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甘璐与聂谦一块走向他停车的地方,一边接着尚修文打来的电话:“没事的,没有骨折,过几天换药就行了,不用担心,你放心把你的事办完再回来。”
尚修文叮嘱她不要大意:“回头我跟妈打个电话,让她安排钟点工每天多来一个小时做家务,你千万别逞强。”
她答应着,瞥见聂谦替她拉开了车门,连忙说:“好了,我回头再给你电话。”她坐上车,右手拉过安全带找左侧的搭扣,聂谦接过去,利落地替她系上,发动了车子。
“其实不用特意送我的,我不会跟沈思睿为难,你们直接跟学校那边做工作就好。”
聂谦微微一晒:“你当我来跟你公关吗?我才不管学校怎么处理那光长个子不长心眼的傻孩子,也许直接开除他,给他一个教训更好。你就没想到我是听到受伤的老师姓甘才过来吗?”
甘璐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讪讪一笑:“现在不可能随便开除学生,最多是个处分吧,以后表现得好还能撤销。”
聂谦显然根本不在意沈思睿背上处分会怎么样:“我也正好有事找你。”
“什么事?”
“前几天我去市里开一个建筑安全会议,碰上过你先生,才知道他是做哪行的。你应该也看了报纸吧?”
“看过了,他公司的情况并不严重啊,处理决定不是已经出来了吗?”
聂谦似乎斟酌了一下才说:“伪劣建材跟型号不合乎标准很明显是两个性质的问题,写那篇稿子的记者不是头一次跑新闻的新人,更不要说稿件拿回去还有编辑审查,居然会把安达牵扯了进去。你先生如果不笨的话,应该心里有数,这件事没表面上看的那么简单。”
甘璐清楚记得,那天在安达办公室,冯以安也讲过类似的话,但尚修文后来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已经处理好了。她不禁困惑,迟疑一下说:“我一向没太过问他工作上的事,很严重吗?”
“眼下没什么,但透露出的信号并不好。你自己得留心,不要老是以为事不关己,就完全不过问。”
甘璐有点吃惊,又有点郁闷:“我没那么离谱吧,我自己的老公,怎么可能会觉得跟自己没关系不用过问,我只是不想去逼问他没打算告诉我的事情。”
“以前你也是这么对我的吗?”
甘璐简直搞不清他说的是什么,茫然看着他。
“你从来没问过我毕业后有什么打算,我决定去深圳工作,你也没问过为什么不事先跟你商量。”
“很明显,你那会没打算跟我商量,没把我考虑进你的计划里面,我还有什么可问的。”甘璐不理解话题怎么转移到这上面,扶住隐隐作痛的左手腕,烦恼地说,“我们还是关心当下比较好,你讲得这么隐晦,我没理解错的话,就是修文的公司有麻烦,而这麻烦可能不止于公司,对不对?”
“我没故意吊你胃口的意思,眼下房地产业内有一些传言,但毕竟只是一点含糊的传言,除非你家先生招惹了你不知道的仇家,不然我也不大相信对付安达这么一间小贸易代理公司需要费那么大周折。不过你放心,有消息我会马上告诉你。”聂谦直视前方,并没看她,却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淡淡地说,“尚修文惹上什么是非,并不关我的事,但我不希望你有事。”
聂谦的语气是一向的冷淡,甚至都没看着甘璐,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停了一会,她闷闷地说:“谢谢。”
她能听出聂谦对她的关切,但她如果去问为什么,未免接近于调情了。而且此时占据她思维的,自然是他才透露的消息。
聂谦放在仪表盘上的手机响起单调的铃音,他拿起来接听,“嗯”了几声后,突然声调更加放冷:“沈小姐,我受聘担任信和地产总经理,职责十分清晰,只对地产公司的运作和沈董事长负责,今天参与处理你的家事已经是例外了,恐怕你得自己去管教令弟。”
他“啪”地一下将手机丢回仪表盘,车子一个转弯,手机滑开撞到前挡玻璃上,甘璐欠身将手机拿下来放入手机座:“她毕竟是你老板的女儿,你还是客气一点吧。”
“她说她有约会,希望我跟她弟弟谈一下,你觉得我应该答应吗?”
甘璐好笑,当然,以聂谦的性格会答应才怪,这位沈小姐大约没撞过他的墙:“你可以好好说嘛。”
“我一客气,她越发打蛇随棍上,改天该叫我去代开家长会了。我可没空管教调皮孩子。”聂谦恢复了平静,很客观地说,“待在这种民营企业,如果没自己的立场,简直没法工作。”
“那你为什么会从深圳回来?”甘璐对聂谦的情况并非一无所知,他大学毕业后就去了深圳一家上市地产公司鸿声集团,从销售做起,入行不久就策划了几个楼盘销售,业绩可观,一路升职,由营销策划做到某地分公司销售总监,职业生涯走得十分顺畅,在业内小有名气,可说前途无量。那天她和钱佳西谈起他回来做一个区域内发展的民营地产公司的执行总经理,钱佳西连说这是个不可思议的选择。
聂谦瞟了她一眼:“你总算问了我一下为什么了。”
甘璐不免失笑摇头:“男人啊,你追着他问,他会嫌烦;你不问,他会嫌你漠视他,总之女人怎么样都可能是错。”
“这是你的婚姻教给你的真理吗?”
“只是一点小感触,还没上升到真理的程度吧。”
聂谦也笑了:“老沈的项目出了点问题,急于请人做重新定位,这个工作有挑战,他给的待遇也足够吸引。而且——”他眉峰一扬,突然带了一点调侃,“我还想体会一下衣锦还乡的感觉,当然,我这个样子出现在你面前,似乎确实还不够份量惊到你。”
甘璐哑然,怔了一会才说:“你竟然是记恨我,希望看到我为过去的选择后悔吗?”
“信不信由你,很长时间我都没法释然,憋着一口气拼命工作,希望某天出现在你面前,你会多少感到后悔。这念头是不是很幼稚?”
甘璐怀疑地看着他,他神态坦然笃定,实在不像一个自认幼稚的人:“好吧,你也勾起我幼稚的念头了。我只能说我很荣幸,对女人来讲,能被优秀的前男友哪怕是记恨,也好过淡忘。”
聂谦似乎被逗乐了,嘴角向上挑了一下正要说话,甘璐却毫不停顿地说:“不过,我觉得分手的时候我说得很清楚了,我毫不怀疑你会成功,哪怕有一天你披着五彩祥云突然降落到我面前,我大概都不会吃惊。”
“当然更不会后悔了。”聂谦怅然若失,停了一会,摇摇头,“我知道,璐璐,就算我比尚修文再成功,也不是你想要的,这一点,回来碰到你的那天,我倒是突然想清楚了。”
甘璐松一口气,不想再谈这个话题:“我到了,谢谢。”
聂谦将车停到了她家楼下,倾身过来替她解开安全带,然后跳下车,大步转过车头替她开门,等她下来,再将后座上放的药物递给她:“注意大夫说的换药时间,左手不要用力或者随意活动。”
甘璐点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将装药的袋子放到车顶,俯身从车里拿起他的手机,将自己的号码输了进去存好:“有什么事,记得给我打电话。”
聂谦接过手机,笑了:“你要小心,璐璐,我打你的电话,也许是通报一个坏消息。”
“放心,我不会对你实行花刺子模国王的规矩,把通报坏消息的使者送去喂老虎。”甘璐重新拎起药,“再见,开车小心。”
她转身准备进大厦,却发现婆婆吴丽君从旁边停放的一辆黑色帕萨特上下来,那正是每天接送她的专车。甘璐停步跟她打招呼:“妈,您下班了。”
吴丽君点点头,目光从聂谦身上一扫而过,照例保持着不动声色的表情,从他身边走过,再皱眉看甘璐沾着泥水痕迹的衣服:“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不小心摔的。”
吴丽君没再说什么,两人一块上楼。
第二天就是周五,甘璐发现她没有临近周末的放松感,倒是一整天都得应付头天意外事件给她带来的麻烦。
同事们问长问短,她当然只能配合地一一回答,谢谢他们的关心。到了下午第二节课后,另两个参与抽烟的学生分别在他们班主任的押送下过来跟她做检讨,她只得一脸严肃地听着,待学生走后,又得应付同一个教研室里继续就此事发牢骚的副课老师。
郁闷了一天,钱佳西打来电话约甘璐晚上一块吃饭,然后去逛商场,她马上一口答应下来,算是给自己放松透口气。
两人碰面后,看到她的伤,再听了她讲受伤的过程和师大附中的规章制度,钱佳西不厚道地大笑了:“没想到现在的学生这么生猛,居然可以跟老师动粗了,这应该算公伤吧。”
“你别夸张好不好,那小孩是失手,没到动粗那么严重。话说回来,我也觉得学校的制度过份严格,反而会激起学生的逆反情绪。”
“我幸好没生在这城市,不然读你们这种中学,岂不像是蹲监狱的囚犯。”
“据说这套制度有些还是向一中取经来的,可是我读一中的时候管得严归严,也没这么厉害啊。第一次揪出一个打手机的学生,给他扣德育学分的时候,真是很下不了手。”
“其实我倒蛮想过过这个瘾。你知不知道,当年拿到师大的录取通知书,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我以后也能拿粉笔头砸开小差的学生了。想想看,以前总被老师管头管脚的,如果能名正言顺管管人多有趣。”
甘璐哭笑不得:“这想法有够变态的,幸亏你不是老师,不然为着开心得荼毒多少学生的幼小心灵。”
两人逛的是一家高档商场,里面云集了落户本城的国际一线品牌,环境清静,听不到促销小姐的高声促销,只有背景音乐轻轻流淌,BA全都一派淡妆矜持;没有顾客的人头踊动,往来客人步态随意从容。钱佳西一向是品牌与时尚的忠实拥泵,没事最爱来这里逛。
这里面的价格每每让甘璐看得惊讶,她一向并不怎么看名牌,差不多所有的品牌知识都来自于钱佳西。学校老师的衣着讲究的是庄重得体,款式普遍朴素保守,偶尔有年轻老师打扮比较出位的,不是引来副校长的谈话,就是招来同事侧目。她从第一天上班时就乖乖从众,钱佳西看过她的衣服之后,老实不客气地说:“要天天逼我穿这个,我会更年期提前的。”她大笑,不过还是坚持稳重的着装,只在出去玩时才穿得休闲活泼一点。
她们站在Burberry专柜前,钱佳西看中了一个钱夹,甘璐对价格很不以为然:“我看不出来你有什么必要拿出月薪的三分之一买一个钱夹。”
“我就是喜欢嘛。你难道不知道强烈地喜欢是怎么回事吗?我要是喜欢上了某样东西却不买回去,就肯定会不停惦记着,越惦记越觉得这个东西好,于是越发放不下,非得买到手了才觉得开心。”
“幸好你没喜欢游艇跟私人飞机。”
“那些我也喜欢,不过离我生活太遥远了,成不了诱惑。眼前刷下卡就能得到的满足为什么要放弃?你难道不觉得,这就和喜欢一个男人一样,克服欲望的最好办法就是满足欲望,满足以后就不至于被欲望折磨了。”
甘璐向来佩服钱佳西的坦白:“我为什么觉得满足欲望后不免会失望,还不如有个欲望保留着更有意思一些。”
钱佳西嗤之以鼻:“这是典型闷骚型的逻辑,你结婚以后,闷骚的程度居然又加强的。”
钱佳西拿了单子去付帐,甘璐倚着柜台扫视着里面一个个安静躺着的钱夹,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我19岁时,第一次到香港中环的置地广场,和你一样,对于价格的惊诧盖过了对于琳琅满目的迷惑。”
甘璐转身,站在她面前的是贺静宜,她穿着一件样式简单、看不出牌子的黑色V领上衣加牛仔裤,益发衬得皮肤雪白,手里拎着只小小的银灰色手袋,通身上下,除了绾着的发髻露出耳朵上的钻石耳坠和腕上一只钻表,一点其他饰品也没戴,看上去却有一种逼人的奢华之气,与周围环境十分搭调。
甘璐想,竟然会对着自己忆及往昔岁月,倒是一个奇怪的选择,她微微一笑:“我不认为你19岁时的感受会和我现在相同。”
贺静宜也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说得也对,那次我不是陪女友购物,递给我信用卡让我随便刷的是男朋友,我们的感觉的确应该很不一样。”
甘璐不知道她在一边观察了自己多久,不免皱眉,又有点好笑:“我不会去推测那位慷慨的男友是谁,也不打算采访你,是不是从那次以后,你就对所有价格都能保持泰然了。”
“呵呵,你这么镇定,不错,看来修文终于选到了一个能让他那位苛刻的母亲感到满意的妻子。”贺静宜轻飘飘地说。
甘璐嘴角笑意加深:“我似乎听出了一点暗示意味,不过我决定忽略。”
贺静宜没料到她是这么个回答,突然话锋一转,“你戴的珍珠耳钉很漂亮,很配合你的脸形气质。”
“修文送的结婚两周年礼物,我也很喜欢。”
“你们结婚已经两年了吗?恭喜。不过两周年才买一个御本木入门级的珍珠耳钉,看来修文比我记得的行事要谨慎多了。”
甘璐本来对耳钉的牌子毫无概念,只是今天戴出来,被钱佳西一眼看到,还摘下来细看过。钱佳西既对时尚有兴趣,又在电视台工作,耳濡目染下十分识货,告诉她这是日本御本木出品,单粒白色珍珠应该是淡水养珠,价格说不上惊人,也绝不便宜,而且目前在本地并没有专柜。她想了想:“上个月修文去上海出差,可能是那会买的。”
钱佳西夸奖:“他品味不错,不过最难得是有心。”
是呀,最难得是有心,而且提前一个月就记得去买,应该不是手机备忘的提醒,这样一想,甘璐心里自然暖洋洋的。现在被贺静宜这么一说,她不能不有点怒意,只努力保持着镇定与礼貌:“贺小姐,我不习惯与一个陌生人讨论她的前男友,更不准备与陌生人谈论我的老公。看到你现在仍然完整保持着19岁时的心态,我由衷为你感到开心。再见。”
贺静宜嘴角挂着一个讥诮的笑:“尚太太,你口才不错,不过见识就未免差了一点。你居然不觉得奇怪,十年前尚修文的座驾就是宝马越野车,还能随时带女友飞去香港和欧洲购物。现在却开一辆半旧宝来,打理一间小小的贸易公司,让妻子看到稍好一点的品牌,就觉得是奢侈品,不能随意问津。我要猜得没错的话,你对他过去的生活一无所知,对他从以前到现在的经济状况变化似乎也没什么概念吧。”
“看来你很喜欢揣测,贺小姐,一般对别人的生活有超乎寻常的好奇,才会费神这样猜想。”甘璐保持着平稳的姿态,含笑说道。
“那么你对我这份好奇有什么猜想呢?”
“我喜欢的是基于事实上的推理,根据我这份推理,我无需理会无关人士的好奇。”
贺静宜大笑了,她的面孔原本就不是那种标准的美丽,一笑之下,表情更加生动,颇有几分眩目的娇艳:“有趣,修文的选择比我想象的有趣。”
没等甘璐说什么,钱佳西恰好走回来,她将单子递给销售,诧异地与贺静宜打招呼:“贺小姐,你好。”
“真巧,在这碰到你了,钱小姐,上次节目做得很成功,希望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我先走一步了,再见。”贺静宜脸上笑意盈盈,目光却不带丝毫笑意,如寒星般扫过甘璐,对两人点一下头,飘然而去。
第十三章
钱佳西不可思议地惊噫了一声:“贺静宜居然是尚修文的前女友吗?尚修文的艳福可实在不浅,看不出他能泡到这么出色的女朋友。”
甘璐狠狠瞪她一眼,她连忙狗腿地陪笑:“我不是那个意思呀。璐璐你跟她不同类型,不过一点不比她差。”
“你少解释了,越描越黑。”甘璐无可奈何地说,此时两人正坐在商场楼下的咖啡馆休息,各叫了一杯咖啡喝着。
钱佳西完全没当回事,呵呵直笑:“难怪上次在J市看到她跟尚修文的样子很有点……不同于普通关系,你要当心啊璐璐。”
甘璐苦笑:“怎么当心?那是历史,你跟我学一样的专业,应该知道每个人记忆和描述的历史都不可能一样,可是真正的历史发生就发生了,是没法改变的。”
“尚修文给你的解释你满意吗?”
甘璐叹气:“他很坦诚了,我没什么不满意的。”
“那就行了,过去的事过去就完了。”钱佳西开开心心地将旧钱夹里的东西一样样转移到才到手的新欢之内,简直越看越满意,爱不释手,她一抬头,“哎,你这表情可不像是满意啊。”
甘璐没法对她重放刚才贺静宜说的那些刺心且意味深长的话,只笑笑:“不管是谁,刚见了老公的漂亮前女友也没法满意。”
“以我做前女友的体会,只要不是心有不甘,我根本会当那男人跟他的现女友是空气;至于面对自己男人的前女友嘛,最好就是做足幸福状地无视她。”钱佳西又开始卖弄她的经验了,“反正前女友这种生物,你要在战略上藐视她,战术上重视她就对了。”
甘璐失笑:“现在看,还不用上升到这种高度。”
“那倒也是。我还打算邀请贺静宜做一个访谈节目,回来后就开始做功课,收集资料,了解了一下亿鑫集团的事。他们总部在北京,资产雄厚,大老板叫陈华,一向处事神秘低调,很少在媒体上露面,搜索也得不到线索,只会蹦出一大堆同名同姓的人来。亿鑫在本省和邻省的投资,据说都是省长亲自带队招商引进来的,手笔很大,涉及范围也很广。你想想看,贺静宜今年不过29岁,这个年龄做到高位,负责两个省份整个区域的项目运作,应该是忙碌能干的职业女性,说得不客气点,跟你家尚修文现在不在一个层次上了,没空厮缠他的。”
甘璐不想再谈这个话题,笑道:“好吧我放心了。对了,你新交的男朋友几时带出来让我见见吧。”
提到交往了几个月的男友,钱佳西倒叹气了:“唉,不见也罢,我感觉我跟他长不了,价值观太不一样了。”
“你又来了,别是人家看不习惯你花钱的劲头,你就扯到价值观上了。”
“知我者,你也。”钱佳西嬉皮笑脸地说,“我没要求他大富大贵啊,可是他一来就谈到存钱买房,实在吓着我了。”
“难道计划买房不是对你负责任的一种体现吗?”
“我不用他负责啊。我有手有脚有收入,只想趁年轻多体验一点生活的乐趣,不想早早进入一点点做计划小心过日子的状态。”钱佳西摊手望天,“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罪过吧。”
甘璐倒是能理解钱佳西,她工作后,马上租了湖畔小区的房子,一样引起同校老师的不理解,如果在学校附近租郊区的民居,房租只需要三分之一而已。可是甘璐不打算省那个钱,宁可在一个物业管理良好的花园小区优雅的环境内过得舒服一点。在她看来,钱佳西无非只是对舒服的要求比她更高一些,她不认为这算什么罪过。
“他要与你太志同道合也很要命,两个人交往,还是相互理解求同存异比较好。”
“你果然是结了婚的女人,讲起话来这么和谐堂皇。”钱佳西撇嘴取笑她,甘璐只得笑着承认,正如钱佳西所说,结了婚的女人想法是不一样的,至少她的心态的确自动调整了许多。
钱佳西的朋友打来电话约她去唱歌,她不由分说拉起甘璐出来拦出租车:“你结婚以后就没怎么出来玩过,不嫌闷得慌吗?今天反正是出来了,索性玩个痛快再回去。”
甘璐在婚后的确很少再参加此类单身男女呼朋唤友集体打发寂寞的活动,到了KTV包房一看,钱佳西的朋友似乎已经换了一拨,在座的依然衣着时髦神态活跃,只是面孔大半不识,钱佳西热闹地与人打着招呼,甘璐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倒吃了一惊,抬头一看,站在她面前的是个长着那圆圆面孔的年轻男子,短短的头发修成一个根根直立的发型,笑得十分没正形。
“秦湛,你也在这呀。”
“是呀,好久不见,上次阿姨说约着一块吃饭,你又去了海南。”
钱佳西也才认识秦湛不久,笑道:“你们认识吗?”
秦湛一本正经地说:“那当然,璐璐是我堂妹。”
“拜托你一定要混亲戚的话,说是我表哥就好了,”甘璐大笑,“你见谁家堂兄妹姓不同的姓来着。”
“一表三千里,太见外了,还是堂兄来得比较亲密。”秦湛伸手挡住旁边一个人倒酒,“我妹妹不喝酒的。”
“西门,我倒有点相信你是璐璐她哥了,不过璐璐可从来没提起过你。”钱佳西斜睨着他。
秦湛笑得诡秘:“你回头问璐璐就知道了,我不光是她哥,还差点是她男朋友。”
“你不怕别人想到乱伦我还嫌寒碜呢,”甘璐知道他口无遮拦,只得求饶,“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别胡扯了。对了,佳西,你干嘛叫他西门,难道他长得像是过气偶像剧的西门少爷?”
周围人全都笑得东倒西歪,钱佳西更是捧着肚子滚倒在沙发上,一边喘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不是……不是西门少爷,是西门大爷,哈哈,西门庆大爷……”话犹未了,秦湛丢一个抱枕到她头上捂住她的嘴,她好一会才止住笑,搂着抱枕坐了起来,一边掠头发一边说,“喂,这还是你家小盼自己把绰号传开的,关我什么事,不许迁怒啊。”
提起小盼,秦湛有点尴尬,甘璐知道小盼是他在国外留学时的女朋友,两人去年一块回国,并且同居,好得蜜里调油,她曾经碰是过他们一次,不知道现在怎么这副表情,打岔道:“好吧,你自己坦白,怎么得的这外号?”
秦湛哪里肯说,还是旁边人你一言我一语,甘璐才明白,敢情秦湛去国外留学,入乡随俗取了个洋名叫Simon,本来毫无问题,可是配上他的姓印到名片上是Simon Qin,经一向区分不了前后鼻音的本地人念来,俨然就是西门庆,不知道谁最先这么叫了出来,然后跟他同样口无遮拦的女友小盼给他传开。大家为之绝倒,见面便齐声叫他“西门庆”;他翻脸后,损友便改口叫“西门——没有庆”,他哭笑不得,只好认命,现在大家通通都简称他为“西门”。
甘璐听得哈哈大笑,正要说话,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机在包内震动,拿出来一看,是尚修文打来的,她现在完全没心情接他电话,将手机直接丢回包里不理:“西门大爷,谢谢帮我叫果汁进来。”
秦湛去按铃,钱佳西凑过来问:“西门真追过你吗,啥时候的事?”
“你听他瞎说,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过就是我妈再婚嫁给他叔叔了而已。”
“哇——”钱佳西小小地惊叹一声,“你妈可真成功,西门的叔叔是万丰地产的老板秦万丰啊,他的身家在本市也算很厉害了,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有什么可说的,我们连亲戚都算不上,很少见面。别提这事了,唱你的歌去。”
大家玩得投入,甘璐却一直有点心神不宁,唱了一首歌便不再点,坐在一边发呆,秦湛什么时候坐到她身边都没意识到。
“什么时候把妹夫叫出来一块坐坐吧。”
秦湛非常爱好社交,不止一次跟她提过这事,她一向都是随口推托过去。尚修文只见过她父母,而且是分别见的,她还真不想拉扯上其他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可是她突然心里一动,问道:“秦湛,你现在在万丰地产上班,行内的事应该都知道吧。”
“你是想打听房价走势还是业内绯闻?”
甘璐还真不知道从哪说起好,想了想:“前几天看报纸登了报道,查出有建筑用钢筋不符合标准,后来怎么处理的?”
“不过就是有关部门跳出来表态,会加强监管和整顿,让广大市民放心罢了,还能怎么样?话说回来,这件事确实很奇怪,雷声大雨点小,也没见有明确的下文,而且业内还有点千奇百怪的传闻。”
“什么传闻?”
“你怎么对这个有兴趣?”
甘璐简直有点急了:“你先告诉我再说。”
秦湛耸耸肩:“前几天在一个土地交易会上,我听人讲,报料到报社的根本不是什么热心市民,写这报道的记者透露,有人直接找到楼市周刊的主编那里,给了非常明确的线索,而且一定要在报道中提到旭昇钢铁公司的产品问题,主编到底觉得没有明确的证据,事情牵扯大了不好,只点了旭昇代理商的名字。”
“报料的人是什么来路?”
“他说得含糊,只说来头绝对不小,我想不通为什么要和旭昇这么对着干。旭昇差不多占据了本地5成以上的建筑钢筋供应,如果是外来钢铁公司来跟他们做对可真不明智,涉及到物流售后这些因素,大家不大可能因为报纸上一篇报道就弃用旭昇的产品,更何况报道还不痛不痒,没有后续动作。”
甘璐沉吟不语,秦湛不免好奇:“哎,你怎么会关心这个?”
“改天一起吃饭,我告诉你原因。”
才唱完歌的钱佳西坐过来:“小盼呢,你们成天跟连体婴儿一样,走哪跟哪,怎么今天没跟你一块过来?”
“她跟我吵架,一赌气跑回广州了。”
甘璐看他若无其事的样子,也懒得问原因。倒是秦湛看钱佳西一脸的不相信,摊手说:“她莫名其妙发脾气甩了我,你不用这么批判地看着我吧。”
钱佳西奸笑:“好吧,我来安慰你受伤的心,给你点一首好心分手好不好。”
尽欢而散后,秦湛送甘璐和钱佳西回家,甘璐先到,跟他们讲了再见,进了大厦观景电梯内,按了18楼,随着电梯上升,渐渐展现在眼前的是看不到尽边际的城市灯光,这是她每天看的寻常景致,与尚修文相拥时,自然跟独自立于灯火阑珊处感觉不同。
然而,她此刻的感受不仅来自于眼前夜景。贺静宜对她讲的话在她心头投下了结结实实的阴影,她不知道,这个阴影仅凭自我调整能否消除。
已经差不多到了吴丽君平时上床休息的时间,甘璐不想吵醒婆婆,尽可能轻轻开门,放轻手脚进来一看,从吴丽君半开的房门下透出光亮,显然还没睡觉。
最近吴丽君的睡眠似乎不大好,有一天甘璐深夜下来喝水时,也诧异地听见她似乎还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甘璐过去,只见吴丽君正坐在套房的外间沙发上看书,她敲一下门:“妈,我回来了。”
吴丽君点点头,“嗯”了一声,灯光下只见她平素一丝不乱的头发因为靠在沙发上略为散开,面孔看上去也有几分憔悴之色。
“您早点休息。”甘璐无意再讨没趣去过问她的身体,只决定记得回头在电话中对尚修文讲,提醒他关心一下他妈妈。
她上楼进了自己房间。整个二楼只设计成一个宽敞的套房,书房与卧室相连,装修得舒适而低调。她搬进来后,唯一做的改动不过是在书房内添了一张书桌,与尚修文的书桌各据了一个窗口。她的书桌上除了一个笔记本电脑没有其他东西,而尚修文的书桌几乎相当于一个小型办公室,电脑、传真机、打印机齐全,所有的东西放得整整齐齐,只是传真机平时并没接上去,尚修文只会偶尔守在旁边接收一下文件。
她在靠墙的沙发上坐下,扔下皮包,将双腿伸展开,怔怔看着前方出神。手机再度接到尚修文打回来的电话。
“璐璐,怎么没接电话?”
“跟佳西他们一块去唱歌来着,没注意到电话响了。”
“玩得开心吧,手腕感觉怎么样?”
“没事呀,药敷上去有点麻麻涨涨的感觉,都不怎么疼,我刚到家。修文——”她曼声叫他的名字,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尚修文等了一会,轻声笑了:“想我了吗?”
“嗯,我想你。你什么时候回?”
“明天早上我还得飞去北京一趟,估计要在那边待两三天。等我回来,好好检查一下你的手,这些天你不要随便用力,听到没有?”
甘璐又“嗯”了一声:“你以前出差没这么频繁啊。”
“是的,最近事情比较多一些,陪你的时间太少了,等忙过这一阵,我一定好好弥补,争取放寒假时带你出去度假。你想去哪?”
“想去哪都可以吗?”
“只要不是月球。”
她想了想,“其实我一直想去英国,看看经典推理小说中罪案发生的那些地方,小乡村、庄园、城堡、大雾弥漫的伦敦街头。”
“真是我听过的最奇特的旅行理由。”尚修文被逗得再度笑出了声,甘璐可以想象他此时一定是嘴角上挑,眼睛微微眯起,露出那个总能让她沉迷的表情,心中一下有些微的牵痛感。“好吧,只要够时间,我们就去英国好了。”
“可是去英国好贵。”
“的确不便宜,不过我想我们应该还是负担得起的。而且少昆在那边有房子,他满世界乱跑,一年倒有十个月左右是空着的,我们可以住他那边。”尚少昆是他的远房堂兄,他父母在他十余岁时先后去世,尚修文的父亲收养了他,他只比尚修文大几个月而已。两年前尚修文带甘璐去马尔代夫度蜜月时,尚少昆特意过去与他们见了一面,在甘璐印象中,那是个沉默而英俊的男人。
甘璐默然一会,转移了话题:“妈这几天精神和食欲似乎都不大好,你明天记得给她打个电话,看需不需要去医院检查一下,我可以陪她去的。”
“好的,我明天会记得跟她说的,璐璐,妈妈性格要强,大概不会主动说什么,你帮我多留意她,有什么事马上给我打电话,家里得让你多费心了。”
“两夫妻,还用这么客气吗?”
“那好,你早点休息,”他停了一会,轻轻加上一句,“我想你。”
放下电话,甘璐觉得疲倦,直接去洗澡,然后上床。她已经将放在床头柜的《时间的女儿》拿起来,翻到夹了书签的那一页,看了几行,又合上放了回去。她今天心里乱纷纷的,实在没心情看书了。
如果面前摊开的是一本她常看的推理小说,疑案出现,人人都有动机,人人都有嫌疑,每个角色都注定会留下或多或少的线索。读者与书中的神探一样,拥有平等的机会接近那个最终的谜底,虽然经由好的作家写来,不大可能让读者在这场智力竞赛中赢过神探,提前得到答案。但读者阅读的乐趣之一就是与侦探同步分析梳理那些线索,进行逻辑推理,以求找到真相。
甘璐不无苦涩地发现,她的生活中竟然也出现了疑团,她手上掌握了各种线索:聂谦的警告、婆婆吴丽君近来的情绪反常、尚修文的行踪飘忽、他前任女友贺静宜的奇特挑衅、秦湛刚刚透露的消息……
然而没人能把生活抽象成一个简单的推理。
更重要的是,推理小说有一个不二法则,就是避免在故事里中添加爱情成份,以免非理性的情绪因素干扰到纯粹的理性推演过程。而现在,甘璐面对的疑团来自她最亲密的爱人,她不知道她要探究的谜底是什么,更不确定她有没有必要探究下去,哪怕是在小说之中,真相也往往是丑陋无情的。
第十四章
甘璐关上床头灯,躺了下去。地灯暗柔地亮着,让室内的黑暗显得并不浓密。
最初她满心不情愿地搬回来住,很不喜欢这一点光线,跟尚修文撒娇抱怨:“这个灯干扰我的睡眠。”
尚修文抱住她翻一下身,让她躺到自己右侧:“我会让你在床上专注于我,根本不会意识到灯的存在。到起床时嘛,这灯是很有用的。”
的确,躺在他右侧,看不到地灯,他的身体覆上来,更是完全遮住了那一点小小的光。到半夜偶尔起来时,她也体会到了有地灯的好处。
然而现在,她一个人独处,竟然失去了从前的享受与镇定,此刻紊乱的心境,让她不由自主再次想起了与尚修文的开始。
尽管在J市郊外矿区博物馆后山的深吻来得绵长而动情,两人却似乎都没顺理成章进入恋爱的状态。尚修文放开甘璐后,神情严肃,而且似乎还有点心不在焉,他的那个样子倒是成功地让甘璐从心乱如麻的情动状态里解脱了出来,两人反而隔开了一点距离,上车后都没再说什么话。
甘璐将头靠在椅背上,只管看着车窗外,脑袋里没一个成型的念头。直到车子第三次驶过同一个地方,她才实在忍不住问:“你很喜欢这条街道吗?”
“不喜欢,我只是在找吃饭的地方。”他的声音镇定,与平时没有两样。
春节期间的小城市,大家都去享受假期,没人将一点可能的生意看得重要,大部分店面都关着门,沿路但见一派冷冷清清。
“恐怕今天很难找到开门的餐馆啊。”
“难怪我表哥说我们过来吃饭,他得提前与酒店打招呼才行。”
甘璐建议:“不如去超市买点东西,回去自己做来吃吧。”
尚修文微微一笑:“照理说这是我表现的好机会,可是我不得不坦白,我没做过饭。”
“我来做好了,期望不要太高,填饱肚子是没问题的。”
已经过了节前疯狂的采购时间,超市里人不多。两人推着购物车,悠闲地穿行在货架之间,甘璐挑选食品时征求尚修文的意见,他笑着说:“我不挑食,基本上什么都吃。”
甘璐认为越是这样回答的人通常越是挑剔,不过她也不去多想,只打算快点对付完晚上一餐各自回房间好了。
回到别墅时,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开灯以后,只见宽大的厨房内居然也是中式装修风格为主,地面铺的青石板,中央岛式吧台与橱柜面板用的全是原木,纹理细腻而沉厚,实在奢侈得没必要,全套崭新的厨房设施闪着锃亮的光,看上去完全不像有过人间烟火的模样。甘璐庆幸自己没打算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卖弄厨艺,买的是最基本的食材。
她找齐厨具,利落地动手洗菜切菜,尚修文由得她忙碌,甚至没有假客气地问一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她也不理会他,先做了一个简单的什锦砂锅炖上,然后拿平底锅煎速冻饺子,偶一回头,却见尚修文倚在门边看着她,那个专注的神态多少不同于平常,不禁疑惑:“怎么了?”
尚修文微笑,隔着偌大一个厨房的距离看过去,他显得神态轻松,没有在车上时的那点紧绷:“没什么。”
甘璐在心里做了个耸肩的动作,专心对付煎饺,翻面后再煎至微微焦黄起锅装盘,同时关了煤气灶:“在哪吃?”
“就这里好了,我们两个人去那个餐厅的话,越发显得那里大而无当了。”尚修文总算走了过来,将砂锅端到中央吧台上,她配齐吃饺子的调料端了过去,两人各据一张高脚吧椅对坐。
“我反客为主好了,请不要客气吃吧。”
三只低垂的筒形灯将吧台照得通亮,袅袅上升着热气的食物在灯光下更显得色泽诱人。甘璐决心不让自己的食欲受影响,根本不看对面的尚修文,给自己盛了一碗什锦汤开始吃了起来。
“你的手艺很不错,刚才看你做菜的动作,我觉得我要是上去帮忙一定会妨碍到你。”尚修文也吃了起来,而且看上去吃得很香。
甘璐一笑:“有一个忙是你可以帮的,待会把碗给洗了。”
尚修文怔了一下,将半个饺子咽下去,放下筷子抽纸巾擦一下嘴,他动作优雅,然后无声地笑了,热气缭绕在两人之间,他的笑显得有点飘忽不确定,甘璐却再次被这个带了温度的开怀笑容给击中了,只得低下头对付面前的饺子和什锦汤,努力镇摄着摇动的心旌,告诉自己大概是想法太多了,他会为将要洗碗而笑得开怀未免有点见鬼。
尚修文很捧场地吃干净了面前的食物,然后收拾了东西去洗碗。甘璐独自散步去了别墅花园中建的玻璃花房。头天晚上,她与冯以安的女友辛辰住同一间二楼客房,辛辰不经意提到这家的花房实在奢侈,里面鸢尾花、杜鹃花开得很漂亮,也不乏名贵品种的兰花,她决定去看看。
花房的门一推就开了,她随手按了旁边一大排开关中的一个,只亮起了一侧的几盏灯,光线并不明亮,不过也足够她看清楚了。
这个花房大概将近100多平方的样子,一边是各式放置在高高低低木制架子上的兰花,另一边一片盛开的蓝紫色鲜花大概就是辛辰说的鸢尾,中间是开得热闹的红色杜鹃花,满眼花团锦簇十分悦目,只是温室中温度高湿度大,密闭的花香与略带腐败的土壤味道混杂后,形成奇怪的难闻气息,让人有点头晕,实在不算一个适合悠闲漫步流连其间的场所。
甘璐回手关灯,打算退出去,手指触到的却是一个温热的手,她吓得猛然回头,尚修文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就势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按了几个开关。突然之间,花房内响起轻轻的音乐,散布各处的照明全亮了起来,光线柔和,四周几扇窗同时自动撑开,清冽的新鲜空气一下涌了进来。甘璐瞪大眼睛如同看魔术般地看着,正要说话,尚修文的手轻轻一带,将她拉入了怀中,嘴唇覆上了她因惊异而微张的唇。
这个吻比白天矿山后的那个吻更辗转深入,周围花香淡淡,音乐细碎得若有还无。环境对于人情绪的影响来得十分微妙,甘璐只模糊意识到,至少几分钟前,她还是决定和这男人保持距离的,转眼之间却又吻得如痴如醉,浑然忘我了。
突然两道雪亮的灯光柱扫进花房,有汽车开进了院子。甘璐一惊,匆匆挣脱那个吻,转头看向外面,灯光划过,车子直驶向车库,然后发出一个刺耳的刹车声急停下来。
尚修文依然揽着她,她侧头一看,他眼睛看向外面,嘴角挂了个淡淡的笑意,灯光下显得无比温润,似有光华流动,她居然一下呆住,停了一会,才想起自己要问什么:“是谁?”
“进来后还能开到这速度,只可能是我那位风流的表哥了,不用理他。”
外面远远传来一阵放纵的男女嬉笑声,随即归于宁静,尚修文放开她,重新按了几个开关,温室窗子合上,灯光只剩四个角落的几盏亮着,然后抱住有点局促的甘璐,坐到放在一侧的一个藤制躺椅上,这个全身依偎的亲昵姿势让甘璐顿时觉得紧张,他马上察觉到了,附在她耳边安抚地说:“我们在这坐坐。”
“你不想让你表哥看到吗?”甘璐好笑。
尚修文轻轻一笑,语气轻松地说:“不,这里我可以随时来住,他也知道我过来了。不过,他一向很少来别墅,我猜他带回来的应该不是我表嫂,我们待会再进去,省得碰面尴尬。”
甘璐没想到他这么坦白透露家里的隐私,只能不予置评。他抱着她,安静地躺着,并没什么其他动作,她放松下来:“换了空气,感觉好多了,我正奇怪,温室这么闷,完全不能久待,怎么会放张椅子在这里。”
“我表哥很风流,我舅舅呢,有点文人气,很风雅,经常在这喝酒,吟一下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之类的诗。”尚修文声音中带点调侃地说。
“难怪把家装修得这么古典,还挂了好多字画。”
“他爱好收藏字画,不过这边挂出来的都是不大值钱的现代书画家作品,真正有价值的那部分都好好收藏在城区专门的收藏室里,等闲不肯示人。这别墅买下不算很贵,请人设计装修,倒是花了大价钱。我跟他开玩笑说,树小墙新画不古,到底不是世家气象。”
甘璐有点好笑:“你这样说下去,未免是北纬周公子的口吻了。”
尚修文一怔,甘璐随即可以清楚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他显然笑得很开心,不禁纳闷:“喂,我的话没这么好笑吧。”
他吻一下她的头发:“不,我觉得很有趣。说得也是,哪有什么世家,只是不能把暴发户的招牌自己贴在额头上。我舅舅还好,不过是以儒商自居,业余时间喜欢出席字画拍卖会举举牌子,招待一下画家作家,往文人圈子里混混,不算过份,表哥在这个小城市就实在招摇了点。”
甘璐与他认识一年多了,倒是头一次听他说起家事,而且用词似乎带点批评,可口气却十分放松,几乎有些居高临下的超然味道,她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只安静听着。
尚修文却拉扯开话题,“可惜你从来不喝酒,不然我们在这对饮倒是不错。”
“你可以拿酒过来喝啊。”
“李白尚且要举杯邀一下明月,我一个人喝,就成了喝闷酒了,没什么意思。”
甘璐不喜欢跟人讨论喝酒:“这些花是你舅舅种的吗?”
“他哪有这时间,这里有花匠打理,现在春节,工人都放假回去了。”
一阵沉默,轻柔的音乐声衬得四周更安静,他们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声。甘璐几乎有点害怕这份安静,想找点话题,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无所事事地看向玻璃花房的透明屋顶,虽然有专人打扫维护,但屋顶也不可避免积了灰尘,只能模糊看到天边挂了一弯如钩弦月,配合音乐与四周盛开的鲜花,不管怎么说都称得上是美景良辰,甘璐再怎么心念杂乱,也慢慢平静下来,只安然躺在他怀里,居然渐渐有了点朦胧睡意。
她不知道打了多长时间的盹,却在猛然一惊后睁开了眼睛,有点迷惘地看着紧紧抱着自己的那个男人,他也似乎睡着了,呼吸悠长稳定。她头一次隔得如此近看他,他的面孔在沉睡中显得放松,没有平时的懒散和距离感,她体味这一刻的相依,不能不感慨。
从前她只和聂谦有过拥抱接吻,可是她固然是生涩的,聂谦也好不到哪去,两个没什么经验的少男少女恋爱,在有限的共处时间里,聂谦表现得急迫而克制,记忆中竟然没有这样平和安详的相处时光。
眼前这个男人,行为多少有点古怪,让人捉摸不定,可是有一点她是肯定的,他不光很会接吻,还很会掌控形势,制造合适的情调与气氛,不动声色调动她的情绪。
与这样的男人恋爱的话,大概是件很惬意的事,她却不能不有点迷惘。当然,她曾跟钱佳西开玩笑,要好好享受男人的追求,可是她不敢确定以自己有限的经验,与他周旋下去,能否全身而退。
她再度抬眼,发现尚修文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正若有所思看着她,然后抬手腕看看表:“不早了,我们进去吧。”
出了温室,外面的凛冽寒风让甘璐哆嗦了一下,尚修文搂住她疾步走进别墅,一进门,两人同时怔住,灯火通明下,只见各式衣物从门口到楼梯,迤逦扔了一路,构成一个狼籍而香艳的场景,甘璐从脚底下的白色羊绒大衣、黑色风衣慢慢看向前面的羊绒衫、裙子、男式西装处套、高跟长筒皮靴、皮鞋、内衣……当目光落到挂在楼梯扶手上的黑色渔网丝袜上时,她再也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尚修文摸摸下巴,一脸的无可奈何,隔了一会,他也笑了。
“今天别去楼上卧室了,去我旁边的房间睡,”他指一下左边,“第二个门,去吧,我去给你把旅行袋拿下来。”
他行若无事地一路踩着各式衣服上楼,并没一点收拾的意思。
甘璐进了他指的那间房,里面不同于楼上卧室的简洁西式布置,全是古色古香的中式家具,最醒目的是迎面一张带了样式繁复雕花的红木大床,锦帐半垂,上面铺着深碧色暗花丝缎被子,华丽得过份,她看得苦笑,觉得睡上去未免有点诚惶诚恐,只怕会失眠。
侧边一道雕花门被推开,尚修文拎了她的旅行袋走进来,原来就是相连的两间卧室,共用一个浴室。他莞尔一笑:“不习惯这里吧,没办法,比上楼撞见不合适的场面要好。”
他指点她浴室的位置,告诉他自己会去书房看看书,并使用公卫,她只管放心使用,道了晚安后,他便出去了。
甘璐随身带着本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犯罪团伙》,这本书里由独立的短篇组成,情节并不连贯,推理性也不算很强,但文笔轻快幽默,并不惊悚紧张,很适合在一个陌生的环境用零碎时间阅读。
她洗了澡后,靠在床头拥着被子看书,准备等睡意来了躺下,可是刚有点困倦,门突然一下被推开了,一个只穿了件松松垮垮男式衬衫、露了两条修长笔直美腿的年轻女孩子与她面面相觑,然后夸张地尖叫一声:“你是谁?”
这样的中式装修、古典家具配上突然现身的美女,简直有点聊斋的神秘气氛。甘璐想,自己拥着锦被坐着,落在对方眼内,大概也很诡异,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一笑:“进门之前麻烦请敲一下门,谢谢。”
尚修文闻声推开相联的门走过来,看一眼那女孩子:“小姐,请上楼去,不要随便在别人家走动。”
“我……只是下来找水喝。”
“厨房很显然不在这边。”
“我顺便转转不行吗?”那女孩子显然被他冷冰冰的口气惹火了,提高声音问,“你又是谁,为什么会在吴总家里?”
尚修文皱眉看下她:“你去叫吴畏下来,我有话跟他说。”
那女孩子狐疑地看看他再看看甘璐,转身走了。尚修文去将门关上,头次露出一点无可奈何:“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甘璐想,别墅是他舅舅所有,他只是借用,他表哥过来是理所当然的事,虽然带的女人显然不是妻子,可也只是别人的私事,犯不着特意叫他下来。然而她觉得,她与尚修文到底没有谈家事给建议的交情,只微微一笑:“没事,我正好要睡了。”
尚修文替她关了灯,回了自己房间,甘璐躺下,准备数绵羊睡觉。可是雕花门并不隔音,过了一会,她可以清楚听到一个男人走进隔壁房间,笑道:“修文,原来你还在这呀,我以为你跟朋友一块去爬山了,明天才会回,还让酒店给你们准备了明天的晚餐。”
“三哥,闹也得有个限度,你才结婚半年而已,就把女人往家里带。真想自由的话,何必要娶个老婆回家。”
“你不用来教训我吧,”那男人失笑,“听说你也带了女孩子住这,不去尽情享受,倒有空跟我讲大道理。”
那边沉默一下,尚修文的声音重新响起,“三哥,我总觉得,既然结了婚,就必须尊重婚姻。而且这是个小城市,你总得给表嫂留点面子,她家在本地也是有头有脸。你这么下去,迟早会惹出事来的。我不想多说什么了,你们明天早点走吧。”
“行了行了,你这几年,简直比我爹还要冬烘。哎,这次带来的妞是不是女朋友,你也该交一个女朋友了,否则……”
尚修文打断他:“上去休息吧,别这么多废话,管好你自己的事。”
那边归于安静,别墅区的寂静来得十分彻底,甘璐在数绵羊数到不知多少只以后才睡着,而且睡得非常不踏实。头天晚上和辛辰同一个房间时,她们略略交谈几句后就熟睡了,她不能把这晚的失眠简单归因为于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
她清楚知道,尚修文的吻扰乱了她的心。
第十五章
女孩子但凡恋爱过,哪怕那个经验来得轻浅,也会忍不住拿来与现在的感情做比较,尤其是在恋爱之初不确定的阶段,这不是理智所能管辖的范围。
甘璐惆怅地发现,她的恋爱始终来得不算完整。
聂谦过份专注他的前途,没有余暇理会她;尚修文看上去倒是对事业没有太多热情,非常有生活情趣。
更重要的是,她从来没见到他跟其他人玩暧昧。
他们并没走得太近时,她亲眼看到一个漂亮女孩子对他卖弄风情,言词挑逗。钱佳西都看不过眼了,咬着她的耳朵说:“这妞风骚得好过份。”她却只觉得好笑,因为尚修文漠然以对,没有一点那个圈子里的寻常男人顺水推舟调情的意味,正是这个严肃的姿态让她对他有了最初的好感。
可是与此同时,他对她总有点若即若离,始终不算特别亲密。
她不认为持这种态度的男人就算是认真在谈一份恋爱。
钱佳西拷问她:“这次应该是真在恋爱了吧,都亲密成这样了。”她说的是刚才尚修文当着众人的面毫不避讳地替甘璐按摩右肩。
“这星期我带了两个老师的课,偏巧这些课都需要不停板书,右边肩膀真的酸痛得要命,也许我会得肩周炎。”
“你少跟我东拉西扯,以前问你,你总说你们就是普通朋友,也没见你让别的普通朋友给你搞异性按摩啊。”
“他只替我捏了一下肩而已,你不用说得这么色情吧。”
钱佳西坏笑:“我还不知道你吗?要不是亲密到一定程度,你怎么肯让他捏肩。来来来,坦白告诉我,你们到几垒了?”
甘璐满脸通红,到底也没坦白出什么来。她倒不是跟老友矫情,而是确实无料可报。
从J市回来后,她与尚修文的约会只比从前来得稍微频密了一点。他和从前一样谈吐自如,带点不惹人厌烦的懒散,听她讲话时态度总是认真的。偶尔拥抱接吻,他的吻照样很厉害,能撩拨得她心旌摇荡,可是他并没有进一步动作。
甘璐不需要运用推理也明白,这个男人跟自己一样,对彼此的关系不确定,所以并不急于推进。
本来就这么下去也行,甘璐毕竟年轻,没有任何急迫感,然而一个缺乏热情的恋爱毕竟不是她想要的。尚修文表现出的从容不迫的姿态没有激发起她的好奇,倒让她渐渐有了点不耐烦。
这天尚修文接了她,说是和冯以安以及他的女友一块吃饭,可是到了那里,只见冯以安一个人。
“辛辰呢?”甘璐随口问,她已经和他们一块吃过几次饭了,对那个漂亮而安静的女孩子颇有好感。
冯以安闷闷地回答:“她跟朋友去新疆徒步了,半个月以后回来,我刚刚打电话才知道。”
身为男友,居然在女友动身以后才收到消息,很显然并不正常。甘璐有好奇心,但一向没八卦到刨根问底。倒是吃饭时,冯以安一边喝酒一边与尚修文探讨开来了:“我实在搞不懂这女孩子,既然答应家里出来相亲,应该是想交男朋友了,可她对什么都淡淡的,我不主动联络她,她根本不会联络我。”
尚修文好笑:“以安,你条件好,可人家也是美女来的,凭什么非要一团火似扑到你身上,你被以前交往的女孩子惯坏了。”
“我见过的美女还少吗?她倒真不是恃美自矜,怎么说呢,她就是对什么都没有太大兴趣,弄再浪漫的节目给她,她也只是表示欣赏领情,不会表现出惊喜。”
甘璐听得不免有几分惊讶。当然,她与辛辰只几面之缘,没有深交,不过大家在一起聚会的时候,辛辰都表现得大方开朗,十分合群,她固然没跟别人打成一片,可也从来没有孤芳自赏落落寡合之态,看上去不像能淡定冷漠至此的女孩子。
“你觉得不合适可以叫停嘛,”尚修文给他倒酒,懒洋洋地说,“想来还是你撞到门板,于是不甘心了。”
“错,她并没有拒绝我。她只是无可无不可,交往也行,停止也没意见,这点让我不能接受。”
甘璐心里蓦然一动,突然意识到她与尚修文之间似乎也是这么个状态。她低头喝茶不语,只听尚修文说:“如果你真这么想,那我看不出有继续的必要。”
“我正是为这个犹豫,这些天没跟她联系,准备好好想想再说。没想到她更狠,不光没找我,索性直接去了新疆,我一打电话质问她,她回答得倒真是干脆,说汇报是相互的,她认为我应该能理解。”
尚修文大笑:“她说得没错啊,你跟人玩蒸发想吊人胃口,就得做好被人反吊胃口的准备。说到底,这就是一个看谁更沉得住气的过程。”
接下来再说什么,甘璐都没太留意了,只在一边懒懒吃着东西。冯以安满怀心事,吃完饭又要求他们陪他一块去酒吧喝酒,她一向滴酒不沾,每次去酒吧不过是助兴凑趣,而那天情绪莫名低落,直接说想先回家,不妨碍他们一边畅饮一边声讨女人。
冯以安大笑:“还是甘璐懂事体贴,女孩子太自我了,迷人是迷人,可也真要命。”
甘璐并不认为这是对自己的夸奖,不过她不打算跟失恋人士计较。尚修文并没说什么,先开车送她回家,然后载了冯以安离开。
虽然过了本地最热的时间,但暑气未消,天气仍然炎热。甘璐先换了慢跑鞋去沿湖慢跑一圈,带着满身大汗回来冲澡,换上睡衣,窝在沙发上开电视看,这才惊觉,暑期已经过去了大半,她马上得回去工作,迎接新学年的到来。而她与尚修文也已经认识了一年多,她突然没了继续下去的兴致。
这个男人,分明把恋爱看得太透,如果冯以安对他女友辛辰的描述没有夸张,那么尚修文的行为举止其实与辛辰并没有什么分别,都是曾经恋爱过,对新的恋情能保持客观冷静,可以把主动权操控在自己手中。
也许恋爱正如尚修文所说,如果没有一见钟情天雷勾动地火的开始,那么的确是一个考验谁更沉得住气的过程,谁先说爱,谁便落了下风。不过甘璐没心情玩这样装淡定的游戏,她也断定自己玩不过尚修文。
她开始认真想,该怎么开口与尚修文说分手。
然而几乎不用细想,她就得出了结论,只要她坦白说分手,尚修文大概不过是冷静接受罢了,断不会像冯以安这样一边恼怒一边不舍。
想到他的吻他的笑容,她倒是有几分不舍的。惆怅之余,她只能安慰自己:如果着迷于某段完全没把握控制的感情,无异于吸毒,好在你还没有沦陷,就这样好了。
她打算第二天便跟尚修文摊牌。
当天晚上,甘璐关了电视回卧室靠在床上看书,客厅对讲机突然响起,她出去接听,竟然是尚修文:“我现在在你苑门外,突然很想见你。”
他在她租住的地方停留也只是送她回来后偶尔小坐而已,从来没在深夜这样做不速之客不宣而至,她有点吃惊地开启了苑门放他进来,然后赶紧在短短的吊带睡衣下加了条中裤省得春光外泄,并开了客厅空调。
尚修文进来,懒洋洋坐到沙发上:“璐璐,帮我倒点水,我听以安倒苦水再安慰他,快累坏了。”
甘璐去厨房拿了冰箱里身制的消暑茶,倒了一杯端出来给他,他喝了一大口:“很好喝,这是什么饮料。”
“我自己泡的蜂蜜薄荷茶。”
“不会是你阳台上种的薄荷吧。”
尚修文某次来接她,看她与客厅相连的阳台上放了几个花盆,种的全是既不开花也没啥观赏性的植物,曾问过她,她告诉他,那是薄荷,既好养,又有实际的功用。
“是呀,想要随时去收,很新鲜的。”
“真能干。”他赞叹,拍拍身边的沙发示意她坐下来。
“你没喝多吧。”甘璐觉得他神态多少有点异样。
他笑了,仰靠在沙发上:“当然没有,现在交通整治,那条街上天天有警察守着查酒后驾驶,何况我还得送烂醉的以安回家。他可真是喝多了,拿了手机跟辛辰打电话,人家关机了还一直拨,说非要问清楚她什么时候回来,呵呵。”
甘璐皱眉,她不认为冯以安真情流露有什么好笑的。尚修文侧头看她,似乎察觉到她隐隐的不悦,伸手握住她的手:“不,我没嘲笑以安的意思,不然也不会耐着性子陪他坐到这么晚了。我只是认为,他并没真正爱上辛辰,现在这么难受,不过是有点不甘心而已。”
“那照你看,真正爱上了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尚修文眼神一黯,随即苦笑了:“我给自己挖了好大一个坑,不管说什么,大概都会让你觉得,我不算是真正爱你了。”
甘璐揶揄地一笑:“放心,我是很讲公平的,不会硬逼别人讲违心话。”她伸手拿了杯子,“再去给你倒杯水吧。”
没等她起身,尚修文抱住了她,将她拖入怀中,开始吻她,她短暂的惊愕以后,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如果享受了这个吻再说分手的话,会不会有点邪恶。
然而天底下哪有免费的晚餐,最初尚修文和往常一样吻她,很快他的吻就来得不同于往常了。他撬开她的唇齿,舌头热烈交缠之外,手不知不觉中顺势滑入她薄薄的吊带睡衣内,在她光滑的背上游移抚摸,她一阵战栗,这才意识到穿着睡衣与准备分手的男人作告别吻果然非常愚蠢。
她想推拒,可是在他嘴唇的封堵下,却只能发出含糊的呢喃声,听上去更接近于鼓励与邀请。他的手爱抚描摹着她的腰际曲线,再来到她胸前的丰盈处,轻轻揉捏摩挲,引发一阵更强的战栗。他的嘴唇移下去落在她的颈项上,然后一路向下,她却再也没法叫停了。
夜半时分,甘璐看着躺在她身边熟睡的男人,姿态坦然得如同已经在她的床上睡了无数夜晚。
她封闭完整的身体有了第一个入侵者,而她差不多没做抵抗便沦陷了。他先是侵占了她的身体,现在又侵占了她的床和本来属于她的睡眠。
这个念头一闪即逝,她微微苦笑了,明白为了刚刚过去的半个晚上迁怒于他是不公平的。
她不能说是自己被诱惑或者侵占了,以她对于尚修文的了解,她知道只要她叫停或者流露出不愿意,尚修文肯定不会继续。事实上他一直表现得克制有礼,与她交往快一年后才有第一个吻,在今夜之前的接触仅限于拥抱接吻,吻得她情动了,也并没有趁势深入。
以前,她对男人欲望的只有一点相当有限的直观认识,来自于她的前男友聂谦。与一个忙碌而目标明确的男孩子谈两地恋爱,身体的需要似乎被忽略了,等他放假回来,也不过是在外面约会,并没有多少单独相对的时间和私密空间。
读大三时,她终于在十一长假期间与钱佳西一道坐火车去了聂谦读书的那个北方大城市,聂谦接了她们,安排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家酒店住下,然后匆匆赶回兼职的某个地产公司售楼部上班。
钱佳西有点不可思议:“他经济状况应该不差呀,安排我们住星级酒店,一晚上四、五百块,怎么会不陪好容易过来一趟的女朋友,还要去上班?”
甘璐对她的疑问无言以对。聂谦的家境只是普通,但他告诉过她,他自从兼职上班后,销售业绩十分可观,收入颇丰。她知道他的目标从来不止于眼前的一点收入,按常理讲,她应该赞赏男朋友对工作的热情与投入,然而在坐了十来个小时的火车过来后,已经疲惫不堪,再面对钱佳西的诘问,她却实在提不起兴致为他辩解了。
钱佳西也有同学在那边读书,她一向精力充沛,稍事休息后就出去跟同学碰面。甘璐独自在酒店睡觉,黄昏时分,聂谦总算下班回来,带她出去吃饭,然后逛市区,她没怎么出过远门,看异地的风景不能不觉得新鲜,终于重新打起了精神,挽着聂谦的胳膊,直玩到深夜才回酒店。
聂谦问:“你的同学怎么还没回?你提醒她注意安全。”
“她给我发了短信,今天晚上在同学宿舍住,不回来了。”
聂谦一怔,笑了:“你一个人住会不会害怕?”
甘璐倒没那么娇弱,可是对着好久不见的男朋友,很自然地撒娇:“你留在这里陪我好不好?”她只见聂谦眼睛有小小火花闪过,连忙说,“就是陪着我,不许做别的。”
她后面那句画蛇添足的解释逗乐了聂谦,可同时也令他心跳加快了,他再怎么冷峻,也是年轻男人,马上紧紧抱住了甘璐,开始吻她。
钱佳西第二天重新出现,一进门便诡秘地问她:“昨晚他在这里住的吧。”
她红着脸点头承认,钱佳西大笑,提醒她:“你们有采取措施吧,没有的话赶紧吃事后药。”
女生宿舍的集体娱乐活动便是讨论异性,不管有没经验,拜互联网所赐,大家都有了丰富的理论知识,而且全都不肯示弱做清纯状,其实也只有极少部分人有实际的体验,其他人言谈的豪放与行为的谨慎形成了有趣的对比。
甘璐大窘:“我们没怎么样啊。”
钱佳西不可思议地啧啧称奇:“我这么善解人意,特意给你们腾地方,去挤学生宿舍的小床,他居然忍得住,简直是现代版柳下惠了。”
甘璐红着脸不说话,头天晚上,聂谦确实情热似火,她几乎不敢相信那个平时冷峻内敛、不动声色的男生会如此激动到急切和程度,那样反复热烈地爱抚她。
他们都是年轻的,没有经验,关了灯,在黑暗中带着笨拙与胆怯地探索彼此,聂谦看出她的畏缩与胆怯,到底控制住了自己,小声在她耳边说:“璐璐,我不会伤害你的。”
真实面对男生身体,完全不同于在网上看到的描述或者影像,对情欲一知半解时,很难用享受的心态来对待彼此。当他再也隐忍不住,释放在她手上时,她一下哭了,说不清是害怕、茫然还是激动。而他抱紧她,反复在她耳边跟她说:“我爱你。”
甘璐没法与好友分享这样私密的感受,钱佳西笑道:“得,我今天晚上还是就住这了,省得你们两个再彼此折磨。”
接下来的三天,他们再没那样整夜共对了。聂谦仍然忙碌,只在他们走之前的请了一天假,带她们去郊外一处景点游玩了一天,然后送她们上火车。
这样的亲密在她心底留下了强烈的记忆,几乎抵消了两人长久两地造成的距离感。她开始憧憬聂谦毕业后,两人能在一起。然而她大三下学期将近结束,聂谦便告诉她,他决定去深圳工作了。
她这时才知道,她的回忆与希冀都带着一厢情愿的味道。她的确想过,如果那晚将身体给了聂谦会是怎么样一个结果,然而这种假设注定推导不出什么。聂谦会对她负责,这是她能肯定的,不过她从来都觉得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并不稀罕男人的那点责任感。
继续两地拖下去,那一晚渐渐磨蚀在回忆里,没了任何曾经存在于他们之间的魔力,她终于提出了分手。
竟然在身边躺着一个男人时,控制不住地回忆起了前男友,甘璐不能不有强烈的罪恶感。她披了睡衣起身下床去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蜂蜜薄荷茶,大大地喝了一口,冰凉甘甜的茶水吞咽下去后,镇住了她心内翻涌的思绪。
客厅的空调仍然开着,借着月光,可以看到尚修文的衣服与她的扔得到处都是,她不期然想起春节时在J市尚修文舅舅别墅看到的香艳场景,不禁哑然失笑。
在她卧室床上熟睡的男人不仅是个接吻高手,同时也有丰富的经验,他的举止没有任何笨拙之处。她清楚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极尽温柔,消除了她的恐惧与犹疑,而且最大程度地激发起了她的热情跟快感,带给了她一个说得上完美的初夜。就她的理论知识和与钱佳西的交流来讲,她不可能期望更高。
然而她的确感到在那样极致的身体亲密后,她只觉得空虚与彷徨。
几个小时前,她还下定决心与他分手,却这样不明不白地纠缠到了床上,其中的讽刺意味让她没法在身体倦极后安然入睡。
她一样样收拾好衣服,坐倒在沙发上,对自己说,好吧,你终于经历了男人,按钱佳西的说法,你的人生从此进入了新的阶段。对自己诚实一点,甘璐,你的确享受到了,继续享受下去不好吗?
想到摊牌分手那个打算,她只得摊手,承认她远没特立独行到维持原来的想法,做到在他醒后请他穿上衣服走人,再别出现在她眼前。
第十六章
甘璐后来根本没机会把那个分手的决定付诸实施,自然无从知道尚修文会不会跟她预想的一样淡定。
因为尚修文接下来迅速进入了标准男友的角色,再没有像从前那样表现得高深莫测了。
第二天,不等甘璐说什么,尚修文便开车带她去药店买了事后避孕药:“对不起,应该是我预先做好准备的,以后不会再让你吃这个伤害身体了。”
甘璐不由自主地再次意识到,这个男人的确是有经验的。
她红着脸接过药吃下,心想,如果他预先做好准备,揣着安全套深夜来找她,那个目的性未免太强太直接了,她大概会在他摸出套套的瞬间一下清醒过来,也许就没后来的事发生了。
她完全不能确定他的造访是临时意动,还是有所图而来。他一向表现得自控能力超强,以前的亲热全都点到即止。而她有过意乱情迷的瞬间,却从来没到把持不住自己的地步。昨晚他会突然极尽挑逗撩拨之能事,直到玩出火,似乎并不能用一件真空的睡衣来解释。
居然会在她刚起分手的念头,就出现这样的转折。可是如果把昨晚归罪于他有意用热情诱惑了她,她未免有点自嘲了。她诚然恋爱经验有限,不过从来不当自己是天真少女,没有找借口的习惯。
她既没法解释自己的行为,更不可能推理这个男人的动机。难道是意识到了她的去意,为了彻底征服她而来吗?那么,仅仅是他对她心思的细密体察这一点,就已经到了让她害怕的地步。这样一想,她差点呛到。
尚修文突然伸手过来,她本能地略略一闪,他的手指仍然轻轻划过她的唇边,将挂着的一滴水抹掉:“在想什么?”
她有点窘,却坦白地说:“我在想,昨晚……为什么会发生?”
他笑了,清晨的阳光透过前挡玻璃照进来,衬得那个笑容十分温暖,没有一丝阴霾痕迹:“有结论吗?”
她在他的目光下突然放松了下来,想,就当那是个纯粹的意外好了,不需要胡乱猜测了。她也笑了,摇摇头:“没有,我想我大概永远也猜不透你。”
尚修文脸上的笑意加深,深邃的目光凝视住她,清楚明白地说:“不用猜,我爱你,璐璐。”
她顿时呆住了。
这个表白甚至来得比昨晚的冲击还要大,车子驶出老远,她也没能说出话来。
她当然想过,以后该怎么跟他相处。
他如果继续摆出云淡风轻的模样,她倒不会意外,只会懊恼不值自己的轻率。然而他开口对她说到的竟然是爱——口气那么平和温存,仿佛已经这样对她说过无数次,根本无需她置疑。
等甘璐回过神来,尚修文已经带她来到一家喝粤式早茶的酒店,虾饺、蛋挞、萝卜糕、凤爪、鱼翅烧麦……一样样摆上来,他给她倒菊花茶,招呼她趁热吃。
面前是蒸腾着热气的美味食物、身边是姿势神态镇定的男人、过道上是推着推车不停来去的服务员、周围是谈笑风生的食客。她想,她这个呆发的时间实在太长,既错过了发问质疑探究真相的时机,也错过了所有合适的回复,这种气氛下,她已经没法再去问:“为什么?”或者“真的吗?”,更不可能回应:“我也爱你。”
尚修文接下来并没再做类似表白,她不知道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感到失落遗憾。
可是他一改从前的若即若离,表现得十足是男友模样了。
他开始每天给她电话,约会比以前来得频繁,出差会跟她提前汇报,到她这边留宿时并不自说自话,例必不露痕迹地征求她的意见。
甘璐只旁观过别人热恋的情形,似乎也就是这样了。然而她到底理智,真没期待一个有经验的男人因为一个意外的性突然表现得如情窦初开一般。尚修文如此顺理成章地地进入热恋状态,让她未免有些茫然。
冯以安再度约他们吃饭,这次是和辛辰手牵手一块来的。辛辰看上去晒黑了一点,也略显消瘦,依然十分安静,冯以安却一派精神焕发的样子,全没前些日子买醉时的郁闷之态。
辛辰谈她的新疆之行十分简略,只泛泛讲了一下行程,里面没有寻常游客必去的天山、喀纳斯之类,一个个陌生的地名带着异域色彩,甘璐听得十分羡慕。她笑着说:“没有亲身经历,体会不到那里的美,总之是很值得一去的地方。”
冯以安摸摸她的头发:“你好好休息,今年再不要到处跑了,也许明年我能找时间陪你去徒步。”
她回眸一笑,并不说什么,冯以安沉醉的表情来得实在明显。两个人突然表现得如此亲密,甘璐不得不惊奇,可是再一想自己与尚修文关系的实质性突破,不禁暗自会心一笑:恋爱关系果然是所有人际关系里最变幻莫测、难以把握的一种,哪里总能讲得清前因后果。
接下来冯以安向他们推荐才去过的海边度假村:“这里游客相对较少,风景、情调都不错,海鲜也美味,我跟小辰这次玩得很尽兴,你们可以找时间去玩玩,比去新疆或者西藏舒服得多。”
冯以安的恋爱进行得并不算顺利,他与辛辰之间好好坏坏,一旦吵架,免不了拉尚修文出去喝酒,控诉那个女孩子的冷漠;两人和好时,他又兴致勃勃地说准备跟她结婚,哪怕家里反对也不在乎。
甘璐从来没与尚修文争吵,一方面她没有无事生非的习惯,另一方面尚修文根本没给她大发娇嗔的机会。
他还是那个对什么都有度的男人,他比从前热情得多,但仍然不会让甘璐觉得有压迫感;他表现得比以前温柔体贴,却也恰到好处,没有一点压力感,既懂得适时沉默,留给她空间,又不至于让她觉得受了冷落,并且丝毫没有对她宣示主权的理所当然姿态。
这差不多就是甘璐期待的恋爱方式和状态了,这个状态来得虽然迟而且突然,却非常美好,如此亲密和谐的相处,她觉得她不能要求更多了。
当然,她有时还是不免疑惑,他怎么会把这个度把握得如此好,却不露一点刻意的痕迹。看着冯以安与辛辰这样分分合合的拉锯,却让她有点感慨,她想,他们也许更接近寻常恋爱吧。
尚修文显然不这么想,两人谈起那一对情侣,他随随便便地说,他祝以安好运,可他并不看好他们。
一语成谶。果然,那两个人终于还是在今年夏天彻底分了手,据说辛辰去了外地,冯以安看上去受了不小的打击,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而尚修文与甘璐却几乎没有争执,感情渐入佳境,并且出乎所有人意料,他们在那年秋天以闪电般的速度结婚了。
今年暑假,他们还去冯以安当初推荐的地方度假,尚修文调侃地笑称这是一趟求子之旅:“据说女人在身心放松的情况下受孕机率更高,孩子质量也更好。”
“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听来的蒙古大夫理论。”甘璐嘀咕着,忍俊不禁笑了。
答应尚修文的求婚时,她说过并不想早早要孩子,他含笑同意。不过结婚快两年了,除了小小不言的烦恼,生活幸福平静得让她放弃了所有疑虑,当尚修文看似不经意却又十分认真地提起孩子时,她仍然迟疑,可接触到尚修文期待的目光,她还是放弃了内心的畏惧,点头答应了。
在海边度假村,他们过得十分甜蜜惬意,尽管见识过马尔代夫的美丽风光,这里并没出奇之处,但两人的感情却似乎更好于蜜月。如果那次旅行真正带来了一个孩子,他们的幸福看上去就真的没有一点缺憾了。
当然,世事并不总能如人所愿,甘璐没有怀孕,他们尽管觉得遗憾,不过毕竟年轻,并不真正着急。
此时甘璐从枕上看着大床空荡荡的左侧,那一点幽微的地灯光印入眼内,她回忆着两年婚姻生活的点点滴滴,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习惯甚至依赖了他的存在。
她开始习惯这个房子的格局,可以不必看着楼梯的级数自如上下;习惯这张床的柔软程度,身体躺上去会自动调整到最舒适最放松的姿势;习惯与一个人分享彼此的体温,享受对方的热情与温存;习惯枕畔另一个呼吸节奏,能与他同步呼吸,同时沉入睡眠之中。
习惯实在强大到了可怕的程度。
然而,当她彻底习惯了婚姻时,看似圆满的婚姻却在不知不觉中出现了危机。她仿佛突然发现,脚下的地基突然沙化,而且正悄然流失。
一个前女友应该并不能造成什么实质的伤害,她也从来不疑神疑鬼,可是此时,她有非常强烈的不安,没法说服自己放下心来。
甘璐在无名的隐约焦虑中度过了双休。吴丽君这几天都亲自动手做早餐,安排钟点工来家务和正餐,两人除了坐下一块吃饭,其他时间都各忙各的,保持互不相扰的状态。
当吴丽君在周日晚餐将近结束时突然对她说话,她确实有些心不在焉:“对不起,妈,您说什么?”
吴丽君不悦地重复道:“你明天下午请个假,我跟薛教授已经约好了,她难得从北京来一趟,让她给你检查一下。”
她有点儿吃惊,不过还是承情:“不用了,妈,我的手伤得并不严重,医生说只要注意就没什么问题,明天中午我会去换药,哪用您专门约专家来看。”
吴丽君皱眉看着她:“你没听我说话吗?薛教授是国内有名的遗传与生殖医学专家,这次来本地进行学术交流,她是我的老同学,才破例答应对你做一个系统检查。”
甘璐要用一点时间才理解吴丽君讲话的全部意思,右手在桌下紧紧握住自己的衣襟,声音平平地说:“妈妈,我目前没打算去医院检查这个。”
“你也是受过教育的人,不要讳疾忌医。结婚两年还没有孩子,应该去检查一下原因,然后做有针对性的治疗,而且薛教授可以给你优生优育方面的建议。”
“妈妈,按理说,我不需要跟您讨论这个问题,不过,您没考虑过我们会避孕吗?”
“修文以前说过他一旦结婚就会马上要孩子。”
甘璐一怔:“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话。”
谈话一下陷入了僵局,吴丽君神情凝重,半晌不说话,甘璐正要起身,吴丽君突然说:“你们还在避孕吗?”
甘璐腹诽婆婆一旦有个医生出身,谈话就可以生冷不忌,满心不情愿回答这个问题,然而在吴丽君灼灼目光注视下,迟疑一下说:“不,今年夏天我们谈过,准备开始要孩子了。”
“那好,到现在也有几个月了,我已经跟薛教授说好了,不好让她空等,你明天还是去检查一下。”
“对不起,妈妈,我不打算去,您以前也是医生,应该知道,目前我不需要这种检查,而且就算以后需要,也得和修文一块儿去检查。”
“明天你先一个人去查就可以了。”
吴丽君的这句话几乎是带着点儿不耐烦说的,然后室内一片静默,两个人视线碰到了一起,甘璐缓缓站了起来,唇边泛起一点笑意。
“妈,我们确实不该讨论这个,不过既然谈到这里了,我大概免不了胡乱推测,不如您直接告诉我吧,您的意思是不是:如果我没怀孕,那么原因只可能出在我身上?”
一向威仪出众、不动声色的吴丽君在这一瞬间似乎终于流露出来一点儿尴尬,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她慢条斯理拿纸巾擦一下嘴,并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你不要胡思乱想,既然修文已经跟你商量要孩子的事了,想必你应该知道他有多想要一个孩子,不然我也不必管你们的事。夫妻之间贵在信任,没必要去胡乱猜测,更没必要捕风捉影。你一向聪明,并不需要我教你这个。”
“对,很多事其实都不必劳烦您操心。”甘璐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只能简单地回答,单手将餐具一样样收入厨房水槽,等第二天钟点工来清洗,然后匆匆上了楼。
甘璐毫不意外地发现,她很难在备课时做到专心了。尚修文打来电话说他明天晚上回来时,她只“嗯”了一声。尚修文察觉到她情绪不高:“不开心吗?”
她想,虽然婆婆不是头次用一句话搅乱她的心情了。可是仅凭这一句话,在电话里质问他旧事未免不明智,只听电话那头传来的是钢琴音乐背景声,随口问:“没事。你在哪儿,还没回酒店休息吗?”
“在跟人谈事情,你早点儿休息,明天我可能回得晚一点儿,不用等我。”
放下电话,甘璐的怔忡不安感更浓。
她突然起身,走到尚修文的书桌前,拉开第一只抽屉,里面东西放置得整整齐齐,除了公文资料外,还有一只笔盒,她本来对笔的牌子没什么感觉,还是认出了上面印的六角白星标志是万宝龙。
这也是某次她与钱佳西逛商场时看到的,钱佳西当时趴在柜台上细看,她纳闷:“难道要买笔?这只笔的价格可真好看。”
钱佳西叹气:“男人用这个比较好啊。我要是够有钱了。就会买一只送给男朋友当生日礼物,他自己肯定舍不得买这个牌子,虽然不知道送过去以后会不会分手,可如果送了他,他以后用起来总会记得我的。”
甘璐白她一眼:“真分了手的话,你要他记得你有什么意义。”
钱佳西笑道:“我希望我能快快忘记,不过希望他最好永志不忘,睹物思人便想起我来,的确没什么实际意义,可是多凄美。”
她当时听得失笑,自然对这笔的牌子和价钱都有了印象。她拿起盒子打开,白色丝绒衬底上躺了只黑色钢笔,并没任何卡片记号之类,她拿起笔,拔下笔筒,只见钢笔显然从未使用过,金银两色笔尖上“4810”字样在灯光下十分清晰。
自己去买一只昂贵的钢笔却从不使用,显然并不合理,她只能推断这应该是件礼物。
她再拉开第二个抽屉,与上一个并没什么分别,无非是公文往来。她并没有心情去细看那些东西,拉开下面第三个较大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些证件之类,包括他们的结婚证,尚修文的毕业证、护照。她拿起护照打开,护照发证时间是四年前,较早有一次巴西、一次美国、两次澳大利亚和数次英国的签证,看看时间,在他们认识前后都有,最近的一次签证是两年前和她一块去马尔代夫,然后再没有出国纪录了。
她将护照放回原处,以前她只限于开他的衣橱替他放衣服或者收拾行李,一向没有好奇去翻他的书桌或者钱夹、手机、笔记本等私人物品,此刻却强烈感受到,她对这个男人实在了解得太少。
他从来没对她提及过他的出国经历,和他一块儿去马尔代夫,是她头次出境游玩,自然不免兴奋,所有的手续都是他一手办好,他英语流利,不管是办入境手续还是取行李、在酒店登记直接入住蜜月套房直至安排行程,没让她操一点儿心。她的确问过他,要花多少钱,会不会太奢侈了?他只微微一笑,说结婚一生只得一次,负担得起就不必多问价钱。
他的抽屉全没上锁,除了钢笔与这本压在最下面的护照,也并没任何其他能引起联想的东西。
甘璐并不知道自己想找到什么。她呆立一会儿,回到自己书桌前,打开抽屉,里面放的东西要杂乱丰富得多,除了各式证件证书,还有从小到大的琐碎纪念品,她闲来无事时最爱翻看的就是放了整整一个抽屉的影集相册。
她曾给尚修文看自己以前所有的照片。她和父亲甘博生活得十分简朴,但甘博在不喝酒时也算得旧一个喜欢玩点生活情趣的男人,时常在休息时间带女儿去本地郊区一座小山玩儿,抓蝴蝶做标本,或者采集各种形状的树叶做成书签。他喜欢拍照,最开始拿一个老式海鸥135相机给女儿拍了不少黑白照片,后来存了点儿钱,换成了理光彩色胶卷相机,完整记录下了甘璐由小到大的成长轨迹。
尚修文看得十分有兴致,不时加一点儿评论:“原来你小时候长了张包子脸,是个胖妞。”“这张蹲在花下面的照片傻得很可爱。”“你爸爸很疼你啊。”
甘璐问他要旧照片看时,他摊手:“我不爱照相,有数一点儿照片都被妈妈收着,改天拿给你看。”
他并没拿,她后来也忘了问这事。
他曾用同样的理由说服她不拍婚纱照,她也怕被摆布着拍照,爽快同意了。可是出去游玩,他并不拒绝照相,两人还是留下了不少合照,全被她刻成光盘,有些冲洗出来收藏着,与自己的相册放在一块。
只是被定格的是他与她在一起以后的生活,在此之前,他的生活对她来说似乎是一片空白。
不光是从前的恋爱他只字未提,他也从来没对她谈起他的大学生活,尽管那也是邻省的一所名校;他从来没提过见旧同学、老朋友,生活中来往较多的朋友似乎只有工作伙伴冯以安;谈到与冯以安合开公司前的经历,他只是说一直在邻省的省会W市父亲的公司工作,父亲突然去世后,就结束了那家公司的运作。
那是他唯一一次提到他早逝的父亲,眼神一黯,神情中似有难言的痛楚,她与自己父亲感情亲厚,自然心痛,抱住他,不着痕迹地将话题拉开。
除了他的舅舅一家,她只与他的堂兄尚少昆在马尔代夫见过一面。当着她,没人过多谈及他们的家事,都是泛泛地客气着。
他表现得像一个完全没有过去的人,而她一向居然没起过什么疑心。
原先被忽略的点滴小事,此刻一下全部涌上了心头。疑团一点点扩大,压得她只觉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吴丽君没有再提起让甘璐请假去做检查的事,只是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比平时来得更沉闷一些。
甘璐快快吃完早餐,跟婆婆打声招呼,赶紧去上班,她的确一刻也不想多待在那个房子里。
教师的工作每天单调重复,受伤以后,学校倒是将她巡视校园的任务给豁免了。她下午下课后,回办公室从抽屉取出上课放在里面的手机一看,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秦湛打来的。她连忙打回去问他有什么事,秦湛说他堂妹秦妍芝带着未婚夫回国探亲,想约她和她老公一块吃晚饭接风。
甘璐简直哭笑不得:“我说西门,你们一家人聚在一块吃饭,何必拉扯上我,你几时见过我跟你们玩一家亲了的。”
“我叔叔特意叫我给你打电话的,我们都从来没见过你老公,正好见面认识一下。”
“替我谢谢你叔叔,可是我老公出差了还没回,我今天晚上也有事,不方便过来。”
秦湛讪笑:“你这不食周粟的界限也划得太清楚了,跟芝芝吵架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难道还放心上不成。”
甘璐没好气地说:“那我该连你也记恨上才对,西门大爷,你当初可是偏帮着你堂妹的。”
秦湛哈哈大笑:“我都跟你道歉多少回了,你大人大量原谅我们吧。”
甘璐也笑了:“得了秦湛,那些小事早不是问题了。不过你们一家人吃饭,我确实没必要掺合,就算我妈叫我,我也不会过去的。你们吃好玩好。”
“好吧好吧。对了,你上次不是关心建筑钢筋质量那件事吗?我听叔叔说,可能有关部门最近会有大动作进行处理,那家叫安达的代理公司有大麻烦。”
甘璐心跳一下加快:“会是什么麻烦?”
“我也不清楚啊,我叔叔没有细说。”
“你们晚上吃饭在什么地方,我过来。”
她这急转直下的态度虽然让秦湛吃惊,不过他马上告诉了她餐厅地址。
第十七章
甘璐有时对镜自照,不得不遗憾地承认,她的眉目和面部轮廓长得有一部分像她妈妈陆慧宁,却没能继承她妈妈的美艳容貌,只能算秀丽。她妈妈今年已经47岁,但不管身材还是面容都保持得相当好,仍能看出盛年之姿,并无太多迟暮感。母女俩同时出现,有人会吃惊地说她们更像一对姐妹,这对陆慧宁来讲,并不完全是个不顾事实的恭维。
陆慧宁与大多数美貌出众的女人一样,从来不安于命运安排的平庸生活。
十八岁时,陆慧宁高考落榜,从农村来到省城,经人介绍到某家国营纺织企业做临时工,过着三班倒的枯燥工作;而甘博年长她近10岁,毕业于名牌大学机械专业后,直接分配到这里做技术工作,从技术员一步步评职称升到工程师,在当时来看,他条件很好,只是生性内向,哪怕在女性多得阴阳失衡的纺织厂内工作,也没谈过恋爱。
陆慧宁将目光投向他时,他迷惑于她的青春与娇艳,她对他的高学历多少存着景仰之情,到工厂给结婚职工分配宿舍,他们拿了结婚证,赶上了末班车。
这只是陆慧宁留在这个城市的第一步,很快她就对甘博失望了。他木讷寡言,爱他的妻子,却不知道怎么表达。更重要的是,他性格脆弱,自尊心与自卑感一样强,既没有和人打交道谋取更好发展的交际能力,也没有雄心壮志,遇到挫折不过是喝点闷酒发发牢骚。在被妻子毫不掩饰地看轻以后,更加意态消沉。
在甘璐出生后第二年,国营纺织企业已经每况愈下,陆慧宁开始重新出去工作,甘博惊奇而痛苦地发现,妻子不仅工作换得频繁,薪水也远比他高,衣着时髦地进进出出,经常会招来邻居难听的闲言碎语。
甘璐渐渐懂事后,父母终于过了激烈争吵直至大打出手的阶段,陆慧宁索性搬出去住,只偶尔回来,而甘博领着菲薄的工资,更加沉溺于杯中物。在她10岁时,他们终于离婚了,她倒松了口气。
陆慧宁完全没有争取她的抚养权,只郑重跟她讲:“璐璐,眼下妈妈还没能力,等我环境好了,我会给你一切。”
甘璐没将妈妈的话放在心上。这个妈妈一直忙碌,并没太多陪她的时间,从小到大都是爸爸照顾她,他接送她上托儿所、幼儿园,小时候给她洗澡,给她梳辫子,给她读童话故事,带她上医院看护她输液,带她出去玩,陪她做作业,出席她的家长会。相比之下,妈妈只是一个偶尔回家停留的陌生人,尽管每次回来会给她带回新衣服,塞给她零用钱,也不足以让她们之间亲热起来。
陆慧宁在甘璐14岁时,嫁给了离婚的民营房地产商人秦万丰,那个时候,万丰地产在本地也算小有声名了。她生活安定下来,马上过来接甘璐,然而甘璐明确拒绝了她:“我为什么要过去当拖油瓶?”
陆慧宁好不恼火:“这是你爸爸教给你的吗?亏他还是个知识分子。”
“这还用人教吗?”甘璐不客气地说,“我跟爸爸过得很好,哪也不想去。”
陆慧宁看看自她走后没什么变化的家,再看看扎了半旧围裙炒菜的女儿,一阵心酸。可是她明白,她已经错过了和女儿亲密的时机,再来修好,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甘璐对她父亲甘博有无限的容忍,对母亲却只能说没有敌意而已,她并不恨妈妈,毕竟妈妈也没对她完全不管不顾,离婚后仍然会时常悄悄来找她,带她出去吃顿饭、买件衣服,或者直接给她钱,钱不算多,但在家里拮据时还是很能派上用场的。
她只是没兴致成全妈妈在生活安宁富足后的缺憾。
等陆慧宁退而求其次,要求女儿随她去海南过一个假期,甘璐拒绝,一向对前妻造访横眉冷对的甘博却出乎意料地同意了,他劝甘璐说:“你马上上高中了,爸爸也没能力带你出去度假,跟你妈妈过去玩玩算是放松也好。”
甘璐没有多想,答应了下来。甘博看着女儿,却百感交集,他当然不止想女儿出去玩玩,前妻告诉他,丈夫人很宽容,许诺会像对亲生女儿一样对待甘璐,给她受最好的教育。他动心了,这些年他都拿着一份低工资,勉强维持生活,酒精毁了他的身体和意志,无力给女儿更好的环境。他舍不得女儿,可是他想他不能太自私了,如果甘璐能适应那边优越的生活,他愿意放手。
然而那次度假却十分失败,彻底让陆慧宁的如意算盘落了空。
秦万丰对甘璐十分和蔼可亲,他的女儿秦妍芝比甘璐大1岁,侄子秦湛大2岁,照理说三个年龄差不多的孩子应该很好相处。可惜叛逆期来得偏早去得偏迟的秦妍芝十分任性,讨厌自己的漂亮继母,连带着讨厌甘璐。一路上她倒没说什么,下飞机到了海南的度假别墅,大人们刚一走开,她便发难了。
甘璐平时脾气不大,称得上性格和善,可是从来并不软弱,最初的惊讶过后,她毫不客气地还击。两个女孩子你一句我一句地争吵,她丝毫不落下风。秦湛先还劝架,后来偏帮堂妹,也参加进来。
半大孩子的口水战,不过是逮着什么说什么,恶意来得凶狠而毫不掩饰,秦妍芝斜睨着她:“你妈妈是第三者,害得我父母离了婚,实在太不要脸了。”
甘璐并不赞成她妈妈的行为,可是当然不肯示弱:“咦,说到不要脸,你爸爸似乎也好不到哪去,我妈能强迫他离婚吗?”
秦妍芝气势凶猛,口舌并不算灵便,一时语塞,哼了一声:“果然我妈妈和婶婶说得没错,你妈混进我家,接下来就是把拖油瓶带进来,吃我爸用我爸的。”
甘璐从小住的环境鱼龙混杂,当然清楚知道拖油瓶的意味,她冷笑:“别对我摆出一副暴发户嘴脸好不好,我会来你家?真是好笑。而且你搞搞清楚,你爸爸娶了我妈,这个家便是他们两个人的了,我吃谁用谁,轮不到你来说话。”
秦湛与叔叔、堂妹感情很好,忍不住插言说:“我叔叔可不是暴发户,你这么瞧不起他,何必在飞机上一脸笑跟他说话讨好他。”
甘璐只是在秦万丰问她学习成绩时礼貌地答了话而已,听了这个指责自然大怒,气冲冲地说:“我用得着讨好他吗?那叫礼貌,不过显然你们两个都没一点基本的礼貌和家教。”
几个孩子不欢而散。接下来几天,秦妍芝仍不罢休,从衣着、举止一直到家庭,抓到机会就对甘璐冷嘲热讽。终于在游泳池旁,两人一语不合,扭打了起来,从池边一直打到水池中,两个救生员加上秦湛跳下去才算把她们分开拉上来。
闻声赶来的秦万丰呵斥女儿,安抚甘璐。秦湛虽然顽皮,偏袒堂妹,却十分诚实,做证说是秦妍芝先动的手,秦妍芝没料到堂兄居然背叛自己,气得号啕大哭,甘璐却一语不发。陆慧宁初为人继母,自然也只得摆出姿态,厉声责骂自己的女儿。
甘璐抹一把脸上被秦妍芝抓出的血印,看着妈妈冷笑:“我要回家。”
任秦万丰怎么好言相劝,她只一口咬定要回去,一刻也不肯多待。陆慧宁无法可想,只得订了当晚的机票亲自送她回家。
一路上甘璐完全不理睬妈妈,进门看到爸爸就委屈得扁嘴哭了起来,甘博酒顿时醒了一半,惊怒之下,自然把前妻骂得狗血淋头,灰溜溜走了才算数。
从那以后,不要说去秦万丰家,甘璐赌气之下,连妈妈的钱跟礼物都不肯收了。直到两年后,她快读高三的那个暑假,甘博住院开刀,她才不得已向陆慧宁打电话求援,两人才重新恢复了邦交。
真正长大以后,回想起这个,甘璐只觉得好笑,她一向并不任性,似乎只跟这个并不算亲密的母亲使过性子赌过气;而一向行事自我的陆慧宁似乎也只拿她这个女儿没办法,多半只自嘲地说:“算我前生欠你好了。”
甘璐后来和秦妍芝再没见面,至于她妈妈会不会受气,她根本不担心。陆慧宁在外摸爬滚打多年,一向强悍精明,大概吃不了什么亏;秦万丰倒是始终对她妈妈和她都不错,一再通过她妈妈告诉她,可以送她出国留学,只是她没接受。
秦湛就读的大学跟师大离得很近,两人后来偶尔碰面,认出彼此后说起旧事,他很爽快地道歉,她也自然没放在心上。有时秦湛约她吃饭或者玩,她偶尔会赴约,只是觉得这层关系实在不好解释,不肯将他介绍给自己的同学。
待秦湛略为流露追求之意,她骇然失笑,马上拒绝了:“我有喜欢的男生了,秦湛,而且我不想给人说,我家的女人都想与秦家扯上关系。”
她这个直截了当的拒绝倒是一点儿没触怒秦湛,他承认她说得有道理,相当痛快地接受了。
秦家吃饭的地方在万丰地产开发的滨江花园会所,滨江花园分三期开发,占据着本市临江的一个风景视野极佳的地段,会所位于二期,是栋正面临江的五层楼建筑,包括餐饮、娱乐、游泳池和健身房,装修得十分气派,附设的餐厅主打粤菜,生意很好,一向需要提前订位置。
甘璐走进秦湛告诉她的包房时,秦家人包括秦万丰夫妇和秦湛的父母都已经先到了。
陆慧宁问:“修文怎么没陪你来?”
“他去北京出差,还没回来。”
秦万丰今年55岁,但保养得很好,身材适中,看上去只50出头的样子,浓密的头发中略夹银丝,一双眼睛藏在镜片后面,看着很温和。他是公务员下海从商,与很多草莽出身的寻常房地产商人多少有些不同。
看见从不愿在秦家交际场合露面,让他太太伤透脑筋的甘璐肯来,他颇为高兴:“以后再找时间一块吃个饭,我还没见过他呢,来,璐璐坐芝芝旁边。”
秦妍芝个子不算高,身材娇小而略为丰满,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皮肤白皙,衣着时髦。她高中毕业就出国留学,家里对她没什么要求,到现在也没混到一个拿得出手的文凭,换了几个专业,更像是在游学而不是留学。她看上去带点家境好孩子特有的无忧无虑劲头,倒是没有了多少过去的跋扈飞扬,举止说得上彬彬有礼。看到甘璐,她主动打招呼,甘璐也笑着回应,暗自觉得安慰,看来大家都没把少年时的那点芥蒂当回事。
秦妍芝介绍坐她身边未婚夫叫Steven,是个看上去模样斯文白净的年轻男人,在美国出生的ABC,中文听说都不大好。秦妍芝中英文夹杂地向他介绍甘璐,同时回忆起当初两人打的一架,她格格娇笑,说幸好有这一架,出国以后碰到洋妞挑衅再不怕了。
秦湛也随声附和,说实在没想到看着文静的甘璐有那么彪悍的一面,从那以后,他就算知道女生可以表里不一到什么程度了。
几个年轻人全都笑了,甘璐心里有事,并没多少心情配合他们谈笑。好容易挨到饭吃完,他们在前面商量去会所楼上玩斯诺克,甘璐推说有事不去,落在后面,低声问秦万丰:“秦叔叔,我听秦湛讲,安达贸易公司最近会出大问题,我想了解一点详细情况。”
秦万丰不免惊讶:“璐璐,你怎么会对这个有兴趣,有朋友做这一行吗?”
甘璐决定实话实说:“不,秦叔叔,安达是我丈夫尚修文和他朋友合开的公司,眼下他在北京出差没回。”
秦万丰神情顿时凝重起来,回头看一眼陆慧宁:“你妈没跟我说起过。”
“她也不知道修文具体开的什么公司。”
陆慧宁只在甘璐的安排下与尚修文一块吃了顿饭,席间问起尚修文的公司经营什么,他告诉她是建筑钢筋代理,规模很小。陆慧宁刚要说可以跟万丰地产联系业务,却被女儿警告的目光瞪了回去,她向来对这个女儿多少有点儿忌惮,只干笑一声,没再多说什么。此时她不免有些摸不着头脑,连忙问:“是修文的公司出事了吗?要不要紧,万丰?”
“我们另外找个地方说吧。”
秦万丰带陆慧宁和甘璐进了会所三楼的茶室,这里十分安静,他叫服务员上了普洱,陆慧宁让服务员下去,自己动手泡茶。
“目前我所知道的只是,信和地产已经出来指证,旭昇通过安达代理出售给他们的一批钢筋存在严重质量问题。”
“这事是什么时候出的?”
“我今天才收到的消息,行内的人都还不知道,应该就是最近一两天的事。房地局领导非常重视,已经专门开会研究,并向省里汇报,准备会同工商、质检部门展开调查。安达明天一早应该会被查封库存,暂停营业接受调查。如果他们能证明这批钢筋是旭昇的产品质量问题,而他们并不知情,估计处罚就不会太严重。但是建筑用钢筋产品的质量标准并不好说,钢铁公司出来的质保证明范围很宽泛,如果旭昇存心舍安达自保,安达就怎么也说不清了。”
甘璐呆住了,停了一会才说:“秦叔叔,旭昇的董事长吴昌智是修文的舅舅,我想他们恐怕做什么选择都是两难。”
秦万丰诧异:“我倒不知道他们之间有这一层关系。”他略略沉吟,“这件事的奇怪之处我一直没想通,上次报道的影响基本已经消除了,信和为什么会突然出面做这种指证。想来不至于是单单跟安达做对,也没那个必要,但如果是针对旭昇,就更不好解释了,旭昇占据了两省的过半建筑用钢材市场份额,是邻省重点扶持的民营企业,信和与旭昇的实力不在一个层面,应该也没有直接利益冲突,沈家兴这步棋走得很让人费解。”
“沈家兴又是谁?”陆慧宁茫然地问。
“是信和的老板,他和他太太以前做服装起家的,前几年开始做地产,手法很激进大胆,还刚从外地请了一个知名的职业经理人回来做总经理。”
甘璐顿时想到了聂谦,记起他前几天的神秘警告,不禁怒从心头起,只能勉强控制住自己。
陆慧宁完全听不明白,可是看甘璐怔怔出神的样子,不免心疼女儿:“万丰,你看有什么办法帮帮修文。”
甘璐连忙说:“我只是找秦叔叔了解一下情况,具体怎么处理,也得等修文回来跟他的合伙人商量。”
秦万丰点点头:“我自然会留意这件事,不过璐璐,我觉得你现在也不用着急,既然修文与旭昇有这一层关系,相信事情的发展不会太不利于安达的。”
陆慧宁对秦万丰的能力有十足的信心,一下放心了:“嗯,不用愁眉苦脸了,你就是倔强,要是早让修文跟万丰地产做业务,哪至于惹出这么多麻烦。”
秦万丰微微一笑:“年轻人独立发展是好事,其实我的公司也用着旭昇的一部分产品,不过是直接进货,小地产公司才通过代理商拿货,旭昇一向质量是可以的。先看看明天几个政府部门的处理措施再说,有什么问题,不妨马上给我打电话。”
甘璐谢绝秦万丰派司机送她,只说想走走。她从滨江花园会所出来后,打尚修文的电话,他的手机关了,她想大概是上了飞机,转头打冯以安电话,响了好久以后,冯以安才接听,却匆匆地说:“璐璐,我现在跟人谈话,回头打给你。”
甘璐立在滨江路上,一时有点茫然不知所之。
这里道路两旁种着高大的意杨,时已深秋,带着寒意的风吹得枯黄树叶飞舞盘旋,落得满地都是,眼前一片萧索,大约只等一场冷雨倏忽而至,便要季节正式更替,迎来寒冷潮湿的漫长冬天。马路上车来车往,人行道上行人匆匆,各有各的去向,交错而过,每个人都只关心自己的去向,无暇理会别人的目的。
她心内烦乱,并不想回家,可是也无处可去。而且她一向自认是个称职的老师,从来不敢因为私事耽误工作,今天还有课要备,有教案要写,有教学比赛复赛的课件要制作,再怎么心乱如麻,也知道踟蹰街头解决不了问题。她呆立一会,正要招手拦出租车,手机振动起来,本来以为是冯以安打来的,拿出来一看,却是才存进去不久的聂谦的号码。
看着这个名字在小小的手机屏幕上闪烁,甘璐一时迟疑要不要接。当然,在茶室内,她想到聂谦时是恼怒的,然而出门冷静下来后,她便放弃了打电话找他兴师问罪的念头。一个前男友,不过是知道名字的陌路人,对她并不负有任何义务,不管在这件事里扮演什么角色,她觉得她都没立场去诘问探究。
手机没完没了地振动着,她还是接听了:“你好。”
聂谦没理会她疏远的语气:“你现在在哪儿,方便出来一下吗?我有话跟你说。”
她轻轻一笑:“这么说你准备兑现承诺来跟我通报坏消息了吗?”
聂谦一怔:“你已经知道了?”
“是呀,自从不流行花刺子模对待传播坏消息使者的办法以后,坏消息一般总能在最快的时间里传播开来。”
“这件事我也是下午才知道。”
“哦。”她声音平平地应了一声,并不多说什么。
聂谦的笑声从听筒里传来:“璐璐,你不会认为我在跟你丈夫做对吧。”
“那倒不会,我没这么肤浅自大,你与修文只见过两面,点头之交,无冤无仇,而且做的也是职业经理人的工作,不可能拿着老板的钱,摆这么大阵仗去对付他。”
“你看问题倒是跟从前一样清楚,”聂谦冷冷地说,“不过很显然,你生我的气了。”
甘璐坦白承认:“刚开始有点儿,不过想明白了怎么可能还生气,我只是现在没心情敷衍谁。”
“抽时间敷衍一下我是有必要的,我们还是见个面吧,我猜有些事你知道了会比较好一点儿。”
第十八章
聂谦将车停在滨江路边划定的停车线内,走进江滩。他大学毕业后直接去深圳工作,每年只春节探亲匆匆往返。直到这次回来工作后,他才在一个空闲时间见识了修好的江滩公园,独自散步下来,却只觉得一阵惘然。
江滩公园顺着江边绵延十余公里,耗资巨大,绿化与景观规划得宜,成为市民休闲的好去处,并带动沿江地产迅速升值。
然而深藏在聂谦记忆里的江边是不一样的,那里有着□的沙滩、随意停靠的船只、破旧的轮渡趸船、长长的跳板杂乱地伸向岸边、丛生的芦苇随风簌簌摆动、夏季淡金色夕阳余晖在水面随波荡漾、游泳嬉闹的人群……
他踏着大理石铺就的刻意曲折的小径走进去,很快看到了坐在长椅上的甘璐。她正凝神看着江上一艘轮渡走远,江水将她的头发吹得向后飞扬。他一下立定脚步,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幕情景,那时她不到17岁,父亲在手术室内,她独自坐在外面走廊长椅上,双肩耷拉着,身体前倾,脸放在她自己合拢的双手间,良久不动,那个精疲力竭的单薄身形初次触动了他。
一转眼,竟然已经有近十年光阴如同眼前滔滔江水般不舍昼夜地逝去。有变化的,又岂止一个江滩。
聂谦走到甘璐身边:“这里风大,你小心着凉了。”
她摇摇头:“没事,天气还不算冷。”
他坐下:“我快认不出这里了,我们以前还来这边游过泳。”
甘璐当然记得,那是他们的第二次约会,只是那次是和聂谦的好多同学一块。生长在一个滨江城市,去江边游泳是许多人夏天都有过的体验。江水浊黄并不清澈,可是水性好固然可以搏击中流,技术一般甚至不谙水性也没关系,可以套一只游泳圈在旁边玩,江风习习,每逢船只开过,波浪翻涌而起,自有在游泳池里体会不到的乐趣。
“现在到了夏天,一样有很多人来游泳,而且据说明年政府会在江边修几处天然游泳池。”甘璐漫不经心地说,“我不是特意挑这个地方怀旧的,只是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刚好在对面吃饭。”
“也不用特意跟我撇清了,以你的谨慎,我不会指望你特意安排一个暧昧的地方跟我见面。”聂谦伸直双腿,随随便便地问,“你丈夫怎么看他公司面对的这件事?”
“他在外地出差,我刚听说这事,还没与他联系上。”
“他应该比你知道得早,他的合伙人冯以安的父亲在市里任职,虽然不是什么要害部门,但肯定不会后知后觉。”
这倒与甘璐的想法吻合,她猜冯以安现在很可能正忙于应对,才无暇接她的电话:“好吧,那就是说,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不管通过什么途径。现在还有什么坏消息要向我通报吗?”
“这件事可大可小,建筑钢筋不同其他商品,件件都有产品标识和质量保证。信和做这个公然的指控,就必须举证,而安达与旭昇一样可以拿出证据反驳,当然,这个不需要我教,我猜你丈夫与冯以安肯定会这样应对。”
甘璐有些惊讶,她的道德标准没有放宽到可以这样看待此事:“这算是抵赖吗?”
幽暗的光线中,她看不清聂谦的表情,可是他洁白的牙齿明显闪现了一下:“难道你已经在心中宣判了你老公有罪。”
“不,我想总该有一个明确的结论,要么是旭昇的钢筋确实有问题,要么是信和的指控不实。”她疑惑地看向聂谦,“你是在笑我吗?”
“我没笑话你,不过看来你丈夫把你保护得不错。”聂谦干巴巴地说。
甘璐被这句话打击到了,不明白怎么就被他看得幼稚至此,可是联想到尚修文一向对她提到工作时的轻描淡写,又不得不沮丧地承认:“我对他生意上的事的确知道得不多。”
“看你以前管你父亲的劲头,我总以为你会是个最细致的太太。”
“他一向能处理好所有的事情……”甘璐猛然打住。聂谦此时提到她父亲,她突然意识到尚修文的态度固然是自己乐得不问他生意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她在无微不至管了父亲十余年后,至少在潜意识里厌倦了,一旦碰上根本不需要她操心的尚修文,顿时觉得十分合拍。一想到这儿,她既有点儿汗颜又有点儿吃惊,叹了口气,“我这妻子当得大概很失败。”
聂谦喟然看着眼前夜幕下的暗沉江面:“你别检讨自己了,既然你先生能给你这种信心,也应该是好事。”
甘璐不语,她头一次想到,她这个婚姻大概需要她反省与质疑的不止是尚修文神秘的过去。
“只是眼下这事情看起来不简单,沈家兴这么做,事前并没与我商量。今天下午知会我的时候,他说此事与公司具体经营没有关系,由他全权负责。我只能坦白告诉他,董事长这样行事,对一个执行总经理来讲,很不寻常。”
“以你的了解,他与安达或者旭昇有什么私人恩怨或者利益冲突吗?”
“至少从表面看,应该没有,我查了一下,信和地产以前一直都通过安达购买旭昇的建筑钢材,到上个月为止,双方供货与结算都还在正常范围以内。但是沈家兴这个举动肯定是有所图谋,他可能没读太多书,也没有太高明的见识,可是生意人的头脑他是具备的,无利不动,更不可能做损人不利己的事。也许你得让你丈夫好好想想原因,毕竟他身在局中。”
甘璐点点头:“我懂了,谢谢你。”
她这个客气而郑重的语气让聂谦嘴角露出一个苦笑:“我可真没想到,我和你会因为这件事面对面。”
“别放在心上,这事跟你没关系啊。”
“生意场上关系错综复杂,眼下我没弄清沈家兴的目的,真的不敢断定以后信和会牵扯进去有多深。”聂谦重新看着前方,默然一会才说,“我只希望,不管出现什么状况,你都别急着下结论。”
“再出现什么状况,都不过是生意纠葛,应该轮不到我来下结论,我不会引伸到其他方面。不过……”甘璐肩上突然被人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她惊得猛然回头,只见秦妍芝、秦湛与Steven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们身后,秦芝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聂谦。
“这位不是你先生吧,璐璐。”秦妍芝拖长声音说。
没等甘璐开口,秦湛已经认出了她身边坐的是聂谦,他们两人神情虽然惊讶,却一派坦然,他不觉有点儿尴尬。
他们三人刚才在会所三楼台球室玩,秦妍芝突然招呼他去窗边,只见甘璐立在路边,良久不动。
秦妍芝撇嘴:“她还真是神秘,明明没什么事,宁可站路边发呆,也不肯和我们一块玩。”
秦湛说:“你怎么知道人家没事,她老公今天晚上出差回来,当然要回去的。”
话犹未了,只见甘璐接拿手机出来接听,然后大步穿过马路,走进了对面的江滩公园。
秦妍芝笑嘻嘻地说:“哎,她家不住江滩或者船上吧。你猜她去干嘛?”
“去看看风景不行吗?你真是多事,过来打球吧。”
没想到秦妍芝转头对男友说:“走,Steven,我们去江边散下步。”
秦湛深知堂妹的任性,猜她肯定不是突然动了散步的雅兴,可是拦她不住,又怕她惹事,只好跟在身后一块过来。到了江滩,远远只见甘璐独自坐在长椅上,似乎凝神看着远方,他松了口气:“好了,别去打搅她了,我们走吧。”
秦妍芝哪里肯走,去旁边商店买了罐装啤酒:“在这喝酒比闷在里面打球舒服多了。”
Steven随声附和:“这个公园修得真不错,夏天如果做Festival(音乐节),一边听音乐一边喝啤酒肯定更有趣。”
他们坐在后面台阶上喝酒聊天,倒也开怀。然而没过多久,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径直走过去坐到了甘璐身边,秦妍芝咯咯直笑:“阿湛,你猜这人是不是她那位从不肯带出来跟你们见面的先生。”
秦湛没好气地说:“你管得还真宽,在美国待多几年,怎么变得这么八卦了?”
Steven笑着问:“八卦不是一门武功吗,人变得八卦是什么意思?”
“Steven,这就是中文的博大精深所在,难怪你不懂。我来告诉你啊,这个词儿拿来形容一个人,就是鸡婆,gossip(爱说长道短的人),热衷street news(花边新闻),哎哟……”他中英文夹杂地解释着,话还没说完,胳膊上已经吃秦妍芝重重捶了一记。
秦妍芝笑着站起身:“我索性八卦到底了,过去瞧瞧。”
秦湛拉住她的手:“芝芝,你这是干吗,她几时又招你惹你了。”
“她倒是识相,没有厚着脸皮来我家。不过要不是她妈,我也不至于才读完高中就被爸爸打发去国外读书。”
“喂,你讲讲道理,要不是你成绩太差,在国内根本上不了好学校,叔叔哪会送你出去,这跟阿姨有什么关系?”
秦妍芝一昂头,甩脱他的手:“是呀,我爸爸总拿她来教训我,又会念书,又斯文,又懂事,又独立,我现在想看看,她是不是真就这么完美无缺。”
她直直向甘璐那边走过去,Steven有点儿不明所以地跟在后面,秦湛急出了一头汗,也只好跟过去。
聂谦站起身,与秦湛打招呼:“秦经理,你好。”
两人曾在应酬场合数次碰面,秦湛勉强笑道:“你好,聂总。”
聂谦的目光从秦湛身上一扫而过,转向秦妍芝,似笑非笑地说:“小姐,你确实猜得没错,我不是璐璐的先生。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身材高大,这样居高临下地俯视过来,清冷月光照得他英挺的眉目更显冷峻,带着迫人的气势。秦妍芝倒呆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甘璐有几分恼火,看向秦湛,秦湛摊一下手,做无可奈何状打个哈哈:“真巧,在这儿碰上了,要不一块儿喝点啤酒吧。”
“不早了,我要回家。”甘璐也站起身,将背包甩到肩上
“我送你。几位,再见。”聂谦与他们点点头,陪着甘璐走出了江滩公园。
“你的生活不像一个单纯的主妇状态嘛,”聂谦将车驶上车道,“居然有人盯你的梢,而且那女孩子还表现出一副成功捉奸的模样。”
甘璐被“盯梢”和“捉奸”这两个词给震到了,可是回忆一下秦妍芝那个饶有兴致的打量,目光中显然不仅仅是好奇,更不用提那个别有所指的问话了。她只能同意,刚才大概的确不能算一个偶遇,同时再度肯定自己与秦家保持距离是对的。
“秦湛跟你是什么关系?”
甘璐不悦地瞥他一眼:“没关系。”
聂谦一怔:“我没审问你的意思,不过秦湛是秦万丰的侄子,你身边与房地产行业有关的人还真不少。”
甘璐不打算向他招认秦万丰是自己母亲的现任丈夫:“可惜我不够资格担当红颜祸水这个角色,否则倒可以直接给这件事找个香艳的发生理由。”
聂谦不禁哑然失笑:“很好,你还没有失去幽默感。”
甘璐苦笑:“你也比从前会讲笑话了。”
聂谦收敛了笑意,沉默一会才说:“从前我绷得太紧,大概是个很乏味的男友,对吗?”
“你不乏味,聂谦。”甘璐实事求是地说,“你只是完全专注于你自己了:你的事业、你的目标、你的前途,别人没法占据你的注意力,那也不是你的错。”
聂谦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甘璐心情紊乱,也无意寻找话题,车子很快开到她住的大厦楼下,她解开安全带拉开车门下去:“谢谢你,再见。”
甘璐回家,先去婆婆房里跟她打个招呼:“妈,我回来了。”
吴丽君已经换了睡衣,正捧着一份文件看,神情凝重,只点点头,显然没有跟她讨论的意思,甘璐更不可能去问什么,照例请她早点休息,然后便直接上楼。
她快备完课时,接到尚修文的电话:“璐璐,我已经回来了,先跟以安处理一点儿事情,稍晚才能回家,你不用等我。”
他的声音平静如常,听不出任何异样,甘璐迟疑一下,还是问道:“那件事要不要紧?”
尚修文这才有点惊讶:“你也听说了吗?不用担心,没事的,我们回来再说。”
甘璐略微放心了一点儿,她按部就班地做完所有工作,准时上床,尽管辗转了好长时间,总算迷迷糊糊睡着了,不过睡得很不踏实,尚修文一进门,她便醒了,伸手按亮了台灯。
尚修文将行李箱随手搁在一边,坐到床边,摸摸她的头发:“没睡好吧,都跟你说了不用担心。”
甘璐凝视他,只见他脸色疲惫,眼睛略有点儿凹陷,下巴上已经冒出了点胡茬,神情再怎么镇定,也显得与平时不大一样了。她不打算现在问什么了:“我去给你放水,你洗个澡。”
“让我看看你的手。”他拿起她的左手细看着,“还疼吗?”
她今天中午抽空去医院换过药,左手腕仍裹在纱布内,看不出什么:“医生说按时吃药换药就没事的。”
“对不起,你受伤了我也没马上赶回来陪你,现在又弄得你担心。没什么的,我跟以安已经基本做好了应对安排。”
他一向体贴,然而不知怎的,此时他这份体贴弄得甘璐有点儿心酸,她勉强笑道:“没事,我去放水。”
尚修文进浴室洗澡,甘璐没了睡意,开了他的行李箱,将西装拿出来挂好,需要清洗的衣物放入洗衣篮中,箱子放回储藏间。一切收拾妥当后,又想起这几天他不在家,她没将他的睡衣放入浴室,连忙从衣柜中拿了一套,送进浴室。只见尚修文泡在按摩浴缸内,头仰向后枕着一叠毛巾,眼睛合拢,竟似已经睡着了,那张面孔宁静,只有紧抿的唇边一条纹路暴露了他的心事重重。
她放下睡衣,将他脱下的衣服也一一收入洗衣篮内,坐到浴缸边伸右手试一下水,温度已经略有些低了:“修文。”
尚修文睁开眼睛,微微一笑,握住她的右手,放在唇边轻轻吻着。
“小心着凉了,赶紧起来,上床去休息。”
她匆匆挣脱他的手,回了卧室躺下,过了一会,尚修文也走了进来,关了大灯,躺到她身边,手臂从她身后伸过来,将她抱入怀中,她的背贴合着他的胸,两人如同两把扣在一起的汤匙。从前她很喜欢这个亲密的姿势,只要他伸手过来,她会自动调整姿势,更加没有间隙地蜷缩入他怀内,享受完全依偎在他怀中的感觉。然而今天她却有点儿无法言喻的倦怠,一动也不想动。
尚修文撩开她的头发,将嘴唇贴在她的后颈上,轻声说:“有心事吗,璐璐?”
甘璐并不算心事外露的人,可是她的心事似乎从来瞒不过尚修文,她只得折服于他在这种情况下仍保持着强大的体察能力。
她轻轻吁了口气:“要是你这么烦这么累的时候,我不能给你分担,还要端着心事来跟你矫情,自己也会觉得自己过份。可是——”她在他怀中翻身,面对着他,双手搂住他的腰,额头抵住他的下巴,“修文,我不希望我总是从别的途径知道你的消息,不论是好是坏。”
她能感觉到尚修文游移在她背上的手突然停住不动了,他久久不语,她想,既然已经说了,没理由欲语还休:“我不打算妨碍你处理事情,大概我也没法给你帮上忙,可是我想,我们是夫妻,总得一起面对问题吧。”
“我懂你的意思,”他的声音低沉地从她头顶传来,“璐璐,我并没有不信任你。只是事情的发展也出乎我的意料,来得太突然了。我和以安忙于应对,实在没时间跟你解释。”
甘璐心底一沉,她所指的当然不止是今天的突发状况,可是她能清楚听出尚修文声音里掩饰不住的疲惫,被她的手环住的那个修长身体也是绷紧的,完全不同于他平时躺在床上的放松与舒展。
她不无自责地想:你确实不该选择今天与他做沟通,至于追问你所不了解的他的过去,今天更不是一个好时间。
“对不起,我大概是有点儿……情绪周期了。”
他吻她的额头:“是我不好,害你担心了,没事的,明天会出初步处理结果,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我会先跟你说清楚,免得你着急。”
“我明白,不早了,睡吧。”
她不再说什么,手指探入他睡衣内,替他按摩着身体,他平时很乐于接受她的按摩,此时他却按住她的手:“别乱动。”
“哎,我替你放松一下而已。”
“你忘了你的手有伤吗?”他笑了,一只手将她的左手抬起来放到枕上,然后突然翻身压住她:“其实,还有更好的放松办法。”
她没料到他还有与她亲热的心情,然而他的热情来得专注而诱惑,一个接一个的吻,细密落在她的脸上、颈项上。
她回应他的吻,却没法做到如同往常那样心无旁鹜。她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仿佛想看清正爱抚着她的这个男人。然而在地灯那一点幽暗光线下,她能看到的只是他在她身上起伏的身体轮廓。
他的吻变成啃噬吮吸,极尽缠绵热烈,带着真实的说服力。在如此满怀疑惑的时刻,她仍然为他动情了。两年多的相处,他们早就已经熟悉了彼此的身体,有着完全的默契,无须太多前戏铺垫。
当他进入时,她为他彻底展开。幽暗中的攻陷、接纳、充实与占有,带着在宁静深夜中分外清晰的低微喘息进行,来得强而迅猛。高潮来临时,他附在她耳边,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可是隔得太近,她反而没能听清,侧过头来已经被他的唇吻住,然后是激烈的迸发。
他抱紧她,一动不动,两人身体交迭缠绕,他的头搁在她的颈边睡着了,她侧头吻他的头发,突然,他的那句话似乎从某个迟滞的空间溜了出来,重新萦回到她耳内,她猛然意识到,他说的应该是:“给我生个孩子吧,璐璐。”
第十九章
隔了一天的下午,校领导打来电话通知甘璐去会客室,说沈思睿的家长过来了,要找她当面道歉。领导开口,她不能不过去,而且来人不是信和房地产公司的老板就是老板娘,她想她更应该去看看了。
坐在会客室里的中年女人是沈思睿的妈妈刘玉苹,她提来了一个偌大的果篮,正与万副校长交谈着。沈氏夫妇做服装厂起家,在掘到第N桶金后,沈家兴挟着资本转做地产开发,算是风生水起,刘玉苹则继续负责服装公司的运作,她中等个子,衣着考究,拎了只阔太的标配大号LV包,待人接物比她女儿沈小娜显然要世故老练得多。
甘璐进去后,刘玉苹起身致歉,说她刚从外地出差回来,便赶到了学校,然后不停批评自己和老公都忙于工作疏于教子,给学校给老师添了麻烦,甘璐只得相应地不停与她客气,表示不会计较沈思睿的行为,至于怎么处理,全由学校决定。
刘玉苹突然拿出一个信封,说是赔偿医药费与营养费,直往她手里塞,她真正惊到了,连忙说:“心意我领了,但这个我真的不能收。”她单手推辞得十分辛苦,一边用眼神向万副校长求援。可是万副校长在学校倒是很有权威,毕竟知识分子没有太多与生意人打交道的经验,只会在旁边反复说“不用客气”,帮忙得完全不得要领。
甘璐只得且说且退,一直出了会客室到人来人往的走廊上,态度坚决得十分明确,刘玉苹才算是收起了信封。
好容易送走刘玉苹,甘璐跟万副校长求饶了:“我只能说,沈思睿应该不是有意推我,我的伤势也不严重,怎么处理请领导们决定好了,我都没意见。看在我带伤上班没请假的份上,以后就不用为这事让家长来找我了。”
万副校长呵呵直笑:“我不可能因为她道歉得够诚恳就姑息她儿子,不然校规就成了笑话,哪里还镇得住其他学生。行了,你不用管这事了。”
甘璐回了办公室,揉一下笑得有点发木的腮,想,这位沈太太很符合她想象的生意人模样。没见着沈家兴,她并不遗憾,毕竟她完全没打算贸然介入去跟他们夫妇谈什么。
正如秦万丰预言的那样,安达第二天就被有关部门查封库存,暂停营业接受调查。
也正如聂谦所预言的那样,旭昇在邻省省城W市招开记者招待会,向媒体说明情况,称已经主动请当地质监部门介入调查产品质量,只字不提安达的问题,言下之意当然是没将信和的指证放在眼里;尚修文与冯以安这边则拿出了详细的供货合同与每一批次钢材的质保证明,反过来要求信和提供他们的帐目与进货纪录,证明那批钢筋出自他们的供应。
有关部门自然是按部就班展开调查,这件事一时陷入了胶着状态。
甘璐讲出自己的疑问,尚修文倒没像聂谦那样好笑,而是很有耐心地跟她解释:“旭昇的质管部门由二姐夫负责,他做事认真,产品质量一向有保证,应该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但这件事经媒体报道后,已经对产品销售造成了重大影响,不能不尽力撇清。目前不是推卸责任,只是我和以安跟信和只有生意往来,没有个人恩怨,我舅舅更没跟他直接打过交道。信和这次行动的目的谁也说不清楚,只能见招拆招,看老沈下一步棋怎么走。”
然而沈家兴还没出招,尚修文就告诉甘璐,差不多在旭昇的记者招待会结束的第三天,邻省就出了几乎版本相同的问题,甚至更严重一点儿,那边的省质检部门已经介入调查,他得赶过去帮着舅舅处理。
甘璐想,这是不是意味着旭昇的产品确实有问题,安达只是被动卷入,并没什么责任。
她与吴昌智只见过几面而已,当然更关心的是自己丈夫公司的命运。然而吴丽君与尚修文都面色严峻,她想以他们兄妹、舅甥之亲,自己到底是个外人,这想法来得未免有些自私,她并不说什么,马上去给他收拾了行李,送他出门。
接下来的时间,冯以安留在公司配合调查,尚修文则不时在本地与J市之间往返忙碌。他每次回来后,不等甘璐发问,便会主动告诉她事情的进展,他说得并不算详细,可是简明扼要。她想,至少他听进去了她的话,诚意已经表现了出来,眼下她没什么可说的了。
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潮随着天气预报如期来至,气温骤然下降,本地在一夜之间正式入冬,冷雨下得淅淅沥沥,大有绵绵不绝之势,过了一天,索性下起了小雪。街上的行人全换上了厚厚冬装,撑伞低头疾行。
甘璐按学校的通知,去电视台演播厅通加教育频道录制青年教师教学技能大赛的复赛。
比赛本身便有紧张气氛,又前所未有地搬到电视台来做,有聚光灯打着、有摄像机对着、有现场编导指挥、有主持人口惹悬河串场、有跟着编导手势鼓掌造势的观众,弄得大家都不免有点犯嘀咕:“什么时候老师也得参加做秀啊?”又有人烦恼地说:“教育频道根本没观众没收视率,平常只翻来覆去放点儿卡通片哄学龄前儿童,弄这个有什么意义。”
说归说,领导做的安排谁也没法违背。轮到甘璐上场时,她一眼看到钱佳西已经不声不响坐到前排一个位置上,笑眯眯对着她鼓掌,她倒一下放松了下来。回答了主持人千篇一律的问题后,她有条不紊地开始说课,发挥得十分稳定,讲完后只见钱佳西率先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这个节目只是录制,并不当场评奖颁奖,据说等奖项确定后,获奖者还得来演播厅一次,接受颁奖,才算录完整个节目,然后安排播放。甘璐并不关心这些,只庆幸总算完成了学校交的任务,至于得不得奖,就不是她操心的事了。
出了演播厅后,钱佳西与甘璐约好去吃泰国菜,两个人撑了伞站在电视台后门外面树下等出租车。照钱佳西的说法,这个时间正好是本地出租车司机交班,站在热闹的前门候到车的机率要远小于后门。她们正闲聊间,钱佳西一抬下巴,说:“哎,真受不了她这个拽得比一线明星还有架势的样子。”
甘璐顺她视线看过去,飘飘洒洒的小雪飞扬之间,一个身材高挑,美艳动人的女子从后门走出来,正是她们的学姐李思碧。虽然做为电视台主持人,她并没取得太大成就,但至少在这个城市还是混了个脸熟。她从脸上那种浑不在意的神态到目不斜视的走路姿势,都是显然知道别人肯定会注视自己,却完全无视别人注视的那种,的确正如钱佳西所说,不是明星,胜似明星。
李思碧从学校到电视台一向自视颇高,傲气写在脸上。甘璐跟她素无往来,当然不会主动做粉丝状去跟她搭讪。钱佳西虽然既是她学妹又是同事,可是实在厌烦她的目无下尘,对她没什么好感,平时在台里迎面碰到,也不过是淡淡打个招呼。
甘璐正要说话,钱佳西突然小小地吹声口哨:“快看,传说中李思碧的新任裙下之臣。”
“又是你们台里的八卦吧。”毕竟只是省会城市,至少报纸不会关注本地电视台一个不算热门的主持人动向。
钱佳西呵呵一笑:“是呀,台里都说她最近跟某位开保时捷911的神秘人士过从甚密。哎,奇怪,这车子很有面子也很出风头了,怎么李大美人倒玩儿起了低调,只到后门这里静悄悄上车。”
甘璐定睛一看,突然有点儿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连忙将伞压低一点儿遮住自己。
李思碧她固然认识,而那辆拉风的银灰色保时捷911从悬挂的邻省车牌一直到到车主人也都是她熟识的:迈步从车上下来,替李思碧开门,亲昵拥她上车,然后驾车绝尘而去的那个男人穿着深灰色西装,中等身材,有一张玩世不恭里透着精明的面孔,正是尚修文的表哥吴畏。
甘璐婚后与尚修文又去过一次J市,与吴昌智一家一块儿吃饭,算是亲戚见面,正是在饭桌上第一次见到了之前只闻其声的吴畏。
吴畏到得最晚。看得出他母亲与两个姐姐对他十分溺爱,两个姐夫都在旭昇任职,并且职位在他之下,自然不可能说他什么,老父老母则对他无可奈何。而他的妻子陈雨菲专注于和保姆一块对付才半岁多的儿子,一会儿喂奶,一会儿换尿布,连吃饭都不安生,显然更没空去管束他。他只拿一根手指头逗了逗儿子,便大模大样坐下,完全不理会他父亲对他迟到的不满。
他对家人态度不过尔尔,不过对尚修文还是很给面子的,主动跟他解释临时有点儿事耽搁了。尚修文做了介绍后,他扫一眼甘璐,客气地打招呼:“修文作风比较洋派,都不肯好好办个婚礼,到今天才见到弟妹。”
她当然只礼貌地笑一笑,并不说什么,由尚修文去应付他。
后来吴畏到这边出差,例必会与尚修文全家吃饭,看得出他倒是很敬畏吴丽君,并没有在父亲面前的满不在乎。吴丽君向来没有细细唠叨的习惯,只在某一次坐在一起时严厉地说:“你的荒唐事我可听得不算少,你也是过了30岁、有妻有子有家庭有事业的人了,难不成还得姑姑来教训你。”
吴畏诺诺连声:“姑姑,那是他们跟您乱讲,您问问修文就知道,现在我忙得要命,管着所有的销售业务,哪儿还有空荒唐。”
修文没有给他作证的意思,只懒懒靠在椅子上,拿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吴丽君哼一声,也没有再说什么。
事后甘璐随口问尚修文:“你这表哥有了儿子还那么风流吗?”
尚修文耸耸肩:“照我的估计,他哪怕有了孙子,大概也还是这个德性。”
甘璐不免失笑,又困惑不已:“我搞不明白啊,他太太长得那么漂亮,儿子那么可爱,外面真就好玩得让他乐不思归吗?”然后又看向尚修文,“是不是男人天生没法满足于简单的家庭生活?”
“不许挖陷阱给我跳。”尚修文开玩笑地捏一下她的鼻子,“我不一样,我是热爱家庭生活的男人,而且还是一名妻奴。”
甘璐嗤之以鼻:“大爷你在家里油瓶倒了也不带扶的,有你这样的妻奴吗?”
“那是因为油瓶全被你放得好好的,我没表现的机会而已。”他突然抱住她,认真看着她的眼睛,“璐璐,你如果给我生了孩子,我肯定不光是妻奴,还会是恋家狂。”
那是他头一次跟她说到生孩子的事,她脸红,却也当真心里一动,再没空去理会他那个风流的表哥了。
现在看来,吴畏年方33岁,正当盛年,离抱孙子为时尚早,在风流的道路上还大可以肆意狂奔,只是跨省招惹上了这边的电视台节目主持人,还是她认识的学姐,未免有些出乎意料。
钱佳西经常带着点儿嘲笑的口气讲他们台里的各种离奇绯闻,甘璐听得匪夷所思,完全想象不到这些事不是发生在报纸八卦版,而是每天上演在自己朋友身边。她不得不时时借用某人的名言做点评:“贵圈真乱。”钱佳西则回回都是一本正经地点头同意:“的确忒乱了点儿。”
看着那辆车迅速消失在街道上的车流之中,甘璐想,不知道李思碧清不清楚,这位驾着保时捷911而来的王子是有家室的,不过这不是她关心的事了。
只有一点让她深感纳闷,最近尚修文为了旭昇的事往返两地之间,行色匆匆,十分疲惫,今天还留在J市那边没回来。怎么这位正牌的旭昇副总兼接班人看上去倒是神态一派悠闲,可以开车几个小时过来泡妞?更不要说按钱佳西的说法,他与李思碧最近都交往频繁,想必花在本地的时间着实不少。
钱佳西是看过头天本地报纸上登的一篇美食介绍慕名而来吃泰国菜的。这家餐馆并不大,装修得非常有东南亚风情,随处放着大象木雕,用来分隔空间的镂花屏风精巧细致,藤制的靠椅上摆着色彩浓艳的泰丝靠垫,服务员穿着泰国传统服装轻巧来去,泰式音乐响得若有还无,让人感觉很放松。不过等她们两人点的菜一样样送上来后,钱佳西便开始嘀咕了。
“这个写推荐专栏的家伙肯定拿了回扣,吹得倒是天花乱坠,哄了这么多人扑过来,可味道也太一般了吧。”
她一边吃一边评论着:炭烤猪颈肉有点儿老,嚼起来很费劲;加了青咖喱与白茄的牛肉有股子奇怪的药味;冬阴功汤酸中带辣,闻着都有点儿冲,估计如果感冒鼻塞了来喝,应该能起到治疗效果……
甘璐瞪她:“你这样太影响我食欲了,又不是要你来做米其林餐馆指南,已经点了的菜,不好好吃就是浪费。”
“不能因为点了就要勉强自己叫好。”钱佳西语重心长地说,“那是将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我一向坚持认为,对饮食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也能反映你的人生态度。”
“少跟我卖弄你的理论。西米露不错,你尝点儿。”
“太甜太腻了。”
“哎,你是不是跟男朋友闹别扭了,平时没这么挑剔啊。”
“我们分手了。这青柠烤鱼味道只能算不过不失。”
甘璐对她把这两件事用同样的腔调说出来非常无语:“还是那个什么价值观的问题吗?我说,我们两个的价值观就很不一样,也没妨碍你当我损友这么多年啊。”
钱佳西坏笑:“璐璐,我要是男人,我一定娶你。你要是肯的话,咱俩断背过一辈子也行。我觉得我们不一样得完全不膈应,反倒非常互补。”
“互补你个头啊,我抱着你嫌硌得慌。”甘璐不客气地说,“你现在骨感得快成仙了,拜托你好好吃东西行不行。”
钱佳西比甘璐矮5公分,堪堪159公分高,一直对外宣称自己有160,她不足45公斤,确实瘦得可以。不过她向来很满意自己的体重,一点儿也不受打击,此时笑得更加贼忒兮兮,凑甘璐近一点儿:“我觉得你最近肯定被你家尚修文滋润得很好,于是嫌弃我了。”
甘璐咬牙恨道:“你个死女人,还能不能更无厘头一点?这是公众场合好不好,胡说些什么啊。”
“我说实话嘛,你看你,口里跟我说尚修文的公司碰到了问题,可又没什么着急的表情,眼角眉梢都带着春色,气色更是好得不行。”
甘璐顿时哑口无言,她不知道这样私密的事居然能这样直观地反映到面孔上被人看出来。没错,尚修文最近很忙,可是对她一点儿也没有冷落,只要赶回家,他对她的需索与热情反倒高于从前。她迟疑一下,抚自己的脸:“这个,真的和平时不一样吗?”
“看看你这此地无银的样子。”钱佳西啧啧连声,“不用说就是被我说中了。”
甘璐正要说话,一抬头,却是一怔,不由暗自嘀咕,居然又碰到了熟人。只见她的同事江小琳与一个30余岁、举止沉稳的男人一块走了进来,本来这一点也不出奇,可是那男人手上还牵着一个只有5、6岁的小女孩,三个人由服务员带位向她这边走来,江小琳也同时看到了甘璐,一向举止沉稳的她突然一下脸涨得通红。
服务员将他们带到了餐馆内唯一的空桌边,恰巧与甘璐这一桌紧邻。他们落座,只听到那男人拿了菜单征求意见,江小琳并不怎么说话,那小女孩则不停地问这问那,她声音清脆,口齿伶俐,把服务员逗得抿嘴直乐。钱佳西的座位与小女孩挨着,听了几句童稚言语,也不禁好笑,转头去逗她,两人居然一下对答起来,好不热闹。
那男人只含笑看着女儿,表情是宠溺纵容的。然而坐在他身边江小琳的局促尴尬之态落在甘璐眼内,她想何必坐在这里让人家饭都吃不好,于是举手招服务员过来结帐,钱佳西不免奇怪:“你刚刚还吃得很奋勇,怎么突然要走?”
“我想起来还有点儿事,我们先走吧。”甘璐快快将钞票递给服务员,抓起钱佳西的皮包塞到她手里。
钱佳西意犹未尽地与小女孩互道“再见”,随她走出来,一边抱怨:“菜又不好吃,好容易来个漂亮小姑娘可以让我这怪阿姨逗逗,你又说有事要走。你老公不是过两天才回吗,干嘛急着回去?哎,对了,你将来要是生了孩子,认我当干妈吧。我想想,是要干儿子好呢,还是干女儿好。要不,你生龙凤胎得了,一步到位,我可以左拥右抱,多好。”
甘璐的脸可疑地一红,钱佳西一下看到了,大笑道:“难道我今天成了铁口神断,又说中了——莫非你已经有了?”
“我有你个头,你少胡说八道了。”一辆出租车停在她们面前,甘璐拉开车门,将钱佳西塞了进去,“再见。”
第二十章
甘璐脸红,只是因为今年暑期在海边度假时,尚修文曾经跟她说过差不多相同的话。
那天深夜,她经不住他的一再厮缠诱哄,到底半推半就,与他走上了海边度假村房间的对海阳台。带着腥咸味道的海风迎面吹来,他从她身后抱住她,灼热的嘴唇游移在她颈项与肩上。
甘博思想保守,只要不喝醉,对女儿的教养十分严格,她从小到大都行为谨慎,更别提当了老师,得加倍检点言行。与尚修文结婚后,她被他一点点教化引诱,才算慢慢在他面前放开了拘谨。可是后来搬去与婆婆住一块儿,她时刻提醒自己注意,不要在长辈面前显得轻浮。
像这样在室外露天环境下亲热,她完全不习惯,不免胆战心惊,一边闪避他撩开她睡衣的手,一边紧张地看四下。
其实这里的阳台内凹进来,正对着涨潮的大海,除非有人此刻远远站在沙滩上,拿了带夜视功能的望远镜才有可能窥视到他们。
那份放纵与紧张感带来的刺激意味汹涌如海浪,让她既快乐又有点儿莫名的羞耻感,当高潮如同有节奏拍击着沙滩的潮汐一样到来时,她只得死死咬住他的胳膊,阻止自己叫出声来。
那样极致的兴奋后,两个人一时并无睡意,躺在阳台沙滩椅上看着满天的繁星。尚修文懒洋洋地说:“如果有了孩子,倒可以参照你的取名方式。”
她被逗乐了:“你不要这样敷衍好不好,叫尚甘,会不会很古怪?”
他摸下巴想一下:“好象是不大顺口,等我再想想。”
她问他:“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只要是我们的孩子,我都喜欢,不过最好你能生龙凤胎,一男一女,那就太完美了。”
她嗤笑:“喂,真贪心,你家跟我家上溯三代,都没生双胞胎的遗传,居然一开口就要求龙凤胎了。”
他抱紧她,也笑了:“我一个晚上多努力两次,也许游到终点的小蝌蚪会多点儿,生双胞胎甚至多胞胎都不是没可能的。”
她先是茫然,待会意过来,羞得脸孔通红:“没见过你这么色的。”
“什么叫色,我这是有充分科学依据和理论基础的。”他笑着再度逼近她。
他们两个人当时都算得上心无旁鹜,全心期待着孩子的到来。如果那次怀孕了,那个假期连带结果堪称多少圆满,将是他们记忆中最浪漫的珍藏了。
而现在,天气严寒,马上新的一年将要到来。尚修文再次提出想要孩子,她却是迟疑的。
这段时间,尚修文往来奔波,在家的时间并不算多。在他主动告诉她事情的进展后,她发现她很难再开口询问那些沉淀在她心底的疑团了。
你的丈夫一方面正面对他职业上的低潮,另一方面还要去处理他家人事业上的危机,你能做的不过是贡献一双耳朵听着,替他按摩身体,给他做点宵夜,却没法提出任何建议,给予任何帮助。你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去盘问他:你过去做过些什么事?到过哪些地方?你以前是不是生活得十分奢侈?你与前女友共同经过什么样的日子?你们亲密到了什么程度?
这样反躬一问,她的确不认为现在是探究什么的好时机。尤其最后一个问题,实在太隐秘太敏感,她觉得仅凭婆婆的一句话,自己完全没有勇气开口去问。
更何况,尚修文对她比从前更为亲密。
他似乎丝毫没把遇到的事情放在心上,与她的交流多与从前,在床上更是保持着对她的热情与需索。
意志也许能主宰行为,而身体语言从来没法说谎。当他在她身上起伏,或者将她环抱着,让她掌握主动时,他们两人都是满怀兴奋和投入,尽情享受着彼此的爱抚。
然而,这样的两情缱绻、心神荡漾之下,甘璐却发现自己没法回应丈夫要一个孩子的要求了。
一方面,她并不能说服自己放下所有心事,恢复到从前没有挂碍的状态;另一方面,尚修文的公司面临变数,前途未卜,她不认为现在算是要孩子的好时机,她决定权当没有听到他的那次耳边呢喃,等生活安定一些再说。
第二天下午,甘璐照常上完课回来,其他老师都有课或者有事,办公室只有她一个人。她拿出抽屉里的一个密封瓶,正打算打开,江小琳走了进来。
“这是药吗?”
“算是药吧,一个中医开出的清咽利嗓药方,配了乌梅肉、沙参、元参、生甘草、麦冬、桔梗等几种药材,每天泡一点喝下去,据说对咽炎有好处,味道也还凑合。你要不要试试?”
江小琳笑着摇头谢绝:“谢谢,不用了。”
甘璐冲泡了一杯,放在旁边。她从教时间不算长,可是一样有了教师最常见的职业病:慢性咽炎。相比其他老教师,她的症状还算轻微,买来这几样药材,按比例捣碎混匀,装在一个密封的瓶子里,每日3次取一点出来,用沸水冲泡喝下去,效果不明显,可至少对自己时时不舒服的嗓子是个安慰了。
她的同事们各有各的不适,失眠、神经衰弱、声带小结、腰椎、颈椎问题、腿部静脉曲张……不一而足,大家自怜自伤的同时,也各有各的招数,有人泡西洋参片、有人泡红枣枸杞、有人泡罗汉果,有人泡胖大海,有人冲蜂蜜橄榄茶。
只有江小琳,杯子里永远是白开水。她住在学校为单身教师提供的集体公寓内,从衣着到饮食都十分简朴。在师大附中这个老师普遍待遇与压力同时高于其他中学的地方,江小琳的工作努力程度和生活清苦程度都同样引人注目。
她公事公办地跟甘璐商量接下来期末考试前的课程安排,谈完正事后,她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起身告辞,脸上现出踌躇之色。
甘璐微微一笑:“江老师,出外吃饭碰到朋友熟人很平常。”
江小琳也笑了,可是并没如释重负的样子,笑容中倒是微带苦涩之意:“我不是来封你的嘴,甘老师,你一向不爱管人闲事说人闲话,如果我一定要被熟人撞见,我倒宁可那个人是你。”
甘璐想,以江小琳一向的为人,再加上工作占据她身心的程度,似乎不大可能去与有妇之夫玩婚外情,更别说还带上那男人的小女儿了。她实在不太明白江小琳话中的含义,只能笑着说:“你也从来没议论过我,这就足够了。”
“其实我不该怕人看到的。那个男人是学长介绍给我的相亲对象,他妻子三年多前病逝了。”
甘璐略微吃惊,心想哪怕与丧偶的男人约会,也算名正言顺,何至于露出那么尴尬的表情,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而江小琳似乎已经憋了很长时间,突然愿意在这个安静的办公室一角讲出来。
“我只是下不了决心。你看,我快29岁了,相过几次亲,不是人嫌我,就是我嫌人。当然,恐怕还是人嫌我的时候多一点儿,总是见过几面后就没了下文。”江小琳语气淡淡地说,“我家条件不好,我猜你也知道。父母在老家务农,姐姐嫁了一个各方面很差的男人,弟弟正在读研,我的工资一多半得拿去给他们。说实话,我要是男人,我也不会找一个家里负担这么重的妻子。”
甘璐不愿意表露廉价的同情,她猜江小琳对她诉说,也不是想寻求一点儿泛泛的安慰,她只默默听着。
果然江小琳并不看她,自嘲地一笑:“学长好心,给我介绍了这个男人,是公务员,今年34岁,已经提升了正处,有房子,人品、修养、各方面条件看上去都很好,如果不是带着一个小女儿,应该轮不到我的。他不介意我继续负担弟弟求学,给父母养老,对我只有一个要求,以后不要孩子。”
甘璐吃惊地看着她:“这个要求对女人来讲,可是很苛刻过份的。”
江小琳怅然一笑:“是呀。其实我也不大想要孩子,我拖着那么多负担,父母跟姐姐的身体都不好,姐夫很没用,弟弟学的专业倒是不错,可现在就业压力这么大,以后还有买房子成家的问题。我不知道到哪天才能轻松,根本不敢动孩子的念头。不过一个男人公然这么要求你,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给父母养老是应该的,不过你姐姐跟弟弟的生活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啊,你不能为他们把自己牺牲掉。”
“你是独生子女吧,甘老师,你不会懂农村供出一个大学生有多难。当年我姐姐是我家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可是家里哪凑得齐学费给她。她大哭一场,把录取通知书收好,跑去广东鞋厂打工,每天呼吸有毒气体,给我和弟弟挣学费,一干七八年,身体全毁了,才算等到我毕业。她也熬成了老姑娘,只能找个男人草草嫁了。我比她幸运,顺利读完了书,算是有了这份不错的工作,怎么可能腆着脸享受完了她的牺牲,然后只顾自己不管她。至于弟弟,父母宁可我不管他们,也不会答应我不管他们唯一的儿子的,”江小琳平静地说,脸上那个笑却来得有点儿惨淡,“唉,我没跟人说过这些事,现在竟然一下全说出来了,大概有点儿像祥林嫂一样讨厌了吧。”
“不,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你肯对我说,是信任我。我佩服你,江老师,相比之下,我真没吃过什么苦。”
“跟我姐姐比,我没资格叫苦啊。”江小琳笑着摇头,“其实之前还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男人,在银行工作,跟我的背景简直一模一样,从山区苦读出来,好容易在这城市站住脚,有了一份过得去的工作。只不过他比我的负担要小点儿,我和他说起这些艰辛来,相互理解得要命,可真要继续下去,就都犹豫了。他后来没跟我联系,我也明白他的想法,我们要是在一起,那真不是溺水时抓到了木头,而是绑上了铅块,想想就绝望,哪里还敢继续下去。你肯定不理解这种感觉的。”
“我没经历过这些,不过我的家境,”甘璐并不打算与人交换苦水,可是既然说到这里,也只摇摇头,“实在说不上好,以前有过不止一次被停电断水催费的时候。有时一顿饭做到一半,煤气罐空了,又实在凑不齐钱请人送新的来,只好让爸爸把气罐倒过来,一个劲摇,算是凑合把饭做好。”
江小琳有点惊异:“你看上去像是一直在优裕环境下长大的孩子。”
“你不敢跟你姐姐比,我也不敢跟你比,那些也不算苦了。我总觉得,再倒霉的日子也有过去的一天。可是不生孩子,似乎总觉得会有点儿缺憾,你们能再商量一下吗?”
“他很坚决,我也不想讨价还价,没意思。我和她女儿相处得还算可以,你也看到了,小姑娘挺可爱的。现在我只是没下最后决心,不然碰上熟人也没什么了,哈哈。”江小琳打了个哈哈,虽然脸上并无愉快之意,可也没什么愁苦表情,似乎在讲完后轻松了不少,站起了身:“我去做事,谢谢你听我倒苦水。”
江小琳走后,甘璐喝着泡好的混合饮料,再次想到尚修文的那句话:“给我生个孩子吧,璐璐。”
这杯中药饮料味道复杂,而她心中一时也有点儿百味杂陈。
她的同事正面临着残酷的生活现实,她面对的却是一个在婚姻中再合理不过的要求。
尚修文从来拿捏分寸掌控主动,每次提出的要求恰好都是她无法或者不愿意拒绝的。两人现在感情正浓,他如此殷切地想要一个孩子,她却如此犹豫,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本地下起了罕见的大雪,从窗子望出去,但见天空到道路全是白茫茫一片。甘璐原本担心尚修文不免会滞留在J市那边,然而下班时分,她正要去公汽车站,却听到身后一声喇叭响,回头一看,尚修文开着宝来就在她身后。她赶紧收伞上车,既高兴又担心:“以后这种天气千万不要开车赶路。”
尚修文笑着点头:“难道不欢迎我回家吗?”
“我宁可你晚回来,也不想你有事。啊啊,已经腊月了,不可以乱说话。总之,安全最重要了。”
尚修文摸一下她的头发,含笑不语,发动了车子。
大雪纷纷扬扬而下,被北风吹送得似乎一天一地蹁跹飞舞。甘璐看着前方惊叹:“我好象没看过本地下这么大雪。”
“是呀,J市那边接近山区,大雪比较常见一些,稍等一下。”尚修文突然将车停靠到路边,下了车。
甘璐只见他冒雪绕过车头踏上人行道,似乎去了后面不远处一家小铺子,雪花遮挡视线,她等了足有五六分钟,才看见他匆匆回来,甘璐连忙给他掸着头上肩上的雪花:“你倒是拿上伞啊。”
他笑着拿下她的手,递给她一个纸袋。她打开一看,是犹自冒着热气的一份芝士焗白薯。这是本地突然兴起的一种小食,把以前街头常见的烤白薯做了改良,用锡箔纸包着白薯泥,加上芝士烘烤。这种中西合璧的做法起到了化平淡为神奇的效果,非常美味而且风行。做这个的小店门前经常大排长龙,甘璐与尚修文在初冬逛街时,他曾帮她排队买过,没想到今天如此恶劣的天气,他还记得去买这个给她。
“趁热吃。”
甘璐拿了小勺大口吃着,那样的香甜气息弥漫在小小的车厢内,似乎从她的舌尖一直延伸到心底。尚修文开着车,偶尔含着笑意看她一眼,她挖一勺要喂给她,他却摇头,停到一处红灯前,用手指轻轻拂去沾在她嘴角的一点,放在自己口中,这个缠绵暧昧的手势让她心头一荡。
回到家后,一家人吃完饭,尚修文告诉甘璐公司下一步安排时,她惊呆了,可是同样坐在旁边的婆婆吴丽君十分镇定,显然已经预先知道了。
“这就是说,安达承担这件事的全部责任?”她不确定地问。
“不是这样的,璐璐,我和舅舅商量以后,不能让这件事旷日持久地拖下去,那样对于旭昇的生产和经营影响太大,造成的损失不可估量。一方面,要配合调查,另一方面,只有采取主动措施。”
尚修文说的主动措施是指旭昇当天在邻省省会再次召开记者招待会,宣布将成立两个销售分公司,直接管理两省销售,收回所有曾下放给代理商的代理权。吴昌智以董事长的身份出席记者招待会并接受采访,痛陈他将一个破产国营钢铁企业收购进行改制后的艰苦经营之路,表示将进一步完善企业管理,堵住漏洞,更好地承担社会责任,努力理顺建筑用钢材市场的混乱局面。
这次记者招待会内容已经迅速见诸邻省报纸显要版面,本地媒体登载的篇幅虽小,可内容一样看得是出正面报道。
然而甘璐并不关心旭昇的公关,她直截了当地问:“修文,这差不多意味着旭昇将责任推给了代理商,对不对?安达接下来该怎么办?”
吴丽君站起了身,淡淡地说:“处理事情得分轻重缓急,旭昇的经营一旦出现问题,就不好收拾了。修文,你跟以安把这边的事处理好。”
她径直回了房间,甘璐好不恼火,回头看着尚修文,尚修文笑了,带点儿无可奈何:“璐璐,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并没有替旭昇背黑锅,而且安达不是我一个人的,就算我肯,以安也没理由陪着我捱这份义气对不对。”
“现在明摆着得有人出来认那批质量低劣的钢筋的帐吧。旭昇已经撇清了自己,邻省的事想必他们也搞得定,那边边信和的指证似乎只能落在安达的头上了,加上旭昇这么高调宣布取消代理权,简直已经坐实了安达的罪名,难道我推理得不对吗?”
“娶个喜欢看推理小说的太太可真得当心。”尚修文仍然笑着,“没错,你的思路是正确的,但我不可能让安达为一个不存在的罪名买单。旭昇设立销售公司的事其实很早就提上了议事日程,也是发展的必然。这一招过后,操纵信和指证的不管是谁,都会另想办法了。”
“你还是没说到我最关心的问题,修文,你和你的公司怎么办?”
“一边配合调查,一边清理债务。”
甘璐心底一凉,实在不理解他口气怎么会如此轻松:“好吧,别让我推理了,这是说公司会结束经营对不对?”
尚修文握住她的手:“别担心,璐璐,以安会在这件事结束后,正式出任旭昇在本省销售公司的总经理,他负责的范围基本和原来相同,安达所有的员工只要愿意,都可以到那边做相应的工作。”
“那你呢?”
“我大概得失业赋闲一段时间了。”尚修文笑吟吟看着她,嘴角带着戏谑之意,目光却深邃得让她完全不能捉摸,“太太,这段时间我得靠你来养,你不会嫌弃我吧。”
甘璐哭笑不得:“那辞了钟点工,你干她的活吧,我养你没问题。”
尚修文大笑:“你倒是真不讲客气,一点也不说励志的话安慰我,让我放宽心,你会做我的坚强后盾,出现什么情况都不怕。”
“明摆着你胸有成竹了,我来做贤内助状给你助兴也没什么意思。”甘璐怏怏地说,挣脱他的手,“我收拾碗,先去备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