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胤禟番外(二)
这两个丫头不知在急什么,出门已跑得不见踪影,一路赶过去,正好她们碰上了八嫂在问话。八嫂是我额娘娘家血缘极近的外戚,算起来,正是我的表妹。皇室宗亲不过这几脉,要在皇室亲贵中结亲,免不了还得在自家亲戚中找,偏生这个表妹自幼娇宠,争强好胜,从小,我们遇到一块儿,打架虽不至于,吵嘴却是免不了的,我虽因此不太买她的账,但总是一派君子风范的八哥也正缺这么一个泼辣爽利的福晋,这次为良妃娘娘做寿,她就得以大显身手,正当志得意满,听说把锦书买下来送给我,最早就是她的提议。看上去,哪怕对八嫂,凌儿也比对我更有兴趣,这丫头……叫我怎么说她好?
与八嫂嘲笑几句,待她走远了,回头支走那锦书,我才第一次和凌儿这样近的独自相对,那时的我,太急于拥有她,却疏忽了……
疑虑、艰难、哀求……都藏在她慌乱仍不失谨慎的言语后面。而我,我那时已经听不见任何别的想法,哪怕是她的。她不认识八哥府中的路,我却一心直回八哥书房商量要人,竟差点把她忘在那里。
就像一个无知顽童,我想要她,却兴奋得连她都忘记了——那真是天大的讽刺。
她仿佛鼓足了勇气才喊住我。但她毕竟开口唤我了,或许因为暮春时节,垂柳绿得分外依依,或许因为雨后初晴,京城的天蓝得分外爽朗,或许,梁上燕子呢喃得格外动人?总之,回首见她期待求助的目光,心底忽生无限欢喜……任何在我心中发生的未知情绪都不再值得犹疑,伸手拉住她小小的手,竟如此自然欣悦……我兴冲冲的没有回头,掌心中,她的手先是微微动摇,然后慌乱羞涩的顺从了我的牵引,我甚至能感觉她始终落在我背影上,那心情复杂的目光……
以后无数次午夜梦回,依稀记起那短短一路,美得让人落泪。
我愿以此生剩下不多的十数年时光,向苍天换得那一段路永远没有尽头,让我们就那样一直一直,走下去……
当夜,府中事务繁多,我烦躁莫名,却懒得形诸于色。福晋董鄂氏捧着茶与管家在清点账目,管家魏大是额娘从娘家带进宫的老家奴,我出宫建府时额娘又特意把他送给了我府中,是最得用的一个老太监,谨慎的建议道:“……山西任家还记着咱们府上十万银子,可以先支五万到盛京……”
“暂不用从那边支银子。”董鄂氏想了想,指着账目一处道:“八叔为良妃娘娘办寿宴,花销不少,肯定也要从那边去调,山西的票号还得做生意不是?这五万银子从我们府上先划过去,稍后再从几个庄子上补起来,我下次进宫时便会向宜妃娘娘禀明……”
神魂早已不知游荡何处,顺手拿起一管玉笛,低低吹奏了几个音节,觉得不对,又走到窗边,取起洞箫,这才顺耳了。地气渐暖,书房后窗下池中,早已撑起莲叶亭亭,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新荷初露,无语脉脉。
“爷这是吹的什么新鲜曲子啊?这样婉转动听。”董鄂氏在身后幽幽问道。
一惊之下,顿时气塞曲滞——我吹的是她那夜拨琴弹奏的,那首被她叫做“在水一方”的曲子!
“爷?您怎么了?”
扔了洞箫,转身坐下,端起茶不知冷热的抿一口。魏大不知何时已经退出了,董鄂氏轻轻取走我手中茶盏,换过热的,重又放到我手上,忽然笑道:
“爷,能叫您这样惦记,那锦书,难道比还弄琴、璧月两个还更有动人处?寻常丫头,五两八两便能买得死契,人物难得的,五百两身价,还觅了好久才得呢,竟都从扬州苏州一带得齐了,倒也不容易,南方女子果然分外妖娆多娇……”
“……锦书?”
“爷,您还要瞒着我?八嫂都告诉我了。八叔把人家姑娘都买下来了,我也吩咐人在咱们府里打点预备好这位姑娘的房舍了,您要是打量哪儿还不够周全的,干脆换个能干的当家,免得我这笨手拙脚的碍了爷的眼。”
委委屈屈,说着就佯怒要走。
“娴儿回来。”
听我叫她小名,董鄂氏立地转身,又笑了。
“我是今儿乏了,懒得听那些帐册子,你倒架子比我还大呢?”伸手拉过她,笑道:“那个锦书,不值一提,只是八哥一片美意罢了。不过,既然你已预备了,不妨先备着两个女孩子的份儿,我看,太液池馆不是还有好大地方空着吗?良妃娘娘寿筵后,那个锦书少不得要先来我府上,届时我再作主送给十弟便是。”
“两个女孩子?……呵,怪不得,还说什么不值一提呢,爷惦记的,原来是另一个。”
我没有理会她的含酸揶揄,心里打算着,明天朝会结束后,就去找四哥要人,且已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寿筵一毕,就要从八哥府上直接将她接回我府中。
这次,四哥神情淡淡的,甚至还微扯嘴角,奇怪的笑了一下:“哦?那凌儿她自己如何说?”
“她说的不错,一个丫头,哪敢自己作主?少不得要请四哥割爱了。”
四哥左右看看,八哥这才带着十四弟赶来,询问的看我一眼,转身向四哥笑道:“四哥,九弟又缠着四哥烦什么呢?”
“不算什么,一个丫头而已。”四哥顺手取下帽子递给旁边的小太监,八哥立时明白是我不与他商议就直接来向四哥要人,无可奈何的摇摇头,还不及开口,四哥很快说道:“人都说我刻薄寡恩。我办事、治家,严厉自不必说,但却自认不并寡恩。罚的严,赏得也丰,这凌儿虽入府还不到一年,但在书房很得用,服侍也好,况且还能为良妃娘娘寿筵出力,也算替我府上挣了脸,岂能不赏?能跟了九弟,也是她的福分,我当风风光光送她进九弟府。”
我只当他无奈答应了,虽隐隐有些奇怪,但得意之时,那有心细想?倒是八哥,看着四哥神情莫测,若有所思。
“看九弟心急,咱们不如这就去问问她,只要她愿意,我回府就吩咐给她办嫁妆如何?八弟,又要扰了你府上了。”
我只是满意于他也这样干脆利落,正好合了我越来越急切的渴望,他语气里的嘲讽,我还不及多想,十弟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远远冲着我们叫道:“哎!你们在说什么呢?我都去方便了出来,你们还在乾清门外站着?”
八哥正德堂中,四哥一直淡淡的不说话,八哥是主人,留意打量了一下四哥的神态,讲起了我的笑话:
“四哥听说前阵子九弟那个笑话儿没有?老简亲王刚得了一棵珊瑚树,有三尺高,光彩夺目,正爱不释手,却被九弟看见了。偏巧九弟府中也得了一棵珊瑚树,九弟一见过了老亲王那棵,回府之后就怎么瞧自己那棵都不顺眼,嘀咕着自己的,怎么就不如老亲王那棵好。嗨!那次真是吵得人头都疼了,不得已弄了一整套米芾收藏赏鉴过的宋钧窑饰盘,去和老简亲王磨蹭,换了那棵珊瑚树来。谁知回府一比,高都差不多三尺,颜色花样儿,还不如他自己原来那棵呢,九弟就犯了浑,说要留,也只能留最好的一个,竟把那刚刚还宝贝得不得了的,从老简亲王那儿换来的珊瑚树,就这么砸碎扔了!”
这件事一讲起来,十弟和十四弟也有话说,谈笑间,果然气氛和缓下来。他们嘲笑我,我也不管,少时,凌儿就带到了。
她跪在我们面前,目光前所未有的恐惧,很明显,她怕四哥。但让我最早感觉到,一切不会总那么顺我意的,是她的目光,似乎也同样怕我。
接着,八哥观察四哥到现在,居然也开始向四哥解释起了什么是我任性占强的话,竟不帮我要凌儿了!还说什么要把凌儿还给四哥!
好吧,八哥大约看出了些什么我看不出来的道理,但别的都不管,纵然四哥其实一心不愿放手也不要紧,只要她说愿意。
当四哥比我还快的开口,直接问她的意思时,她几乎吓坏了,轮流看着我们兄弟几个,用那样无助的,两泓幽潭似的眼波。
我想拉她起来,好好哄她,疼惜她,我也是皇阿哥,我能保护她,我能给她一切,她从此可以不用再害怕任何人。
只要她开口,只要她开口……
但她怎么说,都不是我想要的那句话。
再也没有什么是我可问的了。
她当众拒绝了我。
她这样聪明,不可能不知道这拒绝意味着什么。我是爱新觉罗胤禟,这已是我的极致。从见到她那一夜到今天,思虑等待已近一年,难道还要我求她?
胸中所有的期待、渴望、爱怜,瞬间变为狂怒。
踹门而出,随便拉过一匹马,打马奔出八哥的廉亲王府,街市、码头,人群拥挤,抽出马鞭胡乱劈去,行人惨呼四散。追赶而出的侍卫和亲兵们想要阻拦,到底不敢真正对我有所举动,由得我一路冲撞,直到八哥骑着他那匹乌黑如漆的汗血马,静静等在我眼前的路上,责怪而担忧的看着我。
和他对峙一刻,转身策马回到自己府中,再也没有踏入八哥府上一步。
府里每个人接近我都小心翼翼;老安亲王的两个孙子,吴尔占和色尔图,一向与我和八哥亲厚,每天都来陪我,变着方儿给我逗乐;十弟和十四弟也来看我,特别是十四弟,连呼“一个女中豪杰被你们折腾得可怜样儿的”,十弟则绞尽脑汁的想怎样从四哥手中夺回她……
没有什么能缓解我的焦躁愤怒。
她越神秘美丽、越不可得,我的愤怒就愈深。
她所有的好,只能由我去解读和品尝的清奇滋味,难道就要从此作罢?
她害我乱了方寸,关于她的每一件事都不对劲,难道能就此作罢?
她颠覆了我过去二十年所有波澜不惊的一切,唤起了我前所未有的兴趣,却转身丢下我一颗心悬半空,不给任何解答?
我尚未从狂怒中理出任何得到她的方法,良妃娘娘寿诞日到了。
她还有新奇的歌舞要演,午时出门去八哥府上前,先喝了一壶酒,想压下心底的躁乱。
八哥为废太子、我们的二哥,安排了娘娘右手边第一个的尊位。二哥、三哥、四哥为首坐了右边第一桌,八哥带着我和十弟坐在左边第一桌,旁边第二桌是十四弟、十五弟和还带着奶娘的十六弟。右边第二桌是五哥、六哥、七哥,第三桌是十二弟、十三弟。还有几个弟弟年纪太小,出不得宫。除了乳臭未干,带着两个奶娘嫲嫲独踞一桌的十七弟,其他桌的,我都看不顺眼,才刚找过二哥和五哥的碴儿,八哥就沉着脸对十弟、十四弟,还有我身边的小厮说:“还未开筵,九弟已有酒了,我怎么叮嘱你们的?等会给我看好了,一步也不许离开。娘娘寿筵上若是出了乱子,我也保不住!”
路边跪迎娘娘到正堂端坐受大礼,更衣小歇后移驾八哥特意新造的戏园子,一个下午的消遣才开始。
戏一开锣,十弟就坐不住,不知往哪里转去了,八哥陪了一会儿娘娘,也悄悄退到后面,去“接见”那些我放出话后,闻风而来的地方官员。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顿时火冒三丈——酒里掺了大半的水!良妃娘娘就坐在上头,我按捺心火,回身怒视十四弟。
“嘘!这是八哥吩咐的,今天你就让八哥省点儿心吧。”
“哼,我的量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酒本来就跟蜜水儿似的,还给我兑水!”
“嗨……”十四弟挤挤眼,凑到我耳边小声笑道:“那凌儿姑娘编的曲和舞,可要晚筵后小歇时才演,还早着呢!你要是下午就醉倒了,可就看不到美人儿的舞啦!”
我没有再说话。台上的戏不过是那些看腻了的段子,锦书的贵妃春睡赢得满堂彩,也不过是因为南方班子新鲜,加上女孩子分外美貌而已。借口方便,我找到色尔图,他很快就替我换了酒来。
待到晚筵时,已有七分醉意。虽说是娘娘寿筵,不过只有八哥在内堂陪着娘娘,母子好好说上一会儿话罢了。我们兄弟、宗室和众官员在外随意,被人几杯酒敬下来,十弟又开始大着舌头,找人勾肩搭背、嘻嘻哈哈。
晚筵后重新回到戏园子,众人已是酒酣耳热。特别是那些官员,该走动的、结交的,差不多已达成此行之愿,个个眉开眼笑,三五成群的坐下来,热热闹闹说着话。连良妃娘娘的声音也有了笑意,语气轻松的吩咐女孩子们捡拿手新鲜的演上一曲。
天色已暗,院中灯火辉煌,戏台子上却什么灯都没有,黑糊糊一片,也没人留意。
不知什么时候,几个丫鬟悄悄移了无数盏座灯簇拥到戏台四周。灯是精巧秀美的莲花,花心几瓣含羞未放,灯烛微光从中柔柔沁出,莲花灯所处高度正好与戏台平齐,从上面看下去,戏台忽然变成与紧邻戏园子的湖面一角,莲花亭亭,月色依稀。
众人开始好奇观望,嗡嗡议论之声不绝。
莲花灯点起之后,丝丝缕缕的清香不知从何处散开,让人心神一荡,顿时发觉,原先的满室酒肉之臭,简直俗不可耐。
“这不是那个凌儿姑娘问府里要的上等香料吗?”八哥嗅到此香,转头细看:
“她定是将那花灯中的灯烛里加了香料,一点燃,香气便随之四溢。好想头!”
良妃娘娘显然也看住了:“将帘子打起来,让我仔细瞧瞧。”
正用心想看清楚灯光朦胧的戏台时,一品笛声又不知从何处响起,疑有疑无,若近若远,逸致无限。满场嗡嗡议论之声渐渐消失,人人无不为之侧耳。
酒壶空了,我顺手往后一递,旁边的十四弟却一伸手截住小厮新换给我的酒壶,凑到鼻端闻了闻,看看微微仰头细听笛音的八哥,连连向我摇头皱眉使眼色。
“眼、耳、鼻,色、声、味,曲和舞尚未现身,六感已被其撩起三觉,这是何等样心思编出来的?当为此浮一大白!”隔着两重帘子,三哥在对面连声称赞。
“果然。诚亲王的点评极精到。这灯、这香、这笛,用的都是眼前随处可见的寻常物事,却能用得如此巧妙,先声夺人,丝丝入扣,更觉新鲜而不落窠臼。为难了谁想来的?”良妃笑道。
“娘娘高兴,就是儿臣的孝心虔了。请娘娘饮一杯。”八哥站起来,趋前敬了娘娘一杯酒,又向三哥敬酒去了,我趁机从十四弟手中一把夺回酒壶。
湖面远处低低挂着一弯月牙儿,十二个女孩子迈着碎步悄悄出现在莲花簇拥的戏台上。光线模糊,看不甚清,但那一袭素衣、大红束腰、云鬓高髻……
这分明是她的手笔!她却不在其中!
受够了撩拨的众人正在翘首等待,忽然编钟、磬鼓声起,简洁素雅的大宫灯从台后缓缓拉升,终于将台上浅吟低唱的十二个女孩子照得清清楚楚:汉装素裹,莲足微露,堆得高高的一头乌黑云髻上只别了一支长长的累丝发簪,别无它物,质地不菲的素白锦缎和大红束腰在起舞时隐隐流光。
一群江南女孩儿,硬是被她装裹成古意盎然、可望而不可得的洛神仙子。
“自汉时李延年之后,悠悠一千五百载,竟还有人,能歌此佳人曲……”
良妃娘娘的声音,低而微颤,八哥抿紧了唇,专心看着她的目光渐渐溶化成一团雾。
全场寂然,无人能言。也只有八哥一个人,因将目光锁在了良妃娘娘那里,从而能无视于这倾国倾城的佳人曲。
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美得过分的事物是有罪的。
看上一眼,她不在其中;饮尽一杯,那舞、那曲、那上古典雅的汉装、那香气四溢的莲花灯、那用铜镜聚光的奇思妙想,她魅人的灵魂无处不在,无处不在……
她不愿现身。她不屑现身。
这满堂追名逐利凡夫俗子,这金银遍地笙歌漫舞名利场,不值她为之一歌一舞。
宫灯缓缓落回台后,戏台上重回幽暗的莲花池,磬鼓声息,只剩一脉空灵竹笛,唤洛神仙子捧花归去。
什么都消失了,楼下不知哪位大臣,恍然不知身在何处,忽然伸手向半空,想要抓住仙子的一片裙角,却尴尬的停在半空。
寂静。
我和八哥、十四弟交换着各自无法言喻的目光:我们之前都料错了,她确实有连我们兄弟都没见识过的新鲜玩意儿,她似乎可以给人无穷无尽的惊喜。
十四弟笑着向十弟努努嘴儿,八哥见十弟张大了嘴到现在还没合拢,笑着摇摇头,起身去问良妃娘娘了。
寂静渐渐动摇,满场轰然喝彩声起。
壶中酒罄,正好良妃娘娘在问着什么,我又伸手要酒,十四弟见八哥在娘娘面前回话,无暇顾及,连忙一把拉住我的胳膊:“九哥!你可知道你今天喝了多少?”
“……九贝勒?”
谁在说我?
八哥扯扯我衣袖,我才发现良妃娘娘正微笑目视我:“……九贝勒好福气,得了这等美人,本宫瞧着实在可怜的,还请九贝勒赏本宫一个薄面,好好待她。”
不知道自己胡乱应了什么,良妃娘娘转而向太监叮嘱赏物和问话了,八哥退回座位,突然抓住我手腕,夺过我手中酒,打开一闻,大皱其眉:“九弟,你若是把自己灌倒,酣然大睡去,我倒也不必操心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眼睛都熬得通红?”
不,我只知道,此时我眼中,能看到他们或许都看不见的东西……到处都是她,是她不肯属于我的笑,是她不屑施舍给我的灵慧皎洁……
八哥吩咐人把酒拿走,换醒酒汤来给我喝,戏台上却重新亮起了灯。
锦书重新出场了,十弟连忙把椅子朝栏杆前挪了挪,跟我嘻笑道:“方才看她们一曲舞,浑身骨头都酥散了……啧啧……九哥,你要是真舍得把她让给我,嘿嘿……”
锦书没有换装,独自起舞,一开口唱的就是“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所有人都充满期待的迅速安静下来,这居然又是一首我们从未听过的曲子。花谢花飞?伴奏只用笛和琴,曲调如此哀戚。
我也盯死了戏台,不是因为锦书的舞,而是那戏台后面,有个声音,与琴声、笛音一起吟唱。
锦书亦歌亦舞,早已气息娇弱,而帘后那把声音沉静怅然,我几乎可以看见她躲在众人目光不及之处,拨着琴、唱着歌的样子。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独倚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佳人曲留下的绝伦诱惑尚未及消化,又听到如此哀绝的词!
佳人葬花,如此绝望,倾国倾城的容颜,转眼已到红颜老死时?
我无法承受,胸中似有火焰烧灼,面前却没有酒。顺手从十四弟桌上夺过一壶,就着壶嘴仰头痛喝,可惜那不是水,它浇不灭我心头的火……
“太过了。这太过了……”八哥已无心管我,怔怔听到后来,无不担心的摇头叹息:“方才佳人曲已是极致,眼前却忽然作此清奇诡谲之语?大为不祥。”
曲尽人散,尚无人动弹。身后忽然些微骚动,良妃娘娘身边宫女惊呼:“娘娘,您凤体不安么?”
“娘娘哭了!那贱婢竟在娘娘寿诞日惹娘娘伤心!罪该万死!”说话的是娘娘宫中的主管太监赵仁义。
“娘娘,那乐女竟在娘娘寿筵上作此哀音,分明是心存不良,确实该当治罪。”
一直与众兄弟沉默相对的二哥居然发话了。锦书是八哥为寿筵准备的,若锦书有罪,八哥便是罪魁,他这是想让八哥如此花团锦簇的场面出丑。我和八哥无言交换个眼色,他不过是个废了的太子,我们没打算理睬他。
“小义子又胡说!你懂什么?”良妃娘娘似笑似怒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却恢复了些早年机敏利落的模样,只对赵仁义说:“至真至美,方能触动人心,那些假意儿糊弄人的,再热闹,到底有什么意思?”
低头略想了想,她吩咐道:“这么个可怜人儿,我回宫后,可别难为了她……叫她过来,给本宫瞧瞧。”
锦书刚刚磕了个头,良妃就唤她进帘子,拉着手细细看了一遍,才放她站在下首,和蔼的问了几句她的家乡、年纪、父亲如何了,忽然一转话风问道:
“今儿这舞和曲子都极新鲜,最难得的,是这里头的心思。我瞧你才这样年纪,竟有这等心胸,真是叫人纳罕,竟没什么可赏你的了,既已许给九阿哥,今后趁便儿也能到宫里陪陪我,眼下我只问你,你是哪里学来的?或几时编的曲子?”
娘娘的话还没问完,锦书就急急的想抬头,待到听完,她又磕了个头,一改寡言少语的模样,有些激动的说道:“回禀娘娘,这佳人曲和葬花吟,连那些布置、机关等,没有哪一丝儿是奴婢能想得到的,奴婢不过一介歌喉舞艺尚可勉强入眼,而教奴婢这一切的凌儿姐姐,才是真正花了心思的人,请娘娘明鉴!”
“哦?……本宫正在奇怪,那帘后与你同唱葬花词的是什么人……”良妃若有所思的看看她,“廉亲王,果真如此么?”
“回娘娘话,凌儿姑娘不但色艺双绝,还时常有叫人想不到的新鲜主意,方才的那些香料、灯烛、女孩子们的舞衣等物,果然是凌儿姑娘之前排演时向府中要求安排的。娘娘若喜欢,儿臣特意从四哥府中请了她来,算是请着了。呵呵,在此还得多谢四哥。四哥,改日再置酒专程向你道谢。”
八哥笑呵呵的解释了一番,还向隔着帘子的四哥那边作了个揖。
“八弟客气了,一个丫头而已。良妃娘娘寿筵,我们做儿臣的略敬孝心,哪值得一提?多谢娘娘不降罪之恩才对……”
他们客客气气议论开来,看似融洽十分,娘娘笑道:“果真有些意思……这般人物,本宫一定得见见。”
小太监又一次往戏台后面跑去,在楼下大臣们不明就里的目光里,她终于从一个角落悄悄出现。
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素颜清淡——在佳人曲、葬花吟做足了引子后,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她,却是这般淡泊无心。人尚在楼下,就已微微踌躇,仿佛视这里如龙潭虎穴。
杯中酒已没有滋味,我不理会八哥的皱眉示意,将椅子拉到靠帘子最近的位置,细细看她。
她与良妃在对答些什么?我只不满于良妃娘娘唤她进帘子说了那么久的话,让我不能多看看她,直到琴桌摆好,她重新坐回下首,就在我这样近的眼前,拨弦唱歌。
我已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她将一把青丝挽起得如此简单随意,鬓边居然失礼的掉下一缕散发,被发脚微汗粘在软玉般的脖颈上……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她当得起。
那我是什么?——我是沟渠中的烂泥?哪怕冰雪皓月的光芒寒冷沁骨,也不屑分给我一丝一缕?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那个人会是谁?总之,已经永远不可能是我了?
——我一定是生病了,简直病入膏肓:骄傲和愤怒冰冻得冷入骨髓,想要她的念头却火焰般烧灼着全身的血脉。
她走了,八哥轻轻拉拉我,示意我随众人一起恭送良妃娘娘回宫。
所有人都向一个方向去了,他们要完成送走娘娘的礼数,一会儿还走不开。
别的都不记得,我只知道她在那里,躲在戏台后面,那不愿让人看见的角落。
向那里走去时,我并不确定自己要什么,隐约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见到她,否则,我会被自己心头这把火,焚为灰烬……
想见到她的念头越来越急切,有些什么人在挡路?在说着什么不相关的话?我恨不得把他们都踢进地狱。
那时的我,是真的不懂……
对一个女子,还能做什么?还能说什么?我已经无计可施。她让我无计可施。
我迫切的、认真的问着她,她依然瞪大了小鹿般的眼睛,却依然答不上来。
身边却总是有些什么人,反反复复碍手碍脚,耗尽了我仅剩的耐心,用最顺手省事的方式解决掉一切打扰我的人,我专心的……专心的向她表达……
如何对一个女子表达,我前所未有的、全心全意的渴望?
我只剩下这一种最后的、本能的方式……
仿佛是在一场永远记忆朦胧的梦中,拥有了她的喜悦,如此强烈。
八哥居然在大吼,她雪白的肌肤脱手而去,神情和我的喜悦似乎很不协调……
那个锦书不知道为什么躺在地上,八哥、四哥他们不知道为什么那样看着我,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如此凄厉的哀呼,叫得浑身血脉无比畅快的我都莫明其妙起来……
那晚唯一还记得的,就是和十三弟狠狠打了一架,我需要不停的向每一个试图阻挠我的人声明:“凌儿是我的人了!她是我的!”
被冷水浇面,我头痛欲裂的醒来。谁?!我想杀人!
只有八哥站在床前,面无表情的看着我。
莫名奇妙了一阵,第一个记起她。昨晚她成了我的人,她呢?她不在身边,我开始满世界找她。
府里所有人都支支吾吾、畏畏缩缩,八哥板着脸,命人给我洗漱穿衣,董鄂氏、魏大只好带着一群侍婢跟着我转来转去,四处找她。
遍寻不获。还来不及逼他们告诉我昨晚的所有细节和她躲在了哪儿,我被穿上朝服,八哥拽着我,命小厮亲兵把我撮弄上了他的亲王坐轿。
“八哥知道,你定记不起今儿还要早朝。朝会上好好站班儿吧,别教皇上再瞧你失仪。”
八哥的神情让我想起了什么……昨晚他们这样看我来着……
皇阿玛似乎有些疲倦,所以朝会时间不长,低头站在那里,渐渐想起了无数个片段……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我的凌儿呢?
十弟和十四弟神色古怪,八哥不理我,四哥远远的让人死命拖走了要向我走来的十三弟。没有人告诉我,凌儿呢?
焦躁的独自上马飞奔出宫,不知要往哪里找她,还在前门大街上,十三弟正独自被一群亲兵拖着马往他回府的方向走。
他的左眼都青了,下巴也破了,我才想起来伸手摸摸自己的鼻子……昨晚我们打架了,然后我被人胡乱拉走了……凌儿呢?
“凌儿呢?”我气急败坏的向他大吼。
“你敢再提她的名字!”隔着这么远,十三弟几乎是同时向我咆哮。
要不是中间隔着这么多侍卫亲兵小厮,我们已经冲到一起,痛快的打上一架了。
“是不是你把我的凌儿弄走了?你给我说清楚!把她还给我!”
“畜生!谁是你的?你这个……”
“十三爷,再怎么说,咱们九爷是您的亲哥哥不是?您说话可得留心!”我身边的布措是也是宗室子弟,当下朗声驳道。
“你说什么?!”十三弟身边有一群专门和他舞刀弄枪的蛮子兵,立刻和我的人对峙起来,开始推推搡搡。
凌儿被藏到哪儿了?是他,还是四哥?他们敢抢我的人?
混乱中,离得最近的侍卫已经打起来,最着急红眼的我和十三弟却始终被他们隔开近不得身,善扑营的一个下等校尉带兵巡逻到此,想要拦阻,正好被我结结实实一个巴掌扇到脸上。
魏大不知何时又带了家丁赶来,前门大街早乱成一锅粥,最终,被德楞泰带了皇阿玛的金牌来,把我们一并端去了畅春园。
我向皇阿玛问她,我向所有人问她。
皇阿玛最后温和的没有说话,但罚我在宗人府监禁三天闭门思过,罚胤祥去上驷院洗了三天马。因为我们打架么?不,皇阿玛还是没有明白,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凌儿,无论如何。
董鄂氏带着魏大和家人到宗人府接我,两只眼睛肿得桃子似的:“……宜妃娘娘去向皇上代爷和十三叔一并儿求情,皇上也不肯,娘娘说,爷一准儿是把皇上气坏了,担心得什么似的,急得犯了心疼病……”
问明白了董鄂氏,凌儿确实不在我府中,那天也没有随我一道被送回府。人仿佛久病发热烧坏了脑子,越发糊涂了,浑浑噩噩做梦一般到额娘宫里请安。
刚刚跪到床前磕个头,抬起身来,“啪”一个耳光火辣辣落到脸颊:
“胤禟,你这没出息的东西!”
还在发呆,额娘已一把搂住我,泣不成声。
[60] 胤禟番外(三)
“……禟儿,你怎能在这时节犯糊涂?你们不是也在瞧着吗?皇上现在是如何待二阿哥的?没错,他这太子已经被废了,但皇上可曾罪责他?还有十三阿哥,更是没事儿人一个。可见后头怎样,还难说得很,皇上现在,正一点儿不落的挨个儿看着你们兄弟呢。皇上最恨你们兄弟惹他心烦,你就不能听额娘的话,乖觉几日吗?别再嘀咕那什么凌儿了,额娘刚刚替你瞧好了一个,玛纳哈家宝贝得什么似的的小女儿兆氏,人才极难得的,过些日子娶进府,我看抬个侧福晋也不枉。你现在,就好好去向你皇阿玛谢恩,什么都不许再提,知道吗?……”
身上还带着额娘的絮语和眼泪,转头又去向皇阿玛请安,皇阿玛没有说什么,只是定睛多看了我少时。从宫里出来,打马直奔八哥府,十弟、十四弟正好都在。
“……果然是四哥带走了凌儿?他凭什么把她带走?凌儿是我的人!”
初夏了,绿意沁入窗纱,八哥专心的看着一批书信,偶尔提笔写上两句,一脸恬静。我的焦躁如泥牛入海,使不出半分劲儿来,憋得人发狂。十弟和十四弟端着茶互相看看,一脸尴尬。
“呃……九哥,你急也不是办法,四哥如今也奇奇怪怪的,谁都跟他搭不上话儿,我看,不如就先搁下来看看他的章法……一个女子而已嘛……”
“她不仅是个女子而已,你们怎么都不明白呢?她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那一夜你没有看见吗?她坐在月亮底下,你们没有看见她的魂魄映着月光遗世独立?十弟你说!”
十弟瞪着眼看我焦躁的走来走去,果然无语。
“九哥,到今天听你这话,我才信了,真是魔障……但你,唐突了佳人了。”十四弟平抑的语气里,并不掩饰他的不满和遗憾。
“……还有那锦书,可惜了的……”十弟见他这样说,也连忙小声附和了一句。
“那不过是一时错手而已!八哥,你说个章法啊!”
八哥这时写完一页纸,拈起来看了看,不慌不忙搁下笔,活动着手腕,语气生硬的问道:“为个丫头,你还需什么章法?娘娘寿筵那天,你怎么没先想想章法呢?”
“遗世独立?好个佳人……”八哥冷笑着想了想,气得脸色渐渐发白:“昨夜额娘寿诞,是自我出宫建府后,良妃娘娘第一次到我府上,也是自我晋位亲王后第一次到这廉亲王府庆寿,天下多少双眼睛盯着?而你是何等身份,做的却是什么事儿?你指望皇阿玛不会知道?——丢尽了皇阿玛的脸!”
我那好脾气的八哥,完美的八哥,永远对人未语先笑的八哥,就算对街头乞儿也和颜悦色的八哥,天大的事情也不形于色的八哥……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发火。
“哼……汉武帝之陈阿娇皇后,未得之时,欲以金屋储之。末了呢?红颜未老便已厌弃冷宫,落得个‘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而已!你以为你这算什么?情深所致?十弟说的不错,那不过是个女子而已!第一次有你求之而不得的物事,还偏偏是咱们最碰不得的四哥的人,你一时逞强使气而已!你没看见那个凌儿对你痛恨入骨的绝望模样?和上次老亲王的珊瑚树一样,原不该你得的东西,抢到了,也砸碎了,满意了罢?连残局都自有人替你收拾,还待怎样?”
我原以为,八哥只要还肯对我发火就好。但这冷冷的一字一句,就像他用凉水泼醒了我的宿醉般有效,我仿佛才从梦游里醒来,发现梦中的一切都真实发生了,只是,现实的走向,为何与我“梦”中想要去的方向,南辕北辙?
想起这些日子记起的,那一夜越来越多的细节,想起凌儿哀切得不真实的容颜,胸口堵住般无法呼吸。是什么让我与她身体发肤如此亲密时,心情却像隔了数百年时光般,遥远得仿佛毫不相关?八哥的话连接起了所有的片段……
大约见我呆呆的不能言语,十四弟轻声道:“八哥,如今责怪九哥也于事无补,不如想个法子,赶紧结了此事。”
“唉,十四弟,如今连四哥都这样,我竟也不能责怪九弟了。四哥那个人,要犯起浑来,我看比九弟也不差,如今咬紧了牙,不睬人、不说话,水泼不进。要说,依九弟这混帐性子,做出这等混帐事,总还想得通,可四哥也这样儿,真是破天荒第一遭儿!”
八哥站起来,取火漆腊封亲手封着信,看也不看我的说着:“你们说九弟着了魔障,我瞧,四哥倒更像是中了魔障来的。——瞧着罢,你和四哥要都这样儿,皇阿玛就该说话了。”
“皇阿玛?他老人家会出来决断?那准该把凌儿还给我吧?”我暂时又有了一线希望,只要给我时间,我就能以我所有的一切向她挽回……
八哥有一阵没有说话,低头喝了一会儿茶,只丢给我一句:“等着瞧罢。”
时近夏日,身处压水楼台也能感觉到炎炎地气日渐蒸腾,我独自枯坐,心底一时凉如冰窖,一时又几乎在沸腾。已近半月了,除了我,一切都异常平静,每个人都那样麻木,他们还是不明白么?我怎能等待?好几次想堵住四哥,他都面无表情,甚至看也不看我的走过了。八哥说的话是这个意思吗?若非亲见,绝不会有人相信四哥也能这副做派,凌儿是我的人,他却……这会让皇阿玛怎样想?他再不将凌儿还我,皇阿玛定会迁怒于凌儿,
忽然,刺耳的丝竹声起,午后的书房外,竟有人敢如此聒噪,我怒极,阴阴一笑:“外头什么人连爷的话都不听了?绑起来,给爷放到院子里晒晒日头去。”
“啊?”魏大嗫嚅道:“爷……这是……”
“是谁?难道连爷的话也能不听?!”
董鄂氏一掀帘子,急步进来福了福道:“爷!是妾身的主意,您息怒!这些日子您心情不好,天气也燥,爷从前不是最喜欢弄琴、璧月两个唱曲儿吗?说有江南烟水润物无声之妙,妾身想……”
“想什么?本贝勒没有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吗?把她们绑出去!”
董鄂氏急得一屈膝跪到我椅前,泪水盈眶:“爷!您这是要责罚妾身吗?您就算再急什么事儿,也不能这样气坏身子啊,这才几天,撷翠箢里月颜丫头给绑死了,完颜氏房里的丫头凤儿是不懂事儿,可也跳了井,虽说只是两个丫头,到底也是人命罪过啊!爷这个样子,连宫里头都知道了,宜妃娘娘千叮咛万嘱咐,妾身实在是不知道还能怎么劝着爷了……爷要是不喜欢,妾身这就让弄琴、璧月两个走……”
宫里头也知道了……我重新静下来,冷冷道:“什么弄琴璧月?没的玷污了些好名字。都滚!”
董鄂氏转身向魏大挥挥手,依旧跪在面前,拉着我手咽声恳求:“爷,宜妃娘娘做主的那位兆氏妹妹,不日就要进门了,爷这样子叫人可怎么好呢?再怎么着,爷也不能让万岁爷和宜妃娘娘操心难过啊……”
这才想起,还有个额娘上次说的,玛纳哈家的小女儿兆氏。玛纳哈是我额娘娘家近亲、也是八嫂族中的人,当然也是我爱新觉罗家的亲戚,额娘一心要替我寻一个她中意的侧福晋,现在寻到了,是故急着让我迎她进门……
“哐啷”“哗啦”乱响一片,我躁乱中起身踢翻了些什么东西,看也懒得再看,出门打马向宫中去了。
在额娘宫中磨蹭了一下午——要我迎什么兆氏进门,除非先把凌儿给我。额娘无奈,只得答应先替我打听看看。
不安的等了一夜,第二日下朝,正要直接去额娘宫中问消息,李德全悄悄叫住了我和四哥。皇阿玛似笑非笑瞅瞅我们,说要去四哥书房看看。
不用镜子,也知道自己此刻一定面无人色。
无缘无故,皇阿玛亲自去四哥书房做什么?凌儿应该就在那里。
更何况,皇阿玛轻装简从,却带了敬事房太监和善刑司掌刑太监,小太监手里盒子拎着什么?毒酒还是白绫?
不用这些迹象,我也早该知道,这会是皇阿玛的解决之道……想起八哥高深莫测的“等着瞧”,我早该明白……
看看四哥木然僵硬的动作,勉力克制的神态,比我也好不到哪儿去。只要他肯把凌儿给我,一切原本都还有可能挽回的,我们都是罪人……手足都冰凉麻木了,什么都来不及细想,人已恍惚,让我上马,我便上马,要我走路,我就走路,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路被撮弄到四哥府的。
又见到她,人才重新活过来。布置简陋得不像话的房间内,她挽一把青丝如云,红颜已苍白,奇怪而平静的看看一身寻常打扮的皇阿玛,视线落向被皇阿玛拦在门外的我们兄弟两个,原来晶亮的眼眸仿佛蒙着一层迷雾,却瞬间清清灵灵认出了皇上身份。
门被关上,我直瞪瞪的目光无法移动,身边的四哥也如泥塑木雕,房间里有低低语声,凌儿的笑声却响起,她笑得轻灵、萧索、释然。
这笑声,是对我幻想的最彻底粉碎。她证实了我的罪衍,从此惶惶余生,将再无处可为我沉沦的灵魂,赎罪。
皇上又亲手拉开了门,他双眉皱得很紧很紧,神色哀伤。小太监托出了毒酒,凌儿目光扫过,却向我苍白的微笑,仿佛在安抚一个惶恐的孩子……
皇阿玛将我们关在畅春园一整天,身边的人说我在流泪,她最后那个苍白、厌倦的笑,却始终在我眼前挥之不去……对罪人,这笑,比怒骂、责罚、千刀万剐……更撕心裂肺。看到这笑容的那一刻,一腔魂魄再无可依,人仿佛也已随她去了。
赐过晚膳,皇上才放了我们走,胡乱拉过一匹马,疯跑向左家庄化人场。
游魂般游荡在左家庄化人场外的荒野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夜深,雨点先是稀稀落落,渐渐大雨滂沱。
仰面倒下,任由大雨洗刷,若那精灵的笑魇已经从此成灰,让我就此死去,化成一股灰,交给狂风,将我吹散,交给大雨,将我冲走。
……
八哥在几乎遮不住什么的伞下,低头看我,大雨淋湿了他的白衣,目光是洞穿我心的怜悯。
自从那个大雨的深宵,八哥带人将我从左家庄化人场弄回府后,我被额娘派来的亲族和侍卫严加看守起来——新娶的兆氏要进门了。
处处房舍物事点缀装饰着大红,在眼前鲜血般刺目。除了我,没有一个人记得她。就像有一把钝刀子在时时刻刻绞我的心,痛得木着脸绷着唇,整日呆滞的没有任何言语。
董鄂氏不知什么时候被我踢伤了手,强撑着还在打理府中事务,准备迎侧福晋进府,我木然看了不知正在说什么的她半晌,她却突然拿绢子捂着脸,扭头哭了。
兆氏虽为侧室,仍从正门进府,各项礼仪自有人打点热闹,用额娘的话说,不能委屈了她。
鼓乐喧天,笑语盈耳,这些愚蠢的人为何起哄鼓掌?精灵般的她,竟无声无息,死得如此卑微。
由得人摆弄到夜深,新房内,床沿坐着等我揭起红盖的新人,红烛摇曳,映得房中大红“喜”字如一个残酷嘲弄的狰恶表情,惊得木木的我一身冷汗,倒清醒了几分。
我只是不知该怎样疼爱她才好。怎样才能告诉她?而她最后那个笑,已是对我恨极无奈?
回头只见案上红灯,窗前皓月,我依然身处锦锈丛中,繁华世界。她呢?推开门,只才初夏,窗外的夜晚凉意沁人,竹梢风动,月影移墙,说不尽的凄凉冷漠。
走出新房,到马厩牵了我的菊花青,在侧门守卫家丁的惊呼声中冲进黑夜。
不知道要去哪里,胡乱扯掉身上的喜服,我只是想找她。风骨傲人的她,沉静狡黠的她,烂漫娇俏的她,才是今夜本该坐在我新房中的女子。
要到哪里才能找回她?
无法克制自己回想她的每一言一语、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狠狠捶着自己的胸膛也无法缓解心口真实的疼痛,最后从马上翻落下来,向着郊野苍茫的黑夜痛嚎。
在一次又一次四处找寻烂醉在荒郊的我之后,八哥告诉我,四哥为她建了一座墓,就在四哥京郊的庄子上。
“……据说,那座碑文词儿也好、字儿也好,一首葬花吟,悼的是叫做凌、锦的两位姑娘……”
就像近于溺死的人抓住一根稻草,我总算有了去处,八哥总能让十弟、十四弟在这里找到我。
我来向她告罪。
为我懦弱的爱,不敢承认,不愿懂得,只知粗暴占有。
若上天肯让我就像从前那样,一直远远的看着她,只要看着她就好,甚至永远不需要让她察觉我的注视。
只是,为什么要用这样的代价来让我醒悟?
一次次醉倒在她的墓前,靠在碑上,便能盹着一夜,醒来发现,芳魂并不曾入梦,失望之下,别无他法,只得再次把自己灌倒罢了。
也有清醒的时候。因为八哥总是能及时找到我,他竟从未让我错过每件正事、每次朝会。
但同样一个天地,在我眼里已经完全不同。
越清醒、越悲哀、越沉默,这是之前的荒唐岁月里,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感受,或许她去了,我才发现灵魂已被她左右——从前那个我曾经离不开的,人群中的热闹喧嚣,如今只让我遍体发寒。
八哥不但将这地方告诉了我,还令人四处传出消息,更示意几个官员请上名士文人前去她墓前会文,如此几次之后,京城那些无聊的附庸风雅之人竟纷纷看上了这新典故,“花冢”之名不径而走。
我以为,只是为了阻止我再流连于花冢,却要害得这里如此喧嚣,不是会烦扰她么?
八哥笑道:“九弟,你现在不通得很,祭奠一个人只在心意,哪里就非得到什么地方才行?你天天醉死在花冢,日子长了像什么话?莫非又要逼得皇阿玛连那花冢一并掘了干净?”
我噤声。
痛悔无地,并非只为爱而不得,而是她竟抱着对我的恨意无辜死去。愚蠢的我一向以为自己无所不有,如今,我欲以我的所有向她赎罪,却无处可赎,什么也换不回她……仿佛一场噩梦醒来,无迹可寻,只剩她清晰的音容笑魇,如同无形的刑具,时时刻刻摄魄追魂,折磨我心。
自今后,夜夜听三更鼓漏敲过,想起要握她的手,教她弹琴;要听她唱歌,让她把那些词儿中曲折委婉的心曲向我倾吐;要携她月下泛舟,细细品尝她的晶莹剔透;要……想起所有还来不及的一切,已经永远不会实现……灯烛下看飞蛾奋不顾身扑向火焰,不知我还能赖何熬过余生?从此饮酒,只求速醉。
康熙四十八年。
一部分魂魄随她去后的我,不过行尸走肉了,不但时时只觉游离于尘世之外,一切与我再不相干,而且,常常身边人一时没看住,我已不由自主游荡去了花冢。
深秋叶落,时有朔风卷起,十四弟和十弟找到我,一把拉着我就要走。
“……八哥在府里等着你呢。”
“凌儿!凌儿!”糊涂醒来,抱住冰凉的石碑不肯松手。
“九哥!”十四弟蹲下身子搀住我,无奈轻声安慰道:“兄弟们什么时候不让你陪她了?只是你瞧这天儿,要下雪了,你要是冻坏在这里可怎么办?先回去吧,改日再来看她。”
“锦书姑娘。”十弟向这碑作了个揖,大大咧咧道:“我虽不能像九哥对凌儿姑娘这般,但哪怕为着寻九哥,也时常来看望你。锦书姑娘实在可怜可惜,但你也瞧见了我九哥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姑娘想必原本就是天上仙子谪凡,既已回归天上仙境,还请大人大量,原谅了我们兄弟无知唐突之罪。”
十弟自知道有花冢后,每逢清明年下,竟也从不忘命人送来佳酿香烛,祭奠美人,更不用说每次寻我而来时,都要顺便祷告一番。我忘了自己在做什么,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十弟也咧嘴一笑,对十四弟说:“九哥还知道笑我,也不看看自己是何等尊容。”
十四弟乘我大笑时,左右看看,忽然凑近我耳边低声道:“任伯安出事了,江夏镇被年羹尧烧了,七八百口人,一个活口没留。”
笑声顿止,酒也醒了一大半。
凌儿之死,如割心剜肺,痛入骨髓,但却并未迷我心智。相反,连八哥都赞我:“九弟经此心劫,竟一夜间长大成人了,相比从前,眼光锐利,处事周详有远虑,不但见地透彻,连心智都明敏非常,这才是我的好九弟呢!”
但对于痛苦的人来说,越清醒,越难捱。
正因为要麻醉这清醒时无法忍受的疼痛,我才时时恨不得速速醉死,暂忘痛楚,或许,还能向梦中寻得她芳魂所归。
若江夏镇出事是我的疏忽,我就又成了罪人了,八哥的罪人。
一把拽住十四弟手腕:“任伯安人呢?”
“我也不清楚,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之前,八哥和你这江夏镇的事儿,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呢。咱们这是在四哥地界儿上,哪是说话地方?走吧。”
上马飞奔回八哥府中,八哥在那座凌儿曾经待过的压水玻璃书房等我们。
任伯安是我门下的人,原先做过吏部小官儿。在吏部十年间以小人心思四处钻营打听,私自收录了齐全的百官档案,其中有满朝文武不欲人知的把柄,连同种种隐秘人物关系和证据,记了整整几箱子的册子,称做“百官行述”。这简直是控制满朝大臣的法宝,被我和八哥知道后,自然奇货可居,命他将那书妥善存放好,自己辞官回山西重新做盐商,那江夏镇原本就富庶一方,任伯安回去之后用心经营,有我和八哥,当地官员也要畏他几分,据说建起的大庄子有近千口人,还练了一支乡兵,方圆百里都是他的天下,俨然已成了国中之国,四哥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就把它端了?“百官行述”最是要紧,自不必说,山西票号天下闻名,任伯安的多处票号不但是我的本钱,更替我生财有道,平时里,调十几二十万银子一向随手就来,任伯安还拍着胸膛向我保证,一百万银子,只要事先吩咐下去,三五日内就能备妥。——如果江夏镇和任伯安完蛋了,对我和八哥多年苦心经营起来的局面,无异于釜底抽薪。
“我们被人暗算了。”八哥脸上挂着一个惨白的笑。
天下还有谁比我清楚?苦心经营的事业被人重创,对八哥来说,伤心不啻于我之失去凌儿。
“八哥,是我对不住你。到底是怎么个始末?任伯安现在哪里?”
十四弟并不知道百官行述,十弟对此也是迷迷瞪瞪,八哥知道我问的什么,摇摇头,苦笑道:
“京里还好,任伯安在京里的当铺我都着要紧的人看住了,但我心里不安得紧,四哥这是对咱们痛下杀手了……”
十四弟听得神色一凝,八哥神色惨淡:
“你们知道江夏镇怎么没的?十三弟,两个月前,在刑部下了告票捉拿要犯;年羹尧,大约半月之前,自请进京述职,秘密放了五百兵丁回乡告假,却半道上在江夏镇外会合。如此这般,凭十三弟写的那张捉拿要犯的刑部告票,趁夜夺了江夏镇,近千条人命,老幼妇孺无一活口,临末了,还扔一把火,把个中原重镇烧得干干净净。一夜之间,江夏镇已经从我大清疆土上消失。”
八哥的声音低而清楚,一字一句迸出来,听得我们兄弟几个都坐得僵直——四哥用上了这等手段对付我们。
“这还不算完,你们看看桌上那张请柬,四哥府上高喜儿刚刚送来的,说四哥府上年氏前些日子刚诞下一个小格格,正好今儿就是四哥生日,四哥一高兴,打算请齐了我们兄弟,到他府上小聚寿宴。”
“这……这里头肯定有事!四哥这辈子,从来没请过客!”十弟脱口而出。
八哥没言语,只是看着我。
“我这就叫魏大回去查查,江夏镇最近一次清点的存银有多少。除了银子,江夏镇任伯安一家子囤积了多少金银珠宝?”我愧对八哥:“四哥养的个好魔王,吃人不吐骨头!年羹尧杀人灭口,放火焚了罪证,抢走我们几百万银子。”
十四弟显然没有想到我们的周转银子仅在江夏镇就有这个数目——如今大清国库也只得二三千万而已——不由得多看了我几眼。
“银子如今已经是最不要紧的了,十四弟,你还不知道……”
八哥长叹一声,把“百官行述”的事大约讲给了十四弟。
“这……这四哥要是拿到了百官行述,进,可以呈给皇阿玛作为私录官员档案的证物,咱们兄弟都脱不了干系;退,可以独自享用,操纵百官。——八哥,我府中有功夫极好的人,八哥要用得上,任由差遣!”
初次听说还有这么个厉害玩意儿,已经是在这紧要当口,十四弟急急说着,额上已见汗。
“若是咱们心急,又着了他的套了。”八哥把身子往后一靠,语气越发如外面的天一样阴沉:“弟弟们,想想这前前后后,四哥他们用了多少日子设计?这一层层连环局越想越叫人心惊……而咱们呢?刀都架脖子上了,咱们还睡大觉呢!”
“对,现在若突然紧张那一处,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摆明了告诉他们‘东西’就在这儿吗?——四哥此人,我们今天才算见了!”
这么说着,早已想到,为了凌儿,四哥必定已恨我入骨。若将我和他交换位置,我或许在娘娘寿筵那夜就已经扑上去掐死他了。——但最后死的却不是该死的我们,我们还活得这样好,所有的苦难都让可怜的凌儿受了……苍天无眼,苍天无眼。
“……呵,这样算来,大约从去年太子事发,他就盯上咱们了,更不要说,九弟还害死了他的美人儿。”八哥看看我的沉默,勉强笑道:“但有意思的是,太子复位后,他们虽明着仍是与太子亲睦,做的事儿却和太子不是一路。这件事儿,太子就不知情。今晚兄弟们齐聚一堂,才有好戏看呢——无论今晚还有没有什么,咱们这局已经败了,眼下只能静观其变,再图弥补。”
“四哥不但手段狠毒,还这样阴险狡猾,原来是个比太子还头痛的人物。这一局一局的套儿,想的我头都痛,今晚我是只管喝酒的了。”十弟知道事态严重,说话也顺溜了。
“呵呵,十弟,你能多喝酒,少说话,哥哥我就该给列祖列宗烧高香了。都散了罢——这时候咱们兄弟聚上一天,多少双眼睛盯着?今晚四哥府上见。”
十四弟站到玻璃窗前,长长吐一口浊气道:“散散也好,咱们兄弟竟没一个人瞧见,外头下雪了。”
果然下雪了,不过半天时间,我到四哥府时地上已铺了厚厚一层雪,天也全黑了。
这一夜,四哥做到了我们最担心的事。十三弟带兵抢了当铺,百官行述被他们搬到了众目睽睽之下。八哥的脸先是比外头的雪地还惨白,当四哥提出并真的当众一把火烧掉了百官行述时,他已经全无表情——四哥得到了它,却既不“进”,也不“退”,他的招数,比我们能预想到的更高明:化解一切于无形,得了实惠、断绝了后顾之忧、又示天下以无私,而我们,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四哥的刀已逼上咽喉,我们才刚刚发现,他是暗处那个最可怕的对手——还带着对我们不共戴天的恨。
八哥书房内,十弟拉着十四弟在下象棋,十弟粗心,十四弟心不在焉,竟一时也没分出胜负。
八哥与我站在远远一端窗前,看着黑夜里雪片扯絮般簌簌飘落。事情坏到不能再坏时,八哥反而恢复了风神轩朗的镇定仪态,此时转着手中热气腾腾茶杯,低声道:
“如今要出手,便是白刃相见。九弟,只怪八哥无能,有负弟弟们信任,却连弟弟们都拖累了。”
“呵呵,笑话,八哥,咱们兄弟自幼就跟着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从去年废太子那时起,咱们兄弟都是过了河的卒子,没得后退了,何况,我那么早早儿的就安插了人在二哥、三哥、五哥、七哥、十三弟府中,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万一有这用的上的一日?还有什么好说的?干吧!”
这一夜,十弟和十四弟走后,我和八哥彻夜未眠,至清晨时传来消息:十三弟府中,一个深得他信任的大丫头半夜欲行刺于他,却不知为何败露了,惊醒了十三弟,行刺未遂,这丫头当场自尽。
——“八哥,紫姑竟失手了。”
——“不怪你,一个女孩子家,伺候十三弟这几年,谁料得到有什么心思?或者,她原本就没这个利落手脚,一时胆怯,办砸了。天下这些事儿,谁说得准?”
——“但……”
——“九弟,不必说了。瞧着罢,这才刚刚开始呢。”
[61] 胤禟番外(四)
康熙五十一年。
五六月间,额娘古古怪怪的,忽然要我帮她做点儿小手脚,听说是十七弟的额娘,勤嫔娘娘不知道什么场合惹着了她。女人家就是小心思难缠,我也懒得多管,叫人按她的吩咐去做,要人手、要银子直接管魏大要就是了,那时,我自己正忙着调查八哥——种种迹象表明,他有事瞒着我,而从小到大,他还没有什么事能瞒过我去呢。
自从三年前被四哥釜底抽薪,元气大伤,八哥着实沉寂了几年,安静中,他只是更加精细、周密、耐心,心思和动作却从未有过丝毫懈怠。三年时间,在外人看来,我们似乎和三哥一样,彻底消沉了,只留心于玩乐而已,其实时时殚精竭虑,好不容易才重新布下了一局。这一局,八哥很留意的杜绝了我们兄弟可能担的风险,但也可谓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特别是在宫中,哪怕四哥管着内务府,势头也明显已被八哥压了下来,眼看到了收网的时候,八哥正要我沉住气等待合适时机,怎么自己倒像是坐不住了?
这三年里,我自认早已不再是当年的我,回头看看,简直不敢相信,更不想承认,在遇见凌儿之前,那个荒唐愚蠢轻狂的少年,居然就是曾经的自己。
八哥也非常认同这一点,甚至对阿灵阿,张德明等人说,肱股心腹尚不足以论,我们兄弟二人根本就是一体。既如此,他近日隐隐约约的神秘行踪,我就更无法视而不见。
表面的原因,自然是良妃娘娘渐渐病重。我也与十弟、十四弟去请过几次安,良妃娘娘病已沉了,神智恍惚,却偏偏记起了锦书和凌儿,八哥要我替他圆谎,说锦书在我府中,有了身孕,不便进宫,良妃果然信了,竟十分欣慰。但五六月间,八哥渐渐流露出一些蛛丝马迹,别人不清楚就罢了,怎么瞒得了我?他只说是在良妃娘娘宫中请安探视,我却越瞧越觉得有些问题,特别是张德明和他手下训练的那批人手,来去诡秘,显然执行着什么秘密任务。
真正让我抓实了线索的,是那一次,八哥将特意为良妃娘娘延请的几位名医和两位太医一起请到他在白云观附近的庄院上,又很快失望的让他们出来了,这是看的谁?我没有贸然惊动他们,而是盯紧了这条线索,直到……
这一天,京城上空渐渐黑云压顶,虽然皇阿玛去热河了,但八哥进宫次数的频繁,和行踪的诡秘也太不符合他这几年一贯的低调做派了。特别是当魏大最后一次总结了各处眼线的消息,来向我报告说,八哥这几天的确都是去了良妃宫里探视相陪,但一个小宫女说漏了嘴,八哥还带去了一个女子。
“……那小宫女无意中说,良妃娘娘一直想要听她弹琴唱歌、看样子很喜欢的那女子,原来是个哑巴,很年轻,说不出的美貌,一看就不是寻常女子……”
良妃娘娘一直要听她弹琴?良妃娘娘最近只说过想听一个人弹琴!!
回想起所有无法联系的蛛丝马迹,我无法抑制自己立刻冲了出去。
下雨了,雨点沉重而密集的打在轿顶,如千万只手抓着我的心,八哥究竟找到了什么?宫女说的哑巴又是怎么回事?我要知道答案。
殿中黑暗得让我不耐烦,而大雨也盖不住的,是那泠泠的拨弦声,不顾一切撕开所有阻碍,空荡荡的殿中,琴前背对大门坐着一个女子。
当我把那张早已刻入灵魂的脸庞高高举到眼前时,第一个本能的情绪是愤怒,对八哥的愤怒,对所有知道她还活着、却放任我沉沦在悔恨深渊受尽折磨的人的愤怒。
八哥的解释居然有些艰难,其实就算气头上的我,也不得不说他的考虑是周密的。我们兄弟两人这些日子不知多少次反复计算每一个细节,他还能瞒住我这一节直到现在而不至于破坏计划,用心何等良苦?看在大事即将有成,还有我急于去陪凌儿的份上,我原谅了八哥。
计议得太久,当我来到她藏身的配殿房间时,她已安稳睡熟了。不让宫女把灯打进房间,
黑暗中小心翼翼的走近她,却站在床前手足无措起来。
不敢碰她,跪到床前,侧耳细细听她均匀的呼吸,兴奋得像孩子,却不敢笑出声来,怕吵醒了她。
她还活着!无论如何她还活着,一切都还有可能,哪怕只能让我赎罪。
怕她又会消失,我不敢离开,也不敢动,在窗外哗哗雨声中,趴在她床沿,笑着睡着了。
那段日子,京城整个被黑云笼罩着,大雨时时滂沱,白昼如夜,京畿和直隶山东等黄泛区又有泛洪之忧。这一向是四哥的差使,这次他看似照常很忙,我和八哥却发现他很小心的不那么爱去毓庆宫了,实在有事理论,也是十三弟过去,正是因为十三弟的频繁出入,他们“太子党”的形迹在外人看来,尚属正常。
到这个时候,四哥的警觉也作用不大了,顶多,只能保住他自己而已。八哥每天进宫给娘娘请安时,都来催我回府,而我一步也离不开这里,离不开凌儿。皇上不在京,我们在这紫禁城里还有什么可忌讳?唯一要小心四哥的耳目,但就算他有怀疑,难道还能进母妃宫中搜人?八哥催得无法,少不得有事只得在宫里与我计议,倒也十分秘密。
太子调防的事儿久磨不下,据说脾气已十分乖戾,给热河驻军凌普的密信来往也密切起来……这一局结束,兄弟中还有谁能比八哥更有资格做太子?只要立太子,皇上就没有别的选择。那,凌儿会怎样?想起所有前因后果,就算……她也不会愿意跟我。心头一时热得像要沸腾,一时又冷得如结了冰,只好这样,守得她一天是一天罢了。
不能说话的她,每一举一动一个回眸,更多了一种楚楚的神情,有时候忡然在窗前发呆看雨,惹人无限怜爱。这才知道,从这繁华外的角落静静投来的目光,最是撼人心弦。
我依然不敢碰她,甚至不敢凝视她的眼睛,特别是她用忧戚的目光看我,但哪怕如此,我也只觉无限餍足,几乎不敢再奢望更多。
当初如何,至今仍然不可知,但现在的她,背后确实有四哥的秘密——她就是四哥的秘密。亲眼见到她,我才真正明白四哥与我一样深陷不可自拔,竟敢违抗皇阿玛圣旨,硬生生抢过她的性命!那时的我被绝望和痛悔淹没,居然从来没有想到过还有这个可能!他不会不知道,这会成为他的把柄和软肋,他甚至将一生为此所制。
但是,她值得起这一切。
所以当已经身为哑女四年的她,就在我眼前颤栗般挣扎许久,石破天惊的叫出四哥的名字时,我几乎立刻凝固成了一块石头。
那分明是她的心发出的声音,依赖、信任,和眷恋。
而我呢?我只拥有她的痛恨、轻蔑,和她眼中慈悲的怜悯。
空旷凄冷的殿室,我独自站在这个黑暗的角落,看着她和四哥不顾一切的急急走向对方,彼此凝视……
刚才还拥着她的双臂,直到现在才能缓缓放下,把双手藏到身后,痛苦的绞在一起。
八哥面无表情的看看我,不必他提醒我也明白,这还是在良妃宫里,要闹起来,四哥占不到便宜去。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竟奇怪的扯扯嘴角,这大约是世上最凄凉的笑。去吧去吧,若这是我的愚蠢亲手将她推进的怀抱,若她的幸福能让她忘记我的罪……
她值得一切,却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为她付出。我只是充当了一个可鄙的小丑、一个可悲的罪人,或许连赎罪的机会,今生都不会再有。
不过两个字而已,从她说出这两个字的一刻,终于将我与她彻底分隔在两个世界如幽冥与人间。
踏出门去的那一刻,她犹豫了一步,竟回头看我,她眼中清澈的迷惑让我稍有安慰——她仍然是那个灵慧剔透的凌儿,或许她无法不恨我,但只要她能明白我……
这是她第一次为我犹豫回头。
[62] 胤禟番外(五)
那一天,良妃薨了,八哥似乎再也不打算理睬整个世界。我也不。
大雨倾盆,独行回府,魏大追着给我打伞,哪里挡得住什么?回府倒在床上,昏昏的发热起来,我大病了一场。
病中惦记着的,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我一定要去做。太子一反前段时间的躁动,突然异常安静下来,而皇阿玛“明发”消息说已经离开行宫,启驾回京,却没有了路程中的消息。
太子竟真的动手了?或者皇阿玛已经秘密有了处置?无论何种局势出现,时间都已经不多了。
听说是要见四哥,还是秘密的,魏大和董鄂氏都没言语。傍晚,打听明白了四哥的行踪,在神武门下侍卫房外等他。
这个气候,傍晚天色已是晦暗得一片漆黑,细雨淅沥从檐角滴下,只见几个太监和家丁举着玻璃灯,四哥披着油衣踏着鹿皮油靴淌着水走来,似乎打算如往常见到我一般无视而过。及至走过我面前,他才顿了顿脚步,微微侧头,似乎想了想,也走到檐下来,站定了看看天不说话。
他身边的人一见这场景,早已在我们脚边放下灯,知趣的躲到远远一角去了。这才发现从小到大,我和四哥几乎从未单独在一起说过话。
“趁早把凌儿带走吧,越远越好,这一局你们已无翻身可能,如果你还认为自己是太子党的话。”
我很直接,他身上凛了一凛,没有说话。
“这次不比上次,天下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藏得住她?皇阿玛只怕会盯紧你和十三弟一阵子了。”
身上烧得滚烫,四肢酸痛懒怠,脑中更像有火在烤,我有些负气的笑着,一口气说道:“难道你就放她一个人离开?若是我,不如和她一起离开。”
说完,拔脚欲走,我的家丁和侍卫在门外一见,立刻迎了上来。四哥却突然转身看住了我。
这倒是几年来他第一次拿正眼看我。神色变幻半晌,他最后只说了一句:
“我也走了,还有谁来保护她?”
话音未落,已举步走了,油靴淌着水的沉重步子渐渐远去,太监和家丁也举着灯慌忙追去。
是啊,若失去了手中权力,还有什么能保护她?
无语间,我仍茕行回府,雨已渐渐停了。
太子果然被废了,而且超出我们的预想,他居然调兵试图在皇阿玛回京的半路上劫驾。他疯了,这和我当初对凌儿所做的事有什么本质区别?他将永世再不得翻身。
在皇上回京之前,一切都已经处置妥当,二哥被圈禁,亲信几乎全数被除,意外的是,皇上这次出奇的严厉,我们原意只是要让他失去皇阿玛信任的十三弟,也被高墙圈禁了。超出预计的成功也终于让八哥从黑暗的殿房内走了出来。
他带了两位名医来看我时,我正趁着高热不退懒在房中。对于这次再废太子,他有满腹的心思,除了对我,也别无地方可以微吐一句半句。
“……时也,命也!平心而论,二哥着实不易!既要让咱们那位千古圣君皇阿玛不至于感觉到威胁,又要才干处事当得起储君身份,能服天下人心,何等之难!”
一向讲究君子不苟于行的八哥也兴奋得在我房中来回踱步,回头替二哥感叹起来。
虽然这几十年中我们也对二哥下了不少“功夫”,但设身处地想想,这四十年太子,确实当得灰心!
二哥已经绝无可能翻身了,若让外人听见八哥这话,准会以为是落井下石、幸灾乐祸的口舌之快。只有我明白,他会有这样的考虑,不异于表示他对怎样做好太子,在那两难之中取得平衡,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谋划。
我相信八哥,他的天资、才学、意志和谋略,一切一切……但,或许是因为凌儿,我这颗倦怠了世事的心,对什么都不再有希望和兴趣,并且,忽然对我们曾经无数次计划过的那个未来,产生了无穷的怀疑。
这样,言简意赅的为前后要打点的事情做了商议交待之后,便无话可说。
沉默下,八哥理解的拍拍我的肩:“无论如何,凌儿都得离开,多想无宜。速速养好身体才是正经……”
八哥抚慰了我一阵,又叮嘱了管家、太医好些话,才离开了。
这场病直缠绵到冬天,良妃已入地宫安葬,八哥却收到了原本为良妃托人去寻的一块玉石,比男子一掌还大的一整块儿羊脂玉,是打算雕一座小小的观音像,立在良妃娘娘床前小佛龛,病中祈愿用的。来得迟了,未免让心情才平复不久的八哥重新勾起物是人非的联想,我见他眼圈儿都红了,便笑嘻嘻问他要了来。
我于金石方面鉴识收藏还勉强,但篆刻就谈不上精通了,那个冬天,我时常在书房里小心雕刻这块玉,倒也是一项很不错的消遣。
小玉人儿渐渐成形,漫漫寒冬也过去得差不多了。这一天,八哥来看我,兄弟二人在书房窗边,漫天阴沉欲雪的天空下对斟,竟彼此无话。
太子被废后,皇阿玛迟迟不宣布任何关于立新太子的举措,自然是在深思熟虑。在所有人的翘首盼望和纷纷猜测中,过了这好几个月,宣布的决定却是不会再立太子!他老人家想出了一个乍听之下,犹如儿戏的点子:今后观我们众兄弟表现如何,他将秘密立储,然后把传位诏书藏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待他龙驭宾天之时,再由临终托付的大臣共同取下诏书宣布传位于谁。
笑话!这不是把八哥悬在半空,让他进退无据么?但皇上看来是认真打定了主意,旨意中还称,今后有再敢妄议立太子之事的,一律严惩不贷。
翻遍二十四史,没有过这样的先例。立储为国之根本,皇上竟肯如此冒险……我们计划中的路一条也走不通了,全盘都要重新再来过。
“呵呵,至少皇阿玛身子还十分壮健,留给咱们重新谋划布局的时间,怎样也还有个十年八年的吧?”我勉强笑着,安慰八哥。
八哥静静啜着热酒,望着外头的天出了神。我叹息,习惯的拿出小玉人儿在掌中把玩,研究何处应当再细细雕琢,进来为我们热酒的通房大丫头尔冬见我们兄弟各自出神,噗哧一笑,问道:“九爷,这块儿玉,现在已经有几分像一个小玉人儿的模样了,您一定是要雕观音菩萨吧?”
这丫头才十五岁,本届选秀分下来的,她是旗下包衣陈氏的女儿,自幼随在浙江当差的父亲在南方长大,说话时,咬字吐词软糯可爱。无意间听到她娇俏语声,让我立刻想起了凌儿,于是便向内务府要了下来。
听得她这样问,我看看依然沉默的八哥,笑道:
“不是,哪儿有什么观音菩萨?是个魔头还差不多。这是我的宿世冤孽、我的心魔。”
康熙五十六年,西边准噶尔部又开始不安分起来,特别是阿拉布坦占领西藏之后,立刻吸引了在黑暗中苦苦摸索的众人视线。皇阿玛派了侍卫色楞,会同就近的西安将军额伦特率军前往平叛,原是个想要速战速决的意思,不想色楞立功心切,过于冒进,于康熙五十七年初春,在西藏全军覆没了。
这一下,战事就变得分外重要了,准噶尔部若长时间控制西藏,就有可能借黄教煽动蒙古各部脱离我大清统治。皇上对于准噶尔部一而再、再而三骚扰边疆的狼子野心,以及喀尔喀蒙古盟主、大札萨克策凌暗中相助准噶尔的贪婪,恨得咬牙切齿。皇阿玛一生中曾经三次御驾亲征,至今雄心不灭,人到老年后,对于一统疆土,给后世留下完美圣名就更加在意,他老人家自己年事已高,御驾亲征是不可能了,而早年那些皇上能放心将全局战事托付的大将也都已故去。几乎可以肯定,谁会成为这次平叛的大将军,谁就是晚年的康熙皇帝最信任、并且寄予重望的人。如果这个人是我们兄弟中的一个……
我与八哥踏着厚厚秋叶,漫无目的走着,前面是离京郊白云观不远的一处市集。
“皇上的旨意明天就明发天下了,我主管礼部筹办出师大礼,今儿皇阿玛当面许了我和十四弟,出师礼用正黄旗纛、亲王体制,隆重至极,十四弟这就该称大将军王了,他这次顺利出征西疆,我心中总算是落定了一件大事。”
“有意思的是,四哥今儿居然这样干脆,公开支持十四弟……”我看看八哥,出来时我们特意换了寻常打扮,锦袍玉带,更显得他面如霁月。
“呵呵,九弟,我明白你的意思,谁没有这个疑惑呢?连十四弟自己,不也不敢相信,一再来找咱们两位哥哥拿主意么?……”
“拿主意?主意是要拿,但只要能做成这个大将军,四哥的用意今后总还有时间可研究,我只当十四弟是来表表心迹而已。”
“嗯,自打大哥、二哥、十三弟圈禁到如今,你瞧四哥不声不响,是个什么章程?十四弟办差也有这几年了,这大将军一当,谁知又会有什么章程?世事如棋,局局履新……”
他叹道:“谁叫咱们生在帝王家呢,谋定而后动吧,从今起,咱们需得能谋急策……”
前面渐渐喧哗起来,八哥皱皱眉,叫过在身后远远跟着的人:“去看看去,张德明怎么弄的,白云观又不是那等给村妇愚民烧香火的地儿,怎么弄得这样烦乱不堪?”
少时,张德明一溜烟儿跑出来,在道上就远远跪下磕头,一边派小道士去驱散人群,一边将我们从清静的山门迎了进去。
原来这里来了个游方道士,因为算是同门道友,张德明就让他在观中暂时歇脚。这道士有一套自己的签词,最善给人掣签解惑,在此地无意中为几个人抽签算命,竟个个解得十分准确,回去后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的人闻名而来求签,也无一不中。最近,居然连不少官宦人家也托人前来,以至于人来人往,热闹不堪。
“哦?这么有意思?反正是为消遣来的,你别走露了我们兄弟身份,让他给我也解一解签瞧瞧。”我随口说到,八哥一直在想着什么心事,也不置可否。
果然亲手摇了一支签,喝着茶随手展开来看,写的是:
羌笛咽,忆王孙,
俯仰望断京华烟。
凝眸是,江山缈,
心随天冷,瘗花情遥,
皇图霸业浊酒浇。
为谁素手,殇魂萦绕?
这里头不知哪句话让我心中模糊似有所想,一时不由发呆。八哥见状,也拿过去瞧,念了“羌笛怨、江山缈、瘗花、殇魂”等句,脸上勃然变色,将其往地上一掷。
那道士不过四十来岁,相貌十分平凡,见“贵人”生气,并不惧怕,跪着拣了签纸一看,才微微惊讶,却不看八哥,而是看看我,磕头道:“贫道自创这套签不过千余签词,游历华夏各方,这一支签,竟还是第一次被抽到……”
八哥似乎根本不愿再说起这个,遂冷笑:“什么混帐东西,堆砌几句四不像的梦话,就敢到处招摇撞骗。”
“是是是,爷教训的是,此签无解,此签无解,贫道告退。”
那道士毫无惧色,却极干脆的磕头说着,签也不收了,逃避什么似的迅速退了出去。
这一下,八哥更为不悦,沉下脸来:“扫兴。九弟,咱们回吧。”
八哥在前,出门时,我重新看了一眼那签词。握着手中玉人儿,这词儿好像要让我看见许多事情,想要走近些、捉摸清楚时,却又烟雾一样散了。这不过是一转念,走出白云观,我已经把它丢在脑后。
就在这年,康熙五十七年冬天,隆冬十二月,十四弟进驻西宁后不久,从我府上推荐到他大将军王麾下的胡师爷突然亲自替十四弟送信儿回来了。他已经到了我府中,我与十弟还正在八哥府中赏雪。
滴水成冰的时节,地龙烧得过于暖和,八哥的书房中必须大开着四面的窗透气。兄弟三个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自然冰冻好了洗净的瓜果,正好佐以热得滚烫的酒,就是在天家,也是难得清闲受用的一刻。
“胡师爷?”我和八哥不约而同的滞了一滞。
“十四弟,指定胡师爷,专给我送信儿?”
我站起来要细问,但传信儿的不过是八哥府管家,知道问他无用,转而改为吩咐:“立刻去,把胡师爷和随他从西宁过来的所有人、所有东西,连马匹,一起带到八哥府上来,就算一只从西宁带回来的虫子,也别漏下。”
看他从沿湖铲净了雪的石径上招呼家丁侍卫远去了,八哥向我问道:“九弟,胡师爷此行,之前可有什么预兆或信儿?”
“没有,丝毫没有。老十四会不会是在装神弄鬼?”
“不论是什么,马上就会清楚了。”
胡师爷再踏进这间暖意融融的书房时,挂着一个恍若隔世的做梦似的表情,他身上裹着着冬日行军的粗毛头围、腿围,手和脸上皮肤冻得不知皲裂了几层,红红黑黑惨不忍睹,帽沿上还挂着细细的冰凌。
我和八哥交换了一个眼色,亲手端起一杯酒,举到他面前:“呵呵,老胡!辛苦你了!赶紧先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老胡迟钝的接过酒,才想起要推辞,待要跪下,腿脚又僵得跪不下去,我看他手指生满冻疮,红肿得跟胡萝卜似的,想起从前在我书房,一双执笔作画的书生手,吟风弄月,何时吃过这等苦?恻隐之心顿起,认真按他坐下,替他灌进满满一口热酒,吩咐小丫头来给他搽药膏。八哥也扬声吩咐好好款待护送他从西宁过来的军士们,扰攘一阵,无关人等都摒退了,胡师爷依然在低头犹疑。
“老胡!”我唤他。
“啊?!”他一惊抬头,见八哥正微笑目视他,又转头往整面通透的大玻璃墙外担心的瞧瞧,才一口气说起来,倒像是在下定决心卸掉什么包袱似的。
“十四爷说无意中得了件宝贝,不敢独藏,要小的画上两幅画儿,亲自送回到九爷手上,九爷瞧过之后,还请八爷、九爷代十四爷他请四爷也来瞧瞧。”
“宝贝?还要给四哥看?什么稀里糊涂的?十四弟闹什么鬼呢,赶紧拿来看看!”十弟已经不耐烦的伸手去拿。
胡师爷从胸前包袱鼓鼓囊囊取出一个打着蜡封和大将军王火漆印的硬牛皮筒,见十弟要拿,竟回身缩了一缩,又见十弟尴尬、愕然、恼怒的空着手在半空,才扶着墙要跪下,战战兢兢的说:“十爷恕罪!实在是大将军王吩咐了,这画儿要瞧着九爷亲手打开,不然军纪论处哪!”
十弟还要发火,一直在一旁看着的八哥忽然亲自起身去扶他,笑道:
“胡先生,才阔别几日啊,就这样疏远了,十弟是什么样儿的你还不清楚?何必如此呢?你如今在大将军王麾下,军纪整肃,自然和从前在九弟府中的规矩不同了,我们省得!先生请起来安座。”
胡师爷看看八哥亲切和煦的举止,眼圈儿一红,却不敢再坐,把那牛皮卷双手托给我,委委屈屈站到角落去了。
亲手启了蜡封,取出两卷未曾装裱的画,再无它物,十弟瞪了一眼胡师爷,从我手中一把抽去,嚷嚷道:“这时候我看得了吧!九哥我替你开……”
“好好好,什么要紧的宝……”我摇头一笑,重新端起茶杯,十弟却看着画儿愣了。
八哥也从十弟手上取过其中一幅画,展开才一半,竟呵呵笑了。
“九弟,这次十四弟果真是拣到宝了,还不赶紧来看看?啧啧,不知在哪里吃苦来的,美玉蒙尘啊……”
这话听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十弟将手中那幅画转向我。只看上一眼,心中恍惚,手中茶杯已落地。
“——老胡这只笔!”
茶盏跌在厚厚的地毯上悄无声息,我面前摊着这两幅画,第一个念头是责怪胡师爷的手笔:“这画只得其形,她的神韵要是有个一两分,你便是大国手了……”
我明白这不是论画的时候,但我无法容忍有人因笔力不足,让她的模样有任何玷毁。
用了几天时间,细细盘问胡师爷所见所闻的全部情况,我和八哥的人得了这样大范围的方向,再查,一切立刻清晰起来。
“看来凌儿这些年藏在喀尔喀蒙古。”
“这再无疑问了。九弟,你这胡师爷原来也堪当大任啊,呵呵,这样难走的路,六百里加急,居然硬是半月送到了……”
“八哥嘲笑我也没用,十四弟早已不是当年阿哥所那个小弟弟了,如今手握大军,咱们兄弟也只得为他筹措军备而已,若是连一个小小的文人都无法降伏,如何镇得住这三十万大军?再者,胡师爷这样的人,要把他吓破胆还不容易么?”
“……原来如此,有一天在上书房与张中堂马中堂议事时,皇上曾无意笑谈了一句,听说十四弟刚到西宁就有一个女子进府,但皇上并未打算细究。若我推测不错,策凌异动,她不得不走,还走得极其不顺,这就解释了她是如何流落到两军交战的战场上的……”
八哥忽然拍拍我的肩:“又想到她吃了多少苦?”
“草原戈壁,两军阵前,我好像能亲眼见她立于西疆黄沙漫天之中,彷徨无着……可是八哥,我们居然根本就没有打算能把她要回来,放在我们自己手中,而是只得任她被十四弟拘于边塞苦寒之地。”
八哥神色暗了一暗:“你方才也说,十四弟早已不是跟在咱们几个身后的十四弟了,大将军王,少年雄才,手握重兵,从皇阿玛率百官亲自送他出征的那一刻起……”
这就等于承认十四弟已经自立了。我点头,又摇头:
“而且皇上的耳目一向最灵通……”
“皇上分得清孰轻孰重,需要对个小女子动手时,还等到现在?这一局棋与几年前那一局情势早已不同了,凌儿如今只对我们的好兄弟或许有用——九弟,稍安勿躁,该请四哥赏画了。”
四哥看到画之后的反应,虽有些意外,我倒颇为理解:他细看了一刻,将两副画一卷就要寻火烛烧掉。
“四哥这是怎么了?皇上再如何也不会看见这等须末小事的。”八哥笑问。
“什么狗屁画师画的?坏了我凌儿好好的模样,不如一把火烧了它。”
我并不心疼她的画像,因为她的模样活生生刻在我脑子里,只怕今生都去不掉。烧掉,倒正合我意。
四哥看着画儿化为灰烬,便以军务缠身为由转身告辞。送出几道门,看着他远去,八哥叹道:
“若不是运粮草去的李卫坏了十四弟的事,十四弟只怕再过几年也不会给我们知道他手上捏了道牌。四哥心术极厉害,偏生有这么个把柄;大将军王拥兵自重,却指望着我们在后方替他制衡四哥;上头还有皇上盯着……连年羹尧都打不定主意,想来拜见咱们多谋一条路子……好嘛!这局棋,真得打足精神来下了。”
打发他回去时,我拍拍胡师爷的肩:“没想到你还是个吃得苦、担得起事的人,爷没看错人,好好干!十四弟凯旋之时,少不了你的大功!”
胡师爷苦笑着,一队人浩浩荡荡带着我送去的几车东西回了西宁。
兄弟几个间既然已经把事情摊开来说,消息就很顺畅了,有了她的消息,生活有了新的寄托似的,每天只等着西宁的信儿才能安睡。
凌儿在发了一通脾气之后,默然没有再拒绝我送去的所有东西,姚大夫关于她伤情和身体状况的信,我也每天拿给来往较密的太医研究会诊,并且我开始活动,打算向皇上请旨去西宁劳军。
相比之下,四哥就沉寂多了,我们对他的“关注”与数年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但也几乎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动作。
“呵呵,他是打老鼠怕摔了油瓶儿。”八哥诙谐的说,看上去心情轻快。
皇上此时不会有心思关心一个或许遗忘已久的女孩子。但如果皇上发现四哥曾经在这样攸关人命的事情上秘密抗旨,本来就不大的、传位给四哥的可能性,就必然会完全打消了。
八哥和十四弟会想要一直捏着这张牌,在未来的某个关键时刻,或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只是,亮牌之时,也就是这张牌失效被弃之时……
巡查府中火烛的夜更敲过三声,在灯下独自抚过一遍象牙骨牌,寻出那张“天牌”捏在手心。至少这个心思,我敢肯定,四哥与我绝对一致:无论最终胜负如何,我不会让她再经历一次那样的命运。
[63] 胤禟番外(六)
十四弟很谨慎的什么也不提,来往信件一切如常,只说些府中家事和西宁生活气候等。但我渐渐发现,凌儿脚上受的伤到底要不要紧,只有十四弟一个人真正清楚,因为她甚至只给姚大夫略微看过一眼右脚踝上的伤,至于每天亲手照料换药包扎,十四弟从未假手他人。
我万蚁噬心般嫉妒老十四!
心急火燎的请准去西宁劳军,皇上却总是不置可否,把折子“留中”不发。八哥也打算着筹措一次西宁劳军,我上次东西送得急,很不周到,现在重新整理出要给凌儿的一批年货衣饰,正好可以一道送去,由我押送物质到西边劳军,再合适不过了。但皇上不准,一切都是空想……
正好年羹尧进京述职来了,他从皇上那里亲口得了运粮的命令:就在年前,可以送足三个月的粮草储备到西宁。
送粮多少,在军事上甚至重于调兵多少。说得不好听些,有了这些粮草,十四弟要调转大军打回京城,勤王登基,再回头派兵征西,也绰绰有余。
年羹尧如事先信件中约定的那样到八哥府上拜见时,是我出面的。其他的话都说完了,见他略微失望又仍含期待的样子,不由心服八哥的驭人之道。
“我还有件东西,想要带给西宁城中的一个人,却不能让她知道是出自我手,否则,她不会收。年将军可能帮我这个忙?”
“这?年某尽力不负九爷所托。不知是何人?”
“聪明,不问是何物,却问是何人。对年将军,这事儿竟无可隐瞒的——是凌儿。”
“哦!”他恍然,继而释然,眼神往远处飘忽了一下,暗带笑意,想必是想起了他所知道的凌儿。
我交给他的,是六颗大小一样的夜明珠,因为自身已经十分珍贵夺目,任何的花样都无法衬托,我指定工匠打造成最简单的式样,把它们镶成了一把发梳。
年羹尧走远后,八哥从屏风后走出来,摇头笑道:“此人人品,堪比魏延、吴三桂。”
“还是四哥调教出来最得力的门人呢,四哥看此人可算走眼了。”
“九弟差矣!人尽其材,鸡鸣狗盗之徒亦有得用之处。何况此人有这等大将之才,野心勃勃也是自然的,若能长久驾驭这样的人,四哥手段可谓非凡。”
顿了一顿,八哥补充一句:“别忘了,江夏镇男女老少几百口人,我们的百官行述,还有九弟你的几百万存银……都是丧于此人之手。”
我知道八哥是为我送出那六颗夜明珠不满。倒不是为了值什么,这夜明珠,原本是贡物,可我一看见它们,就想起了凌儿:不需要任何修饰,它们就能在黑暗中、月光下从心底散发最魅惑人心的光泽……正好送贡物的水军提督在台湾天高皇帝远,无人约束惯了,就大胆把这珠子截了一半留给我,剩下六颗贡给了皇上。
皇上老了,相比咱们兄弟心里嘀咕的那点儿事来说,私留贡品算得什么?何况八哥当时也没有十分阻止。我懒懒一笑,丢开了此事不提。
十四弟的西边军事经过几次小胜,终于在康熙五十九年一举收回西藏,策妄阿拉布坦全军被俘,但连因战事而萌生反意的喀尔喀蒙古大札萨克策凌,也在观望中迅速上了请罪书,又准备了极丰厚的嫁妆,把喀尔喀草原上据说最出色的郡主嫁到了京城,给裕亲王老保泰做了续弦。看样子,边疆大局可算初步平定了。到了冬天,皇上决定顺应天下民心,好好庆祝一次大寿和登基六十年,家宴庆寿,就要召回老十四。
“十四弟要回京了。”
“替他安排的寿礼业已备好。”
“……这次不知为何,心中竟总是迷雾重重,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看不清的,前路多艰啊。”
“八哥,我们哪个兄弟眼前不是迷雾重重?我看,皇阿玛自再废太子之后,这么些年,就是在布这个迷局,好让我们兄弟都摸不着头脑。皇阿玛,他老人家到底已登基一甲子了,前无古人啊。”
隆冬时节,地面都结了厚厚的冰,八哥主持户部,为皇阿玛办六十大寿庆典,每天小心翼翼忙得陀螺似的,这天我们从宫中办事回府路过这郊外,见一群孩童在结了冰的河面上玩闹嬉戏,不约而同要下轿踩雪走走。
人都远远跟着,只我们兄弟两个在冰上,傍晚时分,郊外村庄已有炊烟升起,汇入阴云密布的天空……
与八哥商议定后,我们开始比以前更加公开的宣扬支持十四弟。
我在书信中,和平日的言谈里,时时处处不忘向我们有来往的亲贵及官员提起:胤禵“聪明绝世,才德双全,我弟兄们皆不如”,而且有了之大动干戈为凌儿送东西的先例,再三热心为胤禵试制军备,筹措劳军物资,也显得顺理成章。
转眼已是康熙六十年,有了这几年的铺垫,老十四回京后俨然已脱胎换骨,因为仍挂着大将军王的尊号,无论走到何处,都有手下劲装彪悍的两队亲兵整齐开道,目不斜视,军威凛然,然后才是手按腰上御赐宝剑的年轻皇阿哥昂然而来,众人无不侧目,势头一时无两。
八哥对十四弟异常客气,十四弟偶尔推辞不过,便会无不惶恐且疑惑的笑问:“八哥九哥,这莫不是要捧杀做弟弟的?”
“捧杀”这个词,我们心中有数,早年二哥的太子做得还颇稳当之时,索额图试图提前拥立太子谋逆案发,给了八哥一个绝妙的启示:二哥身在高位,最有效且不着痕迹的办法,莫过于捧杀。后来的一切,也证明了这一手段所起的水滴石穿的效果。
既然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兄弟几个哈哈一笑而过,随即到来的,就是康熙皇帝这个注定不平凡的大寿。
我和八哥事先预备好的,在十四弟现场进呈的寿礼盒子中装上的一只死鹰,竟然倏忽出现在了八哥的寿礼盒子中!
觐寿礼时,兄弟们是按照长幼顺序进礼,当转呈礼盒的李德全看着盒中物事手中发颤,掉出那只死鹰时,众兄弟和在场大臣们顿成泥塑木雕,八哥脸色瞬时惨白,略回头指了指老十四,还未及开口,站立不稳,便昏厥倒地。
皇阿玛低头看着那只死鹰,似乎面无表情,但走近细看便会发现,他脸上肌肉抽搐,牙关紧咬,口角流涎,病情一旦发作,便是凶险异常!
皇阿玛被弄回乾清宫后殿,随时随伺在侧的太医匆匆赶去,张廷玉拿出太子太傅的身份,吩咐关上了院门,在场的人一个都不能离开,此事必定要查,但得等皇上的旨意。
只有十弟慌张的跪在八哥身边,带着哭腔嚷嚷:八哥!八哥!太医还不滚过来!……
三哥一跺脚:“这也太过了!谁起此心,只怕天地难容!”说着看看被人抬到一边忙乱医治的八哥,坐下低头叹气。
四哥神色平静的坐在位置上,双手扶膝,眼观鼻,鼻观心,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
刚到出宫年龄的十七弟被乳母拉着,横眉冷眼瞧着我们这几个哥哥——我额娘宜妃娘娘在康熙五十一年,借我的力,用了些不知什么手段,找不知为何惹着了她的勤嫔娘娘出气,娘家没什么势力的勤嫔陈氏,在被额娘一顿排揎之后,一时想不开,居然自缢死了。那时宫内有良妃娘娘薨逝,正好又是太子二次被废的混乱时期,皇上和我们各有心事,此事竟便不了了之。只是从此,十七弟便把这个大仇牢牢记在了我和我额娘头上,无论我如何笼络他也不管用,只得随他去了。
其余兄弟慌乱四顾者有之,惶恐不知何事者有之,最可恨的是,十四弟站在其中,语气忧急的向侍卫德楞泰问到:“皇阿玛到底怎样了?让我们兄弟去瞧一眼,伺奉汤药吧!皇阿玛他老人家龙体若是有个什么,叫我们这群不肖子……如何……”说着竟哽咽了。
我冷冷扔给他一句:“十四弟知道谁是不肖子就好,何必白白扯上“我们”?其他兄弟可不见得愿作陪。”
十四弟一愣,正要说话,张廷玉走出来,看也不看我们,仿佛对院中空气,疲倦的说道:“伺奉汤药就罢了,只怕各位爷不在眼前,皇上还要好过些——皇上有旨,各位爷各自回府,不得旨意不许出京,此事不再追究。至于在场诸公,若还愿留着项上人头吃饭,自然知道对今日之事该当如何措置。”
皇阿玛贬黜了八哥的亲王,降为贝勒。八哥回去之后就生病了,半躺在八嫂的荣瑄堂内室,神色阴沉得和良妃娘娘薨逝那段日子一样。
“原来不止我们,老十四也想搅浑水。”我说。
“那是自然,皇阿玛要石出,就必须先让水落。老十四这是在逼皇阿玛事先表明态度,以防日后有变,十四弟想趁手握重兵,又刚刚立下战功的风光之时,一并得传大位,多好的主意啊。”八哥斜靠在贵妃榻上,以手覆额,冷笑:“若是皇阿玛这一气之下归了西,无论传位诏书上是否是他老十四的名字,他要夺位都不是难事。”
“可他是怎么做到的?掉包。”十弟有些畏缩的说:“不要说从咱们手里掉包,就想想,他是怎样得到这个消息的?简直匪夷所思。我觉着越来越……而且这样,皇阿玛若要查,就会从咱们这里开始,毕竟那玩意儿是从八哥的寿礼盒子里掉出来的……”
“知子莫若父,皇阿玛还不明白我们的心思?”八哥用一句诘问,打断了十弟:“你没听张廷玉说,皇上有旨,此事不再追究了?他老人家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脱不了四哥、咱们三个、还有十四弟的关系。不追究才是正经,看来皇上已经在腾出时间的精力做最后的安排了。”
“这连环套一局比一局紧。”十弟摇摇头,“真不知道咱们这些兄弟是怎么从阿哥所里玩着玩着,就走到这样凶险的一步来的。”
我瞪他一眼,八哥却温和的说:“十弟,这些年你果真长进不少。眼下确实已经走到死局,谁都已经机关算尽了,再也不可能进得一步。唯一解局的关键,就在皇阿玛。一,要看他老人家最后的安排,圣心谁属;二,无论咱兄弟中谁最有力量,都得在‘那一日’才施展得出来。”
这就是说,咱们必须等着皇阿玛驾崩那一日了。但我与八哥相知之深,听了他这话,心中冒出的念头便是,若想要在“那一日”掌握主动,除非那一天的来临,是由我们自己来制造!
一个“弑”字电光火石般在我和八哥的目光中撞得粉碎。
……
“这阵子,最安静的是四哥,阴沉沉的,好像什么都没做,只是办差细心卖力得不得了,难道真的死心愿做个好臣子了?”八哥顾左右言他,又冷笑着摇头。
四哥的确是个让人最摸不透的角色,事到如今,我们连他手里到底捏了多少张牌,都还不甚清楚。应该是他最得力门人的年羹尧与我们套近乎,没听说他有什么惩戒,而皇上亲手安置的步军统领衙门主管带九门提督,我们的皇舅舅隆科多,他看似与之交恶了,但在替他办事的时候却一刻也不含糊。
“险恶。四哥此人之心,只好用这个词儿。”一说起四哥,八哥眼中,警惕之色溢于言表。
其实八哥不肯有失身份,说出难听的词儿而已,用这个词已经算恭维四哥了。在我们这二十余年明争暗斗中,四哥这人就像一只兀鹰,始终于暗处耐心等待窥视,一旦出手,便是不给他人留任何生路,哪怕为之要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亦在所不惜。
但这嗜血魔王的形象,却因为凌儿的缘故,在我心中时常矛盾不已,只为那句“我也走了,还有谁能保护她”……
皇上病势日沉,我们兄弟,还有来往较密的一众王爷、大臣,时常聚在一起反复讨论研究,往往半天也没有个准头绪,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茫然的走了神。胜负终将如何,便关系到远在西疆的凌儿将如何,毫不夸张的说,她的命运,已经注定会随我们的命运而动。
无论何方得胜,我们或四哥,都会善待凌儿,这让我稍感欣慰。最可怕的是两败俱伤,那就必定殃及池鱼。
这样想着,四哥那夜的话再次清晰的涌上耳畔。没错,若无法自保,何以言他?只是心中这一缕一缕血丝般浓得化不开的纠缠思念无处不在、挥之不去,罢了!只得由它日日夜夜,侵蚀我心。
皇阿玛到底拼着一口气撑下来了。康熙六十一年四月十五日,皇上亲自下旨,命抚远大将军、皇十四子贝子胤禵仍回西宁军中。
老皇重病,心中倚靠器重的那个儿子,自然应该留在身边,时时刻刻准备交待后事,才能安稳的进行皇权交接。十四弟这一去,不可谓不是一场大败!
我们殷切的去给十四弟送行,赶到之时,却只看到他的队伍跑得太疾,马蹄所扬起的漫漫黄尘。
“十四弟欲速则不达,九弟,该换口风了。”
送过十四弟回来,一直称病躲在府中的八哥满面红光,在房中踱来踱去,却半天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我深知他的克制功夫,是怕太兴奋,一不留神说出什么不妥的话来。
我开始改口向京城内外、朝野上下络绎不绝来向我打听前景的所有人讲这个道理:“皇父明摆着是不要十四阿哥‘成功’了,西疆战场虽不能不倚仗他,但恐怕成功之后,骄恣之心一起,又功高震主,新皇难于安顿他。不然哪有老人家在这种时候,倒把儿子遣去了几千里外的?”
但对于八哥的一直称病,皇上也甚为不满,甚至可说十分厌恶,在太医请旨为八哥诊治时,居然大加嘲讽。
对于父亲的态度,八哥却很平静,因为他几乎是和二哥一起失去父亲“圣眷”的。废太子一役历经十几年,二哥虽败了,八哥却也因锋芒太露,同时让伤心的皇阿玛大感威胁。回想起来,那实在是两败俱伤的惨烈之役。
现在十四弟的处境也微妙了!兴奋与失望像心里的猫爪子,交替出现,抓挠着我和八哥的心。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安置中,都连张德明等辈都安排了抓紧动作,十四弟的探报比当年军情紧急时来往得还更密集,而四哥也愈发安静……一切,只待那个“东风”了。
皇上到底自小打熬得好身子骨,一场一场病劫下来,居然又安然度过了大半年,只住在畅春园中深居将养,据说还把个方苞关起来替他老人家专写治国鉴言收进遗诏。八哥反复计议权衡,终究为没有十全的把握,而不肯背负一旦失败后的那个弑父恶名,始终没有在皇上生前下定决心实施谋取大位的计划。
终于到了康熙六十一年的冬天,终于到了那个大雪的深宵,我们兄弟第一次知道畅春园还有那样一个隐秘的处所,也终于明白了皇阿玛深思熟虑的措置。
皇上居然是在替四哥安排?连被我们遗忘的十三弟都用上了,圈禁了十年、所有人都以为要和大哥二哥一样永无出头之日的十三弟,加上不知何时被四哥牢牢收服的隆科多,成了让我们毫无还手之力的奇兵。
二十载心血一朝而废,不要说八哥,就连我,耳中都嗡嗡了一阵,胸口彷佛被人狠狠揍了一闷拳,半晌回不过气来。
一边想尽办法通知我们的人,一边怔怔回想,“圣心”是什么时候瞧中了最没有皇帝相的四哥?举国上下都以为遗诏上是十四弟无疑,送十四弟回西宁,只是担心他和二哥当年一样心急被激,做出让皇阿玛为难的事情而已。
这样想着,越发觉得皇上在弥留之际所说的传位于谁含糊不清,是四?还是十四?虽然他示意四哥跪上前去……
来不及了,隆科多取来传位诏书,张廷玉、三哥、十六弟、十七弟都声明,愿拥护诏书上拟定的继位人。
满语、汉语写就的诏书各念过一遍,从隆科多手中取来的诏书,自然是四哥无疑。我们的人一点消息也没有,十年不见的十三弟却拿着金牌令箭带着丰台大营禁军赶了来。
若是遗诏传位于十四弟,无论我们能否成功,八哥或十四弟继位后,到底也还能彼此牵制、和衷共济下去。但四哥一旦继位,我们的后事几可料之……
四哥到底继位了,我们所有的兄弟从被皇阿玛召来见这最后一面时开始,便再也出不得宫门,名为守灵,实为软禁。等了几天,我们才渐渐可以活动,得到了外面的确切消息:京城戒严,九门紧闭,我们和十四弟手中在京城尚有军权可调动的几个人,已经于皇阿玛驾崩当夜被杀,当夜京城被锁拿的还有官员数十,短短几日,不经会审,动辄全家流放至打牲乌拉和云贵瘴疠之地。至于张德明等辈,更被诛戮一空,白云观已经烧掉了大半个。
四哥的手段不算出奇,八哥的脸色整日与乾清宫前的雪地一样惨白,新皇雍正又重新册封他为廉亲王,圣旨送到府中时,据说八嫂对前来道贺的亲眷有一番石破天惊的言论:“今天受了这个封,指不定明天就该掉脑袋了。”
若是往日,八哥必定要责怪八嫂,但在乾清宫前守灵的“芦棚”听说此事时,八哥却难得的笑了笑。事到如今,言辞行为再谨慎都难免此结局了,八嫂此言,实在不虚。
想想过去二十年的宿怨,束手等着他坐稳龙椅,无异于坐以待毙,除却用手中剩余的力量放手一搏之外,别无他路,就算鱼死网破,至少他这个皇帝,也不会当得太舒坦。
只是该如何动作,如何重新整理起我们的力量?更何况我心中记挂犹握在十四弟手中的“那张牌”……一切都待细细商议考虑。软禁在此不便说话,我们兄弟往往只有眼神交流,这个深夜,辗转难眠,披衣起身,站在乾清宫前空阔的雪地上,忽闻西面些微喧嚷,几名九城禁军服色的侍卫直往养心殿而去。
大行皇帝圣祖爷停灵于乾清宫,所谓的雍正皇帝,就选中乾清宫旁的养心殿住了下来。京城已经戒严了快一个月,这次不知是何消息?少时,听说是十四弟被年羹尧空身驱赶回来了,皇上今夜却没放他进城门。对了,十四弟这个苦主回来了,饥荒还有得打呢,冷笑间望向西边,月华门和遵义门之间的“天街”上,一行人簇拥着什么人缓缓行来,虽然远远看不清楚,带头的太监身形却是我们都十分眼熟的李德全。
心底最深处的头绪还未整理明白,先懵的一窒,及至看见了她披着的银貂氅,毛茸茸遮住大半个头脸的孔雀毛银貂风毛领,不正是那一年听闻她的下落后,我亲手挑出来送去西宁的?
凌儿……情不自禁喃喃出声。
十三弟从养心殿自遵义门出来,迎面遇见了她。十三弟圈禁十年,他们之间不至于这样亲密默契,难道这中间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秘密?他如此幸运,能在此时温暖的抚去她鬓脚风霜。
来不及细想,先缓出一口气:无论如何,无论如何……至少她安然回来了。
这一夜,我无法假装忽视养心殿后殿东暖阁的灯光……
[64] 胤禟番外(七)
大行康熙皇帝的“七七”,行“殷奠礼”的日子,趁着大礼快结束时,从人群中闪身抄个近路,穿过侍卫房上了西一长街,斜斜穿过一道养心门,就进了养心殿。直入后殿,她却不在,小太监说裕亲王福晋和她一道去遵义门下“观礼”了。
大礼已毕,想必她们很快就回来了,倒是皇上和主持礼仪的八哥,一时不容易抽身,于是放下心来,等在檐下。
十四弟一进宫,就在大行皇帝灵前诉苦,好好哭闹了一场,给了四哥一个下马威。因为京城戒严一个月的缘故,外间流言已起,太后原本就很难堪,何况相比这个阴沉沉不苟言笑的大儿子,太后一向更疼爱会讨她欢心的小儿子——咱们的十四弟。十四弟急怒攻心,无论什么事儿先拿出来闹一闹再说,凌儿自然是个话柄,误打误撞,倒也与我和八哥先发“他得位不正”舆论的打算一致。
只是又苦了凌儿了。我不敢说自己心中毫无妒意,但她真的不适合宫廷生活,我不希望她再受伤害,或者,被这宫廷生活埋没了灵性。
再或者,我不过是想找个借口来看看她而已……哪怕她依然对我横眉冷对,也顾不得了。
她低头不理睬我伸出的手也罢,叹息似的谢过我照顾她在西宁的生活也罢,康熙五十一年良妃宫中一别,隔过整整十年时光,九陌红尘,人间流年,看着近在眼前的她,只让我看明白了一件事——自己的心,十年从未有一刻释怀。
“……今儿议政时他亲口所说,不会有错。他已经有意找这借口先把十弟打发走,看看动静轻重。接着就是我们了。”八哥看着窗外,说话间听不出表情。
十弟神色苍白,却难得的毫无瑟缩。
我问八哥:“无论要做什么,都得趁这新皇龙椅未坐热,不然时间长了,天下人习惯了,官员也都被他清理了……不如就拿这一次的题目来闹一闹?有十四弟,也就有了太后,还有三哥家的老大不是也……”
“三哥的胆子早在太子二次被废时就没吓破了。”八哥断然道:“今天我倒是探了探他的口风,你猜怎么着?他打算去找‘雍正’求情。”
“求情?”我失笑,“与虎谋皮。”
雍正登基大典之后的这个正月十五元宵节,下午特意与十四弟一起向太后请安,听说皇上傍晚会来,十四弟打定了主意要等在这里,看看有什么说法,我找个借口退出后,径直去了养心殿。
我与八哥十几年来在宫内建起的势力,原本应该比四哥的更有用,只可惜摊子铺得太大,反而大半都不堪其任,尤其当见情势一转立刻支吾躲避以观风声的,更是十之八九,正如八哥说的“人之常情”。但至少暂时,我们在宫中仍然能轻易出入。算一算,亲贵宗室中四哥没有什么好人缘自不用说,朝中大臣,去除一半退缩观望的,也还有倾朝之力——这是自然,否则,四哥为何要先封了八哥亲王、十弟贝勒,以示安抚笼络?虽然彼此都心照不宣,早已恨不得将对方食肉寝皮。
这样想来,直到我们兄弟都还活着,便很难说最终的胜败。可以肯定的只有一点:谁也不会好过到哪儿去。
兴意阑珊。“正巧”赶着雍正离开养心殿时进去东暖阁,悄悄坐到一旁,看着她似乎毫无芥蒂与机心的模样,不禁惘然。
但当她发现我的存在时,眼中毫不掩饰的警惕,还是令我痛楚至无法成言。
望着她离去,离去便罢了,将我一颗心践踏如泥也罢了,她却立于照壁前犹豫着回头,重新看我。
门上明亮的宫灯照着她星辰般的眼眸,一脸对人对己的不忍和欲言又止,令人的一颗心如泡在江南早春初酿的梅子酒里——微醺,而无限酸楚。
这是她第二次为我回头。
老十和三哥家的大世子还是被发配去了喀尔喀蒙古,十四弟向太后大闹了几场,“雍正”终于发现,要行使政令必须得到八哥的协助,而他雄心勃勃想要推行的吏治改革和经济新政,也举步维艰。
但他对我们的隔离监视渐渐严格,尤其是我和八哥的府外、身边,偶尔会惊鸿一瞥的发现不明来历的人在窥视、跟随。
“你们可知道原本唤作“粘竿处”的那个小衙门,现在被他改做锦衣卫、东西厂了?”
谁不知道呢?现在被他安上的这个“粘竿处”首领不知来历,神秘十分,据说祖上是入关前正黄旗下包衣家奴,但要在旗下打听,却无人能知晓他究竟出自哪家,甚至有人说,连粘竿处侍卫,也几乎无人能见到其真面目。
八哥看看大家神情,向座中诸人扬一扬杯:“四哥此人……我们必会死在他手上无疑。”
裕亲王保泰浑身上下起了一个冷噤,酒都撒在了手上。
座中有老安亲王、裕亲王、简亲王,蒙古的铁亲王,老安亲王的孙子、我们的密友吴尔占和色尔图兄弟二人,还有贝勒苏努,都是满蒙亲贵宗室,我们连几个心腹大臣都没有请,只为商议“雍正”又要打发我去西宁的事儿。裕亲王为人懦弱没主见,大家都知道,于是沉默中假装没有看见他的失态,心情却都自然沉重起来。
“呵呵,至少有一点是确定无疑了,凌儿这些年确实在喀尔喀蒙古和西宁,本朝发配流放,不是北上黑龙江就是南下云贵瘴疠之地,他却要十弟去了喀尔喀蒙古,又要打发我去西宁,明摆着是在替凌儿出气呢。”
没人理睬我这并不高明的插科打诨,裕亲王自己尴尬一阵,开口欲打破僵局:“无论如何,你们到底是同胞兄弟,圣祖爷还停在乾清宫,就算他不念及手足血脉之情,全天下都看着他呢,他总不至于……”
这是废话,安亲王第一个忍不住:“嘿!做梦!同胞兄弟?是他老娘都没用!”
安亲王是八哥的岳丈,是“雍正”眼里与八哥一体、最为忌恨的人之一,此时拿着个大水烟袋,毫不客气的指指裕亲王。
老保泰脸上红一阵青一阵,连八哥也不再拿功夫安慰他了,点点头说:“瞧瞧他对太后和十四弟的态度就知道了,此人六亲不认,手段残酷,指望他起恻隐之心,还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儿出来呢。裕亲王三叔,您如今这位当家福晋阿依朵郡主是十三弟的表姐,似乎与凌儿也十分亲密,托她去求求情,您老安享晚年是不必担心的了。”
这下老保泰脸上真的挂不住了,八哥又紧接着说道:“天家无亲,你们也都瞧见了,老庄亲王博果铎死了,虽无嫡嗣,但族里有的是子孙辈,拣一个过继不就是了,他却把十六弟过继给庄亲王,变着法儿革了庄亲王这一族的爵。此人根本不会忌惮什么祖宗成例,看样子,也不在乎青史一笔可畏,是铁了心要做这个暴君了。”
“……刚登基就迫不及待的遣走十弟、九弟,我敢与诸位打个赌,虽然因为上有太后,至今没能下手,但下一个,准是十四弟,他的翦除羽翼、排除异己之心,迫切如是,各位难道要束手待毙?”
八哥就这样说服了原本就与我们关系不错的八旗宗室亲贵,加上蒙古几族王公,当真关起门来把这个“家务”闹了起来。
奈何他到底已经是雍正皇帝,棋快一着,这一局平息的结果,我仍然要去西宁,以换得八哥与他在朝中暂时的相安无事。
早料到会是这样,我并不意外,安排好了府中的事,叮嘱董鄂氏照顾好额娘,临行前磨蹭启程的几天里,忍不住总往圆明园中去。
圆明园是四哥的地方,我在这里要寻一个人,比在宫中困难得多,我并无真正指望见到她。多年来,我与她的命运总是缘悭一面,每一次匆匆相遇,必然带来数年音信全无的分离,我在此,她在彼。我在京城时,她在西宁;而她回京城了,我才能去西宁。命运之手总是把我和八哥渴望的东西放到我们眼前,再让我们咫尺天涯。
是那一天清晨的浓雾成全了我。谨慎的侍卫哈什图一转身,我便走上那座桥,踱过桥头,她竟从茫茫白雾中低头向我走来,近得能看清雾气在她发上凝结而成的小小水珠。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或许是因为这随风萦绕的浓雾将天地隔离出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混沌世界,伊人顾盼之间,都是迷惘无奈,那是因为她都懂得……
她知道我就好,我需要的懂得,已经不是为了向她辩白,而是为了给自己的心一个交待。
十七弟的纠缠,我付之一笑,倒是站在桥上的十三弟,神态目光稳重内敛,早已不同旧时,而他看我那异常复杂的一眼,居然对我有着比凌儿更深刻的理解和同情。
圣旨不许任何人来送我,带着不多的车马仆侍,行到京郊,八哥只带着两个人,独自站在道旁,手中亲自握了一壶酒。
“八哥!”我就如同过去的三十年里,每一次与他喝酒同游各自回府时那样,哈哈笑着招呼一声,因为我们总是会在一起的,天下人都知道,康熙皇帝的八阿哥与九阿哥就是一体。
八哥默然无语,永远微笑着,斟了几杯酒,给我,和与我一道被流放西宁的勒什亨、乌尔陈兄弟二人。
我回头看看他们,到底是爱新觉罗宗亲子弟,平素在自家,也是丫头小厮成群服侍惯了的,想要托八哥替我照顾他们家人,竟无须出口,无论什么话,我与八哥都已说尽,甚或不必出口,一向也是心意相通的。
八哥向我深深点头,我便一口饮尽杯中酒,掷杯在地,笑道:“自在山河,不必相送了,八哥回去吧。”
“京中有我,一切无须挂心,九弟,你只要爱惜身体,等八哥的信儿。”
无言上马,一勒缰绳,回顾八哥脸上那个模糊了的微笑,不知为何,一句话不经思考脱口而出:
“我去了,八哥,若有来世,切莫再投生于帝王家,我们兄弟二人,还会相见的。”
[65] 胤禟番外(八)
西宁没有了我急切盼望的人,便由着性子,急一阵、缓一阵,随意溜达着西去。我不同四哥,每年都会出京视察民情,如今豁达了心境,沿途各省风土人情慢慢逛来,倒也有趣。途经陕西时,遇到一个街边卖艺的老人家,音律奇绝,想要与之把酒深谈,又恐连累了他,只好请他为我制一管竹笛,音色清越动人,笛尾刻上了一个“禟”字。
如是走走停停,两个月才进了青海,还在路上,各种消息就络绎传来:
十四弟被留在圣祖陵前守陵,不算意外。儿子登基才半年,没福的德妃太后就这么气得一命呜呼,随大行皇帝去了。
“真的连自己老娘都逼死了?”我身边的秦道然,贬官后被打发随我一道去西宁,大约原本仍存侥幸之心,听说这个消息,知道不但起复无望,而且性命堪忧,初夏时节,居然也打了个寒噤,说话也豁出去了。
我冷笑。再不需要任何客气,只要传遍天下:这个雍正皇帝,自己一母同胞的小弟弟什么过错也没有,却一再逼迫,发配守陵,终于把个老母亲气死了。有了这个佐证,说他弑父篡位,也不怕天下人不信。
而我们的十五弟,年不及弱冠,只不过和八哥交好一点儿,什么都没有参与,居然也被打发去了守陵。老安亲王的两个孙子,吴尔占和色尔图也革爵了,被发回盛京看管起来。
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居说十三弟派手下亲兵,往天山来了一趟,只为运送一朵雪莲。
雪莲?想起他看我那道复杂目光,才忽然想起了一直被我忽视的,他注视凌儿的目光,不由叹息……
在西宁安顿下来,住进节度使府后花园,轻易的找齐了在这府中服侍过凌儿的所有人,住在她住过的屋子。凌儿一年前居住在此用的梳妆台与匣子,甚或少量我送她的衣饰,历历在目,恍如隔世。
无聊时大肆宴请西宁城中所有官员,包括守城门的无品小吏,和如今的大将军年羹尧。年羹尧心中有鬼,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干脆识趣的与我虚与委蛇,面子上居然相交甚好。若天气晴朗,便带上酒食,纵马几十里,到草原、青海湖,甚或天山脚下冶游。反正有年羹尧的一队士兵随时跟着,我不忧安全,更不用担心野兽,反倒十分自在。
再往前,就是昆仑山口了。昆仑山口,六月雪七月风,一年四季分不清。晴朗时,这里的天是如此湛蓝,与京中秋日高天薄云的蓝天不同,这是我命中最深邃动人的蓝天,低低的压迫着视野,彷佛伸手可及。云朵洁白,大朵大朵在风中寂静的飘浮。有时荫蔽了阳光,就会在山间浅浅的绿地上投下大片游移的阴影,象是淡淡的梦魇。
忽然全身松弛,仰天躺倒在软绵绵清香的草甸上,身边的人居然大惊失色。
是的,他们一时还不习惯。京城的满人为显矜贵,繁文缛节罗嗦得自己都要弄不清楚。想想平时,寻常上衙门办事或拜见、接见人,少说要换三次衣服:见面之前,上门要按自己身份穿官服或礼服,以示尊重;主人见到之后,为示亲厚,要请客人换上便装,轻轻松松说话;事情谈成出门,官服不用重新穿了,怎么也得重新换件大衣裳才好出门……有此风气,哪怕京城寻常四五品官儿出门办事,身后也得跟着好几个拿衣包和四季随身物品的小厮,真是虚张声势到了可笑的地步。
在这西疆广袤的天地中再想起那种生活,摆架子给谁看去?不如自在。于是哈哈大笑,连笑声也传出去很远很远。
若我早些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生活、若我干脆就生在西疆,又当如何?
至少不会是一个让凌儿讨厌的人。因为这里的美,像凌儿一样,旷达而清脆,美得让人心碎。
伴君如伴虎,凌儿,虽然你聪明的选择了住在圆明园,但与这个刻薄猜忌的冷面人相伴,难道不会委屈了你么?
十四弟恁的贪心了些,哪怕在此做一个牧羊人又如何?碧草如织,羊儿埋头吃草,洁白的羊群呆头笨脑,傻傻的样子让人看了发笑。年轻的牧羊人头顶花帽,骑着高大的骏马,威风凛凛的甩动手中鞭子,唱起嘹亮的情歌,歌声随风而逝……
遥远雪山上溶化下来的雪水汇成清冽的小溪,欢快的漫过草坡,岸边开满星星点点的花朵,懒洋洋的骆驼、容易受惊的羚羊、迟钝的藏野驴在四周不慌不忙招摇过市,憨头憨脑的旱獭在草地上鬼祟张望,头顶盘旋着老鹰,一碧万顷的青海湖边,丹顶鹤仙姿绰约。
凌儿,如果有来世,我们一定要到这里来,简简单单的牵着手,相看不厌,爱得一世宁静。
青海湖畔横吹笛,看不知名的水鸟随笛声盘旋在身旁四周,忽然泪流不止。
雍正三年深秋,西宁的日子过于逍遥自在,以致于八哥和京城的任何信儿都无法在心中激起太多涟漪了。这时,我收到了八哥与我的最后一封信,京城和府中种种,都不必多说,他却很反常的,亲笔写了一些琐碎的话语:
“……十四弟福晋病逝,十四弟上奏言‘我已走到尽头,时日无多’……你可记得幼时,我们一道在上书房念书的日子?你自然是最得意的,师傅打板子不敢打你,回了阿哥所,你还要寻弟弟们开心,十弟自不必说,十二弟憨厚老实,如今看来是个有福气的,十三弟一向有脾气,十四弟乖觉伶俐、少年老成……雍正元年春分别之语,言犹在耳……”
随信捎来的一副小画儿,居说是八哥从书房中收拾出来的,我们兄弟随皇阿玛一起练习骑射,比赛拉弓的情景。那时的二哥已是由索额图安排了仅次于龙袍的太子服色,大哥站在皇阿玛身边,不与我们一道,三哥、四哥才十几岁,十三、十四弟还是幼童,由乳母带着,八哥一副小人大样背着双手,我和他站在一起,顽皮之色跃然纸上……
带信的人说,隆冬时节,道路难行,廉亲王恐怕有一阵子不能写信来了。但我知道,雍正皇帝这几年已经把朝局翻了个遍,皇权巩固,准备好要向我们下手了——八哥这是在与我诀别。
雍正元年春分别之语,是我说的,“来世莫投帝王家”,我们兄弟,今生竟真的再也不能得见了。
捏着那副画儿,手中簌簌发抖。一切皆有因果,我们何尝不曾伤害过许多人?包括这画儿上的?我们自己也是不孝不悌之人,报应不爽,不必自怜。
但为何伤恸到无法自持?骑马奔出许久,茫然不知归路,四顾旷野,草地疏淡,绿意所剩无几。红柳丛脱尽了叶子,寂静地伫立在山阴里。依旧有细小的花朵星星点点顽强绽放,在疾速的风中幽幽细细的呜咽,纤弱而迷离。这样柔软的花朵,应当开放在江南,它们却寂寞的埋没在了西疆荒野。
看着这一切,心里疼痛难言,恍惚的从马上坠落在地。
入冬了,一场大雪封冻天地,京城传来旨意:允禟“携银数万两往西宁,买结人心,地方人等俱称九王爷”,着革去贝子爵位;允禩因其手下杖杀一名护军,“擅专生杀之权,甚属悖乱,应将允禩革去亲王,严行禁锢”。
真的要动手了,我心中倒已无牵念,见他上谕说我“携银数万两买结人心”,不由促狭心起:虽然年年在此散家财,但我这次倒要认真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少家财?留着,最终也是便宜了雍正皇帝,不如统统散去。
我开始着人更加大肆的兑换银两,散发西宁居民,特别是正在受寒的穷苦小户。有钱能使鬼推磨,搬运家财原以为不易,散了一半银子在路上之后,也总算运了不少到西宁。
我时常亲自和众人一道出门,路上看见冻饿之人,一律收留,在节度使府开专门的院子养起来,散财之时,众人都已知道我的规矩,一律与凌儿当年一个口径——就算为我积点德。
西宁城中已无可赈之民,我又开始到西宁城外,甚至寻找野外的游牧之民。这一天,刚到城门外,就起了风雪,正欲回府去,忽然看见城门墙角似乎瑟缩着人影,亲自走了去看,一个脏兮兮的孩子蜷缩在一具冻死的老妇身边,不知死活。
正要叫人来把他们弄回去,那孩子忽然抬头,这双眼睛!我心底震了一震。
这双哀伤得没有眼泪的眼睛,分明是凌儿的眼睛,再看看,一头凌乱长发胡乱抓了个髻,是个女孩子,莫约七八岁。
不及说话,先伸出手去,她倔犟的抿抿嘴,冻得青紫的小手死死抓紧了我的手。那双眼睛,那样依赖、信任、期待的仰望我,我满足得几乎落泪。
“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多大了?”
“我是扬州人,叫新儿,过了年就九岁了……”
“新儿?好!什么都是新的,一切都还来得及重新开始。”
或许四哥当初就是这样救到凌儿的?我今生注定无法摆脱她的魔咒。
携了新儿小小的手,竟是彼此都再也放不开。不嫌脏污,亲自带在轿中回到节度使府,命人好好安葬了带她到西宁来的阿婆,她从此就陪在了我身边。我亲自指点太医给她调养身子,教她写字、读书、作画、弹琴,恨不得把什么都教给她。
有时候夜里醒来,发现新儿不知何时又偷偷跑了来我房里,趴在我床边脚踏上睡得正香,抚抚她头顶柔软的头发,那样小小的人儿,就像一只忠诚而倔犟的小动物。
当我独自在庭院中吹笛,当我展开那副画儿,给她讲述我们兄弟父子间的故事,当我无意识的把玩着那个小玉人儿,深深叹息……这双眼睛总是清澈、热烈、依恋的仰视我,给我无限安慰。
可惜,可惜我已时日无多。不是为我可惜,是为她,我用剩下的所有力量,想替她安排我离去后的人生。
每当我教她如何应付官员、如何说是我额娘的人,以及宜妃娘娘甚至宫里的情形时,她总是闪烁着蓄了满眼的泪,惊恐的说:“新儿一定不会给九王爷丢脸的,九王爷不要新儿了吗?”
过完年,京中的消息传来,已经在议我和八哥的罪名。果然,刚刚开春,粘竿处侍卫就前来西宁,要将我押解回京。
他们到的时候,我正带着新儿往青海湖边玩了一趟回来,远远看见一小队侍卫服色的人神色紧张的纵马跑来“迎接”,心中已经明白,轻轻把新儿放下马,回首来时路,渺远的绿野正在苍茫中融化积雪。我终究不属于任何地方……注定只是匆匆过客。
终于,我在心里轻轻说,终于要告别了。
低头看看一脸惊恐的新儿,最后一次抚抚她头顶柔软的头发:“新儿,傻孩子,该去宜妃娘娘那儿了。”
八哥被拘禁在宗人府,雍正改变了主意,不让我进京,把我拘在保定。阳春三月,湖中荒岛也是草长莺飞,映着澄澈的一湖水,风景居然很不坏。
最后定罪的圣旨下到手里,说是永远圈禁,我微微一笑——这只是给外人看的幌子而已。再看到给我和八哥去除宗籍后分别改名为塞思黑、阿其那,便忍不住大笑,惊飞了铁窗间停着的一只水鸟。阿其那塞思黑就是在满语中骂人“猪狗不如的畜生”,我们兄弟的血脉天下后世皆知,无法改变,我们是猪狗,敢情我爱新觉罗就是一族畜生!好名字!妙极!
接下来就是静等他下手了,孤岛寂静,在破败的囚室里看天光水色,想起最多的,除了过眼云烟般的卅载繁华,少年时荒唐的纨绔生活,皇阿玛和额娘的音容笑貌,八哥总是微笑包容看我的神情,京城清爽雍容的秋日消闲,西疆洁白的羊群、碧草如茵、花朵、红柳、清冽的溪涧、苍茫的飞雪,无一不云烟般掠过心间。混乱中,偶尔闪现凌儿的脸,在繁花似锦的京城,在大漠飞雪的蒙古草原,在厮杀的战场,还有,在紫禁城高高的红墙间……她的目光总是与我的纠结不清,让我一时糊涂,一时清醒,几乎不辨何时是梦中,何时是在现实。
封妃作罢、几下江南游玩,四哥对凌儿的宠溺之状,我已深知,但我万万没有料到,四哥会让她来看我。
四月,春尽了,夕阳没入水底之后,深蓝的水天之间挂着一弯明月,波心荡,冷月无声,是个清爽的初夏夜。在窗前映着月光,胡乱吹起了曲子,逗弄月下觅食的水鸟,不久,正好吹到一曲白头吟时,水边传来水声和人声喧哗,明晃晃的灯光映进屋子。
来了。
[66] 胤禟番外(尾声)
所有人又重新随凌儿去后,我的笛声停不下来,只为她刚才那个回头,眼中莹莹不忍、恸如身受的目光。
月色消失后的黑暗中,只有笛声在人心底游荡,刚才的一队侍卫忽然去而复返。
他们服色都很平常,也看不出等级之分,但其中一人,行事眼色俨然是头领,趁他们列队站定的时候打量着此人,心中忽然灵光一现。
“你是和凌儿、李卫一起从扬州被四哥买回去的那个男孩子。”
他看看我,并不开口,但我已经可以确定。抚摸着手中竹笛,低声道:“我将在幽冥接受永世的煎熬,而她在人间,与那个男人、我的兄长,携手欢笑……一抔黄土怎么埋得住我?待我死后,一把火烧了,在她手中随风散去吧……这支竹笛,留给她处置好了。”
他面无表情的接过竹笛放入怀中,亲手给我端上一壶酒和一个小小的酒杯,斟了满满一杯。
一切都是我与凌儿宿世注定的孽债:这一杯鸩酒,隔过十八年的时光,原来是要从她的唇边,滑入我的咽喉。
天空划过一道极亮的闪电,雷声裹挟着雨点滚滚而来。
我向十八年前的凌儿笑着举杯:“干杯,凌儿。”
“凌儿,凌儿……”我在冥冥中唤她。
混沌中,虚无的手臂环住那让我眷念不舍的人儿,在风中吻上她的鬓角眉梢,贪恋不肯离去。
“胤禟……”
她听见了!她在叫我!她展开一个春风也比不上的笑魇,伸出手来拥抱我。
死生永别,阴阳两隔,这个拥抱来得实在太迟、太迟,我空空握住她的手,将她拥入怀中,冥冥里吻上她的额。
今生已了?今生的死亡既已换得了她的原谅,请许我,期待来世……
[67] 胤禵番外(上)
沉重而密集的雨点打在我众将士的铠甲上,天地间顿时充满了冷冷的金属敲击声,震荡耳鼓。巴颜喀拉山脉,雨雪风霜永远来去不定,叛军就在这群山之间。看看跟随身后的十万将士,遥遥东顾我大清江山,年迈的皇阿玛在等着他信赖的儿子得胜回朝,殷切期待的目光时时如在眼前……原野苍茫,战马长嘶,剑锋如霜划破骤雨,我要找到叛军,一举决胜!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惊醒时依然血脉贲张,双拳紧握。
推开窗,夜半的皇陵只有雨声簌簌,站在檐下冰凉的水雾中良久,依然心绪难平。不远就是供奉了皇阿玛灵位的前殿,长明灯照着皇阿玛的等身画像,容颜栩栩,他身后列着几位皇后的灵位,额娘亦在其中。因为她注定将成为太后,皇阿玛遗命早已决定为她加封皇后,新皇登极时便自然晋位太后……而那个注定的皇帝,额娘的儿子,难道不是我?
“阿玛,额娘,为你们守陵已十二年有余,你们告诉我。”
他们依然一瞑无视。
这里是皇阿玛的万年之地,也是我的圈禁之地。名为守陵,实为圈禁,我与整个世界被隔离开来,抬头小小一方天,低头不过许我出入的几亩地,四顾只有红墙。四哥希望让全天下忘记我的存在,大约也恨不得我早日忘记这个丢得不明不白的天下。但谁能?四哥继位的消息传至西宁,军中多年跟随我的将领或怒发冲冠、或断然不信,甚至有扼腕而哭的,他人且如是,况乎我?
十二年了,我已习惯在皇阿玛和皇额娘灵前终日沉思,用回忆消磨时光,聊以安慰:繁华京城,得意少年时,春游秋嬉,骑射围猎,诗酒自娱;在众位哥哥们争位的空隙间,努力表现,终于在众兄弟中得到皇阿玛认可,掌管兵部;再到得赐宝剑大纛,以亲王体制荣耀出征,皇阿玛亲自率百官出城相送;在西边,雄心勃勃要做一番大事业,几千个日夜兢兢业业的谋划,亲自率兵直捣叛军老巢,消除影响大清西疆安危的心腹之患……
十二年的时光,几乎已经没有什么细节可供我再想起了。所有回忆中,每每会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跳出一抹亮色,不是什么大事,她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但却因她和她的故事的特别,让人记忆深刻。
比如康熙六十一年年末的隆冬时节,千里风雪羁旅,黑夜中看不见的眼前,就是封冻千里的黄河,我满心愤懑,站在风雪中丝毫不觉寒冷,想着八哥九哥怎么会一点儿作为也没有,就让他继了位?我要急赶回京,与那个“雍正”在皇阿玛灵前好好对质一番,又想到皇阿玛洵洵慈颜,我竟没有见上他老人家最后一面……心中如有惊涛骇浪,搅得冷一阵、热一阵,激动无法克制。听随行军士说生好了火,请我休息,大步转身进了这门窗皆无,满梁蛛丝的破庙,才发现她困顿已极,蜷在角落一堆枯草上沉沉入梦,居然已经睡得好香,一向晶莹白皙的脸上也微微泛着暖暖的绯红。悄悄看着她沉静的睡颜好一阵子,心中已归宁静,取下身上的紫貂大氅,轻轻盖在她身上,捂捂严实,才重新在火前坐下来,沉下心细细思索……
这样想着,时间果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东方破晓,天色已明,贝子弘春来给我请安,见此情景问到:“阿玛又在皇爷爷灵前坐了一夜?”
“无妨,你阿玛我是战场烽火炼就的身子骨,况且心底开阔无私,光明磊落,不像那有些阴谋险恶之徒——我好着呢。”
他不敢接我的牢骚,请求了一阵保重身体之类的话,惟惟而去。弘春是我的长子,嫡福晋所生,聪明肯上进,他是被我连累了——我还在西宁时,人人都以为圣心所归,是默定的皇位继承人,他在京中以我大世子的身份,未免得意了些,少年人到底不善掩饰,言行便遭了四哥的忌,后来打发我守陵的同时,将他也发配来一道守陵,同住在陵园内。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由愧对十年前去世的嫡福晋马佳氏。她娴静胆小,一向只求平安,我对她自然不坏,情分上却很平常。小心服侍了我那些年,却连最终的安宁也没有得享——她几乎是死于为我命运的担忧和伤感。如今连她唯一所出的儿子,也在这囚禁中白白耽误了青年时光。
凌儿在我们兄弟间出现的时候,弘春还没有出生,我才出宫建府不久,虽然承额娘和哥哥们关爱照顾,我成亲建府比十三哥还早了半年,但到底还只是浅薄少年,附庸风雅、猎奇寻乐都是难免的。在那年的某个秋日之后,八哥九哥他们的话题里偶尔会出现这个女子,听他们说起她,尤其是那夜初次在四哥书房见到的情景,想象中大约是个如画儿上、戏词里的婉转美人,大家当作一桩风流故事,笑笑而已。
直到几个月后,我才在热河意外见到了她。我正好去验收那年才在热河新造起来的宅子,所以没有和九哥、十哥一起住在八哥的旗云山庄里——我看得出来他们有大事要商议,八哥没有邀请,我也不便打扰。那夜看书看得晚了些,到院子里透透气,深蓝夜空,半轮明月映得雪地反射着幽幽冰蓝色的光,我忽然听见有隐约的人声。
已是深夜,雪后空气寒冷干燥,声音可以传得很远,这说话声似乎来自塔古寺后面的荒地里,一时好奇,我独自从小门逡巡而去,走得近了,便听见一个女子慷慨激昂的一番说辞,连我都听进去了,站在原地凝神静听:这女子咬着娇嫩的南方口音,年纪不会大过十六、七,但这些话却大不寻常,尤其是“大丈夫以功业自立”,真正触到了我心底。
按理说,我们兄弟身为康熙圣君的儿子,一生富贵命里注定,上头有早已选定的太子,我们只要安享荣华即可。但在我心底,对九哥那样纵意恣肆的生活方式,实在是……不大看得起。而八哥广纳人才、交游遍天下,力邀“贤能”之名,目标和野心又太明确——要取太子而代之。难道他不知那是皇阿玛一生心血,如果要废太子,会在朝野造成多大的祸事?
那时的我,并无野心,谁叫我上头有太多能干的哥哥呢?除了太子二哥之外,文有三哥,武有大哥、五哥,精明强干有四哥,以贤能而声名远播的是八哥,富可敌国的是九哥……何况还有正值壮年,看来少说还可以当政二十年的皇阿玛。
但没有野心,是否就要浑噩一生,挥霍富贵闲人的日子?我还没有明确的想法,但隐隐觉得,应该像皇阿玛自幼就教导我们的那样,要多多磨炼自己,日后辅佐皇兄,多少能做事情,至少也要为我爱新觉罗的江山出得上力。
这就是了!我当时点点头,暗赞一声。富贵是托先祖庇佑,天生得来的,不算什么,男儿应当以功业自立,不负我爱新觉罗族开创天下的威名,才能真正替自己赢得青史留名,光耀先祖。
原本就无意“偷听”,这样一想通,更加按捺不住,便出声表明身份,向他们走去。
那女孩子躲在十三哥身后,我最先看到的是一双黑白分明,映着雪光明亮如星子,极其灵活的大眼睛,一听说我是“十四弟”,立刻好奇的闪身行礼,一脸好奇的打量我。得知她就是凌儿,原来完全不是想象中那种画儿里美则美矣、但仅至于此的千篇一律“纸美人儿”,只可惜天色太晚,说不了几句话,便各自散去了。
后来经历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发生的废太子风波,早把这事丢在脑后,看看八哥的手段,心中独自闷闷忧虑了好一段日子:自古史书,凡有这等家务事的朝代,总得有几个人下场悲惨,那还是好的,闹得不好,整个国家都会大伤元气,而我这些哥哥们,皇阿玛还值盛年,便已经闹得你死我活,今后的数年里,恐怕再难得安宁……我自幼就很心服八哥,对于此事,却说不上来的不安,反正没有我的份,只好静观其变了。
那一次太子被废,八哥也没得什么好处,颇郁闷了一阵子,我知道他为良妃娘娘办寿筵,是要“以慰慈躬”,抚慰良妃娘娘的不安。得知凌儿被八哥托这借口“借”来时,我正在八哥府中,听他们闲来无事,商议要给我寻一位侧福晋。
“……额娘也替我留心了几位,可如今见的旗下女子我瞧着越来越没意思了,要么是‘木头美人’,羞手羞脚见不得人,南方女子的温婉没学会,自己的利落胸襟却丢了个十足十;要么一味烟视媚行拿腔作势,全没个贵气;甚或还有惦记着将来要治家驭夫,却又不多读些书,学些做事的道理,只知一味凶悍的……”
“哈哈……”八哥笑得茶碗都端不住,指着我笑道:“十四弟好高的眼光,居然评点起来了,寻常女子你看不上也是自然的,若是一时不想娶侧福晋,告诉哥哥们不要多事便是了,何苦把京里这么多格格小姐千金们评得一无是处?若是传出去,不知多少女子要伤心呢。”
九哥也笑:“十四弟眼光真正不错,这格格小姐们还有一点可恶,拿着架子,又不屑于像咱们买的女孩子们那样体贴可爱,不上不下的,纵然有几个看得过眼,也是白白浪费了美貌——这么一比,这个凌儿,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你说一个贱籍女子,哪来这等胸襟见识,淡定气度?”
我一追问,这才知道凌儿已经在八哥府中了,说起她,那个疑问又上心头,自然谈到她的来历,八哥摇摇手说:“那女子从和瘸子书生一道上京之前的事儿,九弟已经核过了,属实无疑。加上咬字口音,往江南一带“乐户”中去找,绝不会错。”
这么一说我也想到了:“是了,她是一双天足。”
江南一带风俗甚严,哪怕蓬门小户,女孩子不缠足决计嫁不出去,亦会成为乡间的笑话,只有贱籍各族中的女子,要操持各种下贱劳动,才一向没有缠足之俗,也是个“身份下贱”,不同于“良家女子”的标志。
说到这个,九哥神色又好不自在:“十四弟才见过一面,连她是天足都记得。”
我待要想笑,忍住了,和八哥、十哥交换一个各自忍俊不禁的目光,我故意望着窗外说到:“是啊,原先听哥哥们说起,倒不觉得什么,那次见了她,才知大不一样。嘴角似笑非笑的,眉眼微蹙间似冷漠,似关切,好不让人犯琢磨,妙就妙在这个,人心中一犯思想之际,已经不知不觉忘不掉她……”
九哥已经看出我们是在故意嘲笑他,“嗨”一声顿顿足,走了,自然又是去沁芳阁外,遥望美人儿,以解相思。
四哥不会把凌儿让给九哥,我一点也不意外,但要闹得这么僵,我也没有想到。原以为兄弟们正是紧张微妙的时候,这样的小事,各自让一步自然就过去了,谁知竟是哪一个都不肯让,还一步似一步逼得紧,倒把个女孩子吓得一额的汗,见她满目忧急,我大为不忍,同时在后来的寿筵上,对九哥反常的神情举止就更加不安。
我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九哥,八哥自然也是,但八哥是寿筵主人,忙于招呼,又把一颗心都放在良妃娘娘身上,无暇注意九哥的反常,而十弟能管住他自己就谢天谢地了,所以我是有责任的。后来每每想到凌儿与锦书姑娘的遭遇,心中总是愧疚难言——八哥托我照顾九哥,而我明知九哥不对劲,早该随时拉住他,或者干脆把他灌醉到不省人事,打发他睡觉去。就因为我有负所托,以致于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可说害死了凌儿与锦书姑娘,也害八哥十分丢脸,更不用说,从此产生了后来的这么多纠葛。
而那时我最不满的,就是九哥。亲眼看到那一幕后,直到十三哥出手揍了九哥,我心中才觉得稍稍解气——九哥这事,实在做得混帐!
但在我看来,那天发生的一切——惊艳全场的绝美歌舞、凌儿的《白头吟》,以及九哥做的混帐事儿,都不及四哥那句“随我回家”,来得石破天惊。在发生过那一切之后,四哥带走凌儿的模样,几乎让我寻思了一夜:他要是顺水推舟把人送给九哥,其实这事依然可以掩饰过去,就算心中记仇,今后另寻因由算帐就是了。若只是为了属于自己的东西死也不肯给别人,或者为了护不住一个自己喜欢的丫头,丢不起这个面子,事已至此,都没什么意义了。
谁知还有更加严重的事在后面,他们相争不让,以至惊动了皇阿玛要亲自处置凌儿。
那夜的大雨中,我们都帮着寻找九哥,看着他从左家庄化人场被八哥指挥人抬回府中,黑夜和大雨掩饰了我的震动——直到那之前,我仍然认为九哥只是如对待从前的所有玩物一样看待凌儿的。
再到一次次四处去寻找胡乱醉倒在荒郊的九哥,站在“花冢”前,没有人注意到我的惋惜与歉疚……但是看着伤心欲绝的九哥,心中的恨是再也恨不起来了。何况九哥的忏悔与痛心,一直到过了三年才渐渐归于深沉和表面上的平静。
三年后的某天,为着急事与十弟一道去花冢找到九哥时,又一次站在那座碑前,想起四哥咬牙不让的愤怒表情,碑上的字字句句彷佛暴露了四哥在铁面下藏得深深的那颗心……又看看痴倒在碑前的九哥,一个凌儿的清谈笑容忽然无比清晰的浮现眼前,心中忽然抽动,竟不知心痛为何,连外人都已感动如此,何况他们?这一定就是情了,令人作茧自缚、身不由己,甘心沉沦不治。
八哥曾经背着九哥向我叹息:“我当日为了激将他速速清醒,责骂他以情为借口,不过是掩盖逞强好胜犯下大错而已。或许当日的他,的确如此,但凌儿死后,这情居然变成了真的,不然还会是什么,能这样变了一个人呢?”
九哥的确变了,和从前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只是更加阴沉。足以作为九哥变化明证的,就是几年后在良妃薨逝的宫中,毫无预兆的见到凌儿那一次。
凌儿珠圆玉润了些,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神情却没有变,让我震惊的,除了四哥居然违抗圣旨,救活了凌儿,还有九哥看着凌儿从自己手里挣脱走向四哥,只站在原地不动,阴暗里那个酸楚无限的笑容。那还是我以前那个永远不会认输、宁愿玉石俱焚也不肯拱手让人的九哥吗?
看着四哥匆匆带走凌儿后,九哥独自往雨中踽踽而行的萧索背影,只剩下我站在殿前,尚不及消化刚才短短时间里发生的一切带给我的震动,只能叹一声冤孽罢了!更觉得这个凌儿,看来注定会成为传奇。
但是太子二次被废了,政局的紧张,让我再次把这原本就与自己不甚相关的事抛到脑后,只是在偶尔灯前月下,诸事的空隙中,会忽然掠过一丝对凌儿前程的关心——她已经卷入这场天家最隐秘也最骇人的风波中,四哥还能怎样保护她?
二哥此次被圈禁,永无再翻身的可能了;大哥圈禁了这几年,几乎已经被遗忘;三哥自从上次出头质证了大哥之后,有些向八哥靠拢,皇上很不喜欢这一点;而八哥,原本就已经很被皇阿玛所忌,这一次召集百官推举,势头锋芒太过,更是险些被捉拿宗人府问罪。我打定主意,梗着脖子为八哥争了一争,相比与我同年的十三哥因牵涉到废太子谋反而被圈禁,伤透了心的皇阿玛这才终于真正注意到了我这个从未卷入哥哥们此前夺位劣迹的“小儿子”。
我喜出望外的掌管了兵部,开始真正花心思、卖力气做起自己的事业来,待到几年之后,西边战事一起,这个大将军的人选,皇阿玛自然第一个想起了我。
就在几年之前,这种一朝得志、朝野瞩目的情景还仅止于梦想,现在要实现了!而且实现得比我的梦想更加完美耀眼!初受圣命,更加留意与四哥、八哥、九哥表明心迹,落实早就商定好的合作保障,无后顾之忧的等待皇阿玛亲送出城。那段日子,每每白天在校场点兵、夜晚与几个得力的心腹幕僚、手下将军在灯下反复研究沙盘,讨论如何驻守、如何调兵。只有在每天睡醒起身的那一刻,才会允许自己独自激动一下,少年时的纸上谈兵,每见豪气干云的诗词,心中不无羡慕:“阵云高、狼烟夜举。朱颜青鬓,拥雕弋西戍”。那种“蜡封夜半传檄,驰骑谕幽并”的战报频传景象,“漠漠孤云未成雨”的西疆风景,“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的豪兴……男儿正当如此!更何况,最微妙的是,皇阿玛曾经三次御驾亲征,而我的哥哥们,曾上过战场的只有大哥、五哥,大哥在圈禁中自不必说,五哥生性忠厚,根本没有夺位之力。现在皇阿玛托我代他御驾亲征了!
激动中往往想起贾谊《惜誓》中“黄鹄之一举兮,知山川之纡曲,再举兮,睹天地之圜方”。贾生生不逢时,君王“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但我那位千年才出一位的圣君皇阿玛,却识得我。如今我再不用掩盖在长兄们的光芒之下,而要像黄鹄之一举,一飞冲天,傲视天下了!
头发花白的皇阿玛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交给我的宝剑,是当年他年轻时出征喀尔喀蒙古与准葛尔部所用的尚方宝剑,是一个老父亲热切的信赖与嘱托,接过它,彷佛接过了大清天下的沉重担子,几乎要出口告诉他:皇阿玛放心!您的十四子,足以扛得起大清江山这份基业!
烈烈风起,狼烟滚滚,率大军骑马掠过黄河内外,踏过牧草青青,所过之处卷起数十里黄尘飞扬。亲往巴颜喀拉山脉查勘地形,站在高处,与广阔的蓝天已经非常非常近,那些山头荒芜苍茫,但却裸露着不羁,似乎天生隐含着微微的暴力,能勾动人内心深处的狂放与豪情。回首往东,俯视大清国土,纵然有重任在肩,那一刻,我的心还是不受控制的膨胀到无穷、无穷大……
[68] 胤禵番外(下)
凌儿的再次出现,就在这当口儿。像所有传奇一样,她总是在人最出其不意的时候出现,并且带给人最离奇的故事。
岳钟麒信中说这身怀九龙香袋的神秘女子,姿容绝色,令人不敢逼视。身怀九龙袋出现在草原上,我不做别想,一定是皇姐姐恪靖公主,回头想想有多年不见的这位皇姐姐,少年时记得容貌平常啊,这些整日在外带兵的武人大约少见清秀一点的女子,加之料想是位公主,崇敬之心自然把她美化了罢。
在营中见到她,心情里欢喜与惊异的成分不相上下,她瘦了,那种让人一见难忘的神情依然没有变,但目光更加深蕴慑人,怪不得连岳钟麒这等人物也要“不敢逼视”。
亲眼见她的疲乏与伤痛,便有些不解她到底在隐藏些什么,自然不便问她是如何流落到战场上的,问了也不会有答案,但我可以替她疗伤。皇阿玛御赐的麻醉药药效极好,她总算能安稳睡一觉了,解开鞋袜,亲眼验看,与她的伤一样触目惊心的,是那把小金锁。
卧龙香袋、“与子偕老”,原来她在极力珍藏的,是四哥最不能为人所知的,心底最深情柔软的部分。又想起每次九哥把玩那亲手镌刻的小玉人儿时,专注惘然的神情,我看来是不会有机会体验他们这般炽烈刻骨的情爱了,但却不法不深感于心……
掌握着凌儿,就是捏着四哥和九哥的心啊!我手中无异于又多了一重让我安心前方战事,不用担心后方失火的保证。——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会随之牵动到何等地步?当然,我会好好待凌儿,不是卖四哥或九哥的面子,而是因为她本身值得。
她在我手中的消息迟早会走漏,但我没想到百般防范,还是这么快就让她找到了机会。多少功败垂成的前车之鉴,不是将士不够勇猛,也不是将军不会带兵……就在我之前的色楞为何失败,我再清楚不过,是该和哥哥们摊牌的时候了。
兄弟几个把话摊开了说也好,我其实更可放心,有大军驻扎在此,没有人能动她。四哥办差这些年,已经十分老成谋国;而八哥受了多次挫折,完全失爱于皇阿玛,轻易不肯再出手;九哥为人办事,其实十分刚强干练,是八哥的好臂膀。若不是深知这场多年前的纠葛,我还真不知道什么能让我有把握拿稳他们。
九哥送给凌儿的东西到来后,连我也沾光不少。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原本我的饮食都与身边的将士一道,由大厨房一并供给的,这天吃饭时却注意到一碟色白如雪、平滑软腻的薄片,外形很接近南方人的寻常小食粉皮,只配一点点麻酱油与红尖姜芽,入口清腴无比,才知是鳖的裙边。这种吃法,连我也是第一次,听厨子解释说,江南称鳖为甲鱼,把甲鱼宰杀洗净,入锅微煮,剔取“裙边”,用小镊子将表面一层黑翳镊去,上笼蒸熟,加佐料凉拌,即可上桌,制法并不出奇,只是这么小小一碟,要用好几只鳖,就是在其江南产地,也抵得上平常小民十日家用,何况这等讲究法,也不是仅有银子的富人家就有的风雅。更不用说“鳖不吃死”,要活运到西宁,这花费和心思,就不能以银子来计较了。
凌儿每天都记得分派一些精致饮食给我。回想起来,越了解凌儿,越能从她身上更多体会到四哥、九哥对她的心情。所以当夜里灯下与她独自相对,握着她的足,听她体贴解颐的言笑晏晏,竟而不愿掩饰某种柔情……
当最后这一切如过眼云烟,灰飞烟灭时,彷佛三十万大军与眼看就在我手中的江山万里皆成虚无,只剩下她肌肤入手柔滑的那一点温情……
康熙六十一年再回西宁,一切都变得令天下人如此猜疑不安,凌儿总是想劝慰我,却是暗示我看开些。
哼……我冷笑。什么都能看开的么?
带着数骑驰骋旷野,仰望烽火台后的高远天幕,四方风起云动,执剑在手,谁能将这天下拱手让人?谁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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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影西斜,落叶轻飘入襟怀,一整天深秋时光又已耗尽,清扫陵园的老太监正要关门,远远三骑素服侍卫急急打马奔来:“十四爷!十四爷!有圣旨!”
握着那卷白绢素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雍正,雍正……这么……就驾崩了?”
“是啊,十四爷。”
“是他的遗命,还是新皇弘历的意思,要召我回京?”
“这个……小的们就不知道了,十四爷回了京,皇上必定会召见的,届时您老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再回到京城,郊外草色青黄,天子脚下市井热闹,红尘依旧,无一不是当年意气飞扬之地,触景生情,要强自定一定神,才能认清眼前的宫墙深深,是紫禁城中的哪一处。从前无数次在此随侍皇父身后,听从他老人家谆谆教导的日子,还历历在目。物是人非事事休,真如黄粱一梦……
穿着孝服的弘历特为在宫中见我,却总有许多话反复思量不知如何开口,上一代人恩怨已了,见他尚属纯孝,又抱着和睦、怀柔以治天下的心,我没有为难他。
将八哥九哥改名“阿其那”“塞思黑”的圣旨,以及他们在囚禁中死去的朝廷邸报,都曾发给我看过的,如今再想寻其他弟兄,我的十几位手足兄长们,好好活着的,竟只剩下十二哥一个了!活着的还有曾经数年亲睦相处的十哥,弘历拆除高墙,还了他自由,但他早已在圈禁中逼疯了,拉着我一时哭一时笑,说不上一句正常的言语……
回到自己早已陌生的王府,身边的老人儿只剩下几个跟着我守陵去的仆役。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我依然时常从梦中惊醒,耳边仿佛还时时听到“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的声音。偶尔想起西疆广阔的蓝天下,凌儿那双似怨而不忍、彷佛会说话却欲言又止的眼睛,依然回肠荡气。
四哥到底得意了多久?短短十三年还落得一身骂名。我虽只得意了在西边那几年,好在天下知道我的冤屈,后世也会知道,总算不枉了。二哥到底得意了四十年的太子时光,已属不错,只可惜身后难堪……
随我们兄弟经历了这一路人生流离无常的凌儿,必定能与我一样懂得,尚值得把酒共话……她会躲去哪里?想必是回去了江南,这时节的江南,思鲈鱼寻桂子,江水瑟瑟,景色可堪回味。
独酌微醺,向南面举杯,一笑抿尽杯中酒。
谁共我,醉明月?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