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08

青衫落拓: 我的名字,你的姓氏 21-29

  第二十一章

  甘璐和往常一样,收拾完桌子和房间,直接上楼,坐到书房,摊开教材与教案备课。过了一会,尚修文也上来了,拉起她陪自己坐到沙发上,闲闲地问:“不开心了吗?”
  “我没法开心,修文,失业不算大问题,大不了找新的工作,重新开始。可是我不喜欢这件事的处理方式。”
  “这件事远没有结束,璐璐,不管操纵这事的人图谋的是什么,他们都不会就此打住。”尚修文收敛了笑意,认真看着妻子,“至于我,我不是无原则为舅舅的利益做自我牺牲。”
  甘璐闷闷不乐地说:“当然,你们是亲人,也说不上牺牲。”
  “我不是这个意思。做代理商收入稳定,没太大风险,但也没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当初做一行,我没有什么长远打算,只能算打发日子。”
  “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决定打发日子吗?”
  “是呀,没目标的人很容易这样。”尚修文淡淡地说。
  甘璐不免诧异。当然,她从一认识尚修文,就注意到了他的那点儿懒散,可是他的慵懒一向只是神态上的,从来没有表现为生活中的无所事事,她觉得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可是他这样坦承打发日子,却实在让她有些无法接受。尚修文注意到她的表情,伸手握住她的手。
  “你没法接受一个没目标的人,对吗?”
  “我总觉得,只有经历过一切才有资格不再为自己设定目标,修文,你不至于对我们的生活再没什么期待了吧。”
  “当然不是,那是以前的事了。决定结婚以后,我的想法就不一样了。现在再去负责旭昇在本地的销售公司,对我吸引力也不大。我闲散的时间已经很长了,璐璐,从去年开始,我就打算为了你,也是为了我们俩振作起来。”
  甘璐疑惑地看着他:“结束公司算是振作的开始吗?”
  “我早就想逐渐从安达脱身,眼下正好是个契机。协助舅舅把这件事处理完了以后,我会为我们的将来考虑,选择一个合适的项目重新开始。毕竟生活不稳定,我也没权利让你安心和我过日子,更没可能让你安心答应生孩子。”
  尚修文头次讲到他对未来的详细计划,言辞恳切,甘璐被触动了:“修文,你应该知道,我一向并不要求你一定要做到什么程度,赚多少钱。现在的生活我已经很满意了。失业也不是问题,我只是不喜欢你随随便便就为舅舅结束自己做了几年的事业。”
  “我明白,我不会随随便便的。”他笑着摇摇头,“我一个人,过成什么样都行,可是,有了你之后,是不一样的。”
  他凝视她的目光中满含温柔,嘴角略微勾起,只是一个浅浅的笑意,却似乎蕴含了无限深意在内。他平时没太多表情,然而从来只要一流露出恳切之意,就有十足的说服力。甘璐无数次为他的笑容眩惑,此时再度有被击中的感觉,心加快了跳动,一时竟然忘了刚才讲到了什么。她努力收摄心神:“如果你已经有了目标,我总是支持你的。这两年我存了一些钱,如果你需要用,只管跟我说。”
  尚修文仍然笑着,带着一点惆怅的表情:“放心,远远没到要动用你私房钱的地步。我说过,养家糊口是我的责任,不用你操心。”
  甘璐靠在他怀中,把玩着他衬衫的纽扣,半晌不语。
  “想什么呢?”
  “你的工作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你一叫我别操心,我就当真不操心了。你会不会觉得我不够关心你?”
  尚修文一怔,随即大笑了,他笑得乐不可支,甘璐恼了,使劲推一下他的胸:“我难得检讨一下自己有没尽到妻子的职责,有这么好笑吗?”
  “不是,我突然想到以安讲的一句话了。”尚修文勉强忍住笑,做思考状,摇一摇头,“不行,这句话不能讲给太太听。”
  甘璐被勾起好奇,双手勾住他的脖子,腻到他身上,笑眯眯地问:“是不是你们男人爱讲的黄色笑话?”
  “你现在很不纯洁啊甘老师,怎么一下就想到黄色笑话上去了?而且以安这么讲气质讲品味的人怎么会讲黄色笑话?”尚修文调侃地看着她。
  “那有什么不能讲给我听的?”
  “其实那句话很严肃啊。公司前任秘书王小姐很喜欢以安,看他失恋,终于鼓起勇气向他表白了。他很意外,马上断然拒绝了,结果王小姐伤心辞职,连工作也不交接,丢下了一大摊事。我一边手忙脚乱招聘新秘书,一边骂他不够委婉。他跟我说,有的男人喜欢把女朋友当秘书用,有的男人喜欢把秘书当女朋友用,他认为这样都不好,他比较喜欢女朋友是女朋友,秘书是秘书。”
  甘璐也忍不住失笑:“这样对待一个表白的女孩子,好象不够厚道吧。”
  “这种事上,不诚实才是最大的不厚道。”
  甘璐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可是又疑惑:“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难道也有秘书向你表白了吗?”
  “你可真能联想,你老公现在正经是个失业的光杆司令了,甚至要回家顶替钟点工洗碗混口饭吃,哪还有这么不开眼的秘书来表白啊。”
  “尚先生,你太低估你色相的杀伤力了。”
  尚修文再度被逗乐了:“谢谢你,尚太太,我知道自己还算有一点天然的本钱,很觉得安慰。”
  玩笑归玩笑,甘璐仍然不解:“以安这句话到底跟我有什么关系嘛?”
  “很简单嘛。我同意以安那句话,秘书是秘书,老婆是老婆。你是我太太,不是非得像秘书一样,了解我的日程、工作,无微不至过问我一举一动,才算是尽到了妻子的职责。”尚修文漫不经心地说,手指插进她头发里梳理着,“像现在这样,我就很开心了。”
  甘璐双手环住他的腰,心里暖洋洋的,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你这样忙前忙后,舅舅也去主持记者招待会了。你三哥在干什么呢?”
  “他嘛——”尚修文耸耸肩,“他行踪一向神秘,经常几天不见人影。这次居然要求放下那边的工作,过来主持本地的销售,被舅舅臭骂了一通。”
  甘璐忍不住哈哈一笑,把上周和钱佳西一块在电视台后门看到的情形告诉丈夫。尚修文听得似乎有点儿意外,顿时皱紧了眉头。
  甘璐笑着下结论:“我猜他要求过来,倒不见得是对本地销售很关心。”
  “他真是死性不改,据说表嫂已经和他大吵了几场了,现在又惹上这种事。”尚修文摇头叹气,“唉,舅舅一向重男轻女,两个表姐夫其实都是能做实事的人,尤其二姐夫,很有才干,但只能在公司负责一点儿具体事务,手上股份更是少得可怜,完全不能左右公司的决策。老三的心始终没放在工作上,现在舅舅年纪也大了,精力不济,打理旭昇实在是很吃力”
  甘璐突然有些担心,摇着他的胳膊:“修文,你不许去给你舅舅管理公司,听到没有?报酬再高也不行,我不要两地分居。”
  尚修文伸双臂抱起她,让她坐到自己腿上,笑道:“要是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怎么办?你是愿意我在家里闲着,还是愿意我去J市?”
  “你不会找不到工作啊,我对你有信心的。”
  “总之就是不愿意我去旭昇工作,对吗?为什么?”
  甘璐怔了一下:“哼,我怕你去那边后,受你那个风流的表哥影响。”
  尚修文似笑非笑看着她:“那你跟我一块儿过去,我接受你全天的监管好不好?”
  甘璐认真想想,还是摇头:“不行啊修文,我这份工作很稳定,如果我们两个人都没一份相对固定的工作和收入,那以后万一出什么事就麻烦了,你还得操心柴米油盐,哪里能好好考虑做你想做的事。”
  尚修文凝视她,好久不说话,甘璐有点儿奇怪:“怎么了?你真的想去旭昇工作吗?”她迟疑一下,“我觉得你并不适合去那,可是如果你一定要去……”
  尚修文抬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不,我没打算去,”他最近因忙碌而略显清瘦的脸上浮起笑容,眼睛里闪着光,“我已经说服舅舅,以后会适当引进战略投资,招聘职业经理人负责具体经营,同时放权给两个姐夫。他只需要做好外围工作,保持与政府部门的沟通就行了。近一段时间,我可能还是不时得去出差,可是璐璐,我不想跟你分开两地,再怎么困难,也会过去的。”
  甘璐再次迷失于他的笑容这中,手指从他的唇移到他上弯的嘴角,然后一路向上,抚摸到他眼角边,几乎想将他的微笑定格在他面孔上,同时将自己定格在他这个满含深情的凝视之中。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想要孩子,我……”她声音越来越含糊地说,尚修文却已经完全领会了她的意思,他眼睛一亮,轻轻叫一声她的名字,俯下头吻向她。
  甘璐觉得,答应现在要孩子,对不爱冲动的她来讲,算是一个少见的冲动时刻。至少在那句话冲口而出之前,她并不认为自己完全下好了决心。
  只是讲完那句话,她并不后悔。在经历了两年理智温和的生活后,她太想留住这段时间夫妻之间的心照与和谐。那个曾经什么举动都合理有度的尚修文表现出的热情让她吃惊,同时也贪恋。
  她想,他们总归是要有一个孩子的,如果宝宝在做父亲的如此期待之下来到人世,也算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接下来,尚修文除了去J市出差,突然一下清闲了下来。他只偶尔去公司处理一下往来帐务,督促留守的两个业务员去结清货款,大半时间会在家里书房办公,电脑、传真机全开着,俨然成了SOHO一族。
  他解释他正在考察项目之中,而吴丽君对于儿子的状态似乎也没有任何担心之处,甘璐觉得再要盘问的话,未免会给丈夫带来心理压力,再说,尚修文哪怕是在与她交往之初,看似最懒散的时候,也没耽搁过做事,她想她没必要操心太多。
  除了尚修文的工作不确定让甘璐隐隐担心,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可算十分平静,甚至可以加上另一个评语:热烈。
  这个冬天,本地乃至南方大部分地区都下了罕见的大雪,据说气温是近40余年来的新低,积雪连日不化,城市交通受到很大影响,同事们每天上下班都会抱怨不休,似乎只有甘璐却没有任何怨言,倒是嘴角时时露出微笑。
  尚修文很少出去应酬,不出差时,只不定时去公司,然后每天下午定时去趟健身房,健身完了以后,顺便去学校接甘璐一块回家。
  晚上,两人在书房各自忙碌。甘璐到时间先上床看推理小说,他看完文件过来,两人相拥入睡,外面寒风呼啸,室内却暖意融融,风光旖旎。
  转眼一学期将近结束,甘璐忙完了期末考试,很松了一口气。这天,尚修文突然说有一个应酬,要带她一块儿去。她有些意外,以前尚修文从来没带她出席生意上的应酬场合。只在每年年终时,她会去参加安达给员工和家属办的尾牙,大家一起吃个饭,冯以安代表公司现场发红包,算辞旧迎新尽欢而散。现在安达已经结束了经营,难道还在一起吃散伙饭不成。
  尚修文笑着摇头:“我工作的事有了眉目,春节后,我会去远望投资公司上班,今天是远望高层一块儿吃年饭,正好让你见见我将来的同事。”
  他对远望的介绍十分简单:“这是家成立了五年的投资公司,很有实力,以前只做地产投资,前几个月新聘请了一个海归总经理,投资领域开始扩大,我看好它的发展前景,以后会去负责一个部门的运作。”
  甘璐对这些投资、发展之类没什么概念,只是她对工作的看法一向传统,总认为不管是谁,最好有个正式的工作,听了这个消息自然十分开心。
  她按尚修文的嘱咐,精心化好了妆,换了稍微正式的裙装,然而到了吃饭的地方,发现自己仍然不够隆重。
  连日大雪下下停停,并没真正止歇,这天天空仍然飘着雪花,尚修文直接将车驶向了郊外。
  甘璐没想到,看着冷僻的地方竟有这么一个吃饭的所在。气派的院落,门上缀着随缘会所的招牌,车子驶进去,只见到处都悬着宫灯,暗红色灯光印衬着漫天雪花,让人有点儿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停车位上早停满了各式豪华轿车,尚修文的宝来混在其中很不起眼。他们一下车,马上有穿着制服的服务生撑了大伞过来。尚修文接过伞,遮住甘璐穿过院子,踏着铺了红色地毯的大理石台阶上去,里面暖气扑面而来。甘璐穿得单薄,这才松了口气。
  迎面是内空很高的大堂,装修得金碧辉煌,分两边上去的楼梯后面是水幕墙壁,潺潺水声下面,连接着楼梯下方的一个贝壳状水池,锦鲤在里面游来游去。大堂的左手是全套的民乐团,放着仿制的编钟、编磬,端坐了弹古筝、琵琶、吹长笛、箫的宫装少女,正在合奏《彩云追月》,悠扬乐声中,不少客人驻足,他们也站定凝神听着,直到一曲终了,才上楼到订好的包房。
  包房里已经坐了十来个人,有男有女,全都衣着正式而入时。尚修文首先将她介绍给远望投资公司董事长王丰夫妇。王丰看上去40岁出头,中等个子,头发修得短短,左鬓边有一绺触目的白发,相貌普通,气势却相当抢眼,他太太徐华英30多岁,高挑干练,穿着样式简洁高贵的黑色小礼服裙,尚修文介绍她是本地最大民营企业丰华集团的董事长,名头似乎比她先生更为响亮一些,甘璐也曾在报纸上看到过这家企业的报道。
  徐华英十分爽朗洒脱:“修文,提那些头衔干什么,今天我就是被王先生带出来吃饭的王太太。”
  众人都大笑了,王丰也莞尔一笑:“太太,你实在太给面子我了。”
  其余众人是远望的股东和高层,尚修文接下来的介绍全是某先生某太太,大家都是带了妻子一块儿过来,唯独年轻的总经理路非是独自一人,他不到30岁,有一张俊朗的面孔,气质沉稳而内敛,十分出众。
  大家坐下来吃饭,王丰问坐在身边的路非:“这种天气还要赶去贵阳吗?”
  路非微笑点头:“我已经把近几天的工作交接好了,请王总体谅我这次因私废公。”
  徐华英笑了:“路非,我最不赞成男人因公废私,你只管去,我从来不插手远望的事,这个主还是可以替你们董事长做的。”
  “太太,所有的主你都能替我做。”王丰大笑,转向尚修文,“修文马上可以过来接手一部分工作,没事的。”
  “我最近几天恐怕还得去一趟旭昇那边。”尚修文笑道,“不过很快回来,不会影响路总交代的事情。”
  路非隔着桌子举杯致意:“尚总太客气了,我的私事影响到你的安排,很不好意思。”
  “J市那边听说雪也下得很大,今年这个雪灾天气来得真是惊人。”另外一位副总插话说,“影响范围太广了。”
  “是呀,”徐华英说,“你们两个人出门都得注意安全。”
  尚修文和路非都笑着点头,请她放心。
  接下来席间的交谈全是甘璐陌生的生意内容,但除了徐华英见解谈吐不让须眉外,其他女士都显然插不上言,也都十分谨慎,只是彼此之间小声交流一下孩子的教育、购物等生活细节方面的话题。甘璐大半时间都是听着,但她并没有不自在的感觉。她头次参与到尚修文的工作圈子中来,看着说话虽然不算多,可是在这个场合挥洒自如的丈夫,觉得十分开心。
  吃完饭出来后,尚修文与路非走在一起。
  “贵阳那边机场据说已经因为大雪封闭了,路总,你打算从哪儿进去?”
  “我明天先动身去广西,那边运输路线据说已经打通了。”
  尚修文点点头:“好,等你回来再商量旭昇的事不迟,年前应该没什么动作了。”
  他们各自上车,甘璐问尚修文:“为什么你要和这个路总商量旭昇的工作。?
  “远望有意收购昇一部分股份,我认为这是好事,有助旭昇下一步发展,想尽力促成,但舅舅比较保守,不愿意股权外流,这笔交易还在商量之中。”他的车跟在路非的奥迪Q7后面驶出院子,瞥一眼甘璐,“这种尽讲生意、人又都不熟的应酬,我以为你会烦,不过看你今天似乎很高兴啊。”
  “是呀,你的老板、同事看上去很不错,而且你跟他们相处得也很好,我当然为你高兴。”
  尚修文笑了,伸手抚一下她的头发:“你这傻孩子,看到我要上班了,大概松了口气吧。”
  甘璐老实点头承认:“是啊。”
  “这份工作恐怕也得时常出差,以后就没现在这么多时间陪你了。”
  “没关系,只要你在本地工作就好。”甘璐笑咪咪地说。
  尚修文开玩笑地说:“你都不问待遇怎么样吗?”
  “那不重要啊,我一向觉得钱够用就好。”
  “到这边工作收入很不错的,而且会有一部分股权。我会努力赚钱,给你和我们的孩子最好的生活。”
  尚修文声音平淡,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甘璐却已经眼睛略微潮湿了,伸手过去覆在他握方向盘的手上,前方是连日飘扬不肯止息的大雪,所有的车辆都行驶缓慢,她心里却只觉得温暖而开怀。
  然而甘璐毕竟没法像从前一样尽情享受欢爱了。
  尚修文不仅再度戒了烟酒,还买回叶酸,嘱咐她按时服用。他从网上查了很多资料,并打印下来。他计算她的排卵期,若有所思地说:“专家的建议居然是过于频繁会导致质量不高,最好是找准时间一杆入洞,就是说我想那样生出双胞胎似乎并不可行。”
  她再次记起那次海滨度假时的对话,不禁大笑,可是很快她就有点儿笑不出来了。
  一向不理家事的尚修文开始吩咐钟点工制订每日食谱,不用说,全是网上建议的孕前最佳食谱。第一次听到他给钟点工胡姐打电话,她简直愕然,然而吴丽君却表现得不动声色,仿佛完全知道小夫妻俩在做什么准备工作。
  她看他打印出来的资料,只见里面从夫妻双方饮食、最佳受孕时间到姿势无所不包,看得不禁脸红失笑:“难道全得照做?”
  “那是自然,既然决定了,就得尽可能要个健康的宝宝。”
  这样细致到琐碎的尚修文是她陌生的,她陡然有些不安:“修文,如果我没怀孕,你会不会很失望。”
  他一怔,笑了,神态轻松地抱一抱她:“没怀孕就说明我要继续努力,有什么好失望的。”
  话是这么说,甘璐却不能不感觉到了心理压力,到了可以开始使用验孕棒的时间,她天天早上检查,看到的始终只是一条对照线,心情不自觉地失落起来。
  她从来没料到,尚修文会这么殷切期望孩子的到来。想到可能会让他失望,她竟然有点儿不敢想下去的感觉。


  第二十二章

  学校的期末考试结束了,学生和老师都松了一口气。虽然老师的工作还在继续,寒假没有正式开始,但毕竟比正常上课要轻松了许多。
  甘璐在生理周期后的第三天,独自去本省最大的医院——市中心医院,挂了一个不孕不育的专家门诊号,生殖医疗科候诊的人多得让她吃惊,她想不到这个城市竟然有如此多被怀孕生育问题困扰的夫妻。
  辛苦排到她以后,她进了诊室,里面坐了两个医生,中间隔了一个可折叠的白色屏风,虽然不算挤迫,但是很显然,两对医生与求医人员之间的对话根本没私密可言,她可以清晰听见那边那个年轻的男人嗫嚅着回答医生关于他生理隐私方面的问题,而他妻子做着补充。
  她只得放弃羞涩,努力集中心神,小声说完自己的情况。接待她女医生40余岁,戴着黑框眼镜,有一张不苟言笑的面孔,脾气并不算很好,说话硬梆梆的:“我看你也是有知识的年轻女性,应该有点儿常识吧,这种检查应该夫妻两人同时来做。”
  “他没有问题。”甘璐无可奈何地回答。
  那女医生盯着她,似乎在琢磨这个不寻常回答的含义。
  甘璐强自镇定:“您按常规该做的检查给我检查一次吧,我也查过资料,知道才停止避孕这么短时间,没有怀孕也不算不正常,可是,我现在的确很想要孩子,做完了检查,如果没什么问题,至少可以少点儿心理负担。”
  “现在的病人来看医生都事先做足功课,只差指挥医生做哪些检查开哪些药了。你要真查了足够多的资料,就应该知道不孕不育的因素很复杂,我能给你做的,也只能是常规检查。而且,我看你的心理负担已经不轻了,哪怕是一切正常的夫妻,如果求子心切,心理负担过重,都可能造成非生理原因的难以怀孕。”
  甘璐知道医生说得完全正确,但她却只能敛首:“还是先做了检查再说。”
  拒绝了婆婆安排的专家,却悄悄趁尚修文出差时独自来医院,甘璐自己也觉得讽刺,还有几分难言的羞愧。
  妇检的过程繁琐,而且让人身心都有不适感。她拿着单子,看着前面排队的女性,大多数比自己年长,由丈夫陪同前来。大家都神情凝重,少有谈笑。她不知道本来该甜蜜的孕育生命的过程怎么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一个心理负担。
  做这个检查,她只想让自己稍微心安一点儿,可是躺上妇检台,依照医生的吩咐,大张开双腿,紧张地等待着器具伸进去,她只感觉到了心情格外沉重。
  甘璐突然意识到,她其实对于小孩子并没太大爱好与期待,成长中没有享受过强烈的母爱,也不认为自己有很强的母性,从前甚至有些抗拒早早要小孩。现在如此急于怀孕,不能不说带有取悦丈夫,回报他最近的温柔的成份在内。
  她竟然不能坦然享受来自尚修文的柔情了,这样能算正常的夫妻相处吗?
  在他冷静自持时,她没有乱过心神,可以镇定对待他的高深莫测。然而,他现在几乎表现得完全像个没有任何心机的男人,她却有了自己也不愿意正视的惴惴不安与患得患失。
  他对她固然不同以往,她对他的感情也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加重了份量。这个意识伴随着进入她身体的妇检器具,让她悚然一惊,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自己的衣襟下摆。
  拿到所有检查结果后,那位女医生告诉她:“就所做的检查来讲,你的生殖系统发育和生理机能未见异常,我个人认为没必要现在就继续去做输卵管通畅检查、内分泌测定、免疫学检查和染色体检查。当然,如果你坚持要做,我也没意见。”
  甘璐疲惫地摇头,她知道医生的建议完全合理,那位医生神色稍霁:“年轻人,放轻松一点,女人做母亲生命会更完整,不过没做母亲,也并不等于生活就残缺了。”
  “谢谢您。”
  甘璐走出医院,外面连日不停的大雪已经止住,然而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根本没有放晴的迹象,路边积雪令行人举步维艰。
  她拿出手机,打尚修文的电话,他隔了一会儿才接听:“璐璐,什么事?”
  “修文,你在干嘛?”
  “我跟舅舅正在J市经委,跟他们商谈冶炼厂兼并的事情。”
  他们两人一般在晚上通话,她很少在工作时间打他电话,现在顿时觉得有些抱歉:“哦,那你进去谈正事吧。”
  “等一下,璐璐。跟他们谈得真累,还得被动吸烟,我索性出来换换空气。你现在在哪里。”
  她闷闷不乐地说:“在街上呢。”
  “这种天气逛街吗?”尚修文柔声问:“怎么了,璐璐,是不是不开心?”
  甘璐有些语塞,停了一会儿,嘟哝道:“你这次都去了五天了。”
  “想我了吗?”
  甘璐“嗯”了一声。
  “我也想你。”尚修文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我还得在这边待两天才回来,正好你也放假了,我可以一直在家陪你,到时不许嫌我一天到晚在你眼前晃得很烦。”
  甘璐的脸有些发烧,悄声说:“你快进去吧,外面天气太冷了,小心感冒。”
  “好,你也别一个人乱逛,觉得闷的话找佳西陪你。”
  结束通话,甘璐长长吁出一口气,似乎要将郁闷全吐出来,寒冷的空气吸入肺中,让她精神一爽。她提醒自己,你有一段磨合得渐入佳境的婚姻,你一定要改变现在的行为,调整心态放轻松,再不要每天早上验孕,一切顺其自然,享受好眼前时光。
  隔了两天,尚修文又一次冒着严寒从J市回来,神情凝重,吃完饭后,他先跟母亲谈了一会,然后上楼,靠到书房沙发上,疲惫地合上眼睛。最近一段时间,他不像从前那样,在她面前总是挥洒自如,没有一丝超出控制的神态流露。他仍然镇定,可是并不介意流露隐忧。
  甘璐端了自己调制的奶茶上来,看着他略微清瘦的面孔,不知道该为他现在的表现开心还是担心——他们的确比从前更亲密了,他在她面前似乎越来越无所顾忌;然而另一方面,也证明他背负的担子超出了从前。
  她放下奶茶,走过去坐到他腿上,替他按摩着肩膀:“很累吗?”
  “有一点儿。”
  “舅舅那边又有什么问题吗?”
  “兼并国营冶炼厂的谈判陷入了僵局,亿鑫也摆出志在必得的姿态,他们是省长亲自带队去北京招商请来的,在地方政府眼里,带来了他们冲政绩最需要的投资额度,原先倾向于旭昇的几个部门现在都改为观望,现在只剩市经委还明确站在我们这一边。如果拿不下来冶炼厂,旭昇的产品结构调整计划就会成本高昂甚至落空。再加上省质监部门迟迟不分布钢筋质量的抽查结果,销售一直呈下滑态势,这些事情凑在一块,对旭昇的发展很不利。”
  他摇摇头,似乎要将这些事赶出脑袋,可是嘴角反而露出苦笑:“再加上三哥,最近越来越不像话,时常滞留我们这边不归,该他处理的公事堆积如山,表嫂已经听到风声,找到我追问是不是他在这边有了情人,我能说什么?”
  提到他那个风流的表哥吴畏,甘璐便有点似笑非笑,尚修文看见她这个表情,有些好笑:“是不是佳西又告诉你什么了?”
  “还真被你说着了。”
  那天在医院检查完毕,跟尚修文通话后,甘璐先去父亲家看看他,出来后还是心情郁闷,于是打钱佳西电话,本来想约她晚上逛街,钱佳西却说晚上已经有了约会。
  “这么快就有了新人了吗?”
  “已婚妇女的口气真酸,羡慕我自由了吧。”钱佳西取笑她,“虽然我跟你一样学历史,可是我一向反对站在废墟前怀古反复凭吊旧事,人始终要向前看嘛。”
  “好吧,这次再别扯什么价值观了。”
  “不会,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觉得我跟他价值观挺一致的。”钱佳西声音甜蜜,却不肯继续说下去了,“哎,我告诉你,我最近约到贺静宜来做一个访谈节目了,你说我要不要设计一下提问,帮你打听一下她做为事业型女性的感情生活。”
  甘璐没好气地说:“你爱问什么随便你,跟我没关系,反正你们这一行都有狗仔潜质。”
  钱佳西哈哈大笑:“这话打击面挺宽的,可是也真接近事实。我们台里有些人八卦精神之强,简直令人发指。李思碧的恋情这次来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和过去风格很不相同,不过台里已经有好多人看到过那辆保时捷911接送她了,有好事之徒特意去查了牌照号,你猜怎么着?”
  这还用猜吗?甘璐心想。她提不起精神地随口问:“查到什么了?”
  “车子的主人是J市某民营钢铁公司老板的太子爷,身家雄厚。只不过,”钱佳西戏剧化地停顿一下,“人家早就有妻有子了。”
  甘璐只干巴巴地“哦”了一声,钱佳西对她这么平淡的反应很不满意:“喂,难道你早猜到了吗?”
  “吊着金龟了没必要遮遮掩掩呀,照一般推理来讲,她又不是当红明星,没有狗仔成天蹲守香闺偷拍,如果这么谨慎,不是对这个男人不算满意,就是这段关系目前不能见光。”
  钱佳西大笑:“你没白看那么多推理小说嘛。”
  “你们台里对她跟已婚男人来往怎么看?”甘璐倒动了一点好奇心。
  “什么样的恋爱,不管见不见得光,在这些人眼里,都不过是一段八卦罢了。不过李思碧平时的人缘可不怎么好,等着看她出丑的人我相信不会少。”
  甘璐把从钱佳西那儿听来的这段八卦讲给尚修文听,他只苦笑:“这么说已经曝光了吗?我跟他谈过了,他说他心里有数。就算舅舅管不了他,自有三嫂去收拾他,我懒得管。我现在只要求他不要在这个当口闹出丑闻给旭昇添乱就行了,好在对方只是一个不算出名的主持人。”
  “是呀,现在最多也就是电视台里传传绯闻罢了。不过听你的口气,活像你倒是他的兄长。”
  尚修文似乎也觉得好笑:“他大我两岁,从小就调皮,大概我确实没太认真觉得他是我哥哥。说实话,舅舅拿他没办法,他只对我妈有点儿敬畏之心,我也不可能管多了他。”
  甘璐起身,将放得温度适宜的奶茶端来递给他:“那就别操他的心了,他怎么说也30多岁了,再怎么荒唐,也不会拿自己要继承的家业开玩笑嘛。”
  尚修文笑了,喝一口奶茶:“这茶很香。对了,璐璐,恐怕我没法兑现承诺寒假带你去英国,旭昇的事情没处理完,我实在没法放心走开。”
  “没事,这次寒假我也不是马上就能放假,得去参加市里组织的学习,马上要进行课程改革,所有老师都得轮流学习课改教学要点,给新教材征求意见稿提出书面看法和意见,还规定了字数,真是要命,恐怕到春节前几天才能正式放假。”
  “我们争取暑假去吧。英国夏天的天气不错,没那么阴郁,不过可能看不到你想要的那种罪案发生现场的效果。”
  甘璐随口问:“你去过英国吗?”然而一问她便后悔了,如果没翻看过尚修文的护照,她尽可以坦然发问。现在本该正常的对话,却似乎成了一种不自觉地刺探,她很不喜欢自己有这种自觉有愧的感觉。
  尚修文脸上没任何异样,同样随口地回答:“几年前去过,少昆喜欢英国,他在别的国家都不肯买房子定居,唯独在伦敦南部郊区买了一套房子。”
  说话之间,桌上传真机短促一响,慢慢开始接收传真,他走过去,拿起传真细看,好一会没说话。
  甘璐不想打搅他,拿了睡衣去浴室洗澡。虽说还没正式放假,可是毕竟手头暂时没有工作必须马上要做了,她彻底做着头发、面部和身体的护理,等全部完成,已经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她一边用浴巾擦着头发一边走出去,却蓦地立住了脚步,尚修文正站在书房窗前接电话:“……不用了,静宜,我以为你应该很了解我的,我不可能受人要挟。”
  又一次在他的通话中听到这个名字,她有点儿进退两难。一阵静默后,尚修文再度开口:“谢谢你。不过,我想我们在电话里就能讲清楚了。”停了一会儿,他笑道,“是呀,这段时间我都在家休息,陪太太。”
  那边似乎一下挂了电话,尚修文慢慢转身,同时注视着从耳边拿开的手机,右嘴角微微上挑,挂着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意,这本来是甘璐早已经熟悉的表情,此时看到,竟然心头一窒。
  尚修文抬头看到了她,神态恢复了正常:“头发还是湿的,要不要我帮你吹干?”
  她机械地点点头,尚修文走进浴室去拿吹风机,她下意识摸一下他随手放在书桌上的手机,机身略微发烫,显然那个通话持续了很长时间。她猛然缩回了手,匆匆走进卧室。
  尚修文随即进来,让她在梳妆台前坐下:“好好享受一下我的服务。”
  她斜睨他一眼:“突然想起你以前说过,哄老婆不宜过多,哄多了,就显得心里有鬼了。”
  他大笑,打开吹风机,在嗡嗡的响声中说:“这不叫哄,这叫宠,宠老婆永远不嫌过多。”
  她怅然一笑,想,这样的温柔,她当然永远不会嫌多,她只是有点儿不真实感。紧贴着她站着的男人是与她越来越亲密的丈夫,可是他同时会在电话中对他的前任女友说:“我以为你应该很了解我的。”她心头别有一番难言滋味,仿佛也并不全是为这句话吃醋,却油然而升起了一个疑问:在他眼里,你足够了解他吗?而在你心里,你又有多了解他?
  他一手捞起她的头发,一手持着吹风机,隔得不远不近替她吹着。她从镜中望进去,他的神态十分专注,修长的手指一下下穿过她的发丝。她一向没有无端伤感的习惯,却突然觉得眼睛泛起了一点潮湿之意。
  “是不是风很烫?”尚修文每次似乎都能迅速感受到她的细微情绪变化,停下来问她。
  甘璐摇摇头,垂下眼帘。他放下吹风机,扶住她的肩头,同样从镜中看着她:“我不是第一次给你吹头发了,怎么突然很有感触的样子。”他挑起嘴角笑着调侃,“不会是觉得我无事献殷勤居心可疑吧。”
  “我不至于这么煞风景。只是我觉得,”她仰头靠到他身上,“修文,你跟从前有点儿不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低头逆着光,两人视线相触,她只觉得尚修文眼底一片暗沉,眼中似乎有着复杂难言的情绪,嘴角却依旧含着笑:“男人在婚姻中总会改变自己。”
  甘璐想,自己纵然没煞风景,也算是多疑了,你明明已经下了决心要付出信任,却又禁不住猜测。而且你何尝又不是在婚姻里做着改变与适应呢?不管有过怎么样的恋爱,大概也只能在婚姻里才会真正认识彼此。
  她释然地回身,抱住尚修文的腰,脸贴在他穿的法兰绒质衬衫上:“修文,妈妈打电话过来,一定让我们这个周末去参加秦总的生日宴会,你说我们要不要去?”
  她母亲陆慧宁前天打来电话,告诉她秦万丰即将办一个生日宴会,她本能的反应便是:“替我跟秦叔叔说祝他生日快乐。”
  “你和修文到时一块过来。”陆慧宁很直接地说。甘璐刚一犹豫,她妈妈便讪笑了。“你摆了这么多年谱,也该够了,就算不看我的面子,你秦叔叔也对你不错了。他难得做个55岁生日,来捧一下场吧。”
  秦万丰对尚修文的事十分关心,还亲自给甘璐打过电话,把他了解到的信和地产的一些情况告诉她。
  沈家兴去年在近郊某个开发区拿下地块,准备做服装工业园,但项目与另一个实力雄厚的发展商撞车,全盘计划接近于胎死腹中,弄得很被动,又赶上国家紧缩银根,楼市步入低谷,他的几处楼盘销售情况都不算理想,特意从深圳请回聂谦,似乎近期会有比较大的营销动作。不过最出乎同行意料的是,在前天的土地拍卖会上,沈家兴突然出手举牌,拿下一处热门地块,虽然不是引人注目的天价拍地之举,但也一举粉碎了信和资金紧张的传言,让外界对于他的实力不免刮目相看。
  虽然他还是没弄清沈家兴为什么会与旭昇或者安达发生冲突,但甘璐自然感谢他的好意,也将这些情况转告了尚修文。
  尚修文不免有点儿诧异她怎么会打听到这些消息,她只得将母亲与秦万丰的关系告诉了他,却并没提秦万丰在电话中隐约透露出另一层意思:如果安达实在经营不下去,他愿意给尚修文安排工作。
  尚修文倒没太多意外表情,保持着一向的镇定,只若有所思地说:“你的嘴还真紧,居然一点儿也没提起过。”
  “我不是有心瞒你,你也知道,我一向跟我妈不算亲近,又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除了上次见面,我和秦家向来没什么来往的。”
  只是有了那次交道,秦万丰过生日,他们不去捧场,似乎有点儿说不过去。她拒绝不了母亲,只好征求尚修文的意见。
  “周末我没什么事,可以陪你去。”
  “只准备一份礼物送过去,人不去可以吗?”她多少还是有些不情愿,小声嘀咕着,又自己觉得好笑。
  尚修文也好笑:“那样有些失礼,还是去吧,不然你妈很难做,也会不开心。”


  第二十三章

  秦万丰的生日酒会定在周末中午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举行,那天大雪稍稍止住,天气阴沉而寒冷。甘璐与尚修文按时过去,发现酒会规模不算很大,排场却实在不小,来的人除了亲友,全是本地政界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
  陆慧宁正忙前忙后招呼客人,看到女儿与女婿双双来了,十分开心,连忙带他们过去见秦万丰。
  只见一对将近50岁左右的夫妇模样男女正与秦万丰站在一起说话,那位太太甘璐倒认识,是沈思睿的妈妈刘玉苹,她看到甘璐不免诧异,而站他身旁的男人看到尚修文,神情更是有点儿异样。
  沈思睿最后被学校扣了40个德育学分,加上一个记过处分,照一般老师的看法,严格按校规来,单只抽烟就够得上警告处分了,如果将这孩子的鲁莽出手定性为殴打老师,记大过甚至劝退都不过份。这样处理自然属于从轻发落。
  处分决定需要政教处、班主任、任课教师和家长共同签字,这些程序都没有甘璐什么事,只是她下班出门时,恰好碰到刘玉苹签字出来,正要上她家的司机开来的奔驰600。刘玉苹十分亲热地跟甘璐打招呼,坚持要送她,她连忙说在等人,才算谢绝了。此刻与刘玉苹打了照面,甘璐意识到她旁边站的应该就是信和地产的老板沈家兴。
  果然尚修文泰然自若地对那人点头:“沈总,你好。”
  沈家兴草草地对尚修文点点头,刘玉苹一边与甘璐打招呼,一边疑惑地看向尚修文,却没说什么,沈家兴与秦万丰寒喧两句就匆匆走开了。
  秦湛过来提醒陆慧宁去招呼另外几位太太,甘璐对秦万丰介绍:“秦叔叔,这是我丈夫尚修文。”
  秦万丰与尚修文握手,尚修文送上礼物:“秦总,祝您生日快乐,寿比南山。”
  秦万丰连忙接过去:“太客气了,我叫你修文你不介意吧。”
  尚修文微微一笑:“那是自然。”
  这时他们身后传来一个略为尖利的声音:“秦总,生日快乐。我替我们陈董事长送来一份礼物,也算我借花献佛了。”
  他们转头一看,来人竟然是贺静宜,她穿着合体的银灰色套装,衬得纤腰一握,双腿修长,头发依旧绾成小小的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十分干净利落。她身后跟着一个助理模样的年轻男子,恭恭敬敬双手捧上一尊配了紫檀座的白玉雕佛像。秦万丰赶忙去接,贺静宜顺势拿过他手中尚修文刚递过去的礼物:“我帮您拿一下。”
  秦万丰端详着手中光泽温润的玉佛:“陈董事长实在是有心,贺小姐,替我谢谢他,上次去北京也没能碰到他,不知道他现在在忙什么。”
  贺静宜莞尔一笑:“董事长年后可能要过来本地一趟,主持几个重要的合作项目签字仪式,到时肯定会来拜访您。”她看向手中的那份礼物,手指摩挲一下,脸上表情突然一阵黯沉,“万宝龙的限量款笔,好品味。”她随手将笔交给赶过来的秦湛,眼睛这才看向尚修文,拖长声音重重加上一句,“的确好品味。”
  甘璐的心里怦怦地回加快了跳动。
  头天尚修文接甘璐下班后,她说准备去商场给秦万丰挑选一份礼物,同时又皱眉笑道:“哎,给有钱人送礼最麻烦,他什么东西没有啊。我咬牙掏钱买了送过去,不知道他会随手丢哪个角落里不见天日。”
  尚修文也笑了:“那不用去买了,说到不见天日,我抽屉里刚好有只万宝龙的钢笔,别人送的,一直没用,还算拿得出手。”
  甘璐没想到他如此随便提起那只笔,不由再次暗自惭愧以前翻他抽屉时的胡乱猜测,庆幸自己没有贸然发问,马上同意了他的安排。
  可是此时清楚看到贺静宜目光中一闪即过的愤怒与怨毒,她几乎马上断定,这笔与对方一定有莫大关系。如果她预先知道这一点,而且知道贺静宜也会出席,怎么都不会同意尚修文把笔做为礼物转送给秦万丰,这种举动在她看来不算出气,只会白白惹来麻烦。
  然而尚修文只在看到贺静宜的瞬间流露了一点儿意外,此时神情镇定,毫无异样,嘴角仍然带着浅浅笑意,并不理会贺静宜凌厉的目光,客气地与她打招呼:“贺小姐,你好。”
  “晚上好,尚先生尚太太,”贺静宜已经恢复了平静,“我先进去了。”
  她随着秦湛进去就座。甘璐与尚修文正要进去,却只见秦芝与聂谦一边交谈一边进来来。这两个人会一块儿出现,大出甘璐意外。
  秦妍芝一眼看到了甘璐,径直走过来,笑盈盈地说:“璐璐,这位先生应该才是妹夫吧,给我们介绍一下吧。”
  “尚修文,我丈夫;秦妍芝,秦总的千金。”
  尚修文对她点点头:“秦小姐,你好。”
  “真是生份呀你们夫妻俩,管我叫秦小姐,我爸听到了不免会问我,是不是又耍大小姐脾气了,更不知道阿姨会说什么。”
  甘璐同样笑盈盈地说:“芝芝,秦总会说什么我不知道,我妈大概不至于有那个闲心来评判你。”
  “我差点忘了,你从小就嘴巴厉害。”秦妍芝笑得意味深长,“不过近来频繁看到你出现在我家,我还是挺开心的。听说你先生最近失业,需要我爸爸留心看一下有没有合适的职位,给他安排一个事做吗?”
  没等甘璐说话,尚修文伸手扶住她的腰,手指微微用力示意,然后开了口,声音清朗:“谢谢秦小姐有心了。”他正视着秦妍芝,脸上那个表情既礼貌,又略带着调侃,没有一丝不自在,“不过眼下我没有计划出来找工作。”
  聂谦从后面走过来,好笑地说:“秦小姐最近求贤若渴,很替秦董事长招揽人才,还问过我愿不愿意去万丰工作。”
  他这么半开玩笑地一说,气氛总算缓和了一点儿。秦湛也走了出来,皱眉看向秦妍芝:“芝芝,今天你也是主人,赶紧帮着招呼客人。”
  秦妍芝笑咪咪地看着堂兄:“阿湛,你怎么不把你的新任女朋友叫过来?反正她跟璐璐也熟。”
  甘璐不免疑惑,看向秦湛,他一时似乎有点儿尴尬,耸耸肩,并不说什么
  秦妍芝好笑地一撇嘴:“璐璐,你看你和我家渊源真深,你妈妈嫁给了我爸爸,你的好朋友现在搭上了我堂兄,并且是在他和小盼还没正式分手的时候乘虚而入……”
  “芝芝——”秦湛打断她,明显有点儿恼火了。
  可是秦妍芝却调皮地挽住他的胳膊,亲亲热热地说:“阿湛,你脸皮还是薄得吹弹可破,这有什么呢,不过是换一个女朋友而已嘛。”她笑得似乎刚才只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秦湛发作不得,无可奈何地摇头。
  一直冷眼旁观的聂谦开了口:“进去坐吧,客人似乎到得差不了。”
  秦湛记起自己的职责,赶忙招呼他们进去就座,秦妍芝与聂谦走在前面,甘璐落在后面,悄声对尚修文叹气:“我果然不该跟他们来往的。”
  尚修文漫不经心地说:“璐璐,上帝分配财富不平均,可是分配起你不喜欢的人给你当亲友时,倒是非常平均的,别介意。”
  秦湛递香烟给尚修文,尚修文礼貌地谢绝:“谢谢,我最近戒烟了。”
  秦湛顺手将烟盒放到聂谦面前,笑着说:“璐璐,我问你点儿事情,你先生不会介意吧。”
  甘璐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起身随他走到大厅一侧窗边:“干嘛呀,这么神秘。”
  秦湛低声说:“璐璐,这几天我都想找你问问,那个聂谦是什么来路?”
  甘璐不免好笑:“你们不知道人家是什么来路,何必请他过来参加宴会。”
  “别误会,”秦湛笑着说,“我不是没事干查他的底细。只是……芝芝那丫头,突然跟Steven闹翻了,两人大吵了一架,Steven一气之下,一个人先回了美国。她突然不知怎么的,跟聂谦一下来往得很密切了。”
  这样匪夷所思的发展听得甘璐先是瞠目,随即不由自主看向聂谦那边,秦妍芝坐在他身边,正与他低声说着什么,他靠在椅背上,表情是一向的冷峻,可是秦妍芝倒是看上去很兴奋,言笑晏晏。
  甘璐本能地对这个场面感到诧异,同时记起刚才秦妍芝挖苦她的话,心想,如果秦妍芝知道聂谦曾是她的前男友,不知道会是个什么表情,又会说什么怪话。想到这里,她简直有些哭笑不得,可是她当然不打算主动去说什么。
  “叔叔跟我都很纳闷,我只知道聂谦是老沈高价挖来的职业经理人,他的业绩和能力在行内很出众,其他我们就一无所知了。芝芝疯是疯了点,可心思其实单纯,我们怕她……”秦湛似乎有点难以启齿了。
  “你们怕她上当受骗吧,听说有钱人家难免会苦恼别人接近是不是别有目的,秦湛,难得你作风一向亲民。”甘璐笑着挖苦道。
  秦湛有点尴尬:“没你说得那么严重,其实叔叔倒认为聂谦是难得的人才,能力出众,在老沈那边算是屈就了。”
  “我恐怕没太多资料能贡献啊。我只能告诉你,聂谦是我中学学长,成绩很好,名校建筑系的高材生,其他的你们大概得自己去打听了。”
  秦湛无可奈何地一笑:“我知道你不喜欢芝芝,她有时候的确过份了一点,不过她真没什么坏心眼,也就是任性罢了。”
  甘璐不客气地说:“她要任性,要跟她爸爸或者你撒娇,那是她的权利。哪怕她要跟我妈做对,我也管不着。我妈嫁了个有女儿的男人,就该知道要面临什么问题,轮不到我替她操心。不过我可没理由对别人的挑衅忍气吞声。”
  “好好好,”秦湛好脾气地笑,“这都随便你,我肯定不会再去拉偏架的。”
  “好了,轮到我问你了,秦妍芝说的你的新女友是怎么回事?”
  秦湛满不在乎地说:“我跟佳西的确很谈得来,不过没到那一步。”
  甘璐不可思议地盯着他,想前几天与钱佳西通电话,她也只字未提,否则的话把自己这个密友也瞒得这么紧,就实在有些奇怪:“秦湛,你可别干没跟女朋友分手就去招惹佳西的事。”
  “我跟小盼已经分手了。”秦湛摊手,“你别听芝芝胡说。开始上菜了,我们进去吧。”
  “等一下,贺静宜任职的公司与万丰地产有业务往来吗?”
  “你也认识贺静宜吗?叔叔跟亿鑫的老板陈华几年前就认识,算是很有点儿交情。亿鑫现在刚进军本地,他们的房地产业务范围主要集中在商业和工业地产领域,据说会在本地选择项目做大手笔的地产投资,贺静宜代表亿鑫来跟叔叔见过一面,具体合作现在还谈不上。”
  甘璐点点头:“嗯,我们进去吧。”
  然而走过去,甘璐不禁怔住,贺静宜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尚修文左侧她坐过的位置,两人正说着什么。看到甘璐,她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那边桌上全是老先生老太太,很没意思,我坐这里来,尚太太不介意吧。”
  甘璐很介意,然而不可能说什么,只得微微一笑:“请便。”
  尚修文已经站起来,将右侧的椅子替她拉开:“璐璐,坐这边来。”
  这就不免与聂谦坐到了一块,而秦妍芝正一脸预备看好戏的表情看着她。她坦然坐下,并不理会其他。
  秦万丰走上宴会厅小小的舞台上,举杯感谢各位朋友抬爱光临,众人一齐起立,举杯相碰。坐下以后,秦妍芝注意到尚修文与甘璐都没拿面前装了五粮液和红酒的杯子,而是一个喝茶,一个喝果汁,她笑道:“两位太没诚意了,举杯祝我爸爸生日快乐,多少应该喝一点嘛。”
  聂谦招手叫服务员过来给甘璐加上果汁:“我记得甘璐酒精过敏,从不喝酒的。”
  秦妍芝瞥他一眼,“那尚先生呢?”
  尚修文示意服务员给自己续上茶:“我也不喝酒,待会儿再以茶代酒敬秦总就是了。”
  “修文,前两个月我们一块吃饭时你喝过酒,倒不知道怎么突然戒了。”贺静宜笔直坐着,若有所思地说。
  尚修文声音十分平静坦然:“我最近戒烟酒了。”
  “莫非是与太太有家庭计划了?”
  这样突兀的问话让甘璐略微皱眉,可是尚修文居然只微微一笑,回头看着甘璐,眼神温柔,是一个全然默认的姿态。在他这个注视下,甘璐也展颜笑了,尚修文这才迎向贺静宜咄咄逼人的目光:“既然是家庭计划,似乎就没必要在这里跟大家讨论了。”
  才上几个菜,尚修文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看号码,说声“对不起”,走出去接听。
  贺静宜状似无心地看着甘璐:“尚太太,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教师,现在学校应该放假了吧?”
  甘璐敷衍地点点头。
  “假期有什么安排吗?”
  “我假期还要学习进修。”
  “哦,这样啊。这段时间总在J市跟修文碰面,我猜他最近恐怕经常得待在那边,你不跟去陪他,有点儿可惜了。”
  甘璐好笑地看着她:“贺小姐,谢谢你的关心——”尚修文突然折回来,手搭到她肩上,轻声说,“璐璐,我恐怕得提前走。”
  “怎么了?”
  “我得马上赶去巴西。”
  甘璐未及开口,贺静宜已经说话了:“修文,是不是少昆那边有什么事?”
  尚修文似乎突然一怔,然后眼神锐利地看向她,随即摇头:“他还好。不好意思各位,我先走一步。”
  甘璐眼睛一抬,正好对上贺静宜的目光,正毫不掩饰地看着他们。她纵然满腹疑惑,但神情不变地点点头,也站起了身,轻声说:“我回去帮你收拾行李,”然后抬高一点声音对秦湛说,“秦湛,帮忙跟秦叔叔说一声对不起,我们有急事先走一步了。”
  出了酒店,尚修文一边发动车子驶上大路,一边说:“少昆在巴西那边出事了,他被控告参与洗钱,已经被请去接受警方调查,我得马上赶过去一趟。”
  甘璐吓了一跳,洗钱这个词听着遥远而危险,有点超出她的理解范围了:“要紧吗?”
  “现在不好说,他的公司做进出口贸易,旭昇有少部分铁矿石进口也是他代理的,惹上这种指控很麻烦。”
  甘璐迟疑一下:“贺小姐认识少昆吗?”
  “他们以前认识。”尚修文淡淡地说,“但应该很久没什么联系了。”
  “那她怎么会一听到巴西就联想到少昆?”
  尚修文神情看上去与刚才没什么两样,然而甘璐已经熟悉他的细微表情,从他下颌一动,便意识到他咬紧了牙。停了好一会,他开了口,声音和缓:“这事我一样觉得很奇怪,少昆就算和她有联系,也不可能在出事之后跟她通报消息,恐怕我现在没法准确解释她是什么意思。”
  甘璐默然不语看着窗外,发现天空又飘起小小的雪花,并有渐渐下大的趋势。如此严寒多雪的冬天,就她记忆所及,在本地是很罕见的。
  尚修文专心开着车,很快接近了他们的住处,将车子直驶入地下车库,倒入车位停好,这才回头看着甘璐,神情十分认真:“我猜她还会跟你说其他话的,璐璐,有时大概是偶然碰上;有时,她甚至可能会专门来找你。她还会说什么,我也不清楚。我只能告诉你一点,如果你有任何疑问,记得先来问我,不要根据她的话下判断。”
  甘璐随他下车,向电梯走去,终于还是忍不住,闷闷地问:“修文,她是职业女性,身居高位,照说应该很忙碌。按你的说法,你们的事早成为过去了。她有什么道理和我这样纠缠不清?”
  尚修文按下上行按钮,注视着楼层显示屏:“关于这个,恐怕我也没办法给你一个明确解释。她和我的确是往事了,可能她对往事有和我不一样的看法,”他并不回头,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不过我很清楚,对我来讲,现在和你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电梯无声无息停到他们面前,甘璐与他一块走进去,紧紧挽住他的一只胳膊,将脸贴在了上面。


  第二十四章

  吴丽君听尚修文简要讲完,顿时锁紧了眉头:“他怎么又惹出事来了。难道他没有请律师吗?你去有什么用?”
  尚修文一边用手机上网查着航班,一边淡淡地说:“巴西司法制度并不算很健全,而且这种事不是光有律师就可以了。”
  “可是现在旭昇的兼并已经到了关键时候,你要去了国外,万一有什么事怎么办?”
  甘璐有点奇怪婆婆的思维,尚少昆怎么说也是尚家的堂侄,被收养后算是继子,曾在尚家一起生活到上大学,不可能没有感情,可是很显然吴丽君并不担心远在异国的他的命运,却只关心旭昇一个长时间悬而未决的兼并,未免偏向得太明显。
  她不想搅进母子两人的争执,赶紧上楼收拾行李,只探头从楼梯那问一下尚修文:“修文,要不要带西装?”
  楼下两人仍在争论,声音都不大,吴丽君语速略快,尚修文一如平时,却显然互不相让。只听尚修文用下结论的口吻说:“妈妈,我们不用再讨论这件事了。”然后扬声回答她:“只带一套就够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尚修文出差,都是将行程时间报给她,由她准备行李。她估摸着地处南半球的巴西此时的天气,放进去一套灰色薄型西装,顺便配好与之相衬的衬衫领带,再准备几套休闲服装。她的动作一向利落,尚修文结束与母亲的谈话走上来时,她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尚修文开抽屉拿上护照,再将车钥匙递给妻子:“天气不好,不要去挤公汽,以后直接开车去上班,小心一点就行了。”
  甘璐点点头,她已经拿了一年多驾照,尚修文时不时把钥匙交给她,鼓励她多开车,她技术还不错:“我送你去机场。”
  两人下楼,吴丽君已经回了房,尚修文只站在她房间门口打了声招呼,便与甘璐出门去机场。
  尚修文订了挨得最近的一个去北京的航班,换登机牌托运行李后看看还有一点儿时间,两人在候机厅坐下。
  甘璐问:“妈妈为什么不同意你去巴西?”
  “她主要还是担心旭昇那边兼并冶炼厂的问题,怕舅舅应付不来。我跟她讲清了,春节前应该不可能有明确的结论,我把那边安顿好尽快赶回来,不会耽搁什么事的。”尚修文似乎踌躇了一下,然后苦笑了:“至于少昆,他和我妈妈互不讲话有好几年了。”
  甘璐一怔,可是不打算刨根问底,只默默将手放到他手中,他紧紧握住:“少昆小时候性子不羁得很,加上他父母相续过世,难免有些孤僻,不过那都是从前的事了。他和我父亲感情很好,对他突然去世始终有点耿耿于怀,觉得我妈妈没照顾好他,有一定责任。”
  这是他第二次对甘璐提到他因心脏病去世的父亲,嘴角那个苦笑依然来得有几分惨淡:“其实认真追究起来,也许少昆更有理由怪我。”
  “生老病死,谁也回避不了,他不该怪你或者妈妈呀。”
  “不,有些事情本来不该发生的。”尚修文摇摇头,神情越发黯淡。
  “其实我觉得你和少昆看起来感情很好啊,像亲兄弟一样。”
  甘璐清楚记得在马尔代夫度蜜月接近尾声时,尚少昆特意从美国赶来与他们见面。寒喧之后,她独自去做SPA,休整有些晒伤的皮肤,回来时只见他们兄弟俩坐在水上屋的大观海露台上喝酒,太阳西斜,将他们的身影拖得长长地投射到屋内来,他们并没有过多交谈,然而相互之间那份亲密与默契是显而易见的。
  “是啊,我们一直感情很好,所以他不责怪我,只迁怒于我妈妈了。”尚修文怅然看着面前匆匆来去的旅客,“以后有时间再跟你说这些吧。眼看要过年了,我不知道要在那边待多久,如果我赶不及回来,你替我多陪一下妈,她也很寂寞。”
  甘璐送尚修文进安检后,独自开车返回。天空阴霾密布,雪一时大一时小,几乎没有停顿地下着,她的心情如同这天气一般,有点儿莫名的沉重,然而又有点儿安慰。
  她并不以母亲的第二次婚姻为耻,但从来不愿意把连同那个婚姻来的一大家人与自己联系起来。尚修文也很少提及他从前的生活,他的家人,他早逝的父亲。
  现在他们双方都走进了以前没对彼此开放的那一部分,她头一次意识到,这样深入到对方的生活中,对于一个婚姻来讲才算是完全正常的状态。她想,毕竟他们有了一个好的开始。
  尚修文在北京拿到签证,顺利转机去了巴西里约热内卢,并打电话回来报了平安。甘璐开始参加学校组织的学习,虽然一样是每天按时来去,可是毕竟比正常上班要轻松。已经成为困扰全国灾害的大雪终于止住,但天气依旧严寒,开车往返倒是方便了很多。
  一直到她学习结束正式开始放假,尚修文也没能回来,他打电话只说尚少昆的事不算严重,主要是受人牵连,但情况比预计来得复杂,他恐怕得耽误到春节以后。听到这个消息,吴丽君并没有流露出担心,只淡淡地说:“你自己考虑好就行。”
  甘璐上网查了不少巴西的情况,只细细叮嘱他一定要注意那边并不算好的治安,尚修文都答应下来,反过来宽慰她,当地并没网上说的那么混乱。
  到了除夕的前一天,甘璐破天荒地没有设置闹钟把自己叫醒,她尽情睡着懒觉,只到手机在床头柜上不停地响起,她勉强挣扎拿过来,睡意朦胧地接听:“喂。”
  电话是尚修文从巴西打来,他有点儿诧异:“璐璐,你还在睡吗?”
  “冬天睡懒觉是人生一大享受啊,而且,”甘璐缩在被子里说:“我住过来这么久,睡一个懒觉不算过份吧。”
  尚修文一怔,知道她说的实话。自从过来住以后,不管是周末还是寒暑假,吴丽君都按时起床,甘璐自然不好意思赖床,得和工作日一样起来做早点。他说过可以和母亲商量一下,周末或者假期让她多睡会儿,她却马上拦住,说没那个必要。
  “妈妈不在家吗?”
  “她昨天去省里集中开会,今天晚上才回来。”
  “对不起,璐璐。”
  甘璐笑道:“咦,为什么突然跟我说对不起。听说南美女孩子又奔放又性感。你老实坦白,你是去看艳舞了,还是在酒吧跟女人搭讪了?”
  尚修文一怔,隔了一会才闷声一笑:“嗯,她们的确热情似火,我现在非常体谅少昆一边抱怨这边治安差,一边一年至少在这儿待四、五个月了。”
  “讲重点,到底有没有嘛?”
  “我哪有那个心情。”尚修文叹一口气,“傻孩子,嫁了我都没能让你好好睡个懒觉,我对这一点觉得很抱歉。”
  “哦,这个啊。没什么,懒觉天天睡也没意思,偶尔睡一次就不错,真舒服。”她在温暖的被子里舒展着身体,“几点了?”
  “我这边快晚上十一点了。”
  甘璐这段时间与他通话,已经了解了两地的时差:“我居然睡到上午十点了,简直前所未有。唉,这几天好象特别容易疲倦,真是越睡越困。不过得起来了,待会儿胡姐要过来做大扫除。”
  “再躺一会儿,别动。”
  她本来已经支起身子,听他的话,又重新躺下了,舒服地将头埋在枕中:“修文,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是不是少昆有什么麻烦?”
  “还好,他的公司只是被牵连进去了,而且他是英国公民,律师认为他洗脱指控的机率还是比较大的。”
  “那就好,”甘璐对尚少昆印象不错,听到这消息,也为他高兴,“那你为什么睡不着,是担心旭昇吗?”
  “我只是很想你,璐璐,想到睡不着,如果现在有你躺在我身边就好了。”
  尚修文的声音略带一点儿沙哑地传过来,那样遥远的距离,似乎给这个声音增加了说不出的温柔,甘璐只觉得从握着手机的指尖直到心头都一阵酥软,嗓子一下有些哽住了,隔了一会才悄声说:“我也想你。”
  两人同时静默下来,听筒中只有细微得几不可闻的沙沙电流声,这时放在床头柜上的座机突然响了起来,她讨厌这个煞风景的打扰,却也只好欠起身去接。居然是吴丽君打回来的,她劈头便说:“小甘,你马上跟你表嫂联系,找到她,劝她立刻回家。”
  甘璐不免莫名其妙:“妈,表嫂怎么了,我去哪儿找她?”
  吴丽君的声音里明显透着烦乱,同时又勉强压低:“我刚接到你舅舅的电话,据说不知道她听了什么流言,从J市跑到我们这里来找吴畏的情人摊牌,这闹得成何体统?我现在正开会,你去找她,好好劝下她。”
  甘璐只得答应照办,放下电话,她一边起床一边对着手机说:“你都听到了吧。天哪,这么大一个城市,我得去哪儿找她?”
  尚修文很是恼火又无奈:“你先给老三打个电话,这种事理应由他自己出面处理。”
  “嗯,好,不跟你说了,我去换衣服。”
  “开车小心,有什么事,马上给我打电话。”
  甘璐匆匆洗漱换衣服,然后打吴畏手机:“三哥,请给我一点明示,我该去哪儿找嫂子。”
  吴畏颇有点儿狼狈,他刚刚分别被父亲和姑姑臭骂了一顿,妻子接了他的电话后,听到他威胁只冷笑:“吴畏,你搞搞清楚,现在你跪下来求我,还得看我心情好不好。”然后挂断再不理他。此时他在这边,又完全没有在J市那样呼风唤雨,再不可能和平时一样傲慢,只得低声下气地说:“璐璐,你嫂子不知道听信什么人胡说,去了电视台,我实在不方便去那儿拉她回来,只有麻烦你。”
  甘璐不免暗暗好笑:“好吧,我去看看。”
  她一边开车驶往电视台,一边戴上耳机打钱佳西的电话:“佳西,现在在上班吗?”
  钱佳西的声音压得低低地,却透着兴奋:“在上班呀,我正在八卦现场,太刺激了,太过瘾了,这会儿不方便讲,回头我给你重播啊。”
  “哎,等等,那个李思碧今天在你们台里吗?”
  “你找她干嘛?难道已经有人把这场好戏直播出去了,实在太神速了。”
  甘璐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好戏呀?”
  “我跟你说啊,我刚才正在做李思碧的经济人物访谈节目录播,一位太太带着几个彪形大汉不知怎么混进了演播厅,上来照脸就给了李思碧一耳光,现在这边乱成一团,实在太震撼了。”
  甘璐瞠目结舌。她与表嫂陈雨菲打交道不多,印象中这位表嫂相貌漂亮,谈吐爽朗,虽然家境颇好,但举止并不霸道,看着倒是很大方得体,实在想不到她如此有行动能力,居然一下跨省杀到了这边,并且毫不迟疑,出手就打。
  “他们还在那儿吗?”
  “当然在,她大模大样坐着,要求台里领导出面谈一谈应该怎么处理道德败坏的主持人。”
  “我马上过来了,你到门口来接我一下。”
  钱佳西好不吃惊:“你居然也喜欢看这种热闹。”
  甘璐赶到电视台,只见演播厅前站了保安,并不让人随便进去,候在外面的钱佳西不知从哪儿弄了个工作人员的吊牌套到她脖子上,两人一边往里走,甘璐一边告诉她那位太太是尚修文的表嫂。
  “啊,真的吗?”钱佳西大出意料,“那尚修文的表哥很有实力也很有来头啊,你怎么从来没说过有这么厉害的亲戚。”
  “怎么厉害,出丑出得厉害吗?”甘璐只得讪笑。
  “你不够意思,上次我们在后门那里看到李思碧的情人,你都没告诉我他是你家亲戚。”
  “拜托,他只是修文的表哥罢了,我们没多少来往的。再说那种场合我上去喊表哥很有面子吗?”
  钱佳西大笑,然后啧啧称奇:“令表嫂真是彪悍,完全是有备而来,几个黑衣帅哥拦住闲杂人等,她上去就重重甩一记耳光,打完了还不许李思碧走。幸好今天是录播不是直播,不然就出大事了。我们这边说要报警,她一点儿不怕,说那正好,她也马上打各大报社的热线报料,请记者现场采访。台里还真怕闹出去成丑闻,这会儿副台长刚过来了,正劝她换个地方说话呢。”
  两人进去,只见演播厅内已经清场,观众全被保安请走了,只剩一些工作人员在场内,台上摆了两组红色沙发,左边坐的是花容失色、头发有些散乱的李思碧,她的脸扭向一边,身边坐了一个领导模样的中年男人,右边沙发上坐的是她漂亮的表嫂陈雨菲,她穿着深灰色裘皮外套,十分雍容华贵,身后四个穿清一色黑西装的大个子男人负手而立,气势着实逼人。
  钱佳西悄声说:“你看,像不像电影里的场景?”
  然而甘璐却一眼看到坐在观众席前排的一个穿精致海蓝色套装的明艳女子,竟然是贺静宜,她正斜斜坐着,两条美腿交叠,饶有兴致地看着台上。
  “她怎么也在这儿?”甘璐皱眉轻声问,拿下巴示意一下那边。
  “贺静宜吗?今天是做她的采访节目啊,她看起来也很八卦嘛,另一个嘉宾是本地一个有名的经济学家,人家自重身份,看到这种情况就走人了。想不到她居然没走,还坐那里看头排热闹,她到底是嘉宾,保安也不好意思直接请她出去。”
  甘璐隐隐觉得不对,她觉得贺静宜未必是有闲心看热闹的人,不过这会儿她无暇多想,走上去叫了声:“雨菲姐。”
  陈雨菲看到她来,有些意外,冷笑一下:“姑姑她老人家自然是不便出面的,居然就把你推到前面了。璐璐,我劝你不要管这闲事。”
  “怎么说是闲事。”甘璐陪笑道,“雨菲姐,有话好好说,这里毕竟是别人工作的地方,不如另外约个地方,把三哥叫来,大家当面说清楚比较好。”
  陈雨菲撇嘴:“璐璐,你真是不了解你家三哥,他一向什么都敢做,可实在说不上敢当,会来才怪。”她转向李思碧,“不如你打他电话吧,平时不是你一声召唤,他就从J市飞车两百多公里赶过来和你相会吗?看看今天他会不会来拯救你。”
  李思碧似乎已经恢复了镇定,冷冷地说:“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孙台长,报警吧,电视台又不是菜园,由得人随便进出,有什么事,请警察来解决。”
  孙台长没理会她,只对着甘璐说:“小姐,你劝一下这位太太,电视台是有武警站岗值班的单位,冲击演播厅这件事说小可不小,既然是私事,不妨你们私下解决,没必要影响工作秩序。”
  还没等甘璐开口,陈雨菲便毫不相让地说:“孙台长,这事倒的确是私事,可是李小姐是公众人物啊。公众人物总得承担一点社会责任吧,不能一边在电视上道貌岸然,一边在私底下勾三搭四破坏别人的家庭。”
  李思碧一样冷笑道:“凡事要讲证据,如果你的家庭出了问题,你更应该做的是跟你丈夫沟通解决,这样莫名其妙找上我,未免太可笑了。”
  “这顶绿帽子是你们俩一块儿送给我的,请放心,我一向很讲公平,谁也不会放过。”陈雨菲挑起眉毛,满面讥讽,“哎呀李小姐,你现在语气这么无辜,弄得我也有点儿不确定了。莫非东方帝园那套接近300万的豪华单位是你自己买的单,你才订的那辆价格过百万的路虎揽胜也是你省吃俭用付的帐?看来电视台的薪水比我想象的要高得多啊。”
  底下电视台工作人员顿时一片交头接耳,陈雨菲满意地看着李思碧变了脸色,才转向孙台长,十分诚恳地说:“来来来,孙台长,我这边还有几张有意思的照片,我的老公我是认识的,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嘛,不如你多叫几个同事来帮我辩认一下,到底是不是这位李小姐,冤枉了好人总归是不好的。”
  她作势要打开手里的爱马仕提包,李思碧提高声音说:“够了,你直说吧,今天到底要来干什么?”
  陈雨菲嗤地一笑:“你以为呢,李小姐?你一定觉得你对男人有什么致命吸引力,可以让他们前赴后继死心塌地吧?别做梦了,像你这样的女人,外面一抓一大把,你不过是顶着块主持人的牌子,能满足某些男人的虚荣心罢了。我老实跟你讲,我费事大老远来这里,不过是想出出你的丑,让你知道随便动人家的老公有什么后果。”
  孙台长咳嗽一声:“这位女士,你反映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了。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得调查以后,再开会研究拿处理意见出来,今天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
  陈雨菲倒是非常痛快,毫不拖延地站起了身:“有领导这句话就可以了,我也并不打算在电视台闹绝食抗议。不过要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得看这事怎么发展了。”她看看一直没做声的甘璐,“我先走了,璐璐。”
  甘璐陪她往外走:“雨菲姐,要不去我家坐坐吧,妈妈想和你谈谈。”
  “不用了,宝宝还在家等我回去呢。再说姑姑会说什么我都知道,无非是骂吴畏一通,再劝我忍着。麻烦你转告她老人家,眼下我还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不过以后可不好说啊。”
  “雨菲姐,不要冲动,还是先和三哥坐下来好好谈一下。”
  陈雨菲脸上浮现出苍凉神情,精致的妆容也掩盖不住黯然了:“你以为我喜欢来这里抓奸吗?我把那女人弄得再惨,也痛快不起来。我跟吴畏,恐怕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他这么侮辱我,难道还指望我隐忍下去吗?这个婚姻我想不想要另说,不过他们两个要以为我会任人搓圆摁扁,欺负到头上,可就大错特错了。”
  甘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沉默。走出电视台,那几个男子已经将一辆奔驰和一辆丰田商务车开了过来,打开车门等着,吴雨菲正要上车,又止住脚步,看着甘璐:“璐璐,修文跟吴畏不一样,他条件那样好,从来没看到他花心,你大概不会碰上我这样的倒霉事,我羡慕你。”


  第二十五章

  甘璐看着陈雨菲上车离开,正要去开自己的宝来,身后已经响起贺静宜的声音:“今天这场戏可真有趣。”
  听到她以如此轻佻的口气评价这件事,甘璐不能不恼火,她回头,只见贺静宜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穿着长及小腿的修身黑色大衣,手里拿着手机跟车钥匙,神态十分悠闲。
  “总能从不愉快的场面发掘出让自己开心的一面,大概是个很了不起的天赋。”
  “如果你经历过我曾经历的不愉快,就知道这些只是小儿科了。”
  “说真的,你这种历经沧桑的口气我听着也觉得很有趣,不过我们的交情好象没到可以说:‘你有不开心的事吗?讲出来让我开心一下吧’这种程度。所以,”甘璐微微一笑,“祝你开心,再见。”
  “别急着走啊尚太太,我对已婚女士的心理多少是有点儿好奇的。如果换成你面对这种场面,你会怎么做?”
  “我一来无拳无勇,二来也找不到跟班,要碰上这种事,大概满足不了想看有趣场面的好奇人士。”甘璐维持那个笑意,冷冷地说,“贺小姐,我猜电视台会重新找时间安排访问的,你很可能有机会去了解一下李思碧小姐今天的心理活动,就不必对我刨根问底了。”
  她转身要走,贺静宜却笑了:“想来不管是什么样的女人,受到最亲密的男人欺骗时,都会有出人意料的举动。我希望你永远不必有面对这种场面的机会,尚太太。”她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旭昇现在形势可不算美妙啊,接受没完没了的调查,大批供货合同取消,订货量锐减,兼并冶炼厂的天平明显向亿鑫倾斜,主管销售的副总经理偏偏又在这当口出了丑闻,这种情况下,修文要操的心还真不少。”
  “今天这一幕大概跟你多多少少有一点儿关系吧。”
  贺静宜耸耸肩:“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作为一个恰好在场的人,我还是那么说,今天这场戏很有趣。对了,尚太太,你现在对修文的工作了解得比以前多了一点久没有?”
  “贺小姐,长期以来我都有一个疑问,甚至修文也没能为我解答,也许你能帮我弄明白也说不定。”甘璐直视着她,“听说亿鑫是规模很大的集团公司,你年纪轻轻做到高位,应该很忙碌吧,怎么会有这么多闲情逸志关心别人的夫妻相处之道。”
  贺静宜哈哈大笑:“我不打算解释,你不妨认为我对旧情人有莫名其妙的八卦心理好了。是呀,我还真是忍不住关心修文现在的生活。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对方如此厚颜,甘璐只得叹服:“看来你的确比我想象的空闲,随你便吧。”
  “对了,尚太太,我认真给你提个建议。既然你是秦万丰的继女,那还是有机会帮到修文的,以秦总在本地地产界的影响力,只要他肯公开表态,继续采购旭昇的产品,相信至少旭昇在本地市场能挽回局面,安达也能继续经营下去。”
  甘璐有点儿好笑地看着她:“真是一个有建设性的提议,我会认真考虑的。”
  “用这么居高临下的敷衍口气,显然,你觉得我是在给你下套了,可是动动脑子好好想想吧,我套你什么呢?明摆着旭昇的困境对我有好处嘛。”
  “我既不打算接受陌生人的劝告,也不打算揣测陌生人的行为动机。”
  “你真的不猜吗?没有好奇心的女人简直就是稀有生物。好吧,我把可能的答案全列给你好了:也许我是余情未了,不想眼看修文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贺静宜懒洋洋地说,“也许我只是大龄剩女的恶趣味发作了,想看看你会为修文的事业做什么样的努力,也想看看以前那么高傲的修文手上只余这么一份小生意,会不会在生意走到低谷的时候接受妻子的帮助。另外,想象一下你因为这建议是我提出的,于是断然拒绝照做,日后再去后悔去愧疚的情景,也蛮有意思的。”
  “你的好奇心真是无穷无尽,可是我也认真提个建议给你吧,对别人的生活太过好奇,只会把你自己的生活弄得混乱。”
  “有道理,不过人并不总能自行决定生活按什么程序进行。”贺静宜笑着摇摇头,迈步从甘璐身边走过,“修文应该快从巴西回了吧,再不回来,恐怕还有更多惊喜等着他,说不定,也有一些惊喜附赠给你哦。”
  不等甘璐说什么,她上了她的红色玛莎拉蒂,扬长而去。
  随后出来的钱佳西啧啧两声:“这女人气势真足。唉,白糟蹋了我花费心血策划的采访,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约到她。”
  甘璐没好气地说:“你刚才看戏的时候已经爽到了,一场采访算什么。”
  “那倒是。”钱佳西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笑着承认,“今天太过瘾了,走,我们去那边咖啡馆坐坐,你跟我好好讲讲这场八卦的来龙去脉。”
  甘璐没来由地觉得疲倦,无精打彩地说:“佳西,要是不相干的人,我大概也能看得爽说得痛快,不过牵扯到家人,我实在不想多说什么了。”
  钱佳西一怔:“对不起,我倒没想到这点,我看你脸色不大好,那早点回去休息吧。”
  甘璐点点头:“回头再打电话。”她正要走,却想起了什么,“对了佳西,你在跟秦湛交往吗?”
  钱佳西破天荒地有了点儿忸怩之意,迟疑一下才说:“我们只能算谈得来啊。”
  “你千万别介入人家的感情,一定得等他跟小盼彻底了断了再说。”
  “你当我傻啊,放心吧,我不会去做那种事的。”钱佳西略微不自在,“太冷了,我先进去了。”
  甘璐回到家,先给吴丽君打电话,简单讲了一下发生的事情,告诉她陈雨菲已经返回了J市,吴丽君只说:“好,知道了。”停了一会儿,她说:“小甘,你舅舅派车过来接我,我今天下班后直接去J市过年,你明天去陪你爸爸吃团年饭吧。”
  甘璐简直心花怒放,连忙说好,请婆婆路上当心。放下电话,她赶快给父亲那边打电话,甘博自然也十分开心,一迭连声说太好了。
  这两年春节,她除夕都和婆婆、丈夫一块过,那边王阿姨过年自然也回了她儿子家团聚。想到一向怕寂寞的父亲一个人孤零零在家守岁,她总是非常不好受,哪怕第二天一早就和尚修文过去拜年,陪父亲吃饭,她也觉得没法弥补。现在有机会与父亲一块儿过除夕,她当然大喜过望。
  晚上甘璐给尚修文打电话,讲得比较详细,尚修文突然打断她:“表嫂说到300多万的房子和路虎时,那个主持人没否认吗?”
  甘璐回忆一下李思碧的神态:“雨菲姐当时说得很肯定,她没否认,倒显得有点儿紧张。”
  尚修文沉吟一下,声音透出了烦恼:“这件事不对劲。舅舅早就收回了老三的财务审批权,他一向大手大脚,手头能动用的钱数量应该有限,居然会突然这么大手笔,一定有蹊跷。璐璐,我回头再给你打电话。”
  甘璐放下电话,只觉得疲倦之意更甚,全身乏力,索性早点儿上床休息,可是白天的事不免萦绕心头不去。虽然她对吴畏并不关心,与陈雨菲也没太深交情,然而却没法像钱佳西一样,只把整件事当成与自己无关的一场闹剧来看。
  婚姻走到这一步,让人没法不感伤。想起陈雨菲临去时那个悲凉的表情,她心头竟然也有隐隐的痛楚感。
  第二天,甘璐先开车去超市大事采购了一番,然后直奔父亲那边,只见小小的两居室收捡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甘博几十年如一日不理家务,可见王阿姨平时过日子还是非常用心思的。她在厨房忙碌,甘博拿了张椅子坐在厨房门口,和她说着话,父女两人都非常开心。
  “璐璐,你十岁多一点儿就垫张小凳子学着做饭炒菜,爸爸一想起来就觉得自己实在是没用。”
  甘博从来不会做家务,陆慧宁的心从来没放在家里。甘璐从懂事起便负责收拾屋子,吃腻了甘博一日三餐从工厂食堂打回来的冷饭冷菜后,只得自己学着做饭。她不想父亲又来自怨自艾,一边利索地切着牛肉,一边笑着说:“这样也好啊,现在你女儿十项全能,出得厅堂下得厨房,什么都能应付。”
  “唉,我是个不合格的父亲,好在你嫁得不错。现在只希望你和修文好好过日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爸,你别尽说这种话,你还不到60岁,现在又没什么负担,等天气暖和了,找个想去的地方,带王阿姨出去旅游,好好享受一下生活。”
  甘博笑着摇头:“我真是没心思四下走动,像现在这样打打小牌,喝点儿小酒就可以了。”
  甘璐吃了一惊,菜刀一滑,险些切中手指,慌忙稳住,回头盯着甘博:“爸,你还在喝酒吗?”
  甘博连忙说:“我没喝,你别大惊小怪,我就是随口一说。”
  “你别吓我啊,”甘璐没好气地说,重新开始切菜,“医生是怎么说的,你也不是不知道。你最近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还不是老样子,人老了,哪能跟年轻时候比。我最近还长胖了一点儿,你王阿姨帮我把裤腰改大了一些。对了,修文什么时候回来?”
  “他没具体说,大概总还得在那边待几天吧。”
  “你们也结婚两年了,该考虑要个孩子了。”
  “爸,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事?”
  “趁年轻生孩子,恢复得会比较快。当初你妈生你的时候,只21岁,满月以后她出门,邻居都说简直看不出她生了孩子。”
  甘璐再度吃了一惊,这差不多是她父亲头一次对她回忆起陆慧宁,而且语气平和,不带一点情绪,她回过头,只见甘博靠在椅背上,略为混浊的眼睛看着前方墙壁,那个怔忡出神的表情分明是惆怅中带着点温柔。
  被他那样憎恨的妈妈竟然也同时被他那样怀念着,甘璐一时呆住。甘博察觉到女儿的注视,摇了摇头,仿佛要将偶尔泛上来的思绪赶开。
  “璐璐,我知道如今社会压力大,年轻人要忙事业,你婆婆工作又忙,大概没法给你们带孩子,我和王阿姨可以帮手的,王阿姨前几天还跟我说这个事呢。”
  甘璐倒没想到王阿姨这么有心,很是感动:“王阿姨真好,爸,你可得对她好点儿。要孩子的事,我和修文已经有计划了,不用急。”
  甘璐做好了丰盛的晚餐,父女两个一块吃了,她将菜分门别类收拾好,陪爸爸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春晚,到甘博昏昏欲睡时,她才开车回去。接下来几天,吴丽君都留在J市,甘璐天天过来陪父亲,如果不是尚修文不在家,她会觉得这个春节过得十分顺心了。
  钱佳西这个春节要留在台里值班做节目,没有回家过年,甘璐约她到父亲这边一块吃饭。以前读书时她便来甘家玩过,满口叔叔地叫甘博,哄得甘博很喜欢她。吃饭时甘博问起她的终身大事,她乐呵呵地说:“叔叔,我不会像璐璐一样早早把自己弄成死会的。”
  甘博弄明白死会的意思后,哈哈大笑:“璐璐跟你不一样,她适合稳定的家庭生活。唉,这得怪我……”
  “爸爸,你又扯远了。”甘璐生怕甘博又开始例行的自责,连忙打岔,“来,吃饺子,荠菜馅的,佳西你应该喜欢的。”
  吃完饭后钱佳西说还有约会,甘璐送她下楼:“我开车送你吧。”
  钱佳西摇头:“不用了,我打车去,挺方便的,你别来回折腾。”她绊在楼道拐角放的一辆自行车上,险些跌倒,幸好甘璐扶住了她,“哎哟,这里真是一点儿没变。”
  甘璐回头打量这座还建楼,外观已经显得陈旧了:“上次你来我家,还是我们读大三的时候呢。”
  “是呀,叔叔也没什么变化,一说到你就是一脸歉疚的样子。”
  甘璐苦笑:“他就是这习惯,其实他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是他自己。”
  她们站在路边等出租车,甘璐问起他们电视台对李思碧的处理,钱佳西笑了:“我还以为你不想谈这个话题呢。告诉你,对李思碧来讲,现在不是台里怎么处理的问题了,这事儿网上已经闹得小小轰动了。”
  甘璐一愣:“怎么回事?”
  “有人拿手机拍了一段李思碧挨耳光的视频传到网上了,拍得不算清晰,也没指名道姓,只说某主持人在演播厅被大奶现场痛打,本来不会引起谁注意的。哪知道这几天这段视频被转载到一个人气很高的BBS,有人自称在场,添油加醋,说得那叫一个夸张,还有好事之徒人肉搜索,把我们台里几个主持人全列上去了。现在好,有人喊冤,有人曝内幕,已经弄得不可收拾了。”
  “怎么会弄成这样?”
  “会不会是你表嫂存心要弄臭李思碧?”
  甘璐真不敢确定,疑惑地说:“按说去打人已经算出气了,再放视频上网,可真有点儿赶狗入穷巷的意思。哪怕她想离婚,也应该把这些东西捏在手里好讲条件,好象没必要这样。”
  “人肉搜索实在是厉害,除去夸张的部分,已经离事实不远。现在李思碧告假没来上班,不知道她会怎么样。”钱佳西诡秘地一笑,“璐璐,别怪我没同情心,我确实很想知道,你表嫂那个爱马仕包里放的到底是什么照片。如果是艳照的话,要是给放到网上,那可是又一个艳照门,嘿嘿……”
  甘璐也忍不住笑了:“你可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别指望我帮你去问这个问题。”
  她将钱佳西送上出租车,正要转头回家,手机响起,是聂谦打来的:“你还跟你那个心眼多多的同学这么亲密吗?”
  她不禁诧异,正如钱佳西对聂谦评价不高一样,聂谦在见过钱佳西那次后,对她也印象不佳,曾对她直言,他觉得她这个同学貌似爽直,实则心机不浅。不过她对人一向自有看法,并没把两个人的互评放在心里。
  她四下一看,并没看到什么:“你在哪?”
  “往前走50米,我在转弯的那个路口。”
  “弄得这么神秘干嘛?我要回家了。”
  “你不想听一点儿最新消息吗?”
  甘璐哑然,她有些恼火,可是毕竟不能嘴硬说不想听,只得按他说的向前走去,转过路口,果然看到他的黑色奥迪停在路边,她拉开副驾车门坐上去:“这样卖关子可没什么意思。”
  聂谦笑了:“我是为你的名声考虑,在你娘家附近,给别人看到你和前男友总有联系不大好嘛。”
  “想得真周到。”甘璐有点儿哭笑不得,“好吧,什么消息?”
  “春节过后,亿鑫集团将公布一个将近十亿的投资计划,沈家兴那个不死不活的工业园项目被亿鑫接手了,成了计划中的一部分。”
  甘璐脑筋急速转动着,好一会没说话。
  “工业园计划从去年夏天搁浅到现在,占用了沈家兴大量流动资金,他的几个楼盘因此没法正常收尾,不得不从他夫人的服装公司划出资金救急,已经影响到那边的运作,夫妇两人时常为此争吵。我给他重新做了楼盘营销定位,已经收到成效,可是还需要时间。从某种程度上讲,亿鑫这个计划救了沈家兴的命。我猜想,沈家兴肯定为此付出了足够多的代价。现在我得问一下你了:贺静宜跟你先生尚修文之间是什么关系?”
  在聂谦锐利的视线下,甘璐微微苦笑了:“她是他的前女友。”
  聂谦似乎一点儿也没感到意外:“仅止于此吗?”
  “他们恋爱过,好几年前就分手了,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这并不能解释所有事情。”
  “你还真想给这件事找个香艳的发生原因不成?”
  聂谦没理会她的挖苦:“我查了一下,亿鑫投资范围广泛,正与旭昇在争夺J市一个冶炼厂的兼并项目,会采用手段对付旭昇倒不算奇怪,可是一开始大费周章把安达一个小小的代理公司拉扯进来,似乎不仅仅是想掩人耳目。”
  “你是在暗示,贺静宜与修文之间有我不了解的恩怨,她是在针对修文吗?”
  聂谦上下打量一下她,不客气地笑了:“难道女孩子结婚后会变笨吗?亿鑫的董事长是陈华,他的投资领域包括地产,就我的了解,他一向在业内非常神秘,手段也非常厉害。贺静宜只是职业经理人,就算有心公器私用,也不会做得这么明显,不然怎么跟老板交代。”
  甘璐脸上一热,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好吧,我想不出来理由,也许你能解释给我听。”
  “璐璐,我现在也没想出合理的解释,大概只能等事态发展。而且,你不觉得你应该好好问一下你先生,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事吗?”
  甘璐烦恼地说:“如果你也结了婚,就会知道哪怕亲如夫妻,也不是什么事都能问出一个来龙去脉。更何况我问过修文,他说他不知道贺静宜的行为动机。”
  聂谦若有所思,好一会儿不说话。这时,他的手机响起,他拿起来接听:“你好,秦小姐。”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聂谦客气地说:“不好意思,秦小姐,我今天没有时间,改天再说吧。”停了一会,他说,“好的,再见。”
  甘璐记起秦湛对她说过的话,可是她想她没立场去问什么:“谢谢你特意告诉我这个,聂谦,我先回家了。”
  聂谦看着她,叹了口气:“你一点儿没变,璐璐,还是不肯问任何你觉得不该问的问题。不问我也就罢了,可是你是尚修文的妻子,知道了疑点,直接向他要原因、理由和解释,再自然不过,夫妻之间玩矜持,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甘璐能听出他话里的关切,可是她自问一下,至少最近与尚修文的相处,谈不上矜持。她没法辩白,只得解嘲地一笑:“不用担心我,你觉得我现在已经笨得会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吗?”
  “你最好机灵点儿。”聂谦淡淡地说,“我还是那句话,我不希望你有事。”


  第二十六章

  甘璐晚上回家后上网,找到钱佳西说的BBS,一看之下,既惊讶又大开眼界。那个帖子有一个很抓人眼球的标题:“大家一齐来八卦一下这个被大奶打的主持人是谁”,短短几天已经分了十多页,跟帖如云。
  那一段视频从李思碧向观众介绍到场嘉宾开始,接着陈雨菲带几个男人闯到台上,挥耳光的关键部分倒被前面观众的脑袋遮挡住了,只隐约可见李思碧歪倒在沙发上,随后拍摄者似乎站起了身,调整角度,可以看到一个黑衣男人拦住站起来想走掉的李思碧,另三个人挡住欲上台的保安和工作人员,现场一片哗然,嘈杂声中隐约可以听到惊呼,陈雨菲似乎正说着什么,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整个过程中唯一一句清楚的话是一个黑衣人中气十足地说:“大家安静,我们只是来教训一下第三者。”
  接下来保安清场,强制现场观众离开,大家一片抗议不满声,分明舍不得眼前的好戏,不过也只能不情不愿地陆续出来。
  视频明显由手机拍摄,距离太远,并不算清晰。甘璐如果不是亲临了这件事的下半场,的确很难将那一个个模糊人影与某个具体的人对上号。
  发帖人接着发了一个个视频截图,从所谓技术角度进行分析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底下跟帖者如同打了鸡血般激动,说什么的都有。有人猜测打人者、被打者到底是谁;有人质疑电视台演播厅可以由得大奶带人闯入,会不会又是一场各方合谋的无聊炒作,借机捧某位小明星上位;有人拍手叫好,说世风日下的今天,就是应该这样狠狠教训第三者,最好依照旧时风俗,把狗男女捉去浸猪笼沉潭才叫爽;也有人叹息女人始终走不出男权中心的社会及心理怪圈,出了事只会惩罚跟自己同性别的人;还有人曝料,该主持人所傍大款从事钢铁行业,座驾是银灰色保时捷911,并将车牌号尾数发了上来……
  正如钱佳西所言,人肉搜索锐不可挡,对主持人身份的猜测迅速集中到了李思碧所在的电视台,并锁定几个年轻女主持人,其中包括李思碧。她们的照片、简历、曾主持过的节目被一一贴了上来,与截图中那个模糊的身影做着对比。
  讽刺的是,本省卫视在国内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节目,本来这些主持人的影响多半只局限于一地,现在知名度倒是骤然之间提升了。
  尚修文在电话里听着甘璐的描述,好一会儿不做声。甘璐知道他肯定烦恼,只得说:“这种帖子泄露了个人隐私,应该可以找网站申请删除的。”
  “旭昇公司的律师已经发函过去,删帖应该是迟早的事,不过删帖在现在来讲,意义已经不大了,”尚修文长叹一声,“如果只是偷情被曝光,那是活该老三自己出丑。但我和舅舅核对过,他为那个主持人花的钱来路很成问题;表嫂收到神秘人士寄的照片后才详细知道这件事,她赶去电视台,也是那人打电话给她报的信,门口还有专人安排好受邀观众的证件,接他们进去。可笑的是,她到现在连那人姓什么、是个什么来路都说不清楚。你看,这事肯定没有表面看的那么简单。”
  甘璐迟疑一下,她实在不愿意主动与尚修文提到他的那个前女友,可又不能不说:“贺静宜当时在现场,神态很奇怪,好象这一切都不出她意料。”那边尚修文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她无可奈何地说,“我倒不是指证说她一定参与了这件事,可是……”
  “我明白,璐璐。好在这边少昆的事已经有了眉目,剩下的我只能托付给律师,我会尽快赶回来,但愿还来得及挽回。”
  放下电话,甘璐心里沉甸甸的。如果贺静宜如她推测般果然介入了此事,她的目的会是什么?难道真如她带着调笑的自白那样,是不能忘情于尚修文吗?可是她说那话时讥诮之意明显,而且一边借企业兼并给尚修文施压,一边将他亲人的隐私公诸于众,这哪里像是一个挽回旧情的举动。
  尚修文说的“但愿来得及挽回”,当然应该指的是想挽回旭昇目前面临的不利局面。她并不理解尚修文对于旭昇的重视与投入程度,然而她内心忐忑,总觉得整件事有太多不明之处,如同一本疑云重重的书摆到了面前,而结果却只能在一定时段以后才能翻开,她就算有心进行推理,在现有已知的条件下也根本找不到方向。
  她心情烦乱,索性和往常一样拿了跳绳上露台,外面寒风凛冽,她跳了不过五分钟,就觉得冰凉的空气刺激着咽喉与肺部生痛,简直有点喘不上气来,只得停下来,心想,不知道是因为心里有事,还是这段时间因为天气寒冷没坚持锻炼,体力变差了。
  她伏在露台栏杆上看着暗沉的天空,待喘息平定后,才进去洗澡换上睡衣上床,看一会枕边放的《法兰柴思事件》,这也是她最近一直着迷的英国作家约瑟芬·铁伊的作品,相较于她花了很长时间才看完的《时间的女儿》,这本书更加不像传统意义上的推理小说,没有名侦探出场、没有凶杀案,甚至没有出现一个死人,却有着同样紧凑的情节与紧张而诡异的气氛,甚至其中提到的舆论杀人,也与眼前网络上的群情汹涌有着一点儿微妙的贴合,让甘璐有些感叹。直到睡意来临,她总算不踏实地睡着了。
  第二天甘璐再上那个BBS,帖子果然被删除了,然而热情高涨的网民并没有因此罢休。他们给视频里的当事人和被怀疑的主持人编上各种搞笑的简写代称,重新开帖,继续不依不饶地议论着。
  吴丽君春节期间一直留在J市,甘璐除了去父亲那边,就待在家中,却似乎没法像从前一样享受难得的独处。无论是看书、看电视还是做其他事,都难以静下心来。她只能断定,两年婚姻生活,已经改变了她。
  她的确认真考虑了一下贺静宜那个含义不明的提议。
  如果真的去央求秦万丰出面支持旭昇,能对尚修文有多少帮助,她完全不确定。更不要说她一向与秦万丰保持距离,哪怕春节,也不过是打电话给妈妈,顺带问候一下他而已,此刻再去烧冷灶,不仅太迟,更没法过自己这一关。
  可是只为顾全自己的自尊,却对丈夫的困境袖手不理,似乎也说不过去。
  尚修文此刻在返程途中,她没法与他联系,而且就算联系上,她也不愿意把这个来自贺静宜的提议摆到他面前。
  甘璐理不清头绪,思前想后,终于打了聂谦的电话:“聂谦,我有点儿事问你,现在方便讲话吗?”
  聂谦那边听筒里有人声笑语和桌球撞杆的声音,他说:“你稍等一下。”然后对旁边人说声“对不起”,走了出来。
  他认真听甘璐解释她妈妈与秦万丰的关系,等她说完,他笑了:“我已经知道了。”
  甘璐不免有些尴尬:“知道了你还让我不停地说。”
  “你难得跟我解释点儿什么,继续继续。”
  听她讲了她的疑惑后,他沉吟了好一会,终于开了口:“璐璐,你不觉得贺静宜跟尚修文的关系很奇怪吗?”
  甘璐的尴尬之意更甚了:“我是问你,站在业内人士的立场上,你认为她的建议是否合理可行,不是想跟你讨论她和我老公的关系。”
  “如果有一个奇怪的出发点,再好的建议也不可能合理。”聂谦很干脆地说,“动动脑筋,璐璐,不管他们之间是早就反目成仇、形同陌路还是余情未了,她都没理由提这个建议给你。”
  甘璐何尝没想到这一点,她只能轻轻叹口气:“她大概真是恶趣味发作,把一个难题扔给我,想看我会怎么办吧。”
  “璐璐,如果我有什么事,需要你这样帮我,你会怎么做?”
  甘璐吃惊之余哑然失笑:“你这是一个伪命题,你要真有什么事,根本都不会跟我开口,哪有需要我做什么的时候。”
  聂谦也笑了:“你看,涉及到我,你清醒得很,哪怕是这种时候,连给我一点儿小小的想象空间都不肯。对你先生可真是关心则乱了,希望你先生对得起你这份关心。”
  甘璐突然有些百感交集,她沉默一下:“对不起,聂谦,我大概是有点儿厚颜了,仗着你关心我,就来打搅你。”
  “我很明白,你如果不是真正感到害怕,下不了决断,不会给我打这个电话的。”聂谦平静地说,“我还是那句话,我很高兴你恐惧的时候能想到我。”
  甘璐没法再次斥他为自大,正在她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听筒里清晰传来一个女声:“聂谦——”她怔住,只听那个声音如银铃般清脆,并且带着一点儿娇嗲地说,“换你击球了。”聂谦将手机移开一点儿,稍微扬声说:“稍等一下,我就进来。”
  甘璐能够确定那个声音是秦妍芝的,她说:“打扰你了,你进去吧。”
  “等等,我先回答你那个问题。秦万丰在本地地产市场的号召力是确定无疑的,有你妈妈这层关系,你开口请他出面,他大概也不会很为难。但是现在你根本没弄清是怎么回事,贸然出手,恐怕并不明智。”
  “嗯,我明白了,谢谢你。”
  “别客气。还是不打算问我,秦妍芝为什么跟我在一起吗?”
  甘璐窃笑一下:“我没权力探听啊,虽然我真有点儿好奇。如果……你主动跟我说,我倒是不介意听听的。”
  聂谦大笑:“不,除非你真正关心我,否则我不会主动满足你的好奇心,现在我得进去了,再见。”
  打完这个电话后,甘璐的心情倒略为平静了一些。她想,正如聂谦所说,她根本没弄清什么,再怎么庸人自扰也没有意义,不如静待事态发展好了。
  她连续失眠了几晚,早已经有了倦意,这天晚上一旦静下心来,便睡得十分熟。当她被一双手臂抱入怀中时,几乎以为是在做梦,可是马上吓醒,正待惊叫,尚修文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嘘,别怕,是我。”
  她心头一松,紧紧抱住他,睡意没有彻底消散,可是一瞬间胸中似乎充满了狂喜。尚修文时不时会出差,这次去的时间也不算特别长,然而中间发生了太多事情,此刻重新抱住他,她只觉得仿佛跟他经过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长久离别,头一次体会到重逢的感觉。
  “我以为你明天才会回来。”
  “现在是凌晨,已经是明天了。”尚修文一边一下下重重着吻她,一边说:“我从香港转机回来的,这个航班时间最近,本来不想吵醒你,准备在楼下客房睡,可实在舍不得回了家不抱抱你。”
  “少昆那边……”
  他堵住她的嘴,含糊地说:“他没事儿。”
  她纵然积攒了很多问题,一时也完全放弃了。这样的贴近之下,语言已经成了多余,他娴熟地解着她的睡衣,微凉的手指触到她在被子里睡得暖暖的皮肤,刺激得她起了战栗。他一路吻下去,火热的嘴唇循着手指爱抚过的地方一一烙在她身体上。
  黑暗中他们交缠深吻,动作很快变得热切急迫。这样紧密的结合,仿佛经由身体的契合,成为对方的一部分,彼此交融得如此彻底,竟然同时好象有了失去重心、向一个不可知深处坠落的感觉。高 潮来得猛烈而陌生,在喘息之中,两人都紧紧拥住对方的身体,似乎只有这样,才不至于迷失于如同汪洋大海般的感官冲击之下。
  甘璐陷入这段时间以来头一次最沉酣的睡眠之中,当尚修文轻轻吻她额头时,她朦胧意识到他已经起了床,正坐在床边。她觉得经过凌晨的那个前所未有的疯狂后,全身没有一丝力气,懈怠得不肯睁开眼睛,只勉力伸出一只手,握着他的手指:“为什么起这么早,不用倒时差吗?让我再睡会,妈妈今天可能就要回了,明天睡不成懒觉了。”
  尚修文俯头再吻她的脸颊,在她耳边轻声说:“对不起,璐璐,我得马上赶到J市去。”
  甘璐一下醒了:“这么急吗?”
  尚修文已经盥洗完毕,穿戴整齐,因为长途奔波,神情有些疲惫,可是看着她的目光却是温柔的:“没办法,我非得马上去弄清楚老三这回惹出的麻烦到底有多大才能放心。”
  “修文,你对旭昇的认真程度远远超过你自己的公司了。”
  他微微一怔,甘璐有些后悔这句冲口而出的话,未免是在质疑他对亲情的重视:“我是说,你帮舅舅当然好,可是旭昇是他的家族企业,有些事情到底是他的家事,你并不方便插手太多啊,”
  尚修文伸过修长的手指,从她脸上轻轻抚过,然后插入她散在枕上的浓密顺滑的头发中梳理着:“璐璐,我知道你有不少疑问,等我回来后,我再跟你好好解释,我保证,全都会跟你说清楚。现在我真得马上出发了,对不起,刚到家又要走。”
  “没什么,”甘璐撑起身体。“我去给你做早点。”
  尚修文将她重新按到床上:“不用了,我出去吃,你好好睡一会儿。”他的身体伏在她身上,两人的脸挨得很近,呼吸相接,他专注地看着她,“我希望这次把事情处理完了,以后都能好好留在家里陪你。”
  甘璐只觉得满心都是暖洋洋的欢喜,伸双臂抱紧他的肩头,让他的脸贴在自己脸上,手指摩挲着他穿的条纹衬衫,两人静静拥抱了好一会,尚修文才轻轻挣脱她的手,支起身体俯视着她:“等我回来。”
  当天晚上,吴丽君回了家,她的表情与平时没什么两样,也没说起侄子侄媳才闹得沸沸扬扬的纷争,甘璐自然并不打听什么。
  她只比吴丽君晚一天上班,到校做着新学期的准备工作,正忙着手头工作,突然接到尚修文的电话:“有时间的话,去看一下今天的报纸,应该有旭昇的消息,不过看到也别慌,没什么的,我回头再跟你联系。”
  甘璐惊疑不定,去找来报纸,一下看到了一条令她震惊的消息,才经过春节休刊恢复正常发行的报纸在经济新闻版报道,节前曾被曝光产品存在问题的旭昇钢铁公司问题出现新的进展,邻省质监局经过调查发现,J市著名民营企业旭昇钢铁公司提供质检的产品并无质量问题,但经举报查实,旭昇涉嫌与小炼钢厂勾结,低价收购再生钢材与伪劣钢筋制品,冒充经过检验的旭昇产品发售到建筑市场,这些钢筋一旦投入使用,将给建筑安全带来重大质量隐患,鉴于旭昇在本地建筑钢筋市场同样占有很高份额,目前有关部门已经采取有效措施,将旭昇的产品全部召回封存,公司董事长与高层管理人员正在接受调查。
  甘璐将报道再看一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连忙出了办公室对尚修文打电话,他似乎正在开会,只匆匆地说:“我正在开会,今天大概会很忙。只是怕你突然看到会乱想,才给你打电话。如果放心不下,你可以先去问一下以安,他也了解情况。”
  甘璐打电话与冯以安约好时间,下班后直奔他的办公室。新成立的旭昇销售分公司位于市中心一幢高层写字楼内,比以前的安达要气派得多,眼下还在前期筹备阶段,没有正式挂牌。工作人员都已经下班,只剩冯以安一人站在窗前看着远方出神。他看到甘璐过来,请她坐下:“喝茶还是咖啡?”
  “不用了,以安,到底出了什么事?”她直截了当地问。
  冯以安苦笑:“吴畏干的好事啊。基本上报道的内容很全面,只是没点他的名而已。他私下勾结J市周边被政策取缔的小炼钢厂,偷偷恢复生产,低价收购他们的产品,再通过旭昇的渠道、冒充旭昇的产品进行销售。”
  甘璐完全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旭昇是他自家的企业,这不是砸他自家的招牌吗?”
  “利令智昏。”冯以安流露出怒意,狠狠地下了四字评语,显然对吴畏这一行为十分愤慨,“他是旭昇的常务副总,早就捅下了不少缺口,吴董事长没办法,虽然没免去他的职务,但半年前就收回了他的财务审批权。他可能急等钱用,于是出此下策了。”
  “那上次安达也是这个原因被调查吗?”
  “那倒不是,他不敢公然在修文面前弄鬼,那批有问题的产品大部分发售在他直接掌管销售的邻省了。我和修文谈过,这件事应该从一开始大概就有人在幕后操纵,一步步曝光旭昇的问题,到现在可说是最后一击,应对得不好的话,旭昇就完了。”
  这比甘璐能想象到的还要严重得多,她努力消化着这些对她来讲陌生而复杂的情况,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冯以安放缓语气:“璐璐,你也别太着急,幸好修文及时赶回来了,他能把这事处理好的。”
  “他又没在旭昇担任什么职务,哪方便直接插手处理这件事?”
  “我想吴董事长现在正接受调查,至少会临时授权给他,他得忙碌上好长一段时间了。你脸色不大好,怎么了?”
  甘璐觉得头晕目眩,手心全是冷汗。她自己也暗暗纳闷,她的确为这消息烦恼,但似乎不至于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只得勉强一笑:“没事儿,过个春节,生物钟全打乱了,这几天动不动就觉得累,今天头天上班,好象有点儿不适应。算了,不耽误你时间,我回去了。”
  冯以安拿起了钥匙:“我送你。”


  第 27 章

  甘璐早上起床,再次对着镜子里自己黯淡无神的眼睛时,不免有点儿纳闷了。她除了不舍尚修文才从国外回来,就赶赴J市劳累外,并不太为旭昇已经发生的事着急担心。可是头天晚上整夜都睡得不踏实,被手机叫醒时,完全不想起床,多躺了几分钟后,硬是逼自己爬起来,脚踩到床前羊毛地毯上,一阵头晕,身体似乎比前几日更加疲惫无力,有一种奇怪的懈怠感。
  她有点担心地试一下额头,似乎体温也并不算高。再过几天就到了学生报到的日子,新学期将要开始,难道是传说中困扰在假期里玩得没法收心上学学生的开学综合症找上自己了?
  她不得要领,强打精神下楼去做早点,胸口的烦恶感却有增无减,勉强陪吴丽君吃完早餐,提了包出来乘车。
  天气略微放晴,过了春节,依然寒冷,早辰的风刮在脸上仍有寒意,看上去冬天并没完全结束。
  甘璐上了公汽,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拿出小记事本翻看,提醒自己这几天要记得将物业费、电费、水费划到托收的存折上,还要往王阿姨卡上打生活费。
  突然她一下呆住了,小本子上的日期终于提醒了她一个事实,将要到来的日子不仅仅是即将开学或者需要交各种费用,放假放得她对时间似乎没了概念,她竟然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她的生理周期并不如同往常一样固定,早该来拜访她的好朋友没如期而来。
  她吓得一下抬起头来,迅速在心里计算着日子,可是心里一时乱糟糟的,好一会算不出一个头绪来。到了学校,她与同事一起研讨教案、备课,跟班主任开会,强打精神忙碌一天下来,晚上接到尚修文的电话时,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等第二天拿上医保卡请假去医院查证了再说。
  尚修文的电话十分简短,他明显忙得焦头烂额,两人说了几句话便挂了。甘璐想,这个时候如果真怀孕了,简直有点儿添乱的感觉;如果只是虚惊一场,那还是惊自己一个人就好了。
  甘璐跟教导主任请了半天假,第二天一大早先自己拿验孕棒试一下,看着上面显示的是自己有段时间天天早上求而不得的两条线,吃惊之余又忐忑不安,细看之下,对照线明显清晰,可是检测线显色很浅,毕竟拿不准。她只能心神不定地赶到了医院,顺利化验完毕,挨到拿到写了自己名字的检测单,看着上面的阳性结果,她一时竟然有些发懵。
  医生语气冷漠地问她:“要吗?”
  她吃了一惊,下意识地连忙说:“要。”
  医生例行公事地计算了预产期,交代注意事项,诸如警惕宫外孕、到什么时候开始定期产检、具体要做哪些检查、怎样建立围产保健手册……她听得并不专心,多少有点儿神思恍惚。
  她出了诊室,坐到走廊上的长椅上,眼前人来人往不断,产科与妇科在同一楼层,不时有做检查的孕妇挺着隆起程度不一的腹部来来去去,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摸向了自己平平的肚子,意识到这里面同样也装了一个小小的生命。
  这是她和尚修文盼望的孩子,虽然来得有些突然,可有什么关系。
  她想到这一点,紊乱的心突然平静下来,嘴角不由自主上弯。她拿出手机打尚修文的电话,然而他的手机转入了秘书台。她看看时间,猜想他大概是在开会,而且在电话里讲这个消息,似乎会错过他开心的表情,如果能找个借口说服他回家就好了。
  她重新计算着日期,想确定这个孩子是哪一天悄然在她身体里开始孕育的,却只记得一个个温暖而紧密的相拥。想起最近的一次,她不禁脸上发烫,暗暗希望那样不知情下的疯狂,没有伤害到宝宝才好。
  手机响起,甘璐拿起来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你好,哪位?”
  “尚太太,你好,我是贺静宜。”
  她仍然沉浸在刚刚弥漫上来的喜悦之中,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你好,有什么事?”
  “你现在在哪儿,我有事必须马上见你。”
  甘璐不想败坏自己的好心情,微微一笑:“我不认为我们有必要见面。”
  “相信我,不见这一面,以后后悔的肯定是你而不是我。”贺静宜的声音里带着嘲讽,“我并没空纠缠你,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有没勇气面对一个真实的尚修文。”
  “我们似乎没必要继续这种没意义的对话。”
  “真是天真得可爱啊尚太太,难怪有人说无知便是福,也难怪好些家庭妇女宁可不闻不问,做鸵鸟状把头缩起来,就可以骗自己说,自己的那个小世界是完整无缺的。”
  “贺小姐,请问你这么比喻连连,到底想表达什么啊?我和修文的世界是怎么样的,不劳你一个局外人来关心。”
  “你对你老公到底了解多少?如果你决心当一只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那我们现在就可以说再见了。”
  “你什么意思?”
  “我打算给你一个机会,让你真正认识一下你嫁的男人,不会花你很多时间。”贺静宜冷冷一笑,声音中带着凛然寒意,如冰凌一般划过她的耳边,她竟然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选择权完全在你,你也可以不要这个机会。不过,我得提醒你,真相这个东西很讨厌,并不是你把它拒之门外,它就能永远不来你的生活中。”
  甘璐放下手机,心中十分烦乱,刚才的好心情几乎一扫而空。她并不想见贺静宜,然而她竟然没法断然拒绝贺静宜。她不得不承认,对方那几句话最大程度地击中了她内心的隐忧。
  因为尚修文表现出的温柔体贴,再加上最近两人良好的沟通,她已经说服自己不要庸人自扰,再去多想那些事了。可是疑窦没有因此就彻底消散,尤其现在有了孩子,她更不愿意自己的幸福上蒙有一丝阴影。
  她从医院出来,慢慢走了十来分钟,到她与贺静宜约好的一家饮品店,点了一杯蓝莓果茶,过了没多久,贺静宜推门而入,笔直走到了桌边,并不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带着身份证吧?”
  “带了。”她尽管茫然,还是马上回答。
  “那我们走吧。”贺静宜招手叫服务员过来,示意买单。
  甘璐先她一步将钞票递过去:“去哪儿?”
  “机场,去W市的航班一个小时后起飞,我们得抓紧时间。”
  W市是邻省的省会,甘璐莫名其妙:“对不起,我没打算跟你去那里,有什么事,你就在这儿跟我说吧。”
  “我说的话你会相信吗?”贺静宜冷冷一笑。
  “既然你非要来找我,那么说不说是你的事,相不相信就是我的事了。”
  两人互不相让地对视着,停了一会,贺静宜嘴角向下一拉:“请问你知道修文现在在哪?”
  “在J市。”
  “我可以明白告诉你,他现在正在W市。你看上去并不笨,现在你自己决定,要么马上跟我走,一块儿去看真相;要么留在这,继续喝你的果茶,守着你的小天堂。”她头一歪,嘴角那个嘲讽加深了,“不过我不得不说,这可实在是个愚人的天堂。”
  贺静宜的语气无礼,甘璐却没法发怒,她当然知道还以颜色的最好办法是不予理睬,可是她到底做不到漠然置之,停了一会儿,她静静拎包站了起来:“走吧。”
  那辆打眼的红色玛莎拉蒂就停在饮品店外,不待甘璐坐稳,贺静宜便发动了车子,同时格格一笑,直视着前方:“系好安全带,尚太太,我保证,这会是一次奇妙之旅。”
  甘璐并不理会她,只打电话给教导主任继续请半天假,说是感冒发烧,需要休息。到底没有正式开学,而且她一向考勤纪录极佳,教导主任爽快批准了,还嘱咐她注意身体。
  贺静宜一路将车开得飞快,很快就到了机场,那边已经有她的下属等着,拿了两人的身份证,马上送她们去换到邻省省城的登机牌,进入安检。
  两个人都只拎了一只手袋,顺利登机。坐到公务舱内,甘璐觉得自己一定是有点儿疯了,她竟然跟着贺静宜同乘飞机,飞向一个目的不明确的旅程,仅仅只因为对方的几句话。
  你的老公会怎么看待你的这一行为?如果事实证明,贺静宜只是无事生非,那么你将怎么面对他?这样一想,她不禁黯然。
  然而已经没法折返了。逃避没有意义,去看看,不管是什么,面对了以后,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对自己说。
  她无意与贺静宜攀谈,贺静宜也保持着沉默。飞机起飞后没多久,她只觉得鼻子那里一热,有液体缓缓流了出来,她匆忙打开包拿出纸巾去擦拭,只见纸巾上洇出一点殷红,居然是流了鼻血。她头一次在坐飞机时出现这种情况,不禁吃了一惊,只得仰头堵住鼻孔。
  贺静宜瞟她一眼,按灯叫空乘,同时伸手接住她开包时带出的一张纸,正待递还给她,手却定住,视线牢牢落在了上面。
  空乘过来,迅速拿了冰毛巾递给甘璐,嘱咐她头向前低,敷在鼻子上,果然她的处理措施得当,鼻血很快止住。甘璐站起身,这才发现贺静宜正拿在手里的那张纸是她刚刚在医院做的检查单据,连忙劈手拿了回来,放进自己包内。
  甘璐从洗手间回来,喝着空乘送来的热牛奶,贺静宜一直看着前上方悬挂的液晶屏,当她声音涩然开口时,甘璐吃了一惊。
  “早孕,40天,今天才检查的。修文应该还不知道吧。”
  “这和你没有关系。”
  “你打算生下这孩子吗?”
  甘璐有点儿恼火,生硬地说:“不好意思,我和修文怎么打算,跟你一丝一毫的关系也没有。”
  贺静宜转回头,一双妙目看定她,良久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才做家庭计划,就迎来了孩子,你一定认为你们的幸福来得十分圆满吧。”
  甘璐深深厌恶对方用这种口气提到自己腹中的孩子,她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保持镇定,“这仍然跟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如果你能早点接受修文的生活跟你没有关系了这个事实,我们都会好过一些。”
  贺静宜冷笑一声:“尚太太,如果不是发生了某些……无法挽回的事情,你以为修文的生活会有你的份吗?”
  “如果没有发生你说的某些事,那么我们根本不会有机会面对面进行这种无聊的交谈了。何必做这种可笑的假设呢?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你想对我说,你并不关心那些是什么事,对吗?你要真能这么超脱,今天根本没必要跟我走了。”
  “是的,我没做到彻底超脱,但我始终主张大家活在当下,贺小姐。修文只跟我说过,他与你再无可能,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再无可能,呵呵。”贺静宜慢慢重复这四个字,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他说的倒是没错,我们的确再无可能了。我只奇怪,你居然会觉得做一个男人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也不错。”
  “贺小姐,你确实很无礼了。本来我完全可以不理睬你,不过既然坐到这个飞机上了,我想请问,在这次回来之前,你有多久没见过修文?”
  贺静宜沉思一下,神情惆怅:“我们有将近七年没见面了。”
  “七年时间不算短,你心态保持年轻,对自己充满自信是件好事,可是请不要以这个做出发点揣测别人的选择。而且说到底,修文和我做什么样的选择、过什么样的生活,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接受现实的能力比我想象的要强,那么显然,你对我和修文为什么要分开也毫无兴趣了。”
  甘璐放下纸杯,正色说:“我猜那肯定是一段不愉快的回忆,本来你愿意说,我听听也无妨,打发乘飞机的无聊时间嘛。可是我决定,我还是厚道一点儿比较好。请别对我忆旧,贺小姐,我的同情心从来并不泛滥。我还是那句话,不开心的事如果自己消化不了,也只合说给朋友听,不该跟我这个不相干的人讲。”
  “你这样置身事外,姿态还真是来得超然。这么说,你真的一点也不关心修文的过去吗?”
  “正如你所说,我并不超然,否则根本不会跟你走这一趟。不过每个人都有过去,纠结于自己没来得及参与的那部分生活是可笑的——何况还是从你口中讲出的过去。我更关心的是属于我和修文的现在和将来。”
  “现在和将来?我没弄错的话,你是历史老师吧。你认为一个人的历史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现在的行为?”
  “贺小姐,你何必问我这问题?”甘璐语调和缓地说,“你不妨看看你自己,身居高位,前途光明,可是一直跟修文、跟我纠缠不清,不见得是看我生活苦难悲惨,特意想来拯救我吧。这难道还不能很清楚说明历史对于现在的影响吗?”
  贺静宜再没说什么,甘璐也只侧头看着窗外,努力调整呼吸,试图让烦乱的心境平复下来。
  飞机经过一个小时二十分钟的飞行,平稳降落在邻省机场,有穿着黑色西装的男子接机,一辆黑色奔驰已经停到了外面,贺静宜上车后,拿出手机打电话:“快开始了吗?好,我们马上到。”
  W市天气晴朗,冬天里的阳光来得并不耀眼,却十分温暖。甘璐以前并没到这里,接机的男子一声不响,驾驶奔驰在宽阔的马路上疾驰,车子迅速开过入城高速公路,进入市区。
  贺静宜指向路过:“这是我和修文的母校。”
  甘璐当然知道尚修文毕业于哪所大学,她打量一下那个堂皇的大门,情不自禁想象属于尚修文的青葱岁月,那一部分是她完全没有概念的,但她并不打算问什么,只淡漠地说:“谢谢你周到的导游。”
  穿行在这个陌生城市里,甘璐心里有越来越强烈的不祥预感。然而,她清楚知道,这场游戏她纵然是被动卷入,也没法叫暂停了。
  车子停在了一个气派的酒店前面,门僮上来拉开车门。
  “我不方便上去,不过有人会给我直播,我不会错过任何热闹的。”司机递过来两样东西,贺静宜转手交给甘璐,是一张名片和一个工作证,“你凭这个进去,我好心给你一个建议,保持平静,听到什么都别太惊奇,不然对胎儿可不好。”
  她脸上表情似笑非笑,漂亮的面孔几乎有点扭曲狰狞,甘璐一言不发,接过那两样东西进了酒店,大堂一侧摆了指示牌:旭昇集团记者招待会在二楼凝翠厅举行。
  甘璐坐扶梯上去,穿过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只见迎面就是凝翠厅,厅外摆着签到台,两个记者模样的人排在前面签到。她拿起手中两样东西一看,同样标着一家经济类报纸的名头,底下的姓名是胡文清。她走过去,出示工作证签到,然后将名片放在托盘内,工作人员递给她一个资料袋,领她走进去。
  这个厅并不算大,记者招待会已经开始,里面坐满了人,甘璐一眼看到尚修文正坐在主席台上,她在后排找个位置坐下,打量着台上,上面坐了六个人,竟然有四个人都是她认识的。
  主席台上除了尚修文,还坐着吴昌智与他的二女婿魏华生,另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是春节前曾一块吃饭的远望投资公司董事长王丰,他们全穿深色西装、打领带,神色十分凝重,尤其是吴昌智,一向保养得当的儒雅面孔上,两条法令纹十分触目,带着深刻的愁容,看上去骤然现出老态。
  一个穿着黑色套装的干练中年女子正站在发言台边念着一份稿子:“……我们借这个机会,向新闻媒体公布旭昇钢铁公司董事会的最新决定……”
  甘璐打开资料袋,里面装了旭昇公司的几份宣传册,另有一个信封加一份A4纸打印的新闻通稿。她迅速浏览,发现正是那人正在念的稿子,大意是远望投资有限公司与旭昇公司达成协议,收购了旭昇24%股份,成为旭昇公司第一大股东。经董事会开会研究表决,即日起,应吴昌智先生自己的请求,他将卸去旭昇董事长一职,尚修文先生将接替他成为新任董事长。
  甘璐大为震惊,尚修文在完全不和她商量的情况下,就如此高调宣布到旭昇任职,这已经太出乎她意料了,而且他担任的竟然是董事长。她再对企业运作没有概念,也明白董事长一职跟普通管理职位是有区别的。
  想到贺静宜嘴角噙笑的那个嘱咐,她只觉得呼吸都有些窘迫感,心跳得好象要冲出胸腔,烦恶欲吐,她不得不努力深呼吸,紧紧抓住自己的短大衣下摆,命令自己镇定下来,然后重新细看一次通稿,试图读懂那些字句背后的意思。


  第二十八章

  负责主持记者招待会的中年女子宣布,下面有请远望投资公司董事长王丰先生发言。
  王丰站起身走到发言台前,他说话十分简洁。他表示远望投资公司高度认可尚修文先生的个人能力,看好民营钢铁企业的发展前景,将投入大笔资金,进行高炉改造,拓宽产品线,同时仍然将积极参与J市国营钢铁冶炼企业的兼并重组工作。
  接下来持有旭昇19%股权的J市经委由一位副主任发言,他用词审慎,表示欢迎资本介入,为旭昇注入新的活力。
  最后,尚修文走上了发言台,他站得笔直,明亮的灯光下身形挺拔,眼睛看向台下,神情十分镇定。甘璐几乎以为他会看到自己,然而他目光只是一扫而过,她随即意识到,底下密密麻麻坐满了记者与工作人员,他看到坐在后排的自己的可能性极小。
  尚修文的发言来得更为简短,他先代表董事会,对前任董事长吴昌智先生多年以来对旭昇发展做出的杰出贡献表示感谢,然后表态,他自知责任重大,将力争不负旭昇各位股东的信任,带领旭昇的管理团队,实现董事会的预定发展目标。
  他的声音如同往常一样低沉悦耳,他的神态是一向的冷静自若,然而甘璐只觉得陌生而困惑,无法将这个侃侃而谈的男人与自己的枕边人联系起来。她心乱如麻,只怔怔看着台上出神。
  记者招待会随即进入了现场提问环节,一个坐在前排的记者显然有备而来,马上举手,工作人员将话筒交给他,他问到旭昇刚被揭露的钢筋质量丑闻将由谁负责,董事长职务的突然交接是否与此有关。
  台上的吴昌智神情严肃而沉重,正要说话,尚修文拿过话筒,声音清朗地说:“目前旭昇正积极配合有关部门的调查,该由个人或者公司承担的责任,旭昇都不会回避,请大家耐心等待调查结果。”
  一个女记者举手发问:“我是W市日报经济部记者,我想请问,前董事长吴昌智先生的离任是否自愿?另外,尚修文先生此前并没有出现在旭昇管理层名单内,这次突然空降出任董事长,请问做何解释。”
  吴昌智沉吟一下:“这次钢筋质量事件,虽然没有最后定论,但我作为董事长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出于对股东、对企业、对社会负责,我向董事会提出请辞,完全出于自愿,接下来我会全力配合有关部门的调查,并且作为旭昇股东之一,仍将继续关注支持旭昇的发展。尚修文先生从旭昇创立之初,就是本公司最大股东。此前他因为个人原因,将股份交到我名下全权托管。目前他仍在旭昇拥有20%股份,并由董事会认定审核,完全合法。”
  有记者指名问及远望投资公司的背景及运作,王丰再度开口:“远望投资公司成立于六年前,一直投资地产领域,近一年来转为收购有上市潜质的公司。经过多年规范化动作,公司今年的投资重点将放在钢铁、矿产及能源行业,我们看好旭昇的实力与发展规划,希望通过投资带来规范化运作,突破民营钢铁企业的发展瓶颈。”
  那个记者继续问道:“旭昇上次记者招待会还完全没有出售股份给投资公司的计划,请问这次远望的介入是真正意义上的合作,还是针对此次危机的公关行为。”
  王丰微微一笑:“尚修文先生同时也是远望投资公司的股东之一,他早就对旭昇钢铁公司的发展有详细的计划,并且提供到远望管理层做反复评估论证,我们的合作是经过长时间研究做出的决定,不是任何一个人的心血来潮。”
  这类记者招待会事先都由企业公关部门与媒体进行沟通,纵使有尖锐的问题,也会控制在一定范围以内,而且跑经济新闻的记者到底不同于狗仔,他们多半与企业、行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除非曝出惊人消息,一般不会热衷于挖掘内幕。接下来记者的提问大致围绕公司下一步经营方针,不温不火,大部分由坐在吴昌智身边的魏华生与另一位高管回答,他们一致的说法是旭昇下一步将加强管理,规范经营,严格企业各项制度,维护民营钢铁企业的信誉。
  再没有记者举手,主持人象征性地询问是否还有记者想要提问,正准备宣布记者招待会到此结束,感谢媒体朋友光临。后排一个女子突然站了起来:“我还有一个问题要请教尚董事长。”
  明亮的灯光下,只见她穿着一件深灰色短大衣,红色围巾松松搭在肩上,衬得脸色愈加苍白,神情却十分镇定,笔直地立在那里。尚修文与吴智昌大吃一惊,同时认出那是甘璐。
  主持人看看手里的安排,有点意外,客气地问:“小姐,请问你是哪家媒体的记者?”
  甘璐并不理会她,只直视着尚修文,缓缓开了口。她尽管没有拿话筒,声音略为沙哑,却极有穿透力,全场听得清清楚楚:“我想请教尚修文先生,按照吴董事长的说法和我刚才拿到的资料,以旭昇公司的资产规模和股本结构推算,你之前已经拥有20%旭昇股份,是旭昇公司最大股东之一,个人名下资产应该是一个惊人的数字,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选择一直隐身幕后吗?”
  这个问题看似无害,却十分犀利直接,也是下面坐着的记者打算私下通达其他途径再去了解的,他们没想到会有人选择公然提问,不禁大是兴奋,纷纷交头接耳,同时回头看向甘璐,相互打听这是哪家报社的记者,却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主持人在吴昌智的示意下,咳嗽一声:“小姐,你似乎不是媒体记者,有什么问题我们下来沟通好吗?”
  甘璐仍然不加理会,只正正对着尚修文,隔着一排排兴奋关注他们两人的记者,尚修文在她的视线之下,眼神复杂,一直紧抿的嘴唇终于张开了:“我的理由属于纯粹个人的原因,与公司经营没有任何关系。”
  甘璐嘴角慢慢泛起一个冷笑,一字一字地说:“好,我很满意这个回答,没有其他问题了。”
  众目睽睽之下,她转身扬长而去。
  出乎所有人意料,尚修文突然起身,疾步冲下主席台,紧追出去。
  甘璐大步疾行,尚修文直赶到下行扶梯上,才一把抓住了她:“璐璐,你怎么会过来?”
  甘璐并不看他,只看着眼前越来越迫近的大堂:“我不过来,难道再等着你给我打电话,看明天报纸吗?那个效果显然没有亲临现场来得震撼。”
  “事情太紧急了,董事会会议从昨天下午一直开到今天凌晨,才形成决议。我已经订好了机票,预备记者招待会一结束就飞回去跟你解释。”
  “你预备跟我解释什么?”扶梯下到一楼,甘璐终于回头看着尚修文,静静地问。
  尚修文一时哑然,停了一会才说:“有很多事,我打算一块儿跟你讲清楚,求得你的谅解。”
  “你有什么需要我谅解的?”
  她神情平静,声音没有波澜起伏,然而一个接一个的问句让尚修文根本无从回答。
  “你看,你也说不出来,对吗?而且谅解的基础似乎应该是了解吧,一个一无所知的妻子,哪有资格去谅解什么。”
  “这件事是我不对,但是你听我解释。”一向镇定的尚修文头一次现出了急躁之态,口气中带着求恳。
  甘璐歪着头,那个冷笑似乎已经固定在她嘴角边,她的嘲讽突然来得凌厉而直接:“解释,怎么解释?你预备拿银行户口和财产清单给我看吗?那倒不用了。自己的老公本来经营着小本生意,还面临公司倒闭失业的问题,现在突然被证实拥有大笔财富,那个数字是我想象不到的,有点儿像根本没去买彩票,却中了大奖,其实我应该感到惊喜嘛。”
  “我并不是存心隐瞒你,这件事说来很复杂。”
  “我们从认识到结婚,时间不算短了,再复杂的事情都能说清楚。可是你既然选择了不说,那就不必再说了。”
  甘璐甩开尚修文的手,直接向外走去。然而尚修文几乎立刻重新抓住了她:“璐璐,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甘璐重重一记耳光挥在了尚修文脸上,她用力极大,自己的手掌都有点震得麻木了,而尚修文几乎一动不动承受了这一巴掌,白皙的面孔上迅速浮起一个泛红的掌印,却并没有放开她。
  整个大堂的人都注意到了这不同寻常的一幕,诧异的目光从四处投了过来。甘璐只在14岁时与秦妍芝打过架,自那以后,再没与人动过粗。然而此刻,她没有丝毫歉疚后悔,倒是清晰体会到了年少时激发她动手的血液奔流感觉。
  她努力深呼吸,克制住自己几乎想不顾一切继续发作的冲动,轻声说:“你用这个记者招待会给我了一耳光,现在我还给你,我们两清了。”
  她再度狠命甩开尚修文的手,疾步冲出了大堂。
  尚修文只晚一步追出来,她已经上了门口停着的一辆奔驰副驾座,一个穿深色西装的男人关上了车门,然后坐上后面一辆车的司机座,不等他赶上去,两辆奔驰迅速发动,绝尘而去。
  “满意你所看到的吗?”贺静宜放下手机,哈哈大笑。
  甘璐刚走出大堂,就被立在一边的司机强推上了车,不等坐定,车子已经疾速启动。她重重靠到座椅上,调整一下坐姿,回头静静看着正在开车的贺静宜,直看到她停住近乎失态的大笑,才开了口:“那么,你满意你看到的吗?”
  贺静宜抿唇看着前方,并不作答。甘璐冷冷地说:“我猜应该满意了吧,而且肯定觉得有趣,反正你一直擅长从不愉快场面里找出喜剧因素来。”
  “人生苦短,忧患实多,不自己娱乐自己怎么行?”
  “真是一个文艺腔的说法。那好,你想看的都看到了,不用再纠缠我了。停车,让我下去。”
  说话之间,贺静宜的手机响起,她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拿起来一看,笑了,漫不经心地接近:“你好,修文。”
  这个名字落在甘璐耳内,隐然有点儿嗡嗡的回响,她扭头看着窗外,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只听贺静宜笑吟吟地说:“尚太太嘛,现在倒的确是在我车上。等我问问她,要不要接你的电话。”
  她将手机递到甘璐面前,甘璐并不理睬,她自己的手机自上飞机后一直关着,此时当然更不会去接这个电话。
  贺静宜毫不意外地耸耸肩,缩回手,用遗憾的语气说:“不好意思,修文,我想你太太现在情绪不大好,似乎不想说话。”稍停一会,她说,“我可是守法公民,不会做那种事。尚太太是我请来的,我自然负责把她送回去。对,我这就送她去机场,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
  不知道尚修文说了什么,她再次大笑了:“不不不,修文,我不会再跟她说什么了,惊喜一次来得太多不好。我猜今天的事已经足够她消化好久了,可怜的小妻子,被你瞒得这么紧。不过话说回来,看到你待在安达那个破办公室里,我也差点儿被瞒过去了,以为你真落魄了,你的演技可真不错。”
  贺静宜放下手机,看着前方,轻言细语地对甘璐说:“我送你去机场吧,你先生应该会很快赶到那儿等你的。”
  “请你现在就停车,让我下去。”
  “放你一个人在这儿怎么行,我可是跟修文保证了……”
  “你还想多看点儿好戏吧,贺小姐,”甘璐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她,“你未免太急迫了,铺陈这么多,大费周章把我带来这里,其实很可以静观其变,相信接下来也能满足你的窥探癖。可是你把这个意图表现得太直接了,就没想过也许我不打算再满足你的恶趣味吗?”
  “这可由不得你,我猜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会看到很多有趣的发展。”
  “别的人和事我不能控制,可是我如果连自己都控制不了,那可真的活该一直给人当笑话看了。”
  “从前我跟你有一样的自信,可是后来发现,人强不过命,有时候,我们也只好向命运低头。”
  “你把你当成命运之神的化身了吗?”甘璐扬眉冷笑,“我但凡还有一点儿闲心,也许就偏要跟你说:谢谢你,贺小姐,你帮我确认了一个富得出乎我想象的老公,他可能有点儿小小的怪癖,喜欢隐瞒自己的财产状况,可是没关系,现在我全弄清了,以后我就好好守住他了。”
  她看着贺静宜错愕的表情,也放声大笑了,笑声在小小在车厢内回荡着。然而她毕竟心神激荡,笑得略微咳喘,只能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贺静宜看她一眼,若有所思:“你会这样做的话,倒真的是需要很强悍的说服自己妥协的能力,就我个人的经验而言,妥协可从来不是一个容易的过程,而且妥协也未必带来你想要的结果。”
  甘璐只能承认,对方说得一点儿没错,她已经没法再妥协了:“我累了,不想玩这个弱智的游戏。不管你对尚修文还有什么念头,那都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与我无关。现在请马上停车。”
  贺静宜将车驶向路边停下,甘璐正要拉开车门,贺静宜开了口。
  “说实话,在我和修文再没有可能以后,他和谁在一起其实我并不在乎。你们如果走到穷途末路,我想对他来说,也算不上什么遗憾;你决定咽下这颗芒刺,仍然跟他继续生活,我也不会为你难过。”她扬起下巴,根本不再看甘璐,“反正现在大家的生活都已经百孔千疮,这就够了。”
  甘璐没有理睬她,拉开车门出去,几乎不假思索地从滚滚车流中穿过马路,拦了一辆出租车坐上去。
  司机问她去哪里,她迟疑一下,本来想说机场,却记起尚修文肯定马上会赶去那里,现在她实在不想再跟他碰面,却也说不出这个城市里任何一个去处:“随便转转吧。”
  这个诡异的要求显然让中年司机为难,他还是发动车子,按她的要求兜了大半个小时,不时从后视镜看着脸色苍白,软软瘫坐在后座的乘客,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小姐,你要是不舒服,我可以送你去医院。”
  “我没事。”
  “如果有心事的话,可以找朋友聊天,这样不是一个办法。”
  来自陌生人的关心让她更加觉得苦涩,她勉强一笑:“谢谢您,就把车停在这里好了。”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完全没有明确的去向,甘璐漫无目的地走着,道路的拐角是一个个街道指示牌,她发现,原来国内大城市街道命名竟然有共通之处,W市和她生活的城市一样,有上海路、南京路、天津路、中山路……
  不光是街道名称,城市也有着相似的喧嚣感觉、浮华面孔,道路两旁广告牌林立,楼房新旧夹杂,高低错落,看不出很强的规划感,街道上车辆川流不息,电动自行车、摩托车危险地穿行其间,行人来去匆匆。
  明明是陌生的城市,可是她却没有任何恐慌,只麻木地向前走着。
  她头一次发现,她宁可这样一直迷失下去,也不想回到她生活的地方、熟悉的环境,面对那样复杂而难堪的局面。
  走得疲惫了,双腿如同灌了铅般沉重,她看到路边正好是一个开放式的公园,于是拐了进去。公园不算大,天气晴好的残冬下午,里面并没太多人,倒是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一群票友占据了人工湖畔的亭子,胡琴、二胡、鼓板、锣钹一应俱全,正自娱自乐着。
  甘璐坐到小湖边的长椅上,伸展酸痛的腿,风吹得残存枝头的黄叶飒飒轻响,面前一潭飘着落叶的,暗绿色死水也泛着微澜,水面波纹慢慢漾开,悠扬的京剧唱腔传来,字正腔圆地钻入她耳内。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她从来不是国粹艺术的爱好者,没有完整听过任何一个京剧,自然不知道这苍凉唱段的出处、这段人生感悟由哪个角色发出。
  鼓乐齐鸣之中,唱念道白穿湖而来,她似听非听,突然觉得自己仿佛被奇怪的外力拨弄,身不由己堕入了另一个陌生的时空之中,与旧时生活在瞬间脱离了联系。
  她整个人似乎已经无思无绪,冬日午后的太阳照在身上,有几分微薄的暖意,然而她心底却是冰冷一片。


  第二十九章

  甘璐乘坐晚班飞机返回,已经是深夜时分,同机乘客不多,个个面有倦色,无精打采。
  她出来上了出租车,司机问她去哪里,她再度觉得无处可去,只得先请司机开车,然后拿出手机打开,不理会不停传来的接收短信的提示音,打了钱佳西的电话。
  钱佳西大叫:“你去哪儿了?你想急死我啊。手机也不开,你老公下午打了电话给我,问我有没见过你。”
  “我今晚得找个地方住一晚,你那儿方便吗?不然我去酒店也行。”
  “我们之间用得着问这个吗?你马上过来。”
  甘璐松了口气:“他再问你,你一样说没见过我就好了。”她将钱佳西的住址报给司机,随手删除所有未读短信,关上了手机。
  钱佳西租住在离电视台不远的一套高层单身公寓,一房一厅,地方实在说不上大,再加上她一向懒得打理,室内很有点儿零乱。甘璐进去后,推开她堆在沙发上的衣服坐下,疲惫地说:“什么也别问,佳西,我太累了。”
  钱佳西纵有满腹疑问,也只得咽了回去,拿来睡衣给她:“那你洗个澡去睡吧,看看你这张脸,还真是面无人色了。”
  “我睡沙发就行了。”甘璐知道她的床小,更知道今晚自己大概免不了辗转反侧,不想影响她睡觉。
  “你给我老老实实去卧室床上睡,我还有活要干,指不定几点睡呢。”
  钱佳西的客厅一向兼着餐厅和书房的功用,此时一侧的电脑正开着,甘璐也没再与她客气,挨了一会儿,才强打起精神去洗澡。
  她出来时,钱佳西从电脑前转过头:“你老公好象有感应啊,刚才又打了一次电话来,我什么也没说,他就嘱咐我让你好好休息。”
  她苦笑摇摇头,当然知道尚修文判断力从来强大:“你忙吧,我先去睡了。”
  钱佳西一向是夜猫,晚睡晚起成了习惯,到门下透出的客厅灯光熄灭,已经是半夜时分了。
  黑暗与寂静对甘璐没有任何帮助,她只能一动不动躺着,身体疲劳到连翻身都觉得没有力气,巴不得一梦不醒,可是大脑却偏不肯配合,仍在高速而茫然地转动不止,各种念头轮番翻涌,没一个成形,却也没一个甘于自动散去。
  到后半夜,她才算陷入半睡眠状态,迷迷糊糊,似睡似醒,手机到设定的响铃时间刚一叫,她便睁开眼睛爬起来,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去洗漱,然后带上门去上班。
  今天是开学报到的日子,师大附中因为是寄宿学校,学生需要带行李到宿舍,很多家长都会送孩子过来,有车族更不用说。学校门前的一条街上停满了各式车辆,交通照例会在每年的两次报到时间出现严重拥堵,不耐烦的司机不停鸣笛,弄得这条素来清静的街道一大早便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
  甘璐下公汽后一路走来,不时有认识的学生跟她打招呼:“甘老师早。”或者“甘老师新年好。”,她再心不在焉,也打叠精神不时点头回应着。
  她正要走进学校,一只手突然伸过来,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她脚步原本飘浮,趔趄一下,还没来得回头,转瞬之间,已经被拖入了一个怀抱牢牢抱住。
  那是她早就十分熟悉的怀抱,从双臂的力度到身体的气息,她的脸贴上一个深灰色西装的前襟,甚至衣服的质地也是她不陌生的,她刚将一个惊叫咽了回去,却听到周围传来了调皮学生的口哨声,而且不止一个,简直是此起彼落,不由得大窘,慌忙用力试图挣开。
  然而尚修文只稍微松开一点,改成单手揽住她的肩,她脱出身来,正正对上的却是站在学校门口迎接报到学生的万副校长和教导主任,他们两人都是一脸的不赞成;眼睛再一扫,周围看着自己的人着实不少,男女学生们兴奋之态溢于言表,随行的家长自然都颇有点儿不以为然。
  她从来没有在单位出过这种风头,再怎么镇定,也一下涨红了脸,有点儿手足无措了。好在教导主任咳嗽一声,替她解围:“甘老师,感冒好点儿没有?”
  甘璐勉强扯出一个笑,正要说话,尚修文先开口了:“她还是不大舒服,没吃早点,又不肯请假,说今天学校事情比较多,我的确不大放心,所以特意跟来看看。”
  尚修文的声音诚恳而稳重,跟他方才的举止成了鲜明对比,万副校长看看甘璐明显苍白憔悴的面孔,倒宽容地笑了:“小夫妻到底恩爱,你还是带甘老师去吃点儿东西吧,今天学校食堂还没开,没早点卖。”
  甘璐不想再在学校门口继续闹笑话,只得随尚修文向街道转角处的一间永和豆浆店走去。
  他们逆着涌向学校的人流,走得并不快,尚修文看向她:“你的脸色真的不好,还是请假回去休息吧。”
  甘璐摇摇头,在拐角立定脚步:“我先在记者招待会质问你,然后动手打了你,出了你的丑;你现在特意赶来学校演这么一出激情戏,也算回报我了。可以回去了吧?”
  尚修文沉下脸:“你认为我是特意赶过来出你洋相吗?你居然一点儿没想到从昨天到今天我担心到了什么程度。我赶到机场,刚好走了一趟航班,打你的电话始终打不通,只好先赶回来再找你。今天在学校堵不到你,我已经准备晚上去钱佳西家门口坐等了。”
  “别夸张你的担心,你不是早已经判断出我在佳西那儿吗?以你的理智程度,你大概想的不过是早上过来哄哄我就好了。更何况,”甘璐苦笑一下,“我似乎一向表现得很好哄,通常一个吻一个拥抱,我就自动替你解释了一切,甚至不用你费事多话,对不对?”
  “不,我是准备详细向你解释,求得你的原谅。”
  “我能原谅你什么呢?你又没骗我,大不了也就是没讲出全部事实罢了。其实不用特意来这么一趟,我不会旷工,更不会玩失踪的,虽然昨天我确实想就这么消失了也好,不需要再来面对这些我根本不想面对的事。”甘璐心灰意懒地说,两人一下都沉默了。
  隔了一会儿,尚修文握住她的手:“你不能空着肚子去上班,先去吃点儿东西再说。”
  这边仍然有学生不停走来,甘璐只得随尚修文进了永和。他安置她在临窗位置坐下,去点了早餐,刚回到座位,甘璐却蓦地站起来,她从昨天开始就没正经吃什么东西,也完全没有饥饿的感觉,只预备在这把尚修文打发走,可是邻桌油条的味道一飘过来,她顿时觉得一阵恶心,捂着嘴冲进狭小的卫生间,吐得搜肠刮肚,头晕目眩,好容易才止住,掬了清水漱口。
  在各种纷扰的思绪中,一个她一直回避的问题终于直直逼到了眼前。她想,她的呕吐恐怕不止是突然不规律的饮食引起的,想到仍然放在皮包内的那张早孕检测单,再想想坐在外面座位上的那个男人,她只能紧紧咬住了牙。
  一个服务员开门进来:“小姐,你没事吧,你先生叫我进来看看。”
  她无力地摇摇头:“没事,谢谢。”
  甘璐仔细整理好自己,强撑着走出去,尚修文正等在洗手间外面,一脸担心:“怎么了,璐璐,身体不舒服吗?”
  “没什么。”
  他扶她回到座位,服务员已经端上一碗菜肉馄饨,这是她平时喜欢吃的,然而此时看到,全没一点食欲。她勉强忍耐着,拿勺子舀起一点,小口小口强迫自己吃下去。
  “很难受吗?璐璐。”
  “嗯。”
  “要不然跟领导请假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甘璐抬起头,凄凉地一笑:“回哪里?”
  “不要因为昨天就否定我们的一切,”尚修文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给我解释的机会,璐璐,不要急着下判断。”
  “我所有的判断现在看来都是个笑话,还有什么可急的。”甘璐意兴索然地说,抽回自己的手,努力克制着胃里的不适,低下头继续吃馄饨,吃了几口后,终于再也吃不下去了,放下勺子,伸手去拿自己的包,尚修文一把按住她。
  “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甘璐看看四周,摇摇头:“晚上回家再说吧,我得去上班了。”她看尚修文迟疑一下,脸上那点笑意来得越发惨淡,“当然,我知道,你才上任,肯定很忙。没时间的话,我也能理解,谈不谈其实没什么要紧。”
  他被堵得几乎无话可说,只得说:“下班后我来接你。”
  他送甘璐进学校,看着她拢紧灰色短大衣,低头匆匆走进校门,背影汇入学生之中,才回到车上,他来得很早,一直守在路边车内,此时车子陷在学校路边的车辆长龙中,一时无法出去,但他也并不着急。
  头天下午,尚修文眼看着载了甘璐的奔驰快速启动,正要叫司机过来,随后赶下来的吴昌智叫住了他:“修文,我们现在必须赶去国资局。”
  他事先的安排确实是在记者招待会后马上会同王丰、吴昌智与省国资局和经委领导见面,再次商谈冶炼厂的兼并,然后赶去机场,说话之间,奔驰早已经消失在视线以外。
  周围出来的记者通通充满好奇地看着他,他明知道甘璐刚才那一记耳光大概让人浮想联翩,却并不在乎,拿出手机打妻子的号码,她的手机关着。他略一思忖,打了贺静宜的电话。
  贺静宜直言不讳地承认了她与此事的关系,他清楚了解她的性格,在她保证送甘璐去机场后,并不多说什么。
  王丰也走了出来,远望投资公司总经理路非在贵阳某地出了车祸,目前正在休养,公司事务大部分落在他身上,他的行程安排得十分紧凑,下午也要赶往别一个地方公干,尚修文只得跟他们分别上车前往国资局。
  好容易谈完公事后,司机送他去机场,他查了一下,往返两地之间的航班每天都有好几班,再打甘璐的手机,仍然关着。他无法可想,只得进入安检,贺静宜突然从身后赶来,叫他的名字。
  他站住,目光犀利地看着她:“我太太呢?”
  贺静宜含笑摊一下手:“不好意思,修文,她坚持要下车,我不可能违背她意愿硬带她过来,我猜她应该早回去了吧。”
  他微微颌首:“谢谢你费心安排了今天这一幕。”
  “别客气。不过,我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打算针对你。本来这些都是可以避免的,如果你早一点告诉我你在旭昇扮演的真实角色。”
  “静宜,我从来没打算问你在亿鑫的经历。”
  贺静宜的脸蓦地变得苍白:“这是在暗示什么吗?”
  “我不需要做任何暗示。大家各走各路后,最好的结局就是相忘于江湖。”
  贺静宜略微恢复了平静:“现在我们都已经骑虎难下。既然你公开接下了旭昇,恐怕现在我们就做不到相忘于这个江湖了。”
  “静宜,我可以断言,这个兼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顺利,你对旭昇的图谋也没你想象的容易得手。”
  “区区一个冶炼厂从来都只是我的目标之一而已,不过你是怎么想到亿鑫对旭昇有兴趣的。”
  “少昆说他从来没跟你联系过,你居然一听到巴西就想到了他。那么至少你了解旭昇的原材料采购这个环节,只想兼并冶炼厂可用不着做这么多功课。”
  贺静宜笑了:“看来这几年平庸的家庭生活还没把你彻底磨迟钝。接下来,我们见面的机会还很多,顺便告诉你,我的老板陈董事长下周一会去J市,与孔市长会面,相信冶炼厂的兼并很快会有一个结果。至于接下去会怎么样,大家不妨拭目以待。”
  尚修文也笑了,那个笑意来得冷冷的:“本来你近来这一连串的安排来得很缜密,我还以为,你坐到这个位置,确实适应了商场法则,能够做到不动声色了。可是你始终心急,等不及要把手里的牌亮出来给别人一个惊奇,以前这个举动可说带了点儿孩子气,很有趣。现在仍然这样,对你可没任何好处。”
  贺静宜歪头想了想:“是呀,你一向最了解我的性格,而且你现在还特意娶了一个跟我性格截然相反的太太,看来对我这一点确实很反感了。”
  “静宜,这又是你一个让我不解的固执之处,你似乎始终认为,我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抹去你的存在。事实上,我们早结束了,也彻底退出了各自的生活。难道你没想过,我娶璐璐,只是因为我爱她吗?”
  她紧紧盯着尚修文,良久,嘴角扯出一个冷笑:“去对你太太扮情圣吧,看看经过今天以后,还能不能说服她:你其实是用一种很奇特的方式在爱她。照我的看法,她头脑可不算简单好哄啊。”
  “我完全信任她的判断能力。我们在J市再见。”
  广播已经通知登机,他们一前一后走进去,坐在不同的位置,再没说话。
  飞机落地后,尚修文再度拨打甘璐的电话,仍然是关机。
  他开始思索她可能的去处。以她一向对她父亲从身体到情绪过于包容的照顾和维护,她不大可能跟寻常女人一样,生气回娘家吐苦水并小住。但他还是先给甘博打了电话,问候岳父,只说自己出差回来了,春节期间没能给他拜年,很不好意思,果然甘博连说没关系,忙工作要紧,让他改天有空和甘璐一块过来吃饭。
  他知道甘璐最好的朋友是钱佳西,然而电话打过去,钱佳西很是惊讶,说没见过甘璐,反过来马上质问他:“你怎么她了,她可不是那种生点儿气就撒娇关机玩失踪的女人。”
  尚修文无可奈何地说:“我们之间有一点误会,请你一见到她,马上给我打电话好吗?”
  钱佳西将信将疑,只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
  正如钱佳西所说,甘璐没有特别任性的时候。在此之前,她只为吴丽君强加下来的那个工作调动调头而去过。
  两人重归于好后,尚修文看她逛街买回来的衣服,从外衣到内衣都是非常性感大胆的款式,还有一条短短的印花热裤,不禁大笑。甘璐被他笑得讪讪的,红着脸要夺过来,他偏不给:“穿给我看看。”
  “不穿。”
  “买来为什么不穿,穿了不给我看给谁看?”他掂着一条豹纹胸衣笑道。
  “哼,你不追出来哄我,我只好拿你的卡购物发泄,不然白气坏了自己。”
  他拖她进怀里紧紧抱住:“谁说我不肯哄你,不过我得承认,我相当欢迎买内衣这种发泄方式,算是我的福利啊。”
  她的确有很强的自我纾解能力,并不为无法改变的事情过多怨天尤人。可是尚修文清楚知道,她是有底线的,而他似乎已经触及了她的底线,这个愤怒大概不可能靠购物消除掉。
  然而他还是开车去了市内几个大商场、购物中心。经过春节爆发式的集中消费后,这些地方都略为冷清。
  他在这些可能的地方转来转去,一无所获,只得回家。
  他推想着她所有可能的反应,不过从她在记者招待会上的发问到酒店大堂内的那一记耳光,她的行为已经彻底脱离了他的判断和控制范围。
  一直等到深夜,仍然没接到电话,越来越焦灼,再次打钱佳西电话,可不等他开口,钱佳西口气很冲地说:“修文,我倒是要先问一下你,你究竟做了什么,弄得璐璐宁可天寒地冻在外面游荡,不肯回家?”
  他头一次狼狈了,可是却也马上断定妻子应该在她那里,隔了一会才说:“对不起,请让她好好休息,我明天去接她。”
  放下电话,尚修文一直悬着的心并没能放下来,第二天一大早,便开车来到学校门前等着,枯坐一个多小时后,看到甘璐出现在视线内,他几乎不假思索下车,穿过人流过去抱住了她。
  然而甘璐显然没有因为这个众目睽睽之下的热烈拥抱有任何软化。
  下午,尚修文再度提前来到学校门口,甘璐出来时,他正接J市那边打来的电话。甘璐张望一下,看到他的车,笑着与同事说再见,然后走过来上车,神情十分平静。他匆匆结束那个电话:“璐璐,我们去外面吃饭,找个地方好好谈谈。”
  “不用了,我没什么胃口,回去吃就好。”
  他不想违拗她,一边给钟点工打电话,一边开车回去。
  他们进门时,吴丽君先回家了,她头天与吴昌智通过电话,已经大致知道了情况,很不以为然,只是尚修文深夜回来,明显烦乱,拒绝与她讨论。甘璐和往常一样,进门叫“妈妈”,她暗暗松了口气,若无其事地说:“吃饭吧。”
  三人坐在一块吃饭,甘璐除了胃口不好,倒与平时没有两样。餐桌照例安静如常,吃完饭后,甘璐将餐具收拾进厨房,然后上了楼。
  尚修文又接到吴昌智打来的电话,等一通电话讲完,走上来时,只见甘璐正半跪在衣橱前地板上,往箱子里收拾东西,将衣服一样样放进去。
  他蓦地站住:“你在干什么?”
  “我打算搬出去住一段时间。”她抬起头看着他,平静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