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21

沧海月明: 尘世羁 25-33

 [25] 中秋

  没有梦,安稳,香甜,这一觉是我这个灵魂拥有的记忆中最完美的睡眠,也许是因为这里面有太多过往的积淀?
  还未睁眼,我先微笑,却没有什么具体的原因,只是想微笑而已。
  睁开眼,满床狼籍,眼前就有被碾压得发暗,皱巴巴的干花瓣。想起昨夜缱绻,全身腾的发热起来。又闭上眼,惶恐一小会,微笑才重新、慢慢从嘴角绽开。
  至少,这原本就无法回避的一步在最后还是我自己情愿迈出的,无论何时再想起,已经有了无悔的理由。
  最重要的是,我重新找到了这个残缺的生命活下去的理由……
  今后,要面对更多,我得重新打起精神活下去。
  床上没有我的衣物,把头探出去,先闻到一阵清香,温醇馥郁,令人心怡,然后再疑惑的看看窗,掀起的窗棂外,有清淡的秋日阳光打在树叶上,那方向……莫非……已经是夕阳西下?
  “小姐!你醒啦?”碧奴从外间转身,见我疑惑,先是笑咪咪,得见我赤裸的肩膀,又满脸飞上红霞低头急急去取衣服,慌张里只好拿话来说。
  “小姐,王爷可真疼你,听说你昨儿看了桂花特别喜欢,一早就嘱咐庄上种桂花的人家把最好的桂花都移到这楼后窗下来了,小姐你闻闻……可真香……”
  不由得呆了呆,这效率,在任何事情上都这么高……不要她服侍,手忙脚乱的穿上里头抹胸、秽衣,见她拿的衣服大红滚金色边绣着怒放的牡丹,连连摇头,自己去挑了件月白底上绣紫色小碎花滚紫边的,胡乱穿上,一边由着她整理一边往窗外张望,指指太阳,比了个手势问她什么时间了。
  “小姐,已经是晚膳时分了……”
  没脸见人了,我居然昏睡了一整天!
  铜镜中的人儿,清秀的脸颊绯红欲滴,早已没有了原本的苍白,神色慌乱喜悦,目光盈盈的似要滴出水来,但眉间隐隐藏着疑虑忧惧……
  我狠狠抚平眉头,不再看那铜镜,长叹一声。
  “小姐,你这么好看,比那些画儿上的仙女还美呢!怎么还叹气啊?王爷又这么疼你……”
  碧奴好象变得比以前唠叨了?梳洗完毕,服了每日必用的药,我便想下楼,却被碧奴拦住了。
  “小姐,王爷说了,待小姐醒了要先去通报……”
  我突然急着想见到胤禛,似乎只有见到他,触碰到他的存在,才能验证那种存在感、安全感。
  做个手势拦住碧奴,我径直出门下楼。
  “小姐……”碧奴在身后怯怯的叫着,我却在第一级台阶下停住了——迈下一步楼梯,才发现腰腿软软的根本用不上力,一动就酸酸的直要发抖,不由得大窘,站在那里发起愣来。
  碧奴不明所以,小心的扶着我问:“小姐……”
  连忙低头掩饰,一手扶栏杆,被碧奴搀着飘飘乎乎的下了楼。回头再看时,她似乎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也早已羞得满脸通红,声音小得蚊蝇般嗫嚅几句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指指门窗紧闭的正厅。
  不再要她搀扶,有些赌气的大步往那边走去,到了门口,伸手欲推,却听到里面人声。
  “……但王爷怎么对八爷他们打这个招呼倒是其次,只是那档案,记述着朝廷百官不为人知的隐秘,多少盘根错节的厉害关系,几乎能掀翻整个政局啊,拿到了它,如何措置,如何处理此案,向皇上交代,才是当下最该早加计议的要务。”这是邬先生。
  “哼……跟老八老九能随便打个招呼?江夏镇男女老幼八百多条人命被这奴才一锅端了,谁给他的胆子?少不得又要我来做这个孤臣!那手札是十三弟亲书,连十三弟也担了极大的干系……况且,那档案就放在老八府对面,老九名下的当铺里,如何拿得到手还未有定论……”胤禛的声音沉沉的恼怒着,把我原本的心思赶得一干二净,专心听起他们的谈话来。
  “奴才愿替主子分忧!”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乍然响起,急切、坚硬。
  “你少给本王惹麻烦就不错了!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奴才!?叫你去抓一个任伯安就杀光了整整一个镇的人!你还不知道本王为什么不让你进京城?这些日子你就给我住进兰若寺去,那是我的寄名寺院,不会有外人,没有我的话,你一个人也不许见!一步也不许出!”胤禛听上去很生气,语气凶险吓人,但是了解他的人就知道,这不是真的生气,至少,并不非常生气。
  “是。”听这男子的声音,似乎也很了解胤禛这一点,所以虽恭顺小心,但并无害怕之意。
  “四哥也不要过于责怪年羹尧了,那任伯安任伯年兄弟势力之大我们都曾见了的,若是他们真的召唤乡勇抵抗,年羹尧也不得不动武,他既抓住了任伯安,知道了〈百官行述〉的下落……呵呵,九哥的财神没了,一年就要少几百万两银子的进项,任伯安如今在我的刑部大牢,逃不了凌迟,要是连〈百官行述〉也被我们拿到,八哥九哥经营这么久的文班底也算是垮了……无论如何,年羹尧这次都是功大于过啊。至于怎么拿到〈百官行述〉,我倒是有个主意……”胤祥说话语气平静,不甚在乎中还带了点兴奋得意。
  房间里的谈话声突然停下来,异常的安静中,我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房门已经极快极轻的开了,一个人警觉的目光倏忽间扫得我打了个冷战。还好我本来就不是想偷听,姿态还算坦荡,不至于场面太难看,于是也平静的回望他。
  一看清我,他流露出的诧异比我想象的还多,然后是疑惑、犹豫……电光火石间,我也看清了他。这个男子三十几岁的样子,长像乍一看非常平凡,但能明显感觉到他在尽量内敛自己的某种气势。古铜皮肤,藏在单衣里的身材匀称沉着,不高不矮,隐隐有结实的肌肉在举手投足间滚动,若不是他脸上几道横纹带了太多煞气,看着这就跟性音那些徒弟们差不多。这一定就是年羹尧了,离我想象的那个魔王形象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我记得他看过我的画像,最早就是他去调查的“我”的身世,此时此地突然见到,诧异一下也还算正常吧?但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措置,低头想了想,迅速回身石头般纹丝不动的侧身站在门口。
  我心中暗赞一声:好个精明的武将!这么一站,进可理解为是恭让我进门,退可理解为是守在门口等待主子的吩咐,等看了我们的反应,他的下一步举止尽可得体进行。但正因为如此,他杀人无数的行为若不是出于狂暴嗜血,就必定是在冷静计算下,打定主意要杀给自己铺路的——残酷得如此精细冷静,果然是个魔王。
  这短短几个动作、闪过的无数念头不过发生在一瞬间。门内,邬先生坐在书桌后微微笑,一左一右坐在上首的胤禛胤祥已经同时低低唤了一声:“凌儿……?”
  “呵呵……抓住偷听的小奸细了……”胤禛站起来,大步走向我,把还在向他们兄弟行礼的我拉起来,用一只手臂揽着我的腰进了房间,转眼我就被他半搂半抱的放进一把椅子。
  扫见胤祥和年羹尧不敢置信的眼神,我恨不得有个地缝可以钻进去。
  “四哥……莫非……你已经……”眼见我们的亲昵和胤禛的反常举动,胤祥呐呐的问。
  “呵呵……恭喜四爷得此红颜知己。”邬先生笑得过分平静,似乎要表示,他觉得这早该发生了,但听上去就反而怪怪的。
  胤禛完全没有在意他们,含笑问我:“什么时候醒的?不是说叫碧奴来通报吗?她怎么当差的?”
  我连忙摆手,比画着表示这是我自己的意思,突然又看见年羹尧偷眼直直的审视我,显然我还是个哑巴这个事实让他更加疑惑不解,顿时滚烫了脸,全身不自在起来。
  “……怎么穿得还这么素?……”胤禛说着我,也随我转眼看看年羹尧,“这是赫舍哩·萝馥,我知道你见过她的画像的,此事我稍候要向你交代,你先去厨房吩咐摆上了晚膳来——门也不用关了,透透气儿。”
  年羹尧就地打了个千儿:“嗻!”
  眼看他的身影铁塔般移出里院,邬先生突然长长的舒了口气道:“年羹尧这笔横财,发得可真不小啊……”
  “唔?”胤禛胤祥同时把目光转向他。
  邬先生平静的,甚至有些疲倦的笑了笑,没说话。
  “老九是老八的钱库,江夏是老九的钱库……”胤禛冷冷的道,显然早已想到。
  “这……难道年羹尧抓人顺便劫财,把江夏钱财抢了个精光,才杀了满城人灭口?他这奴才狗胆包了天了!?”胤祥也冷冰冰起来。
  “呵……带兵没有银子不行,只要他给王爷带好兵办好差……”
  “邬先生说的是,这区区几百万银子我还是舍得起,只要不是给老八老九拿去收买人心用,可叹的是年羹尧这奴才,这么大笔银子,在我们面前居然敢一点也不提起……”
  胤禛和邬先生交换了一下目光,仿佛这一切早在他们计议之中,默契的不再说这个话题。胤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时也沉默着思考起什么来。银子、奴才的忠诚度,他们好象都自动忘记了那满城人命?我只有在心中发出一声叹息。
  有下人过来摆起餐桌餐具,准备上晚膳了,李氏在一边瞧着,看看我,看看胤禛,犹豫了一下。我不自在很久了,如果不是为了听他们这些事,早就跑掉了,此时断不肯、也不该和这些人一起吃饭的,我连忙站起来,匆匆行了个礼就要溜。
  果然如我意料的那样有一番争执,胤禛和胤祥都要我留下来。不过年羹尧回来之后,胤禛大概觉得礼仪不便,也就不再坚持。
  从那天夜里开始,秋雨绵绵不绝下了两天,让人总有些倦倦的慵懒之意,胤禛每天只来陪我半天就走了,他要带着年羹尧回王府去看年氏,这几天,王府里必定一团融融春意,众人热热闹闹在阔叙天伦吧。
  天晴了,正好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晚上一定会有很好的月亮。我又回避在楼下正厅里,门窗紧闭。和前两天一样,一队队工匠仆妇的带着许多东西去重新布置我住的房间。
  楼上除了两翼的房间之外,中间正房全部被打通。连我原先住的那间一起,变成四进,中间是小厅,西边一间布置软榻、书架等做日常起居,东边两进才是卧房,重新布置了一张紫檀木镶螺钿象牙雕花的大床。这两天每夜回去,房间里都多了不少东西,大红镶金边的幔帐喜气洋洋,床边红烛在玻璃罩里跳动着热烈的火光,银烛台下饰有雕了善财童子的整块精巧碧玉,玛瑙果盘里堆了异香异色的热带水果,小圆桌上一整套郎窑红的杯壶,那釉色红得刺眼。一对粉彩开光婴戏瓶摆在梳妆台上,那上面栩栩如生的可爱顽童们倒是让我一笑。还是因为插在长长美人瓶中的百合让我多看了两眼,才发现那美人瓶是唐朝的青釉。最后,还多了一面能照半身大小的玻璃镜,这是贡品了……
  站在那里,随便扫视一圈,却总是没有任何心思落能在那些东西上。胤禛胤禛,难道你真的以为从此能用这样的生活糊弄我?守着一屋子珠光宝气的寂寞?
  冷笑着,丢下笔和字帖站起来,心里有东西在寻找出路呼吸,干脆走出门去,楼上的匠人仆妇手脚利落来往穿梭,但静悄悄的没人说话。那些箱笼无非是衣服首饰,你说得对,胤禛,你还能给我什么?
  又出门走向山顶,我需要一点疏散来想想心事。下了两天雨的山路泥泞,碧奴忙忙的给我穿上踩水的油布靴,李氏大惊小怪的叫了轿子,也不再在意,任轿子把我抬上没有几步路远的山顶,站在从稀疏的白桦间洒下的秋日阳光里,望着远远的亭子发呆。
  意外的是,我又见到了胤禟。他骑的大黑马神骏不逊于踏云,腰间的明黄和熟悉的身形让我一眼认出他。他还不知道自己最近有多大的损失?再这样经常的来一个坟墓前报道,他这个最富有的皇阿哥要被败光也不是难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靠在白桦挺拔的树干上,我一直仰望湛蓝的天空,很久很久。
  夜里,胤禛要在府中设中秋团圆宴,和他的妻妾、儿女。这边,由得人们在院子里摆了香案,拜了月亮,我懒得听碧奴一一列举胤禛送了些什么精巧点心、珍奇瓜果、名家书画、珠玉首饰……不耐烦的把她关在门外,一个人坐在桌前,打开窗户,吹灭蜡烛。  
  也没有耐心看那树梢上一轮银盘似的月亮,就着它洒下的冷冷白光,我无意识的提起笔。
  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我只喜欢这两句,死、生、契、阔,死、生、相聚和离别。短短四个字包含了人生的无常和无奈,这些都不是我们能主宰的,相比之下我们多么渺小,我们只是在命运冥冥指点中相遇,然后,与子成悦。所以我总是自动忽略掉后面两句,偕老?没有永恒,我不相信永恒,能抓住的,只有每一个眼前、当下、拥抱时的体温。
  轻轻举杯,胤禛,中秋快乐,你会但愿人长久吗?
  喝了点酒,居然趴在桌前睡着了。迷糊中有人在轻轻抚摩我的脸,温热的唇在寸寸试探。难道我这么想念他?梦里都有如此真实的触感?
  “凌儿……”
  身上盖着他的斗篷,胤禛的双臂从身后环绕着我,见我睁眼,轻轻把我抱到他腿上坐起来:“凌儿,你看。”
  月光明亮,桌上白纸黑字看得分外清楚,在死生契阔,与子成悦后面,是胤禛那一手眼熟的赵孟頫体,文雅遒劲、畅朗娴熟。他添上了我刻意忽略掉的那两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幽幽月光下,我有些像做梦,恍惚的笑着,回头看他。
  “我说了,要生生世世的,这一世,当然更要白首偕老。为什么不写完?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凌儿……”
  在我眼前摊开手掌,他手中藏着一颗星星——一粒硕大的菱形钻石熠熠生辉,特别是有冰冷月光的反射,简直让人无法逼视。 
  “看它像什么?是年羹尧这次带来的,别的我都退回去了,但这颗钻石让我想起那天晚上的星星……我有样东西要送你,正好把它镶起来。”
  那种被物质填塞的空虚感又让我反感起来,盯着他的眼睛,认真的摇摇头。一只手大弧度的划过整个房间的角度,然后再摇摇头。
  “呵……”他把头轻轻靠在我脖颈。“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些,怕你嫌金银器俗气,都是特意挑的瓷器玉器和字画呢,虽然这两天都不能一直陪你,你也该明白我心里时时都挂记着你……反正再多的东西和你相比也不算什么,你喜欢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好了。但你听我说,凌儿……”
  他把我扳正,有些忧伤的凝视我的眼睛:“我心里挂记着的,还有……你性子刚烈要强,我知道你在意你的身份低微,如今虽然……但是现在情势,我却不能给你名分。我不想委屈你,可是,不能接你回府,不能把你注册进我爱新觉罗家的玉堞,让所有人知道你是我的……我心中比你更不安,怕你倔强起来,又会出什么岔子……你现在就告诉我,你是我的了,再也不会有意外,再也不会离开,是吗?”
  他在热切的等待我的肯定,他也会缺乏安全感?我轻轻颔首,偷偷笑了。我们在乎的其实不完全是同一个问题。最大的区别就是,我打定主意绝不会要任何名分,这样,今后万一……万一有了任何的可能,我才可以“进”“退”有据;另外,这样我也能永远成为对他最特别的存在。恍惚记得在热河我就提醒过自己过这一点,人心总是这样,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那么对于胤禛这样一个男人来说,永远不能让他放心的觉得已经安全、完全的占有,是否才能让他心中永远有丝丝缕缕的牵绊放不下呢?
  那么就让我来试试吧?既然爱了,我当然希望我的爱情故事能更美一些……妈妈那失败的爱情留下的教训,就当是我的教材好了……
  “身边没有你的时候,我总觉得缺了什么……总是提心吊胆的,怕又有什么会威胁到你的存在——你已经这么可怜了……”
  “可是还要这样等两三年,才能万无一失的安排你回府,我……”
  我已经在纸上写字。“凌儿什么都不需要,名分、珠宝首饰,一切都是身外物,只要你的心在,就够了。”
  他深深呼吸,揽过我的头,看着我眼睛说:“你看看这满屋子摆的哪样东西不是我的心?我的心早就被你偷走了,还问我要?该死的小妖精……”
  被他抱起来走向大床,我还不舍的看着纸上越来越远的那八个字。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会吗?


[26] 厮守

  秋高气爽。踏云在我笨拙的驾御下不耐烦的摇头晃脑,小心抚摸着它桀骜的鬃毛,试图让它平静下来,我心里想着,你这个家伙架子怎么这么大呢?想着驯马的年轻人说的要点,双腿重新一夹马腹,满以为它会像胤禛骑着的时候一样飞奔起来,谁知踏云一蹶蹄子,我整个人都往后倒去,慌忙间抓紧了手中缰绳抱住马脖子。在碧奴和其他几个人的惊呼声中,眼前先晃过温柔的蓝天、碧奴和经常跟着我的那个性音的徒弟张皇的脸、远处的风景……还有胤禛带着李卫匆匆走来的身影……
  坏了!我来学骑马胤禛并不知道,他这些天忙得团团转,我原以为他在这种时间根本不会出现呢。
  还好踏云只是想警告我一下,很快就停下来在原地悠闲的转圈。身边的人早已跪倒在地大气也不敢出,胤禛的怒“吼”响起:“你们当的什么差?啊?以为小姐有点什么事你们掉不了脑袋?!”
  我慌忙从马上滑下来,胤禛顾不上教训人几步赶上来接住我轻轻放在地上,才又要开口训斥我,我已经摆好了哀求的样子抓住他手晃来晃去。
  “你……”胤禛吓人的瞪了我几秒,看上去气得七窍生烟说不出话来,其实我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只是担心而已,无辜的跟他比划着转移他的注意力:千万不怪其他人,是我坚持要来的。
  “今后我不在,不许让小姐独自出来骑马,你们都听清楚了,要再有一次,我拿你们试问!”眼睛看着我,他硬邦邦的丢下几句。
  “是!是!”人们慌乱的磕着头。
  一直把我带到很远的地方停下来,松开缰绳,胤禛突然抬起我的手。
  腕间一凉,看着他给我戴上的镯子,一种温润通透的白,光泽含蓄内敛,却丝丝不绝,隐隐流转似有生命,这倒也罢了,那白中有殷红,丝丝渗开,仿佛有一只蘸了朱砂的笔刚刚洗过的水,那红,是活的。
  这就是传说中只在西疆天山发现过的碧血玉?多年来为了找寻它在苦寒之地极稀少的蕴藏,多少人葬身雪域……
  胤禛的气息有少许焦急,在我耳边问:“这几天事情多,都没怎么陪你,可是觉得烦闷了?怎么想到要出来骑马?”
  我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却举起手腕,拿疑问的目光笑睨他一眼。他时常这样塞给我些“小”玩意,虽然我连房间里的那些箱笼都懒得去打开,但这些东西,他再怎么无所谓的样子我还是能看出些价值的,都说雍亲王多年礼佛,克己俭朴,怎么也会有这么奢侈的习惯?
  “喜欢吗?……告诉我,你可是不开心了?皇上对太子拟定的贪贿名单一概准了,这几天便在票拟上百官员锁拿进京,朝野侧目,十三弟管着刑部,如今马齐又被太子挤兑得‘抱病在家’不肯做事,事情都落到我和十三弟肩上……”
  伸手捂住他的嘴,罢了……他分辩着,语气有些小心,有些委屈,是怕我寂寞不满,那里还想得起介绍一下这个玉镯子。
  只好笑着摇摇头,把头靠进他胸膛。
  “不要看着我们骑马容易,自幼练了多少年才这样儿的,初学时危险,我们兄弟幼年学骑射都有多少谙达跟着,碍着身份,奴才们又不能近身教你……今后不要随意任性了,何苦叫我担心呢?”
  我们已经漫步在枯黄的草地上,远远近近,北京的深秋景色一片明净空阔,蓝天上还偶尔有晚去的大雁排成“人”字或“一”字形飞向南方。这些日子来,胤禛和我的“蜜月期”过渡得非常顺利,只要他在这边的时候,无论是讨论机密还是无事闲坐,我们几乎形影不离,其他人渐渐习惯,也开始见怪不怪起来。他不在时,我也完全没有什么孤单哀怨的感觉,因为我已经知道,他同样在意我的身份和寂寞,我们的爱至少是相互的,我不用再担心。反而因为时光静好,心中安稳,整个人都恢复了以前的活力,偶尔还轻飘飘的想笑,想跑,原来女人真的很需要爱情的神奇滋润。
  没有忘记那些死去的人,和这个世界的残酷,但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迫切的想要给自己制造更多美好的记忆。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谁知道这安宁能维持多久?我很用心的珍惜眼前的一切,担心着美好的事物总是无法长久……今天想要骑马,立刻就不顾阻挠兴冲冲的来了,谁知道这样率性而为的机会还能有几次?
  我知道最近朝中至少看起来很平静,太子继续胡作非为,人们懒得再去理他——连仍留在江南游山玩水的康熙都对太子的作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的奏折一律批准,别人还能做什么呢?只好静观其变。而胤禛和胤祥计划中,夺取“八爷党”手中那部记录百官隐秘把柄的档案的事情,我虽然不知道详情,但也能看出进展顺利,八阿哥他们没有觉出什么不对——其实根本是防不胜防,胤禛这一着重创“八爷党”的妙棋就要成功了。
  所以胤禛就有更多的时间和心情跟我在一起,每天缠缠绵绵的连我自己都快要嫌腻了……话虽如此说,但是心中满足安宁,时常偷笑看看胤禛,却发现他的目光也正粘在我身上——就像现在。
  “看我做什么?要是你又摔了可怎么好?你是不是觉得本王还为你操心少了?”他故意沉着脸。
  “……罢了罢了,不要这样儿看我了,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我算是知道了……”他终于忍不住笑了,低头摆手。
  “你不是要骑马吗?我来教你……”
  我收起噘嘴蹙眉的可怜像,奸笑着拥抱了他一下,就急急忙忙要重新上马鞍。
  “哎……慢些,脚镫子要踩进去,手扶好了,这样……”
  胤禛陪我玩了差不多有一个时辰,到午膳时分我们才回去了。
  “十三弟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去叫我?”刚踏进正厅的门,胤禛就笑呵呵的说。
  “啧啧啧……四哥,早上在毓庆宫走的时候,你那样子,谁见了谁倒霉,可这才一两个时辰,怎么就‘拨开乌云见晴天’了啊?”胤祥懒洋洋的跷着二郎腿歪坐在椅子上,话虽是在说胤禛,眼睛却只笑咪咪的盯着我。
  我虽然已经被他嘲笑得脸皮都厚了不少,还是羞了,恼怒的瞪他一眼——其实哪掩得住笑意?胤禛干脆笑笑没理他,向一直坐在书桌后沉静微笑的邬先生打起招呼来。
  秋冬之交,景色愈发萧瑟起来,寒风动辄卷起遮天避日的落叶,除了那些长绿植物,树木都只剩下光秃秃枯枝的在冷冽的空气里随风颤抖。我去山顶眺望的时间少了,在胤禛的指导下,倒是学会了骑马,虽然技术不够好,但也足够与他并辔而行。
  每次并辔策马在不远的山野间漫步,都是我最享受的时间,但这种难得的自在时光又总是会勾起我深藏心中的那个悠游江湖的梦想。如果……当然我知道那不可能……胤禛能和我一起远离这个权力争斗的漩涡,在青山绿水间厮守……
  一想到这里,我总是不能呼吸的转头凝望胤禛,胤禛总是宽慰的、恋恋的看着我,默契的把我揽进他怀里。
  十月初二,年氏在王府诞下胤禛的第三个女儿,众人又有一番庆贺忙乱,胤禛一连三天都守在王府没有过来。天色阴沉沉的,像要下雪,却老是下不下来,叫人心中憋闷。
  相比康熙的“成绩”,胤禛的子嗣太少了,而爱新觉罗族的女儿又总是被忽略不计的。事实上,在现代就看到过的一个历史真实现象让我印象异常深刻:历史上,爱新觉罗族的公主格格们全部短命,没有例外,活过五十岁的只有屈指可数的三个。由于身份礼仪的束缚过多,而给她们的权利、自由、关爱太少太少,她们没有夭折的也大部分面目模糊,死在青春年华,远嫁和亲给蒙古和西藏各王公的更是没有一个活过婚后十年,也就是不满三十,就算留在京城指婚给贵族子弟,也因为连与丈夫见面同寝都不得不公开记档而终年苦守贵族高雅形象,活寡妇般郁郁死在高高红墙里。
  其实,就算是身为最受瞩目的尊贵男儿又怎样?看看胤禛兄弟们的一生就知道了。不幸生在帝王家。
  十月十三胤禛生日。康熙四十八年的第一场雪从十月十二就开始扯絮般下个不停,到十月十三早上胤禛离开时,地上已经积了有厚厚的一层,踩进去能陷住整个厚厚的靴底。
  “忙了这么久的事今晚就该揭锅了,我要在府里设寿宴请皇兄弟们都来看出好戏,呵呵……若是闹得晚了就不过来了,你早些歇着,明早少不得还要和十三弟去太子那里……忙完了就过来……”
  见我到了院门还要跟着他往外走,胤禛转身站定,拢了拢我身上的紫貂皮风毛昭君套说:“这天就不要出来踩雪了,后头梅花瞧着也要开了,屋子里地龙烧得暖暖的,你就把窗户开着看看梅花,写写字可不是好?回去吧。”
  微笑点头,把怀里捂得暖烘烘的手炉子塞给他,眼看他的暖轿消失在不远的雪中,我才慢慢扶着碧奴回了房间。
  因夏天住楼上是为取凉意,冬天却不便取暖,所以刚立冬我就搬到楼下早已打点妥当的西厢房。在正厅西间和我住的这西厢房,一推窗就能看见一小片梅林,原本只有黄色腊梅的,胤禛嫌不够好看,又叫人移了不少红梅过来。下雪这两天,大半梅花已经含苞待放,满院幽香。
  日短人倦,刚入夜我就早早睡了。好梦正沉,外面又有人声,我正懒懒翻身,便觉得房内灯火亮起,眼皮本沉重得睁不开来,罗帐摇动,脚踝突然被人握住,一个冰凉累赘的东西绕上脚踝,一声清脆的“咔嚓”。明知是胤禛,我还是被惊醒,慌忙撑起身子,先看见脚踝上一圈儿璀璨夺目,胤禛握着我一只脚正低头欣赏。
  他见我醒来,又赶紧扶了我的肩让我躺下,笑意微醺:“可巧今天才拿到的,总算是镶好了……十三弟亲自带人去抄了那《百官行述》来,我当着众兄弟把那东西一把火烧了,连人犯任伯安一起把案子善后处理推给了老九,呵呵……”
  把九阿哥手中暗藏的王牌当众扯出来毁掉,再把这个烫手山芋塞回去给他,这次让八阿哥九阿哥受重创大出血还要憋着自己去悄悄处理伤口,果然好手段……
  “……闹久了睡不着,还是想过来看看你……”
  我好奇的重新坐了起来,靠在他怀里低头细看脚上,不知道他又弄的什么新玩意。
  上次那颗星星样的菱形硕钻镶嵌在粗粗的金链子上,这金链子虽然粗,却打制得十分巧妙,表面细细的刻成繁复的镂空花纹,隐隐可见是中空的,节节相扣,灵活如蛇。相隔几个小节距离各镶了两粒碧绿流光的猫眼石,因我脚踝一围的长度有限,钻石和两粒猫眼石之间已经不能再放下别的了。除了钻石耀眼,那两粒猫眼石如深山幽潭般极蓝极绿,角度不同,颜色和光芒也如猫眼般变化流转,几乎让人移不开眼睛。整个链子虽因这三颗宝石而极尽奢华,整体却雅致精妙,毫无俗意,特别因为,这脚链接合的地方是一把小小的金锁,造型如同幼儿身上常戴的长命锁,古朴可爱,将它拈起细看时,金锁正反面还刻了字。正面是“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不敢相信的抬头看看胤禛,他正专心观察着我的反应,唇角噙着宠溺的笑意。低头再翻过锁的反面来,只有两个字“凌、禛”。
  他见我看得发呆,得意的拥住我说:“这是找了最善制锁的祁州王家以精钢所铸,外头是看不见的,链子中间有一圈儿精钢为骨,镶起外头这些东西,连着中间锁芯也是精钢的,钥匙只有一把……”
  他指间捏起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黑铁钥匙,随手往外头铺了香灰的珐琅彩瓷痰盂里一扔:“把你锁起来,不管你是海底龙宫来的人鱼公主,还是天上掉下来的小妖精,都跑不掉了……”
  心中酸热一点点直冒到鼻尖,泪盈于睫,我像在做梦,迎着他压向我的胸膛,双臂死命搂紧了他的脖子舍不得放开……
  半夜缠绵。我睡时胤禛还没睡,我醒时胤禛还未醒……看着他沉睡时的样子,浓眉仍旧浅浅的锁着,似有心事始终环绕,只有习惯性紧抿的嘴角轻轻扬起,一副满足的样子。满足……我侧身像八爪鱼似贪恋的环抱他,却又立刻为自己的动作害羞起来。
  转眼想起他今天还有正事,连忙掀起帐幔一角看看窗户——窗纸上一片白亮,赶紧推醒他。
  “凌儿不要闹……那是外头雪地的光映的……”他先是警醒的看了一眼,然后立刻懒懒的翻个身把我压到怀里,咕哝着。
  但有人在外面咯吱咯吱用力的踩着雪,人声响起。按理说,胤禛还在休息时不应该这么响。
  昨晚随胤禛过来的是坎儿,他清秀的声音在外面院子里谨慎的响起:“王爷,十三爷来了!”
  胤禛惊醒,双目炯然和我交换一个“一定出什么事了”的眼神,坐了起来。


 [27] 暗香

  忙忙的帮胤禛整理着衣服,梳洗,一边想着,到底这时候发生什么事了?昨晚刚忙完大事,那么晚才休息,这一大早就算办事也该去宫里……
  胤禛要我自己回去接着休息,自己帽子也不戴就大踏步走出门去,我仪容未整,不便跟出,但忍不住留一点门缝出来往外看。
  胤祥仰天背手站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已经跟雪人似的,胤禛显然和我一样惊了一下,趋身拉住他手臂:“十三弟!你这是怎么了?”
  胤祥缓缓低头,随便晃晃头上的雪,突兀的冷然一笑,道:“呵呵……四哥,我到你府上听李卫说你不在,就知道你一定在这里——同样是拥美赏雪,红梅傲霜,为何你这处是‘暗香浮动’①,‘绣被五更春睡好’②……我却是‘断魂只有晓寒知’③?”
  胤禛声音猛的一冷:“什么断魂?谁魂断?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四哥,老八老九还手好快啊,你一定猜不到,我拼命十三郎差点就稀里糊涂的在梦里去见了阎罗王……”
  “我们到里面去说。”胤禛不由分说的拉着胤祥进了正厅,听得他大声吩咐:“暖酒上来,坎儿叫上性音去接邬先生过来……”院子里很快忙乱起来。
  我也急急忙忙梳洗整齐就要过去,碧奴取了我日常穿的白狐皮裘追出来,硬是给我搭在了肩上。
  屋子下面地龙不分日夜烧得暖融融的,此时门窗大开,窗外红梅在一夜间开了好几树,分外妖娆可人。胤祥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但我看着,伤心倒多于愤怒。我进去时,他正瞪着窗外在自顾说着话:
  “紫姑是从小就跟着我的,才十几岁时我收的第一个通房大丫头,虽身份低微……”说到这里目光怔怔的瞥了我一眼,“可四哥你知道我,从来不把她当下人看的,她比我还大着三岁,平日里嘘寒问暖照顾我最是精心的……我有次生病,她守着我三天三夜没合眼……皇上就要给我指嫡福晋了,我本都说好到时候一并儿给她开了脸抬了籍扶个侧福晋的……我不明白……”
  这个平日里遇到什么事情都神采逼人的年轻阿哥此时委顿的摇着头:“……她什么时候也成了老八他们的人?就算我早知道全府上下都是眼线,也不相信她会……没这道理……可我马上就逼问了文三——四哥你知道的,我一向知道他是老八他们的人,只是一时懒得换新管家——反正虱子多了不痒,哼……才知道紫姑这阵子老回去给她母亲探病都是假的,她母亲早就死了!她去见的,就九哥府的管家。”
  酒热了,我倒了两杯,先递一杯给胤祥。我还是没太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显然很需要倾诉和安慰。再递了一杯到脸色铁青的胤禛手里,轻轻捏捏他在桌下握紧的拳头,胤禛那愤怒与后怕交织的目光直直的移到我脸上来。
  眼见我们两对视,胤祥一仰头把酒全倒进嘴里,突兀的干笑道:“四哥,我自小就最佩服你……你看如今八哥府上,整日车水马龙宾客满堂,可他那些门客心腹全部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邬先生;我府里头也有那么些女人,不要指望有个贴心的了——明知道都是为别人卖命的眼线,还那样待她们,可结果怎样?原来连紫姑都藏着身份,这么多年温柔情义竟是做戏?还想要我的命?可就算如此,我还是命人厚葬她……”
  说着他又无缘无故瞥我一眼:“……要我说,若是我也像四哥这么……只要有了凌儿这么一个……我准把满府里头那些贱人都赶到黑龙江去给披甲人为奴!”我开始还侧耳听着,看样子是胤祥最信任的侍妾受九阿哥支使,昨晚试图暗杀胤祥失败。低头正为他们兄弟间的争斗已经到了要用暗杀手段的地步而惊心,却没想到胤祥说到我身上,不由一愣,先转眼看胤禛。
  胤禛脸色在极短的瞬间微变一下,但我还没来得及为此不安,他已经开始绽出笑容,很快的搂了一下我的腰,看看我,神色间温柔无限,低头想想,笑叹到:“十三弟……这次是我连累了你……只是我十三弟人品尊贵,英武不凡,怎么为那些个无情无义的卑污奴才灰心起来?京城和外藩多少王公贵族家的小姐都眼巴巴望着你呢,我这就去给你物色几个品貌俱佳的,届时请皇阿玛一并指给你。笑话!我十三弟还愁找不到可人的红颜知己?”
  “罢了罢了…我是再不敢相信了,这次侥幸躲过,还指不定下次躲不躲得过呢!要是天天都得防着枕边人要我命,那种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
  他们说话时,我想了一想,脸上已是微微热起来,这个十三阿哥,怎么还是如此粗疏率性,看来日后那场祸事是难免了……
  见我有些尴尬,胤祥转而问到:“邬先生怎么还没到?”“雪天路滑,自然要慢些。”
  “我方才所说真没一点夸张,邬先生真是厉害。”胤祥说道,“那样的心术智谋谁人不服?只是也太孤僻了些,不爱俗物,不沾名利……四哥,他好歹也该成个家吧?”
  胤禛放下酒杯叹道:“十三弟,你还是不知道他啊。若不是我再三相请,他或许就在哪座山头削发为僧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头又无缘无故乱跳了两下。望着屋后虬枝斜倚,艳光傲雪,突然重新披好狐裘,在他们兄弟的目光中出了正厅。
  绕过院子一个小角门,又走几步才进了梅林,雪大,落到睫毛上就融化了,晶莹欲滴,我连忙把雪帽套上,碧奴已经赶出来给我打起伞。身后屋内,静悄悄的没人再说话。
  正在细细玩赏哪一枝梅最适合插瓶,邬先生的笑声响起,转身看着他们重新坐下来,暖了酒在说话,我才重新回头,找了一阵,终于打定主意,折了一枝小心抱着回去了。
  站在门口,房内暖意扑面而来,胤禛挥退碧奴,亲自帮我拂掉头上肩上的雪,脱掉外头狐裘。我见邬先生又在书桌后作画,胤祥在一旁愣愣的瞧着,于是取过书桌上常摆着的大青花瓷瓮,把梅花摆进去,也凑前去看。
  邬先生手中一只小狼毫蘸了朱砂红正在点染梅花。横生虬枝下,一个女子清窈的身形裹在一身茸茸的雪白皮裘里,与茫茫雪地融为一体。她正微微抬头似在赏梅,素手纤纤轻扶一枝梅花。画面的角度能看到她的大半个侧脸,乌黑的发髻挑落一缕垂在耳后,目光盈盈若有所思,嘴角含笑,眉间微蹙,姿容卓绝。整个画面上只有红、黑、白三种颜色,红的梅花、朱唇,黑的虬枝、乌发,白茫茫的天地,银装素裹冰清玉洁纯美如诗。
  邬先生眼中的我,比以前多了些沉静雍容,少了很多随时都像受了惊似的不安,只有眉目间那种气韵始终未变。这样的我,就是他当日的期望吗?我的目光早已随心思转向正专心挥毫的邬先生。
  胤禛却从身后递给我一杯热酒:“小小喝一口,驱驱寒气。”
  邬先生放下笔,自己先默默看了一阵,才抬头笑问在他身边呆看的胤祥:
  “十三爷,今日是为你压惊来的,这美酒、美景效果如何?”
  “邬先生,你这支笔胤祥算是服了……这画可不正是‘暗香浮动’四个字?”
  “俗!”邬先生毫不留情的贬道,笑着大摇其头。
  胤祥也不恼,笑着和他理论:“我胤祥肚子里是没多少墨水,但是这画上梅花就像能闻到香气,画中美人就像一转眸子便会看见我,暗、香二字不是恰如其分?浮动二字不是字字传神?”
  “呵呵……那是因为十三爷鼻子底下,青花瓮中,就插了一枝梅花,而画中佳人就在十三爷眼前,不比画更真切?”
  胤祥被驳得无话可说,邬先生深意的看着我:“凌儿,你觉得呢?”
  我一直和胤禛默默站在一边,一杯温酒入喉,早有些醺然。见他这样问,回头看看笑容淡淡的胤禛,也走到桌前。刚提笔,突然又怕字不够好糟蹋了画,犹豫起来。
  “但写不妨,我邬某在,这样的画多少幅还是有的。”邬先生笑着安慰我。
  我果然落笔,在空白的右上角写:
  任他桃李争欢赏,不为繁华易素心。④
  我一边写,胤祥一边念,念完最后一个字,邬先生击节赞一声,对胤祥说:“十三爷,可见了这江南毓秀地,清淡西湖梅?”
  胤祥念完了句子正在沉思,听他这么说,沉思的目光转向我。
  邬先生突然不再继续这个诗画的话题,转而对一直一言不发的胤禛道:“王爷忧患很深啊。”
  胤禛没言语,把我拉到软榻处一人一边坐下来,才沉声道:“焉能不惊心?如今太子失德,哼……就算他不这个样儿,我们多少好兄弟也会把他逼‘失德’,如我们之前计议,太子很有可能再次……八弟他们的势力如今已经盘根错节,我们辛苦几个月,好不容易小胜一局,他们就能立刻反噬,险些折损了十三弟,且那内奸竟能安插如是多年,如此之深。若是有一日,八弟做了太子,甚至登了极,我们还有活路么?眼前已是水火不容之势,十三弟……”
  胤祥早已认真的看着胤禛。
  “你可怪四哥,拉你入这险地?自从昨夜开始,我们与‘那一边’已成冰炭之势,如今已经无路可退了……”胤禛语气幽幽的,害我没来由打了个冷战。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头上,胤祥脸红得像关公,在空气里猛力一挥手大声说到:“四哥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会怕了老八老九他们?什么‘拉’我进险地?我是心甘情愿跟着四哥的!若不是四哥自小庇护,我早就死在他们手里了,还能等到昨儿晚?这条命留着了还不是四哥你的?!再说了,他们算什么势力最大?头顶没有老天爷还有我们皇阿玛呢!”
  好个知事明理、一身肝胆的血性男儿!我望着他,无法掩饰心中赞叹,胤祥正要兀自往下说,邬先生拿拐杖重重敲在地面水磨青石砖上“笃”一声清响,朗声笑道:“好!好个十三爷!”他也有些激动起来,自己倒了杯酒喝了,才转向正专注等他说话的胤禛和胤祥。
  “四爷,十三爷正是天赐给四爷的无双国士!头顶没有老天爷还有我们一代圣主康熙爷,此言堪比凌儿方才一句‘不为繁华易素心’啊。八爷他们如今看似一树繁花艳冠天下,根子扎在哪儿?今年早些时候皇上一番贬斥,八爷羽翼下阿灵阿、王鸿绪几乎便要吞药自尽,呵呵……他们已走上邪路,如今四处伸手,看似满城风雨,哪抵朗朗乾坤一轮红日?况且……如今四爷你在朝野之势哪一点差过‘八爷党’?打个比方,四爷你是根深千尺,枝干茁壮,看不出什么景致,但八爷他们,看似爬了满墙遮天蔽日,却毕竟只是枝干柔弱的葛藤啊……”
  “先生又在拿话安慰我。”胤禛苦笑一声,“八弟就算只是藤萝,这蔓延攀抓之势早已无孔不入,要清除何等烦难?”
  “是!邬某是在安慰王爷,但邬某之言句句占理。天将降大任者,岂避烦难?邬某还敢断言,今后必定还有凶险!十三爷、凌儿、甚至我邬思道,都有可能……但是王爷难道忘了我们当日还在江南时秉烛夜谈,知天命,顺天命之言?王爷身在此位,只能尽人事而为之,难道还想归隐林泉?王爷担心十三爷,或许还担心凌儿,那么王爷必定清楚……”
  邬先生目光突然一紧,幽冷的逼视着胤禛:“覆巢之下,无完卵。”
  胤禛他们兄弟两个的脸色很难看。
  邬先生的话句句是在敲打胤禛刚刚因“情”而出现了一瞬间软弱的弦——如今夺嫡之争已是生死相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除了用尽心机走下去,没有别的路。
  我仿佛也被推入了这个巨大的旋涡,他的话向我展开了一个可怕的图景:如果历史的结果走向另一方的胜利,那么八阿哥九阿哥后来的结局就是胤禛胤祥的!八阿哥九阿哥全家各有上千口人全部流放,沿途叫苦连天,怨愤载道,不少人都死在流放途中,包括他们自己……
  全身闪过机伶伶一个冷颤,一定要这样吗?不管是什么党,他们所有的人……
  胤禛已经握紧我的手,他的手干燥、温暖、坚定。转眼看时,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温和的看我一眼,捏紧我的手,他又转头望向门外的满院白雪,幽黑的的眼眸寒光乍现,顾盼间尊贵睥睨的皇家气势尽显无疑。
  他的声音比冰雪还多了几分阴寒:“你们放心,我会保护你们。”
  他已经愈发坚定了吗?要用一切手段,在这条独木桥上打败所有人,走下去……胤祥站得跟被冰冻住似的,怔怔望着他的四哥,邬先生长舒一口气,重回平日的沉静,放松的坐下来,笑道:“花花江山多少繁华,天下英雄都为之折腰……昨夜一把火,烧出此惊天大案,皇上的南巡,也该结束了吧……眼见众阿哥纷争迭起,忧患最重的还是皇上……所以凌儿此言更难能可贵啊……四爷你真该好好品品:任他桃李争欢赏,不为繁华易素心。”
  胤禛走到书桌后,揭起如今已经干透的画纸,默然看了半晌,叫过坎儿道:“把这画好好裱起来,不许污绉半点。”
  又走过来,拉起我的手向邬先生笑道:“还是凌儿折的这枝梅好,真是越看越有意思。”
  青花瓮中,那枝梅花正努力绽放着,吐露环绕一室的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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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①梅妻鹤子林和靖,咏梅绝唱“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本来完全不需要注释的,只是后面几首都是咏梅题材,所以干脆放在一起有个意境上的对比。歌咏同一个对象,内容却大不相同,因为反映出来的早已不是那个对象,而是作者的心境。偶是不是太多话了~~汗,大家其实都知道的~`
  ②蝶恋花·梅 宋·欧阳修
  帘幕东风寒料峭,雪里香梅,先报春来早。
  红蜡枝头双燕小,金刀剪彩呈纤巧。
  旋暖金炉薰蕙藻。酒入横波,困不禁烦恼。
  绣被五更春睡好,罗帏不觉纱窗晓。
  ③古梅 宋·萧德藻
  湘妃危立冻蛟背,海月冷挂珊瑚枝。
  丑怪惊人能妩媚,断魂只有晓寒知。
  ④西湖梅 元·冯子振
  苏老堤边玉一林,六桥风月是知音。
  任他桃李争欢赏,不为繁华易素心


[28] 变起

  虽然说的情势凶险,但毕竟上有康熙和太子,没有火引子也生不了大事,只在暗流汹涌间已是到了康熙五十年。
  刚过完年,又下了几天大雪,这天胤禛下朝,仍是李卫跟着过来。但李卫穿一身崭新的官服,头上素金顶子官帽在雪地里也算是煌煌了,整个人精神抖擞,竟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胤禛微笑着揽了我的手:“不是说了雪天不要出来接我吗?小心地上踩着滑……狗儿双喜临门,来找你辞行讨赏了。”
  李卫有些不好意思的咧嘴笑,突然翻身给我磕头:“不敢讨赏!虽说凌姐姐是主子了,但狗儿心里还是一直把凌主子当姐姐看的,狗儿就要去四川成都做县令了,今后不能常见到姐姐,心里实在舍不得,狗儿代翠儿给姐姐磕头辞行。”
  我早已慌忙拉了他起来,胤禛在一边呵呵笑着向我解释:“年前成都府下有一个县令的位置出缺,我就票拟了李卫去,把翠儿也赏给他带着了——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么!他如今也是朝廷官员了,不能叫他光着个身子孤零零的上路吧……明日就该起程了。”
  “谢主子大恩!……”李卫又已经趴下磕头,胤禛打断他:“罢了罢了,你这些日子头也磕了无数了,知恩是好事,本王用人都是取个心地,你好生当官,才是报我的恩,比磕多少个头都顶用。”
  “主子的话狗儿全都记得牢牢的!……”不喜欢看人在我眼前磕头,我拉起他,想了想。我不喜欢戴首饰,此时身上镯子戒指一概也无,于是从头上取下唯一的一个发饰——一支累丝金凤钗塞给他。这钗子别的也平常,就是那金凤口中颤巍巍衔着一颗东珠是难得的:东珠向来是皇家贡物,除了本身价值,更有一重身份象征,太子的帽子上就是镶十二颗东珠以示与平常皇子的区别。当日我坚持不收这个钗子,还是胤禛死乞白赖不知道干什么打了个岔,害我一时忘记了才丢在这里的。
  “这……狗儿不敢收!翠儿哪配戴这样的物事……”知道他必然会推辞不要,我把脸一垮,装做不高兴的样子比划一下——我和翠儿本不是一样的吗?硬是把钗子塞在他手里,胤禛也在旁边说:“既说只当姐姐看,就收着吧,你们小夫妻两个也留个念心儿——说起来你们还是一处儿来的……”
  “……谢主子……凌姐姐,咱们都是四爷从苦海里救出来的,狗儿翠儿走了,请凌姐姐多替狗儿翠儿照顾王爷,别叫王爷老这么操心劳神的……”李卫说着声音已经哽咽了。
  我微笑看着他点头:这个好福气的家伙,娶了青梅竹马,从此官运一路亨通,才智得到了发挥的舞台,在胤禛和弘历羽翼底下得享天年。若我的灵魂也能投做个男儿身……
  胤禛见他动情,拍拍他肩,又对我说道:“还有一桩呢,我打发孙守一随李卫去四川做个武职,挣个功名,他却问我要碧奴……”
  我要仔细想一想,才想到孙守一就是经常给我做保镖的那个性音的徒弟,一个憨厚寡言的年轻人。想到这一两年来,经常都是碧奴和他跟着我,碧奴时常神秘消失,我要出去走走她就急忙要去叫上他跟着……种种蛛丝马迹,原来他们早已有意了,我居然粗心没看出来。回身看看脸涨得通红,不知所措呆愣在原地的碧奴,不由得微微笑了。但一转念,胤禛语气淡淡的,对他们还不知道是福是祸,又担心起来,转眼疑问的看向胤禛。
  胤禛知道我的意思,安慰的揽过我的肩:“我知道怎么处置……叫孙守一过来。”
  只有性音急匆匆过来跪下:“和尚门下徒弟犯了私心,是和尚教导不严之过,已将孙守一绑在外头等候王爷处置!”
  “谁说要罚他了?去,把他弄过来。”胤禛似笑非笑,问得性音一愣。在众人眼里,胤禛性格实在是有些怪戾的,这个样子,连我都担心有人要倒霉了,不由得在斗篷底下拉拉他的手。李卫也连忙跪下要求情:“王爷,孙守一平日里尽忠职守,从无差池,还请王爷开恩……”
  胤禛笑着一摆手,性音出去了,外面正原地待命的护卫中发出小小响动,不一时,两个亲兵打扮的人就把全身僵硬的孙守一半拖半推的弄了进来。
  孙守一被冻得脸色青灰,手脚硬邦邦的,却死死的看了我身后的碧奴一眼。我看不下去,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成全他们,一转眼,目光却落到他身后一个亲兵身上,心中跟发生爆炸了似的极快冒出无数个念头,脑中“轰”的一声,失态的拿手指了那人,急急的想说话。
  人们的注意力一下随着我的指尖转向那个年轻的士兵,胤禛的目光早已冷冷向他扫过去。
  我心中着忙,眼看场面有些混乱,看看神情悲苦对视的孙守一和碧奴,又看看那个莫名其妙被胤禛吓得跪下磕头一句话也不敢说的士兵,拉拉胤禛,示意有话要进屋去说,我从来没有过这样失礼的举动,胤禛显然也很奇怪,眼色动处,性音凝然守好了院门,胤禛扶着我进了正厅。
  关上门,我急忙到书桌前拉出一张纸,就着砚中干涩的残墨写字,胤禛看了我的第一句话,笑道:“这个自然,我既成全了狗儿翠儿,为何不能成全他们?就值得你这失惊打怪的?可不像我的凌儿啊……那个亲兵也是老十三带出来的老人儿了,有何不妥?”
  我已经写完第二句话,胤禛在我身后看了看,深思的看着我:“此人长相的确和胤祥相似,当日仿佛听十三弟说过这个笑话……胤祥因此抬举他进了汉军绿营,拉出去带过兵的,因是胤祥选出来的可靠人,这次随李卫放出去到四川,打算在年羹尧的四川提督府做事的……至于,若扮做十三弟,能有几分相似?凌儿你为何会这么问?怎会需要一个假扮的十三弟?……”
  ……院中静悄悄,胤禛拿火折子打了火点上蜡烛,拈起我写过字的那张纸点着,看着它烧成一团黑灰,又在地上踩得粉碎,才和我再次踏出门。
  人们都紧张的看过来,走到孙守一面前,胤禛直接说:“小姐把碧奴赐给你了。”
  孙守一和碧奴都是浑身一颤,碧奴拿手帕握了嘴不让自己哭出来,孙守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不停的在雪地里磕头。
  堂堂男儿为爱屈膝,我忍不住要去扶他,才刚刚想动就被胤禛不动声色的揽住了,他接着说道:“你和碧奴虽有私情,但并不逾矩,既你师傅性音已经罚过你,罚,就算了。这恩嘛,是小姐给的,碧奴就赐给你……但本王现在还不能让你们成婚。你可等得?”
  人们都细听着这心思难摸的王爷说话,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说过,就在今年或明年,小姐终究要回王府的,但在这边儿就少不了碧奴侍侯,何况她年龄尚小,孙守一你也得随年大人去打磨几年。我将你外放了武职,这一两年好好挣个功名,像李大人这样,届时小姐回了府,你再携了碧奴去做夫人享福岂不是更好?……你放心,她的嫁妆是短不了的,呵呵……”
  说到这里,胤禛才揭开谜底,孙守一已哽咽着抬不起头,碧奴也呜呜咽咽跪下磕头。
  “呵呵……哭什么?这不是喜事么?瞧瞧李大人和翠儿就是你们的榜样,好好做事,只取你们的忠心,我雍亲王府里头什么恩给不起?”
  “谢……王爷……谢小姐……”孙守一语不成声的谢着恩,胤禛已经转向跪在他身后的那个士兵。
  “你留下来。我会让十三爷把你编回来,差使稍后再派。你叫什么名字?”
  “回王爷,小的叫赵吉!”
  他笃实的磕了个头答到,和此时院内的其他人们一样,一幅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我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已经觉得没有初见时看上去那么像:外形上,他原就更敦实了些,毫无胤祥的俊逸;神态上便更无相似之处,哪来一点皇家子弟的不羁和贵气?但是事在人为,一定要试试,何况连胤禛都听从了我的建议:留下这么一个人也不费什么事,今后只要让他刻意模仿,也许有一日用得上……
  自从喜气洋洋送走李卫等人,一切又回复原位,我几乎都要以为这样从夹缝里偷来的宁静生活可以永远继续下去了。胤禛听了我建议,甚至没有多问的就把赵吉春放进王府做了护卫总管带,命他暗地里着意模仿胤祥的举止,甚至减肥以接近胤祥的体态。倒是胤祥自己,在听说这件事后很是有些不解不屑。碧奴自从得了许配的承诺,对我亲热贴心许多,不像以前那样一味恭顺胆怯,脸上也时常挂着笑容,她的母亲李氏更是对我越发无微不至。人的快乐是可以传染的,我只是希望世界上更多一些幸福的女人,就像翠儿,也许还有我自己,因为她们还要替锦书和兰香,活得加倍幸福。
  康熙五十一年。
  五六月间,江南该是梅雨季节了,北方地气渐渐热起来,阳光好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到外面走走,骑骑马。
  站在山顶,我抚摩着白桦一块块细白的树皮发呆。远远的亭子处已是桃李成林,我偶尔仍看见有人出现在那里,大概“花冢”已经成为京城一景了?但我没有再注意看过有没有胤禟的身影,这两年读书偏好老、庄、佛经,更觉得前世今生一片混沌,一切不再绕心。
  倒是自称自幼礼佛的“圆明居士”胤禛,却时常拿两桩“俗务”烦我:一是我的嗓子始终无法发声,二是我两年多来还未能孕育子嗣。
  他想要我为他孕育我们的孩子,可是我的身体丝毫没有动静。
  “小姐体气虚弱,只是不易结胎,但并非不能……”性音和邬先生仍然定时例行给我诊脉。性音这话的意思,就是如果我要想怀孕,只能听天由命了。而关于我的嗓子,邬先生说的更玄:“其实你的嗓子早已没有用药的必要,现在能不能说话,只看你想不想说话了……”
  我自己细想想,大概这两年是被胤禛宠笨了。在这个小小的天地里,政治局势只在他们的口头、纸上,离我的生活很遥远,也不会有我无法接受的,需要和别的女人共处甚至争宠的情形出现,更不会有任何外人的打扰,这么说来,我的确懒懒的不怎么想说话。
  听了邬先生的话,我自己也尝试着发音说话,但是无论我怎么努力,还是一点声音也没有,试了几次,便放弃了。
  我想还是因为我并不在意的缘故,如果我曾试图稍稍加以努力,也只是不想让胤禛一直为此担心而已。
  长长舒出一口气,我百无聊赖的往回走。
  进了院子,走到我住的小楼下,碧奴突然拉住我的胳膊,小声说:“小姐……”
  我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发现碧奴目光慌乱一脸紧张,她脸上很久没有出现过这种表情了。
  “小姐,人……院子里头的人都不见了……”
  悚然心惊,回首四顾,院中一切如常,四周绿树婆娑,但的确一个人影都没有了。本来应该早就接出来的李氏,院外粗使的小厮,还有总是存在的性音的几个徒弟和胤禛的护卫亲兵……这诡异的安静让我呆在原地,手心瞬间捏出一把汗。
  凌儿凌儿!你果真是变呆笨了!怎么到现在才发现?胤禛一早就特意过来带着性音急急出去了,如今这气氛……难道真的有人设好了圈套,今天就要出事?
  要深吸一口气,才能好好想想,对方为何还没有露面?
  安慰的按了按碧奴的手,我又扫视了一遍四周,终于发现,楼上我住的地方,门开着。
  想必就在那里等我了?该来的躲不过,我反而沉静下来,捏着碧奴的手,款步上楼。
  缓缓走到门口,见到房中坐着的,一个好象应该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人……
  他安静的坐在我的小厅中,白净的手指拈着我日常用的纸笔在写着什么,嘴角带了一抹含义不明的笑意,虽然是第一次出现在这里,却气定神闲,仿佛这里是他自家书房。
  一转眼看见我,他搁下笔,不慌不忙掸掸袍角站起来走向我,身形比胤禛潇洒,脚步比胤祥飘逸,目如寒星却带笑,俊美的五官轮廓如江南清秀的丘陵起伏,在离我不远不近的距离定定站住,有些苍白的脸上展开一个春风般既亲切又带了些嗔怪的笑容,如软玉般温热的手捏起我冰凉的手指,声音温润可人……
  “凌儿!这许久不见,越发美得不象话了,啧啧啧……怨不得四哥这么疼你,等闲连衣角也见不到一块儿的……”
  这个人…洵洵儒雅,君子如玉,若不是亲身经历过一切,当年初回古代的我,早已被他的温柔和煦融化成一滩水,但如今,心却凉凉的如一团冰。


 [29] 八阿哥,胤禩

  寂寞深宫。
  身后,郊野微风徐徐送来清新的麦田气息,我低眉敛目,指尖拧着衣角滚的织锦滚边,徒劳的想思考出任何对策,脑中却有无数想法乱哄哄全了涌上来,一时理也理不清。
  僵硬的由着胤禩把我轻拉进屋,坐下,他笑着看看惊恐的碧奴:“看来凌儿也不打算招待客人一杯茶了,罢、罢,我只是来请凌儿的……”
  转向我,悠然说道:“我更是来求凌儿的……”
  我怔怔的不说话——我原本也无法说话。
  “我额娘……病重了。”就算想到再多种可能性,也决难预料到他会以这样一句话开头,抬头看去,他已经不再掩饰自己的苍白。
  “症候有了一年多了,怎么也调养不起来,这半年连床都起不了……若不是额娘,我也不会这么急着找你——原不想打扰你的。凌儿……我也是去年才发现你在这里的,你也不必疑惑,四哥原本藏得极妙的,只是太过宠你了……呵呵……只可怜了九弟,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我握紧了椅子扶手,手心却汗津津的直打滑。
  太宠我?这和他如何找到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是王府姬妾有所不满,又不明我的身份,以至有所泄露?如果是这样,又要为难胤禛了……但胤禩说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所以你大可放心,我断不会让九弟知道的——他好不容易才好了些儿,何必让他又不得安生?”
  八阿哥胤禩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后世留下的史料据说被雍正和乾隆改过很多,除了知道他是个失败者,关于他这个人本身似乎就是阴柔险诈,连康熙都为之惊惧。但我一向的观点认为,如果直到雍正登极还被他的势力挤兑得无法施展手脚进行改革,那么胤禩的组织谋划能力肯定不在胤禛之下。要说他的失败原因,除了命运之外,最大的败笔就是太早开始谋划,太快建立起了自己的势力,当他和太子在斗争中两败俱伤,并且都失爱与康熙,才让隐藏得更深的四阿哥,也许还有十四阿哥,得到了真正的机会。如果没有回到古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我心目中的胤禩,几乎应该是他们所有兄弟中“综合能力”最优秀的一个。面对他这明显的精心策划,我毫无信心,就算现在能对峙一阵,又能有什么对策呢?我比他们,差太多了……
  他说没有把我的情况告诉九阿哥,我想是真的,因为受感情影响,难免影响他要做的正事,我也早就不会这么安然了。但以良妃重病开始话题又是为什么?我的确无法忘记那个温婉柔美,会为一曲葬花吟落泪的良妃,和我见她时那抹恍惚的微笑,胤禩想用感情影响我?但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头已经隐隐做痛。被他带走,性命至少无忧,因为他会让我成为威胁胤禛的一着棋子,只要我活着……如果真的陷入那种处境,我怎么能再让胤禛为难?除非自己解决……
  “为何叹气啊,凌儿?我知道你对九弟心怀怨恨,但是九弟他对你一番痴心天地可鉴,这两年他受的煎熬叫谁瞧了都心疼……”
  “但我今日并非为了九弟而来……我额娘病重这段日子,对身边的人说,想再听一遍,当日在我府中那个女子,唱《葬花吟》……”
  但是锦书已经死了,想起这个名字,我的心都会莫名的抽搐……“她近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所以我不得不来请你……凌儿……”
  看着他尽量显得镇静的淡淡忧伤,我宁愿相信,他真的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母亲最后日子的每一个愿望。我也愿意相信,如果良妃真的已重病不起,想再听听《葬花吟》,一定是因为她根本就已经觉得那深宫岁月不再值得留恋,她已经不再想留下去……
  但是我更相信,胤禩绝对也没有打算一见完良妃就把我送回来。
  我在一瞬间彻底清醒。的确,让最真实的感情和最残酷的政治需要联系起来,多么诡异的说服力,多么可怕的对手……
  而且,似乎还有一点很好笑,他如此信息灵通,原来还不知道我已经不能说话唱歌?
  我像个哑巴应该的那样,嘴上“咿呀”发声,做着口型,微笑着在手上随便比划——并不在意要表达什么意思,我甚至懒得看他要再用什么借口。
  “你!……”胤禩不自觉的上身前倾,吃惊的看着我。“你难道?…为什么?……是因为皇上的毒酒吗?”他迅速的移开了目光,皱眉思考起来。
  碧奴一声未出,人软软滑倒在门槛上,她身后闪出一个利落的人影,在我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已经跪在胤禩面前:“八爷,该上路了。”说完滴溜溜的小眼睛就转到我身上。
  不管是他的绿豆三角眼,老鼠似的两撇小胡子,还是那种故做深沉神秘的姿态,都让我非常不舒服,我不想仔细观察这个打扮怪异的中年人,急忙去看碧奴。
  “凌儿放心,我不会为难他们的,让他们小睡几个时辰,也是迫不得已,其他人也都会在半日内醒过来……张真人,见过小姐了?”恨恨回身看他,胤禩已经恢复自若的神态,提笔在刚才的纸上接着写起来。
  “小道张德明,久闻小姐芳名了!”老鼠胡子就地给我打了个千儿,但骨碌碌的眼珠子里毫无礼貌可言。我厌恶的别开眼,看来今天是逃不掉了,想了想,站起来不再理睬他们,径直转到里面屋子里,在箱柜里翻找起来。
  张德明似乎想来阻止我,但胤禩抬手阻止了他。看着我拿了一个通体碧绿的玉镯出来,胤禩微微点头叹息:“这是额娘当日赏你的……”
  他折好手中信纸站起来,示意张德明把昏迷的碧奴扶到椅子上坐好,把信塞到碧奴手中:“我已修书给四哥,说明情由……凌儿,你的嗓子我们稍后再说,眼下皇上巡幸热河,不在京内,我可保你万全——请你进宫见见良妃娘娘。”
  胤禩几乎是诚恳、请求的看着我,但事实是,他根本没有给我任何选择。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看外面,胤禛,你再不出现,我们又不知道能怎样再见了……
  “凌儿,委屈你了……”一块黑布蒙上双眼,胤禩轻轻抱起我,一边说,一边下楼。
  刚下楼,胤禩就带着我坐进一个小轿里,我能感觉到轿子不易察觉的被抬起来,猜想他们该怎么出庄子?庄子外围也应该有守卫的……
  随着道路的上、下起伏,我几乎已经敢断定他们走的是往“花冢”的方向,也许要往那边的路出去,然后上官道。最可惧的是,一路上,不时有人轻声汇入这个队伍中,看样子是一路上安排的人手,组织相当整齐严密。我还记得听胤祥他们说起过“八爷党”有一个不可忽视的武备力量,就是白云观的道士张德明,手下训练了一批武艺不俗的弟子,跟性音和尚的情况差不多,看来今天动用的就是这些人了。他们兄弟还真是……一个和尚、一个道士……
  我居然笑了。因为我实在不知道现在应该心急如焚,还是听天由命。
  不知走了多久,我又被胤禩扶下轿子,登上一辆马车,当马鞭破空挥舞的声音响起,马车急弛起来时,胤禩取下了我眼上蒙着的黑布。
  装饰低调精致的车厢被包裹得严严实实,马车外整齐的马蹄声听上去声势颇为可观,想必我们已经上了大路,他们不用再遮遮掩掩。从胤禩的表情仍然看不出什么,但他淡淡落在不知什么远处的目光比我印象中的要阴郁。
  一路无言。马车停下,我重新被遮住眼睛,坐回小轿,当轿子最后平稳的落地,我被胤禩带出来,取下蒙眼布时,已经在一处布置雅致的室内了。
  几个丫鬟一声不响的来往服侍,我几乎要怀疑她们是不是也是哑巴?门外钉子似的守着两个人,八阿哥消失了一阵,几个大夫轮流被人带进来给我诊脉。
  他们有的穿着官袍,看顶戴,是级别甚高的御医,有的听称呼是八阿哥府上聘的名医,从纱帐后伸出手去,我并没过多的注意他们:如果连胤禛和邬先生都没有找出办法让我重新开口,你们也是徒劳。
  胤禛、邬先生,现在你们一定已经发现了吧?胤禛一定会大发雷霆,邬先生也许能想出什么好办法?……
  人们又都出去了,我一个人枯坐到天黑,丫鬟点上灯烛,送上饭菜,我蜷缩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双手抱着腿,无意识的捏着脚踝上的金锁。隔着布袜,我想摸索出那几个字,与子偕老、与子偕老……
  一阵凉风吹来,胤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口,他看看桌上未动一筷的饭菜,转身吩咐人去换了热的来,才关上门,温和的说:“凌儿,这是专门给你做的膳食,厨子当年也是江南名厨呢,味道应该不坏,好歹用一点,饿坏了身子,我怎么向四哥交代?”
  我倒很感兴趣,你打算怎么向你的四哥交代?我不知该怒该笑,斜睨他一眼。
  他有些疲倦的盯着银烛台上,玻璃罩中凝固了似的烛火,低声道:“我下午又去看了额娘……这些没用的东西,平日里自诩名医圣手,个个说得起死回生……他们连你的嗓子是怎么回事也说不上来……罢了罢了,想必四哥早已用尽办法……”
  胤禩突然用一种近乎担忧的目光看着我:“凌儿,你如今这样子,说起来都要怪我和老九,你若是怨我们,我也无话可说,但良妃娘娘对你也算有知遇之恩,无论如何,你都要去见见她。不知道为什么,额娘生病这些日子,对人都有些爱理不理的,却偏偏想起你们……”
  “我自幼就未能承欢额娘膝下,因为他们说我额娘‘身份低微’,呵……”这声冷笑,激得我惊疑的望向他,这想必是他心中最深的遗憾了?
  “但我已经努力…这些年…”他又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嗓子,不再说下去,一直到有丫鬟重新布上热腾腾的饭菜,才打破沉默。挥退丫鬟,胤禩柔和的说:“我不知道额娘为什么要听那悲凄的曲子,但额娘既然一再想起,就请你去……或许能劝劝她……明日我就带你进宫,来,先吃点东西吧……”
  我几乎一夜无眠,一合上眼,脑中就出现很多纷乱的景象,都是过去,没有未来。
  有丫鬟跪在帐外轻声叫“小姐”,我才挣扎着从乱梦里醒来。今天依然阳光灿烂,铜镜里的我看上去精神不好,面色苍白,我被穿上身很像丫鬟的不知什么衣服,还戴上一个简单的“两把头儿”,给我梳妆的丫鬟硬要往我脸上抹胭脂,我终于忍无可忍——如果这是胤禩要带我进宫的伪装行头,我为什么要配合他?一抬手把胭脂盒掀翻在地,我看到镜中的自己满脸怒容,丫鬟们大概没想到我这个看似脆弱的哑女会有这么大脾气,一时不知所措。
  “怎么了?”胤禩掀起帘子走进来,翎顶辉煌,朝服冠带整齐气派,在很多早上的这个时候,我见到的通常是另一个人,穿着同样一身装束……
  站在那里面面相觑的丫鬟们慌忙跪伏在地,胤禩拣起地上那盒胭脂,笑道:“凌儿何必跟这些不懂事的丫头怄气呢?但庸脂俗粉确也不配你的颜色,罢了,走吧。”
  出得门来,外面是到处都一样的庭院高墙,我甚至看不到红墙外有些什么别的建筑,也无法判断这里是不是八阿哥自己的府邸。
  和我坐过的胤禛那顶一模一样的明黄袱幔亲王坐轿就停在院门处,携了我坐上去,胤禩的笑容迅速消退,一路上不再说话。
  宫门里是深深的甬道,两边高高的红墙绵延不断,叫人绝望。看到里面的宫女,我才明白这身打扮为什么让我联想到丫鬟,可能是在良妃寿宴上看到过,留下的印象—这原就是一身普通的宫女打扮。还好也不用穿花盆底儿,我被另外几个宫女太监簇拥着跟在胤禩身后,穿过层层宫墙,直入后宫。
  我没有什么方向感,更从来没有来过皇宫(除了在现代参观故宫),只觉得这道宫门很小,胤禩这样身份的人日常应该不会由此出入。我打定了主意,努力抬头四处张望,希望有认识的人出现,或者有人认出我,去向胤禛报信,他不是管着内务府吗?宫里头总该有些耳目。
  但随着七拐八弯越走越深,我渐渐失望。一路上每个地方的宫女太监,甚至一些年轻的带刀侍卫,一见是他,无不远远躬身,肃然侍立一旁,头也不敢抬,胤禩像是早习以为常,步伐潇洒,翩然而去。
  我这才明白胤禛最近为什么眉头越缩越紧——胤禩已经成功的营造起了一种天下归心的气势。只可惜我也早已知道,他的气势不但令他的兄弟们咬牙,更让他精明的父亲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他最后几乎完全失去父亲的心,甚至让康熙憎恶。可怜他此时的志得意满,留不住病重的母亲,也留不住父亲的一点点慈爱……
  经过一些小门,沿一条碎石小道,穿过郁郁葱葱的绿树、灌木,发现我们已经直接来到一处宫苑之内。眼前的房舍精巧别致,却怎么看都少了些皇家气派。见胤禩突然出现,宫女太监们毫无惊讶之意,纷纷行礼请安,打起帘子。
  胤禩拉了我的手,踏入殿内,直接向东面一处掩了重重绣帘幔帐,但此时敞开着门的房间走去。大概是这小殿四周围绕的绿荫太过于浓重,突然从阳光中踏入这里,让人觉得阵阵阴寒,且里面隐隐环绕着连绵不绝的药香,仿佛连殿内所有的木料里也已渗透了那苦涩煎熬出的味道。
  “给额娘请安。”我被这寂静中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随胤禩跪下了。
  “娘娘请八爷。”看宫女的样子和语气,这些无用的礼节他们早就重复了无数遍,却还是不得不继续。
  胤禩在帘内浅笑的说着什么,不一时,宫女出来叫我。
  有些迟疑的走进去,我并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受。我原本应该恨胤禩的……
  但当我看到病榻上的良妃时,心中一酸,暂时忘记了别的事情。
  她像那次一样,微笑期待的看着我,原本雪白的鹅蛋脸两颊有些凹下去,面上更像白玉蒙了尘,显出不祥的灰败来。
  “你过来,让我看看。”良妃的目光温柔的波动一下,声音毫无底气。我刚跪下来,无声的磕了个头,见胤禩点头,便走近几步,跪到她床边。
  良妃的手冰凉,有微微的汗,她无力的握握我的手,笑道:“好,好,这丫头长好了些儿,比以前还好看了,就是怎么瞧着有些苍白?怕不是我这屋子光线不好?……可是听了我的话,好好作养身子了?这几年过的还好?我还要见见那个锦书,偏生九阿哥说她有了孕,罢了,上我这沾了病气可不是罪过?……咳咳……”
  两个宫女急忙送了痰盂毛巾上前,又忙着给她捶背,我连忙趁个空隙转头以目光向胤禩求证,良妃这是病糊涂了,还是从头到尾就不知道当日她走后发生的事情,他们一直在编谎话安慰她?
  胤禩脸色沉沉的不置可否,还好我不能说话,只好微笑着安抚的拍拍良妃的手背,听她饶有兴致的继续说。
  “……我没多少日子了,禩儿你不用安慰我,也不用难过,我这辈子享福也享够了,受皇上这么大恩典,禩儿又孝顺……就是想着以前认识的那些老人儿都不知哪儿去了……又想着心里特别疼你们两个孩子,看到你们就想起我年轻那会儿……可惜没机会再见见,每次问八阿哥九阿哥,他们都说你们过的好……过得好就好,我瞧着也高兴……你怎么总不说话呢?给我弹弹那葬花吟吧,我这边的人谁也没有你们唱得有味儿……”
  “额娘,你累了,今日就先歇着吧,我已安排凌儿住在这里,歇两日你身子好些,让她天天给你弹曲子……”胤禩已经帮我解围,一挥手示意我退出去,但是听到他的话,我怔了好一会才磕个头,退出来,站在空旷幽冷的殿内,铮亮的水磨青石方砖上发愣。
  如果把我藏在这里,简直比胤禛把我藏在那庄子上还要绝妙……简直是匪夷所思。安排无关人等进宫固然是有违禁例,但谁能奈胤禩何?他的势力看样子早已遍布皇宫和京城,而良妃病成这个样子,也无力阻止,起不了什么作用……康熙不在京城,得力的侍卫肯定都随驾走了,皇宫守卫必然松懈很多,这么多宫房内,此时多关了一个人简直是泥牛入海无处可寻,而且就算胤禛有一天猜到了,又怎能擅闯母妃寝宫?
  饶是这里凉沁入骨,我还是急出一身冷汗来。
  叫了一屋子太监秘密的嘱咐了一阵,胤禩径直离去,走时也不再看我,我只从偏殿中窥见他目光阴郁似有不甘的凝望了一阵良妃的小殿,狠狠抿嘴转身。
  被宫女领到殿后一片偏僻的房舍住下来,我注意到总是会有两个太监形影不离的跟着我。但我认为他们多虑了,我根本无法逃走:既不认识宫里道路,又不能说话,走错了,甚至可能暴露身份,给胤禛闯下更大的祸。
  房前应该是这片宫苑的小园子,树木花草长得过于自由繁茂,有些杂乱,更显得凄清。鉴于八阿哥的影响力,想必宫人绝不至于对这里的花草也疏虞打理,那么这种状况的出现必定是因为它们的女主人,良妃的兴趣。
  她曾劝我们不要唱那不祥的曲子,原来她自己也偏好这样的清冷气氛,哪里又是什么吉兆了……不过,也许,她只是想看着它们生长的自由吧?
  自由……抬头望天,四面红墙,只能看见小小的一方蓝天,压抑。无意识的抚过开得一丛火焰似的美人蕉,我曾经如此向往的自由,居然就这样渐渐淡忘了?
  宫女太监们对我十分客气冷淡,我估计就算能说话了整天也用不上一句。已经三天了,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些什么,甚至没有再被叫去见一眼良妃——那毕竟只是个借口?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此时我最害怕的就是在无知中被动等待。
  等待,我痛恨这个词。
  这处宫苑很有些古怪,就算在初夏的白天也阴阴凉凉,入夜后简直寒气袭人。
  可此时夜已经有些深了,我还静静站在浓密的植物中间沉思默想。在房中辗转反侧了一阵,实在无法入睡,干脆出来清醒清醒,整天守着我的两个太监已不知所踪。许久没有好好思考过,我可想的事情其实很多,比如藏在一团迷雾中的我的未来。
  前殿悉悉索索有人过来,说话声渐渐靠近我站的暗处,灯光剪影中,我从打扮看出是两个宫女。
  “姑姑,定妃娘娘好象从来都没来过咱们永和宫吧?”
  一把嫩稚的声音,我猜这小宫女最多十四岁。
  “是啊,我跟了我们娘娘都有八年了也没见过……各宫主子这些日子差不多都该来看看了,人都这样儿了,还有什么意气?不过咱们娘娘就是太善良了,又没跟她们争过什么,亏得有了八爷,才不至于被人作践了去,只可惜……”这宫女听上去是个干脆利落的人,此时也黯然的低了声音。
  已经走到近前,小宫女顺手泼掉手上端的水,有些愤愤,但很小心的低声道:“那些主子们来看看有什么用?要说……要说……皇上要是能来看看,比八爷请多少名医都有用。”
  “唉,这话就是对姑姑我也千万别提了,皇上……”她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怕是有三五年没在我们主子这里留过一宿了,如今娘娘病到这份儿上,也没听皇上有什么言语……若不是八爷争气,咱们娘娘这日子才难过呢。”
  “可惜八爷不是太子……”
  “胡说!不想要脑袋了?这些话是你说的?今后再敢说这些自己先割了舌头去!宫里头是什么地方……”
  那个“姑姑”低声训斥着小宫女走远了。
  我这才从幽暗的藏身地里走出来,一抬头正好看见爬上宫墙的半个月亮。千百年来,后宫里头,无非是些这样的故事,我并不觉得特别为谁难过或者不平。但身临其境,面对曾经与我算有过知音之缘的良妃,联想到十三阿哥那位莫名困守荒庙终老的额娘——我记得她封号敏妃——还是忍不住心中凄凉。
  康熙康熙,你自诩一代圣君,只可惜……这算个什么家?夫不夫、妻不妻、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
  惨白的月亮好象一个冷冰冰的眼睛,一阵轻风从身后树梢卷过,如一声无奈的隐隐叹息,我全身寒毛直竖,逃也似的回了房间。


[30] 度日如年

  与胤禛粘在一起的日子或许蠢钝,但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两三年一晃而过,短得叫人心痛。这后宫中的日子短短十天,每天眼巴巴看着窗檐下的日影一点一点磨蹭移过,树下蚂蚁忙忙碌碌把什么东西搬来搬去,然后发现好不容易才熬过半日。
  十天尚且如此,这后宫众多妃嫔的数十年又当如何?想到胤禛终究会做皇帝,茫然和焦灼就笼罩了我。我讨厌、甚至害怕这个后宫。
  但是解决目前的危机毕竟是最重要的,十天来我一有风吹草动就紧张的四处张望,盼着像什么电影里一样,屋檐下跳出武林高手掳走我,或者一个给胤禛做耳目的宫女太监塞给我一张安慰的纸条,说马上就会来救我……几乎风声鹤唳。
  没有奇迹,甚至都熟识了这里的宫女太监,也没有看出哪一个有任何破绽。胤禛你到底在做什么?怎么还没有找到这里?
  正在咬牙切齿,一个宫女悄没声息的推门就要进来,太没有礼貌了!我恨不得踢翻屋子中间那不紧不慢吐出香熏的青铜浮龙三足鼎。见我面色不好看,那小宫女犹豫的瑟缩了一下,收回正要踏入的一只脚,就在门外道:“姑娘,八爷叫你去娘娘跟前弹琴。”
  不管怎样,总算有点事情发生了。我深呼吸,随她出了门,这就是那天晚上我无意听到了她说话的小宫女,此时她好奇的看看我,稚气未脱的脸庞上都是好奇。我向她微笑,她反倒一副受了惊吓的表情,乖乖转回头带路。
  两个太监一直跟我到殿前才停下,小宫女打起帘子,也不跟入。里面门窗都被严严的遮了起来,几乎黑漆漆的一片,我正原地站着让眼睛适应里面的黑暗,胤禩的声音传来:“凌儿?你到这边来。”
  摸索着往那个方向走,厚重的幔帐动了动,胤禩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引我到房间里,纱帘外已摆好的琴桌坐下,他声音极低极温柔的说:“娘娘想听着你的琴睡一会儿,便不用唱了,随便弹几首罢……”
  “还是弹弹葬花吟吧……”良妃的声音穿过床榻的幔帐,听上去虚如一缕若有若无的丝。
  “好,好……”胤禩没有再理我,一转身守回病榻前。我看见他双手紧紧握住良妃从缝隙里伸给他的一只手,突然觉得自己窥见了什么不该看的隐私似的不自在起来,忙低头调弦。
  几年没有弹琴了,有些生涩,待得慢慢找到了感觉,又被自己的琴声勾起新愁旧恨。
  拨着弦,里面一点动静也无,我猜想良妃已经睡着了,但胤禩一直坐在那里没有动。我总感觉他的眼睛在那暗处莹然流光,满屋子都是从他身上透露出的哀痛和不甘,以及良妃那种长久煎熬出来的,苦涩得发甜的药味儿。
  黑暗中不知时光,这些听觉、嗅觉、视觉甚至第六感组合成一个奇妙的心理空间,人们陷在里面,仿佛被催眠。良妃好睡。
  不知过了多久,我甚至猜想天都黑了,哗哗的雨声由远及近,由小变大,雨点敲打屋瓦的声音密集而激烈,但殿内依然是另一个世界。
  “哐啷”、“哗啦”,雨声掩盖中,突然有人踢开门,大步走来,扯开重重幔帐。外界的光线让我已适应黑暗的眼睛感觉到强烈的刺激,眼前白光旋转,我被人抱着双肩拎起来面对殿外,慌乱的眯着眼,看见九阿哥胤禟的脸离我只有几寸距离。
  瞪视我一秒钟之后,他出乎我意料的转向胤禩的方向,嘶声怒吼:“八哥!为什么骗我!?”
  太监和侍卫跟着拥了进来,但都不敢出声,一阵小小的混乱之后,胤禩脸上带着些许厌倦携了胤禟去偏殿密谈,而我被送回后面。宫女们早已忙忙的守到良妃身边,当我踏出殿门时,分明听到她的一声幽幽叹息。
  用过晚膳,天已经全黑。雨势丝毫没有变小,打得我心里坑坑洼洼,忽然觉得疲倦,这大雨能否干脆些,洗净一切混乱?桌上的红烛燃掉了半根,烛泪毫无形象的瘫软在烛台里,夜都深了,仍然没有人来打扰我,也许八阿哥对九阿哥有超强的控制力吧。
  在热闹的雨声中,我很快熟睡。
  当我醒来时,这热闹的雨声居然还没有停止,烦躁起来,胡乱扯着自己的头发想翻个身,感觉身上压着什么东西。
  揉揉眼,窗纸上映出来的天色是灰蒙蒙的。胤禟衣冠整齐,跪坐在床前脚踏上,身体伏在我床边,双手隔着锦被紧紧抱住我,似乎睡得很沉。他的侧脸,居然是笑着的。
  但他感觉到了动静,立刻就惊醒了,抬头看到我,满足的叹了一口气,重新把头放回我身上。
  “太好了,你还活着。”
  后来的三天,很难说我和胤禟两个人谁更尴尬些。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特别是他的这个样子。
  他的这个样子,就是指,他看起来是真的被八阿哥瞒住了,好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我。
  有时候他很高兴:“八哥带薛医正他们去看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不对,八哥打小就没有什么事能瞒过我。得了消息,等了这么多天,终于让我找到了,果然是你,呵呵……”
  有时候他很焦虑:“凌儿,只要你活着就好,我还有机会弥补……就怕永远没机会求你原谅……那时候……是我糊涂……经常去花冢,只为了问你一句话:你……你还恨我吗?”
  有时候他很阴郁:“如今虽然……但皇阿玛就要回京了,八哥却不让我送你走,又不告诉我能有什么办法保你不被皇上知道……”
  有时候他还很愤愤不平:“……四哥一定对你很好……但是,你真的爱四哥吗?你要清楚: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甚至更多。”
  这样的情形让我想起久违了的卡通片,他虽然很小心的连我的衣角也没有再碰到过,但无时无刻不像影子一样跟在我身后,简直滑稽。还好我无法开口,只好无奈或者悲哀的看着他,摇头或点头。这是我此时能作出的最大努力了,他说的不错,八阿哥在那沉沉黑暗中的独坐,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恐怕连自称没有什么事能瞒过的九阿哥也无法完全清楚。我只能猜测胤禟说的那个“虽然”后面,究竟又有什么阴谋要发生。
  这三天里,八阿哥有些忍无可忍的来过一次。
  他面无表情的踏进门来时,我正在梳头,这里可没有宫女会来服侍我——正合我意。
  “九弟,弟妹昨天特意到我府中问我,你为何连续两日留宿宫中,她一个妇道人家,还得替你维护,对里外的人说你是有事去了直隶。你很清楚,成年皇子留宿宫中是大忌,何况是在我额娘宫内。若不是皇阿玛还在热河,我在这宫里还能起点作用,怎可能瞒过四哥?前日你只有进宫没有出宫的档,我虽多方遮掩,但四哥管着内务府,说不定早已知道了——你今天就给我回去!”
  胤禟一直站在我身后,默默看着我梳头,听着胤禩说完,递给我一只钗子,才开口道:“好。哎……钗子放在这边,要斜斜的……不过八哥,我回去,自然要带凌儿走。”
  “……”
  “不能?”胤禟转身,笑道:“八哥,那你告诉我,为何不能?只要凌儿在我手中不就行了?”他又看看我,接着问道:“那件事进行得很顺利,皇阿玛已经有反应了,为何不把凌儿给我?”
  胤禩也看看我,刚才脸上浮起的的些许恼怒沉静下来,缓步走到梳妆台前,也拈起一个珍珠耳环在手中端详,说:“九弟,我要把凌儿留在这里,直到事成。你瞧着罢,这次指不定比我们计划的还成功。”
  “那是自然,逼了这么些年了,二哥又是个急脚猫,狗急跳墙就在眼前。”
  胤禩没有理睬胤禟的话,只稍稍提高了声音:“……九弟难道不记得你的门人任伯安了?凌迟处死才两年不到……九弟啊,不是八哥说你,你想想看,那段日子你消沉颓唐,八哥也疼你,由你去了,结果怎样?四哥和十三弟都出了杀着,你还被蒙在鼓里,我们几乎被逼上死路啊。你就听八哥这一次,凌儿可怜见的嗓子又坏了,我日常怎么对人你还不清楚——断不会为难了她的,等这阵子过去,自然让你好好携了凌儿逍遥自在去。”
  兄弟两个沉默了一会,窗外是几日来时大时小但一直没有停过的雨。
  胤禟先开口:“那,就麻烦八哥,继续替我在外头遮掩一阵子了,既说我去了直隶,就是直隶吧,就说我差使不知道什么时候儿才能办好呢……呵呵……”
  胤禩目光阴沉的审视他,移时,似乎得出判断,无法再说服他,顺手把那珍珠耳环往梳妆台上一扔——“叮”的一声清脆悦耳——自己拔脚走了。
  直到从镜中倒影看到胤禩出门才缓过气来,我已经想到了将要发生什么,我不是还曾经让他们有所准备吗?那个被我硬要留下来的赵吉……
  都怪我这几天只顾着想你了,连这么明显的事情也没有想到,可是,你到底在做什么?有没有努力寻找我?胤禛?
  胤禟留在这里的第四天早上,我被关在这里已经是第十五天了。宫苑中的植物被连续几日大雨打掉了枯枝败叶,又洗得干干净净,越显出那些青翠挺拔的健康枝叶来,但季节已过,这只是最后的繁盛,开到荼蘼。
  刚由胤禟陪着用过早膳,我认命的扶着窗框看那外面的雨,突然见一个宫女急急忙忙从雨中跑来,连一件避雨的油衣也没有穿。
  “姑娘,娘娘叫你,快!”怎么了这么失惊打怪的?可是娘娘不好了?”胤禟背着手走出门去。
  “给九贝勒请安,娘娘她也不是不好了,就是突然起来了,还说想走走,奴婢也不知道……”
  那小宫女很惊慌,竟然一直站在雨中说话,好象随时打算转身再跑走。我想了想,立刻冲入雨中。
  “凌儿等等!拿着伞!当心淋坏了!”胤禟也跟在我身后追出来。
  路程不算长,但雨也不算小,当我全身湿淋淋,上气不接下气的冲进寝殿,看见良妃时,惊讶得忘了下跪行礼。
  良妃端端正正坐在琴桌后面,随手拨着弦,若有所思的望着窗外灰蒙蒙的雨帘。
  我这才注意到,殿内的那些幔帐帷幕全都被拉了起来,连窗户也打开了,比平时乍然明亮了许多。光线映在殿内美人脸上,就在不久前还枯槁灰白的一张雪白鹅蛋脸居然重新焕发了光彩,淡淡的红晕染在额角和颧骨,目光清澈晶莹,甚至连眼角的皱纹好象都突然不见了。
  “怎么了?这丫头,怎么又看着本宫发呆啊?”她的笑声出奇的轻盈明媚,我心中一酸,顺势跪下来磕个了头。
  这可不是人们说的,回光返照?
  “去叫八哥,快!”胤禟在我身后低声吩咐。
  “已经着人去叫了,时辰太早,八爷还没进宫。”一个看上去有些年纪了的宫女有些惶恐的低声道,显然也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九阿哥,今儿这么早就进宫了?”“给良妃娘娘请安。”“罢了罢了……丫头,你过来。”
  走近了,她拉了我的手,示意我坐在她身边,突然收了笑意,用我从未见过的精明目光打量着我,正色道:“前几日见了你,就知道不对,为何一直不见你开口?”我连忙从椅子上滑下去跪了就要磕头,她却仍拉了我的手不放。
  “不要磕头啦,起来起来,又没说要责怪你……你告诉我,嗓子怎么了?还有……”她仍然用那种精明的目光瞥了一眼站在薄纱帘外的胤禟。
  “若不是见你,我也想不起来,他们说那个锦书好好儿的,必是在编谎话儿骗我呢。九阿哥你别着忙,我心里头可不糊涂:若是锦书好好的,禩儿必定会带她来见我。如今只得你来,可见……锦书的境遇必定连你还不如,我想着,她莫非已经不在了?”
  呵,这必定就是年轻时的良妃了。观察敏锐,逻辑清晰,三言两语道尽真相。
  看着她生命中最后的娇艳容颜,我无力的点点头。康熙康熙,你至少也该来见证她最后的美丽吧,当年不正是这样的她吸引了你吗?
  “唉,红颜薄命古今同……我记得,你该是雍亲王府上的人吧?这样人才,自然不会配给别人,现在必是跟了雍亲王的?”
  她的明敏让我无言点头:她的儿子没有一样骗过了她。
  “禩儿也恁的不懂事了,把个好好的姑娘关在我这里许多日,像什么话?雍亲王可不气恼他么?”她眼中闪过一丝不安,但很快又严厉起来。
  “九阿哥你也是,全天下都知道了,皇上最恨你们兄弟闹家务,你还跟着八爷闹个什么?既是自幼亲厚的兄弟,平日里该多劝劝他才是。我倒也罢了,这一去,一了百了……你若是闹个不好,你额娘,宜妃姐姐今后可靠谁去?”
  听到“兄弟闹家务”,“扑通”一声,胤禟无言跪倒。待得听到自己额娘的名号,胤禟呐呐的磕头称“是”。
  我吃惊的看着良妃——今天才算是真正认识她了,只可惜,是不是已经太晚了?我突然心痛的捏紧她的手。
  她突然兴意阑珊起来,笑着对我说:“你这孩子,又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你嘴上虽不说话,眼睛里都写着呢……唉,你是个好孩子,清清净净女儿家,何必把你搅到这些污七八糟的事里头来?九阿哥,你说是吗?”
  胤禟现在几乎是吃惊的重新磕下头去,分辩道:“娘娘,八哥和儿臣,我们并没有什么污七八糟的事情,兄弟里头也很好的……”
  良妃没有再听他说话,柔声对我说道:“你就再给我弹弹琴吧,我教过她们多少次,琴要用心——可还是没一个能弹出那个味儿……缩手缩脚,心有羁绊,为着应付弹琴而弹,自然不成的。”
  她走到窗前,一手扶着窗棂,斜斜靠在窗边墙上,不知道在望着外面的什么地方。风吹得她宽大的衣裙往后飘起,越发显出单薄的身子。
  一个宫女在她身后小声劝道:“娘娘,仔细风大吹坏了凤体,让奴婢扶娘娘回去休息吧。”良妃恍若未闻,一动不动,也不再说话。
  我不想再弹那什么葬花吟,这凄风苦雨的,不是要把心都弹碎了?
  寝殿中显得空荡荡,仿佛只剩下良妃孤独的背影。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抚柱楣以从容兮,览曲台之央央。白鹤嗷以哀号兮,孤雌跱于枯杨。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案流徵以却转兮,声幼眇而复扬。(司马相如《长门赋》,就不用再注了。)
  我以为我是悲愤的弹起了《佳人曲》,但琴声流露出来的分明是无奈。为什么都过去一两千年了,一个这么美好的女子仍然要为一个等不到的男人等待?琴声在雨声中显得很渺茫,这佳人终归抵挡不了自然规律的残酷镇压。
  头顶隐隐滚起闷雷,在殿中低沉的轰然回响。
  一个小太监叫到:“八爷!”惊喜的声音分外尖细,传入殿中,胤禟似乎松了一口气,转身迎了出去。
  良妃的身子突然软软的晃了晃,摇摇欲坠。我一颗心几乎跳到嗓子里,一把推倒琴几步赶过去,正好来得及和一个宫女一起接住她瘫倒的身子。
  琴滚在地上,弦杂乱的震动出声,殿内顿时有种混乱的气氛。全身湿淋淋的胤禩已经一个箭步冲进来,声音微微颤抖的叫了一声“额娘”。
  胤禩带来了两名太医。当胤禩和太医、宫女、太监一拥而上,围着良妃忙得团团转时,我和胤禟这两个外人只得站在一边发呆。
  那个宫女说的不错,良妃至少还有这样一个好儿子可以依靠,而且胤禩是那种即使已经成年,还会回来与母亲融融絮语的细心人。
  过了一会,太医们谨慎的向胤禩小声汇报着什么,胤禩从一个宫女手中接过药碗,挥挥手。看看身上的宫女衣服,我连忙随着人们躬身退出。
  正在此时,一个小太监又在外面“尖叫”起来:“雍亲王、十四贝子给良妃娘娘请安。”
  雍亲王!这三个字惊得我眼前一黑,胤禛终于来了!
  胤禟脸上变色,往外看了一眼,一手捂住我的嘴,一手抱起我往殿内深处躲藏。
  我还没有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已经被胤禟胁藏在后面一个厚重帷幕下,看样子是宫女们日常准备茶水的小隔间内。
  殿内很快就安静下来,两个人的脚步还带着水声踏入殿内。然后是例行的礼仪,他们叩头道:“儿臣胤禛、胤禵给良妃娘娘请安。”
  良妃没有动静,胤禩的声音道:“娘娘说多谢雍亲王、十四贝子挂心,这么大的雨,难得还巴巴的跑来。”停了一下,他的脚步声才走出来。
  十四阿哥已经在追问:“八哥,娘娘怎么样了?我刚才去给额娘……德妃娘娘请安,四哥正好也在,德妃娘娘说叫我们兄弟来看看良妃娘娘,有什么需要的,叫我们兄弟多帮衬着。”
  “是啊,八弟,内务府早已按日向皇上行在呈送娘娘的医案,不日内必定就有恩诏。这边儿一应应用物事有什么用得着的,叫宫女跟内务府老黄说一声儿,我每日着内务府遣人送来便是。”胤禛的声音很正常,像一个年长皇子应有的沉着,又带一点儿亲切的关心。
  八阿哥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既像是在叹息,又像是在苦笑。
  “四哥,十四弟,改日我定当亲自去向德妃娘娘谢恩。我额娘……薛太医只叫喝点参汤……”
  参汤吊命,良妃已在弥留之际了。胤禟也动了动,似乎看我一直很安静,才突然想起我早已不能说话,连忙放下捂着我嘴的手,有些歉意的低头看看我,但我没有顾得上理他。
  胤禛和胤禵显然也为此沉默了一下,胤禩稍稍振作了声音道:“四哥,十四弟,胤禩在此谢过两位兄弟了,但胤禩此时心中悲恸迷乱,恐礼节不周,无法招呼,请兄弟们先回去,待我好好送了额娘……再亲自登门道谢。”
  “八弟,良妃娘娘身子这一向有些时好时坏,参汤平日里也用的,你怎可灰心?好好照顾了良妃娘娘,我这就去叫太医院张医正过来,他出自杏林世家,医术高明,必定有法子的……”
  “是啊,八哥,等娘娘好了,我和四哥再来给良妃娘娘请安,眼下就不打扰良妃娘娘了。”
  他们的脚步居然往殿外走去,我心中一慌,难道胤禛就这样走了?不由得挣了挣,胤禟双手圈得铁箍似的,咿咿呀呀发出几声,在密集的雨声里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
  他们已经在殿门处磕头了:“请良妃娘娘安心荣养,儿臣胤禛、胤禵告退。”
  他就这样走了?恐慌像一种气体,在我身体里急速膨胀,让人无法忍受,我明明就在他眼前了……
  有人在打开殿门,倾盆大雨的哗哗声立刻传进来,掩盖了他们的脚步声,马上就要掩盖胤禛刚刚还离我这么近的身影……
  我就像一个马上就要爆炸的气球,闭上眼睛,被心中的那股气体憋得流出眼泪。
  “胤禛!”
  气球爆炸了,我终于把多日来心中念叨的那个名字冲口而出。这声音如此嘶哑变形,却又因为我的努力而放大了很多个分贝,甚至在这殿顶上盘绕着回声,真难听!
  但我总算做到了。不顾一切的扯开帷幕冲出去,突然发现身上没了阻力,回头一看,胤禟原本环绕着我身体的双手无力的垂落在身体两侧,他不敢置信的看着我,用一种几乎是受伤的目光。
  但我顾不得他,因为有脚步急急的过来了……
  胤禛走向我的姿态古怪僵硬,逆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只知道冲到他面前,然后同时和他在还相距一步距离时硬生生顿住。
  现在该怎么办?“赫舍里?……”胤禛迅速的回头瞥一眼胤禩,声音冷漠的道:“这不是半月前我府里头报了私逃的丫头?”
  “坎儿,把她押回府上看严了,我要亲自审他,八弟……喔?九弟?……叫你们见笑了,告辞。”
  他的脸偏了偏,我看见他明明脸色铁青,但眼里终归还是有些笑意。这几句话根本经不起任何推敲,但他好象也并没有诚意打算做出一个更好的解释。做个小小的表面工夫敷衍两句,算是给过八阿哥一个台阶吧,而且这样说了也可以立刻带走我。总之,我的暴露,让他们兄弟几乎就这样面对面的撕破脸皮,大家在做什么,彼此心知肚明。他们需要保持天家兄弟的雍容和气,高贵姿态,哪怕背地里恐怕已经在往兄弟身上捅刀子。
  胤禵站在门外殿檐下,一言不发的轮流看看他的四哥、八哥、九哥,还有我,目光是极度克制的惊讶。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仿佛在打量我这几年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坎儿走进来背着殿内向我挤挤眼,貌似粗鲁的拉了我胳膊要走。我推开他的手,在原地向良妃的方向跪下,只说出两个字:“娘娘……”嗓子又哽咽沙哑得难受。
  从怀中取出那碧绿得一汪水似的玉镯子,双手呈上,道:“良妃娘娘,留着这镯子,就当是凌儿陪着娘娘……”
  那个被叫做“姑姑”的大宫女看看胤禩的脸色,悄然走下来接过我手中的镯子。胤禩原本看了看胤禟,似乎希望他能做点什么或者说点什么,但所有人都无不惊讶的发现,胤禟站在那幽暗处,背起双手,牢牢的看着我,脸上居然微微带笑,虽然他的目光分明是悲戚的。
  胤禩无声的一甩手,仿佛万事不关心的重新回到良妃身边。
  我站起来,随坎儿走向雨中,转身前忍不住再看了一眼站得远远的胤禟,目光相对,复杂得一时羼杂不清。
  胤禛及时向坎儿示意,我终于被拉着离开了,胤禵似乎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走了。穿过层层宫门,胤禛胤禵的护卫、随从渐渐一拨拨跟上来,渐行渐远。就这样轻易的,离开了?我几乎不敢相信。
  出得一座宫门,胤禛的轿子就停在那里,一片鲜艳的明黄,在灰蒙蒙的雨中分外明亮温暖。我还在原地发怔,身后有人推了一把,我糊里糊涂的钻进轿子,胤禛也随后进来了——然后我就被拥进一副热呼呼的胸膛里。
  “起轿,回王府!”胤禛的声音就响在耳边。
  呵,是真的。我不用再提心吊胆,一切都有胤禛在呢!茫茫的雨声中,我终于安心的抱紧他,把脸埋进他的胸膛,给心找到一个安全的栖息地。


 [31] 风雨如晦

  “叫我。”
  “……?王爷?”
  “不对!像刚才那样叫我!”
  “……?胤禛?”
  “对!再叫!”
  “……胤禛。”
  “大声一点儿,本王这可是在命令你。”他在我头顶窃笑。
  我也笑了,头靠在他胸膛里念经似的念叨起来:
  “胤禛胤禛胤禛胤禛胤禛胤禛胤禛胤禛胤禛胤禛……”
  窗上的雕花是熟悉的五福捧寿花样,琴桌前幽沉的木樨香缠绕着直散到窗外来,站在门口的是永远让人觉得心中安宁的邬先生,我又回到了雍亲王府的书房。邬先生对我能这么快回来似乎并不十分奇怪,而是对我重新恢复语言能力显得非常满意。
  胤禛把我重新安置在书房后的小院子,命两个小丫鬟来服侍我沐浴更衣——不知道为什么,连梅香也不再在这里了。我收拾妥当重新来到书房时,胤禛正在向邬先生小声交代些什么,见我出来,深深看我一眼,和邬先生交换了一个目光,便又转身消失在雨中。
  他在忙什么?邬先生似乎并不打算跟我说起,却亲自给我泡上一杯热腾腾的茶,示意我伸出一只手,给我把起脉来。
  碧螺春的清香随着热气袅袅上升,然后氤氲在空气里。雨小了,微风送进来的雨丝凉沁沁的,邬先生乌黑的眼眸收敛了光芒静静的看看我,又看看外面的天,书房中连空气也寂如一潭深山中的湖水,把我满肚子的问题全都憋回了心里。
  良妃今天真的熬不过去了么?太子是否又将被废,十三阿哥会受到牵连?今日之事就发生在宫内,怎么能瞒过康熙?——就算瞒过了康熙,已经被八阿哥知道了的我的存在,从此将成为埋在胤禛身边的一枚定时炸弹,他可以用它随时制约胤禛。在未来越来越紧张关键的时间里,胤禛怎么可以有一个这样的软肋?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和胤禛的好日子恐怕是回不来了……
  “我早先便说你的嗓子已无妨,王爷只是不放心,如今可好了,我和性音和尚也不必背上庸医的头衔了,呵呵……”抽回手,邬先生笑道,“这两年你身体养好了些,本就没什么大碍,只是这些日子又失于惊吓忧虑,给你开两剂安神宜气的药罢。”
  说道“惊吓忧虑”,他才认真的审视着我,一种强自克制的关怀和无奈从目光中不可抑止的淡淡散发,于是他又很快别转了头。
  满心的忧虑和疑问不知如何开口,加上几年来已经养成不用语言表达的习惯,只好捧起茶杯抿了一口。
  微涩的甘醇在唇齿间蔓延,两个小丫鬟在敞开的窗下走廊上扇着烹茶的小炉子,恍惚间我好象回到了几年前,初进这府时,我也曾在那窗下傻乎乎的烹茶,全然不知这个世界的凶险。
  不由得转眼看看邬先生,感觉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单独在一起了。就算在一间屋子里,我们之间却好象已经被命运隔开,挡在中间的,隐隐已是一场前世今生的闹剧。
  先生随意的穿了一身青色衫袍,坐在窗下,身后窗外能看见剪影般的竹叶,正是邬先生画作的风格。此时他微微侧着身子,没有看我,光与影映出的侧脸若有所思,目光深深如午时的夜色,里面隐隐摇曳着什么神秘的,没有人能读出来的东西。这个把自己深深藏起来的男人,是命运让他如此隐忍坚持,此时的我觉得自己终于懂了他,突然为他心酸。
  见我们都愣愣的不说话,他笑了笑,起身从身边的柜子里小心的搬出一把琴,我连忙上前帮他把琴放到小几上。
  “凌儿可还认得这琴?”
  怎么可能不认识?只需一眼,甚至手捧它的感觉,我已经认出它:杉木,灵机式,尾端木质焦黑,有非常难得的梅花断纹。
  “自然认得。这不是凌儿以前在书房,向先生学琴时弹的那个吗?”我的声音和以前相比,有些哑,有些低,正好神奇的符合了我的现代审美观。
  “你许久没见它了。我原打算将这琴送到庄子上给你,聊做消遣,但王爷不愿让你有所联想而伤感……”
  “凌儿一定不知道,这琴是我祖父所制呢。”先生语气悠悠,但听不出感情。他任我扶着坐到琴前,顺手抚过琴弦,
  “听说,在我家乡曾有一座数百年的古寺,曾经盛极一时,但至我祖父年轻时,正逢乱世,香火稀少,已经破落。偏偏有一年夏季,又被雷电击中大殿,正殿倾颓,寺里的和尚无钱修缮,纷纷游方去了,大都一去不回,最后只剩下年迈体弱的老住持。我祖父自少年时便常去与他论道说禅,此时便要接济他。不料这位大师却送了祖父一块木头,说,他也要远行了,临行要把这木头送给祖父。这是寺庙正殿最中央的顶梁横木,已有数百年历史,原本是上好的杉木,这次被雷电劈断,别的寺众打算用它烧火,被大师留了下来。他叮嘱祖父,以此木制琴,必有举世难得之音。祖父当时不解,第二日,再去寺中要给大师送行,才知道就在前夜,大师已在寺中坐化,成佛西去。”
  大概因为书房的气氛是太完美的铺垫,这个故事一开始就抓住了我。抚摩着这琴焦黑油亮的尾端,原来,这琴早已有了几百年的前世今生,我出了神,仿佛看到它曾经是树林中生机勃勃的小树苗,经历几百年风雨,眼见了几朝几代人事变幻,又因挺拔出众,与佛祖结缘,顶起了寺庙的大殿,看着在自己下方一代又一代芸芸众生为自己的心事向那泥塑木雕的佛像虔诚叩头祈祷,但终于物是人非,最后连寺庙都破落了,只有那位大师夜夜的念经声绕梁不绝。
  是否连这木质肌理中都渗进了《楞严》《金刚》《大悲》?我俯身,把耳朵贴在木头上。原来以前的我那样乱弹琴真正是暴殄天珍呢。
  邬先生默默审视我,似乎对我每个动作的意思都了解得很清楚。见我这样,他笑道:“还有呢。祖父厚葬了大师,时逢前朝政治黑暗,天下眼见已陷入不治之世,祖父亦对世事灰心,从此抛下俗念,只潜心研究制琴。他游历拜访了当时全国上下的制琴名家,用了二十年时间,斫制了无数的琴,也亲眼见了前朝败落,本朝圣祖龙兴,渐渐心胸开阔,眼界洞明,不以世事为念,而以诗文、篆刻、音律闻名江南。直到祖父年老,才取出此木,倾尽心力,斫制成琴。其雁足与琴轸,皆是多年收集的蓝田碧玉,每一块玉都温润无暇。如此,其弦音果然举世难得。但祖父因无心国事,趋避战祸,自觉抱愧于百姓,更有愧于前朝之倾颓,终年郁郁。他晚年见大清基业已定,江山可待重整,便将此琴珍藏于室,自己则避居僧庐,潜心教导我父亲和叔父。祖父说天道轮回,兴亡有数,他虽心系前朝,但希望我邬家后代能有为国事出力,倘若能庇一方百姓平安、民生昌盛,也能赎他在国难民苦之时只求偏安,空将一身抱负错系于琴画自娱之罪。”
  邬先生是一个极其优秀的演说家,这篇意蕴厚重的解说词,竟让我有一种在看电视纪录片的感觉。他早已停了没有再说,但余韵悠悠,我好半天都还沉浸其中。
  他的生平,我大概是知道的,那些被迫害打击,颠沛流离,怀着一身才华却潦倒逃亡的日子,他是否也常想起这琴声?想起人世沧桑,想起自己祖父的心愿?
  我也将手指拨划过琴弦,终于明白了这琴声之纯、醇,原来是由沉沉的漫长时光提酿,多少前人以精魂浇铸而成,果然举世难得。
  “凌儿,我将此琴送给你。”
  “——什么!?为什么?”
  邬先生居然还笑了笑,要将对自己有如此重大意义的祖传宝物送人,他至少也应该郑重其事啊。
  “琴,终归只是一个物事,没有摄人心魄之音可弹,便只是个摆饰。有再好的琴也找不回《广陵散》;《高山流水》得传千年,又何见子期伯牙?……凌儿,莫要心为物役。”
  莫要心为物役……一种空荡荡没有依靠的惊慌感抓住了我:他为什么会这么说?这里面一定有原因……
  “凌儿,若你又将远行……若此琴有灵,必定愿意伴你左右,而非我邬某。”又将远行……
  原本醇冽的茶突然变得这么苦涩,涩得我枯坐了好一会儿才能苦笑一声:
  “就像昭君出塞,那琵琶才能弹得出让云中大雁都为之肠断的曲子?”
  邬先生突然深深的皱起眉头,好象在承受什么极大的痛苦而无法表达,他连说话时都不敢再看我,而是望着窗外两个小丫鬟——隔着帘子,她们只得影影绰绰的的背影。
  “凌儿,我也没有想到……”是啊,我也没有想到。我还曾经以为,既然已经受过苦了,上天就该安排我傻吃傻睡幸福到底了呢。
  再没有人说话,小丫鬟进来换了热茶,邬先生神色有些木然的弹起了阳关三叠——这才叫弹琴呢,想起我试图用古琴弹流行音乐的荒唐日子,想起邬先生还宽容的忍受着我那时的莫名其妙,我笑了,眼里却酸酸的。
  “凌儿!”胤祥的声音冲破雨帘,然后才是他的身影,一个大幅度的跨步,整个人就出现在房间内,霎时打破了沉寂。
  “嘿嘿……我听说你开口了?叫的还是四哥的名字?啧啧啧……四哥真是羡煞人了,哈哈,有些小人要气得鼻子歪了吧?”胤祥大声谈笑着,两个丫鬟慌忙进来要给他擦去头上身上的雨水,他不耐烦的一挥手:“去罢去罢,你十三爷不耐烦这个,去接你们主子去。”
  一转头,他的脸色却又一沉:“胤禟没有为难你吧?”
  我正要笑他,永远都是这副精力过剩的样子,哪像个金枝玉叶的皇子?却被他这喜怒转折过大的话问得一愣。
  没有回答他,因为我脑海中的印象异常深刻:胤禟那像是从绝望的黑暗深渊中浮起来的浅浅的笑,传递着一种让人悲伤到绝望的痛楚。
  胤禛在门外脱掉踩水的靴子进了门,小丫鬟服侍着胤禛换掉衣裳,放好帽子,掸掉身上的水。
  他显然也听到了胤祥的最后一句问话,原本微笑着的脸上稍微暗了暗,我连忙收敛心神,正色答到:
  “九贝勒确是每日都看着凌儿,但也以礼相待,从未碰过凌儿一片衣角。”
  我的声音怎么这么涩?心中一丝委屈渐渐扩散开来,嗓音更有些发堵。
  胤禛来到我的面前,用身体挡住其他人的视线,重重握了一下我的手。
  温暖从他的手心传到我的全身,抬头看看他肯定的眼神,我不好意思的把蓄势待发的眼泪收了回去。
  胤禛握着我的手停了几秒,才若无其事的转身坐到软榻上,喝起茶来。
  胤祥还在好奇的看看我,看看他四哥,我却替他着起急来:什么时候了,还在关心别人的八卦。清清嗓子,我问到:
  “王爷、十三贝勒,现在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八爷说他谋划的一件事就要成功了。”
  胤禛和胤祥对望一眼,胤祥认真起来,看着我,胤禛则又看向邬先生。
  我不等他们说话,把我听到的八阿哥九阿哥关于什么阴谋的那部分对话急急的说了出来,然后等待着他们的回答,沉默少时,胤禛才终于开口,说的却是:“凌儿,今日良妃娘娘薨了。”
  良妃死了?我摇头笑道:“良妃娘娘总算解脱到极乐世界,凌儿为她庆幸,那四面高墙监狱似的地方有什么好?”
  这下连胤禛也略显诧异的看着我,场面一时更加无语了。
  “王爷!那个我前两年求你留下来的,长得和十三爷很像的赵吉呢?”
  听我问到他,胤祥一脸不满的回答道:“我知道,他带的那个小队亲兵这三日正好轮休,我亲自拨的另一班子兵在替他们,你问他做什么?”
  “王爷!正好趁此机会替赵吉编一个未来都不用再出现的理由,然后把他在王府中藏起来,可能随时都会有用的!”
  胤禛和邬先生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胤祥却不管那些,大声质问道:“我老十三一向敢作敢当,光明正大,有什么好偷偷摸摸的?我就不明白了,凌儿,我能有什么事呢?”
  “十三爷!我还记得两年前那天早上,十三爷险些遇刺的样儿,在那之前,十三爷是否也丝毫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危险呢?”
  胤祥一口气被我堵回嗓子里,瞠目结舌。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更何况十三爷也算是风口浪尖儿上的人物了,你自认光明正大,心不藏奸,怎么保得定别人一定也是这样呢?”
  邬先生在笑着点头,我却又悲哀起来,柔声道:“世途多艰,凌儿曾经劝过十三爷什么,十三爷一句也不记得了吗?”
  胤祥稍稍有些不安,左右看了看。“王爷,请问这些日子太子在哪里?可有什么异动?”
  胤禛眼神凛然起来,仍然不说话,胤祥却是快人快语:“太子这一向都不理事,这几日更是连人都见不到……”
  邬先生没有睬他,沉声到:“王爷早一个月就已经注意到,太子门下的凌普突然将一支2000兵马连原来带兵的参将一起调防密云,我朝向来换兵不换将,换将不换兵,就是防着有人结集兵权,太子不会不知道这件事。”
  “这……这我也知道,说是原本调防那里的参将家中有事,一时回不来,就让原本的韦都统代领一两个月……”
  “我大清朝廷之内,一个小小参将都调不出来了?”邬先生摇头叹道,“这半月来,毓庆宫内多次发出调防京城守卫的手令,至今日,有的已经调防成功,有些官员还有犹疑,比如九门提督。”
  胤祥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脸色也阴情不定起来。
 “十三爷一向在毓庆宫出入自由,在外人看来,与毓庆宫的人也走得近…凌儿心思灵动,虑得甚是啊。”邬先生还是没有管胤祥的反应,接着说道。
  “不错,我们明着上可不还是‘太子党’么?四哥,皇阿玛御驾到底到哪儿了?怎么这些日子都没他老人家的消息啊?”
  胤禛神色森然了一阵,没有看胤祥,先站起来,温言道:“凌儿,这几日你受了惊吓,嗓子又刚刚好,何必烦恼起外头这些糟心的事儿来?你说的赵吉的事儿,我这几日就叫人去办,你先回去歇着,我着人把晚膳送到你房里来……”
  我就这样被送出了书房。胤禛细心的没有让我住到以前的那间房——就是我在那里被赐死的一间,而是给我安排了一间更大,装饰也显得奢华热闹的房间。
  夜深了,抱着自己的手臂,心里像有一锅沸腾的水在烧,叫我如何睡得着?
  但当胤禛出现时,我却又已经在深深浅浅的噩梦里了。
  感觉到熟悉的味道、体温、抚摩,我睁开眼,迫不及待的抱住他的胳膊,像从噩梦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真怕这还是在做梦。
  他的声音低低的心疼着:“凌儿,你怎么还是这么傻?一回来就操心着别人,你自己呢?”眼泪毫无预兆的决堤而下。
  “胤禛,我就是不敢想自己,不敢想我自己该怎么办啊……”“别哭别哭……怕什么?你忘了?我说过,我会保护你。凌儿……”
  外面仍是铺天盖地的雨,听说,雨,正是天与地潮湿的缠绵……
  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说话,连我也不自觉释放出最激烈的肢体语言。就让我这样死去算了,安抚所有过去的伤痛,忘记了所有将会到来的艰难前途,忘了所有的前世、今生、以后……只记住这在温暖可靠的爱里面,沉醉的时刻。
  沉醉……一次一次……然后在爱人温暖的怀中,昏昏睡去。
  一天,两天,三天……
  听说朝中大臣已经在议论纷纷——有明诏说康熙十日前就已经从热何启程返京,本来也就短短几日的路程,康熙却至今也没有抵京,甚至,人们失去康熙的消息已经好几天了。谁都能看出来。这很不正常,皇帝出巡,一路上浩浩荡荡的依仗、护卫、随行大臣、妃嫔连宫女太监……这么大的队伍,竟像平白消失了。
  “太子躲着不见人,在毓庆宫也听不到一点消息,连张廷玉都悄悄来问我,说好几天没有收到过皇阿玛的信儿……”胤禛随意夹了样小菜,一副食不知味的样子,“若是现在大变骤起,我们一点准备也没有……”
  “依我看,无论是谁想搅混水,现在必然都还没有得手——否则早该走下一步了。我敢推测,皇上必然无恙,此时一点消息也没有,只有两个可能,一:皇上与这做乱的一方正在僵持中;二:皇上早已经控制了局势,但正好趁这迷雾未散,冷眼旁观众人的反应。”邬先生慢条斯里的说。
  先生这个人,心里越紧张,说话越慢,很类似胤禛那个被众人熟知的习性——越是生气,越是轻言细语。
  一桌精致清淡的晚膳只被动过很少的几筷,围坐在桌前的几个人,胤禛很忧虑,胤祥很烦躁,邬先生很阴沉,而我,很想告诉他们,康熙那个老头子还有差不多十年可活,胤禛也一定会做皇帝,现在需要担心的,只有胤祥。
  但只要走向那个结果,过程无论如何都会很辛苦的吧?做康熙的儿子,被康熙这样的人考验几十年,想想都可怕——最后成功幸存的人,早已被磨掉数层皮,炼成了金刚不坏之身——就是胤禛这个超级强悍的家伙。我发现自己又看着胤禛发了呆,回过神来,无言的给胤禛斟上一杯酒,强自压下想伸手抚平胤禛眉头的冲动。
  天色已全黑,议论仍然没有确切的结果——这是当然的,该做的胤禛都已经做了,现在只能等待事情的下一步发展。
  看看微雨中漆黑的夜色,我为自己的小盼望暗自害羞起来——居然每天都在等着天黑,因为只有夜晚,才是属于我和胤禛两个人的世界……
  我想抓住每一点滴温暖亲密,就像世界末日快要来到一样。为什么?我原本想,懒得思考,就归于第六感好了,但略一思考,已经明白过来,这是理性思考后的必然结论:邬先生说我要远行,想必也是他和胤禛商议出来的最好办法了。这次政局变动,康熙虽然安然无恙,却大大加深了对这些儿子们的戒备之心,所以我的存在,就是胤禛的危险。送走我,远远的把我藏起来……等到什么时候呢?胤禛登基?那就是十年……十年会发生多少事情?十年后我是不是已经老了?
  这个夜晚,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开的胤禛在只属于我们两个的时间里艰难的开口了:“凌儿,邬先生说得对,太子迟迟没有动作,皇上想必早有准备,八弟他们还不知道在背后做了些什么——你已经不能留在这里了,太危险。”
  他说得很快,很低,但我听得很清楚,也毫不意外。
  “我要去哪里?能回江南吗?”我压着自己的声音,不让它哽咽。
  “不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凌儿,你知道喀尔喀蒙古吗?”
  喀尔喀……蒙古?听上去,像是蛮荒的西域。
  “你听我说,喀尔喀蒙古是康熙三十年才归入我大清治下的,都是由各部大汗管辖,我大清官员势力无法在那里施展,就算皇上有所耳闻,也无法深究其实。总之,我会替你安排好一切,你只要等我接你回来。凌儿,我说过,我会保护你。”咬牙切齿的说完最后一句话,他狠狠的把我揉进怀里。
  还能说什么?原来命运早已安排好了戏码。就连强悍如胤禛,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贪婪的向我索取更多更多温柔,仿佛我们不再有未来……
  “哗啦”一声,我在书房窗前迫不及待的展开了一张大地图,这是康熙三十年,康熙亲自率大军西征,平定准噶尔部,确立对喀尔喀蒙古的直接管辖之后重新画定的全中国地图。
  第一眼,两个感受:一是此时的中国面积大得真是很可观,在我印象中的“雄鸡地图”的背上和头上,都增加了厚重的一大块面积。二是,什么该死的喀尔喀蒙古?原来就是“雄鸡”背上的那一大块面积,就是后来的外蒙古,蒙古人民共和国!
  跌坐在椅子上,我瞪着那在清朝完蛋之后就将被分裂出去的一块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曾经去过21世纪的天山山脉和阿勒泰山脉旅游,那里的确很美,还记得向导介绍说,那里春季多风,夏季多雨,秋季凉爽,但有着寒冷而漫长的冬季。阿勒泰山脉正是后来的外蒙古、满族人称之为漠北蒙古的喀尔喀蒙古地区与后来的新疆地区的西部分界线。也就是说,喀尔喀蒙古,是东临黑龙江,西到阿勒泰山脉接新疆,南与内蒙古相连,北俄罗斯接壤,差不多已经靠近西伯利亚的一大片广袤土地。
  联想到沙尘暴,看看那地图上注明的一块块戈壁沙漠、雪山草地……我几乎是被流放了。唐时说的“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我要去躲藏流亡的地方,出了阳关还有三千里……
  连高明的邬先生也不试图安慰我,我只好自我安慰。怎么说呢?我不是曾经很向往自由的驰骋在大草原上吗?我不是觉得这你争我夺龙潭虎穴似的北京让人压抑吗?这下好了……我有这么大的一块未知土地可以去探索。胤禛会把我安排到哪里?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他和蒙古人有什么特别可靠的交往,倒是八阿哥,以前好象听说过很受蒙古王公的推崇。
  马上就要面对陌生的地方,未知的十年了,突然很想念胤禛,我才发现自己在过去几年里有多么依赖他。在房间里胡乱踱了几步,恨恨的说:“老天爷到底是怎么了?这雨下了多久了?没有停过一天的。”
  邬先生回答我:“这是到了黄河汛期了,直隶河南山东一带必定有涝灾,督建黄河河工并赈灾这些年都是王爷和十三爷他们在办的,今年又有得王爷忙了。”说话间还不到晚膳时分,小丫鬟已经点了灯上来,因为阴云密布,天色已经黑沉沉了。
  “四哥呢?”胤祥什么人也没有带,一个人摇晃着大方步踏了进来。“还没有回来,十三爷没有和王爷一起吗?”
  “下午四哥去户部我还跟在他后头呢,不知道怎么着一转眼就不见人了……凌儿,你什么时候连这个也研究起来了?”胤祥从我身后探头看了一眼桌上的地图。
  邬先生突然说:“十三爷的外公,土谢图汗部的札萨克多尔济就是喀尔喀蒙古大汗。”
  “提那个做什么?”胤祥愕然道,“我还是十岁上那次去库伦见过他老人家一次,现在大汗年事已高,掌管族务的是多罗郡王敦多布多尔济,算是我的舅舅了,可惜额娘去得早,我与这个舅舅也向来没有什么来往,只在热河见过几次。”
  他满不在乎的冷笑一声,奇道:“今天怪了,凌儿在研究我大清的山河地理图,邬先生说起了我的外家亲戚……”
  没费心去听那些拗口的名字,什么库伦、敦多布,我只瞪着他,原来胤祥就是喀尔喀蒙古与爱新觉罗氏联姻的“结晶”。这么想起来,喀尔喀蒙古好象也不那么可怕了,让我觉得亲切可爱的胤祥身上毕竟流着那草原民族的血……
  “十三爷可在书房?”坎儿的声音远远传来,他明明是在喊,却又压低了嗓子,听上去紧张异常。
  没有听见小丫鬟的回答,胤祥已经自己撩起帘子往外叫到:“你十三爷在这里!四哥家的狗可不兴乱叫,怎么今儿没了规矩?你家主子呢?”
  “好我的十三爷!叫奴才们好找!到刑部说您去了户部,到户部说您进了宫,到太子爷那儿……”坎儿把袍子下摆系在腰上飞奔而来,全不见了平日里嘻天哈地的表情,眼神清明得亮晶晶,话说到“太子那儿”便戛然而止。邬先生立刻敏感的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
  坎儿在门口慌里慌张打了个千儿,胤祥虽吃惊,但也知事有蹊跷,只看着他不言语。
  “王爷和张中堂马上就到,请邬先生,凌主子先回避。”
  我连忙去扶邬先生,坎儿喘过一口气,接着说道:“邬先生、十三爷,太子出事儿啦,奴才只看见毓庆宫被围了个严严实实,张中堂找到咱们王爷关起门说了一阵话,出来就叫找十三爷。”
  胤祥皱着眉头站在原地发起愣来,邬先生拍拍他的肩,由我扶着一起转到了书房后头直通后院的小茶水间,只隔着一层窗,可以清楚的听见书房的动静。
  我还没想好应该以什么心情等待这一出已经知道了情节的戏,带着水显得特别沉重的脚步声就已经淅沥哗啦响起一片——这是带了兵来的,可见事态严重。
  大部分的脚步声都停在书房院子的月洞门前后,胤祥已经开口在问:“张大人,四哥,这是怎么回事?皇阿玛有消息了么?”
  “有,太子手下一干逆党私自调兵集结密云,欲在皇阿玛回京途中劫驾。皇上圣明烛照早有察觉,如今逆党已被尽数锁拿,皇上不日内即将回京。十三弟,太子调兵密云,以及换防京城守卫你可知情?”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了书房,胤禛的声音清冷枯燥,不难想象他此时把脸板得没有表情的样子。
  “我当然知情!莫非皇阿玛疑我么?我老十三心地怎么样皇阿玛还不清楚?他老人家在哪?让我去见他!”
  胤祥最受不了委屈,果然是个炮仗,一点就着。
  “张大人,请吧。”胤禛似乎有些叹息。
  “十三贝勒接旨。”张廷玉也温和的叹了口气,说。
  胤祥好象一口气没处发,不情不愿过了几秒,才胡乱打打马蹄袖,慢慢跪了。
  “奉皇上口谕,暂将十三阿哥锁拿至宗人府看守。”
  安静。沉默。没了?
  我转头看看邬先生,可惜他的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没有解释,没有说明,没有证据,只有惩罚?
  就这么一句话打发了自己一个这么好的儿子?我很不理解,康熙的所谓圣旨。
  “胤祥!”胤禛严厉的语气让沉默的空气为之一凛。
  “谢……恩。”胤祥的声音像是从紧咬的牙缝里憋出来的。
  “四爷、十三爷,眼前局势,皇上不得不如此措置,皇上也并未将十三爷列入太子逆党,待此案水落石出,十三爷自然无恙的。还望十三爷体谅皇上……请吧。”
  胤祥腾的站起来,两三步掀起帘子迈出了书房,我仿佛能看到他倔强骄傲的抿着嘴,昂首挺胸阔步而行的样子,可怜的胤祥。
  急急拉了一点点门缝望出去,正好看到张廷玉向胤禛无声的行了个礼转身随胤祥的步子退出书房。
  只留下胤禛一个人,低头、背手站在房间的正中央,维持着一个姿势雕像似的一动不动,凌厉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铮亮的方砖,看向地底下不知多深的黑暗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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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按照一部分“官方”的记载,胤祥的母亲根本不是蒙古公主,他的外公也只是一位普通参领。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另外一些同样“官方”的记载里,胤祥的母亲又是蒙古公主,而且是来自当时刚刚归降清朝的喀尔喀蒙古,其来历相当于和亲,所以一开始就出于政治原因封了贵妃,死后几十年才由雍正追封为敬敏皇贵妃。当时的喀尔喀蒙古大汗也确是因为借助清朝的力量稳固了自己在整个蒙古的地位,才顺势向康熙靠拢,从此向清朝称臣纳贡的。
  历史的真相早已湮没于烟尘。正史不过是胜利者愿意记载的那部分历史,而野史又夹杂了记载者太多的个人感情倾向和猜测,所以把历史交给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们去挠头吧,写小说的人,只希望讲好故事,读小说的人,若觉得故事尚能看得下去,也不必太较真。


[32]

  “凡是被圈禁的宗室子弟,不奉皇上特旨,任何人都不能探视,外头事的就算是一言片纸也进不了里面去;里头就是吵翻了天,外头也没人知道,故此这赵吉不十分像十三爷,不是最要紧的——高墙一筑,谁还知道?最要紧的是,王爷,此时此势,十三爷还能去哪?近了,以十三爷的性子,必定藏不住;去得远了,若是皇上突然释放或召见,又当如何?内务府是四爷管的,十三爷在府里头也不会受半点委屈,就当是被小小禁足而已,身为爱新觉罗子孙,当受此挫磨,避无可避。”
  说着,邬先生的拐杖在地上重重的跺了跺。
  “可是对于十三爷来说,就算风餐露宿、摸爬滚打也未必是苦吧?相反,虽锦衣玉食却被禁锢于斗室,于世隔绝,那才是苦。将鸿鹄缚之于囚笼,虽食物丰盛,生又何堪?至于皇上若突然召见或释放,凌儿确实没有想到过这一层,但凌儿认为,皇上既已下令圈禁,断不会再将十三爷放出来——虽无法说出什么理由,但邬先生,几年之前,凌儿就已预料到今天,因此才会有赵吉之事,不是吗?”
  与邬先生争辩是一件很费力气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我马上就要去“流亡”,已经豁出去了,才不会为此发表意见呢——让胤禛和胤祥自己决定便是。可既已开口,不好收回,又渐渐词穷,我也开始泄气的觉得最初幻想着找个人代替胤祥被圈禁是有点天真。
  胤禛大开着窗,双手负在身后,背对我们站得笔直,望着书房外的假山池塘,对于我和邬先生因为赵吉长相气质并不十分像十三阿哥而引起的,关于十三阿哥需不需要这个替身的争论,他至始至终一言不发。
  连日大雨过后,空气清冽有凉意,在夏日里长得浓密繁茂的树冠上时不时滑落一两滴残留的雨水,激起水中一阵涟漪。今天早上,康熙召见了诸皇子和重要大臣,正式宣布废黜太子,将其圈禁,让众人意外的是,同时被圈禁的还有十三阿哥胤祥。
  胤禛不愿意和我细说这些事,据邬先生前两天对我含糊其词的透露,十三阿哥一些不相关的行为被人联系起来,在此基础上捏造了很关键但很模糊的证据,给人一种此事明明与他有关,但他又隐藏得很好的感觉。这比证据确凿更有杀伤力:证据太过清楚确凿,有时候反而让人生疑;隐隐约约、扑朔迷离的感觉才会分外让精明的康熙警觉,宁愿把他先关起来,杜绝一切未知的可能。这果然是八阿哥的高明手笔。
  “让老十三自己决定吧……老大被圈了有四个年头了,何曾有过什么动静?就是有什么……报个正在卧病就是。邬先生大概都还不知道,咱们天家有个规矩,诸皇子阿哥,封了号,开府办差,与皇上就是君臣相称了。臣子有病,只要不是病入膏盲,弥留之际,皇上是不能亲临探视的,真要有个什么突然,‘卧病’一两个月,也足够老十三回来了。这些,我都担待得起,哼……老八真以为从此就能骑到我头上?”
  胤禛沉闷的叹口气,终于转过身来,看看我,低声道:“只是,如果你和十三弟都走了……”
  他停了没有往下说。我明白,近日来的风波对于他来说十分险恶——我被发现,他的软肋暴露于敌人眼前,险些为人所制;太子被废,他没了可以放在前面的挡箭牌,胤祥被圈禁,他失去了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从此要孤身面对惊风密雨了。但我除了安慰和叹息什么也做不了,这是他自己的路,是该由他自己的肩膀一力抗起的命运之争。
  刑部满汉两位尚书郑重投帖拜见,他们要奉旨去监督宗人府和内务府的人给十三贝勒府筑起高墙了。胤禛前脚踏出门去,我后脚就和邬先生一起由后门上了马车出府。
  上马车前,我忍不住回头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个我最初由此进来,如今又要由此离开的雍亲王府后门。世事无常,21世纪的某天,我离开家,却掉进这个时空,回去的希望渺茫无期。谁知道今天我离开了这个地方,是不是还会回来?
  按照之前的安排,康熙一回京,我就要离开,因为这是胤禛敢冒险拖延的最长时间。但现在因为胤祥的事出突然,他让我先到京郊的一座小寺院稍做等待,邬先生便送我到那里。
  寺院地处荒野,还很小,但里面布置得整齐洁净,几个朴素的僧人几乎把我们安排在厢房,就回到佛堂念经去了。
  直等到入夜时分,才听到马蹄得得声从京城方向而来,直到寺院门前停下。只有一匹马的声音?我忍不住站起来往窗外看,不一时,一名武将模样、二十来岁的男子神情机警的穿过院子,与前去接引的僧人低声说了几句话,在佛堂外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一动不动,仿佛在等待什么。
  没过多久,这样的情况又出现了。这次是个中年人,看样子,他本来想打扮得像个普通农户,但远远就能感觉到他通身上下有腾腾的煞气逼人。他和第一个出现的男子默契的低语几句,也坐下来等着,看那磐石般岿然不动的坐姿,显然是在军中多年养成的。
  这寺院地处空旷,夜越来越深了之后,安静得只剩下零星的蛙鸣,我最后窥了一眼坐在外头,比佛堂里安放的菩萨雕像还笔直稳当的两个人,回到床榻上蜷缩着打起了瞌睡,邬先生整天都很少说话,此时仍然安静的在灯下看着书,只是眉头皱得比平时深。
  直到敏感的听到有马车的声音从地面传来,我被惊醒,腾的坐起。快步走到窗前一看,那两个男子仍然保持着和我睡前一样的坐姿,双目炯炯,可能时间还没过多久吧。听着有些沉重的马车声直往寺门而来,我胡乱理理仪容,就踏出门去。
  一位僧人拉开大门,两辆外表普通的马车直驶入了院子才停下来,马儿中,踏云和小枣红亲热的趋前来闻闻我抚摸它们的手。僧人又严严的关好了门,胤禛和胤祥一前一后的踏了出来,看到我,胤禛仿佛看到什么会刺伤眼的东西,皱眉别开目光,胤祥则像没睡醒似的一脸茫然。
  “啪啪”两声,那两名武将模样的男子跪了下来,胤祥指着他们正要说话。马车后却又绕出两个人来,正是碧奴和孙守一。
  “小姐!”碧奴和孙守一双双向我磕下头来,我见碧奴穿一身鲜亮的新衣,头发也一丝不乱全都挽成发髻,神色比以前羞怯中带了欢喜和满足的红晕,惊喜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几步上前把她拉了起来。
  “阿都泰!武世彪!你们怎么来了?”胤祥一手一个,拉起了那两名男子。
  “阿都泰和武世彪都是一直跟着你的可靠人,他们随你一起去。凌儿,你身边不能少了得用的丫鬟,我已经安排碧奴和孙守一完婚,他们随你一起去。——走,到屋里头说。”
  胤禛声音虽低,但一开口便是全场肃静,人们自觉按照身份顺序悄然进了厢房。邬先生站在门口目光灼灼的看着进门的每一个人,关好门,然后才问:“王爷,为何事耽误到四更天?”
  已经是四更天了?!我不由得向那被叫做阿都泰和武世彪的两个人投去一个惊讶的注目礼,因为他们居然石头似的就那么坐了几乎是一夜。
  胤禛没有回答,担忧的看了一眼胤祥。
  我从没见过胤祥这样,像个霜打了的茄子,嗫嚅一阵,仿佛自己跟自己挣扎了半天,才呐呐道:“四哥,我,我不闹了,你真的就不能再见皇阿玛一面么?他……他老人家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每次秋狩都带我护驾,他还夸我是咱们爱新觉罗家的千里驹……”
  “十三爷糊涂了……”邬先生摇头叹息,“要走就赶紧走吧,走远了,看清楚了,慢慢儿能明白过来的。”
  胤祥的目光绝望得像两口枯井,对他的同情甚至让我忘记了自己和他一样的处境。
  “我,我走,但是……”胤祥深吸一口气,“阿都泰和武世彪不能跟我走,他们都正是挣功名的年纪,还都有家人……”
  “十三爷,我阿玛说,我们一家子的命都是您亲手搭救出来的,我们有三兄弟,他老人家恨不得能送一条命替十三爷去死,还怕不能报答您呢!”那个年轻人跪得笔直,大声说完又磕了个头。
  “我老武是个粗人,自从内子被恶贼逼得冤死,我早就没了什么功名的心思,十三爷替我报了内子的仇,我老武无以为报,一条贱命横竖是十三爷的!家中就剩下我那小子,有四爷照顾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有拼了一条命护得十三爷周全罢了!”长相彪悍的武世彪这番话更是说得让人放心。
  “你们这一去,些许是耽误了些功名,但我雍亲王岂是寡恩的人?他日回来,我还有极大的功名要给你们,怕是你们推也推不掉。但若十三爷有事,你们也没脸回来见我。”
  胤祥还在咕哝“不能耽误了你们”,胤禛已经在一边斩钉截铁的森然道,目光冷冷的扫过连碧奴和孙守一在内的几个人。
  我估量的看着他们几个,碧奴惶恐,三个男人都是一脸坦然。这几个人原本就受过他们的大恩,现在家中又有老人孩子在胤禛手中,一面是极大的恩泽利诱,一面是没有后路的威迫,且不论他们本来的忠心,也应该很可靠了。
  “四哥……”眼见事情已成定局,胤祥在膝上握紧了拳头,脸都痛苦得变了形。
  但胤禛暂时没有理他,自顾接着说道:“还有,这是你们凌主子,在十三弟面前,我有句话要先吩咐你们——凌儿颇有些识见,这一出去,有什么事你们也大可与她商议。”
  这短短几句话让我从心里直酸到鼻尖——他总是什么都不肯让我知道,严严的把我护起来,恨不得让我活在童话世界,如今却这样说,可见我们要去的路途,连他也觉得无法完全掌控了。
  武世彪有些惊异不解的扫过我一眼,好象直到现在才看见我这个人。那个年轻的阿都泰也迅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胤禛和胤祥,好象在估量我与他们兄弟的关系。这些怀疑的目光让我强压下了又要不争气涌出的眼泪。
  胤禛留下我、胤祥和邬先生,沉默了一阵,才对胤祥低声道:“好兄弟,你自小这个脾气就没改过,好是好,可在如今京城这个地方,还那般洒脱不拘,就是太吃亏了——连凌儿都讲过你的。你就是草原上的千里驹,去蒙古不强过被拘在这里?不要再让我担心了,你这一去,我也放心把凌儿托付给你——你可不要再孩子气了。”
  胤祥愣愣的听完,一副才惊觉自己居然还肩负了责任的样子,转头看着我,今晚第一次挺直了胸膛,目光也不自觉的聚焦起来,多少恢复了一些以前的神气。
  胤禛抓住机会说:“走,我还有话嘱咐你。”拉了胤祥出去和武世彪他们几个细细商议起来。
  我推开窗户透气,屋子里只剩下邬先生对我说:“你们要先往西,再往北,绕过科尔沁草原,从乌珠穆沁草原往北到喀尔喀,进了土谢图汗部,喀尔喀台吉策凌会有骑兵去接你们。”凌晨的寒意从窗外扑面而来,冷得我心中都是一凉,脑子清醒了些,听着邬先生说的地名,对比着记在心里的地图,默默点头。这样走好象是绕了些,但不用过内蒙古与外蒙古之间的那道沙漠了,而且既然要刻意绕过科尔沁草原,胤禛与科尔沁草原的关系想必不怎么样。
  良久,胤禛独自推门进来,邬先生从容站起来道:“我也有话要嘱咐十三爷……”便出去了。看着他转身掩上门,胤禛突然垮下脸,疲态尽显:“凌儿,这会子风多凉?你还在那吹着做什么?过来。”
  关上窗,走到他面前,我忍不住伸手抚摩他突然苍老了好几岁的脸。
  “凌儿,我本以为今夜可以让你好好陪我的,谁知被十三弟闹过去了……现在连说个话儿都没时间了……这个给你。”
  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明黄卧龙香囊,那精细繁复的绣样在灯光下放射着质地不凡的流光。这是皇室至亲才有的御用之物——胤祥曾经说过,他小时侯受兄弟们欺负,连一个这样的明黄卧龙袋都不敢戴。这个要给我?
  “这个给你,若有什么意外,或许用得上——没有人敢伤你。但邬先生说得不错,此物也可能招祸,所以平日里要小心藏好,凌儿……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先听我说完——今后不能写信,太危险,但我会去看你,没有意外的话每年都可以去,有十三弟在,我也放心许多,他去那里还不是骏马回了草原?但你要帮我看着他,他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或许烦躁郁闷了,谁都不知道会发什么疯,你一向伶俐,要多劝着他。”
  他扳正我,看着我的眼睛:“还有,好好照顾自己,我要你和十三弟都完好无缺的回来。知道吗?”
  只来得及点点头,便已被他揉进怀里。但我心中有个疑窦,好奇这些天一直在累积……
  “王爷……胤禛,八阿哥他们,究竟是怎么发现我的?”我仰头看他,他的脸色阴情不定的变得可怕起来。
  “……你是在责怪我没有保护好你吗?”“不是的!……”除了否认,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一个可怕起来的胤禛。
  还好他脸色很快缓和了下来:“我说过,不会再让你受苦的,你不是一直嫌闷,想要到处去玩吗?草原上风光是极好的,那边儿也有人照顾你,你可以去骑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勉强的挤出一个笑,他问我:“……你还是可以开开心心的,相信我吗?我能保护你!”
  他在急切的寻找我的嘴唇,一时不再需要言语,但我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如果是最初的我,能去美丽的草原远游,多么自由逍遥,我不是应该欣喜若狂吗?可现在却为了别离而心痛难抑,为什么?
  真可怕。我变了。改变我的,是胤禛,还是所谓的爱情?这不重要,但我不能忘了自己……
  我觉得自己不自觉的挺直了身子,稍微振作了些精神,就像胤祥刚才一样。
  外面人们低低的忙乱脚步声早就渐渐安静了下来,大概都已经准备好了,但没有人来打扰我和胤禛。还是胤禛自己打破沉默:“今早皇上要在宫里叫‘大起’,昨天嘱咐我今早五更先去见他。”
  “啊?现在怕是已经五更了,王爷!”我忙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让我再抱你一下,就一下……”
  等胤禛终于携了我的手出得门去,东方远远的天幕上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胤禛示意僧人打开寺院大门,门口竟然坐着一个人!他背靠门槛盘腿席地而坐,双手放在膝上,身子保持着一种警觉的姿势,所以当门刚开了一条缝,他就一跃而起,转身面对寺内站定,手按在腰间一把长刀上。
  “年羹尧?”胤祥吃惊道,“四哥,他一个堂堂四川提督将军,怎能就这么跟我们跑了?”
  “我给他讨了趟差使,正好可以送你们到乌珠穆沁草原,这一路我才放心——亮工回来就是四川巡抚了。”
  “谢主子提拔!奴才定将十三爷和凌主子平安交到喀尔喀台吉手中。”年羹尧头也不抬,跪在原地恭肃磕头答到。
  “去吧,等你带回来的平安信儿……”
  胤禛轻轻把我的手送向马车边的碧奴,我只好由着自己僵硬的被扶上了马车。胤禛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成我心上的羁锁,让我心甘情愿不自由?我会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想这个问题……
  马车帘外,人们早已换好了马——有些适合拉车,有些适合骑乘。年羹尧骑上了踏云,胤祥一掀帘子也要上马车来,胤禛突然叫到:“胤祥!”
  “四哥?”胤祥连忙转身。“……胤祥,替我照顾凌儿。”
  沉默。
  “凌儿,替我照顾十三弟。”他声音闷闷的,我突然就泪盈于睫。


 [33]

  年羹尧在前带路,两辆马车一辆坐着我和碧奴、胤祥,一辆装了满满的不知什么东西,孙守一、阿都泰和武世彪骑马跟在后面,因为此行是以年羹尧的差使为幌子,后面还光明正大的跟了年羹尧的大队亲兵。
  我从马车旁的窗户伸出头去,看见寺门前胤禛的身影渐渐变小,却以一种坚定的姿态伫立,我们背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而去,胤禛身后的天空,已经染起了霞光万道,看样子,多日的阴雨选在今天结束了,风卷起他的衣角,我的视线已经模糊得不能看清他最后一眼。
  白花花的芦苇在道路两旁摇曳,远处天空清淡的蓝着,芦苇丛中掩了冰凉水波的寒影,我甩下帘子,不想再看这丧气的风景。蜷缩着腿坐在我对面马车地面上的胤祥却突然说:“别放!让我看看!”
  胤祥这几天都沉静得不像他,此时的专注倒像是想起了什么,我疑问的看着他,他已经在大声问道:“孙守一,现在到哪儿了?”
  马蹄声从后面赶到马车旁边来,孙守一谨慎的答道:“十三爷,咱们还有十几里就到仡山镇了。”
  “什么!为何不走热河?!”胤祥勃然怒道。“回十三爷,年将军说这是四爷吩咐的路线,从热河方向就太往北绕了。”
  胤祥猛的一跃就要掀帘子出去,我早知他又不对劲了,一直在盯着他,见他这样,眼明手快已经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但他一跃的力量何其大,我被拖得从舒服的座位上猛然跌落,又被拖得在地上滑了一下,胤祥似乎才感觉到,诧异的回头,连忙又放下帘子来扶我。
  “凌儿你这是做什么?”“十三爷你这又是做什么?”我觉得自己的样子很狼狈,揉揉摔痛的腰,掸掸身上的灰,重新坐好,笑道。
  “我……”胤祥泄气的坐下来,想了一想,复又叫到:“年羹尧!叫大家停下来休息,你进来,我有话说!”
  年羹尧非常有礼的只在马车外磕了头低声询问。
  胤祥固执得近乎无理,年羹尧态度恭顺,以理晓之,但也丝毫不肯让步——争论的便是要不要去热河的问题。
  我听得不耐烦,见胤祥气得鼓起嘴,年羹尧也没有松口的迹象,少不得要插个嘴:“十三爷,这大队人马停在路中间不成样子,要去热河也不急在这一时。年将军,听说没多远就到一个小镇了?”
  “是!”“十三爷,天色不早了,不要耽误了行程,不如先到前面小镇上让大家休息了,慢慢才好商议,要去哪边,明天再走就是。”
  胤祥颓然不语,马车很快又走动起来,到小镇上的时候,前方平原上正好只剩下半个太阳,涨得通红了脸,努力支撑在地平线以上。
  小镇太小,没有设驿站,年羹尧大手一挥包下了镇上最大的客栈,见是一群“兵爷”,客栈里的人点头哈腰诚惶诚恐供瘟神般忙乱起来。我和胤祥不能露脸见生人,但热水饮食很快就由碧奴周全的送进了房间。
  吃过晚饭,男人们聚在一起商议,我自觉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院子不大,我隐隐听到胤祥的咆哮声,想笑,又叹气,手里拿着书只是出神。
  胤禛贴心的给我带上了好多日常喜欢的东西和用具,邬先生的琴在琴盒里,旁边还有我喜欢读的书,小锦盒里还藏着我写字时习惯捏在左手里的一方小小羊脂玉镇纸,平日里爱用的一套珐琅彩嵌银餐具也包得妥妥帖帖……那辆装得满满的马车简直是个小宝库。想到胤禛细心的记挂着我每个小嗜好,为我选好这每样东西,又板着脸嘱咐人怎样把它放好的样子,嘴角不由得甜蜜的直往上扬。
  碧奴正在灯下出神的绣着什么,隔着院子,争论的声音好象已经没有了。物过刚而易折,胤祥受此挫折,也真是命定的,现在,他会有很长时间的空闲去吸取、研究这个教训,从中成长——和我一样。
  “小姐!”是孙守一,他和碧奴一样,习惯叫我小姐。我脑中电光火石间迸出一个疑问,但眼前没有时间,碧奴已经迫不及待的开了门,却又立刻羞红了脸侧身避到一边。孙守一神色尴尬,行了个礼道:“小姐,十三爷命我来请小姐商议。”
  我想了一想,问他:“去热河的事怎么说?”
  “大家都说万万不可,热河现在已是市集重镇,蒙古各旗的人都有到那里买卖东西的,京城的商贩也时常来往,人口杂乱,十三爷又是想去祭奠敏妃娘娘,那塔古寺附近有市集和人家,要去那里,就是在深夜也难掩行踪。况且,年将军的差使应当直接往西去,也没理由去热河,这一路人马有意招摇而去,掩饰十三爷与小姐的行踪本是最妙不过,若突然折转路途就太过显眼了……”
  我已经明白了,胤祥想去“见”他的额娘。难过了还想着找妈妈?我不由得失笑,他在精神上原来是个还没有完全自立的大男孩。叫我去也没用,这种做法不值得支持。
  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了,我转身对碧奴笑道:“你晚上不用陪我了,你们小夫妻才新婚不久,我怎么好拆散?四周都是他们几个的房间,还有年将军的人,我不会有事。”
  碧奴的脸霎时红得像傍晚看到的那个夕阳,我一边踏出门来,一边问:“十三爷在哪?”
  孙守一说了什么我没听见,因为一出门,就感到一种强烈视线的注视——就在不远的对面,这目光的主人面无表情,但那种带着贪婪、算计的打量眼神让我联想到野兽。
  只有一瞬间,当我也看到他之后,年羹尧的表情恢复成正常的沉肃恭顺。心中又凛了凛,随着孙守一走向年羹尧身后的房间。
  年羹尧在身后关上了门,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处境有些微妙。见我进来,神情焦躁的胤祥立刻把手中的酒瓶停在半空,期待的看着我。但我注意到武世彪站在墙边,虽低着头,却毫不掩饰怀疑和不满的瞥我一眼,阿都泰安静的低头站在他旁边,连身后的孙守一和年羹尧一起,他们向我恭恭敬敬的行了礼,但我能明显感受到那完全是出于胤禛的面子。
  “凌儿……”不等胤祥说完,我先一把夺走了他的酒瓶,在他抗议之前斩钉截铁的说:“不能去热河!敏妃娘娘在天有灵,也不会许你这样任性!”
  胤祥一下子泄了气,但其他人都明显松了一口气。武世彪猛的抬起头,倒最先开口:“十三爷,凌主子说得没错!我老武不是惜了自己这条命——王爷把您交给我们几个,奴才们几个赴汤蹈火不算什么,可您要是拿自己去冒险,怎么对得起敏妃娘娘和雍亲王啊!”
  我赞赏的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个粗人虽说话不好听,心地却率直得可爱。
  胤祥的神情由烦躁变得悲苦起来,他心里显然都明白的,只是感情上一时还接受不了。叹气,从桌上拿了一个茶杯,给自己斟满一杯,仰头喝了一口,辣辣的劲儿过去,一种热烈的醇香在唇齿间回味无穷,我由衷叹到:“啧啧,十三爷刚才那样牛饮,真是糟蹋这好酒了。”
  见大家没有话要说,胤祥也放弃了坚持的样子,我笑道:“十三爷,早些歇息吧,大家都辛苦一天了,明天还要赶路呢。”说着便退了出来。
  回到房间,碧奴还在,我直接向她提出我心里那个疑问:“碧奴,我问你,当日我被八阿哥带走后,庄子上的人怎样了?”
  碧奴手里还捏着针,猝不及防听到我这么问,神色惊慌起来:“小姐,我……我不知道,我醒来之后,人已经在王府了。”
  “你不会一点不知道的,你爹老黑头和你娘李氏呢?”
  “他们那几天都到下面村子收租子去了,不在庄上,我成亲时他们也在……”
  “那他们有没有告诉你,当日在我住的地方的侍从小厮和护卫都怎样了?王爷必定罚他们了?”
  “没……没有,不……小姐,我真的不知道……”
  “罢了,不为难你,你向来不会说谎的。”
  “小姐……”
  碧奴怯怯的低着头:“小姐,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娘说,她后来再也没有见到在那天当值的那些人……”
  又牵连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命,我连感慨都麻木了。
  “……你去吧,说了不用陪我的,早点休息。去吧。”见碧奴犹豫,我又挤出一个笑脸。
  关上门,一个人在窗前坐下来,人们都已经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小小的、简陋的客栈院子中间洒满安静的月光,若不是怕打扰了其他人,我一定会弹弹琴。年羹尧的身影从小天井里匆匆闪过,奇怪,我立刻推开门跟了上去。我并没有掩饰自己的行踪,年羹尧也是。
  地方很小,年羹尧显然很快就找到了他要找的,却反而停在原地踌躇起来,他低头似乎想了想,干脆退到一边站着。
  这客栈的后院已经是小镇的边缘了,齐腰高的粗糙土墙后面是一大片菜园子,月光下一列士兵成什么队形站在外面几个不同的方向值夜守卫,投下的影子和身板一样笔直。胤祥靠在墙角一颗矮树上,背对着我去的方向,时不时仰头“咕嘟”一声。
  又在喝酒?一路踢到地上扔着的好几个空酒瓶,才走到他身边,却发现他脸上亮晶晶的一片泪光。
  他在哭?我是不是不该来看他的隐私?也许让他哭一哭就好了?我把手缩回来,第一次在胤祥面前手足无措起来。
  “凌儿?还不回去休息?你也睡不着么?你说说,我额娘真的在天有灵么?我倒要问问她,为何她抛下我先走了,看着皇阿玛也不要我了,连亲兄弟都恨不得我死?!”他原本撑在树上的手在空中顺势握成一个拳头:“凌儿,你说这是为什么?”
  他说的没错,但这些问题原本也没法回答,他喝醉了,我倒担心起他挥舞的拳头来——要是被胤祥的拳头“误砸”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回头想寻找支援,年羹尧就站在远远的一处角落,身影藏在黑糊糊的的阴影里,只有一双眼睛闪着幽光,像在夜晚觅食的狼。
  真不知道哪一个更可怕些,只好回头再看胤祥时,他的拳头一下一下狠狠落在树上。
  这也不算轻弹男儿泪了吧?——这泪全都是他胸中的郁悒和悲愤化成,不必再劝解,我只站在一边默默陪着,心情也不可抑止的被他影响得躁乱起来。胤祥总之还是成了正果的,可我呢?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向何处而去,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直到年羹尧叫了阿都泰一起跑来,不由分说把他往回架,我才跟着他们回去了。
  看着人们把胤祥架回床上,想着要避嫌,才忙忙离开,转身前瞥见刚才喝了一口的那种酒还有几瓶在桌上,顺手拿了一瓶,刚走出屋子,身后不知从哪里又钻出一个声音。“这绍兴陈酿女儿红,最是后劲绵长的,凌主子,小心醉了。”
  年羹尧的声音在身后低声笑着,我迟疑了一下,没有回头看,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院子太小,在对面传来的胤祥含糊的醉话呢喃声中,我自斟自饮了几杯,喝得太急,脑中果然昏昏然起来。
  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把自己灌醉,醉了就是这点好,什么都不用想,轻飘飘一夜好睡。
  黑甜一觉醒来,日头已到正午,担心大家都在等着我上路,心想这下可出丑了,匆忙梳洗好出来,正好见胤祥也刚刚醒来的样子,站在他房间门口,由着一个亲兵给他扎靴带,一只裹得粽子似的手胡乱揉着眼睛——可不是昨天他自己砸伤的?
  见他神情委靡一如受伤的顽童,不由得瞧着他“扑哧”一声笑出来。我才不同情他——难道我不比他更值得同情?胤祥大概也想到自己昨夜的失态,用那只没受伤的手尴尬的挠挠头,也笑了。
  这日之后,胤祥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不但不再闹脾气,还变得异常的好说话起来。年羹尧军纪森严,部队整肃非常,做事效率极高,所以一路上行进顺利,除了景色日异,再也没有别的事情发生。
  不到十天,我们已经深入到一片草原腹地,连天空都开阔起来,在广袤的绿色上方,天蓝得透明。
  草原中的城镇只和中原地方的村子差不多大,这一天,我们扎营的地方因为靠近一片湖泊而形成一个小小的聚居地,偶尔会有四处迁徙的牧民来这里进行最简单的交易,以物易物,换取生活用品。
  这么宁静的地方,我却依然睡不安稳,天还没亮就辗转醒来,悄悄拎起一壶酒,往湖边走去。
  正是日出前最黑暗的时候,寒气逼人,我开始后悔没有多穿件衣服,还好带了有酒,几口香冽的竹叶青入腹,全身才舒服起来。抱膝席地而坐,望着东边的天空颜色渐渐变浅,启明星灿烂的闪耀,轻薄的云一朵朵卷过天空,随意舒展成各种形状……
  “凌儿。”胤祥远远叫我,靴子一路悉悉索索踩着草走过来,“这时候外头露水重,你怎么坐在地上?着凉了可怎么好?”
  我笑而不答,向他晃晃手中的酒瓶。
  胤祥皱眉看了我一阵,也在我旁边的草地上坐下来,拿过酒瓶一仰脖子,“咕嘟”几声……
  “哎,你把我的酒都喝光了!”
  “竹叶青?你可真会挑。”胤祥咂咂嘴,把瓶底倒过来晃晃,连最后几滴也没有放过。
  “四哥把他府里头窖藏的茅台全给我们带上了,够喝一阵的,不过凌儿,那都是给我的。”
  “你是说我抢了你的酒喝?”
  胤祥打量我一阵,突然严肃起来:“这些日子大家都在担心我,我明白,不过我却在瞧着你呢,凌儿,你虽看上去好好的,也安静,可我知道你心里头也不比我好过。”“哪有?……没那回事!”
  “你可知道你这些日子喝了多少酒?年羹尧说那几坛女儿红已经被你喝完了,还有几瓶五粮液,你自己想想,最近有没有觉得不喝酒便全身不自在,心中烦躁?”
  我瞪了他半晌,转头看着泛起暗暗红霞的天空,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不错,比如刚才一醒来就很想喝酒……原来嗜酒这么容易上瘾,趁人心中空虚,迅速占领了人的血脉……
  “凌儿,你看看,便是我,最坏哭一场也就罢了,记得以前你就是这样,总是不哭也不说话,叫人看了心里发慌。如今不是不给你酒喝,但人若是要靠了酒才能安稳,便会从此颓唐下去了。”
  晨曦慢慢扩散开来,睡梦中的湖泊还静静的躺在草原的怀抱中。胤祥转身看着我:“凌儿,记得最初见你,自有爽朗豪气,风骨卓绝,叫人称奇,怪我们兄弟不好,叫你受了这许多苦,可你也不能就这样颓废了,四哥是怎么待你的?你可不要让他伤心。”
  “还有,你不是和四哥一样,喜欢念佛么?我只知道,佛法最讲究一个心,一切看开了就是佛,你若是把什么都放在心里头念念不忘,怎么也成不了成果的。你可知道?太子出事前几日,九哥在路上悄悄拦着四哥,叫四哥快些把你送走,说晚了便怕来不及了。记得小时候儿在南书房,师傅责骂二哥老是写那些艳靡的情诗,皇阿玛对我们说,那是因为他还不懂真正的情,情之为物,最能移人性情,绝非淫绮蠢物所能懂。现在看看四哥和九哥,我才算明白了那个话,抛开我们兄弟那些恩怨不提,我现在相信九哥真的用了心的。凌儿,四哥和九哥都能这样,你还有什么怨恨放不下的?”
  说话间,阳光一点一滴悄悄溢出远处的地平线,呈放射状撒向云层,薄薄的云朵全都被染成红色,镶着金边,映亮了远处的天空。
  “凌儿你看!”
  当阳光的势力延伸到面前的湖面,湖好象突然被唤醒了,水波金光潋滟,光斑轻盈的跳跃闪烁,美得我嗓子发干,眼睛发酸。
  草原的早晨到来了,阳光中,我勉强对胤祥笑道:“今日轮到你来教我了?”
  胤祥认真的看着我:“我答应了四哥,要替他照顾你。我已经想明白了,终有一日,我还要好好回京城去,助四哥成大业,凌儿,你也是。”
  一只苍鹰从远远的高天上盘旋而来,牧民嘹亮的歌声萦绕在露珠尚未完全消散的草原上,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远离了尘嚣迷雾,渐渐贴近心灵。
  “你看,草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坏吧?”胤祥笑道,伸开双臂深深吸了一口气。
  人们已经在整装待发,年羹尧和碧奴来叫我们了。我渴望的看看马车后的行李箱,强压下喉头想再喝一口酒的欲望,突然不想再窝在马车里,而是走向踏云,用我能做到的最好姿态飞身上马,策马扬鞭。
  踏云兴奋的发出一声长嘶,带着我奔跑起来。我听见身后响起人们的惊呼,瞥见胤祥也打马追来,不但没有停下,反而夹夹马腹,催促踏云快跑。
  露珠刚刚被阳光蒸发到空气中,湿湿的带着青草味儿,好闻的随着呼呼风声从我脸上掠过,我为这清新自由的空气笑着,向那好象永远也跑不到头的草原深处疾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