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20

沧海月明: 尘世羁 11-17

 [11] 书房(下)

  我一时间被压迫得说不出话,只好生硬的福了福,等待他们开口。
  仍然没有人说话,我诧异的看了看他们。胤禩没有看我,一脸沉吟,倒像在等他的弟弟们先说话;胤禟目光尖锐的死盯着我,我来不及去想他的目光有什么含义,连忙先移开自己的目光;连有点傻乎乎的胤誐,看上去都像了解了什么一样得意的看着我;而胤禵,在这白天看清楚了,显得年龄比他实际要大,他微笑,欣赏的看看我,向我身后使了个眼色。
  我忐忑不安的转身,看看身后。在一瞬间内全身血液就全集中到了头上——我身后,雕花栏杆上面的窗户全都大大敞开,从这里居高临下看过去,湖水对面,正好是刚才我待的那间房间的大玻璃墙,此时水面平静无波,玻璃里面,整个房间的动静清清楚楚一览无余。
  他们刚才就像看动物园的动物一样,在窥探我的一举一动!
  我背对着他们,怒火攻心。回到古代后可怜的一点自尊,再次深受打击。我刚才还好心同情他们,他们这群…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好…阴险小人!
  但他们显然觉得,拿一个奴才来研究研究,是一种有趣的娱乐……
  胤誐在身后终于忍不住似的开了口:“凌儿,我问你,我放在桌上的银票,还有八哥放在桌上的书信,你怎么都毫不上心呢?”
  收起想杀人的表情,我僵硬的转过身,怒极反笑。
  “呵呵,原来那些花花的纸是银票吗?奴婢没见过,不认识。至于书信,窥探他人隐私,非君子所为,奴婢我不感兴趣。”
  他们此时又全部大感兴趣的交换了一个眼色,胤禵语气轻松的说:“怎么样?我就说了凌姑娘不是寻常女子吧?”说着又笑笑,说:“凌儿你别为难,我跟我八哥九哥说,你是一个大有英雄气,胸襟非常的女子。他们却说,你明明是一个婉转水灵的江南碧玉。我们就想出这么个法子,来……看看你。”
  看看我?
  我从牙齿缝里挤出回话:“那么几位爷看过了?没别的事,奴婢告退!”
  说着就要转身,胤禩终于开口了:“哎?……我就说女孩儿哪经得起你们几个打量?真是……姑娘不要急,我们也知道姑娘断不是那没见识气量,就为这个生气的——四哥府上,可没有我们府里那些个没意思的奴才。”
  明知道他是假仁假义——那桌上的书信,不就是他放的?但是他语气却分外轻松和煦,就像朋友之间开开玩笑,他这个谦谦君子,正像春风一样调解其中——听这么两句话,我已经完全服了他。
  此时,他们是主,我是奴才,我已听得很明白,如果不是因为我是四爷府上的,他们可能就会更直接了。想着,我强制自己冷静下来,站回原地。
  胤禩慢慢踱过来,突然很温柔的笑了,那种笑……就像春风化冰。我低头,他站到我面前,似乎想看我低垂的眼睛,但是我只死死盯着他腰间精致的明黄镶玉腰带不抬头。
  “叫我怎么说呢?为了你,九弟不知道跟我打了多少饥荒……可巧娘娘寿诞,我好不容易从四哥府那个铁门栓里把你请来了,九弟却在我府每天转来转去,就是不去见你。”
  我完全没有想到,这是九阿哥一手促成的,想起他那夜握住我手的情景,我不由抬起一点头,诧异的看了看一直没有开口的胤禟。
  他仍然用那种含义不明的尖锐目光死盯着我。
  我又看了看胤禩,近在咫尺,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确长得很俊秀,脸上的线条……想到他的四哥说他“心有山川之险”,我倒发现,比起这北方的荒漠大川,他好象江南那些秀丽起伏的丘陵。从他高贵儒雅的脸上,能看出他日后尚不如寻常百姓的结局么?
  他轻轻咳嗽一声,我才发现,自己好象又花痴了……那个汗啊……怎么就这么喜欢看漂亮的人呢?真是不长记性!我狠狠的鄙视了自己一下,他先是有些好笑的看看我,又转头仿佛很奇怪的看了看一直不做声的胤禟,似乎在想怎么收场,然后说:“如今你既来了,不如就为我们弹唱一曲如何?听九弟十弟说,你那日在沁芳阁教苏州的女孩子们,演那首在水一方,很是动听啊。”
  他们去了?那为什么又没有进去?我紧张的思考着,心里的话又脱口而出:“老听那一首,不腻么?”
  他显然没想到我的态度会这么差,愣了一下,又笑了,这次听上去,笑得还算真心。
  胤禵却等不及的又开口:“我就知道,轻易请不到你开金口的。那我就等到娘娘寿诞那日,再看你有什么惊艳的曲子吧。我却还有一事不解……”
  我心里得意的咕哝着:你等吧,慢慢等,我就不唱,我偏不唱……呵呵。
  他却在问另一件事:“刚才在那屋子里,你似乎只对书、画两样感兴趣,书,你似乎也没有找到什么看得上眼的,倒是对那副画儿……我问你,你指着那副画,在念叨什么呢?”
  没想到他观察这么仔细,可是我也不怕……这年头幸好没有窃听器。
  我不慌不忙的答到:“奴婢是觉得,那画儿好生奇怪,大概,是在念叨这个吧。”
  胤誐也站起,拿扇子一拍手心说:“老十四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你看那画儿时,不像是奇怪的样子,倒像……倒像是见了熟人的高兴神气!”
  我已经受不了了……上帝作证,康熙的这些儿子,哪个是省油的灯?再这样被他们盯着审下去,我就要晕倒了……
  对啊!我可以晕倒!电视剧里好象最喜欢用的一招!我为自己的机智窃笑了一下,当机立断……
  扶着头,软软的晃了几下,我就要往地上倒。心里想着,你们怎么还不来接住我?我可不想真的在地上摔个囫囵……
  “哎?怎么了?”胤禵毕竟最年轻沉不住气,已经吃惊的叫出来,一把扶住了我。我顺势安心的倒了下去。
  闭上眼前,我看见一直坐着不动的胤禟似乎双手一撑,想站起来…但后来的,我就没看见了。因为在一阵忙乱之后,我被一抬软轿送回了沁芳阁。
  直到晚上,我的脸色一直都真的非常难看,成功的让所有的人都以为我真的很虚弱。
  在大夫、锦书、兰香和一大群女孩子的忙乱和吵死人的唧唧喳喳中,一直让我脸色很难看的,是我心里一直反复想着的,刚才在“书房”的情景。
  别的都想得一团乱麻没有头绪,但只有一件……
  胤禟,他在整个过程中,只是坐在那看着我,居然一句话都没有说、没有问。
  想起小时候外婆说过 :“咬人的狗不叫。”我直觉的意识到,麻烦恐怕要来了。


[12] 锦书

  只有聪明的锦书,总是悄悄的打量我,想要问我什么。但显然,她实在是无从问起,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所以第二天我仍然起来和她们“排演”,一切照常。
  在我们的策划下,锦书的新舞渐渐成型,这几天我忙着跟裁缝倾诉我对她们汉代古乐府舞衣的设想,一心想要把锦书打扮成古代神话一样的美人儿,连一群女孩子都为这个新奇的点子兴奋不已,忙着贡献自己的创意。在一片花团锦簇中,来八爷府上的十天过去了。
  这天,春雨淅淅沥沥,从早上一直不停,这样的天气让沁芳阁里的气氛慵懒起来。吃过午饭,我毫无形象的回房大睡起来,谁叫我这个古代的身体这么差劲呢?
  还在梦周公,兰香慌慌张张的把我摇醒了,我不满的要拿被子盖住头,她一把拉开被子,说:“别睡啦!九爷和十三爷来了!”
  九,和十三?他们两个怎么可能凑到一起?我怀疑的睁着朦胧睡眼还在想,兰香已经急急忙忙的把我拉起来,穿好衣服,拢拢头发,一把把我推了出来(这丫头想干什么啊?)。还没走完下去的楼梯,胤禟和胤祥已经从撩起的幔帐后面抬头看过来了。他们坐在花厅里,下首是锦书带着一群女孩子环侍一旁。我连忙站到锦书旁边,给他们请安行礼,然后站起来,奇怪的打量他们两个。
  这平时难得单独凑在一起的兄弟两,各自淡淡的别着英俊的脸,一脸客气的微笑,但那气氛,倒像是在斗气。是不是谁先说话谁就输?没想到阴柔美形的胤禟还有这种跟阳光美形的胤祥一般孩子气的一面,我看看低眉顺眼不说话的一群女孩子,先笑着开口:“奴婢失礼了。两位爷今天怎么来得这么巧?”
  他们两个对望一眼,胤禟没有语气的说:“不巧。你问老十三就知道了。”
  胤祥看看胤禟的样子,突然灿烂的笑了(我似乎听到身后女孩子的心掉了一地的叹息声)。他说:“的确是不巧。我来八哥府上有事,顺便想来看看你,谁知就遇到九哥独自在这水边转悠,我说要来看你,他便也要来……一来之下方才知道,九哥挑的这锦书姑娘,真是国色啊……呵呵,我听说你又生病了?如今怎么样?”
  胤禟又在做这么奇怪的举动?锦书是胤禟“挑”的?我昨天“生病”的事,胤祥这么快就知道了?也就是说,胤禛也知道了?我满脑子都是关于他们兄弟的疑问,嘴里却说:“奴婢不敢劳十三爷关心!实在不是什么病,只是身体一时不适而已……”
  “你向来身子虚弱,大夫说过需要一直调养,不要大意了。你刚刚在歇着?等我走了你还回去歇着吧。”
  我还没来得及谢他关心,胤禟又冷冷的开口了:“八哥这府里,别的不敢说,调养个丫头还是养得住的。”
  胤祥立刻回他一句:“这个我绝对信!天下谁不知道八哥最是仁义心肠的,我只是怕这丫头福薄受不起。”
  “受得起受不起也不是我们兄弟就作得了主的吧?她不是四哥的人吗?”
  胤祥愣了一下,有点不太相信的看了看胤禟,皱皱眉,突然大声说:“你们都出去一下,我有话要单独跟凌姑娘说。”
  胤禟显然没想到胤祥在别人的地盘上也敢如此作风,也有点不太相信的看了看胤祥,脸色变得苍白——如果他和胤禛在这方面的反应表现一样,那就是表示生气。他一时有点放不下来架子,拦阻也没有道理,哼了一声,拔腿走了。其他人也纷纷退了出去,我看到锦书担心的看了我一眼,心里不由感激,示意她放心,她才最后走了。
  胤祥看看我们,问我:“你——先坐下来——和锦书处得好?”
  面对他,我不自觉放松很多,坐下来说:“我很喜欢她。”
  胤祥点点头,说:“的确是个伶俐人,只是老八有意把她许给老九,你还是不要太和她们接近。”
  什么?她没有对我说过啊……难道可怜的锦书还不知道?我还在为她担心,胤祥默默的往外看看——胤禟已经从湖水对面的堤岸走远了,才换了认真的语气问我:“你昨天是怎么回事?在这边有什么不对劲的没有?”
  我一想到昨天的事,面对的又是性格相投的胤祥,忍不住尽量简短的把事情都讲给了他。他先是有些不敢相信,接着绷紧眉头一脸不快,最后渐渐又变得面无表情的深沉起来。我说完,他有好一阵没说话。终于开口,一句也没评论,却说:“凌儿,邬先生说要送你八字:谨言慎行,勿听勿视。”
  咀嚼着这八个字,我似乎看到先生在烛光下幽幽看我的目光,只能无言的点点头。
  他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张纸,说:“这是四哥给你的。”
  什么?
  接过这张纸,是一张质地非常好的浅绿信笺,拿在手里还有淡淡清香,只是上面什么字也没有写。
  见我拿着这张无字纸入了神,胤祥突然“扑哧”一笑,说:“我从来没见过我那铁面四哥还有这样儿的……哈哈哈哈……”说着好象已经忍了很久一样,终于前仰后合的大笑起来。
  想象着胤禛平时的样子,再看一下这脉脉无言的信纸,我也觉得好笑,但“侧福晋”这个紧箍咒戴在头上,又让我实在是笑不出来。
  胤祥站起来说:“我要走了,要不是四哥借故让我来,我几百年也进不了一次八哥这府上。”又站住了,低声说:“外头的事,你不要管,我和四哥自会打点,有四哥在,他们不会真拿你怎么样,你只要平平安安的过了这些日子就行了——昨天还亏得你机灵。等回了四哥府,或许我就该叫你‘嫂子’了?哈哈……”
  说着也不管我一脸尴尬,大步走了,我把他送到外面,站在门口看他离去,手里仍然拿着那张没有字的“信”发呆。锦书率一班女孩子在门外施礼,眼看胤祥走了,悄悄的来到我身边,又是诧异又是好笑的说:“这……这是无字信?姐姐你好福气啊,十三爷是有名的‘侠王’,也会有如此儿女情长?真是……羡慕死妹妹们了。”
  我本来急急的要辩驳,但是转脸一看,她那平时永远一副不在乎的笑居然真的变成了目光闪闪的的小女人感动状,吓得我又半天没说话。
  后来我就一直在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到处瞎逛,直到晚饭时间……
  一个老妈子送来一罐汤,说是九爷指明给我补身子的,而且还不客气的坐下来,说得了吩咐,看着我吃完了才能回去复命。我就这样痛苦的在众目睽睽之下,食不知味的吃完了这不知道什么药和什么肉熬的汤,撑得我毫无形象的直打饱嗝。
  在今天这些奇怪的事件之后,其他女孩子对我有了不少的猜测,被她们在背后的各种眼神看得我脊背发麻,我只好郁闷的拉着锦书出来转转。
  春天、夜晚、像雾一样的细雨蒙蒙,还有美女相伴,站在湖边大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我突然向着山坳中的湖水放声大叫:“啊——啊——”
  吓得锦书连忙拽着我的胳膊:“你怎么啦?!”
  看她被吓得花容失色,我又没心没肺的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你有没有试过?心里憋得慌,就这样大叫一声,很有用!”
  她被我弄得莫名其妙,也笑起来,说:“偏你长了这么个骗死人不偿命的样儿,谁知道你老是跟男孩子一样没个正经的。”
  看着她娇嗔起来,花一样的笑容,又忍不住难过起来,她,还有我,命运似乎并不十分眷顾我们啊。
  她急得拉着我的手摇来摇去:“姑娘你别吓我了!这么一惊一乍忽喜忽悲的算什么回事啊?有什么心事你说出来啊。”
  我舒了一口闷气,静下来,看着微漾的湖水,却问她:“你随班子被特意请到京城来,难道就没有想过自己的终生大事?”
  她全身一震,握着我的手松开,也转头看着湖水:“姐姐你反正是四爷府的人,好歹四爷会给你做主。我锦书不过是个罪奴,论身份,连姐姐一半儿也比不上。但姐姐,我们一样,命都在别人手里罢了。”
  “罪奴?什么罪奴?!”
  她惨然一笑,我悚然。她那脱离俗世般的微笑下面,藏着的是这个惨笑的灵魂吗?
  她拉着我,绕了一圈儿,细细的看了一遍四周没人,才简短的讲了她的身世。她的父亲原是浙江的一个州道官员,但因政治风波牵连,做了上头大官的垫底,被革职流放到海南,而她被充作官奴三年。三年后,如果没有人要买她(卖她的钱归官府),她就恢复自由。
  她原来是个官宦小姐,怪不得有这样的气质。和曹雪芹一样,先富贵而后败落的世家子弟,心里是最苦的。想着,我突然笑了,说:“这么说来,我们好象一个命的。你知道我的身世吗?”
  我把胤禛当日告诉我的那只有几句话的身世背出来,然后笑着说:“你看,我本来不过是个贱籍女子,还差一点就流落青楼,哪一点比得上你?不管怎么样,我已经忘记以前的事了。锦书你也忘记吧。”
  刚听完我的身世,她就猛的拉着我的手,泪光滢滢。到我说完,她又笑了。说:“是啊,是锦书不对,倒让姐姐去想起那些早该忘记的伤心事。你说的对,都忘记吧。等这一年过去,我就去海南,找我爹爹,服侍他一生。你呢?”
  听到这里,我顾不得说我自己,连忙扳过她的身子,急急的问:“对了!你不知道吗?十三爷今天说,好象八阿哥要把你送给九阿哥。”
  她显然也是刚听说,表情一下就凝固了,缓缓转过头,又看着湖水不说话。我担心的看着她,自己也是一团混乱,呆了一会,出了个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点子:“锦书,你有心上人吗?干脆和他一起跑掉吧?”
  她又笑了,有点歇斯底里,转过头来看着我,说:“姐姐,我时常看你,看得糊涂。有时候你精细伶俐,利落得像男孩子,有时候你偏又……”
  “姐姐你听我说,既然今日我们姐妹说了这么多,锦书就把心里的想头告诉姐姐,姐姐看我说得对不对。锦书是肯定不能跑的,一则,自从我家获罪,原本定了亲的表哥就再也没音信;二则,我爹爹他还是犯官身份,我若跑了,不是给我爹爹加罪么?还有,姐姐,你难道没有看出来么?九爷真正看上的人,是你。当日你一进沁芳阁,我们班子的女孩儿们都在奇怪,你没看出来吗?她们都说,我们两个长的很像。后来听说九爷这些日子老在这附近转,却又不进来。还有今天,瞧九爷和十三爷那个神气,我心里就更清楚了——姐姐你想想,九爷他必定是对你有意,但是碍着你是四爷府的人,又与十三爷……交好,他才天天在这里转来转去,不得其法啊,可怜他一个堂堂康熙爷皇阿哥,居然为姐姐彷徨若此……”
  她轻笑一声,“——所以,有姐姐在前,锦书自认无须担心。”
  我脑子里极度混乱了一阵,但大概我的性格实在是太乐天了,首先从混乱中蹦出来的想法却是:当日在热河,十四阿哥看到我就是和十三阿哥在一起,今天他又特意来这八爷府看我……看来可怜的十三居然莫名其妙的代替胤禛成了绯闻男主角?
  锦书也不等我说话,已经拉了我往回走,边走边说:“走吧,头发衣裳都要湿透了,要是被那两位爷看见,又要怪奴才们侍侯不周了。姐姐,不管怎么说,有人真心钟情于你,都是让人羡慕的福气啊……锦书我,最后不过是来去无牵挂罢了……”
  “来去无牵挂……锦书,可是这繁华世界不是我的牵挂啊……听你这话,我倒是想起一首诗,只有你这样的人才配得上……不过……”
  “怎么?既然有佳句,为何犹豫?”
  “唉,我只喜欢它意韵高洁,但太过于凄美,让人觉得……不祥。”
  “原来姐姐还有这样的好诗藏着?那姐姐不能偏了我,一定要写给锦书!我还没见过姐姐的文采呢!”
  眼看已经回到了沁芳阁门口,我苦笑,我那笔鬼画符似的毛笔字,老是抄别人的诗,也叫“文采”?老天,你一定要原谅我,这不是我故意的,都是误会,误会啊~~~
  进了花厅,我们忙着换衣服,擦头发,锦书自己弄好后,过来从兰香手里接过我的头发,一边不做声的递给我一支毛笔。我眼睁睁看着丫鬟迅速的在桌上摆好笔墨纸砚,心里暗暗叫苦,连忙尴尬的转身拉着她的手:“好妹妹,你饶了我吧,我那笔字写出来真不是人看的,别叫我出丑了——我唱给你听,你来记,好吗?”
  她像每次听我说我什么都不会时一样抿嘴笑笑瞥我一眼,丢下我湿漉漉的头发,亲自去搬了琴过来,然后坐到桌子对面,拿起笔,微笑的看着我。
  我歪着头想了好一阵,才算把《葬花吟》的词想全了,汗一下,不能怪我水平差,实在是它太长了。于是慢慢试着唱起来,中间还很难听的打了几个顿,幸好它的词非常吸引人,我每次出错时偷眼看看锦书,她似乎丝毫没有觉得,一直在专注的奋笔疾书。
  第一遍唱完,要重复唱“天尽头,何处有香丘”之后的词,我刚唱顺了,准备投入的、不再出错的唱这高潮部分时,却看见锦书将笔一掷于地,痴痴的拿起纸看着自己刚记完的葬花吟,一串儿眼泪顺着脸颊直滚落下来。
  我吓得把琴弦拨得稀里哗啦一阵乱响,连忙丢了琴,绕过桌子,拍拍她的肩膀:“你怎么了?没事吧?为什么哭啊?”
  这一站起来,才发现沁芳阁的其他女孩子都在我们身后,愣愣的听着,有几个,竟然也在哽咽。锦书放下纸,抬头看看我,想笑,但是笑得……还不如哭呢,她指着那群女孩子说:“姐姐,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们这个班子的姐妹,全都是江南一带没入苏州府的官奴……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扶着我的肩膀,她已经泣不成声,其他女孩子感怀伤情的,竟然也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我忙得拍着她的肩,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想想她们“一朝漂泊难寻觅”的身世,“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日子,还有这个连人权都没有,更不要说“女权”的世界,这群女孩子的命运是如此微不足道,连我自己,也是一样。黯然了又黯然,我的口才居然一点都发挥不出来,只好默默的陪着她们流泪。
  
  第二天,我发现沁芳阁里唱起了一片《葬花吟》,锦书居然还编起了一个舞,正试演得全神贯注。
  我大惊之下,连忙拉住她问:“不是说这诗不吉利,不要唱的吗?你……怎么还跳起来了?”
  她停下来,好笑的看着我,似乎是我太大惊小怪了,说:“我们平日里唱的练的,都是给那些贵人老爷太太们看的,如今有我们自己喜欢的词儿,还不许我们给自己唱,自己跳?”
  其他女孩子也一片赞同声,我不甘心,又说:“那,这样的曲子,肯定不能在娘娘寿诞那日演的!你们还是多练练戏,还有我们编的舞吧!”
  锦书停下来,冷笑一下:“说是这么说的,不过姐姐你不知道,到时候演什么都是娘娘和主子们选牌子,他们选什么我们才能演什么。再说,娘娘她们那样身在宫里的女人,心里也说不定比我们好过多少,看看从古到今,多少宫怨诗,也不比这葬花吟差。”
  我被她说得一呆——这个锦书,口齿脾气居然真的跟林黛玉一模一样了。
  见说的没用,我也无奈笑笑:“年年花落无人见,空逐春泉出御沟?这么说我竟说不过你。眼看已经是暮春时节,你是不是还要亲自去葬花呢?”
  “正是!我们已经准备了花囊花锄,姐姐你不一起吗?”
  我彻底绝倒。


 [13] 胤禟

  北方的春天渐渐暖和起来,八爷府后花园里桃红柳绿。看着几只燕子低低掠过湖面,重又轻盈的冲上天空,我却茫然的靠在湖水上的栏杆边,原本没什么心事可以难倒的我,现在却在为自己的未来忧心重重。
  眼看离现代的生活越来越远了,古代的生活却仍然应付得手忙脚乱,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真实的感觉到过对自己生活的毫无把握,难道就这样应付一天算一天?在这“万恶的旧社会”里,不管胤禛还是胤禟,我总感觉自己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个看上眼了的好东西而已。他们有自己完整的世界,妻妾儿女,心腹大臣……最重要的是,权力和事业,相比之下,一个女人算什么?我就算付出所有感情努力,恐怕在他们心里百分之一的位置都占不到。这种不平等的感情我绝对无法忍受,我永远不会、不能忘记妈妈的教训……可是我能到哪里去呢?像锦书说的,反正我是四爷府的人,四爷会给我做主,这种感觉真是太不好了……
  这么绕来绕去总想不出个头绪,我一整天都在唉声叹气,锦书她们排演的戏曲我一句也没听懂,反倒让我觉得自己像在演一个荒诞剧,把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混合在了一起,我闭上眼睛埋着头,真希望再睁开时,已经回到了和妈妈度假时的阳光沙滩。
  “姐姐。”是锦书。还是在这里……唉。
  “什么?”
  “你看啊。”
  我抬头顺着锦书正在望着的方向,看到湖水对面,是何公公带着几个人匆匆走过,立刻全身紧张起来。
  我们默默的等了一会,何公公果然进了沁芳阁。他仍然笑嘻嘻的,也不嘘寒问暖了,说道:“锦书姑娘,咱们爷说,特意托两广总督杨大人进京述职时给捎个令尊大人的信儿,今日杨大人来了,要你速去见见,好亲手把信交给你。”
  “哗啦”一声,锦书左手边架子上的文墨笙萧落了一地,她也不管,只颤抖着嘴唇,道:“杨大人在哪?烦请公公带路!”
  “锦书姑娘不要着急,八爷留了杨大人在岸芷轩品茶呢。凌姑娘,”他突然一转头叫我,本来听得呆呆的我没想到还会有我的事,连忙看着他:“因八爷、九爷、十爷、十四爷并几位大人都在,叫你去试演曲子看看。”
  他们够狠!拿着正式点的场面压我,我再没有理由不唱了。想着,我恨恨的拉起锦书就走,忙得兰香她们连忙拦着我,给我们好生整理了一番服饰妆容才放我们走了。
  一路上,锦书紧紧的捏着我的手,一句话也不说。我知道她心里紧张,毕竟,胤禩现在可以轻易的左右一个被贬谪犯官的命运,也就是锦书的命运,这一去,不知是凶是吉。可是我也想不出什么安慰她的话,只好轻轻的拍拍她的手背。
  我们两个都有些紧张,也没注意路,跟着何公公很快就来到一座轩敞的花厅。低头进去,请安。一个小厮过来叫锦书:“姑娘,请这边走。”
  看着锦书进了一间偏厅,我顺便扫了一眼这里面的人。除了胤禩兄弟四个,还有四个没有见过的人,都穿便服,看不出身份,但观其形色,这里坐的应该就是“八爷党”的核心成员了。一想到上次见他们的情景,又想到自己身份是“四爷”那边的,我深吸一口气,整个人都进入高度警戒状态。
  几个“大人”只拿眼上上下下的打量我,但那都比不上胤禟的眼神,直勾勾的让我发秫。
  胤禩开口前先对我温和的笑了笑(我已经发现了,这一定是他对人最常用的表情),说:“今日请你和锦书来,是想问问你们,我见你们找裁缝要布料忙得兴冲冲的,这些日子排演得怎么样了?”
  我先行了个礼,规规矩矩的回答:“回八爷的话,奴婢们早已演好了一首新曲子,锦书姑娘歌能裂石,舞似天魔,此舞定不至于污了娘娘和各位大人的眼的。”
  “呵呵,听你这么说,我们还真想开开眼,过会你们就演给我们看看吧。”一个留八字胡,约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说。
  “回这位大人的话,我们这舞,非到娘娘寿诞那日不能演。”
  “哦?为什么?”胤禵感兴趣的问。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些人里面,胤禵对我是很善意的欣赏,所以我也笑着回答他:“这舞是精心编排了场面的,届时服装、灯光、伴舞、配乐……都要在一起营造气氛,才是最好的效果,若现在看了个雏形,到时候反而看不好整体效果,就请各位爷、各位大人放心等到娘娘寿诞那日吧。”
  他们立刻神态各异的交换着眼色,笑起来,胤誐大着嗓门笑道:“我就说四哥在外头怎么老不笑呢,原来府里已经有了你这么个丫头——怎么偏生你就花样多?”
  我连忙跪下来回答:“既然八爷要了奴婢来做这事儿,请八爷相信奴婢。奴婢能以性命担保。”
  一个看上去才三、四十岁的“大人”冷笑一声:“你一个丫头的性命也敢担保?不知天高地厚!娘娘的寿诞,八爷的一片孝心,弄坏了一丁点,搭上你九族还不够!”
  这是我最痛恨这个时代的一点,动辄把人的性命分成几等,此时心里一团火直往上蹿,我跪直了身子看着他们,也冷笑一声:“奴婢本就是四爷花几两银子从死人里拣回来的,没有九族可灭。”
  那个人一愣,一张长满横肉的阔脸渐渐泛红,知道他要生气了,我才不怕,也不示弱的盯着他。
  一直不说话的胤禟突然大笑几声,站起来叫声:“好!”说着转身看看他的几个兄弟,问:“我们哥儿几个府里,哪有这么稀罕人的丫头?”
  胤禩也连忙打圆场,说:“老阿,你是武将,不是最欣赏风骨硬挺的人吗?呵呵……凌儿你说的有理,那我们竟等齐了娘娘寿诞再看你的大作。今日即已来了,就拣你喜欢的唱一曲吧。”
  胤禟突然低头凑近我的脸,眯起眼细看着我的眼睛,嘴角又扯起一道弧线:“看看你又能唱出什么不一样儿的?”
  我被他危险的笑吓得心脏不听话的乱跳一阵,直到他走回座位坐下来,我才从地上站起来,麻木的看着有人把琴桌和琴在我面前摆了起来。
  坏了!被这个胤禟吓得一首歌都想不出来,我坐到琴桌后,慌乱的看了他们一眼:微笑和一个人小声说着什么的胤禩,咧嘴笑的胤誐,仍然直勾勾看着我的胤禟,似乎对我充满信心和期待的胤禵……
  这时候,偏厅的门打开了,锦书跟在一个朝服官帽打扮整齐的官员后面走出来。这一定就是两广总督杨大人了,他看上去倒是一副斯文的书生样。但是锦书看上去很不对劲,眼圈红红的,眼睛亮亮的,脸上似有泪痕。他父亲出什么事了?……我更走神了。
  我又慌乱的转过头来,那个被胤禩叫做老阿的武将正非常不满的瞪着我。我知道他刚才被我顶得很火大,是有“主子”说话了,他才不敢把我怎么样的。看他现在脸气得通红瞪着我的样子,活像个电视剧里的张飞,我连忙低头忍住笑,却突然想到一首很适合唱给这群人的歌。
  试着抚弄琴弦定下调子,我看着杨大人和他们点头示意坐到一边,锦书也退到我身后站定,好好酝酿了一下情绪,才曼声唱起来: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楮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我尽量让自己想着从这个时代直到我生活的21世纪间的历史巨变,人事沧桑,心里渐渐充满曹雪芹似的历史虚无感,把琴弦拨得嘈嘈切切,似在笑他们执迷繁华,又似在替他们不值。
  两遍唱完,我仍然拨着弦,让音乐渐渐消失,才抬头看他们。
  他们显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会唱一首这样气氛的词,一时都愣的愣,沉思的沉思,胤誐干脆皱着眉,歪着头,一脸不解的看着我。那个刚才活像张飞的人,现在又滑稽的轮流看看我,看看几个阿哥。
  我很满意这个效果,站起来,行了个标准的福礼,等待他们开口。
  胤禵笑着先开口:“这果然是你才能唱出来的曲子,这词儿虽是古的,却和我当日听到的你的慷慨陈词一样有警世醒人的效果。好!——你若是我府里的丫头,早该赏你了。”
  胤禟仍然是那种危险的笑,说着话,眼睛只看着我不动:“老十四,这样的丫头,你怎么赏?银子?嫌俗;衣裳首饰?看她也不爱穿戴;赏其家人?她没有家人……真是为难了的。”
  胤禵一听,也乐得点头称“是”,呵呵的笑起来。
  杨大人击节叹到:“这是前朝杨慎所做临江仙,原为感叹汉末三国人物的,老夫还从未听过有人把这词唱进曲子里……”
  最能影响全场气氛的主人胤禩此时突然叹气,道:“凌姑娘此情此景,让各位想起什么?唐宋盛时,人皆云,柳永词,只好十七八岁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东坡词则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
  说到这里,他突然露出我从未见过的疑惑表情凝视我:“可如今凌姑娘这娇滴滴的模样身段,却慨然歌之‘大江东去’,足令我辈须眉汗颜啊!”
  那个杨大人连连拈须点头,道:“凌姑娘和锦书姑娘这样的人物,我今儿才算是见着了……”
  想到锦书,我连忙回头看她,她怔怔的盯着地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们又自顾掉文评论感叹起来,我却已经无心听他们的评论了,躲避着他们各式各样惊异的目光,悄悄退到锦书身边站着。
  又闲话了几句,叮嘱我们好生排演,需要什么就问何公公要,又特别对锦书说“要放宽心,我自会照应”之后,胤禩让我们退了出来。
  又侥幸过了一次关,我急着想问锦书的事,但一路上时常有人,我只好急急忙忙的走路,想回去了问个明白。
  刚走到一个假山石的转弯处,一阵清脆爽朗的女子笑声远远传来,烘托它的是一片嗡嗡的女人声音:“福晋您真是菩萨心肠……哪里能见着福晋这样的人物啊……谁不夸福晋您……”
  阿谀声里显得那个女子的笑声分外志得意满。我正在发愣,锦书已经敏捷的一把把我拉到路边,拽拽我示意我和她一起跪下。我已经反应过来,遂乖乖的在路边跪下,低头等着这位福晋走过。
  果然很快就香风阵阵,我只看见一群各式各样的女鞋簇拥着一双大红绸面绣彩蝶逐花踏花盆底儿的宫装鞋子走过。一路环佩叮当,煞是好听。
  眼看花盆底儿已经走过我们,我松了一口气,正要抬头看,却听得脚步声停了,一个青年女子的声音说:“哟,这好象是锦书姑娘嘛。”说着花盆底儿退回几步到我们跟前。
  锦书恭顺的说:“给福晋请安。”我也连忙跟着说了一遍。
  “起来说话吧。”
  我们站起来,仍然低着头,我只看见她穿着一身大红底滚黑边绣百鸟朝凤花样的旗装。
  “这是从哪儿来啊?旁边这位……好象不是你们班子的?”
  我不想在这样的女人面前显得怎么样,就没说话,锦书说:“回福晋,这是四爷府上的凌姑娘。八爷刚刚叫了我们去问话。”
  “哦?就是那个四爷府的凌姑娘?抬起头来说话嘛。”
  我只好抬起头,看看眼前这个康熙儿媳妇里最出名的八福晋。
  和初见四福晋时一样,她也有一群丫鬟老妈子簇拥着,吊梢丹凤眼,菱形小嘴,眉飞入鬓,二十岁还不到的样子,神采飞扬,表情总像是在笑,但这笑意并没有延续到她眼里。
  王熙凤!这是我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飞快的对比了一遍她和王熙凤样貌气质和身世的相同点——特别是身世命运,都是出身名门,以其能干在公公兄弟妯娌内是出了名的,靠了一座冰山而不自知,有精明而无智慧,以致于落得个……
  还在垂着眼帘出神的想着,她已经吃吃笑着,开口了:“凌姑娘和锦书姑娘真是一对儿玉人儿似的……”
  突然有轻微的悉索声响起,一个人影已经出现在近处,胤禟正从我们刚才来的方向走过来。
  “哟,九叔!”八福晋笑得好甜的行了个礼,“九叔你这又是打哪儿来啊?”
  胤禟一见她,已经是一脸不羁的笑,看了我一眼,才说:“八嫂你这架子好大啊,是上哪巡幸去了?我就不能跟着沾沾光儿?”
  说着竟不等八福晋回答,转头问我们两个:“刚才出来就不见了你们人影儿,跑得这么快作什么?难不成知道我在后头,怕我吃了你们两个?”
  我和锦书对望一眼,都是一脸奇怪,他追出来做什么?
  还没来得及回答,八福晋已经又吃吃的笑起来:“九弟你好福气啊,我方才还说,这两位姑娘活脱脱一对玉人儿呢,这美事都让你占了……”
  胤禟揶揄的一皱眉:“那,小弟我就忍痛让一个给八哥,八嫂你看,让哪个好呢?”
  “呸!”八福晋连忙笑着啐了一口,“他不配!他就配我这样老脸没皮的和他混罢咧!”
  胤禟毫不掩饰嘲讽的看着她笑起来,八福晋没好意思的,胡乱行个礼,仍在丫鬟老妈子的簇拥下踩着花盆底儿昂然而去。
  待得他走远了,胤禟先是拧着眉头看了看锦书的表情,才没有语气的说:“你先回沁芳阁吧,我有话要和凌儿说。”
  锦书也面无表情的行礼,转身,一会就消失在烟柳丛中。
  剩下我,第一次单独和胤禟在一起。他转身,示意我跟他走,自己慢慢的往前踱步。
  “刚才那临江仙的词儿,从没听人唱过,是你编的曲子?”
  此时只有他的背影对着我,我放松很多,总不能说是三百年后的人作的吧,只好含糊答道:“奴婢很喜欢三国故事,就想到了。”
  “三国?你还蛮有古意的,读了不少书?”
  我仍然是那个经典回答:“略识几个字罢了。”
  “哼,略识几个字?”他突然停下来转身看看我,我差点撞到他的背上,猛然停下来,和他的胸膛已经靠得很近了,吓得我连忙退后一步。
  他又细细的看看我的脸,也不知道是在看我的表情还是什么的,看得我不耐烦的回瞪他了,他才笑笑,又带我往前走,一直沿小径绕到深入湖心的一个亭子里,他坐了下来,又示意我坐。我说:“奴婢不敢。”
  他笑,说:“还真有你不敢的?坐吧!”
  既然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了,在他侧面远远的沿栏杆坐下来,等他开口。
  “八哥已经着人去苏州府,把锦书买下来了。”他又皱眉,看看听了这话后一脸关注的我,“八哥的意思,是把她送给我,因为当日确是我挑中她的。你大约还不知道,她父亲原是因罪被流放的朝廷官员,如今她父亲在流放地染上了疾病,有八哥出面,把他开脱出来,也算一件善事。”
  善事?原来如此!我冷笑。
  “救”了一个被流放,还染病的可怜的犯官,让他感激涕零,无以为报,修书一封,对自己的女儿说,要报答恩人……于是女儿的一生幸福就成了交换。
  可怜的锦书……这些人一手攥紧了她的命运,还自认为大慈大悲。
  胤禟沉默。
  他突然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低头,不耐烦的看着我,低沉着声音说:“你怎么不说话?只要你说话,我就不要锦书便是。”
  我艰难迟钝的消化着他的话……只要我开口,他就不要锦书?那……我?
  我惊诧的看着他,和他尴尬的对望了一阵。他此时看上去就像一个热切望着自己还没得到的新玩具的小孩。
  我不敢置信的说:“九爷的意思,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他负气的一转身踱了几步。
  “你不是很伶俐吗?怎么会不明白?九爷我偏偏就看上你了,锦书不过长的和你有些相似罢了。如今只要你愿意,我便向四哥讨你去!”
  对!我还有这个挡箭牌,慌乱中只得说:“奴婢……终归是四爷府的人,九爷,奴婢和锦书一样,命不在自己手里!九爷的话,折杀奴婢了……这身份的人,哪敢有自己的想头,那是死罪!”
  他从急躁的踱步中转过来,定定的站在我面前:“……哦?这么说来是我问错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几乎是哀求的抬头看他,他望着湖水想了一想,突然笑了:“好!既如此,我主意已定!”
  说着挥挥手:“你回去吧!我这就去见八哥!”
  我莫名其妙的呆看着他兴冲冲的已经走到岸边了,才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也顾不上淑女形象了,大叫一声:“等等!”
  他背影一滞,笑着回转过来问我:“叫我?”
  看着这个从湖光、垂柳中走来,难得的笑得一脸美好的胤禟,我的呼吸被屏住了一秒,才迟迟的开口:“奴婢我……不认识路。”
  “哦!是我疏忽了,呵呵……”他一把拉起我的手,往外走去。
  我看着他纤长白净的手发了一会呆。他看上去心情很好,是要去向胤禛要我吗?我该怎么劝说他?胤禛怎么可能答应?这不是添乱吗?还有……他们兄弟怎么拉人家手的时候都不先问一下呢?……
  他一直兴冲冲的走着,我就这么呆呆的跟着,一路上丫鬟小厮都诧异的看着他,大概从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还有一些看起来等级高的下人,给他请安时都在偷笑,他也毫不在意的把手一挥自顾走着。
  已经能看到沁芳阁了,我终于忍不住叫了声:“九爷……”
  他回头看看我,继续走着,问:“什么?”
  “九爷方才说主意已定,是什么主意啊?”
  “你不是说了,这不是你身为奴婢能自己做主的吗?那就别问,我自会安排。”
  被他一句话噎了回来,我不安的在女孩子们,特别是兰香惊诧的眼神中回到了沁芳阁。不再回头看胤禟,我直接冲进去想找锦书。
  一直找到她的房间,才看到她坐在窗边凝视着湖面,脸上总是挂着的那种笑早已消失了。我一把拉住她的手,急急的说:“锦书!我都知道了!现在你怎么打算?千万不能就这么跟了九阿哥啊!”
  她皱皱眉,看着我惨然一笑:“姐姐,我父亲年老体弱,若非他们照顾,如何能在那蛮荒之地熬下去?况且我父亲说,八爷还答应他,过两年给他重新起复,或许能官府原职也说不定。”
  我气愤的摇着她的手:“他怎么可以这么说?这些虚无的荣华就换去你一生的幸福?当再大的官又有什么意义?王侯将相最后还不是荒冢一堆?”
  “荒冢一堆……姐姐你说的妙啊,就像你今天唱的,是非成败转头空,可是我们能怎么样呢?我本就只是个没用的女子,尽孝道本就应该像提萦那样舍身代父的。父亲还嘱咐我好好服侍九爷,以报答他对我全家之厚恩。”
  我气得说不出话,站在那里直发愣。倒是她看不下去,反来安慰我:“姐姐不要为锦书不值了。我们是什么身份,能跟了堂堂龙子凤孙,多少人羡慕呢。姐姐没听她们说?”她冷笑一声,“总能一世衣食无忧,若是生个一男半女,更是终生有靠。”说着,又冷笑一声。
  被她两声冷笑哼得心里冰凉……
  这,就是我们唯一的出路吗?


[14] 没有选择的选择

  离良妃的寿诞已经没几天了,受我和锦书的影响,沁芳阁里再也没有了欢声笑语,各人默默的准备着各种表演事宜。在这种安静里,只有兰香时不时在我旁边念叨,不为别的,就问九阿哥和我是怎么回事。我知道,她是在提醒我不要背叛四阿哥。她根本不懂,我们根本没有背叛的资格,有什么好操心的?所以我总是懒懒的说声没事,任她说去。
  这几天来,锦书总是不停的唱着跳着,好象整个人都已经变成了一个舞着的机械。除了常演的戏曲,我们新编的舞,她一空下来就是葬花吟,直唱得整个沁芳阁一片愁云惨雾,天地变色。我们只能无言的在一边看着。
  这天,她在和一个女孩演什么戏,唱得兴兴头头的,我没有心思,仍然什么都听不懂。兰香见我一个人在角落,又不失时机的在我耳边小声念叨。
  “……九爷对姐姐是怎么回事啊?那日九阿哥的样子大家都很纳罕呢!平日里九阿哥都是阴沉沉不理人,从没见过他还有那样儿的,还……还拉着姐姐的手,一点都没有贵人架子……”
  我耳朵里听到的却是锦书的唱词,而且在这唠叨干扰中奇迹般的听懂了。
  她唱的分明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我的心好象被针扎了一样收缩起来。
  突然用力拂开兰香,大声说:“你问我做什么?难道你不明白吗?我们不过是奴才而已!要问,你去问他们那些主子啊!还不是他们想把我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能知道什么?”
  所有的人都静下来看我,锦书长长的水袖拖到地上,凝固成一副画。她宽容的看着我,无奈的笑,兰香从没见过我生气,吓得结结巴巴的:“姐姐不要生气啊,我这不是担心你吗……”
  门口突然传来一个我这几天最害怕听到的声音。何公公站在门口,奇怪的问:“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们忙着要行礼,他急急忙忙的一挥手,也不问我们别的了,直接对我说:“凌姑娘,四爷来了。八爷、九爷、十爷、十四爷都在正德堂相陪,叫你过去!”
  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一时呆在原地。这个阵势……我又要去过刀山火海了。
  我径直随何公公走出门,连跟她们打个招呼都忘记了。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我们一直快步穿过后花园,来到廉亲王府难得严肃的几座正堂之一。
  外面廊下,耳房,满满的挤着几位“爷”的跟班随从,有的捧衣服,有的捧帽子,有的还好奇的看着我。看样子,才下朝,他们就直接来了,又专门叫来我这么个丫头,是够奇怪的。
  李卫站在人群里,笑嘻嘻看着我,夸张的比着手势和我不出声的打招呼。我苦着脸回他一眼,我可能就要倒霉了,你小子还嬉皮笑脸?真是没眼色,后来是怎么成了一代名臣的?也不管他奇怪的表情,我随何公公进了正厅。
  虽然一路上都在给自己打气,但是一看到眼前这架势,我还是吸了一口凉气。
  胤禛和胤禩坐在上首,胤禟、胤誐、胤禵坐在两侧,全都是一身朝服,俨然是电视剧里三堂会审的情景。我刚踏进他们的视线,就感到了他们各种各样的目光。
  胤禛的目光最可怕,像滚热的岩浆一样劈头盖脸而来,不解的愤怒?压抑的灼热感情?高傲的自尊?猜忌的怀疑?这一切放在他那冷冰冰的脸上,制造出一种强烈的气场,让周围的所有人都感受到深深的压迫……我本不愿跪下行礼,却被压得行了个跪礼,才默默站起来。
  胤禩坐在胤禛左边,皱眉,略显疑惑,似乎在不满我居然是这样一个制造麻烦的东西。
  胤禟的目光并不比胤禛让我觉得好过,他似乎仍然和平常一样骄傲不羁,但看我的眼神里充满热烈的期待,我……我没有对他表示过什么让他误会的东西吧?我连话也没有对他说过几句啊?他凭什么对我这么志在必得?
  胤誐不耐烦的轮流看着屋子里的其他人,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糊涂像。
  胤禵只温和的看了看我,就皱着眉观察起了他的四哥。
  何公公没有随我踏进来,只在门外躬身,熟练的轻轻关上房门。
  胤禩先轻咳了一声才说话:“四哥,请你来说吧。”
  胤禛干巴巴的说:“八弟是主人,我们都是自家兄弟,你说就是。”
  胤誐终于憋不住的开口嚷嚷了:“我说你们到底是在说什么啊?我刚才不就内急去了一会吗?怎么就不知道你们是在说什么了呢?”
  我趁机换了一口气,不禁对他产生一丝好感,要不是他在场,我一直不敢出气,就要憋死了。
  胤禟看看他这个弟弟,又满不在乎的看了看胤禛,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说:“这事说起来是我找的,我来说吧。你不是知道我看上凌儿了吗?今天下了朝,我就去问四哥要她了。四哥说,要来看看她自己的意思,大家就都来了。谁叫你那个时候就内急去了呢?”
  胤誐恍然的点点头,也开始观察起胤禛的反应。只有胤禵笑了笑。
  胤禩低头想了想,陪着笑对胤禛说:“四哥,这事儿,说起来还得先怪四哥您府上调教出来的人实在是可人意儿的,谁见了都喜欢,呵呵……”
  他干笑了几声,看没什么效果,也不尴尬,自顾徐徐往下说:“……但终归还是老九任性。你也知道,老九自小被宫里头娘娘和我们这些哥哥宠坏了,最是个占强的性子,我和老十自小和他岁数最近,一起长大的,不知道被他挑了多少东西去!他当日和我说看上了凌姑娘,我就劝他,‘世界上好物事多了去了,你不能还像小时候一样都要抢着啊,俗话说玩物丧志,玩人丧德……’我是苦口婆心啊,还特意把他选的那个苏州的锦书姑娘,也买下来送给他了。四哥你想想当哥哥的这片心——谁知他还去是问着四哥要凌姑娘。唉!依弟弟看,四哥就不要睬九弟这脾气了,等娘娘寿诞一过,我保准把凌姑娘完璧归赵就是!”
  胤禟一直在不满的冷笑,但还是等到胤禩说完才开口:“八哥,你这话我可不爱听!你说我占强,我承认,自小是挑了你们不少好东西去,可是我也分了你们不少好东西啊!老十,你说是不是?怎么就是我任性了呢?四哥不是也说了,要看凌儿自己的意思吗?”
  他们每次说到我的名字,我的心脏就要被吓得停跳一秒。此时连胤誐也感觉到了他的几个哥哥原来各怀心思,愣愣的看了这个看那个。
  胤禛又干巴巴的开口了:“九弟说的没错。我们几个都是骨肉兄弟,还是当今皇上的儿子,要什么没有?不就是个丫头吗?我雍和宫向来对下人以恩相待,只要她愿意了,我一定连嫁妆一起送到九弟府上!凌儿,你说,愿意跟了九弟吗?”
  本来他们好好的在长篇大论的理论,现在却猝不及防的问到我头上。我被这突然的问话吓了一跳,“扑通”一声先跪下了。胤禛原来还是个逼供高手,心理战术简直一流。
  胤禟迅速的把目光锁在我身上,胤禛此时却淡淡的看着窗户,我在心里咬牙切齿了一下,你们有必要这么逼我一个弱女子吗?一定要我站到对立双方的其中一方?没有办法了,只有先把扔给我的问题推回去。
  “四爷何出此言?四爷对奴婢有再生之恩,奴婢的命就是四爷给的,大恩难报,哪能自己有什么主意呢?”
  胤禛冷笑一声,吓得我心脏又停跳一秒,胤禟却不耐烦的抢着问:“你就说,你到底愿不愿意?”
  逼得我没处退了,唉……我尽量装得楚楚可怜的抬起头,这一关迟早得过,那就咬咬牙吧。
  “奴婢身份卑微,能蒙九爷青眼相加,奴婢感激在心。但四爷是奴婢的主子、恩人,奴婢不能忘恩!”
  “你!”胤禟猛的站起来,逼近我几步,目光从不愿相信的恼怒,一下子变得阴狠,“那就是不愿意了?”
  被他这种我从没见过的目光吓得整个人往后一缩,我连忙用一只手撑着地保持平衡,原本的跪姿几乎变成坐在地上。
  “九弟!”胤禩突然威严的喝了一声,胤禟慢慢的转过头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依然面无表情的胤禛,突然狠狠的一拂袖,怒气冲天的走了几步到门口,“哐啷”一脚踹开门,回头又看了看我,不顾胤禩在身后叫他,径自扬长而去!
  他看我的那是什么眼神啊……怎么好象是我对不起他似的?老天啊,我什么都没做,怎么反而觉得自己好象欺骗了一个纯情少年的感情?胤禩说的真是一点不错,胤禟果然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孩!害得我这么狼狈,他居然还一副受害者的模样?到底是谁家里早就妻妾成群了啊?!我好好一个纯洁青年,还被胤禛怀疑,今后生存都要成问题了……老天快下雪吧!我真是比窦娥还冤啊!
  胤禟的背影早就消失了,我还可怜巴巴的坐在地上发怔。
  坐得离我最近的胤禵也突然站起来,已经是惊弓之鸟的我吓得本能的又要往后退。
  谁知他轻轻握着我的手臂,一把拉起我,我愣怔的看到他眼里是一片温和的怜惜,举起手拂开我被汗粘在额头的散发,他温声说:“不要怕,不关你的事。”
  我这才反应过来——现在已经学乖了,连忙想先看看胤禛的表情,谁知他已经站起来了。
  胤禵感觉到身后的动静,在胤禛走到我面前之前,已经潇洒的一转身坐回椅子上,唰的展开扇子,轻松的笑道:“四哥,看看,凌儿被吓成这个样子,真是可怜见的,你比我们都年长,一定比九哥更懂得怜香惜玉吧?呵呵……”
  早看呆了的胤誐也圆场似的呵呵傻笑起来,胤禛站到我面前,先有些奇怪的看了看胤禵,又背对他们,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仍然是火山岩浆般的眼神,此时好象有一点点满意,更多的不放心,严重的警告,强烈的占有感……似乎要把我整个融化吞噬。
  然后转身,淡然的说:“既如此,我也没有法子,少不得娘娘寿诞之后她还是要回我府就是了。九弟……”
  胤禩在胤禟走后,一直气得拿手按着桌子发愣,此时连忙说:“九弟不过是小孩子脾气,过几天看见别的好东西就忘了!四哥你放心,娘娘寿诞那日你们都来,我定叫他给你敬酒赔罪!”
  胤禛说:“我们亲兄弟,什么罪不罪的?你替我叫九弟改日来我府上喝酒!今日我就先回去了……”说着也不看我,就往门外走了。
  胤禩、胤誐、胤禵连忙站起来,和他好一阵寒暄,兄弟几个亲亲热热客客气气的送出了门,才转回来。
  见我仍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胤禩发愁的皱皱眉,叫道:“来人!送凌姑娘……”
  胤禵突然抢着说:“八哥!我来送吧,凌姑娘这样儿叫人不放心。”说着就拿眼神示意我,踏步出了门。
  “哎?”胤誐诧异的看看胤禵的背影,又寻求主意似的看看胤禩。
  我飞快的看一眼又愣在原地的胤禩,他显然不敢相信这十四弟居然不吸取九弟的教训,也来“沾惹”我,见我看他,他也非常不满的看了我一眼。
  我连忙回头随胤禵快步走出了这个可怕的地方。
  一直默默走到水边,湖面上微风拂来,我全身是汗,被吹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倒是很吸取教训,不想再和他们兄弟产生什么麻烦了,所以只尽量静悄悄的跟在胤禵后面。他也很配合似的,同样一言不发。
  眼看又快到沁芳阁了,在一片垂柳掩映中,他突然停下来转头看着我,笑道:“女中豪杰,你的胆气到哪儿去了?”
  听他这么问,我脑中一下浮现出那西北的辽阔草原,秋冬之际苍苍茫茫的衰草连天。愣了半晌,才说:“如今形势比人强嘛,我只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
  “形势比人强?呵呵……这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说法?”他又是摇头又是笑。
  “是啊,十四爷你看这四壁红墙,中间圈起来方方的一小块,就是我的全部天空了……”
  他愣了愣,也不由的抬头看看天,我却联想到了他们兄弟被高墙圈禁,甚至更糟糕的命运,连忙停住了。
  想想,转移话题吧:“十三爷怎么没和四爷一起?”
  胤禵认真的看看我:“他有急事,去办差了。你很关心他?”
  我也认真的说:“十四爷你也听到过了,我很羡慕他。你和十三爷一样,任侠豪爽,一定不能想象凌儿的心境。若是能和你们交换,凌儿真想策马扬鞭,优游山河。在北京这小小一块是非窝里,有什么好争的?”
  说到后来,我已经真心的想劝一下这个让我颇有好感的阿哥了,如果能收起那个野心,他其实会是一个多自在逍遥的王爷啊。
  他诧异的看看我,慢慢转身继续向前走:“所以我愿意和你说会儿话,我身边,从没有人会这样,和我说这些话的。但是我们也没有你想的那么自在啊,身为爱新觉罗的子孙,我们其实并不能自在逍遥……”
  “还有,我和老十三他,也并不一样……”
  沁芳阁门口,女孩子们已经迎出来请安行礼。胤禵站住了,对我说:“你安心休息一下吧,四哥九哥他们这么喜欢你,断不会为难你的——瞧你被他们折腾的这狼狈样儿……我走了。”
  和她们一起目送胤禵离去后,我有气无力的转身想回房间睡上一觉。
  锦书一把拉住我的手:“怎么是十四爷送你回来?呀?你手都冰凉,怎么身上汗成这样?发生什么事儿了?……”
  我没力气说话,摆摆手,直接晃回自己房间,锦书在后面吩咐到:“快去打热水来给姐姐沐浴!”
  我被她们摆弄进泡满热水和花瓣的大木桶里,很快全身放松下来,清空脑子里的一切东西,靠在桶沿睡着了。


 [15] 寿日

  那天被她们从桶里捞起来后,我昏睡了一整天,醒来就恢复了正常,多想无益,徒增烦恼,干脆和锦书一样投入到她们紧张的准备工作里去了。而且,在这个时代,良妃母以子贵,回府祝寿,是一件相当于红楼梦里贵妃省亲一样的大事。整个廉亲王府为此忙碌了这么久,到时候谁出差错都肯定会完蛋的。而且,我记得后世有一种猜测,说良妃身份低贱,却能得到一向只以政治利益决定后妃身份的康熙皇帝的宠幸,升为妃子,就是因为她是后宫最美貌的女人,所以,我对这个娘娘也充满好奇。
  我和锦书显然都很乐意投入的做事,这样我们就可以不用去想那些永远想不出答案的烦恼了。在最后两天里,我们几乎都很少说话,有什么意见交流时只需要交换一个眼神。但是这种默契也让我产生了无限的惆怅——这件事一结束,我和锦书就要离别了。我虽然很想念有邬先生在的那个暂时能平静避世的书房,但回四爷府之后,也许我就不能再住在书房了……而锦书,我担心她的命运,就像担心我自己的命运一样,甚至,我真的很希望能保护她。我有一种强烈的念头,想要保护在这个世界里,如此美好、却又如此柔弱无力的珍贵事物。
  但是对于我这个自身难保的人来说,这愿望就像人类面对时间流逝时一样无奈。良妃的寿诞日到来了。
  沁芳阁里的人们一大早就全都起来收拾各种应用的东西,等待消息。
  吃过早饭,就有人过来向我们交待事情:娘娘上午向皇上请旨出宫,中午歇过午觉后,凤辇启驾到廉亲王府。这之后自有种种礼仪程序,祝寿等等,我们都要在这边乖乖回避,不得乱跑,以免冲撞凤驾。待娘娘安定下来入了席,会由娘娘和主子们点戏,北京有名的祥庆班早已过来候着了,那时侯自有人带我们也去后台候着,点到谁的戏,谁就去表演。如此到傍晚,正式的筵席开始——那自然也没我们的事。晚筵结束后,与筵众人会陪娘娘小歇一会儿,此时我们编的舞就该出场了。娘娘之前已经说了,不耐烦老看戏,闹得慌,八阿哥才请了锦书他们过来的——主要是为了这场压轴表演。之后如果没有意外,娘娘就会准时启驾回宫。
  我们其实没有多少事情要做的——我这么说肯定会被一群女孩子白眼,因为没事的其实只有我一个人而已,我早已得到锦书的谅解,不会出现在台前。特别是现在这个状况,要去面对那群人的众目睽睽,我还是能躲便躲吧。听说胤禩原本只想办成一个家筵的形式,除了他们兄弟,一些在京的皇亲,外人就只请了张廷玉马齐两个上书房大臣而已。但是无奈他现在在官员中的人望势力实在是太大了,全京城的官员们早已一窝蜂的奉上各种寿礼,打点好门路,要来寿筵上蹭个位置。
  在胤禩前面正堂服侍的一对丫鬟有天过来看锦书她们的戏时,闲谈中说起,现在连廉亲王府的看门人都比那些二、三品京官架子还大,天天不知道多少人求着他们要通报、送信儿,一天下来人家塞的银票都一大摞。“啧啧啧,你没见他们那个样儿,给银子一律不睬的——嫌口袋放不下!”“还不是因为咱们爷是出了名儿的‘八贤王’?谁不想来巴结啊?别说北京城里这些官儿了,听说好多外省大员,一个月前就借故儿动身来北京了,什么金银珠宝的送了都嫌俗气!听说云南运来一个好大的碧玉观音像,是整块儿的玉雕的!要不是娘娘信佛,吩咐给结算银子买下来,八爷还要退回去呢!”
  我一直皱眉听着,没想到如此繁华热闹不堪,胤禩已经吃过一次树大招风的亏了,现在还是摆脱不了这个形象啊。这么闹腾,康熙岂有不看在眼里,暗自大皱眉头的?我还可以想象到邬先生一定在乐呵呵的对胤禛说:“看他们闹去,闹得越有阵势越好……”
  当时锦书还奇怪的拍拍我,似乎在问:“怎么你也关心起这些俗事来啦?”
  我向她笑笑,无法表达心里这种突然的虚无感,现在越热闹,我就觉得越悲哀。
  眼看热闹真的到来了,我还是有些好奇,到底有多少官儿终于挤进了这个筵席?二阿哥此时还没有复立为太子,但是被放出来仍在毓庆宫“读书”,身份尴尬,他有没有被邀请?
  我们乐得自在在沁芳阁直躲到下午,吃过午饭,大家开始细细的化妆,我一再推迟,要求她们都化完了再给我弄——实在是害怕那一层厚厚的粉。
  化了一个多时辰,突然一个小太监一溜儿烟的往这边跑过来,远远的就叫:“快!快!拿好东西随我来!”
  大家一时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收拾齐了,静悄悄的随他出了小山后的小门,往府里新建的念慈阁走去。
  我很满意自己最终还是没化妆——反正我又不出去表演,帮锦书拎着沉甸甸的装裹盒子,一路上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虽然个个都是急匆匆的,但是忙而不乱,各自有条理的直奔自己要去的地方,看上去场面操持的很不错,这里面,那个王熙凤般的八福晋功劳应该不小。
  从后门进了念慈阁,这其实就是一个很大的戏园子,临水而建,远近都是一派清雅风光,设计这景致的人,也实在是用了心的。
  我们在后台——一个水边的二层小楼里停下来,忙着挂出衣服,头饰,全都是备选的戏有可能用到的,因为早得了吩咐,大家虽不停的在动作,却一声也不敢出。
  果然,不多时就听见远远有人拍巴掌示意,一路直传到这边,静听时,有太监声音尖声宣着什么,细细的听不清楚。然后杂沓的人声便相继响起,竟持续了好长一阵子。中间夹杂着一些随从小厮们四处奔走为主人取用东西,人们互相低声招呼的嗡嗡声,隔着戏台,听上去场面似乎出乎我本来意料的还大。
  一个小太监飞快的跑到离我们不远的另一处房屋,还在门外就叫到:“第一出《麻姑献寿》!快!快!第二出《八仙庆寿》快准备!”
  我和锦书相视一笑。她早就说过,这种场面,开场戏必定要热闹,吉利的献寿戏,必定没她们的事儿,果然如此。
  只见一群早已穿戴齐整的各色“麻姑”“仙女”“神仙”奇形怪状的匆匆沿回廊小跑进了就在我们前面几步路的后台,舞台上一阵紧一阵锣响,鼓乐大作,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乍然开唱,震得我这个回古代之后早已习惯安静的耳朵嗡嗡直响。看来,这个祥庆班是卯足了劲儿要在这盛筵上好好表现一把了。
  我骇然捂着耳朵笑起来,其他人此时也放松下来,现在说话倒是没问题,反而是不大声叫的话,别人都听不见。
  兰香突然兴冲冲的从后面出现,拉着我就往小楼外的湖边走,她嘴里在说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见,不过看她的意思,一定是看热闹了。于是还有几个女孩子也好奇的随我们出来——反正不远,就是从楼的另一边出来而已,如果有事立刻就能看到。
  我舒服的站在松软的湖边浅草里,原来从这里往侧前方走一点,躲在粗壮的树干和柱子后面,可以看到戏台高高的侧面,我们想看的当然不是戏台了。戏台下面,特别是对面坐着的人,才是女孩子们,包括我好奇的对象。
  戏台对面环绕着一圈儿三面二层楼阁,楼和戏台之间的天井里黑压压一片人头,说“黑”压压,其实还不对,因为他们都戴着官帽,各种我不认识的顶戴此时真是翎顶辉煌,密密麻麻挤在一个个大圆桌后面,此时看戏的不多,拿眼睛四处乱溜的、前前后后交头接耳说话的倒是不少,毕竟,就是一个仪式而已嘛。
  其实最显眼的,是二楼正中间向两边掀起的一道长长的明黄软帘,隐约可以看到软帘后两边各站着一个太监服色的人,软帘后面应该就是良妃的位置了——她的位置似乎坐的很深,从我们这么远看过去,也只能看到两排侍女,却看不到她,想必这也是礼仪上的精心安排吧。
  在良妃的位置两边,阿哥们似乎是围坐在一个个小桌子旁边,从我们这低处只能看到他们肩膀以上的样子,连表情也看不真切。我第一眼就看到胤禛,坐在隔开良妃的帘子的右手边,这张桌子有三个人围坐,除了胤禛,另外两个应该就是二阿哥和三阿哥了,因为他们明显年长一些,大阿哥已经被圈禁了,他们就是最年长的几个阿哥。和他们隔了一张桌子,才看到十三阿哥胤祥。同样格局的良妃左手边,第一张桌子就是胤禩、胤禟、胤誐这三个死党,胤禵就在他们旁边一桌。除了这些人,其他的我知道一定是他们兄弟,但都没见过,不认识。不过那个在最边上坐着,身后还紧跟着两个老妈子的小孩子,应该是现在最小的十七阿哥吧。
  二楼两翼同样挂着软帘,只是颜色是一般的白色,帘子后面,可以看到各福晋女眷同样围坐在小桌子旁,一个个花枝招展,头上的“两把头儿”装满沉甸甸亮闪闪的珠玉首饰——真替她们累。
  而在一楼,一溜儿小圆桌后面坐着的都是大臣,正中间最显眼的一桌只坐着两个中年人,可以看到他们官服上方形补子里的图案是一只白鹤,想必就是张廷玉和马齐了,沿他们两旁坐的,应该也是品级较高的一些重臣。
  除了这些人,各位阿哥、福晋、大人……的丫鬟小厮人数更多,还要稍微有头有脸的才有资格捧着自家主子的东西站在四周各个不显眼的角落。这么下来,感觉这个地方现在装了足有二、三百人,还好这地方临湖,绿树碧水,视线开阔,空气流通、清新,重要人物们的位置安排都高高在上,一片阔朗,还真是皇家才能办出这样的大手笔。
  感叹了一阵,听着第一回戏热闹喧天的结束了,大家又急忙转回屋子——前头选的戏牌子应该下来了。
  果然,第二场戏锣鼓开场时,一个小太监送了牌子过来,一出《满床笏》,一出《长生殿·春睡》,这《满床笏》唱的是郭子仪子孙俱为朝廷高官,一家富贵的,《长生殿·春睡》是著名唱段了,唱的是杨贵妃美貌国色,海棠春睡,都是锦书她们的拿手好戏。一时间她们忙忙碌碌的准备起来。看着她们一个个装扮起来,我一点忙都帮不上,又跑到外面湖边,不想再看那百官群像,朝湖水发了一会呆,我沿湖向着戏台相反的方向走去。
  现在这边很少有人路过,越来越远的戏台鼓点和人声喧嚣在湖面上远远泛开,好象是一场梦里的背景音乐。
  对着湖水发了一会呆,不敢走远,又往回走,远远一个小厮在门口张望,一见我,连忙跑过来说:“哎呀!姑娘你去哪儿了?我们爷找你来了,四处都不在,急坏了……”
  我看他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来究竟是谁家的,停住了问:“请问,你家主子是哪位爷?”
  “是我!”
  胤祥站在台阶上乐呵呵的看着我。
  他一身皇子装扮尊贵齐整,更显得英俊挺拔,气势不凡,但我还是觉得亲切——相比他那些哥哥,他真是可爱多了。我行了个礼,说:“十三爷你该坐在前头的,怎么跑到这后面来了?”
  他走出来,大大咧咧的说:“坐在那儿有什么意思?老十比我还早出来‘方便’呢,呵呵……走,随我去转转,你们就在这儿候着。”
  沿着我刚才走的湖边,他一边走一边问我:“什么时候演你那新鲜的曲子?”
  跟他在一起,我轻松不少,笑着说:“我就不会出现了,但我花心思编了一曲舞,曲子新,舞也新,晚筵之后由锦书她们演,十三爷你可要做好准备哦,到时候不要流口水!”
  他又笑了:“这么得意?那我们这些人今天能看到凌姑娘编的歌舞,不是好眼福?哈哈……不过你不演,又实在是可惜了。”
  他回头看看,我们已经走得有一段距离了,四周空旷无人,才说:“你不露面也是好的,我估计四哥也是这个意思。老九的事我回去就听说了,呵呵,你做得好!就凭他?以为天下好事儿都是他的?凌儿你,他也配得上?”
  听他语气,似乎对这个“老九”殊无好感,再怎么说,九阿哥是皇阿哥,我不过是个没身份的奴才,怎么会“配不上”?我有些诧异的看了看他,没说话。
  “他自以为是个什么东西!整天一副不瞧人的样儿,自小仗着宜妃娘娘得势,不就是能欺负我这没娘的弟弟吗?什么好本事!我就看他不上,跟假惺惺的老八和草包老十在一起,能成个什么气候!我听说你给他没脸,他当时就恼了?你不知道,他到今天还是一副看什么都不爽快的样子,呵呵……凌儿你真出气!”
  我愕然,好笑的看着这个十三阿哥,我根本没有要给谁没脸的意思啊,我已经尽量做到不能再委婉了,总不能就硬邦邦的说“不愿意”吧。而且,后来我才想明白了,那天胤禛的做法,根本就是要逼我让九阿哥死心,甚至……让他觉得没面子,从而恨我。想到这一层时,我为自己的将来被控制在这样一个人手里而打了个寒颤。但此时,我却无从辩解。
  “十三爷,奴婢没有那个意思……”
  “我知道,那场面确是为难你,不过四哥也确是恼了,回去把你的抬籍文书都拿回来了——正白旗赫舍哩氏,房子也布置得差不多了——就在书房侧门对面一个小院儿……”
  我的心又一下子沉了下去。我不爱九阿哥,但这也不代表我爱胤禛啊,爱,平等、相知、尊重,这些根深蒂固的概念让我怎么以小妾的身份生活下去?我还清清楚楚背得《新婚姻法》的条文:“夫妻有相互忠诚的义务。”但我却要从此在那一圈红墙里,计算着怎么去斗福晋和别的女人那冷冰冰的目光?
  他见我没有跟上,诧异的转身看我:“你怎么了?还不知道?呵呵……害羞?”
  我艰难的抬起头:“十三爷,我问你一句话,你不要告诉四爷。”
  “什么?”
  “喜欢一个女人,就一定要把她弄回去关起来吗?哪怕自己已经有了一大家子女人?”
  他收了笑意,认真的想了想,才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这是圣人礼义,我们男子本来就该如此,纳妻妾,广生子嗣,是家族大事,你喜欢骑马,喜欢出去玩,四哥自然会带你去的,他那么疼你。”
  什么狗×圣人!什么礼义!我呆了半晌,愤然拂袖转身往回去。
  “哎?你怎么了?等等!”
  胤祥大步随着急匆匆的我回到后台,我站在台阶上,想了想,又诚恳的对他说:“请十三爷不要把今天这话告诉四爷!”
  他皱着眉看了我一会,说:“好吧。我要回去坐规矩了,等着看你编的好曲子!”
  
  等了一阵子,锦书几个先下来了,照常有赏。又过了两个唱段,晚筵时间到了。外面的主子们自然要转移到最正式的地方设筵。我们这边一会也有人送了饭过来,随便吃了几口,我就忙忙的帮她们收拾装扮起来——把唱戏的油彩妆洗掉,重新化上歌舞时要用的淡妆,一个个蛾眉微挑,眼泛横波,红唇欲滴,又穿上我们特别新做的舞衣,好一阵忙乱。
  眼看天色渐暗,庭院里开始有丫鬟一队队的进来各处点灯,我知道他们又要过来了,再嘱咐了一遍负责演奏的众人,大家把各种乐器搬到戏台后面——这个才是真正的后台。
  天色已经变成深蓝,院子里两层楼阁檐下四周高高的挂满了大宫灯,地上也摆了大座灯,桌上都是明晃晃的烛台,照得如同白昼,一片流光溢彩繁华世界。
  我指挥着把向来用作给台上照明的座灯都取掉,又把做好的宫灯都取来放在靠戏台墙的地上,拿我们绳子牢牢系了,从梁上扔过来,找好固定灯笼的柱子。忙乱一阵,又听见远远传过来肃场的巴掌声,我们和还在台下摆灯的丫鬟们都慌忙退出来回避。
  又是一阵喧闹,不过这次听起来比下午要轻松许多,这应该是酒足饭饱的效果。
  一个小太监飞跑下来,说:“娘娘说了,你们有什么拿手的曲子,拣有意思的演一出,不要那些老没意思小家子气的,演好了有赏。”
  把这个“赏”字拖得长长的,他瞥我们一眼,又一溜烟儿跑回去了。
  之前夸的海口要拿出来实现了,我胸有成竹的把各种事宜快速想了一遍,再次检查了锦书她们十二个人的服装头发。此时所有的人,连锦书她们都看着我,我产生了一种当导演的满足感,对锦书笑道:“过会恐怕满地都是‘大人’们掉下来的眼珠子。”说得她们都是一笑,这才点点头对众人说:“就照我们平日排的,大家用心吧。”
惊艳
  此时深蓝天幕低垂在湖面上,远处低低的挂着一弯上弦月,又温柔的倒映在湖水中。戏台下众人没经意的磕着瓜子喝茶聊天,此时戏台没有灯,一片阴暗,灯光下的他们就被看得分外清楚。我站在戏台一边的布帘子后,从缝隙里往对面二楼看。此时胤禩正赔笑着恭敬的和明黄帘子里的人说话,阴沉沉的胤禟拿着杯子不知是在灌茶还是酒,还不时往这边瞟一眼,胤誐则在不知朝着哪儿傻笑。正看着,胤禛突然朝这边投过来一眼,锐利的目光好象直接穿过了这薄薄的布帘,吓得我连忙转身靠在墙上。
  早安排好的丫鬟们已经把十几盏莲花座灯放到戏台四周,这是我们仿造江南“放灯节”时常做的莲花灯做的,只是做得更大一些,再像座灯一样在下面加上和戏台一样高的木制座台。
  眼见戏台被一朵朵莲花簇拥,人们好奇的把目光投了过来。我也不顾去分辨和观察这些目光了,莲花灯一盏一盏被点起,本被外面明亮的灯光反衬得一片黑暗的舞台突然泛起了一片柔和的光芒,模模糊糊不甚清楚,就像不远处月光下的湖面,莲花亭亭,我们放在蜡烛中的香料散发出阵阵清香,在空气里悠悠散开。
  人们已经开始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我连忙回身示意。最擅长吹笛的乐手悠然横笛,一丝清越的笛声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响起,一丝一丝在夜空中飘荡,只细细的迂回环绕。透过布帘缝隙,我看到已经有不太沉得住气的人在诧异的四处张望寻找。一片散漫的场面渐渐静了下来,本来正在说话的人也停了,侧耳细听。
  见这一步的效果达到,我向锦书示意,于是她带头,十二个女孩子轻轻、悄悄的碎步走出。我满意的看着她们在舞台正中朦胧的光线中摆出一个个凝固的姿态,好象敦煌壁画里的飞天。
  本来正在努力动用耳朵的人们又突然睁大了眼睛。
  她们的造型的确非常特别:头上挽的是对于这个时代来说也非常“古装”的高高的发髻,这是我仿造唐代仕女图设计,让她们研究着梳出来的,为的是与汉乐府风格相搭配。我特别叮嘱,只要一头乌油油的发髻,不要首饰,每个人头上只要一枝简单的累丝攒花钗子,有一串儿珍珠随着她们的舞动而晃荡就足够。
  与之相配的是她们穿的汉代古装,在模糊的光线中显得非常古朴厚重,让她们凝固得更像庙里的女神雕像。看似平凡的一身装裹,料子却是大气华贵的锦缎,这是我特意坚持的要求——绝对不能用现在乐女们常穿的,流行的轻纱舞衣,那样太轻佻,就完全不能显示出这支古乐府神话般厚重典雅的感觉了。
  眼看已经有人在座位上往前倾,努力想凑近些看清楚。胃口吊得差不多了,我又转身示意。
  此时,编钟、磬、鼓齐鸣,这音乐俨然是清朝祭祀时才用的远古庄重曲风。同时亮起的是简洁大气的木框宫灯,由我们在墙后点燃,一盏盏拉着从墙后缓缓升起,悬挂在锦书她们身后上方。渐渐升起的明亮灯光下,她们身上的衣裙质地泛出流动的光,一身纯白锦缎汉服,裹着同样质地宽宽的大红腰带,纤腰如束。
  终于看清楚她们的一瞬间,台下的人又是一片诧异,看看台上这群古装素裹,微抬莲足,双手捧心的娇俏佳人,听着这似乎完全不搭界的严肃音乐,一个个都满脸糊涂。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呵呵(而且锦书她们已经凝固至少十五秒了,很累的),我满意的笑着,又转身示意。笛声顿时消失,“正常”的音乐随之全部响起,丝竹声中,一群庙里神女般的女子在莲花簇拥中款款舞起来。
  灯光刚亮起时,我窃笑着看看了几个坐在戏台前张大嘴的“大人”,满意的看着这群被我成功“包装”的女孩子。要知道,台下坐的这些满清贵族,朝廷重臣,平日看惯了穿着水桶一样掩盖身段的旗袍,因为踩了“花盆底儿”而不得不走路挺胸凸肚的旗人女子,现在乍然看到这样一群汉装紧裹着妖娆身姿的女子,俨然从屈原宋玉诗赋中走出的洛神仙子,岂是一个“惊艳”了得?
  最妙的是,厚重质感的锦缎穿在穿在这群娇小的江南女子身上,她们怯怯的仿佛弱不胜衣,此时舞动起来,发现她们的衣襟斜斜裹着单薄的肩膀,似露非露,诱得人心里直痒痒的想看更多——可那衣襟偏偏又总不掉下来。
  正在心痒难熬的时候,编钟、磬、鼓却时不时在音乐中响起,古朴悠长,典雅高贵,又像在对这群垂涎三尺的男人们宣示,这是一群九天仙子,洛神女娲,你们凡夫俗子休想染指!这种欲求而不得的感觉,就是我幻想她们舞蹈时能达到的最终效果。
  我又看了看远远坐在二楼上张大了嘴,表情像在做梦的十阿哥一眼,终于忍不住得意的笑了。所有人的眼光都聚集在台上,真是比聚光灯更有效。可是胤禟看上去很不一样,他直勾勾的看看台上,转头灌一口,又看一眼,又灌一口……在所有被吸引得认真看着戏台的人中间显得非常奇怪。他那样喝的,是酒吗?
  已经能看到台下周围站的小厮们在悄悄的擦口水了,锦书她们才齐声吟唱: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
  倾国与倾城,
  佳人难再得。
  舞姿就完全是锦书编的了,看似简单,却是最细微的耸肩、扭腰、迈着碎步撒娇般的一拧身子,再回头缓缓递出水袖,勾魂夺魄。
  这曲子里面的典故,是一千多年前的美人如玉,君王深情。曲中的佳人,也是词作者汉宫廷乐师李延年的妹妹,汉武帝李夫人去世后,汉武帝思念欲绝,将李夫人以皇后礼安葬,命画师将她的像画下来挂在甘泉宫,自做悼词一首,名《落叶哀蝉曲》,其词曰:“罗袂兮无声,玉墀兮尘生。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于重扃。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直至其年老体衰,这思念竟从未绝断,召来方士,让他在宫中设坛招魂,祈求能再与佳人魂魄相会。求之不得,黯然失魂,终于有人为安圣心,设帷幕,晚上点灯烛,请武帝在帐帷里观望,摇晃烛影中,隐约的身影翩然而至,却又徐徐远去。武帝痴痴的看着那个仿如李夫人的身影,凄然写下:“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来迟。”
  当年在《史记》与《汉书》读到招魂这个典故时,我悠然神往,为之神驰。那到底是怎样绝世容颜,令汉武帝这样的一代雄主生死难离?白居易曾有诗《李夫人》云:
  伤心不独汉武帝,
  自古及今皆若斯。
  君不见穆王三日哭,
  重璧台前伤盛姬。
  又不见泰陵一掬泪,
  马嵬坡下念贵妃。
  纵令妍姿艳质化为土,
  此恨长在无销期。
  但那“遗世而独立”的凄清高洁,求而不得之美,千古之下只李夫人一人而已。
  我正是把对这个良妃娘娘与康熙之间的所有美好想象倾注在这歌舞里,才有了这个本应该被我认为太肉麻的创意。望着高台上的明黄软帘,我真的很想知道良妃此时的容颜和表情。
  对于其他人来说,这个典故,在民间虽只是神话,但以他们应有的学识,该是耳熟能详。此时这里面的意味,一边是古时的庄严古雅,一边却又有眼前美人在无限诱惑,不怪他们神情疑惑。
  眼看有几个“大人”合不拢的嘴要流口水了,第一遍结束,其他女孩子变换队型,边舞边将锦书簇拥在中间。
  锦书在舞台中央翩然起舞,原本就是唱戏的嗓音清越高亢。第一遍合唱悠扬婉转,第二遍锦书独唱,一开口却哀怨动人,仿佛是洛神寂寞的倾诉。
  我也已经看得入神了,没有再顾得及看台下观众的表情,自己先看了个呆。
  还好丫鬟们没有忘记该做的事,早已捧着一排铜镜悄悄蹲到台下,把台子周围的莲花灯光从台下向上反射。突然就有许多束耀眼灯光聚集在在舞台中心的锦书身上,锦书在这光芒中起舞,就像一朵正在盛开的莲花。
  我脑中突然浮现出《洛神赋》: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佇。休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原来真有这样的美人!原来曹植做出这么好的赋,真不是凭空可以想象出来的!
  “……宁不知,
  倾国与倾城,
  佳人难再得。”
  本来应该胸有成竹的我还是被她感动了。
  悠远的歌声渐止,耀眼的光芒消失在天际,(铜镜不是一下取走,而是将方向渐渐调整,把光束向上升至看不见的天空,再取走)她们重新凝固成一群飞天般的雕像。小厮们把挂在上方的灯笼重又轻轻放回墙后来,舞台上又回复成幽暗的莲花池。
  音乐声也渐止,只有如泣如诉的笛声还在黑暗中婉转了。美人儿们突然嫣然一笑,在看不清的昏暗中,听不清的低低的随笛声哼唱着什么,轻俏转到台边,每人捧起一朵发光的莲花,分成两行悠悠消失。
  舞台重回一片黑暗,刚才的一切就像洛神已然离去,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
  终于,笛声细细的也渐行渐远,直至低不可闻。
  我呆呆的看着第一个进来,捧着莲花,笑得比花还美的锦书。她却“扑哧”一笑,向身后示意。从丫鬟撩起让她们回来的帘子后面往外看,我一眼就看到下面人群中一只向前伸出想抓住什么的手,此时尴尬的正停在半空。
  这位可怜的大人,美人儿们回到天上去了,你能抓住吗?
  我也忍不住的小声笑起来。
  一旁的丫鬟们一边忙着接过、吹熄一盏盏莲花灯,一边也吃吃低笑着。
  舞台上的灯光消失后,观众们就被看得分外清楚,他们一个个仿佛变成了泥塑木雕,院子里安静无比,好象魂魄暂时都被这绝代佳人摄走了。离得近的几处桌子周围,人们枯坐这不动,可以明显感觉到他们的怅然若失。但此时人人都在注视这什么都没有了的戏台,我已经不敢再去帘子边窥视二楼上那些真正的“主子”们了。不过也不难想象他们的表情,比如十阿哥……
  锦书拉着还在忍不住发笑的我,说:“这是我跳过的最美的曲子!凌儿,你编得太美了。”
  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欣赏之情,看着她,忍不住摸摸她汗湿的鬓发,说:“不,锦书,是你太美了。”
  外面持续的寂静终于开始动摇了。先是窃窃私语,然后迅速膨胀,声浪越来越大,有人开始哄然叫起好来。我们还在开心的低声说话,突然几个小厮模样的人从后台侧门激动的往里面探头探脑,吓得我们里面的小厮慌忙把他们推出去,大家也紧张起来,护着这十二个不应该再被看见的美女回到戏台后的小楼里。  
  还要去搬乐器灯笼等一堆东西,一个太监匆匆跑过来,后面还跟着几个丫鬟,手里都托着托盘,盘上用明黄丝绸盖着。他们也都在好奇的上下打量锦书她们。
  “娘娘有赏——”
  一屋子的人连忙跪下谢恩,接过两个沉甸甸的盘子。
  正要起来,他又叫了:
  “廉亲王有赏——”
  又接过四个沉甸甸的盘子。
  又想站起来,这位公公却又说话了:“娘娘有话问锦书姑娘。”
  锦书连忙向前跪道:“奴婢在。”
  “本宫很喜欢你们刚才的舞,显见是花了心思的。听说你已许给了九贝勒,本宫甚慰,已经叮嘱他好好待你。”
  锦书恭顺的磕头答到:“奴婢谢娘娘、廉亲王、九贝勒大恩!”
  “娘娘还说,既然大人们都还没看够,就叫锦书姑娘拣自己喜欢的曲子,不拘什么,再跳一曲。”
  “是!”
  传过话,他们一边往回走,几个丫鬟还不时回头看看,兴奋的议论着什么。
  锦书在原地呆了一秒钟,站起来急切的转身寻找我。在她看到我的那一秒,我已经知道她要跳什么了,断然说:“不行!”
  她皱眉哀求:“为什么不行?娘娘说了不拘的嘛。”
  她的楚楚可怜对我也一样有巨大的杀伤力,但我是为了她好:“一开始就说了这曲子不吉利,更何况是在这种场合?娘娘寿诞是大喜的事情,怎么能唱这样的歌呢?”
  “你忘了我说的了吗?娘娘她说不定也喜欢葬花吟呢?”
  可能?那也不能拿生命去打赌啊!我急得直截了当的说:“不行!”
  “姐姐,你就让我唱一次、跳一次自己喜欢的不行吗?”她一点也不妥协。
  “哎呀你们不要争了!外面娘娘她们多少人等着呢!再不准备来不及了!”几个女孩子也着急起来,劝我们。
  锦书坚决的看着我:“我求姐姐为我弹琴!还有我累了,再舞恐气息不匀,请姐姐在帘后一起唱。”
  她从来没有过这样坚决的眼神,几乎是命令的口气。我叹气,既然不能阻止她,就帮她吧——要是降罪,我也好与她一起分担——我现在又真真明白了关于“红颜祸水”的说法,怎么连可能要被治罪这么严重的后果都明白了,我还心甘情愿的帮她呢?祸水!祸水呀……
  我无奈的点点头,她笑了,迅速的整理了一下衣服,又补了补妆。
  “台子上还没有灯呢?怎么办?”一个小厮跑来问我,我想了想,“就用刚才那些宫灯吧,仍拉起来挂到上头去。”
  大家手忙脚乱的把一切打点妥当,我坐在戏台的帘子后面,面前摆着琴,还是我的意见,除了琴,就是刚才的笛子,不再用其他的乐器了。
  看着灯亮起,台下前后左右议论纷纷的人们又立刻注意到了这边。
  灯刚挂上,笛声和琴声就响起。锦书掀起帘子的一刹那,外面立刻一片安静,我甚至看到正前方的张廷玉和马齐都从激动的讨论中突然停下来,转头期待的看着锦书。
  “花谢花飞飞满天,
  红消香断有谁怜?”
  还是刚才那一身汉服的锦书突然高高甩起水袖,一出场就高难度的转了几个不同的圈,似乎一个少女在漫天飘落的花瓣中为它们惊心,一开口就唱得凄美哀伤。既然已经做了,就要做好!我也在锦书的影响下酝酿好了情绪,怅然而歌。
  “游丝软系飘春榭,
  落絮轻沾扑绣帘。
  一年三百六十日,
  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
  一朝漂泊难寻觅。”
  少女不忍的辗转徘徊,在为它们心疼的控诉,这“风刀霜剑严相逼”的世界。
  “花开易见落难寻,
  阶前愁煞葬花人。
  独倚花锄偷洒泪,
  洒上空枝见血痕。”
  反复徘徊无着,少女突然愤而跃起,又轻盈的落在舞台上,如是反复,把一身雪白汉服和大红腰带舞得像正在挣扎着飘零的花瓣,叫人悚然心惊。她怨愤的向天请求:
  “愿奴胁下生双翼,
  随花飞到天尽头。”
  然而,
  “天尽头,
  何处有香丘?”
  她终于绝望了,那就替花好好收葬吧,埋下一座花冢,让她们不用再在这肮脏的人世间被玷污:
  “未若锦囊收艳骨,
  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
  强于污淖陷渠沟。”
  她终于唱出了自己心中真正的哀悼:
  “尔今死去侬收葬,
  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
  他年葬侬知是谁?
  天尽头,
  何处有香丘!
  试看春残花渐落,
  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
  花落人亡两不知!”
  我拨着弦,看着锦书早已不像在凡间的身影,不禁要怨吹笛子的乐人,怎么把这曲子吹得如此凄艳绝伦?让我陡然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似乎这是一首哀乐,我也在随之长歌当哭——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而那个在台上飞舞的精灵只是一个透明的灵魂……
  音乐和歌唱都终于静下来,锦书轻飘飘落在台子正中间,任水袖从空中散落,自己只默默伏在台子上长长的行了个跪礼,然后起身回头便进来了。我连忙一把拉着她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怕她会就这么消失了……
  我们默默的站着,外面是一阵比刚才还长的寂静。显然,从佳人曲,到葬花吟,这突然的大喜大悲,而且都如此绝美,实在是给了人们不小的心理冲击力。
  这次,最早发出声音的是居然是二楼正中挂着明黄软帘的地方。我低头从缝隙中看了看,连胤禛和胤禩他们那两桌的六位阿哥,都在紧张的和明黄软帘里说什么,我担心的看看锦书,她却一脸平静。其他地方坐的“大人”们也都紧张的回头观望起来,一时气氛好象冻结了。
  又过了一会,刚才那个小太监才在众人疑问的眼神中匆匆跑过来,在外面就喊到:“娘娘叫锦书姑娘!快!”
  我惊恐的拉住锦书,果然要降罪了吗?她却轻轻的说:“姐姐放心,没事的。”
  说着,飘然随着那个太监出了后台,向对面观戏楼走去。一路上,各色各样的眼光都紧紧锁在她的身上,我鄙夷的瞪了一眼某些色迷迷的目光,跌坐回琴前,默默无语等着那边的消息。
  谁知还没过半盏茶的时间,消息就来了,那个小太监已经满脸油汗,比刚才更急的跑过来:“娘娘叫凌儿姑娘!”


[16] 良妃
  
  “娘娘叫凌儿姑娘!”
  周围的人又都紧张的看着我。我也呆了一下,叫我做什么?
  良妃不知道我这个人,别人应也不会特意说起,那就是锦书说的。如果是降罪,锦书一定会一个人承担,那既然她说出我,应该不会是要降罪吧。
  这么分析了一下,我稳稳神,想着各种可能出现的应答词,默默的随那位公公向对面走去。
  走到外面,上上下下、四面八方投来的各种眼光比刚才凝聚在锦书身上的还强烈。我明白,锦书的舞大家都是眼见了的,而我这个根本没有出现过,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丫鬟也突然被点到,的确很让人奇怪。我只好尽量保持着仪态,低头急步想穿过人群。
  可这时候我又突然想起,我还是素面朝天,脂粉未施——在这种场合下,是失礼的,罪名也可大可小。现在再回去是不可能了,我在原地踟躇了一下,只好求上天保佑良妃是个像她的封号一样善良的女人了。
  走上二楼,最先感觉到一个人的强烈目光,微微抬头,胤祥正满脸欣赏的笑着向我竖起大拇指。我顿时松了一口气,想笑,可是眼前更多道灼灼的目光——特别是胤禛的目光,又压得我连忙低下头。
  早有丫鬟打起明黄帘子,走进去,看见锦书站在下首靠栏杆处,低着头看不到表情。另一边的帘子外,同样有好几道目光穿过帘子落在我身上,我的直觉,那道最强烈的一定是胤禟。不敢抬头看四周,我浑身不自在的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奴婢凌儿,叩见良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说话吧。”是一把低低的温婉女声。
  我站起来,微低着头,把这里大概打量了一下。这里其实是一间很宽敞的屋子,屋子正北又有高台,前悬着明黄软帘,里面一定是良妃的座了——想必现在是要见我们闲杂人等了,才放下她面前的帘子的。帘子里外都站着两排太监宫女,他们的后面,就是隔开两旁阿哥席位的明黄软帘。
  我低头猜想着为什么要叫我,感觉她打量了我一下才说话:“你叫凌儿?是雍亲王府上的?”
  “是。”
  “方才,是你在帘子后面唱这葬花吟?”
  “是。”
  “方才的歌儿,本宫听进去了,这些奴才就大惊小怪的,谁规定寿日就不许人流泪的?本宫向来没那些忌讳。可是二阿哥说,锦书作此哀音,是心存不良,不让我好生过寿诞,要治她的罪。本宫想着,锦书这么个人儿,实在是可怜见的,一则怕本宫走后,你们主子为难你们,二则,也实在是喜欢这歌儿,便叫了来问问。听说,这歌儿是你做的?不要担心,本宫不但不会治罪,还要赏你。”
  没想到二阿哥这么坏,居然连个奴才都不放过——我怀疑他根本是想让胤禩难看而已,为这差点害了锦书,还好良妃没有追究。我紧张的衡量了一下左右两边这群阿哥们各怀心思的眼神。
  锦书这一下子,走得真险。可是我还是不敢完全相信良妃心里没计较,想着林黛玉,我小心的回答到:
  “回娘娘话,这不是奴婢所做。这诗是奴婢认识的一个金陵女子写的,她和锦书一样,原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才华出众,奴婢很是敬慕她。”
  “哦……看看你和锦书,便可以想见,那是个怎么样的人儿……她如今呢?可曾许得好人家?”
  “回娘娘的话……奴婢只知道……她十六岁去世了。”
  沉默了一小会,她感叹。
  “原来,已经是花落人亡两不知?……这词果然是哀音……”
  吓的我和锦书连忙又跪下来磕头,她还是计较了?谁知她接着说道:
  “……你们两个今后也不要唱了。听本宫一句话,这词儿虽气韵脱俗,但太过寂寞高洁,恐遭造化所忌啊。你们女孩儿方才青春年华,须知哀由心生,到底不是有福的。今日本宫已替你们向雍亲王和九贝勒讨了个情儿,你们今后要好好作养自己,不可负了本宫这片心。”
  听着这温热贴心的话,我和锦书不敢相信的交换了一个眼神,连我们自己,都从没有这样为自己着想过。
  但谢恩只能是礼仪上的,我们的声音有些发颤:“谢娘娘!奴婢们记住了!”
  “都起来说话,让本宫好好看看你们。凌儿,本宫问你,既然这佳人曲和葬花吟都是你编的,为何你没有与她们一道演?”
  “回娘娘话,锦书资质非凡,奴婢自惭形秽,不敢污了娘娘和各位主子的眼!”
  我感到她的目光突然专注的审视着我,我说完后,她的目光又向两边看了看,若有所思。
  “果然是个玻璃人儿……既要藏拙,又要为你家主子争脸——真真难为你,今日还办得这么周全——方才听锦书说这些曲子歌舞都是你编的,连各位阿哥爷都着实赞了你一番呢。
  编得如此歌舞也都罢了,难得的是你这心胸。看你脂粉未施,竟是打一开始就毫无争风头、出尖儿的心思?”
  “娘娘过奖了,奴婢身份低微,资质拙陋,不敢献丑!”
  她却没有在意我的话。
  “……才十几岁的小丫头,竟有如此心胸识量,好稀罕人的。你进来,给本宫好好瞧瞧。”
  一个太监打起帘子,示意我进去。
  终于可看到这层层神秘之后的娘娘了,我不敢相信自己还会有这样的运气,进得帘子,一眼就看到宽大的软榻上,扶着靠枕坐得端端正正的良妃。
  在厚重的头冠和礼服下,身形娇小的她显得有些疲倦。一张雪白的鹅蛋脸肤如凝脂,端庄秀美,脸上泪痕宛然。唯一能让人看出她的年龄的,可能就是眼睛了,眼角已经有了鱼尾纹,那眼神淡淡的好象世上一切她都已不在意,叫人看了心疼。此时,这双眼睛正温和的看着我。
  “大胆!竟敢直视娘娘凤颜!”一个小太监喝道。
  居然忘了还有这个礼仪!我连忙又要跪下去,良妃端坐的身子微微前倾,拉住了我的手臂,轻轻把我拉到她身边。细细的看了我一遍,她微笑道:“不要紧,本宫准你看……老了,已是‘一朝春尽红颜老’……”
  我不敢相信的看着她。现在的局势,胤禩风头正旺,权倾朝野,她的品位在康熙后妃中也是最高的几个了,今天又是她的寿诞,办得也如此花团锦簇,多少官员倾其所有的讨好她。这数不尽的繁华盛景,她发出的却是这么不祥的感叹?难道,这一切的繁华,都不能给她的深宫岁月带来一点快乐?
  我正在想着要说什么话劝她高兴点,她却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向明黄帘子的方向,眼神落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还和你们差不多年纪时,本宫也是你这个样儿的,可着一头伶俐劲儿,其实还是小丫头性子……”
  原本那种好象什么都不能再让她快乐起来似的目光在这一瞬间不见,她眼睛亮亮的,带着一丝回忆的笑,唇角轻扬。
  我从这个笑的瞬间里看到了少女时轻俏活泼的她,容颜绝世。她想到了什么?是康熙初见她时的眷顾,还是,还没进宫时无忧无虑的少女生活?或者……当年也有朦胧倾慕的青涩少年?
  但同时也为自己和锦书真正松了一口气——我相信这样的女子,断不会为难我们。
  她恋恋的从往事中收回目光,低头想想,把左手腕上一只通体碧绿的玉镯子褪下来,拉着我的手,给我戴到手腕上。
  我连忙跪下:“娘娘!这赏物奴婢不敢当!”
  她已经恢复了正常。
  “之前已经赏过锦书了,今天差点偏了你的,谁叫你就藏着不舍得给大伙儿看呢。这个镯子你就戴着,不是白给的——今儿个你都不肯露脸给本宫瞧瞧,如此资质,不是可惜了的?现在你就在这儿给本宫唱一曲吧,就要像佳人曲和葬花吟这样,曲子新奇的,只不要像葬花吟那样悲。听过曲子,本宫就该走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看你们跳舞,唱曲子了。”
  看看这个满足了我一切美好想象的良妃,还在回味着她刚才那偶然流露,叫人心动的一瞬间,琴桌又摆了起来。我还心潮难平,锦书微笑,期待的看着我。
  拨动琴弦,楼下和周围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然后迅速的静了下来。人们一定是在奇怪,被叫来问话的两个女孩子,怎么又要唱起来了?我甚至可以想象人们那互相示意静下来,好奇倾听的模样。
  这首歌和之前的两首都不一样,这歌一开口就是高亢决绝的,坚强,而又哀伤。我看看锦书,看看帘子里的良妃,鼓励自己:我居然有这样的机会,在这些人面前,为这个时代的女子们唱这首歌,也许,也是对此时就坐在两旁的胤禛胤禟唱这首歌: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这首《白头吟》,也是汉朝的典故,当年文采风流的司马相如以一曲《凤求凰》打动了正在守寡的卓文君,两人相携私奔。后来司马相如做了高官,便想纳妾,远在四川的卓文君听说之后,修书一封,以此《白头吟》,附上一首诀别词。司马相如看后,羞愧难当,想到当年两人相爱的深情,打消了纳妾的念头,并回四川与卓文君归隐终老。
  可是在这个时代,这故事却是反面教材。卓文君不为亡夫守寡,居然不“从父”①而与男子私奔,又阻止丈夫娶妾,这三条,在古代法律中,都属于“七出”②,是女子不为人所容的“败德”,随便哪一条,丈夫都可以以此为理由休了妻子。
  我突然冷笑。这样的女子,不需要哪个愚蠢的男子来休——既然她敢勇敢的爱,不惜与之私奔,自然也敢勇敢的恨,为其负心决然离去。
  我突然为自己一开始还抱着的一点胆怯好笑,连锦书都敢唱葬花吟,我这个现代灵魂还不敢唱这白头吟?这个时代的男性不允许女性自己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唱唱还不行吗? 
  弹着琴,感觉到满院数百人居然都一片寂静。我想着,我不但要唱,还要你们听清楚——唱第二遍的声音更坚强,语气更肯定。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白头不相离……”反复吟唱这最后两句③,琴声渐低。我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帘子里面的良妃,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胤禟坐到了我右手边离帘子最近的地方,此时离我就几步距离,近得我们几乎隔着帘子都能彼此看清。他死盯着我发了呆,眼睛通红,样子可怕,我似乎能感觉到他呼出的酒气。
  我慌乱之下,还没有弹完就乍然停住了,琴弦仍在寂静中颤动,似有余音未了。
  我站起来,施了个礼。迟迟没有人说话。
  半晌,帘子里传来良妃悠悠一声长叹。
  感觉她好几次要开口,却都没有说出来,最后又叹息一声,才说:
  “本宫乏了,今儿就这样吧。凌儿、锦书,你们可记住本宫方才的话了?你们都是伶俐人儿,须知命有天定,得自求多福,不要枉费我白嘱咐你们一场。先下去吧。”
  我和锦书不安的对视一眼,一起跪下磕头:“谢娘娘训诲!奴婢们记住了!”
  宫女打起帘子,我们默默退了出来,才转身。
  还在为胤禟可怕的目光战栗,转身后又要面对其他所有人的目光。
  我们此时的位置就在胤禛旁边,他一直深深的看着我,在和我不安的目光相对那一瞬间,他突然举起右手,把手稳稳的按在胸前,做了个以手抚心的动作。
  已经走过了胤祥深思的目光,下了楼,我还在出神。胤禛刚才那个动作,是什么意思?是在安抚我?是在表达他的心意?他以为我唱的“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是为他?
  走过官员们中间时,他们比我们来时还要安静,但注视我们的目光里却多了很多东西。
  
  一直默默走出所有人的视线,来到只有几盏灯,一片昏暗的湖边小楼,这里的女孩子们兴高采烈的跑出来迎接我们两个,锦书才一把拽住我的手,她的手心里都是汗,而我的手冰凉。
  我笑了,想安慰她:“看你,一身的汗,今日你可得大彩头啦,赏的什么金银珠宝可要分我一半儿。”
  她也笑了,突然恢复了神采:“要说彩头,全是姐姐的。特别是姐姐最后唱了那一曲,谁还不明白啊?今日这些歌、舞一定出自姐姐的手笔无疑,若是姐姐出场表演,真不知会是个什么情景呢?不过也好!让这些主子们看看,还有姐姐这样的人物,不想演给他们看呢!”
  说着,她的笑声清脆的响起,好象无忧无虑。我却还在回想着今天的一切,和胤祥的对话,锦书光华夺目的舞,良妃恍惚的那个微笑……还有人们的目光…突然发现放松下来的自己已很累了。锦书察言观色,想了想,又笑道:“对了!姐姐你今天唱的白头吟,以前怎么没听过?又偏了锦书了!”
  “呵呵……这曲子又不难,你今日听过了不就记得了,改日我再听你唱就是了……”
  才突然想起明天我们就要分开了,我猛的停下来看着她。她显然也才想到,笑容已经凝结在脸上,双眉微蹙,依依的看着我。
  偏偏此时兰香兴高采烈的跑过来说:“凌姐姐!刚才狗儿哥跟我说,四爷叫我们今晚收拾好东西准备一下,明早就有马车送我们回去呢!”
  不是不想念邬先生,但此时我已经把锦书也当作了亲人、妹妹,这场相聚和分离竟都不是我们自己主宰的,我不由一阵心痛。无言的对视了一会,我强笑道:“你头发都汗湿了,我来帮你解开吧,你看你脸上的妆也糊了,赶紧擦擦吧。”
  站起身,在镜子前为她解开发髻,其他的女孩子也各自忙着洗脸、收拾东西。
  外面的人声喧哗一阵之后已经彻底安静下来,我知道,良妃又要回到属于她的深宫高墙里,人们也各自散去,这场繁华,已经人去楼空。
  正在用头油要把锦书的头发重新梳起来,外面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在这分外安静的湖边,夜里,听上去有点奇怪,但是奇怪在哪儿,我也说不出来。
  手上的动作迟了一秒,听见有女孩子吃惊的声音:“九贝勒?!给九贝勒请安!您怎么……啊——”有人重重跌倒的声音。
  我和锦书吃惊的对望一眼,急忙回身往窗外看去。几个女孩子已经迎了出去,挡住了视线,我只瞟到一眼,几个小厮模样的人拎着灯笼,后面还有十来个护卫模样的人,都是急匆匆一脸慌张的表情。
  “滚开!都滚开!”
  是胤禟!
  听他的声音,已经来到我们外面的廊下,随着胤禟恶狠狠的“滚开”和几声脚踢在人身上的闷响,女孩子们接连响起惨叫和跌倒声。
  我气得全身发抖,就想冲出去阻止,锦书却慌张的一把拉住我往楼上推:“姐姐你先去楼上躲一躲!”
  “为什么……?!”我被她用从来没有过的惊人力气推向楼梯口,还在愤怒的想要出去,胤禟已经出现在门口。
  看到我站在通往二楼的一级台阶上瞪着他,正在横冲直撞的他突然静下来。
  我这才觉得了他此时的可怕。眼睛通红时,他眼中原本就有的冷冷的煞气骤然大盛,哪怕只站在原地,还是直逼得我想往后退,找个地方藏起来。更何况,这目光此时的目标看来就是我。
  我现在才突然想念起那一天,那个在从湖光、垂柳中向我走来,笑得一脸美好的胤禟。可是那个他,已经被我——准确的说是被胤禛,给逼走了…
  他又向前了两步,我已经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锦书吓得一手撑着桌子,一手紧紧的揪住衣襟。他仍然死盯着我,突然一笑,笑得我全身直冒凉气,声音低低的,慢慢的,一字一句的问道: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中月?……恩?”


 [17] ……乱·殇……

  此时他的随从和小厮们全都涌了进来,把他身后的屋子挤得满满的。一个看上去大一点的小厮听他这样问我,小心翼翼的在旁边躬身说:“爷,您酒沉了,还是先回去歇着吧……”
  他没有反应,似乎身边的人和这些人说的话都是空气。他继续用那样轻轻的,却无比压迫人的语气问我:
  “这么说来,是我爱新觉罗胤禟配不上你?”
  他怎么会这么说?我张口结舌。我真的有过这样的想法吗?……也许有?不!只是因为我根本不相信他们会真心爱我,所以我才不会爱上他们的!
  我想回答,可情急之下,如何细细辩解?
  他又逼近两步,锦书被迫得本能的退到他身后的墙角,我也不自觉往后又退了几步,已经上到楼梯的一半。
  外面的天早已全黑了,人们在紧张的低语,我可以听到女孩子们在院子里呻吟和疑问。胤禟今天似乎一直在灌酒,现在怎么才能让他恢复理智?按照我的性格,如果有一盆水泼给他就好了。
  他突然轻松的左右看了看,轻声说:“你们都滚出去。”
  人们吃惊的看着他,却没有动。
  “滚!”他回身一巴掌打在身后一个人身上,那人的脸顿时肿起老高。
  我倒吸一口凉气。人们纷纷退到门外探头探脑,只有锦书还站在门口,担心的看着我,示意我跑出去,可是楼梯这么狭窄,胤禟就站在下面,我怎么跑?
  正在四处张望,胤禟神色不满的几步踏到我下面的楼梯台阶上,又露出了那种危险的表情。但此时他眼睛充血,眼睛眯得更加狭长,比平时更是可怕多了。都逼到这里了,我把心一横,就想硬往下跑,不管怎么样,不能就这么被他吓住。
  才冲到他身旁,听见他轻轻的笑了一声,似乎我的行为很可笑?此时他站的位置在我下面一点,我眼前一花,已经被他扛在肩上,上了二楼。在一阵眩晕中,我只听到他的小厮随从们在慌张的惊呼,一个小厮已经慌忙跑上了楼梯,想做最后的努力劝阻:“爷!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
  还把我拦腰扛着的胤禟根本不管我的挣扎,突然回身一脚,把那个小厮踹下楼梯。
  随着那声惨叫,小厮骨碌碌直滚下楼梯。我被胤禟的暴力举动惊得忘了挣扎—那个人,就这样摔下至少会断好几根肋骨的,不知道头摔到没有?
  楼下的人们一阵惊呆了的安静,然后响起一阵七手八脚想把那个人搬出去的声音,但没有一个人再说话。
  锦书的声音突然在楼外急急响起:“兰香!四爷可能还没走远,赶紧去叫!别发呆呀!快!快呀!”
  对了!胤禛,现在只有胤禛能救我!锦书有急智!真是多亏她想到了!
  胤禟显然也听到了,停在原地,突然把呆呆的我轻轻放下来,落到地面前的一刻,我被吓得直盯住前方,暂时不会移动了的目光正好对上他的目光,他眼中又多出了几分气急败坏的阴狠,我已经完全不能从他的眼里找到理智。
  脚刚落到地面,他的唇已经凑了过来,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在用力的吮吸着我的唇,呼出的酒气憋得我呼吸不过来。死死的把我顶在墙上,他继续侵犯我的嘴,四处探寻的舌头急切的想拨开我紧咬的牙齿——倒不是我已经想到要这么抵抗,而是已经被吓得牙关紧咬。
  我使劲把脸往一边转,避开他的嘴,感觉到那湿热的气息顺势吻着我的脸颊,渐渐移到脖子。
  我好不容易腾出了一只脚想踢他,楼下人群传来一阵低低的喧哗,有人上楼来了。
  有人来救我了吗?我急切的等待着,却是锦书的声音,她的声音似乎很冷静,就是有一点点颤抖:“九贝勒!凌儿是四爷的人,您这样做不妥!求九爷冷静下来!”
  听到“四爷”这两个字,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像暴雨到来前的黑压压云层,嘴唇只离开我一点点,低低的吐出两个字:“四哥?”
  锦书以为自己的劝阻成功了,又往前走了一步,要说什么,我急得向她大叫:“锦书快走!”
  就在我叫出这四个字的同时,胤禟已经侧身一脚踢向锦书,此时我们这道墙的侧后方只有一道木栏杆,而胤禟用力之大,他在这过程中一直压着我肩膀的一只手已经让我觉得骨头都要碎裂了。
  但我顾不得自己……因为锦书跌向栏杆,那木栏杆就像纸做的一样,碎了,锦书轻得像一片花瓣一样往楼外的黑夜飘落下去……
  象慢镜头一样,她在空中停留的一刹那,骇然瞪大了双眼,目光还担忧的看着我,然后她渐渐下落,我们目光的连线就断了……她消失在黑暗中。
  好象过了很久很久,外面院子的石头地板上传来一声闷响,然后是女孩子们的惊呼。
  胤禟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仿佛根本没有打算看看刚才赶走的是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他继续狠狠的吻我,一只手在我脖颈、胸前、腰间摸索,我却僵硬的靠在原地,不敢眨眼的看着锦书飘落的地方。
  锦书!锦书!我在心里拼命的叫,嗓子却像被堵住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大概我的僵硬让胤禟感觉并不好,他的唇离开我的脸一秒钟,手用力的扳着我的脸:“看着我!我叫你看着我!”
  不行,我不敢转头,锦书不见了,我在等她回来……
  一阵疼痛,他突然低头在我嘴唇上咬了一下,我本能的张嘴吸气,刚一直在急急寻找的舌头却贪婪的伸进来,吮吸着我的舌,他的气息急促混乱。
  嘴里尝到一股腥腥的东西,我才反应过来,猛的推开他,终于叫出来:“锦书!锦书!”一边向栏杆边跑过去。才迈了一步,只被我推了个踉跄的胤禟已经拦腰抱住了我,轻而易举的把我举起来,向里面走。我无力的挣扎着,突然痛恨这个没有用的身体,如果是现代那个身体,我至少可以和他狠狠的打一架啊!锦书……我无力的呼唤着她的名字,眼泪模糊了双眼。
  又被放下来,我发现这居然是个躺椅!支撑着要起来,他却已经不由分说向我压下来,我来不及做别的反应,举起手,“啪”一掌打在他的脸上。
  他终于停住了,愣愣的看着我。
  “凌儿你打我?……为什么打我?你哭了?……为什么哭?我真的喜欢你!真的!你不相信我?你不要不睬我……求你……”
  他皱着眉头,梦呓似的念叨着,轻轻把脸凑到我脸上,吻着我的眼睛、鼻子、嘴唇……和无法控制的滑落的泪水。
  “胤禟……你听我说……锦书她跌下去了,我要去看她,要赶紧救她!”我哽咽的恳求他,希望他还剩哪怕一点点理智。
  他充血的眼睛又突然睁大了,怔怔的看了我一秒。
  “凌儿你在说谁?你在想着别人?不要!我不准你想着别人!你看我!看着我!”
  他突然粗暴起来,把我压倒,胡乱的吻着我,嘴里含混的不知道在念叨什么。我拼命的拉开他正在撕扯我衣襟的手,泪眼模糊。我才不要被这样屈辱的占有!决不!
  可是身上已经感觉到好几处皮肤已经裸露在空气里,夜晚湖边的空气触肤冰凉。我越来越绝望,没有人会来救我了吗?
  我用力的踢他、打他、咬他,可是他轻易的用一只手握紧我的双手压在一边,另一只手已经掀起了我的罗裙。
  我想到了邬先生,他一定不会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也根本无法救我,在此时的京城,一切都是这些“主子”们的天下。胤禛,你怎么还不来!就算是做你的小妾,也不用在这样的暴力下被侮辱吧!
  我的双腿都已经裸露在空气中,胤禟握住了我的一只赤裸的脚,吻着我的脚趾、脚踝、小腿……我的皮肤能感觉到他的呼吸粗重急促。想把罗裙胡乱的放下去盖住腿,我用尽仅剩的力气扭动着想挣扎开来,整个人却从躺椅上滚了下来,一只脚踝却还抓在胤禟手里。
  我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想从冰凉的木地板上爬起来,胤禟抱住我,把我压在地板上,我突然感觉到一种被钝器撕裂身体的疼痛,整个人都痛得缩起来,一口气憋在胸前呼不出来,一声惨叫只叫出一半就消失了。
  因为我觉得这种不能忍受的疼痛和屈辱已经把我的灵魂逼出了这具身体。
  我似乎漂浮在胤禟和他身下这个女子的上方,在这没有灯的房间里,借着昏暗的月光和外面的一点点灯光,我看着那个女子雪白的肩膀从撕裂的衣襟里露出来,苍白的脸歪在一边,双眼紧闭,头发散落在地面。
  我急切的希望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是一个21世纪的灵魂,这里没有我的事,我再也不想多看这里一眼!我要赶紧离开!离开这个见鬼的世界!
  慌乱的想寻找方向夺路而逃,但胤禟停止了动作,紧张的观察着那个女子的脸,他晃晃她的肩膀,抚摩她的脸。
  “凌儿?凌儿?……你怎么了?凌儿醒醒……”
  眼前晃动着胤禟通红的双眼,我甚至可以在他紧张得缩小的瞳孔中看见自己苍白的脸。我又回到了这具身体?不要!不要!我用现在身上的所有力气捏起拳头打他。
  但是他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还有拳头落在他身上。
  “凌儿……很痛吗?对不起,对不起……”他紧紧的抱着我,低头吻我。我已经失去了最后的力气,任凭他摆布了一阵,大脑一片空白。
  激烈的撞击中,他的呼吸越来越激烈,在我耳边喃喃念着“凌儿……凌儿……”
  身体内感到一股灼热,我被烫得紧紧的蜷缩起双腿,身上的男人满足的长长呼吸,轻轻伏在我身上。
  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他梦呓般的低语一句句飘过我耳边。
  “凌儿……我真的好喜欢你……”
  “第一眼看到你,我一丝儿气都不敢出……”
  “你就那样坐在月光下,好象风一吹你就会回到天上去……”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他五音不全的唱起来,我早已麻木,几乎要嘲笑他了,他却自己轻笑起来。
  “凌儿你终于是我的人了……我要在府里给你建一座新楼,就像月宫一样的!好吗?我天天都去听你唱歌……”
  眼前好像是一个小孩,低低笑着,在满足的叙述他的美好幻想。我无法表达心里的愤怒和震惊。
  这样了,就是他的了?他把我抢回去,藏起来?
  我最后的自尊在这残酷的现实中被击得粉碎。我似乎能听到那个叫“自尊”的东西在空气中破裂成无数碎片的声音。
  远远传来杂沓的脚步声,紧张,急促,但是又安静,因为这些人似乎都没有说话。外面的光线也越来越强……
  人们的脚步在楼外骤然停了下来,好象看到了什么令人震惊的东西。空气中一片紧张的寂静。
  “胤禟!你造的什么孽!”
  这好象是胤禩的声音。但那个总是一脸和煦的胤禩也会这么气急败坏的大吼吗?我麻木不仁的想着。
  胤禟好象一个被人从梦中惊醒的孩子,睁大了眼,无辜的看着我。
  我在一瞬间突然明白了他们看到的是什么!我居然忘记了!是锦书!
  猛然坐起来,腰却像要断掉一样,我痛苦的扶住腰。
  “凌儿你怎么样?”
  胤禟紧张的问,他的声音在夜晚冰凉的空气中回荡。
  他,居然,问我怎么样?
  我不由得冷笑一声,一把推开他,站起来就往外走,按照我的意愿,本来应该更快的,但我的腿发软。
  胤禟一把拉住我:“凌儿!”
  我突然低头看着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对他说了两个字:“滚开!”
  他震惊的呆在了那里。
  跌跌撞撞的扶着楼梯到了一楼,空无一人。
  我越来越慌忙的扶着墙壁,走到没有关的门那里,一脚踏出,院子里被无数盏灯笼照得如同白昼。
  胤禛、胤禩、胤誐、胤祥、胤禵,以及他们每个人的一群随从、小厮、护卫……把院子挤得满满的,兰香使劲的咬着手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好象是带路的样子,我真担心她会把自己的手指咬断。
  就在他们前面的地上,仰面躺着锦书。
  我只扫过了他们一眼。他们看着我的样子为什么那么奇怪?锦书就躺在那里,他们为什么不去扶她起来?
  胤禛的脸好象在抽筋?胤禩的脸怎么白得像纸?胤誐的嘴为什么张那么大?胤祥为什么眼里好象在喷火?胤禵为什么捏着拳头,骨节发白?
  他们都是铁石心肠,太坏了,居然没有一个人去帮锦书?我愤怒的走向锦书,没有留意门前的台阶,发软的双腿一滑,我跌倒在台阶下。
  跌坐下来,突然发现,就在眼前,自己的小腿和双脚赤裸的露在罗裙外,一丝殷红的血痕蜿蜒到了晶莹的脚踝,触目惊心。
  慌忙低头打量自己,衣衫已经不成样子,肩膀和双臂在灯光下白得耀眼,能看见贴身的肚兜。我还能感觉到被咬破的嘴唇上结起了血痂。
  这就是他们表情的原因?我知道这个样子出现在众人眼前实在是太丑,太丢脸了……但是刚才经历的疼痛和屈辱已经让我没有力气挣扎或是掩饰了,我只想去看看锦书——她为什么还是一动不动?我好着急。
  干脆手脚并用的几步挪到锦书身边。她的脸好白,她的头发长长的散落在地上,这一头乌黑的长发,还是我刚才亲手解开的呢!
  “锦书,你起来啊,我还没有梳完你的头发呢!锦书……”
  这么多人在这里,却只有我一个人颤抖的声音。
  她双眼紧闭,我急了,一把抱住她,想扶她起来,她的长发粘粘腻腻的都糊在一起,我颤抖的抽出自己的双手,锦书软软的躺回地面,我看到眼前这双手上都是刺目的鲜红。
  这都是她的血?她……死了?就这样……躺在冷冰冰的石板地上?
  我眼前发黑,她最后在空中看我的眼神就像锥子一样扎着我的心。
  “啊————————————————”
  无论在古代还是在现代,我都从来没有发出过这样凄厉的尖叫。
  这叫声太痛了,在空旷的湖边持续回荡。这是我的声音吗?我简直不敢相信。
  “凌儿!”
  又是胤禟。他杀了锦书!还这样一遍遍的叫着我的名字?
  我呆呆的举着沾满鲜血的双手盯着他,他衣衫不整的站在门口,像一个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的小孩,一脸慌张的看着我。
  “九哥……刚才……送良妃娘娘的时候你就不在……我和八哥还到处找你……你……你……”胤誐张口结舌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突然有什么东西“呼”的从我身边掠过。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胤祥已经一拳打在胤禟脸上:“你对凌儿做了什么?!我打死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胤禟被打得歪倒在台阶上,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又露出像最初一样残暴的表情,几乎是本能的一个扫腿动作,把胤祥踢倒在地上,拳头紧跟着就出到了胤祥身上。
  “你敢打我?!凌儿她已经是我的人了!你叫个屁!”
  胤祥也早已迅速的跳起来,大吼一声:“畜生!”两个人死命的扭打在一起。
  他们在打架?这样的两兄弟居然在打架?他们打架能把锦书换回来么?
  一个人急步走到我面前,一袭披风遮住我的视线。胤禵把我的身体用披风严严的遮起来。
  “凌儿……”胤禵眼里都是痛惜,脸色很难看,手向我伸来。
  我就像刚被蜂蛰到的人看到一群黄蜂那样惊得跳起来,本能的往后退。
  我看清楚了,胤禛的脸在恐怖的抽搐,整个人站得像被钉子钉在原地的木桩。他的目光此时像刀子一样盯住胤禟的方向。
  胤禩却在看着我,脸在灯光下显得没有一丝血色。为什么他看我的目光这么绝望?
  ……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们兄弟了,我恨他们全部!他们简直是一群魔鬼,再健康的人都会被他们逼疯!对了!他们后来还把自己逼得死的死,疯的疯!
  我要离开他们,离得远远的……看了一眼胤禵,他的手还在半空,想要来扶我。我突然转身朝和他们相反的方向拼命跑去。我要跑远些,最好再也不要见到他们!
  原本一片寂静的人群在我身后一片惊呼,有人在我身后跑来。
  好象是魔鬼在追我,我慌不择路的死命往前跑。
  双脚已经踩在了冰凉的湖水里,有人死死抓住了我的胳膊。
  “凌儿你要做什么?!”是胤禟惊慌的声音。
  原来眼前是湖……他们以为我要自杀?
  我转身看着追来湖边,一脸紧张的胤禟、胤祥、胤禵,还有远远迈了一半步子,神色紧张的胤禛,突然笑了。
  笑话!就因为失去贞操就要去死?这是我最鄙视的行为之一。作为一个现代人,珍惜生命,为社会创造价值才是生活的意义。我才不会为了这种事情自杀呢!
  但是这种屈辱我恐怕一辈子也无法洗去……看了看胤禟抓住我胳膊的手,我又麻木的笑了,这一切就因为他喜欢我?
  被我笑得莫名其妙的几个人都是一脸紧张,胤禵一顿足,说道:“这样儿不是办法,得赶紧带凌儿走!”
  他的语意不明。究竟由谁来带我走?恐怕现在连他也不敢肯定了吧?
  胤禟已经兴冲冲的在拉着我走了。胤祥咬牙切齿的说:“不许你再碰凌儿!”一拳又向胤禟打来,胤禟立刻又和他扭打在一起。
  我麻木的看看他们,就知道打架,暴力能解决问题么?锦书还是孤零零的躺那儿,我只想陪着她。走过去,跪在她身边,我出神的抚摩着她的脸。
  这张脸,刚才还活色生香,现在却已经冰冷苍白。她就这样永远躺在了冰冷的地上……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她的父亲不能指望她了,会失望吧?会伤心么?她那个定过亲的表哥还会偶然想起她么?她这么一去,那绝世的容颜和歌舞转眼已成为过眼云烟……是我害了她,不该教她唱那不祥的葬花吟,不该让她这样全心全意的对我,居然牺牲生命来保护我。此时我胸膛里已经装不下更多的悲伤了,这种痛比身体上的痛还要厉害,我的心好象要炸裂开来。
  轻轻的把头靠在她胸前,想感受她最后的体温,我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在空气中哼唱: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已经站到了我身后。
  “凌儿,我们回家。”是胤禛。我被他一下横抱了起来,整个人离开了锦书,我慌乱的伸出手要抓住她,就像刚才她跳舞时想要留住她的那个人一样把手伸在半空。
  “锦书!求你别丢下锦书!求你……”我的声音惊慌哽咽。
  还和胤祥撕打在一起的胤禟大叫起来:“你不能带走凌儿!她是我的!”
  胤祥在怒吼:“XX!你休想!”
  胤禛的目光像极尖极锐极冷的冰凌一样向胤禟投过去,没有说话,脚步沉重的抱着我往外走,声音也像冻结的冰块一样硬邦邦、冷冰冰:“高福儿,带走锦书。”
  一直没有说话的胤禩此时突然艰难迟涩的叫了声:“四哥!”
  胤禛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我突然发现那个一向以君子自立的胤禩竟也有那么一点点怕他这个四哥。
  高福儿脸色犹豫,小心的趋身过来还过来要说什么,胤禛抱着我一边走,一边狠狠的一脚踹去,踢得高福儿一声惨叫,抱着肚子滚在地上。
  惊恐的看着他,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狰狞的表情。他的行为居然和胤禟一模一样?他们残暴的样子原来都是如此可怕。我再也受不起惊吓了,噤声缩成一团,在胤禛的怀里,在胤祥扭打的怒吼声里,在胤禟一声接一声的大叫“凌儿”声中,不知往什么方向远去了……
  一路上,胤禛的双臂一直紧紧的环绕着我。我能感觉到他的手指深深的抓住我,似乎要一个个嵌进我的身体里。
  李卫打起帘子,他小心翼翼的抱我下马车,先回府的福晋已经迎了出来。
  “爷们这急急忙忙回去是出了什么事儿啦?啊——……皇天菩萨!这是怎么啦?还有血?……”
  胤禛的目光还是和刚才一样。他目光到处,四福晋倒吸一口凉气,话音硬生生顿住。
  “你们各自回去。”他的话仍然硬邦邦、冷冰冰。
  进门时,他对门口的军士和护卫丢下一句:“除了我府上的人,任何人都不许再进来,要是做不到我灭你们九族。”
  这极平淡的语气让军士们都打了个寒噤,慌忙跪下,大气也不敢出。
  他抱着我径直走向书房,只有他的随从小厮跟着,进了书房月洞门,又只有兰香和李卫跟着。
  本来已经昏沉沉的我突然睁大了眼睛。
  邬先生站在书房门口震惊的看着我们一行人。目光再次和他的目光相遇时,我觉得中间好象已经隔了一个世纪。我迫不及待的想向他倾诉:锦书、葬花吟、良妃、胤禟、我的屈辱和疼痛……我想听到他那总是能安抚人心的建议和语气。我不由得把一只手向他的方向伸去,但刚刚摊开手掌,只看见一手已经凝固成暗红色的,锦书的血,我被这恐怖的残像刺伤,又本能的攥紧了手,缩成一团。
  胤禛很快抱着一身狼籍的我走过了他,我们相连的视线断开时,两个人眼里都是深深的恐慌和伤痛。
  回到我熟悉的房间,墙上挂着邬先生画的菊花诗图,画上的女子背影纤纤,飘然出尘。把我放在房间的床上,胤禛的嗓子象被什么堵住了,让人听了憋得慌:“李卫到外边守着。梅香兰香去打热水来。”
  他的语气非常非常淡,淡得像白开水样毫无情绪和味道。但雍王府的人都知道,这个主子的语气越淡时,就要发作得越厉害,他身边的人或针对的人越危险的时候。梅香兰香大气也没出,蹑手蹑脚的各自去做事了,其实我很想拉着兰香看看她的手,她一直到回府还死命咬着自己的手,手没坏么?
  我呆呆的胡思乱想着不相干的事,胤禛动作很轻的取掉裹着我的斗篷,来脱我身上已经被撕坏的衣服,我想躲开,但他那像要吃人的目光慑得我一动也不敢动。两层衣服取下,就只剩肚兜了,他看我裸露的肌肤时牙关紧咬。
  拉过被子盖在我身上,严严的遮住我,梅香兰香抬了大铜盆热水进来了,他挥挥手示意她们出去,拧了热毛巾,拉过我的手细细擦洗起来,那动作好象我是一个易碎的瓷器。
  这无言的沉重气氛让我觉得很累。今天好象过得特别、特别漫长,我突然想赶紧睡觉,也许一觉醒来时,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紧紧的闭上眼睛,逼自己赶紧睡着,我再也不想这么清醒……
  胤禛的动作那么轻,那么小心,我实在太累了,刚闭上眼睛,似乎一下就掉进了沉沉的混沌中。
  混沌中,有人在说话。
  “你们看好这里,一步也不许离开。去叫世子们早上也先不用过来读书,等我回来再说——下了朝我就过来,便是要搭上你们的性命,这里也不准有一点岔子。”又是这极淡极轻的声音。
  睁开眼睛,天色已经亮了,胤禛的身影和脚步从门外离去。
  原来还是在这里,我失望。躺在床上没有动,人一旦清醒,昨天那些沉甸甸的痛全都回到心里。这个世界让我没有起来再看一眼的动力。
  但锦书怎么办?
  咬牙坐起来,梅香正好走进来,脸上还是被吓坏了的怯怯表情。
  “姐姐你醒了?快躺下吧,还没穿衣服小心着凉。”
  我低头看看这个身体,她已经被打理得干干净净,衣服也都换了。
  “昨儿王爷守了姐姐一夜,什么都不让我们插手……”
  下身还有昨天留下的不适感觉,这么说来又被胤禛看光了,看来我已经没什么好藏着的了,我麻木的冷笑一声,急急的追问我关心的事:“锦书在哪里?”
  “就是昨晚高总管带回来那个姐姐吗?凌姐姐,她人已经去了,你就不要再想了好吗?”
  “我问你她在哪儿?!”
  “她……坎儿说,王爷已经吩咐拿棺木收敛了,在哪……我也不知道。”
  收敛……
  我胡乱的穿好衣服起来,走到院子里。梅香兰香一起慌乱的跟着。
  “姐姐你要去哪儿?王爷说了你不能出去……”
  我还能去哪?不过在院子里发发呆而已。
  我今后会被怎么办?我不是很担心了,这个世界、这些人,还有什么好留恋的?……但是还有邬先生,总是看着我笑得一脸包容的邬先生,我可以和他放心说话不用担心被猜忌被治罪的邬先生,无双智谋总是能让人放心依靠的邬先生。
  我向前面总是有邬先生在的熟悉的书房走去。
  “姐姐你不能出去了,王爷说你只能在这后院儿里!”梅香和兰香急得连忙拉住我。
  我茫然的停在原地,呆了一阵。当日在热河,就因为我与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晚上出去了一次,胤禛就不准我再出狮子园了,我当时还在心里骂他什么来着?睚眦必报,专制,没人权,小心眼……
  现在却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会怎么做?如今朝局之下,他的势头似乎还逊于八爷党,突然一个人一溜烟从枫晚亭下跑了过来。看到我,李卫停下来,松了一口气,说声:“姐姐你呆好别出去,梅香兰香你们看好了。”又一溜烟要往外跑。
  兰香赶上去一把拉住他,急急的问:“出什么事了?你倒是说清楚啊!”
  他喘了几口粗气,说:“十三爷的护卫跟九爷家的随从在前门大街上打起来啦!四爷说叫我回来看看,叫府里的护卫把书房看好了小心九爷的人过来……”
  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
  怎么可能呢?我又冷笑一声,这里是京城,他们都是皇子,为个女人,再怎么样也不会明目张胆闯府抢人的,胤禛太看得起我了。
  邬先生早已闻声出来,站在枫晚亭下看着我。那是什么眼神啊?……看来他已经知道了……我今后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和他谈笑天下事了吗?
  梅香兰香又急急的把我推回了房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胤禛面无表情的推开门,梅香兰香连忙起身小心翼翼奉上茶退了出去。
  我茫然的看着他。我回来了,事情却已经变成这样,我已经相信在这个世界里我能自己主宰的东西不会太多,那就等着他说话吧。
  梅香兰香退出去后,他急步过来,一把揽我入怀,把脸埋在我头发里。他呼吸沉重,双臂把我勒得很紧很紧。
  我受不了这气氛,犹豫一下,问:“刚才……十三爷他们……怎么了?”
  他猛地抬起头,握着我的双肩道:“是李卫说的?今后你不要管外面发生的事了,什么都不要知道,你就好好的待在这里,知道吗?昨天……是我去得太晚了,太晚了……”
  他好象已经呼吸不过来,顿了一阵才能说出下面的话:“……我居然连你都保护不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是他的责任吗?我那时的确盼望过他来救我……
  他的眼神在极度的痛苦中望着我,突然用我从没听过的最轻淡的语气说:
  “凌儿……你放心……老八,老九,我一个都不会饶。”
  呆呆的看着他突然就狰狞得变形的脸,我打了个寒噤,全身都忍不住的颤抖起来。
  “凌儿你怎么了?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有我呢……有我呢……”
  他那一瞬间的狰狞又在一瞬间消失,神色慌张的抱住我,轻拍我的背。
  顾不得害怕了,还有一个我最关心的问题,其实也是我现在唯一关心的问题……
  “锦书……王爷,求您好好葬了锦书,让我去给她送行……”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语气也一样平淡,还很轻很轻。因为我知道说出这些话,等于承认了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胤禛紧抿着嘴,含义不明的凝视了我一阵,他开口得几乎和我一样艰难,似乎在用很大的力气来下定决心:
  “不要去想了,凌儿,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兔死狐悲,难免物伤其类,你又是这个性子……你昨晚真的不用那样的……我的心都几乎被你吓碎了……如果你死了,我……”
  他低头狠狠的摇摇头,粗重的喘了一口气,又像刚从什么里面醒悟过来一样,他突然的摇摇我的肩,强硬的说:“我们满人没汉人那么多规矩,兄终弟及,姐死妹继,都是常有的,我喜欢的是你的人,我不在乎那些!你再也不许有寻死的念头!本王不许你死!待这阵过去,我还是会收你的!我……我给你抬籍!给你换个身份!我会保护你!”
  我视线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
  心里不是没有想到我的今后,但没有一个结局有可能是happy ending,我已经彻底明白了这个世界,现在这样的我,似乎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容身了。虽然以前经常安慰自己,大不了死了再回现代,但是事到临头,还是恐慌,我干脆把这个问题回避过去,不去想它……谁知这个小心眼的胤禛却如此直接的道出了我心中不愿提起的恐慌,而且……他还说要保护我。在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那个现代的我已经伤痛无助的缩得小小的……我突然发现,被一个有力的人保护着,其实不是什么坏事,甚至,有一种温暖的东西在抚慰我的伤口,这算是病急乱投医吗?但我真的,太需要这种东西了……
  眼前却又浮现出胤禟那孩子一样热切期待的眼神,我摇摇头,怎么可能呢?他们,他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让我安安静静的生活下去?就算连小心眼的胤禛都愿意包容我……
  “王爷……奴婢知道,王爷您也知道,自从祖龙入关之后,习俗早已随了中原,女子不洁之身,天下无处可容……昨日之事,其他阿哥爷都看到了……如今政局之下,王爷府上怎么能有这样的瑕疵?凌儿不愿成为王爷授人以柄的口实……”
  “凌儿!”他又急又痛的叫了一声,“你就是这样的!如今还只顾着为我着想?!什么口实?什么瑕疵?难道本王连一个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吗?!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你听着!今后你再也不许知道外头的事,什么都不要管!有我胤禛在,就有你在!”
  他不由分说的拿手捧着我的脸,不容置疑的凝视着我:“我会好好的葬了锦书,你可以去给她送行。但我会让你看明白,你和她不一样,有我在,你会幸福的!”
  胤禛守着我过了好几天,除了上朝的时间,他把所有事情都放在书房做,我始终在他视线能到的地方。听说李卫被责罚了,所有的人被严格禁止向我说起外面的情况,连胤祥来过两次,我都被关在房间里没有见到。我不知道胤禟后来是什么样子,但是从李卫的表情里并不难联想——他终于还是没有得到我,不是吗?
  我总是尽量回避看到邬先生,不想见到他眼中暗淡的星光,不敢知道他现在会怎么看我。我明白,在京城这个地方,先生受身份的限制,能做的事情很少……太少了……自在逍遥的江南烟雨现在对于我们两个来说,很有可能永远只能是一个遥远的梦了……
  在反常的冷静中,我觉得自己被抽空了所有的表情和语言,别人说什么,我就做什么,送饭来,我也动动筷子——但吃进去的食物就像能把我的呼吸也一起噎住,所以这几天来,我只不停的喝汤,一些胤禛叫人弄的不知道什么汤。
  没有表情和语言,我的脑子里却总是一刻也停不住的,神经质的过着很多很多东西……所有过去的事,过去的人,还有现在可能正在发生的一切……目前太子位还空悬,但我记得二阿哥不久就复位了,但其他阿哥们各据势力,康熙正在暗中严密观察着他的每个儿子的动向,而他们那天居然在前门大街上怂恿侍卫打架?……他们是不是嫌我死得不够快?……以精明著称的康熙不可能不知道这一切……不过说到精明,后世都知道,创立密折制度,建立自己专有的特务机构——爱新觉罗胤禛才是精明得最可怕的一个,虽然没有落下什么好名声……但眼前这个他,不是历史中一个遥远的人物,而是活生生的的在我眼前,我曾经近得能感受到他胸膛的温度……看看正在伏案疾书的胤禛,他双眉微缩,面无表情,目光专注,正在写什么重要的书信?文件?……不管怎么样,至少他此时愿意保护我……
  什么都不知道,对我来说是一种可怕的折磨,我就在这一无所知中茫然等待。
  但究竟在等待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敢想…… 
  第二天,胤祥居然单独来见我。
  被他看到的那一瞬间,我瑟缩了一下——无法忘记那天晚上,我狼狈的样子,而他们,却一个个衣冠楚楚……
  见我这个样子,他突然顿住脚步,低头短促的出了一口粗气,才沉重的抬起头,挤出一个笑脸:“凌儿,你……别怕。我来看看你……”怎么咬牙切齿的?我皱皱眉,站起来,无言的给他倒了一杯茶。
  他仔细的观察了我一会,我也茫然的看着他。他左眼下的颧骨有一片淤青,下巴也破了,看样子擦着药膏,已经在恢复了。我叹气,他们这样身份的人,哪怕是受这样的小伤,恐怕都会有不知道多少奴才要因此获罪了。如果这罪落到我身上,谁还救得了我?
  “凌儿……你……你不要这个样子了!我就是为这个来的,你知不知道你瘦得什么样儿了?叫人看了心里发糁……听说你每天不哭不笑,像鬼魂似的?你听我说,在外头,四哥他为你把心都操碎了,你不要再让他难过了!”
  在外头?我就是想知道在外头发生了什么,抬头看他,希望他能继续说下去。  
  胤祥急躁的站起来走到我面前。
  “这些天四哥难过得都没睡好一个囫囵觉,听说他天天都守到你睡着了才眯一会?四嫂也来问我,说四哥这些日子都没回后面去了。你看他眼熬得全陷下去了……”
  “四哥知道,你心里头转不过来,一时不能跟他好好说话……听梅香说,邬先生这些天把案头的笔一支支全都折断了,手也扎得不成样子……今天是先生说的,你不能再这个样子了,我才过来……”
  他转身,似乎想来摇摇我,但是手迟疑的停在半空,又狠狠的在空气中落了下去。
  “凌儿,你听我说,以前大夫就说了,你身子虚弱,积弱积寒,须得一直调养。邬先生说近日观你气色,积郁积怒在心,而无可发泄,听说这么些天来,你甚至没有哭过?五脏积郁,内体必然受损,这是医之大忌啊!说不定哪天,你就……那四哥肯定也会撑不住的,如今这局势,他千万不能出一点岔子……”
  听了这么久,才找到话缝。我打断他,语气冷漠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十三爷,您这番话,我都听明白了,您能听我几句吗?”
  他愣愣的看着我:“邬先生说,就是要你多说话,发泄郁气……要是能哭出来更好……”
  我直接问道:“王爷他如今不让我知道外头的事,我只听说十三爷那天和九爷的人打了起来,请问十三爷,既说到如今局势,如今究竟怎样了?”
  他说:“不让你知道,四哥这是为你好……”
  但他又握紧了拳头:“咱们现在是不能把老八、老九怎么样,但这口气咱们不会一直憋着的!老九那个XX!第二天八哥一不在他就想来要人,我让侍卫拦着打了一架,那些侍卫都是我亲自带出来的兵,没吃亏!嘿嘿……后来皇阿玛一并罚了我们两个……”
  说到他们的皇阿玛,他突然迟疑了:“……其他的,你也不用知道,总之,你要调养好自己,这样才对得起四哥的心!”
  我摇摇头,苦笑。
  “十三爷,如今这样儿,王爷还让贝勒爷你单独见我,足见你是王爷最可靠、最亲近的左膀右臂,凌儿有些话想对你说。”
  不等他回答,我自顾自说:“十三爷你任侠勇武,王爷百事都靠得上你,凌儿当日说过羡慕你,那是真心话。但如今只为咱们王爷谋,不得不说十三爷您有一点不好——太过仗义直率,不避嫌疑。当日在热河,若不是你后来又愿意去陪着太子……二阿哥,怎会落得被牵连圈禁?”
  他满脸震惊,慢慢退坐回椅子上,我却越来越镇静,并不让他插话,按自己的思路直接往下说。
  “今后局势眼见只会越来越诡谲,十三爷一心辅佐王爷,再有为天下不平事出头之时,请想想凌儿的话,有必要时,也得变通,避嫌疑,既保自己,才能继续为王爷出力,继续为天下苍生仗义。”
  他喃喃的问:“凌儿……你怎么了?怎么说起这些没着边的事……”
  “这不是没着边的事!凌儿敢问十三爷,如今朝局如何?”
  他好象突然醒悟了什么,又站起来,肯定的说:“凌儿你病了!我去叫人!你不要说了!”
  我也大声说:“凌儿没有病!十三爷是糊涂了,还是不肯面对现实?”
  他迅速的问:“此话怎讲?”
  我缓了一口气:“十三爷您先坐。方才凌儿问,如今局势如何,十三爷不愿答,就听听凌儿是怎么说的,好吗?”
  他看着我发怔。
  “如今太子位空悬,大阿哥圈禁,二阿哥被放出来‘读书’,八阿哥在推选太子中被皇上贬斥,众阿哥眼看着这太子位,却似乎没有谁讨得了好去,是不是?”
  他呐呐的道:“凌儿……你怎么了?这……”
  “这不是我应该说的?十三爷您接着听我说。如今局势,皇上会如何措置?”
  我转身踱步:“十三爷,皇上是有史以来最圣明睿智的君王,一生功业无人能及。如今步入老年,最操心要办好的是什么?”
  “自然是……社稷大统,谁承庙堂……”
  “对!谁承庙堂?这个人自然在阿哥爷们中间。也就是说,皇上现在最操心的,其实就是各位阿哥爷!当日大阿哥魇镇二阿哥事发之后,皇上震怒,最重要的是因为什么?为了权位,不顾手足之情,兄弟相残——今日能迫害兄弟,明日就可能迫害皇父!”
  我知道这话太骇人听闻了,胤祥已经双眼瞪得溜圆,惊得说不出话来。但我必须说下去。
  “所以推举太子事,八阿哥势头太大,招了皇上的忌!废太子、推举太子两场风波下来,皇上只看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各位阿哥们不但没有同心同德辅佐朝政,反而围绕太子位各据势力,你争我夺已成水火之势!皇上现在最担心一生令名,因身后事的处理不当而毁于一旦,王爷、贝勒爷们兄弟不睦,在他老人家眼里就是有悖五伦,兄弟不睦,父子相疑,闹起家务来,将直接动摇大清立国之根本!”
  “至于这和凌儿我有什么关系……十三爷您还不明白吗?大到太子之位,小到小小一个不起眼的奴婢我,任何人、事,只要引起了阿哥们的不和、争斗,就是皇上的眼中刺!太子位……奴婢就不再妄言,但是凌儿我……一区区贱籍奴才,引起阿哥失和,您和九爷竟然公然怂恿侍卫在前门大街上打起来,叫天下人如何看这天家兄弟?皇上如何能容忍?……敢问一句大不敬的话,十三爷您如果身为此时的皇上,会如何看奴婢?如何处置奴婢?”
  一片死寂。胤祥嘴唇颤抖了半晌,才艰难的微转头,目光仍然直直的看着我,却对门外艰难的吐出一声:“四哥……”
  门无声无息的开了。胤禛站在门口,邬先生就在他身后,来不及看请他们的表情,我还没有从刚才的情绪中平复过来,软软的朝胤禛跪下来。
  “王爷……正因为如此,凌儿今日才敢斗胆说出这些话。王爷、贝勒爷、邬先生都知道,凌儿平日里不愿牵涉太多,既投做女儿身,凌儿只求自在闲适,与世无争……却没想到……如今事以至此,奴婢再也没有什么可惜的……王爷肯包容奴婢不洁之身,奴婢已经相信,王爷厚爱,今生难报,只有把心里的想头都说出来……有邬先生在,凌儿本不必多虑的……皇上必定将二阿哥复立为太子,以暂时平定朝局,请王爷早做打算……至于凌儿……”
  我已经越来越不能清楚的组织自己的思绪,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语无伦次,但下面这句话,一定要说的。深深的吸了口气,我才能开口:
  “若是有那一日……必定有那一日……请王爷不要再顾念凌儿……”
  他在走近我,靴子仍然轻得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已经没有力气了,双手放在地上支撑着身体,头也不想抬。
  我能感觉到他俯身看着我,两颗滚烫的水珠突然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我的心被这突然的水滴灼得滚烫,急切的抬头看他,想亲眼验证一下,胤禛,这样一个男人,流泪时是什么样子?
  但是他已经迅速的转身背对我,急促的几步踏到门口,一手捂脸,一手抓着门框,抓得骨节发白。
  沉默中,还站在门外的邬先生声音轻飘飘的说:“王爷,凌儿不但想到了,还看得比我们更深……”
  我看看先生,他的样子很奇怪的僵硬着,神色木然,但他抓拐杖的手出卖了他,那只手抖抖的几乎要拿不稳拐杖。
  胤祥狠狠的拿拳头捶了一下腿,站起来说:“这都是老九造的孽,不关你的事!皇阿玛他岂有不明白的?”
  他明显底气不足,还想着要安慰我?我微笑:“刚才凌儿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大清天下,阿哥爷们的体面,哪个理由都够凌儿一个区区奴婢死一百次了。十三爷,若您真是想安慰凌儿,凌儿还有一事放不下……”
  他狠狠的喘了几口气,想寻求帮助似的看看胤禛和邬先生,问:“什么?”
  “不知王爷把锦书葬在哪里…凌儿求王爷和十三爷,在葬锦书的地方种上几株梨树和桃树,让她们,替还未盛开就已凋零的锦书,开花,结果…”
  “……我会命人在树丛中造一块碑,刻上葬花吟。”胤祥接下了我的话,肯定的说。
  我也相信他们肯定会做到,因为……若真有无法保护我的那一天,这就是他们唯一能为我做的事了。
  我放心的站起来,想着要怎么安慰胤禛。大概是因为我已经经历过一次死亡,又经历了这些痛苦的缘故吧,接受了可能最坏的结局后,心里反而异常的坦然。
  胤祥已经步履沉重的走到了外面廊下,看看外面的天空,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茫然的回头问我:“凌儿,什么是小人鱼?”
  ……小人鱼?
  我突然笑了,随着他看看外面清澈蔚蓝的天空,轻笑出声。是啊,我都忘记了……这个世界,也一样有孩子,和童话。
  听见我的笑声,他们几个都惊得紧张的看着我。看看胤禛红红的眼眶,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很软,很温柔:“十三爷,是几位世子问的吧?”
  胤祥转身,看看胤禛说:“你去八哥那边儿之后,弘时他们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他们又不敢去问四哥——四哥对他们那样严厉的样儿你也知道的,就扭着问我。他们说你在热河讲了个小人鱼的故事,还没讲完,后来一直有事,书房也忙,他们竟一直没机会再听你讲。弘时他们要我来问你:小人鱼后来怎么样了?”
  我继续笑着,向胤禛说:“王爷,请准许凌儿把故事讲完,好吗?”
  他眼眶红红的看着我,手上像正承受着了千斤重压,举起来,紧紧握着我的手臂。
  “我准许……他们每天下了学就可以来听你讲故事。我还要你清楚一点,凌儿……”
  他突然也笑了,但是这个笑太诡异了,把我的笑容吓了回来。
  “不管是谁的意思,我都不会让你死。不管为此需要什么,我都能做到。”
  我看到,胤祥和邬先生迅速交换了一个无比震惊的眼色。
  第二天下午开始,弘时他们几个果然早早被邬先生下了学,听说我可以继续给他们讲故事,他们不敢相信的互相看了一眼,乐滋滋的一个个爬到椅子上坐好。胤禛就和邬先生坐在一帘之隔的屋子里,我仍然在他的视线之内。
  “上次我们讲到哪儿了?……”我满足的看着几个小孩期待的眼神问。
  “小人鱼想要一个灵魂!”
  “小人鱼想要把鱼尾巴变成双腿!”
  “巫婆想要小人鱼的舌头去交换!”
  “对了!海底的皇帝有六个女儿,其中最小的公主,美丽的小人鱼,因为爱上了人间的王子,想要拥有像人一样的不灭的灵魂,死后可以升到美丽的天上,她离开了海底珊瑚和珍珠砌成的宫殿,去找可怕的巫婆。但是巫婆却说,要用小人鱼最珍贵的东西去交换……小人鱼的歌声是海底最美的,巫婆想要小人鱼的舌头,也就是她这美丽的声音,去交换可以把她变成人类的药。”
  “可是就算得到这种药,小人鱼还要承受鱼尾巴裂成双腿的疼痛,她变成人之后走的每一步都会像踩在刀子上,她的舞姿可以优美得像一条鱼,却疼痛得像在刀尖上跳舞……”我突然想到了锦书,心里猛的抽搐了一下。她舞蹈的每一步是否都像踩在心中的刀尖上?
  深吸了一口气,我继续:“……可是如果不能得到王子的爱,不能让王子娶她为妻,她就会变成海面上的泡沫,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人鱼脸色苍白,但是她答应了巫婆。巫婆割下了她的舌头,小人鱼再也不能讲话和唱歌了。她拿着巫婆给她的药,游过自己父亲的宫殿,她再也不能在里面唱出美妙的歌,她将要永远离开自己的祖母、父亲和姐姐,放弃人鱼三百年的生命,去换取王子的爱……游到海边,王子的宫殿就在那里,小人鱼喝下巫婆的药水,好象有最锋利的刀子在割开她的身体……”
  我突然用手抓住胸口。那种身体被撕裂的疼痛……
  “……她痛得昏了过去……”
  “不要讲了!”
  胤禛突然脸色铁青的掀开帘子,吓得几个孩子连忙爬下椅子。
  我慌忙站起来,拉住他,恳求的望着他:“今天还有几句,讲完了世子们也该去进晚膳了。明天再接着讲。”
  我不等他回答,转身微笑,安抚的看着这三个吓得呆站在原地的小孩,蹲下来,和他们平视,我接着讲:
  “小人鱼醒过来,发现王子就站在自己的面前,而自己的鱼尾巴已经裂开,变成了人类的双腿——小人鱼已经落入尘世,变成了一个人间的美丽女孩子。王子把小人鱼带进了自己的宫殿,所有人都为小人鱼轻盈优美的脚步惊叹……”
  我停下来,说:“后面的故事,明天再讲。福晋那边的人该来叫世子爷了。”
  他们期待的看看我,又看看胤禛的脸色,乖乖跑出去找他们各自的伴读小厮了。
  我觉得胤禛和邬先生他们已经陷入了和我一样的等待状态,但是胤禛仍然不让我知道外面的任何事情。我只能在接下来的每一天,继续讲故事。
  “王子一天比一天喜爱这个美丽可怜的哑女,他带她一起骑马远足、登上高高的山峰,小人鱼的脚疼痛得流出鲜血,但她总是开心的笑着,陪着王子一直走到最后……”
  “但是当宫殿里的人们都沉睡之后,小人鱼不得不来到海边,把双腿放进冰凉的海水,悄悄的抚摸自己的伤口。她的姐姐们有时候会冒险游得很近,悲哀的看着她,告诉她海底的事情,告诉她,海底宫殿里的亲人有多么想念她……”
  “人们都传说王子要结婚了,王子要娶的是邻国的公主——这样才门当户对。王子就像喜欢一个心爱的孩子那样喜欢着小人鱼,照顾着小人鱼,但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娶她为妻。如果王子和公主结婚了,小人鱼就会在那天早上变成海上的泡沫……”
  “每个庙宇的钟声都在响起,音乐声飘在城市的上方,士兵们庄严的敬礼,王子的宫殿里每天都举行宴会,孤零零的小人鱼穿着最华丽的丝绸衣服,她无法说话,只能悲哀的看着王子。王子却对她说:‘祝福我吧,你是最爱我的人啊,我亲爱的、有一双能讲话的眼睛的哑巴孤女。’”
  四天又过去了,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胤禛的眉头越锁越紧,他的目光几乎粘在我的身上,只要有可能,总是一刻也没有离开我。邬先生的表现正好相反,他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目光越来越暗淡,似乎再多看我一眼,他就再也不能承受什么了。
  他们一定知道些什么东西没告诉我。但我的心里却越来越清明,依旧淡然处之,而且,总是会轻松的笑——当我看到几个急于听故事的小孩子时。
  讲故事的最后一天了。
  “婚礼终于举行了,豪华的皇家婚礼上,芬芳的油脂在贵重的银灯里燃烧,人们笑着,喝着酒,祝福着王子。小人鱼站在人群中,眼里看不见这繁华热闹,耳朵里听不到这欢乐的音乐,因为她想起了自己为了这场繁华,在这世界上已经失去的一切。”
  “海边的宫殿里,华丽的宴会上,小人鱼为王子和公主跳起了舞,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她跳舞,因为这舞,美得不是人间能拥有的。但是可怜的小人鱼,她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的脚在流血,她微笑着,但是她的心也在流血……”
  “夜深了,小人鱼来到海边,等待着黎明到来,自己变成泡沫消失的那一刻……”
  弘昼突然叫起来:“怎么能这样!不要不要!凌儿你快改掉!”
  我笑了:“还有呢,听我说呀……”
  “夜晚很快过去,眼看天边已经开始泛白,小人鱼的姐姐们突然从波涛中浮上海面。她们原本长长的头发再也不能在海风中飘荡,因为已经被剪掉了。她们给了小人鱼一把锋利的匕首,告诉她:‘我们去找了那个巫婆,用我们的头发交换了这把匕首,你听着,只要用这把匕首插进那个王子的胸膛,他的鲜血流到你的脚上,你就可以变回鱼尾巴,重新回到海里,让我们一起回到父亲的宫殿里去,继续享受我们三百年的生命!快啊!我们的父亲和祖母伤心得头发都全白了……如果在太阳升起之前你还不杀死王子,就要变成泡沫消失了!’”
  “好!快杀了王子!”弘时兴奋的说。
  我停住了,转头看了看帘子后面,胤禛的目光极具穿透力,专注的锁在我身上。
  “小人鱼,她拿着匕首走进王子和公主的房间,看见美丽的公主幸福的睡在王子的身边,她看着王子清秀的容颜,匕首在手里发抖。朝霞越来越明亮,小人鱼看看朝霞,又最后看了一眼王子,她祝福着这对幸福的新人,把匕首扔进了海里……”
  “什么!不对不对!小人鱼真傻!”弘时气愤的一拍桌子。
  “第一道阳光照在小人鱼身上,她觉得自己在渐渐融化成泡沫……”
  看着几乎是恳求的望着我的几个小孩子,我笑着说出结局:
  “可是小人鱼并没有觉得自己在灭亡。阳光柔和地、温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她看到光明的太阳,看到在她上面飞着的无数透明的、美丽的生物,它们在用人类看不到的形体飞在天空中,它们在用人类无法听到的最美的声音说:你,可怜的小人鱼,像我们一样,曾经全心全意地爱着,努力着,你忍受过痛苦,坚持下去了,你善良的爱和努力,为你自己创造出了一个不灭的灵魂。
  人们在阳光中醒来,王子和他美丽的新娘在悲伤的寻找着小人鱼……
  在冥冥中,小人鱼对着王子和公主微笑。她跟着其他的天空中的精灵一道,骑上玫瑰色的云块,升入了美丽的天国。”
  孩子们感叹的,满足的,默默的想着,离开了。胤禛走出来,深深的凝望我,温和的说:“这是个好故事……就是太悲伤了。只要有人还爱着她,她就不应该离开。”
  我像以前那样,俏皮的歪歪头,笑着反驳他:“可是人就算回头重新走一遍来时的路,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这都是注定的。”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捏紧了我的肩。
  又过去了两天,我没有事做,搬了一堆书在房里细细的看起来。心中空明的时候,特别适合看书。
  这天上午,在弘时他们的琅琅读书声中,我泡了一杯茶,在自己房间的窗下出神的看着宋词选。不可否认,对于回古代这么久了,还是只能看这些最基础的东西,我非常汗颜,也许我剩下的时间,已经远远不够让我在这个世界里面慢慢学习成为一个才女了。
  胤禛上朝去了还没有回来。这些天里,我已经习惯了每天有他在身边,他甚至已经和邬先生一样让我觉得亲切。不是不知道他的本性,但是以前那个慷慨激昂,幻想人权的我已经开始向这个世界妥协,把自己悄悄的藏了起来。况且……我想我的时日已经不多了。否则,他不会总是把眉头锁得那么紧,那么不舍的看着我。事实证明,女性的第六感,往往惊人的准确。
  琅琅的读书声突然断了,一阵稍微有些混乱,但是低低的人声响起,然后很快又安静了。应该是胤禛回来了,我低头继续看书。
  但是隐隐听到有人短促的笑了几声。这声音有些牵强,似乎笑声中有一种奇怪的张力,把气氛弄得一点也不好笑。
  胤禛带了什么人回来吧?也许是在讨论事情。
  后来有好一阵都没有再听见声音,我把注意力回到了书里。
  似乎有极轻微的脚步声从窗前经过,还不止一个人。是梅香兰香吧?我没有在意。
  又出神的翻了一页书,我转头找茶杯,却发现房门已经开了,一个人影定定的站在从门外投进房间的光线里
  这个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给我的感觉很奇怪。仅看外表,他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人,身材精瘦,但从他站立的姿态看,精神状态显得比许多中年人还强。我发现他时,他正专注的看着墙上那副菊花诗图。
  我已经迅速的站起来,还在踟躇着不知道该怎么见礼,他已经把目光转到我身上,我也看清了他的样子。
  清癯的脸上倒八字眉微皱,他似乎在想什么心事。表情淡淡的,但明显带着长期形成的居高临下的神态。大概因为老了,上眼皮有些耷拉,我猜想他年轻时眼睛可能不像现在这样是三角眼。他目光到处,我突然有一种刚刚被X光透视了一遍的感觉。
  早已习惯那群阿哥们的无声无息,和时常稀奇古怪的举动,我平静无言的福了福——以不变应万变。
  但是抬起头来,我赫然看见他身后,门外廊下,几个太监和穿黄马褂的带刀侍卫簇拥着胤禛和胤禟!
  很难说他们两兄弟中哪一个的脸色更苍白。
  胤禛没有看我,他视线向下,脸绷得紧紧的,明显在极力克制自己。胤禟的目光直勾勾看着我,像正在喷射岩浆的火山口。这目光灼热得我的心疼痛了一下、慌乱了一下,但在这半秒钟的时间里,我已经明白眼前正在发生什么。
  轻轻跪下来,我磕了三个头,平静的说:
  “奴婢凌儿,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听见他长长吸了一口气,抬头见他表情为难的退了一步,转身看了看门外,似乎想求证自己是不是走错了。但他很快转回头,低头想了想,又向外面挥挥手示意了一下。
  一个穿黄马褂的带刀侍卫上前,轻轻关起房门。
  我安静的跪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穿一身平凡宁绸长衫的老人,历史上当政时间最长,成就最高的康熙皇帝。
  早已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当它终于到来时,我有一种将要解脱的轻松感。但是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康熙居然亲自出现——想想最近胤禛越锁越紧的眉头,我已经有几分明白。想必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会在这么小的事情上违背自己的意愿吧?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坐到上首的椅子上,他又看了我几秒,才说:“起来说话吧。”他的声音很和蔼。
  我站起来后,他想说什么,又摇摇头没有开口,从表情上看,好象是思路被打断,原来准备说的话都没有用的样子。我耐心的等待着——结果是绝不可能变的。
  他终于问我:“你是南方人?”
  我一下就想到胤禟第一次见我的情景,他问我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个。
  我笑了,忍不住又俏皮的歪歪头:“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回皇上话,奴婢是四爷从扬州人市上买回来的。”
  他不敢相信的看着我,追问:“人市?你家,原是什么人家?”
  我又笑了,没有感情的背道:“小莲,扬州乐籍女子,虚岁十六。其族早年获罪被赐姓黑,归入贱籍。江淮一带遭灾,因秦淮河天香楼向其族以十两银子高价求卖,愤而不从,遂投河。”
  然后补充一句:“奴婢失去以前的记忆,这些是四爷在奴婢家乡查出奴婢身份后,告诉奴婢的。”
  他又吸了一口气,皱眉,抿嘴,看着自己握住椅子扶手的手背想了想。
  “你……在看什么书。”
  “皇上见笑了,奴婢看的是宋词。”
  “哦?你最喜欢谁的词?”
  “奴婢最喜欢苏东坡的词。‘大江东去’‘明月几时有’‘缺月挂疏桐’‘十年生死两茫茫’‘夜饮东坡醒复醉’‘清夜无尘’‘世事一场大梦’……读其文字,当真是‘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我侃侃而谈,只把他当一个路边茶馆遇到的普通老先生。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胤禟对朕说,初见你时,‘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也是东坡词啊……”他点头叹道。
  低头又想了半晌,他才抬头,眉头皱得深深的:“凌……儿?你可知,朕今日所为何来?”
  我耐心的笑,似乎是在回答弘时他们的简单问题。
  “凌儿近日被禁止知道外头的任何事情,但凌儿心里是明白的。皇上,请问赐给奴婢的,是毒酒还是白绫?”
  他眉棱骨赫然一跳,真正震惊的看着我。
  “你!……”
  他站起来,向我趋近几步:“你怎么知道朕是要你死?胤禟向朕要你,朕……就将你给了他如何?”
  我还是笑:
  “皇上……您是千古以来第一圣君,天文地理无所不晓,甚至通夷语,会算术几何,识穷天下。您的圣算必不会错的,凌儿毫无活下去之理——否则,何需皇上您圣驾亲临?”
  “哦?你说!你说说!为何?”
  他明明是最清楚的人,却还来逼着我问,就算知道他是对我好奇,但看在我马上就要死了的份上,就不能快点解决吗?我不耐烦了,但是这话又不得不答,而且还不能说太多。
  “皇上……箕豆之火不燃,则兄弟相安。”
  他几乎把两条短短的八字眉都皱到一起,研究什么难懂的东西般看着我的眼睛,他现在只是一个为儿子操心的老人,我并不怕他,坦然和他对视。
  他转身,颓然坐下:“你……是个好孩子……是朕那不成器的儿子……对不起你……”
  我跪下:“皇上,奴婢身份低微,受不起雍亲王和九贝勒厚爱。奴婢不洁之身,有辱雍亲王体面,更今生难报雍亲王救命之恩,早该自我了断的”
  “你不用说这些……朕知道,必是胤禛留着你,他办事一向精细,若是要你活,你就必定死不了。”他垂着头,无力的摆摆手,“朕其实早就暗示了胤禛……他却……朕的儿子,朕还是了解的,胤禛,他怎么会这个样儿?便是胤禟,自小也没对什么人这样儿上过心啊?”
  他叹息:“可越是如此,就……”
  我冷笑着接过话头:“越是如此,奴婢越是不能活着,无论奴婢跟了哪位爷,另一位爷必定……恳请皇上快些赐凌儿解脱!”
  这个老人几乎是疑惑的看着我:“朕来……也是想看看,你会是个什么样儿的女子?如今,朕明白了……可是……这样的人儿,朕的儿子就这么糟蹋了?朕……是怎么教他们的?……格天体物,礼义仁爱,他们学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很心痛,我知道,这心痛与我毫不相关。他是把对大阿哥,二阿哥,八阿哥等儿子的失望联想到一起去了。想想从去年——康熙四十六年,一直到他死去,这个一生奋斗打下江山盛世的老人,却因自己的儿子们担惊受怕,伤心难过,我同情他。但是,这一切也是他自己造成的。
  我跪到他身边,轻声温言道:“皇上……皇上您一生功业彪炳千秋,阿哥爷们个个文才武德,如今天下海晏河清,大清盛世将至……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抬头,看着我:“海晏河清,盛世将至?……”又抬头看看远方,他狠狠的抿了一下嘴唇,刚才那软弱的一瞬间立刻被收得干干净净。
  拉我起来,他也站了起来,目光有些迟涩的望着前方,缓缓说道:“你是个有风骨的孩子,朕很喜欢你,但是……朕没教好儿子,是朕害了你……你……不要怪朕……”
  我连忙又要跪下,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臂拦住了我,“朕……要走了,你不要再跪着……不要跪了……”
  他亲手拉开门,背起双手,似乎看了看还站在门口的自己的两个儿子。但是很不幸,他的两个儿子,此时都只死死的看着我。
  他也略偏了偏头,似乎想再回头看看,但很快又转了回去,猛然大步抬脚就走,声音冷冰冰:“胤禛,胤禟,随朕去畅春园!”
  康熙走得僵直的背影早已闪过了,胤禛胤禟还钉子似的立在原地。
  胤禟的表情像个受惊的孩子般惶恐,他一眨不眨的看着我,似乎这样就可以用目光把我吞下去,带走。
  胤禛却除了脸色苍白之外,面无表情,他的目光坚定得像磐石,似乎想要给我灌输某种信心。
  但我只有一直微笑,微笑,觉得今天我已经笑到脸上的肌肉都酸痛。
  恨?没有。完全没有。那个不懂得怎么去爱的,被宠坏的孩子,已经尝到了自己任性的苦果。一个原以为得到了的东西,却最终没有得到,反而因此失去,这对于他,总算是个教训吧?
  爱?我不知道,胤禛那个目光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真的连此时的康熙都能违背?他能做到什么?
  但我是真的想离开了,想到可以离开这个世界,我心里一片清明。
  侍卫们半请半推的把他们两个弄走了,在他们还能看到我的时候,我就已经看到一个小太监托着盘子出现在我面前。
  我不再看他们,刚才那短短的几秒对视已经道尽了一切。我现在关心的,是眼前的盘子——里面放着小小的酒壶酒杯。
  我往杯子里稳稳的斟酒,听着人声渐渐远去,消失在书房院子外。
  端起酒杯,我笑笑,回古代之后,还只喝过一次酒呢。那次,我同时见到了在古代我最欣赏的好男儿,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
  熟悉的拐杖声有些钝钝的响起,邬先生出现在院中,他的样子,好象突然间已经苍老了十岁。
  我的笑容还没有消失,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对先生说,非常、非常重要……
  “邬先生!四爷曾经带在身上那幅我的小像,是你画的吧?……能看到凌儿最真实的样子,先生您画的真好……”
  他的脸本就苍白,此时更是踉跄的退后两步,他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哀伤,仿佛怕痛似的紧抿着颤抖的嘴唇。 
  “凌儿真想回江南去,春天钱塘看潮,苏堤赏柳,冬天就拥炉赏雪……”我笑着,“可惜这杯酒,凌儿不能敬先生了。”
  一仰头,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腹中很快便绞痛起来,跌坐回自己的床上,视线开始模糊……
  小太监看看我,满意的收起酒杯,走了。
  我的在心里祈祷,妈妈,让我回去吧,让我回到有你在的,属于我的时代。
  意识也开始恍惚了,所有的疼痛突然消失……我好象回到了刚刚在古代醒来的那一刻,邬先生握着我的手,眼里是那种——清澈但不柔弱,明亮但不刺眼不霸道,深邃但不自以为是……的星光。我突然笑了,但他眼里的星空却在下雨……这是怎么回事啊?我疑惑的想要伸手去摸他的脸,他才是我在古代唯一的亲人,不是那些连自己都身不由己却想占有别人命运的主子。他一直在默默含笑的看着我任性撒娇惹是生非……有没有想到这个世界原来根本容不下这样的我呢?他为我画的像,画的菊花诗,我真想带给我妈妈看看……我笑着,抱着他的手,安心的“睡”进沉沉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