如何离开涉王而又不会被满门抄斩?他想到了一个法子,能否成功,机会一半一半。

经过一番长思,他下定决心地朗声道:「外头有人吗?」

很快地,一名小宫女奔入寝殿内。「娘娘有何吩咐?」

「你,过来一下。」他招招手,让宫女靠近自己。

当他于眨眼间使出一记手刀劈往不疑有他的小宫女后,她连轻哼一声都没有,就宛如昏睡般地倒在地上。他小声地在她耳边道歉,然后动手扒下她的宫女侍服。

***

有个形迹可疑的宫女,在走廊问徘徊着。「她」左右张望了好一会儿,这才选定一个方向,大步迈前。身后则有一双眼睛悄悄地跟随着「她」,而「她」却并未察觉。

又窄又短的衣裳,撑得他好难过,为了遮掩这不合身的衣裳,他在外头又加了件长褂。希望没有人会因为他怪异的穿着,将他拦阻下来。

幸好,承天之佑,他安然无事地到了西宫门前。

两名守门宫女问道:「你身上的衣裳不是西宫的,跑这儿来做什么?」

掀开遮脸布。「我是王妃,想求见皇后娘娘。麻烦通报!」

很显然地,他的到来引起了西宫上下的骚动。他走在通往偏厅的回廊上时,许多宫女纷纷探出头来,对他评头论足着。这状况一路维持到他进入偏厅,见到皇后为止。

「你要求要单独见哀家,为什么?」凤心不悦地,皇后扬眉。「莫非你是专程来向老身抱怨上次的事?」

他一个欠身,说道:「有样东西,想请皇后娘娘过目。」

「喔?是毒药还是匕首啊?」嘲道。

他伸手将系在自己颈子上近一个月的白绫,慢慢地拉开,说:「如您所见,罪臣确实是不该身在后宫的人。」

皇后凝目细瞧,神情并不意外。「老身有自信没看走眼,果然没错。那,你来找我,是想求哀家别将此事闹大吗?哼,涉王那二愣子,说什么都要袒护你这公狐狸精,有他的保护你还不知足,还想贪求我谅解吗?」

「不是。」他深吸一口气,下跪说:「罪臣愿意认罪,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的过错,请皇后严惩问罪,务必将罪臣放逐到宫外,以保全殿下的千秋英名。」

皇后满脸震惊。「你、你是在演哪出戏啊?」

「罪臣没有演戏,罪臣是真心请皇后治我的罪。罪臣对娘娘只有一个请求。」他伏着身,恳切地说:[请娘娘不要追究罪臣以外的濮宫族人。他们都是无辜的,同样被蒙在鼓里的,他们也以为罪臣已死。请娘娘务必、务必高抬贵手!」

皇后错愕的眼,渐渐透出了解,她终于晓得自己该「怪」的对象是谁了。这可怜的东西,一旦被看上了,哪有能力反抗呢?

「你起身吧。哀家帮你作主就是。」

「王妃是我的妻子,不用他人帮他作主!」一句冷冷的声音骤出,跟着走入偏厅的,不是别人,正是涉王!



五、

他眼里映着一个受伤的小男孩,血淋淋的伤口不在他的身,在他的心口上。

--而伤害小男孩的人,就是他。

冰冷如寒冬的眼瞥过了他手上的白缎巾,缓慢的凌迟目光移往他细而光洁的颈,仿佛要一口咬下似地往上爬到他的脸,与他因惶恐而瞠大的眼对上了。

「皇后,方才爱妃告诉你的事,你若想向父皇告状,请便。不过,就算是父皇也不能阻止儿臣--他是我的人,从头到脚,从他的每根发到他的每寸肤,早就烙着属于我的印记,谁都不能将他从我手中夺走。所以你不用替王妃作什么主了,他早有主子,就是我。」

没有平仄起伏的嗓子,抚触过在场每个人紧绷的心,在这一触即发的场面中,似乎连呼吸都是件危险的事。

「......涉王,你冷静一点......」哪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皇后,都不免声音抖颤。[哀、哀家觉得这件事,你可以好好地与皇上商--」

「王妃!」

声似鞭,一击笞向他的耳,他惊跳了下。

「快过来孤王身边吧。」

瞅着他的黑瞳是魔的眼,箝着他的意志,饬令他不得违抗。他心儿七上八下地摇摆着,不知该或不该将手搁在男人伸出的手中。

求助地望向面白如纸的皇后,换得的却是皇后同情、怜悯、却也无能为力地一叹。

「你还在磨蹭什么?过来啊。」

如果现在他转身冲出去,毫无疑问的,涉王会像头渴血的猛兽,恶狠狠地往他的背一抓,像撕裂白帛般轻易地撕裂开他的身子,汲着他的血,顺着本能将他的一根根骨头、一寸寸血肉啃光殆尽。

--而他是没资格抱怨的。

抑也抑不住周身发冷,簌簌颤抖着,他将手交到了涉王的手中。

「恕儿臣不多奉陪了,娘娘。您若不想待在孤这『昏君』的屋檐底下,可随时回京畿,只是儿臣近日将会非常忙碌,因为我得好好地管教自己冥顽不驯的妻子,分身乏术,所以无法送您一程,还请娘娘见谅。」

冰着张沭魄人心的俊脸的涉王「携」着王妃,不给皇后多说什么的空档,掉头便走。

好、好骇人啊!

皇后抚着胸。她一直以为几个孩子里头,涉王是最好说话、最好指挥的。

膝下无子的她,与成天只知在后宫嫔妃间周旋、放荡好色的皇帝关系形同水火,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因为她不想待在皇宫里,作个有跟没有都没两样的皇后,才想到各皇子的藩国轮流小住,挑个适合自己养老的地方。

当时她想也不想地就挑中了垠淮,便是看上涉王的个性。谁晓得原来外貌温和谦恭的孩子,真性情却如火般刚烈。

总之,她已惹恼了涉王,池城是住不下去了。

「阿隰,吩咐西宫里所有的宫女,整理哀家的行囊,准备动身离开。」

「娘娘要回皇宫吗?」

「当然不。」

去哪里好呢?......她不喜欢阴气森森的照王,也不想成天面对鬼灵精的四子暮王。虽然个性闷得有点无聊,她就转往中规中炬的长子邺王那儿去好了。

***

数十支的大红烛,灿灿地被点亮,光照满室,熠熠生辉。

小宫女一边为他梳理着涂抹上香脂的缎亮长发,边说:「净身沐浴过后的娘娘,真是美丽不可方物啊!瞧这袭银白雪绸裹着娘娘吹弹可破的冰肌、玲珑的玉体,多娇多艳呀!哪个公子哥儿能不心动,小的就不信!今夜的殿下可真有福气呢!」

另一名小宫女则替他的唇点上胭脂,笑嘻嘻地说:「娘娘也是有福之人啊!放眼垠淮,姑娘家谁不羡慕能独占英俊挺拔的殿下,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娘娘!」

「嗳,总归是一句话--娘娘与殿下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羡煞鸳鸯!」

小宫女们格格笑着,没有人注意到「王妃」眼中的怅然、留心到他面无表情底下的心灰意冷。

阿巧走了进来,问:「你们替娘娘准备好了没?」

两人慌忙地退到一旁回道:「是,长宫女,全都照您吩咐的,弄得妥妥当当了。」

「那就退下吧。」

窸窸窣窣地,等宫女们全离开后,阿巧站在他身前,静默地看着他一会儿后,冷冷地开口说:「娘娘真是做了件愚蠢的事呢。」

他转了下眼珠,茫茫眼神飘向不苟言笑的老宫女,

「小的说娘娘傻,娘娘不服气吗?」

阿巧从梳妆台前的宝盒中,拿起一支镶着珍珠琉璃的钗头凤。

「这些东西没有心,但是送的人却有一颗心。在娘娘眼中看见的是庸俗的礼物,在小的眼中看到的却是一个笨拙的郎君希望讨好他的娘子、心上人。男人图的如果只是一副身子,他早就到手了,还巴巴地买你的心做什么?」

他敛眉不语。

阿巧不动声色地从衣袖里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扁平雕花金罐,拉过他的手,放在他掌心上。

「这......是?」

「请娘娘好好地向殿下谢罪。娘娘心若诚,定能打动殿下的心,让他息怒。倘使娘娘真那么怕疼,在燕好前,请殿下替你把这玩意儿涂抹在腿儿间。有这大内秘传的销魂合欢膏助兴,什么疼都不疼了。」

恍悟自己拿在手上的竟是媚药,刷地,他双颊染上重重尴尬的红霞,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一摔手,小罐便飞了出去,远远地掉在墙角边上。

见状,阿巧挑了挑眉,道:「用或不用,交由娘娘您自己决定。小的告退。」

空荡无人的屋内,他以眼角觑着那滚落在地上的金罐,红晕更显。悠悠地叹口长气,走过去将它拾起,放回梳妆台上。

支着下颚,他瞅着那玩意儿,苦恼地皱起脸。

......阿巧说的不无道理。

自他清醒以来,涉王在他身上确实费了许多心思。不只是大把金子、银子地花在他身着的锦服罗裙,还召来一流的大夫为他诊病,甚至为了不使他感到枯燥无聊,而安排戏子到宫中唱戏等等。这些有形的再加上他时时有心地献殷勤......

倘若,自己是情窦初开的女儿家,与涉王邂逅、相知,他定会为涉王的一举一动心花怒放,满心喜悦地沉醉在涉王的爱里,为两人能相遇在这世上而歌颂世间美好的一切,绝不会落入今日这样苦闷的困局中。

......说这些又有何用?就像一代朝起、一代朝灭的历史无法改变,春去秋来的时间流转更不会受人扭转而逆行,他与涉王的命运,已走到一个彼此都回不到过去的转捩点了。

「王上驾到!」

他猛地-抬头,这、这么快?

娘娘,该来的躲不掉,您不是早该懂了吗?

咬咬牙,硬着头皮,慢慢地起身,准备迎接他的君王到来。

***

涉王沉着脸,走进熏过檀香的寝殿里。当他乍见瑛披散长发,一身雪白地站在床榻前的一刻,不由得屏息。

从七岁看到瑛开始算起,十年后的现在,他的眼睛依然会被他所俘虏,他相信十年后的自己也会有同样的反应。纵使花颜不再,眼尾生纹、发鬓挑雪,涉王觉得到那时的瑛仍会有另一种摄魂动魄的美,宛如上好的醇酒,越陈越香。

因为他明灿的眼不会老,他慧黠的心永远是芳华年少,甚至......涉王在心底苦笑,那恼人的择善固执也没可能改变。

以前他老是输给瑛的固执,但以后他要让瑛知道,他也可以顽固,比瑛更顽固。就从这一刻开始!

放慢步履,涉王走近到他能嗅到瑛身上的浓郁馨香,能细看他低垂眼睑边上镶着的一根根鬈翘长睫,以及妆点上脂红的丰润诱人双唇处,停下脚。他以两指轻轻执起了丽人的小巧下巴,望进那一双带着几分怯、几分强、几分未经人事的处子才有的恐惧。

「你怕我吗?瑛。」

青年张了张眼,放低视线,难以启口。

「你无须害怕孤王,只要像过去一样,顺从于我,让我好好地宠爱你。」两指松开,涉王含笑地说。

此言一出,令青年疑惑地缩起眉,欲言又止地偷看了下他。

「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纵使得到了恩准,青年并没有立刻说出心中所想,迳以一双忖度的美眸无言地望了他老半天。

「说吧。」以一抹温柔微笑促道。

于是青年放大胆子地问:「阿巧叮咛我得好好地向你赔罪,但是我看你似乎已经不生气了。」

涉王摇了摇头。「孤王一开始就没生爱妃的气。」

「哈啊?」青年杏眼圆睁,无法恭维地道:「殿下,你要打诳言也得看情况。方才那样子不叫发火,敢情殿下是高兴到怒吼吗?」

「对王妃方才的行为,我深自反省后,发现这一切都是为夫的错。」平静地说。

此时,涉王一反之前盛怒火爆的态度,表现出来的冷静、宽容与柔情蜜意,打乱了青年心中的盘算,使他一头雾水,弄不清涉王袖里卖什么乾坤。

--这,正中涉王的下怀。

「瑛......」柔柔呼唤着,黑眸撒娇,一指在青年的脸上抚过。「过来我这儿。」

这回涉王既不推逼、也不强拉,只用了一声请求,与一道甜腻的、恍若孩子央求般的目光。

心旌摇动困惑的青年犹豫再三后,不禁主动靠向他敞开的双臂间。

涉王轻搂住他,把脸埋在他香气四散的纤颈上,低哑地说:「把眼睛闭上,孤王要给你一份惊喜。」

青年毫无防备地照他说的,合上双眼。

未几,某样沉重、沁凉的物体,环住了青年的颈,发出喀嚏一响,他马上睁开眼。「这是什么?」

摸上去,坚硬无比的金属质感,让他震惊之余又感到不解。

涉王露出惬心的笑。「孤王要好好地打赏这批工匠了,几个时辰就能量身打造出这只大小适中的金环。它天衣无缝地套着爱妃的香颈,真是华丽又漂亮啊!不愧是天下第一的金工师傅们。」

「我已经有够多首饰了,你何必--」等等,这真的只是「首饰」吗?摸着那宽可覆盖住自己颈长的金属物质,他声音渐消。

「以后除了我手中的这把小金钥可以开启它外,谁也不能,连你也一样,都不能再随意地移开你的颈环了。」

涉王一亮出指间的钥匙,他立即快如闪电地出手想抢下它。想当然耳,涉王迅速收拳,将钥匙藏起。

啧、啧地咋舌,涉王一副「你真坏啊」的表情,戏谵地眯细眸子。

「爱妃,你将以前在学堂中所学的规炬,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这是孤王的东西,你怎能动手来抢呢?难道,师席没传授你礼义廉耻吗?」

「你!快把它解开!」死命地抠、扯,徒劳无功地想卸下耻辱的象征。

「孤王不是说了,这是我的一份小心意。既然王妃似乎不明白自己是属于谁的东西,擅自把孤王的东西随随便便给别人看去,那我只有将它锁起来,以防日后爱妃又傻傻地犯错了。」

青年豁了出去,一个飞旋踢腿朝向涉王的下盘,再挥出拳头。「把它交出来!我不要像头家犬似地被套住脖子!」

早有预备的涉王,退出他的拳风范围外,灿灿一笑。「论力气、论身手,不管孤王再怎么锻链,也敌不过被誉为武术奇才的王妃。孤王认输。」

「很好。」青年哪管他认不认输,他伸出手道:「那,快把钥匙给我!」

涉王出乎意料地爽快让步,点点头,右手高高地举起。「钥匙在这儿,我丢过去,你接好了。」

青年的注意力全被涉王的右手引去之际,数颗珠石冷不防地自涉王的左手飞射而出,噗噗噗地打中了青年数个穴位,登时麻痹了他的四肢。

「你......好卑鄙!」冷汗涔涔而下。

「谁叫爱妃要以强欺弱,孤王只好以智巧取了。幸好爱妃什么事都不记得了,连我这点穴之术是向你学的,也给忘了。孤王不好好地发挥利用一下,怎么对得起濮宫师父你呢?」

慢条斯理地,涉王踱到他身旁,再度掐住他的下巴,道:「孤王今夜要让你惊喜连连。除了你的颈不能给人瞧见外,你的身当然更不可以给人瞧见,因此我打算让爱妃的身子成为『见不得人』的身子。」

「你......想干什么!」青年死命提气,盼能挣开。

涉王勾唇,一眨眼。「急什么?你一定会喜欢的。这是孤王买过的,最中意出色的玩意儿了。」

青年对自己一时的轻怱大意,竟换得如此下场,感到后悔莫及。

***

「住手......住手......」

他的双腕被一条柔软却坚韧的白绸长巾所捆绑住,反绑于身后。单薄的锦衣前襟因为他不住地翻来覆去而大大地敞开,让人可尽览他白皙光裸的前胸,以及点缀在两侧的诱人红果。

少年顽皮地以长羽前端,再次地搔过其中一边的乳尖。

「哈啊、哈啊......」他再翻过身闪躲--这也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小小反抗。

羽端锲而不舍地追了过来,绕着那不断受着刺激而敏感肿胀的乳蕾打转,又痒又疼的皮肤,宛如春樱般徐徐绽放出浅粉色。

呼呼呼地大口大口喘息着,连最后翻身的力气也快被折腾殆尽,他再也无法忍受,舔了舔干渴的唇,艰涩地开口说:「你要怎样才肯停?......要我求你吗?......好......我求你......我愿意求你......」

稍微移开手持的羽毛,少年俯身望着他水润的黑瞳。「爱妃,你是不是误会了?孤王不是恶意在折磨你,我是在帮你。」

这算哪门子的「帮」法?他绝对没见识过比这更恶劣的「帮」法。

「那你不要帮了,我不要你帮!」猛烈地摇头拒绝。

少年伤脑筋地看了他一会儿。「好吧,你等等。」

他以为这句话表示自己终于能从疼楚的炼狱中获得释放,但很快地,他就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天真。少年离开他不过是眨眼的时间,却带回了一样教他胆颤心惊的东西!

「既然你拒绝我多帮你,我只好照爱妃的意思,即刻替你穿上吧!」少年把那只金澄澄、闪闪发亮、状似耳珰的玩意儿,拿给他看。

「那又是什么?」

咧嘴,故意将它在他眼前持高,还晃啊晃地。

「很别致,是不?这细细的小金圈,是用来穿过爱圮乳头的。圈圈下面,孤王特地叫人悬着颗翡翠珠子作装饰。这嫩嫩的青葱色,搭在你的白肤上肯定更透、更好看了。孤王想了想,决定命名这玩意儿为乳珰。爱妃可是天下头一位串乳珰的,也许以后会蔚然成风呢!」

「你、你......」气血往脑门冲,他快晕了,一双腿在床上踹踢着,想要溜下床,「我不要!我打死都不要穿上那玩意儿!」

「这可由不得你作主,爱妃。」

轻而易举地将他拉回来,少年蓦地拙住他的襟口,双手左右一扯,唰地将敞领脱到腰际,卡在他反绑住的手腕上。

露出邪气又带点调皮的眼神,少年舔舐着他裸裎的平坦胸口。

「没什么好怕的,听说这和穿耳珰没啥两样。只要多揉揉,让它麻痹了,一下子就穿过去了。」

「放屁!你穿过吗?你先穿给我看再说!」忍不住咆回去。

挑挑眉。「瑛的这张坏嘴,好象也该穿只环了。」

他颤抖地一缩,改诉诸少年的良心,道:「我、我知道自己错了。我不会再给别人看到......颈环的事就顺你、依你,只求你别将那该死的玩意儿套在我身上!」

少年淡漠地打了个回票。

「你这句话讲得太迟了。早在你去找皇后,想藉她的手来逃离我的身边时,就该想清楚后果的。孤王对于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已忍无可忍。你说什么都没用的,我心意已决。」

哪有这样的......他摇着头,缩着身子恐惧地后退。「不要、不要,你别过来!」

「你不听话的话,我就只好召阿巧进来协助我了。这是你希望的吗?你不会想让别人瞧见自己这副模样吧?」抚猫似的甜腻口吻中,蕴含着威胁。

他全身一冻。

让,人、瞧、见--这是绝对比死亡还要更令他恐惧、更令他难以忍受的羞辱。

「爱妃果然是聪明人。」少年卷起衣袖。「放心,我也不想让你白受折腾,所以会速战速决的,你只需稍微忍忍。」

他打了个哆嗦,彻底体会到躺在祭坛上的羔羊,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等着残忍的屠刀挥下。少年冰凉的手指揪住他一侧乳头,拧了拧。另一手则捻着烧炙过的粗针,慢慢地逼近乳尖外缘......

他紧闭住双眼,一口牙咬住少年塞在他嘴里的白布,弓紧身。

「唔唔唔唔--」

滚烫的热泪,无声无息地迸出。

他的尊严、他的傲气,都跟着那细细的针穿透时所带出的血,一点一滴地破碎了、飞散了。

「都已经弄好了,结束了。瞧你,哭得跟个孩子似的。」解开他的手,温柔地替他拭着泪,少年不能理解地说:「有这么疼吗?」

左胸上的疼,算不了什么。

可他如何能向握有一国大权的少年说清楚,当一个人的尊严活生生地从体内被扒下,宛如一只没用处的破屣被丢掷到角落般时,已经不是疼不疼的问题了。

「真是可爱。」

少年心满意足地拨弄着亲手挂上的小金圈,欣赏着它在男人胸上不住闪烁的绚丽光芒,似乎无时不刻都代替着自己,占据着青年的心房。

「以后如果瑛又任性地说出要离开孤王的话语,就把右边的乳珰也穿上。这样若还不能让瑛受到教训,你又试图要逃跑的话,那孤王将你捉回来之后,就连这儿也给串上一个。」说着,龙爪恐吓地往他下腹的双珠一攫。

「孤王会一直惩罚到瑛完全明了,身为王妃该有与不该有的举止,以及如何当好一名称职的妻子为止。」

吓得倒抽了口气,他瑟缩着身子,打了个哆嗦。

见状,少年微笑了下。

「孤王跟你说笑的。爱妃这次已受够教训了,不是吗?那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不掩猜疑地眯细眼。

傻子才会上当两次!这个笑里藏刀的家伙,肯定是认、真、的!

望着他「坚决」怀疑的目光,少年失笑。「你这么不相信我啊?看来孤王似乎做得太过火了,让爱妃很不高兴呢!」

「呸!你又在乎了?」有点赌气。

少年放软了身段,窝近他的耳畔,说道:「我当然在乎。我怎会不在乎?我若不在乎,何须在你身上留下这种玩意儿呢?你晓得王法中,不能以夫为天的劣妻,轻则休书一封,重则砍头了事。我就是太在乎你,既不能休了你,也无法砍掉你漂亮的脑袋,所以才会用这种方式让你得到教训,以防日后你又闯出大祸,小脑袋不保。」

爱怜地抚了抚他的发,莫可奈何地说:「这回你运气好,皇后似乎不想再追究,但你知道你鲁莽的作为,犯下的是足以杀头的重罪吗?」

心疼地拥他入怀。「在这世上,我唯一在乎的就是你......不想失去的也是你......瑛,安下心来作我的妻子,孤王发誓绝不负你,你信我,好吗?」

前一刻,少年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奇耻大辱,让他好恨他。

这-刻,少年施展在自己身上的万千柔情,让他好迷惘。

下一刻,少年又会以什么面孔、什么花样来左右他的心、他的情呢?

怱儿是冷酷的、无情的、绝不手软的专制主子;怱儿是撒娇的、温柔的、蜜语甜言的深情少年。

他都快被搞迷糊,不知自己究竟是爱他、恨他、喜欢他,还是讨厌他了。

「呐......爱妃,别气我,和我相好吧?」

唔哇--被这么热情如火的眸子盯上,要我说什么才好?--好,我们来相好?

要命,他后知后觉地想着,自己原来是属于那种吃软不吃硬的人。被他这么一求,好象就......也没什么不好?

因为,反正,他也无路可走了!

「爱妃?」

唉,别再爱妃、爱妃地叫了,继续爱爱爱下去,他都快变成唉妃了。

「去把......蜡烛吹了。」自暴自弃地,他撇开脸道。

涉王闻言,笑嘻嘻地抱着他往床铺倒下。

「不行,孤王舍不得错过爱妃的每个表情,我要一直、一直、一直盯着你看。」

大手摸上了他的腰间,扯着衣带。

「等一下!」忽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鼻尖缓缓地磨蹭着他的颈项,继而以双唇亲吻过他的香肩。

「我说等一下!」使劲将他推开。

涉王掀起眉。「又怎么了?」

他没回话,一个翻身下床,拉着被脱得乱七八糟的锦袍,赤着脚冲向梳妆台,东翻西找着。嘴巴还碎碎念着:「怪了......怎么不见了?之前我明明将它放在这儿的,怎会找不到呢?该死的,还不快滚出来......」

倏地,一条胳臂横过他的面前,向上翻开的掌心中,正躺着他找也找不着的小金罐。

他「啊!」地大喊一声,对上涉王促狭的笑脸。

「爱妃放心,为了让爱妃不必站也痛、坐也痛、睡着也痛、不睡也痛,孤王已经吩咐太医快马加鞭地制作了百罐的销魂合欢膏,可以让咱们用上一整年也不必担心用罄。这样,你总可以安心地陪孤王就寝了吧?」

「百、百罐?」他目瞪口呆。

「嫌太少吗?好,孤王赶紧追加。」

「不必!」回过神后,他忙不迭地阻止说:「殿下,请你也替我考虑一下年纪,我不像您那样年轻力壮,禁不起--」

「哎!」涉王一个挥手,弯下腰像扛麻袋般地将他一路又扛回床上,咚地甩在软软的铺垫上说:「孤王对爱妃的体力很有信心,你一定能办得到的,百罐算什么呢!还有,人家说春宵苦短,所以你就别再罗罗嗦嗦了,让咱们开始消耗这头一罐销魂合欢膏吧!」

不知是这一摔摔得他一阵头晕目眩,还是对往后的不安令他晕头转向......不,恐怕是涉王对自己无穷精力的满满信心,教他害怕得头晕眼也花吧!

......他真的、不会是......说真的吧?

一夜过去。

涉王手中的销魂合欢膏,剩下九十九罐。



贰、瑛的心事

一、

最近,王宫流行着一件很奇怪的事,它发生在小宫女所住的寮房里头。里面不时会传出哀嚎,并看到这样的场景--

「喂、喂,再给我绑紧一点嘛!」

「还要再紧啊?」

听到同伴的要求,小宫女呸呸地在掌心上吐了两口口水,然后卷土重来地握住那疋白绫,牢牢地将它一圈又一圈地缠紧在同伴宫女的胸部上,并在她「哎哟」的惨叫声中,硬生生地将两团饱满结实的哈密瓜给扎成了跃马平原。

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王妃娘娘身旁的小宫女。

她在一次小小的意外中,发现了娘娘的胸部很平之后,忍不住告诉了张三娘,而张三娘又忍不住告诉了李四娘,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要不了多久,全中宫上上下下乃至全王宫里里外外,都知道了「娘娘是平胸女」的秘密。

对于一心向往有朝一日能被涉王殿下看中,飞上枝头当凤凰的宫女们来说,集宠爱于一身的娘娘,等于是她们崇拜与模仿的对象。

因为娘娘的胸部那么平,殿下还日日夜夜地往中宫寝殿跑,甚至有「君王从此不早朝」的迹象,那么希望自己能成为娘娘第二的宫女们,当然以为殿下对平胸女有特殊喜好,想博得殿下的青睐,没有平胸是不行的!

谣言摇身一变成了迷信,她们努力、再努力,就为了打造一个「奇平无比」的酥胸。虽然小宫女们都忘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当缠胸卸下时......

相形之下,一些资历深的老宫女们,对此一风潮冷眼旁观,心中早已经料到她们的努力是白费功夫。殿下对王妃的宠爱,要是那么轻易就能移转,她们又怎会等啊等地,等到人老珠黄呢?

只是看清这现实的宫女毕竟不多,于是乎王宫内处处可见原本丰腴、浓妆艳抹、争奇斗艳的宫女们,忽然问一个个都成了平胸、素雅淡妆,长发束起、不梳高髻的「仿娘娘」。

这阵风潮风风光光地流行了好一阵子,还让史官在史书上记了一笔。

直到王宫中陆续发生几件夜晚视线昏暗,在路上撞见「仿娘娘」,竟误以为是看到鬼的官员口吐白沫地昏倒在地的受害事件,才逼得王宫总管出面,禁止宫女们于夜晚将粉扑得死白,穿着宽袍到处走动为止。

至于一些较为积极的宫女,则跑去向总管抗议说:「娘娘都这样打扮,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时,被总管以一句「你有娘娘漂亮吗?」回堵,而碰了一鼻子灰的这档事--

替小宫女们的名节、面子着想,史官善心大发地大笔一挥,将它悄悄地从记录里删掉。

***

嫉妒地望着濮宫瑛呼出香甜睡意的笔挺鼻翼,他噙着宠溺的笑,动了动两指,捏捏青年的鼻尖--

怎会睡得这么香啊?

呵......听说生性越是单纯的人,越会活得长久。照这理论来看,无论怎样的心烦意乱都能轻松入睡的瑛,想必会是个长命百岁的人。

「嗯......死蚊子......走开......」

瑛忽然一个翻过身侧躺,身上一袭水色绸子做成的底衣,轻轻从凝脂肩臂儿处滑落。大片大片撩人的白玉瓷背,以及印在上头纪录着昨夜、昨昨夜,几日内欢好次数的斑斑爱痕,尽收他眼底。

霎时,黑瞳因为忆起昨夜是怎样在瑛身上留下这些烙印,而燃起幽深的火花。

为了增添情趣而故意把青年的双手拘束在身前,造成青年全身重心不稳而往前斜趴,伏在大红色的床褥上。

下肢高高抬起的身子,不住地蠢动--在愤怒下。

「笨蛋、混账!不是约好今天不做的,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这只全年都在发情的公狗!」

显然两人对「情趣」的定义大不相同。

「对着自己的夫君骂公狗,小心间接骂到自己哟,瑛!」轻拍一下他嫩白的臀肉以示惩戒。

辛苦地在鸳鸯软枕上转过脸,气愤难消的青年持续咆着:「你这种阴险、狡诈、说话出尔反尔的人,我才不当你是我的......什么人!」

「夫君两字有这么难出口吗?不然改口叫我亲亲好了。」老实不客气地睇笑着他无用的矜持。

「亲你个--」

伸手一把攫握住青年悬晃在两腿之间的宝袋,登时让青年咽回剩下的话语,释放一声惊喘。

「孤王承认食言而肥是不对的。但是,瑛,你有脸说我吗?」

缓慢地撩拨着温润双珠发皱的外缘,好整以暇地托起、惦着那沉甸甸的重量,这儿是酝酿着青年欲望的重要泉源,他当然不会粗鲁地对待它。

轻轻地捋着,以指腹抚爱。

「我......我哪儿不对了!」分明已在快感中哆嗦着,青年还是嘴硬地说。

叹口气。「你自己仔细想想,咱们交欢过几次啦?」

斜瞪。「谁那么无聊去记这种事!」

「--也就是说,次数已经多到数不清了,是不是?」

通常在这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将爱抚的范围拓展到青年诚实的欲望,但今日却不然。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地在原地打转,而青年微颤的喘息,跟着他慢条斯理的节奏,越来越急促。

「是又怎样?」

关于青年最喜欢被碰触哪里,哪些地方是禁不起一点点刺激的敏感地带,或是以多强劲的力道能使青年沉沦在快感中啜泣--这些事,没有人此他更清楚。

现在,在他半调子的爱抚下,青年那稍稍受点刺激,毫无疑问就会完全苏醒的欲望,正可怜兮兮地处于不上不下的关头,半仰着。

明知青年卡在无法自渎,也拉不下脸求他摸的尴尬状态中,他却视若无睹。

「交欢这么多次了,难道你一次都没想要过?全部都是我逼你的、硬上你的?明明你后面的小穴那么爽地吞着我,里面已经装不下,都淌出来了,照样贪心无比地吸着它不愿放。还有,你前面没耐力的家伙,总是不等我说好、可以射了,就自顾自地像失禁似地喷出来--这些,也是我命令的?」

他委屈地叹道:「唉,孤王那么辛苦地伺候你的身子,你不心领就算了,还诋毁我、骂我是发情的公狗。」

青年急遽爆红的脸仿佛是熟透了的虾,嘴则像是缺氧的鱼儿般开开阖阖了半天,才终于挤出话来。「你......你发什么癫啊......不要你......那我老早就......你知道的......」

「我就是不知道。」

逮住机会,打蛇随棍上,他一把扣住青年的欲望,以掌心替他摩挲生火,蛮横道:「孤王就是想听你说『涉王,我要、快给我』嘛!」

圈握住前端,以徐徐的节奏,回旋着上上下下的动作。

「我、不要......」

这回青年抗议的口气稍嫌软弱无力。

他一手没停,另一手已绕过青年的侧腹,来到他左胸上的乳珠扯了扯、揪了揪、拧了拧,力道大得像要捏扁它似的,执着又无情地蹂躏那充血红肿的小小朱萸。

青年哼咛着将脸彻底埋进枕头里,苦闷不已地扭动腰,雪臀抽搐地挛动,腿儿无力地颤抖着。

他刻意不去刺激双臀间的娇穴,因为这儿不只是青年的弱处,也是他的,不小心点儿不行--今夜他心意已决,要将所有的甜头都留到最后再说,不愿因一时忍不了而破功。

「瑛,我就等你的-句话呀,你不要固执了。」

「唔......唔......嗯......」

小巧的头在被口水与泪水沾湿的枕上摇了摇,汗湿长发几丝纠结地腻在背上,其余的则仿佛黑色丝缎般,在红绸上摊开。

差不多可以施展下一波进攻术了。双手撤离青年的秘处。

「好,你怎么样都不肯说的话,孤王就吻到你全身都是我留下的红印子为止。每个角落,都要让你体无完肤,你等着好了。」

「不要、不要......」

「要孤王住手,你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瑛。」

「......」

他开始实践承诺。

第一个爱痕位在青年颈环下方中央处,第二个爱痕在右肩多肉的地方,第三个爱痕在上臀与腿间的凹状接合处,第四个......每烙下一个印子,青年嚷着不要的声音就会越细越小。

最后,终于让他等到自己想听的那句话......

现在耳边好象还能听见那夹着颤音,啜息,哑了嗓的「我要......涉王......快、给我」的甜美呼唤,以及......

之后的狂野缠蜷。

涉王忍不住半抬起身子,移近熟睡中的人儿,带着某种意图的手指,悄悄爬上香肩来回抚弄着,双唇跟着在耳壳上嬉戏。

「唔嗯......」

合眼发出困盹的鼻音,厌烦地甩手。「不要吵......我还想睡......」

扰人的家伙,含吸着他耳垂的唇,不为所动。

「......我说真的......啊嗯!」

冰凉的舌头钻入耳窝,麻麻痒痒的快感,踹开他深浓的睡意,嚣张地闯入了他的意识里。他惯用于抵抗少年的武器,像是羞涩、倔气、矜持,都还在休息中。结果连点招架之力都没有,很干脆地就让「敌人」占了上风。

「......你别太过分了......我那里还很痛......」嘴巴虽然在抱怨,缩起的冷艳眉尖却透露出不一样的春情春色。

不粗鲁却强悍地擒住他的下颚,将他的脸蛋抬高,少年无言地覆上他的双唇。

「嗯嗯......」

搅动在口中的舌头,巧妙地掀起了他几经调教后,越来越无法掌控的禁忌愉悦。饥渴地探出笨拙的舌,他转身面向少年,歪着头颅,换个角度需索他的舌。手臂像水蛇般缠紧他的脖子,将少年结实的身体,拉得更贴近自己着火、蠢蠢欲动的身子。

对少年来说,这又是一次意外之喜。

过去都体贴他一夜累坏了,不敢在早上惊醒他,就算早起了,也只是默默地鞭策自己保持良知,安分守己地纯欣赏他的睡姿,到他清醒为止。

要不是今天早上的他太过可爱,少年并不预备偷香。

「我是个好夫君吧?爱妃。」

少年劝自己还是就此打住,移开依恋他的唇。

发现甜吻的来源消失不见了,他迳张着双迷离的似水星眸,毫无自觉地舔了舔盈满着少年独特气味的双唇,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清澈明朗的黑眸,顿时熠烁着危险光芒,缓缓眯细。

「......这是不可原谅的错误,爱妃。」

傻愣愣地,表情仍是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呆滞着。

「孤王也不想一大早就成了饿虎扑羊的野兽,可是既然羊儿自己送上门了,孤王亦非坐怀不乱的圣贤君子,所以我就不客气地享用了!」

瞬间,前胸衣襟被大力扯开,沁凉的早晨空气一头浇下,当头棒喝地将他唤醒,怎知为时已晚。

「等、等一下!我是睡傻了......没、没有要什么挑逗--啊!」

少年俯身含住单边翘立的小乳珠,浅浅深深地吸吮着。

这种苏醒方式也太淫荡了吧?

心底嘀咕着,身子却不听使唤地弓高。

麻痒的热流从少年唇齿并用咬啮的乳央,扩散至受到冷落的另一端。

(不要只顾一边,另一边也......)

「啊啊......嗯......」

看穿他想法似的,少年的双唇松开红肿的乳珠,以手指细细捻着,舌尖则转向镶着金环、高喊着寂寞的那边。沿着粉色乳晕边缘绕着图圈,故意不全部吸进嘴中,只以舌尖舔动粗硬的顶部,并时而拉扯着小小金环。

「唔......」

摄魂快感席卷而上,他紧咬指头,希望这一丝的痛楚能留住锐减的意识。

「啊啊......」

不怎么坚定的决心,转眼消失无踪。

少年的手游走到下腹部,五指盈握住他,这一个月来的鱼水欢好,已经使得他的身子像是期待花蜜的蝶儿,嗅到花香便情不自禁地想靠上前去。

如今只要涉王的手心一碰触到他的耻部,他体内就会充斥着高涨的期待感,迫不及待地追逐着欢愉。

「其实孤王本来没这个打算的。」

少年迟疑的指尖在顶端徘徊,似笑非笑地说:「我也知道不能这样没日没夜地要你。一、你的身子会吃不消。二、万一你腻了、厌了,我还能给你什么东西,让你留在我的身边?」

「你......在说什么啊?」

他傻眼。是不是自己还没「真正」清醒?

「......只有我们合为一体的时候,当你在我怀里快乐得哭了的时候,我才能确定你是喜欢我的。可是身体冷了后,你的心会不会也跟着冷了?要是......哪天我不能再使你的身体热起来,你会不会离开?」

这真的是那个充满自信的涉王?口口声声说他绝对无法离开王宫,只因「孤王不准」的涉王吗?

......莫非,他的嚣张是为了掩饰他的不安?他的强悍是来自于他的恐惧?

他迫切希望自己能立刻拾回以前的回忆。

不为别的,就为了他想知道涉王的过去到现在,所有「自己」曾经目睹的那段岁月。他想认识一年前、两年前、三年前......那许许多多他还不知道的涉王。

他想问,是什么样的过去,造就一个性格这么复杂的他?不应属于十七岁少年该有的狂狷霸气,以及属于十七岁少年有的脆弱与不安,都能在他身上找到。

时而,像个孩子般惹人疼;动辄,像个孤君般令人心折。

「哈!孤王在说什么呢!我不会给你冷下来的机会,爱妃,你等着看好了。」

攫住苦笑少年的手,凭着一股盲目的冲动,他反过来吻上了少年的双唇,贪婪地啃着他的嘴,结束后也不移开自己的唇,徐缓地沿着少年的肩胛往胸膛迈进。

「瑛?」

他专注地探索着这个二十几日来不断地拥抱自己,而自己却没有回赠任何一吻的身躯。最后,他终于来到少年腿间昂扬的部位,眨了眨眼。

近距离「监赏」它,还真需要点勇气。

「......我是第一次......做得不好......你可别怪我......」

少年似乎震慑住了,动也不动。

但是从他包覆在掌心中那火热悸动着、越来越坚挺的欲望,已经足以告诉他,少年不是无动于衷的。

多看几眼手中的少年分身,然后鼓足最大的勇气,慢慢地把双唇贴上暗红、密布贲张脉络,蓄藏着生命力量的神物。

「瑛......啊......」沙哑、性感的叹息,听得出少年的喜悦。

起初只敢一小口、一小口地舔着。

后来他留意到少年的呼吸跟着急促起来,小腹频频收吐,因而决定大胆一点地将它含进口中。刚开始他就被顶入上颚的热度给吓了一跳,接着自尊心有些受损地领悟到,自己的嘴无法容纳他的全部--

(涉王倒是很轻易地就把他给全吃了......)

他只好一边以手指来回抚摸、上下套弄那些没被「照料」到的部分,边以双唇与舌头伺候欲望的顶端。

(这远比想象中要辛苦,看涉王做起来好象很轻松,他却没两、三下就嘴酸口麻了)

很快地,他的牺牲有了回报。

呼吸粗喘的少年,十指箝捉着他的发。那股令头皮微疼的力道,在在说明少年已经到了失控边缘,而且他的舌尖尝到了前端凹槽渗出来的苦苦薄液。

(呵,想不到他自己也挺厉害的,第一次做就能让涉王举旗投降。)

本来预备就这么以嘴巴接住少年的一切,但是少年却说他更想要让两人一起去,而与他交换了位置。

涉王额上的冷汗,滴到了身下的青年脸上。

可是青年一点儿都没注意到这点,他苦闷错乱地低喊着:「咿,咿......已经不行了......会顶出来......不要啊......」

将视线移到两人交合之处。

穴口完全被撑开到没有缝隙能容忍一丝空气进入,没有一丁点儿缝隙能容纳第三者。能塞的空间,全被涉王一人占据住了。

如果现在将一根小指头挤进去,百分之百会见红的。

「不要紧的,已经全部都进去了,你看......是不是?」轻声细语地哄着、安慰着啜泣的瑛。

纵使心有不忍,涉王这回却不希望使用合欢膏,只以自己的唾液与瑛的少量体液,充当润滑物。唯有这样做,才没有任何杂质介入他们之间。他们只有彼此,宛如是一对半玉,兜在一块儿时,终于是完整的一块。

止住泪,黑瞳眨巴眨巴地瞅着那儿直瞧。「......真的呢......不可思议......人与人竟能这样地系在一块儿。」

「还有更不可思议的。」

他好奇地望向他--涉王对他微微地一笑,接着开始慢慢地抽动着。

硬挺的火热摩擦着脆弱的内襞,隔着薄薄襞膜冲向五脏六腑,仿佛要由里而外被穿透、震裂似的。

「哈啊......哈啊......」

但又不只如此。

被盈满、被填饱的喜悦,由着少年缓慢而坚实的送入抽出节奏,灌输到每一滴血、每一次的呼吸中。

「瑛,不要离开孤王!哪里都不要去!」每一次挺入,涉王一次次激情而真切的喁语仿佛也跟着刺入他的心。

「啊......嗯......嗯......」不去,哪里也不去。

少年也没有忘记屹立在两人之间的灼热欲望,以手替他抚爱着。

「啊啊......」

前面是温柔摩擦的刺激,后面是深掘浅出的狂喜。屡屡被进入体内的硬挺欲望顶到最底部之际,分身高挺的前端也同时渗出狂喜的泪滴。

「我要去了--」

少年牢牢接住了他第一次的解放,舔着沾满他情液的手指,漾出一抹魔魅的笑,对全身酥软的他说:「你的味道还是一样这么甜,让人想一尝再尝。」

呼呼呼地喘息着,以为这样就结束了。

「接下来,轮到我了。」

他瞠开迷蒙的眼,少年一个擒抱,将他抱上了自己的腿,原本已占据在他窄道深处的欲望,在他全身压坐上去之后,更加地深入--

「咿、啊......啊、啊、啊......不要......」

向上冲撞的力道,使得他只能在少年的双腿上无力地晃动,少年的双手捧着他的臀,教导他该如何晃着腰,增加彼此的快感。

双臀间的紧密花瓣,不堪此番强悍的梼弄,频频挛颤,无法密合。里面被翻搅的黏膜,几乎被这股热焰给融化,淫靡地发出噗滋噗滋的水声。

「......不行......我已经......好热好热......求求你......」意乱情迷地呓语着连自己都难以想象的哀求语句。

但是年轻的兽岂有简单放过他的道理?

哪一次,不是让他哭了又哭、喊了又喊,直到他声音没了、嗓子哑了,方知餍足地释放他。

这,就是他挑逗了不该挑逗的野兽的下场。

***

历经许多波折,时序进入热夏。

「娘娘,您越来越容光焕发了唷,好象整个人都在发光呢!」小宫女替他扬着风,一边羡慕地看着他说。

「呵呵,娘娘日夜受着殿下的雨露,不容光焕发才怪呢!」旁儿的小宫女,捧着茶盘上前说。

他头也不抬地看着手捧的书简,打趣地回答她。「你们娘娘很穷,没东西好打赏你们的。」

噘噘嘴。「娘娘好坏,人家讲真心的,又下是为了讨赏。」

「娘娘,您怎么会穷呢?殿下送了您满屋于的礼物啊!虽然娘娘您每次瞧也不瞧一眼,但这些东西可是价值连城呢!」

「那些东西不是我的。」

「不是娘娘的是谁的?」

「是--」从文字中回神,他吞下「濮宫娘娘」四字,赶紧说:「是殿下的嘛!呐,我吃他的、用他的,还花他的,所以这屋子里的每样东西都是他的。」

宫女格格笑着。「嗳,『娘娘的』就是『殿下的』,小的当然知道。小的还知道,一到晚上,就成了『殿下的』是『娘娘的』了。」

他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你们退下吧,我想小憩一下,别吵我。」

小宫女们欠个身,说了「是,娘娘!」、「娘娘请慢慢休息!」之后,便离开寝殿,替他把门合上。

好险,方才差点说溜嘴了。

也许是日子过得太平和了,他都快忘记自己是「濮宫娘娘」的替身这件事了。真不知为什么刚刚会很直觉地想那样回答?难道,是藏在自己脑子里的「过去」,代他回答的?

......真要如此,我真希望你能回答我几个问题。

因为现在涉王几乎对他的过去绝口不提。想当初还为了他失忆一事而勃然大怒的涉王,如今却态度丕变,完全不希望他再问「濮宫瑛」或「濮宫嬅」的事。阿巧曾说有机会的话,能让他见到濮宫家的双亲,这个诺言等到今天还未兑现。

他想知道以前的事,难道不应该吗?为何涉王如此反对?

特地站在铜镜前,问着「他」--

「......你怎么说?濮宫瑛。」

--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以为自己起码会记起些什么的。有些失望地拿起书简,打算带到床上去看,一旋身,意外地打翻了之前小宫女搁在花几上的茶碗,洒了一地的水。

他赶紧将它拾起,眼睛却发现了个不太对劲之处--满地水渍竟会渐渐地退了?难道花几底下有什么机关,引得水往低处流?

看看四下,确定没有人会进来打扰后,他蹑手蹑脚地移开桌子、椅子。顺着水渍消失的线,认出了个大约五尺长宽的方型,咚咚地一敲,然后吓了一大跳。

这块地板不是石头,是木头!我该不会找到了一个通往某处的密道!?



二、

夜晚,涉王照旧移驾到中宫,准备就寝时--

「爱妃,你怎么--小心!」

被这一唤,他整个人惊跳醒来,慌慌张张地摇头否认。

「我哪有怎么了!」

涉王抿着嘴,走到他面前,取走他手中的烛台。

「还说没怎么了,你人在心不在,魂都不知飞往哪儿去了。我若没出声喊你,你晓得这烛蜡都快滴到自己手背上了吗?」

咚地将烛台放在床畔的小桌上,咻地转身,挑起一边眉道:「你是要自己招,或是要孤王逼你招?」

「招......什么?」他心虚的眼神,往地上飘。

「过来。」涉王坐在床边,拍拍自己的膝盖,示意他坐在自己的腿上。

「不用了,我又不是孩童。」

一笑。「我有说把你当孩子看吗?这是惩罚。你明明有心事,却不肯说,那我只好麻烦你坐在我腿上,不许离开,直到你愿意把心事告诉孤王为止。」

「你前辈子是判官啊?这么喜欢惩罚、惩罚的!」悻悻然地走过去,一屁股坐下。哼,干脆就坐到这家伙脚麻好了!

涉王不问也不逼,掀开带来的奏折,边批奏、边静心等待。

果不其然,不到一刻钟,他就先投降地向涉王说:「说是心事,也没什么大不了。我是在想......我有没有机会返家一趟。」

「什么!?」涉王脸色一变。

抢先一步声明,道:「我绝不会一去不回的,而是想探望一下自己的双亲......呃,该说是未曾谋面过的吗?总之,我觉得自己若能见见他们,也许有机会想起些什么。」

「你什么时候有这念头的?」冷声问。

「挺久的。」

「而你一直没告诉我?」怒问。

「阿巧知道这件事。难道她忘记帮我问你一声吗?」

「孤王没听说过。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不行!孤王不准!」

「为什么不准?我可以戴面纱遮住脸的!」

涉王在心中回答他的「为什么?」--

理由很简单。濮宫公爵或许还可以,但公爵夫人却绝对不行。俗话说母子连心,你们俩一碰面,夫人万不可能将瑛与嬅错认的,到时她一定会跑来找本王兴师问罪,犯下大不讳......念在曾有哺育之恩,本王不想问濮宫夫人的罪,把公爵夫妇放逐至边境。

「别说了。」涉王脱下外袍。「孤王想入寝了,你过来吧。」

涉王这下想多谈的态度,令他有些灰心。莫非,到现在他还不相信,自己愿意留在他身边?自己定下来之后,和涉王有许多水乳交融、契合的地方,他也一直将夜晚的交合当作是一种交心,把自己交给最信任的人。

可是对涉王而言,他眼中看到的、执着的,还是「濮宫瑛」,而不是自己。

默默地躺上床,一旁的涉王已经睡了。

望着涉王俊秀的睡相,他翻过身背对他,盯着荧荧烛火:心中暗暗下定了决心。

***

隔日,他谴开宫女,还特地找了件「要事」支开阿巧。毕竟阿巧是涉王的人马,让她发现他想做什么,恐怕又要掀起轩然大波了。

既然涉王不准他见,他可以不上门求见,但是想亲眼看看父母是否安好,总是人之常情吧?他只要守在公爵府外,远远地看一眼就好。

上次他意外找到的「密道」能不能通往王宫外,他也不清楚。但这是他仅有的机会,他愿意冒险一试。

不希望涉王误会自己是要逃离,于是他修书一封,搁在桌上。

接着,他换上一件「姑娘」的衣裳,以头巾将自己的脸孔遮住。

虽然他也很想趁着到外头的机会,恢复一下男儿身,奈何男子的穿着打扮,能掩盖住头的,只有戴上竹笠,而那根本盖不住脸。

姑娘家就不同了。在外头「不得抛头露面」的规矩,使得多数的姑娘出门时都会以外褂或遮头巾将自己的脸掩起。为此,他也只好忍耐,继续穿着姑娘家的衣裳了。

万事俱备后,他环顾了下四周。

在这儿生活了短短几个月,他竟有种要「离家」的伤感,仿佛这儿就是他安身立命的地方,教人依依不舍......我一定会回来的,你要相信我,涉王!

深吸口气,他移开地道口上的假石板,纵身一跃。

***

热闹的市集,人潮汹涌。

「金粉儿、银华儿、困脂......姑娘要部要买个水粉回去?俺有京畿来的高级货色,要不要?」老翁喊住了一名路过的姑娘。

「我不需要。不过,不知道老人家认不认得濮宫公爵府上在哪儿?你肯替我带路的话,我这儿有锭银子就赏给你。」

见银子眼开,老翁点头如捣蒜地说:「认得、认得!池城谁不晓得鼎鼎大名的濮宫家?姑娘请随我来!」

他松了口气。

幸好顺利平安地自密道脱身。真没想到密道的出口,竟会是在浴堂的大澡间里,害得他刚从地道爬出来时,险些被前来泡汤的人给泼了一身水。

不过,由此可见设计这地道的人,用心十分良苦。

想要不引人疑窦地进入大澡间,那非得脱得赤条精光不可。万一敌人有意从密道混进王宫,身上根本没地方能藏武器,等于自己找死。而相反地,像他从地道爬出来,旁人只以为他是从烟囱口出来,没人发现那其实不是烟囱,而是密道。

显然这密道是设计来「逃命」,而不是「进出」用的。

无论如何,他都得好好地感谢设计密道者,是他的安排给了自己能探望双亲的机会。

「姑娘,您要到濮宫家去,也是去吊祭的吗?」路途上,老翁随口问道。

「吊......嗳,是的。」

老翁频频点头道:「唉,真是可惜了一个青年才俊,年纪轻轻地就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濮宫老公爵与公爵夫人,不知有多伤心难过呢!如今一转眼就半年祭了,日子过得还真快。」

不会错,他晓得老翁指的,应该就是涉王安排下「诈死」的自己。

「到了、到了,你瞧,前面那车水马龙、人进人出的府邸,就是濮宫公爵府。不愧是公爵,人望厚、名声高,知交满天下,有这么多亲朋好友上门吊唁。我引路到此,与姑娘道别了。」老翁欠了欠身子,消失在人潮中。

多么的讽刺啊!

站在濮宫府门外,眺望着陌生的华宅。哪日不好挑,竟挑到自己的「祭」日回来。假如现在自己出现在濮宫家的厅堂上,摘下遮头巾,所有的人都会当他是归乡省亲的亡魂吧?

不过,今天前来吊唁的人多,也代表自己有机会不被人发现地混进濮宫府中。说是幸运,也是真的很幸运了。

***

摆放着素雅鲜花、三牲五礼的家堂中,一名比寻常人要高出半身的彪形大汉,一抱拳,就往站在祭堂边的家属屈膝下跪。

「多谢濮宫公爵,您今日肯让白某替濮宫兄弟上炷香,也算了却了白某始终记挂于心的憾事。白某一直对二位过意不去,那一日若是我有留意到马匹的异状,就不会害死濮宫公平了,一切都是白某的不好。」

「快请起」、「快请起」地,白发老人忙拉起他。

「哪里,白酆将军是光明磊落地在校场上与我儿过招,哪怕......瑛儿死在您的刀下,老夫也无从怨您。况且要怨,只能怨我儿自己不争气,技不如人,与其它人没关系。」

「素闻濮宫公爵是深谙大忠大孝、节义两双全的人。在您面前,白某惭愧得无地自容。」

性情中人的白酆,说着说着,双眼就泛出泪光。

「未来若有白某能替公爵大人效力、代劳之处,请您千万不要客气地吩咐我一声。无论天涯海角,白某一定会马上赶过来,代濮宫兄弟尽一点孝道的,这也是我唯一能赎罪的方式了。」

慈眉善目的老人微微一笑地说:「谈什么赎罪呢!偶尔能请白将军到府上小喝几杯酒,话话家常,就已足够。」

「这是白某的荣幸!」白鄂深深地再一鞠躬。

「白将军别这么客气,老朽于隔邻的厅上摆了几桌水酒,不嫌弃的话,请用点酒菜再走。」

很遗憾地说:「白某此行另有要务在身,无法多停留,必须先行告辞。下回再给公爵大人招待了。」

「是吗?太可惜了。既然有要事的话,老翁也下便耽搁了。我送白大人到府外。」

「不敢劳驾公爵大人,我自己离开就行了,留步。」

隐身于面向家堂的花园里,他眼睛紧盯着每个出入的人,心里想着到底谁是他爹爹时--他看到了。照理说,他应该认不出来的,毕竟他一点儿也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但,说也奇怪,他还是一眼就知道,那位微笑着与一名魁梧汉子说着话,正步出家堂的和蔼长者,就是他的父亲。

爹!孩儿没死,您的儿在这儿!

他多想上前表白自己的身分,可又有太多的事他交代不清。他说不出「您的儿子现在身在中宫」,也说不出「您的儿子不记得您了」,更讲不明白何以外头的人都认为他已死,而他其实还活着。

......泪水几欲夺眶。

蓦地,细小的说话声由远而近地传来。

有人!他忙不迭地将掩头巾拉好,低垂下头,迅速地走出花园。

「......娘娘可以出宫的的话,多少也可以给夫人一点安慰。可惜殿下指派大臣前来吊唁,这意思就很明白了。娘娘出不了宫门的。」

听见「娘娘」二字,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普通人要回娘家还不容易,但是身分是王妃娘娘就不一样了。即便同在池城,距离不过五条街,可一边是深宫、一边是民间,距离就像月儿高高在上,想碰面也碰不着啊!可怜的公爵夫人,当初大家还替她高兴,儿子是王上身边的亲信,女儿又贵为王妃,天底下有比这更令人称羡的吗?哪知一夕风云变......」

「好了,待会儿在北堂见着夫人,可别提这些。」

「知道,我当然会讲些开心的事。人家说......」

两名妇人自他身后走来,越过他,渐向更里面的方向行去。只要跟着她们,就可以见到娘亲了!

不,不成!再往里定,人就少了,被发现的机会很大。

垂下肩,他往娘亲所在的方向,行了一礼,暗道:娘,请您保重,孩儿不孝,就此与您道别。

想见双亲一面的心愿只达成一半,不免遗憾,不过他不能再苛求更多了。慢慢移动眷恋的脚步,一步一回首地,他心绪恍惚地离开濮宫公爵府的大门。

***

「喝啊!让开,让开!大爷要过路,把路让开!」

一辆疾驶而至的马车,罔顾路上行人安危地冲了过来,路人纷纷走避。马车夫只顾着激动地挥鞭要马儿快跑,却没注意到地上的一个颠簸,剧烈一震,造成车轴断裂,整辆车连马带车、连车带马地往路上行人翻转过去--

众人发出尖叫,仓皇走避。

咚地,平地一声巨响,马车就这么被撞得稀巴烂。

「姑娘......有个姑娘......不,不好啦,有个姑娘倒在地上,八成是被撞倒了!快,谁快去找个大夫来!」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修长的女子自马车底下拖拉出来。「姑娘!您不要紧吧?」

鲜血自额头淌下,意识昏沉的「女子」喃喃地回答:「......我要回......我一定得回......回去......」

「姑娘,您住哪儿?我们帮你去找家里的人来。」好心人再要追问,「女子」的意识却已然远扬。

「糟糕!这下怎么办?没问出姑娘的身分,要怎么通知她家的人呢?」

一伙人围着「她」,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

恰巧,此时一名骑着骏马的壮士路经而过,喜好行侠仗义的他,当仁不让地下马问道:「发生什么事啦?需要帮忙吗?」

「有位姑娘得送去给大夫看,不过没人知道她是谁,也不知该往何处去找她的家人?大家伙儿正伤脑筋呢......」

「让我看看。」

壮士蹲在那名姑娘身边。她以遮头巾遮住大半张脸,只余眼睛与额头一小块地方能被看见。姑娘身上的衣裳,看似朴实无华,一摸料子却知道是上等的好丝绸,绝非普通人家能使用,可能连富豪都没几户能买得起。

「请问这边最大户的人家是哪一户?我看这位姑娘应该是那一家的人。」

「这边?......这附近最大户的就是濮宫公爵府上了,但是公爵府上有这么样的一位姑娘吗?我好象没印象有这么高佻的......」

这样啊......壮士惯性地摸了摸下巴。「虽然有失礼数,不过救人第一。姑娘,很抱歉,借个光。」

他缓缓地掀起头巾一角,偷觑了下。本想看看是不是他识得的人,不料当他看到「姑娘」的长相之际,两眼不禁看得发直。

「真、真是活见鬼了!」

眼前的人儿到底是「鬼魂」还是「人」?白酆活了大半辈子,头一次看到死了半年的人,竟会现身在他面前,而刚刚自己还去吊唁过他呢!更奇怪的是,他还穿着姑娘的衣裳!

他熊奶奶的!濮宫兄弟,你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

中宫弥漫着一股诡谲的气氛。

每位宫女都闭紧嘴巴,神色仓皇地在宫中的每个角落东搜西找。遇上同为中宫的人,就立刻问道:「找到没有?」,遇到其它宫女则装作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闪躲逃避,无一例外。

自晌午开始到傍晚,宫女们搜遍宫中,却一无所获,只好上灰着脸,返回王妃娘娘寝殿交差。

「怎么样?有看到人吗?」

向来冷静的阿巧长宫女,一见到有人回寝殿,马上满怀希望问着,可是一个个都给了她摇头的回复,让她不禁大发雷霆。

「你们到底是怎么伺候王子的!为什么这么多的宫女,却没有一个人瞧见主子去了哪里!你们眼睛全都瞎了吗?娘娘不可能凭空消失的!最后一个看到娘娘的是谁,快给我出来!」

「是我。」哭丧着脸,小宫女出列说:「用完早膳后,娘娘让我把空盘、空碗撤下去。接着娘娘说她困了,想睡个回笼觉,让咱们别去吵她。我们几个便守在老地方--寝殿前的小偏厅,寸步没离开过。」

阿巧按着额,告诉自己别慌乱,慢慢地想着娘娘还有可能去的地方。

要不是昨儿个,娘娘吩咐她今日午时要到北城的金子铺一趟,帮他拿一支摔坏的钗头凤去修,她不得不离开宫中一下,便不会发生这种「弄丢了人」的丑事了。

回程时,阿巧的眼皮儿猛跳,心神不宁的,她就担心会不会出事了?不想,她一回来,几个宫女就哭哭啼啼地靠上前,哭着说娘娘不见了!

刹那间,她恍然大悟。

娘娘从不喜欢配戴簪子、珠宝的玩意儿,又怎么会把金钗簪子弄坏呢?而且还不叫别的小宫女,指名要她拿簪子去修,当时她就很纳闷了。阿巧一咋舌,自己真是老了,还替娘娘找借口,以为他是不放心那些毛毛躁躁的小宫女。

万万没想到,娘娘心里原来还藏着逃跑的念头。

见娘娘与殿下这几个月的相处,如胶似漆、恩恩爱爱,恍若一对真夫妻,她还以为娘娘是认命了、定心了。

料不到,自己反而中了娘娘的调虎离山计,让他给跑了。

以指头敲打着桌面,阿巧摇了摇头。现在不能去想万一涉王殿下知道了,会怎样?她要努力去想的,是娘娘有何妙招蒙混出宫......

啊!阿巧按桌而起。

「阿巧长宫女,您想到娘娘可能会在哪里了吗?」

必定是!绝对是!这事儿刻不容缓,她得即刻向殿下禀报才行!

***

濮宫瑛在剧烈的头疼中清醒。

「濮宫兄弟?濮宫兄弟,你醒了没啊?你认不认得我?」

缓缓开展的眼界中,一道模糊的身影在他前方晃动,怱远怱近,最后逐渐清晰了起来。

「白......酆将军......我是......」

追忆着脑中的情景,激烈的打斗、夺取羽毛,最后是那应该能致自己于死地的意外--可是既然他还在这儿,那么,他就没死成了。

「我、还......活着。」嗟叹一声。

「对啊,真不得了,你竟然还活着。这消息要是让你爹娘知道了,他们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豪爽的声音,哈哈大笑地说。

倏地睁开眼。「为什么说我『竟然』还活着?」

白酆不是在校场上救了他,难道白酆不知道他救活了他濮宫瑛吗?等等,不对劲!白将军怎么没穿着军袍,反倒一副平民打扮?

「不用『竟然』要用什么?一个死了半年,早已下葬埋了,又被赐号『护淮公』的人,竟还活蹦乱跳地活在世上,任谁都要讶异的。我一开始看到你的时候,真是吓死了,想说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遇见鬼了呢!」

乍闻此事,濮宫瑛脑中乱成一团。是自己有问题吗?半年是什么意思?他不是方才才摔马,而是半年之前吗?

那么,这整整半年来的他......又在做些什么......何以他不觉得时隔半年?

「照白将军你的意思,我们似乎不该坐在这儿。你不是一直跟着千阴照王,现在在垠淮做什么?......你说我死了的事,是在跟我开玩笑的吧?恕我无法苟同你这种行为。咱们都是武夫,怎能以生死之事开玩笑!」神情肃穆,瑛不假辞色地斥责着。

白酆索性搬张椅子,坐在旁边道:「啊哈哈,被你骂还真爽,美人发飚的魄力就是不一样啊!」

果然是骗局!瑛鄙夷他的欠缺智识。

「是说我们俩还真有缘呢!半年前你摔马,我在那儿;半年后,你又被马车撞倒,结果我还是在那儿。你说,老天爷是不是故意派我来救你的啊?」

「你还在说这种--」

白酆摇摇双手。「让我把话说完。关于你『亡故』一事,绝非杜撰。天隼皇都颁诏了,假不了。你不信,等会儿到路上随便找个人问『谁是护淮公』,很快便会知道。我在这儿的理由,也与你有关。」

「稍早,我曾到濮宫公爵府去向『你』上香、致意。半年多前你摔下马,在病榻上拖延十几日之际,千阴王兴高采烈的样子,教我有些不满,进而起了些口角,处得不很愉快。后来,更不幸的消息传来,千阴王却变本加厉地开起三天三夜的庆祝会,我于是在宴席上扁了千阴王一拳,然后就离开千阴了。」

他仰头哈哈大笑道:「不干将军之后,我觉得人生有趣多了!现在我专门作保镖生意,有一帮兄弟,大江南北地跑。谁出的价码好,我就保他的人头不落地!不错吧?」

濮宫瑛实在笑不出来。这太难以置信了,如果一切属实,他......这几个月难道是到地府游了一圈?

「好吧,话说回来。这几个月来,你自己在做什么,真的都不知道啊?」啧啧称奇地,男人耸着眉头说:「我还当你是......呃......改行唱戏去了呢。」

「唱戏?」为什么是唱戏?不悦地敛着眉。「本座看起来像戏子吗?」

「像,像极了!」白酆指着他身上,道:「你瞧瞧自己穿的,可是姑娘衣裳呢!这不是我给你偷换的,你被马车撞倒、倒地后,一直是穿着这一套。我动都没动过,以我项上人头保证。再要不,你颈上的黄金环也是最好的铁证。」

什么?濮宫瑛伸手一触,温热的金属确实如同一圈颈箍,牢牢地扣住他的脖子。这是什么时候锁上的?怎么会锁住的?该死!

蓦地,他眼底闪过一幕景象。

它天衣无缝地套着爱妃的香颈......

「哈啊!」他抱着头,强烈的耳鸣在脑中震荡,好痛苦、受不了了!

王妃似乎不明白,自己是属于谁的东西......

放开!不要!

「濮宫兄弟,濮宫兄弟!」见他双眼翻白、口吐白沫,情况不对,白酆焦急地奔出门外,大呼小叫地要店小二快找大夫。

这时候痛苦地在床上打滚的濮宫瑛,整个人就好象是要从身体中间被刀子划开,裂为两半般。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到底是怎么了!」

逆冲回他脑海中的每一幕场景,都是那样的陌生,偏偏又栩栩如生,彷佛曾经真正发生过。

「啊啊啊!」

白鄂听到屋内不绝于耳的惨叫,既担心又替濮宫兄弟难过。怎么大夫还不快点来?

大夫把完脉,收起药箱后说:「头上的伤口之外,这位......公子并无大碍。」

「大夫,你有好好看吗?他刚才痛得满地打滚耶!」白酆挺起粗壮结实的胳臂,暗示他最好再看仔细点。

大夫不耐烦地说:「哎呀,我药馆开张了三十年,不做没有信用的事,我当然有好好地看过了。公子的脉象是乱了点,似乎受过严重脑伤,不过不是要命的毛病,我说没事就是没事。」

「......大夫说得没错,请让大夫回去吧,白将军。」

哼地斜瞥白酆一眼,老大夫气呼呼地提着药箱离开。

白酆赶紧到床边探望。「濮宫兄弟,你真的醒来了啊?」

濮宫瑛浅浅一笑。「是,我醒了,这回我是真的醒了。」

白酆不知道他在绕什么口令,揠揠下巴说:「我看我还是帮你联络一下濮宫公爵好了,以防你的身体有个什么万一。」

「不行!」濮宫瑛忽然从床上爬起。「你如果通知他,我立即离开这儿!」

察觉到他或许有什么隐情无法说出口,白酆安抚地说:「好好好,我不通知,我不会多管闲事的,你今天就好好地休息吧。我就住在隔房,有事叫我一声就是。」

「谢谢你,白将军。」

男人摇摇手说:「小事、小事。」反手替他带上门,还给他一点安静。

濮宫瑛等了一会儿后,翻身下床,走到客栈的窗口前,向外望出去。自己还在池城里,从这儿也一样望得见王宫屋顶。

现在宫内的人,一定找我找得焦头烂额。

穷目望去,怎样也看不到那个统御天下的少年--不,不能再将他当成少年了。瑛摸着项环,告诉自己,从今天起,要将涉王视为一个男人、一个敌人、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三、

在城里算是中上等级的「双喜客栈」,拥有十来间房的客房,通常住的都是些外地来的商人,不过最近这客栈却被一批虎背熊腰、雄壮威武的奇特住客给占据住。

掌柜的乍见到他们时,不免犹豫了一下,但来者是客,幸好他们付钱付得爽快,几天下来倒也相安无事--直到今天。

砰隆,咚锵!某间客房中震天价响的翻桌、掀椅声,听得掌柜心惊肉跳,深怕等会儿客栈也教他们给拆了。

「大哥!」声如洪钟的男人一吼,桌上杯碗无一幸存,全部破裂。

「你小点声啊!」白酆掏掏耳,好疼啊!

男子拍着桌,「白家镖局」的二号人物,身兼账房的男子,气势压人地说:「咱们不能再拖下去了!那边已经几次派人来催,催得都不耐烦了!你想行侠仗义没人阻止你,但是当侠客和当大哥,你总得选一个!是弟兄们的家计重要,还是你那位没姓没名的朋友重要?」

白酆暗忖:嗳,人家不是没名没姓,只是不可以说出来而已。

「我说齐奇,你火气不必这么旺。现在也不过耽搁个几天,事情没那么严重的。我这位朋友身世很可怜,有家归不得,还有病在身。人可以少吃点饭,却不能没有同情心,没有同情心就会变成行尸走肉,一旦变成--」

「总、而、言、之!」截断他的话,男子逼向白酆道:「大哥要是再三忌孤行,不顾兄弟死活,我这账房也干下下去了!成天要向人赔不是,找借口的都是我,我不要再帮大哥擦屁股了,你自己想办法应付去!」白酆急忙跳起来。

「齐奇,你别冲动,咱们有事好商量!你这账房若不干,『白家镖局』就开不下去了!」

白酆生平最恨的就是管账。舞刀弄枪简单,但要他打算盘,他不如撞墙!

兀地,门外传进「白酆将军,方便打扰一下吗?」的一声问话。

白酆忙不迭地起身开门。「濮、濮、濮......瑛兄弟,你找我有什么事?哪里需要我帮忙吗?」

进门的男子,相貌俊挺非凡,脸色略显苍白憔悴。

「很抱歉,虽然我无意偷听,但我在隔壁听见二位的讨论了。」

「哈哈,你别介意,齐奇这人就是声音大!但是会叫的狗是不会咬人的,他对事不对人,对你也别无恶意,你下用放在心上。」白酆拍拍他的肩,说道。

男子一摇头。「您误会了,我是想......不知我能不能加入白将军的镖局,跟你们一起离开呢?」

「咦?你、你要做我的手下吗?」

「......将军如若不嫌弃的话。」

「嫌弃?哪里、哪里!濮兄弟的身手之灵巧、刀法之细腻刁钻,我是亲身见识过的。但,小庙容不了大神,你到我的镖局干活儿,着实太委屈你了。」白酆惶恐不安地说。

不知道这男子是什么身分,齐奇直言:「我倒觉得这不失为两全其美的好计,如果这位兄弟的身手真的了得。咱们镖局的生意蒸蒸日上,早晚得招些新血的......这位兄弟,你觉得月俸十两银,可以吗?」

白酆猛地摇头说:「不行、下行、不行!十两怎么可以?二十两......不,就算一百两都委屈了濮老弟!」

「十两就很好了。以后还请二位多多指教。」

「这样真的好吗?濮兄弟。」白酆忧心仲仲。

「是的,我已经准备妥当,随时都可上路。」给他一抹肯定的微笑,男子折返自己的房间。

看着大哥坐也不是、站也下是地嘟囔着:「这样不太好」、「可是又能怎么办」的话语,齐奇还真不懂,为什么大哥面对这名叫什么濮瑛的家伙时,会这样慌张失措?简直不像是平常的大哥嘛!

唉,管他呢!多了个生力军,又可以即刻上路,他已经很满意这结果了。

***

原本白酆是相当担心濮宫瑛会无法适应这种居无定所、东飘西荡的日于,但隔了段日子后,他发现外貌看似娇贵,与粗莽的弟兄们格格不入的他,在「白家镖局」里混得还挺不错的。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说话的方式不疾不徐。虽然他不是那种与大伙儿打成一片的人,但他却很巧妙地与大伙儿保持不疏离也不过分亲昵的关系。

况且经过几次任务,大伙儿见识到他漂亮的刀法,相信他的本事之后,每个人都很乐于多了个可靠的伙伴。

今日他们又执行完一次任务,正在打道回府的路上。因为没有下个任务要赶,不像往常总是在路途上随便找个地方歇腿、吃干粮果腹,白酆特地找了问茶馆,点了几盘好料、要了几壶美酒,犒赏大伙儿。

几巡酒过,大伙儿暍得酒酣耳热之际,白鄂才发现濮宫瑛不知几时消失了。好奇地拎起壶酒四处去找,才在茶馆外头系马处的一堆干草堆上,找到若有所思的他。

「要不要来上一杯?濮宫老弟。」

笑了笑。「我不喝,您喝吧。」

「好,那我就不客气地自酌自饮了!」

一屁股坐在他身旁,白酆打开话匣子道:「我其实一直想问你一件事。当初你在校场上的摔马......是怎么会发生的?我打听过,当日能上校场的马儿匹匹受过精良训练,没那么容易受惊失控,除非有人动过手脚。于是我离去前好奇地探了探马儿,发现它的鞍座下,安了根暗针,若有人不慎踩中鞍头,吃痛的马儿当然会失控了。」

濮宫瑛瞥他一眼。「白大哥是想说,我的意外并不是意外?」

不仅如此,白酆还有另一个很大的怀疑。这也是他从未告诉濮宫以外的第二人,当日的意外「真相」。

「......垠淮有人要害你吗?所以你才不想留在垠淮?」旁敲侧击。

濮宫瑛沉默良久后,怱儿一笑。「没想到会有人发现这点,我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呢。」

白酆一叹。「我曾想过这个可能,竟真被我猜中了。濮宫老弟,人生苦短,你何苦自寻短见?有什么你无法解决的事,说出来,老哥哥帮你想办法!」

「......白大哥,若你有一个不共戴天之仇的仇人,但他也是这个天下不能少的人,所以你不能杀他。敢问,你会怎么做?」

好大个难题,白酆摇了摇头。「我想不出来有什么好办法。杀他,负天下;不杀他,又负了自己。」

将目光放到远处,他悠悠地说:「既然不共戴天,他活,我便得死,所以我才要寻死。我若死了,既可报复他,又可从这样的难题中脱身。」

「......那人做了什么,让你这样恨之入骨的?」

「他害死了我最亲的亲人。」

「那,那个人现在呢?还活着吗?」

濮宫瑛没有回答他。但白酆猜他的敌人应该还活着,不然他也不会自愿加入「百家镖局」,四处流浪仿佛在躲避着垠淮这个国家似的。

这时白酆的眼飘到了他以一疋白布缠住的颈项,那里面藏着自己曾拜见过一次的、价值连城的黄金项环。谁打造了这样的环?又是谁将它套住了他的颈?谁有这能力做这样的事呢?

--有权力、有财富以及能使濮宫不得不听他的话的人。

答案昭然若揭、呼之欲出。

与一国之君为敌啊?

白酆也干过这种事,知道那是注定输的滋味。但他和濮宫不同,没想过要杀照王。照王固然可恶、阴险狡诈,但并不是个滥杀无辜的主子。就像他在宴席上朝王上动粗,照说是可以砍头的,但照王只是一句「打断他的腿骨,让他活着,让他不能再为他国军队效力」,便将他驱逐出境了。

「你也很辛苦呢。加油!」白酆叹口气,跟着把酒壶递给他说:「剩下的全给你,我不吵你,先回茶馆了。」

这回白酆不再说要帮忙了。他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帮不了濮宫瑛。

***

一到夜晚就寝,瑛就会感觉脖子格外酸疼。

当他以手为枕、以天地为席之际,这股感受更深重。没有涉王为他特制、用来消除黄金颈环加诸于颈项负担的长枕,没有涉王帮他按摩肩膀......他自嘲地想,这狗环还真是尽忠职守,即使远在千里之外,还是时时刻刻地挂在他的脖子上,提醒他对男人的恨。

可是,他恨的不只是男人。

他还恨,那个一无所知,待在男人身畔,甘为男人敞开身子承欢雨露,不知羞耻的自己。

那半年的记忆,不是一下子全部都记起的。

有时,在梦中他仿佛是透明人,望着另一个自己与男人燕好欢愉。

也曾经,他在执行任务中,挥刀退敌的当下,天外飞来个片段的记忆,占据他的脑海。

还有过他仅仅是喝了口水,眼睛望进杯里,一个恍惚就想起了男人揶揄、戏弄另一个他,及男人对着另一个他颦眉、微笑、深情凝眸的情景。

全部历历在目。

他也不愿意原谅男人,尤其每当他的一个无心动作,引得布料擦过左胸乳珠,敏感地让他不愿也非想起不可--男人是怎样爱恋地吸吮着它,怎样挑逗地捏着它、折腾他,直到自己丧神辱志地求饶。

恨男人明知他对自己曾做过何等残忍的事,竟还能厚颜无耻、毫无愧疚之心地说「留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向他说尽蜜语甜言,彻底地欺瞒着对于男人犯下的滔天大罪一无所知的自己。

然而他最恨的人,还是他自己。

男人以种种耻辱施加在他身上,男人伤害了自己最亲的人,男人满口谎言--他竟还对他执迷不悟,只因忆起男人对另一个自己的好,便妒忌、吃醋得几近疯狂!

自己妒忌自己,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鄙视自己对男人又爱、又恨的一颗心,却矛盾地无法放开心中对男人的依恋。

悄悄地,他将指尖探入衣襟。

闭上双眼,抚摸着许久没有被人怜爱过的胸首,揪着那只细小的乳珠,宛如在揪着自己的心似的,无声地呼唤着--

涉王......

到死都不原谅你!到死都......爱你。

***

这一天「白家镖局」的人马,来到最靠近垠淮国与清河山国交界处的最大驿站,准备护送清河山第十二公主到他乡访亲。

由于他们比预定时间早抵达,公主的行囊尚未备齐,所以他们只好待在驿站无所事事地度过两天。

一些伙伴们在大厅与人赌骰子打发时间,可是瑛对赌博一点兴趣也没有,因此意兴阑珊地旁观了一会儿后,便决定到马房去替自己的爱马刷洗一番。

「喂、喂,你们有没有听说啊?」

「听说什么?」

「什么?这么大的消息你们竟然都不知道啊?真是落伍的土包子!」

「你骂谁土包子啊!?」

「想打啊!」

一桌佣兵模样的家伙,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就挡在他面前怒吵了起来。劝架的劝架、围观的围观,聚集的人群很快地占据了整个出入口,根本无法供人进出。瑛一咋舌,想起驿站后头也有个门,因此掉头往内走。

「店小二,你知道他们在讲的是哪个消息吗?」一个好事者,拉住忙着送茶水的店小二问。

「啊啊,那个啊!你不知道吗?垠淮王,听说病得快死了!」店小二随口回完话,肩膀就忽然被人使劲地揪住。「干、干什么呀你?」

瑛双眼瞪凸,逼上前道:「你说谁病得快死了?是谁传出这样的消息!?」

「我、我是听来这儿的垠淮人说的。这消息已经传了十几天吧,炒得沸沸扬扬的,有人还开赌盘,赌涉王会不会真的挂了?你问谁传的,谁晓得这是从谁哪儿传出的?总之大家都这么说就对了!」店小二被他吓得双腿直抖,一口气说完后,问:「客倌,请问你可以放开我了吗?」

他兀自揪捉着店小二,以噬人的目光瞪着他。

白酆走了过来,动手移开瑛的手,对店小二说:「快滚吧!」

店小二拔腿飞快地溜了。

「濮宫老弟,我能了解你的心情,他是你最痛恨的人,而现在他终于要接受天的制裁,你的激动是在所难免的。」拍拍他的肩膀,白酆点头说:「真是太好了,是不?不用你动手,你最痛恨的人已自取灭亡。」

「不对,这也许是个诡计。涉王故意放出这样的风声,引我上钩、自投罗网......」他压根儿没在听白酆说的话,喃喃自语。

「你会不会多心了?堂堂的一国之君,有必要这样大费周章吗?他想追捕你,大可派出大批军马,透过各国势力来追踪你啊!」

瑛摇了摇头。

白酆不认识涉王,而没有人比他濮宫瑛更认识涉王了。这绝对不能说是「不可能」的。涉王没法明目张胆地派人来找,不是他不敢,而是他不能--这叫作茧自缚,是涉王一手安排,才会让天下人皆认为濮宫瑛早已经死了。

(你需要敲锣打鼓地去找一个死人吗?不必。反正死去的人能待的地方,就只有墓园。涉王当然没脸对人说,他要找我。)

好险、好险,险些又要被涉王给陷害了。

***

月黑风高,一道迅如闪电的黑色身影,沿着王宫城墙,到防备最稀少的北缘。

咻地抛出倒钩绳索,五爪钩精准地捉住突出的城垛,黑衣人拉直绳索确认钩子卡得死紧后,将一端缠绕于自己的手臂,跃上墙面攀爬而上。

「你自己不是说这可能是陷阱吗?现在又说你想去垠淮,这是怎么回事?」

「它如果定陷阱,我会做好万全的准备,绝不会让他们逮到我的。它如果不是陷阱,我想用自己的双眼,看他是怎么死的?」

「这样太冒险了!你说万全,也不见得真能万全。难道光是听见他的讣闻不能使你满足吗?非得回去看一眼才行?」

「......」

「好吧,既然你这么坚定,我也不好说什么。要多保重,如果......你想回来的话,我们随时欢迎你。」

「谢谢你这段日子的收留,再会,白大哥。」

专心一意地爬到城墙顶端之后,满身大汗的濮宫瑛暂时摘下黑色头套,瘫坐在地上,呼呼大喘。

他本是打定主意不来的......直到他梦见涉王面如槁灰地躺在王宫中,身旁全是些穿着丧衣的人们。

他不敢说,这场梦是一个预兆。这更有可能是他自己心中,想要将涉王埋葬而幻化出的梦境。梦本来只是一场梦,可是他却每天作这场梦,作到他认为自己如果不来弄清楚涉王是真的怎样了,或什么事都没有,在等到涉王的讣闻前,他可能得先发出自己的讣闻了。

如果这是陷阱,他们一定以为瑛会利用密道溜回去。因为他们并不知道,瑛已经恢复记忆,而这是他手上唯有的「武器」。恢复记忆之后,瑛对这王宫中的一切了若指掌,这王宫就像他自家的后院,是他与涉王的嬉戏场。

曾负责过指挥驻防王宫近卫队的他,也比任何人都知道,想要越过这重重森严警备,要从哪儿入手比较好。

休息时间结束,瑛将头套重新罩上,再次出发。伏低身向后退,纵身一跃,他抱住面前高数十丈的巨木,系上绳索一荡。

奔、攀、跃、荡地使出浑身解数,他终于来到涉王所使用的正乾宫屋顶上。

轻如猫履地,他踏着一块块琉璃屋瓦,寻觅着适当的位置,开始将屋瓦掰开,露出底下交互搭迭出的屋架部分。屋架的再下面铺着一层不耐重的天花板,有些还故意使用镂空状,便是怕有间谍、暗杀者藏身其间。

他要挑战一下,凭自己矫捷的身手,是否能越过梁柱,不被发现?他慢慢从屋顶爬进隔间,算准距离一跃--

成功了!

但他的喜悦很快就被谨慎取代,更困难的还在后头。他必须分开双臂,保持平衡,一寸寸又一寸寸地在横梁上迈进。

吃尽千辛万苦,一身汗涔涔地,他终于走到王上寝殿的正上方。以随身小刀凿开个细微眼洞,他趴在上头窥看--

「咳、咳咳咳......」

身着寝袍的少主,额眼处覆着冰冻的毛巾,接连咳嗽,甚至咳到从床上弓弹起又无力地倒回去,口吐鲜血。

「殿下、殿下!快!再叫御医,说殿下又咳出血来了!」

一群人急急忙忙地奔出去。

很快地,又一群人急急忙忙地奔进来。

(涉王殿下......)

瑛咬了咬牙,默默地焦急着。

这是什么病?风寒吗?还是肺肿?殿下从小就是禁不起一点风的,只要起风就会喘,难道他们不知道这点?竟让气管不好的殿下,染病染得这么重!

一群愚笨的侍从官,干脆全部撤换掉!

等等!我急什么?我......他的死活已经与我无关了。

......自己又开始自欺欺人了。

瑛闭着眼,承认现在看到涉王的重病消息是真的,他的心情反而更闷得慌,闷他所能做的就是待在这儿,听着阎罗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看着他一步步地逼近涉王。

(涉王,你若是听到了我的心声,就给我撑下去!)

朝着底下,瑛无声地大叫。

(你不许比我早死,我还要向你复仇,你不许死!)

底下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动静,也不可能会有。弥漫着苦涩药味的地方,已经成了迎接死亡的地点。

瑛不觉泪流。

趴在天花板上,无声地痛哭,哭到双肩簌簌抖颤,哭得自己肝肠寸断。

***

莫名心惊的冷汗让瑛倏地醒来,急忙自窥洞往下一探--

幸好,与先前并无太大的差异。只是涉王或许是服了药后,咳嗽稍微转好,如今已经静静地躺在床上沉睡着了。

擦擦冷汗与脸上肮脏的泪痕,如果在人前,瑛是宁可咬到唇裂血流,也不会掉一滴泪下来的。但经过方才的一场痛快大哭后,瑛希望等会儿自己到了涉王身畔,不会丢脸地掉下泪来。

喀、喀的响亮打更声,通过了正乾宫寝殿前方。

数了数,现在是子夜三更天。一切也正如他所想的,在这时间守在涉王床畔的人不但少了,而且陆陆续续地打起瞌睡。

挑这个时间采取行动,应该可以在不吵醒涉王的情况下,近近地看他一眼吧?

他爬到了设置一整片雕花天花板的梁柱上,谨慎地以针挑起其中一块,看到坐在正下方的两、三名侍从官都鼾声大作。边叹这些好吃不作的饭桶坏了君王的身子,竟还能睡得安稳,边庆幸自己预备好的点穴石,可以收起来了。

双手扣着梁缘,先把腿伸下去,接着是身子,到最后整个人都悬在半空中,他学猴子晃动身体,利用摆荡的弧度,松开手一跳。

轰隆!一声巨响在他成功坠到地面,挺起身子的同时,磅然响起。

......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一道道铁栅栏突然自窗户上方、门前的地板下方竖起,看得瑛目瞪口呆。

为什么?如果他们是为了要捉他而设这机关,那也该想想,将他和涉王一起关在铁栅栏里,危险的应该是病危的涉王吧?

「......果然这场赌注,还是我赌赢了,瑛。你乖乖束手就擒吧!」

是涉王的声音!

不过,怎会自门外,而非床上发出来呢?回头,目光射向床铺,接着赫然瞪大。床上哪还有涉王的影子?那儿只有一名穿着涉王寝袍,手拿胶皮假面的侍从官。其它几名装睡的侍从官亦褪去懒散的外袍,换上打斗劲服,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可恶!自己彻底着了他的道!



四、

喀啦、喀啦的声响,不住地干扰着他的耳。他蹙起清秀的蛾眉,想将恼人的声音逐出去,反倒渐渐恢复了意识。

眯细的眼缝,在见到可恨之人时,霍地掀开。

「你--」

咬牙切齿地想扑上前去,痛扁他一顿,但是被高高吊起的双臂,根本无法往前挥。

这是什么东西?

他顺着束缚住自己双手的铁链往上看,一路往上看,总算看到一段长长的铁链挂在头顶的横梁上,而自己的双手就被这条铁链的两端铐住。「涉、王!」

踱步到他身前。「不需要喊得这么大声啊,爱妃。孤王听得到。」

「你、你--你!」

「我、我,我--怎么了?」好整以暇地端详着,涉王点点头说:「是啊,这种姿势确实挺累人的,手酸,不能完全着地的脚趾头更酸。呵呵,爱妃这副模样,好象是......好象是......像什么呢?」

「你居然把我像一只风干咸鱼似地挂起来,我不会原谅你的!」

一击掌,黑眸灿灿地说:「爱妃的文采真好,形容得太贴切了!不过你就算是只风干的咸鱼,也是世上最教人垂涎三尺的一只。」

够了!他不是为了和他抬杠而跑回来的。对涉王这种人,他濮宫瑛已经没什么话好跟他说了。

忿忿地扭开头,漠视。

这时涉王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简帛书,道:「王妃,为了表示孤王欢迎你回到这个等待你已久的寝殿,让我念一段当初你写给我的感人情书吧?

『......恳请殿下相信,我必重返王宫,此一王上与我邂逅之处,乃我心之盼,念之系、情之牵地,怎忍离分?』

「嗯,好一个『怎忍离分』。害得孤王相信了你,巴巴地望着密道,等着你回来呢。结果瞧我等到了什么?满纸诳语、虚言,要它做什么?」涉王把简帛栘到烛火上,不出一刻,整卷帛书都烧得一干二净。

瑛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看着。

此事刚刚好能给过去无知的「那个自己」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不该轻易地信了涉王、把心给了涉王。

「你没有话好说吗?交代一下自己的去向如何?偌大的池城,为何我翻过来找、翻过去找,就是不见你的踪迹?」眼睛狐疑地眯细。

瑛依旧不理不睬,瞧都不瞧他。

未几,涉王的表情从怀疑转为非常怀疑,试探地一唤。「......瑛『哥哥』,是你吗?」

瑛浑身一震,却故做镇定。

扣住他的下颚,高高举起。「你,已经恢复记忆了,是不是?你记起所有的一切了吗?几时?这是怎么发生的?」

一甩头,瑛冷冷地瞪着他说:「我有记忆、没记忆,对你有何分别?有记忆的时候,你不顾一切地强占我的身;失忆的时候,你似乎也不觉得内在变了个人有何分别?反正只要有个屁股给你插就行了!」

涉王一愣。「如果你记起一切了,你怎么会用这种口气向孤王说话?你眼中不是把君臣之别看得最重吗?甚至连我要你在床上的时候喊我的名,你都不肯。欢爱的时候,叫的全是『殿下』。」

「那是因为,我看清你的真面目了!我没法子喊一个畜生为王上,更没办法认一个丧心病狂的人为主子!现在你在我心里连个破帚子都不如!你、你、你离我远一点!」红着眼眶,瑛手中能出的棋子全出光了,也全输光了,他知道自己只剩一股恨能与他对抗。

「畜生?丧心病狂?孤王对你做了什么?只是要你成为我的王妃,要你永远陪着我,这些......在你心中难道是如此十恶不赦的事吗?那么,你还回来看我这根破帚子做什么?听到孤王散发出病危的假谣言,你大可置之不理呀!」表情有些受伤的男人,气呼呼地反驳。

「好,你这没心肝的混帐东西,倒有脸问我什么事如此十恶不赦!我问你,嬅妹是怎么死的?」

「......」涉王变了脸色。

瑛痛心疾首、冷彻心肺地说:「是你,就是你害死的!你杀死了嬅妹!仅仅这一条罪,就足以教我一辈子、生生世世都不原谅你!」

涉王后退两步,抚着额,震惊之余,还带了几分意外。

「是啊,被我发现了!没想到吧?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是君王、是殿下,杀人不必偿命,就可以恣意地夺走一个无辜人的性命?嬅妹做了什么你要杀了她?一想到你竟还有脸在我面前掉泪,惺惺作态地像个受不了丧妻之痛的好夫君,还以此为借口拉着我一起犯罪......我就、就是怎么恨你也恨不完!」

黑瞳里装着对男人复杂又难解的情。

亲情的一端是妹妹,一端是情人。当情人杀了你的妹妹,该如何去接受这样残酷刨心、血淋淋的现实?

「自从那之后,我就一直在想着要怎样地报复你?你是一个什么都有的男人,从你身边夺走一样东西,你还有九十九样能取代,你根本不痛不痒。但我一定要让你知道,心爱的东西被夺走是什么滋味?就像你从嬅妹身上夺走性命,你从我身边夺走了妹妹一样,我只好把『我』从你身边带走!」

「那场意外是--」涉王倒抽一口气。

「我精心策划的。」事已至此,瑛豁了出去,将全部的计划都告诉他。「我不能在公爵府里自杀,否则对我爹娘造成的伤害太大了,死了儿子,还是死得如此不名誉。我也不能晚上死在你身边,虽然我有考虑过,但它一旦传了出去,我的名节就算了,嬅妹死后的名声也会跟着一败涂地的。校场中的意外,对你的冲击虽然没那么强,但也够了。我一定要让你看着我死去才行!」

抬起眼,严肃地瞪他。

「不这么做,你是不会懂得死亡代表什么?一个国家之主将他人的性命看贱、看轻,那绝不会是万民之福,我死都要诤谏你!你明白吗?」

苦笑。「还说我喜欢惩罚人,我看是你喜欢教训人吧。」

突然跳转的话题,教瑛一个措手不及,露出妒意说:「不要跟我提那半年里的事!」

「会让你想起我们的夜夜恩爱吗?」

「住口!」

黑眸漾着邪恶暗黧的光芒。

「你恢复记忆的时候,没有吓一跳吗?那个乳铛真是孤王的点子里,最棒的杰作。你开始时还嚷着不要给我穿,到后来,只要孤王轻轻扯一下,你就会像只发春的猫儿般,从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喑咛起来,贴着我的手发骚呢!」

「那不是我!」扭动着双手,恨不能撕开他的嘴。

涉王再度走向他,一手揽住他不停晃动的腰,一手解开他的黑衣。「既然你说不是,我们就来试一下,看看你会不会如我所云。」

「你--住手!」

「我不住手,也不住口,因为住了手跟口,我还要怎么取悦我的『瑛哥哥』呢?尤其是你现在这么样的『恨』我,比失忆的时候,还要更加难以驯服。我只好加倍地疼你、宠你、爱你,让你早点瓦解对我的恨了。」

甩头甩得像支博浪鼓。不行、不行、不行!瑛现在对他根本无计可施、无力反抗,他真的很怕被自己的身子背叛。倘若他不曾与涉王度过那段两情缝蜷的六个月,身子也还是未识鱼水欢爱、未被养足、养习、养贪婪了胃口,他还不觉得涉王口中的宠爱有多可怕。

他不要有,变成一具任他虐待操弄还会欢喜哭泣的身子。

他不想要,变态到明知这个男人有多邪恶,依然放任其摧残自己心灵的脑子。

要他成为那种只要男人动动指头,就匍匐在地上爬也要爬过的无耻、无知、无能的人,他甘愿跳进火炉里,让人炼刀,炼剑,也不愿苟活!

男人冰凉的唇落在他的脸颊上。「好久了,弧王已经好久没有以这双手臂拥抱你,以这双唇亲吻你。我的火刃等着你的水穴,已经等到几近疯狂了。你的小穴是不是忘记如何接纳我了呢?」

颤抖着、摇晃着,他无法闪躲开男人的手,只能任他轻易地拨开自己的黑衫,褪去自己的黑裤......

「别担心,你说的罪,孤王一样也没犯。等孤王好好地和爱妃一解相思后,孤王再带你到一个地方去。到时候孤王会再问你一次,要不要留在我身边?假使你还是说不要,宁可孤单一人老死的话,那我便死心地放你离开了。」

他说的可是真的?

难道......事实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样?

但,怎么可能呢?

他彷徨了。如果有另一个可能,他当然会十分乐于接受。他也希望自己一直爱着的,自己从小陪读、一路身教言育到大的男人,该是完美无缺的王者。唯一他愿意为对方而死的殿下,不可能是犯下蔑视人命重罪的恶徒。

我就再信你一次,你可别让我失望了。

涉王微笑说:「但是孤王有把握,你绝对不会那么说的,到时你就知道了。」

男人的自信是打哪儿来的?

--很快地,濮宫瑛便知道了答案。

男人的自信来自于他有一个强大的靠山--就是六个月来与男人朝暮相处,在「举目无亲」中,完全把自己交给了男人的那个「王妃」。无论是他的身子,或是他的心。

***

「啊嗯......啊嗯......啊嗯嗯......」

双手悬举,双腿又腾空架在男人的肩膀上头,唯一能依凭的只剩系在天花板上的铁链。无法保持身子的稳定,他不得不紧夹着他的头。

随着埋在他双腿间的黑色头颅前吸后吐摆动的速度,不住地在快感中抽搐,连蜷起的指尖都为之颤抖。

「啊嗯--」

在一声拔高的抽泣后,他弓起身子,全身抽紧地释放。

男人的双唇密密地含住,吞咽下去。

「哈啊、哈啊、哈啊......」

过多而强烈的欢愉使他全身软弱无力,垂下颈,眼前的男人缓缓地吐出他饱满秃圆的分身前头,粗糙的舌叶则继续佣懒地游走在光滑半软的分身上,仔细舔舐掉少部分先行喷出的白液。

双颊迅速被红晕攻占,犹存敏感余火的身子,竟再一次地昂起。

「这么长时间没有亲热,爱妃自己的身子也很寂寞呢!看,才刚刚射过一次,而且射了这么多,居然马上又硬了。我开始担心,往后我再不好好锻链自己,会满足不了爱妃贪婪的无底洞呢!」

「......不要说了!」摇晃着脑袋,他已经够替自己觉得丢脸了,真是副一点都无法信赖的身子,轻而易举地就倒向了敌营。

男人再次轻轻捋动手中的欲望,拇指往着充血的顶端,方才那喷吐大量浊白液体的缝隙小口碾压了过去。不过是来回磨蹭了两下,竟又将少许剩余的体液挤出。似乎觉得很有趣,他开始以尖硬的指甲刺着、刮着、转着、戳着。

「啊啊、啊......啊、嗯......啊啊、啊......」

他激动到失去理智,宛如受欺负的小孩子般,破碎不成句的话语,迭声窜出。

「不......讨厌......会痛......啊嗯、啊嗯......出不来了......不要......」

男人宠溺地笑着。「好、好,不要用戳的,我用舔的好吗?」

用着眼角泛红的翦翦双瞳瞅着他,慢慢地一点头。

「哈啊、啊嗯......」

妩媚的呻吟跟着男人渐次转移阵地而益发甜腻,真的就像男人先前所宣称的,猫儿撒娇。轮流地舔舐宝囊,连同包裹住重要宝物的皱折与里面的双珠,一起吸含到潮湿的口腔中,还不忘时时以软舌在上头按压耍弄。

盯着男人一举一动的美丽黑瞳,泛滥出春情。潮红臊热的脸颊娇艳欲滴。男人的舌一转动,他的舌也跟着舔舐着自己干渴的唇。渴望着男人的舌也能深入他的嘴,直捣他的喉咙深处。

如梦似幻的眼神在他意识到男人的手指正压着某个地方时,立刻慌张地瞠大。

「--不要!那里不要!」

但是男人执着地在花瓣的周围探路着。

「不会疼的,你这儿已经接纳我多少次了,就算一时忘记了,但它很快就会知道他的主子要上门,会乖乖地为我开锁的。」

骗人!怎么可能不疼?以前男人强势捣入时,那种粉身碎骨的疼,迄今还清晰地留在他脑里!

「不要、不要......」

但是男人所言不假,长指藉着方才一番前戏所淌下的汁液,顺畅而没遇到半点顽抗地轻松抵入穴口,并且在丝滑内襞里游刃有余地抽动着。

空虚已久的内襞热情地衔住他的指,时紧时缓地、时松时收地搐动。

「哈嗯、哈嗯、哈嗯......」

不知不觉地,他抬起高悬的腰身,配合男人的指头晃动了起来。难以言喻的念头晃过了眼前--

不够,还要更多,能够填满、能撑到最开的。

......第二根、第三根指头随之加入,抽送的节奏渐渐狂乱,夹带出内襞湿热的气息,送进更多男人舔舐的口沫,发出了噗滋、噗滋的羞人声响。

「哈嗯......再来......我要更硬的......」黑瞳痴狂地送出淫荡的邀请。

男人轻咋了下舌,含着笑容将他的双腿从自己肩上卸下。「我就知道,这些闺房之术都被你学去了之后,你就会开始『教导』我了,你这个喜欢骑马打仗的大将军。不把一切收在手里,你就不善罢干休是吧?」

哼哼地嘤咛一笑。「你怕了吗?」

揭开腰间的裆裤,男人握住自己傲人的赭色欲望,随意套弄两下,让瑛方才的体液沾湿它。

「我从以前就一直很怕你啊,怕你不爱我、怕你不要我、怕你不满意我......」男人边说边以双手抱起他的长腿,扣锁在自己腰后,蓄势待发的欲望抵住早已贪婪绽放的小穴。

强悍地一个挺刺。

「啊!啊啊......好、好......」受不了、受不了地摇着头,高仰着脖子。

男人抱着他前后摇摆,欲望不住地往深、更深的地方插了进去。直到整个没入后,男人又很快地抽出。重复了四、五次之后,男人开始转动他的腰,好让欲望碾压着他放荡敏感的每一处内襞。

「啊!啊啊......啊嗯......啊嗯、啊嗯、啊嗯......」

着火了。

全身都着火了。

没有一处是完整的,全部都融化在男人强悍的撞击下,迸散炸开。

正当他要捉住那瞬间目眩之际,男人忽然招呼都不打一声地停了下来,蛰伏在他的体内,一动也不动。

「怎么......」他不解,他就快要到了说。

男人怱儿一笑。「以后不许你再跟另一个你吃醋了。」

「哈啊?」

「因为你瞧,在我而言你就是你,不管记忆有或没有,我对你绝无贰心,但你却这样吃醋,不就是在怀疑我吗?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说,我吃自己那儿的醋,因为你这么爱它,似乎比爱我还更爱它,所以以后不许你在我面前提起它了?」

他咬咬唇。男人说的有道理。「......答应你就是。那......你快点......」

邪里邪气地一笑。「快什么?」

长腿在男人的腰后乱踢,怒吼地说:「该死的,快给我动啦!蠢马!」

于是乎,热爱骑马打仗的濮宫将军大人,为了一句「蠢马」,不得不整夜陪着他的「马」练习,直到两人都直不起腰为止。

***

涉王遵守他的诺言,带着濮宫瑛跋山涉水地来到一座人烟稀少,几近无人居住的高山峻岭问。

「你再说一次,我们到这儿是要做什么的?」爬山爬得气喘如牛,濮宫瑛走在他前方,实在非常怀疑继续走,该不会走到天的尽头去吧?

「见一个人......」涉王想想,后来又改了答案。「不,两个人。」

「拜托你吹牛也打个草稿。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山顶,我就不信有人会住在这种鬼地方!」

「别发脾气,就快到了。」指指前方。「你看,就是那儿,堆积皑皑白雪的地方。仔细瞧,你没看到那儿的山凹有烟在飘吗?」

没有,一点儿也没有!

「好,我爬,如果到了那儿没有人的话,我会一路踹你踹到回垠淮去为止!」

涉王大大地叹了口气。「以前那个开口闭口『微臣』的家伙还挺可爱的,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让他重出江湖?老和这个『你这家伙』的你在一起,我怕久了我会迷恋上受虐的感觉。」

瑛随手捉起地上的一把雪,扔他个满头包。

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他们好不容易来到涉王所说的地方。映入瑛眼帘里的是片银白世界的景致,纯白的雪、纯白屋顶的木屋,好不美丽--但也冷呆了!

怎么会有人想住在这儿呢?

「我们过去吧,她们应该是在屋里等我们。」

「你怎么通知人家,我们要来的?」

「我和她定期都有飞鸽传书啊!怕她在这种地方住,会有什么不便,所以......啊,我担心她,你可别乱吃醋啊!我是有好理由的。」他率先跨上台阶,站在木门前,在门上敲一敲。

「什么好理由?」他慢他一步,只好站在他身后。

门很快地打开,一个捧着脸颊,释放欢呼的女子,又叫又跳地说:「呜哇!你们真的来了,我真不敢相信!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呢!瑛哥哥!」

「嬅妹!」

见到妹妹健健康康的模样,一路上多少有了点心理准备的濮宫瑛,还是不免激动得红了眼眶。

另一名温婉美丽,年纪约莫二十上下的女子也上前说:「请进,涉王殿下、濮宫大人。濮宫大人,初次见面,小女子是清河山蕙。」

「清河山......你是清河山国的......」

女子点了点头。「小女排行十二,您可以喊我蕙或是十二。」

「为什么清河山国的十二公主殿下,会在这边?」瑛诧异地转头看向涉王,发现他笑得一点都不讶异。

「因为只有这儿是能让我和心上人清清静静地建立我们女儿国的地方啊!瑛哥哥。」笑嘻嘻的,濮宫嬅牵起了蕙公主的手说:「瑛哥哥,你会祝福我们的吧?既然你和涉王可以是一对,我和蕙公主私奔,也没有什么不好。」

清河山蕙红了红颊,低垂着头说:「小女子花了一年,终于以出家为尼的条件,换来父王的首肯,让我离开王宫,最近才到这边与嬅儿相聚。以前怕这件事若说出去,我父王绝对会不许,因此没能及时将真相告诉濮宫大人,导致你们误会一场,真是万分抱歉。」

将他们所说的,一样样串连起来,嬅妹诈死的真相总算拨云见日了。

瑛以为涉王留在意外事故现场的一把小刀,是拿来割裂绳索梯子,使得正在塔楼上散步的嬅,不留神地踏上去时,绳索应力断开,阴谋设计她坠楼而死用的。

但实际上,刀子是用来割断绑在一只木偶身上的绳子,趁着黑夜视线不清,绳子一断,木偶坠落就构成了濮宫嬅坠楼身亡的假象。然后涉王再把木偶抱回寝宫,换上引药假死的濮宫嬅。

唉,为了逃离王宫,每个人都是不遗余力地在演戏呢!

「瑛哥哥,你不要怪涉王隐瞒你,将你骗入宫中。是我给他出的馊主意,因为我知道哥哥和殿下两人心意相通,偏偏你硬是不肯接受涉王,所以我叫他要学得更胆大一点,否则一辈子都得不到你的。」

濮宫桦笑着说:「如今你可得感谢我,没有我这一推波助澜,哪有你今日的幸福美满呢?你就好好代替我做王妃吧,反正我只是奉皇帝之命嫁给涉王的假王妃,真正有夫妻之实的你们,才是该终身相守的对象啊!」

红着脸,濮宫瑛怨怼地瞥了涉王一眼。「你到底都在飞鸽传书上写了些什么呀?那种事......不用写啦!」

涉王圈住他的身子,贼笑道:「你可以回宫再慢慢教育孤王,爱妃。不然,我就到处告诉人家,你跟我做的好事。如何?愿意陪我一辈子吗?」

「哪有以这种事当威胁的......」唉,看样子还真的跑不掉了呢。

「你不接受,我就在这儿亲你的嘴!」

瑛跳了起来,仗着灵活身手,抢先冲出门外道:「你追得到我,我就答应你!」

「好,你可别食言而肥!」

银白色的雪世界中,成双成对的恋侣,各自都觅得了自己的幸福方向......


--全书完



后记

自涉王殿下大量制造销魂合欢膏以来,涉王王妃深受其害,夜以继夜,不得安生。有监于自己老骨头一把,实在不堪夫君需索无度、日日折腾,因此娘娘将罪魁祸首归于销魂合欢膏,视之有如下共戴天之仇敌,不遗余力地想消灭它。

王妃使出的诡计多不可数。

最成功的一计,叫做「送、送、送」!

话说......

某天文武百官出入正乾宫的必经之境时,出现了一个以帽遮颜的怪老翁,他朝每位路过者招招手,搭讪道:「小子,我这边有不要钱的好东西,送给你!∧_∧」

偶有好奇者,问:「什么好东西?@^@」

「嘿嘿嘿,附耳过来,老朽说给你听!」

一番窸窸窣窣地咬耳朵后。

男子听完面露狐疑,捧着小金罐,抱着姑且一试的心,返家去。

当夜,男子对其神奇效果惊为天物,甘拜下风。

隔日,迫不及待地呼朋引伴,前来向老翁索取。老翁照样出手大方,一人一罐、一人一罐地送得不亦乐呼吸,众人拿得更是眉开眼笑。

......眼看着销魂合欢膏以极快的速度消失,老翁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照这速度送下去,不出三日就可将它彻底消灭了。

往往败笔就出现在人心松懈的一刻。

老翁送得心旷神怡、浑然忘我之际,背后猛被人拍了拍。

「也可以给我一罐『好东西』吗?我想拿回去给我家娘子用用。」

「当然、当然!欢迎、欢迎!」老翁递出一罐,抬头一望,他道是谁呢,原来是涉王殿下啊!

「嘿嘿嘿,你也知道它好用啊?殿下」

「呵呵呵,好用、好用,所以你多给孤王几罐。这么着吧!干脆你有的,孤王全包了,反正是「不要钱」的嘛!爱妃。」

好几只乌鸦缓缓地自一个不停「嘿嘿嘿」、一个不停「呵呵呵」的年轻夫、夫的头顶飞了过去。

结果这个「送送送」的妙计,因为王妃一个不小心连涉王也送了,只好以「功败垂成」收场。

而且经过夫君一番调教过后,娘娘再也不敢伪装成神秘老翁现身在正乾宫。

但,王妃娘娘并未死心,他燃烧着熊熊斗志,抱着可歌可泣的奋战精神,朝着灿烂的太阳发誓--

「明天,我一定会消灭你的,销魂合欢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