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8-21

沧海月明: 尘世羁 40-44

 [40] 伤城

  胤禵重新踩着寒风而去,留下我一个胆战心惊的想了又想:胤禵之前说过的话已经表明他在自立门户,就算仍然需要八阿哥九阿哥的力量帮助,终归只是互相利用,所以拿得棋子在手,总比交到别人那里更合适,他应该不会把我交给九阿哥才对。
  虽然如此,我还是不安了一整天,刚入夜,胤禵照例来给我换药,还破天荒的陪我吃晚饭——之前大概是为了避嫌或者不让我尴尬,他除了换药之外都不会和我单独相处。
  晚饭后,他唤丫鬟多掌灯,直到把屋子都照得明晃晃的,又在我坐的软榻前摆起一张屏风,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正在奇怪,他又说:“去叫胡师爷来。”
  不一会,有人在门外磕头:“胡延清给大将军王请安。”
  “胡先生不必多礼。快请先生进来,看茶!”
  待两人坐定,胤禵笑道:“先生快尝尝这茶,是我走的时候儿刚进到九哥府里,九哥特意送我的,不要说在这大西北,就是在京城也不是容易喝得到的。”
  那师爷干笑几声,勉强举杯抿了一口,问道:“大将军王给胡某备好了画具,不知是要画什么?胡某在画上很是普通,恐有碍大将军王观瞻啊。”听声音颇为局促不安。
  “啪”一声,应该是胤禵拍了一下那人的肩膀:“我说老胡,你再瞎谦虚小心我拿大板子打你!你在九哥府上多年,我们兄弟自小就熟知你,就是现在,我们兄弟几个的门人里头,你的工笔人物花鸟和八哥府上汪先生的水墨山水仍是最看得的,我如今得了件宝贝,又因许多关碍,不便给九哥捎个书信言语,所以指望先生替我画上几副画儿,还要拜托先生亲自替我送回去给八哥九哥看看——两天后,按六百里加急派兵送你。”
  “这……”那师爷似乎突然松了一口气,却又像是满腹疑窦,陪笑道:“大将军王,不知是什么宝物,连副画儿都这般要紧?”
  “要说什么宝物,胡先生,大伙儿都知道,我们兄弟里头,最讲究的就是九哥了,有几个东西他看得上眼的?你可还记得康熙……五十一年吧,对,就是先头良妃娘娘薨逝那年,八哥得了整块儿的这么大的羊脂玉,九哥不知怎么的看上了,硬是要去,自己一手一脚刻了个小人儿?”
  “哦……记得记得。”这胡师爷听胤禵说起玩物,连忙凑趣:“要说,九爷在金石篆刻上不甚了了,可那刻成的玉人儿竟然十分韵致动人。大伙都以为刻的是观音菩萨,九爷说不是,也不让人碰,自己倒是时常把玩……”
  “就是那个!你们不知道,就我们兄弟几个在的时候,八哥笑他说,刻的那人不是菩萨,倒是个魔头啊!……呵呵,如今这个玉人儿也好,魔头也好,偏变成真人了,你说可巧?”
  说着话,胤禵领着一个人转过屏风,对那人笑道:“说笑了,见过这位主子吧,这两天,你就给我好好儿画上几副,有了画儿,见着九哥的时候就什么也不必说了,我保证九哥会重重赏你。啊?”
  这位胡师爷四十来岁,白面微胖,只看了我一眼,听胤禵这么说就慌忙跪下请安,一副受气的奴才像,但又并不十分讨厌,看着倒有些可怜。听他们刚才的话,我猜想这就是胤禵之前所说,所谓“被收服的九哥放在这里的眼线”了。
  但这胡师爷当时就摆开架势,由胤禵亲自瞧着画了一副,画面工整细致,线条流畅,画中人面貌也很像我,只可惜怎么看都有些空洞无神,完全无法和邬先生的画相比。我觉得这一是画师本身心态的缘故,二则,这人才第一次见到我,被胤禵说得又不敢多看我几眼,笔下没有神韵也是正常的,但胤禵看了很是不满:“不好不好,眉眼气度上差得远了!这画儿哪能给四哥九哥看?”
  “四爷?”胡师爷愕然。
  “是啊……你记着,给九哥看了画儿也不用说别的,就说,四哥已经知道了,我胤禵不好偏了四哥,故请八哥、九哥、十哥几位哥哥们,代我请四哥来赏画儿,哈哈……”胤禵越说越好笑,又对胡师爷说:“你这副肯定不行,明儿后儿你就专心来画,要是画得不好……你知道我那九哥是有些脾气的,四哥也是个深沉人,他们看了不喜欢,我也保不住你啊……哈哈……”
  胡师爷越发莫名其妙,被笑得脸都黄了,手里还拿着笔愁眉苦脸的直发愣。
  折腾到夜深,胤禵才让大家散了各自休息,第二天细雪飘飞,那个胡师爷一大早就已经守在外面,等着我梳洗用膳毕,说是要跟着我以便作画,一面又怕我怪罪,点头哈腰的好不可怜。
  画了一天,有了三副,胤禵晚间又过来看时,仍然说不好,胡师爷大概以为胤禵是有意刁难他,额上都急出一层汗,半天才呐呐道:“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啊,十四爷。”
  “唔?”胤禵一听,又是点头又是笑,“老胡在九哥府里待得最长,有这个急才是最要紧的,说的是!可不是‘低回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①?明儿再画了好的,就写这个!”
  第三天,胡师爷亦步亦趋跟了我一上午,下午我睡午觉起来,丫鬟告诉我说胡先生画了好漂亮一副画儿,去旁边画室中看时,果然挂起了一副新画晾着,还在伏案挥笔做另一副。已经完成的画儿,背景是在室内,因为室内烧得极其暖和,我只穿着寻常素净秋装,一手拿着书,任由丫鬟给我梳理头发,表情却在走神,眼睛也漫不经心不知看到窗外什么地方去了,不但情景自然,画工也很出色,虽然在我心中仍然远远不及邬先生,但也无可挑剔。
  果然,晚间胤禵来看时,虽然好象仍然有所不满,但也勉强觉得够资格拿回去给“四哥九哥”瞧瞧了,当即亲自提笔在一副画上写下“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又在另一副多吉抬着我赏雪的画上写上“皑如山中雪,皎若云间月”,写完搁笔还看着我的反应一笑。
  用送文件的硬牛皮筒卷封好了两副画,打上蜡封和火漆印,胤禵对胡师爷说:“那就辛苦胡先生了,封的时候你在,九哥亲手开的时候你也要在,哎!老胡别发愁啊,你回京领了赏,我还等着你回来呢,八哥九哥他们请四哥赏画的时候是什么情景,说了些什么,你都别忘记了,我等你的信儿!明个一早自会有人去接你上路,去吧!”
  胡师爷捧着东西躬身退出,胤禵也跟着踏出房门,站在屋外雪后清寒的空气中,他却又停下,负在身后的双手犹疑的互相交握,抬头看天,又转身看我,似乎想问什么,但我已经在催着丫鬟关门,他终究低头走了。
  西宁到北京寻常赶路要一个月,但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到底不同,一个月之后,胡师爷就回来了。胤禵单独见了他,有些什么言语我无从得知,还是胡师爷押着一队人往我住的院子里搬箱子,我才知道他已回西宁。
  “主子安好,这些都是八爷九爷吩咐给您带来的东西……”
  这天没有下雪,我让人搬着暖靠椅,浑身拿大毛雪衣裹得跟熊似的,正坐在曲廊下。“晒”雪看书,听人通报说胡师爷来了,待他行礼,见他原本白胖的脸都冻得发红皲裂,正要道几声辛苦,问他何时到的,他身后一个押队伍的军士已经大声唱念起单子来了:
  “……金碗二对,金抢碗二个,金匙十把,银大碗十个,银盘二十个,三镶金象牙筋二把,镀金执壶一把,镀金折盂一对……”
  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静听下来,吃穿用玩,无一不缺,从纱绢锦缎到大毛衣裳,四时服饰俱全。
  “……仁济堂大夫一位,秦弋楼大厨一位。”
  两个军士分别带着大夫和厨师来见礼时,我还在惊讶,那长胡子的老者想必是大夫了,不知是冻的还是怕的,十分瑟缩,旁边那位中年黑胖男子大概就是什么厨师了,他们看上去都是一副认命的样子,明显可以感到勉强之意。
  “这算什么?”我心中别扭莫名,脱口而出。
  众人没想到我一开口竟语气不悦,倒好奇的偷偷看我,纷纷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还是胡师爷左右看看,过来躬身答到:“主子,这都是九贝勒爷特意给您请的,仁济堂姚大夫对外伤十分在行,有些独门方子也是奇效卓著,在京城无人不知啊!九贝勒爷说让他来看看,务必让您少受些伤痛之苦。还有秦弋楼这位大师傅,前些年从金陵来京城时,烧的杭州菜美味轰动一时,九贝勒爷说西疆食物粗糙,吩咐给您弄些可口的江南小菜点心的……”
  胡师爷一边说,一边点头咋舌,其他人也个个附和发出喟然羡慕之声。我自认是个没有脾气的人,尤其是在这古代,要么沉重得让人出离愤怒,要么被呵护着毫无脾气可发,我好象十年都没有生过气了。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站在雪地里一脸茫然的两个陌生人,一联想到又是九阿哥为自己的一点小念头就强权改变别人的生活,我就怒从心头起。
  “两位千里迢迢辛苦了,是我连累了两位,我定当请大将军王好生送两位回去。”我先和颜悦色对那两个人说。他们不明所以,反倒有些惶恐,那个厨师跪下答道:“主子这是嫌弃小的吗?小的奉九贝勒爷命前来伺候主子和大将军王饮食,是小的主上积德,秦弋楼又多添了一道金招牌,小的定当尽心竭力,还请主子不要赶我走!”
  他这么说,那个大夫也一起跪了下来,胡师爷也凑趣到:“主子,我走得急,回京就待了两天不到,九爷连夜往秦弋楼延请大师傅,也是一段佳话,大师傅何等荣幸啊,主子怎么能就打发人家走了呢?再说……这也是九爷一片心啊。”
  胡师爷正在絮絮解说,远远一阵大笑声传来,众人立刻肃立不语,只听见胤禵一路走一路说笑:
  “哈哈哈……真难为九哥,一天就打理出这么全的几大车东西,这是恨不得把个九贝勒府搬来了吧?”
  “大将军王!”胤禵刚到院门,院中人齐齐跪下行礼,我因脚伤不便,胤禵又纵容不管,几个月来竟从来没有向他行礼的习惯,此时仍然抱着怀中手炉端坐,想:给我出气的人到了。
  “你怎么坐在外头?不是说了只准在屋子里头吗?”胤禵没注意到院中气氛,冲我问到,又立刻责问起身边的丫鬟:“你们这些奴才,我的军法也不怕了?把主子弄出来多久了?她脚伤又冻着了怎么好?”
  刚刚行完礼的丫鬟媳妇们又慌忙跪下去,我转头对她们说:“跪什么?是我自己要出来的,不关你们的事,都起来!”
  虽如此说,谁敢起来?胤禵奇怪道:“哎,你今儿怎么了?九哥从京城巴巴的送了这么几车金的银的,难不成哪里还惹着你了?”
  “不敢,只是正想求大将军王把这两个人送回去。”
  “哦……他们我见了,正想叫姚先生看看能不能给你的脚伤用上什么好方子呢,九哥这般周到,你怎么就……?”
  “我一个小女子,受不起。再说,他们在京城好好的做自己的营生,一般有家人担心,就为着这点小事,叫官兵连夜赶着,担惊受怕的,硬把人家弄到了边塞荒漠来,也不算什么能为。”我冷冷道。
  胤禵显然也没想过这个,倒是一愣,两人中那位老者听我这么说,连忙向我磕头说:“主子这般怜恤,是奴才们的福气,奴才是自己愿意来的,大军前线,能为我大清众将士疗伤看病,为医者便是万死而不辞!”
  胤禵又笑,直接向众人发号施令道:“带了两位下去好好歇息,明天起过来侍侯,按军中供职计发粮饷,今后自然还好好送了你们回京的,那时候儿你们可就是咱们京城的金字招牌了,呵呵;胡师爷你把东西都分发好,单子给凌主子收着;你们房里伺候的人都给我听着,今后一应取用,手脚须得干净些儿——我九哥倒也不会心疼这些东西,可要是短了东西用,委屈了凌主子,我第一个就不饶你们!哈哈,去吧去吧!”
  众人默然散去,各行其职,胤禵转身叫一直在廊下乖乖坐地的多吉把我抬回房去,多吉果然连人带椅把我运了回屋子,胤禵才向我笑道:“凌儿,你这不像是为着体恤人,倒是为着依然深恨九哥呢!”
  “你恨九哥是自然的,我们兄弟,就连八哥在内,在这事儿上没有一个不责怪他的。亲眼见了的,就是再过个几十年,谁能忘记?”胤禵并不在意我的沉默,自己陷入了回忆:“就像见到一对儿稀世的宝物,虽不是自己的,但亲眼见她被人摔坏了、污损了,那叫一个心痛!怪不得十三哥想打人……”他自嘲的摇摇头,看着窗外道。
  “可是这么些年,四哥对你自不必说,抗旨藏你这一条,我是很佩服四哥的;我都瞧见的,只有九哥,你在他心里头,都煎熬成了一块心魔,任谁都碰不得。你想想,他又是痛悔伤你,又怕你恨他,爱而不得,想补偿你都无处可寻,若换成是我,真不知该如何熬日子?或许真只能像他前些年那样,天天醉死在‘花冢’罢了。”
  胤禵抚胸浩叹,好象又变回到十年前那个少年:“贪、嗔、痴,爱别离,人心之苦,就是西天佛祖慈航普度,只怕也难!都是冤孽罢了……”
  他一番感慨,我倒笑了:“十四爷挖我伤疤句句见血,好兴致啊!”
  胤禵转身认真看我:“可你这不是笑了吗?我就知道,你这样聪明人儿,还有什么心结难解?最痴的其实是我那两位哥哥——那大夫和厨子,既辛辛苦苦请来了,总不能叫他们白跑一趟,我自会重加犒赏就是了,今晚换药,我就让姚大夫来替你瞧瞧,看有没有什么法子好得快些。”
  “这些自然是大将军王做主。对了,凌儿恭喜大将军王了。”我见丫鬟们张罗好都已退出在外,淡淡的道。
  “什么?这是从何说起?何喜之有?”胤禵愕然。
  “今天大将军王心情很好的样子,想必不是为了军事顺利吧?十四爷要留着我,连八爷九爷都不敢向你要人,只好帮着你安顿我,这说明,十四爷已然自立,连八爷九爷也要倚重你。所以,这一切根本不是凌儿的面子,都是大将军王的面子才对!”随随便便说完,端茶轻抿一口,等着他的反应。
  果然,胤禵正色凝目向我看了一眼,又移开目光向远处想了想,一拍桌子笑道:“好个凌儿,这几个月,今天才算听见你说话了!”
  “大将军王拥兵自重,足以制衡四爷和八爷双方,我不过是其中小小一枚卒子,还不至于糊涂到不知道自己轻重。只请大将军王放心行事,莫要阻拦四爷与凌儿通个平安消息,这对十四爷平叛大业实在无甚关碍的。”
  “哦?你以为我这般小心眼?唉!我胤禵竟如此这般被你看轻,真是羞愧无地!”他半真半假的笑道,“我说你是从什么仙山修炼了来的吧?娇滴滴一个江南女儿,在西北草原蛮荒之地不知受了多少苦,却丝毫不见风霜,倒更见清俊出尘了,我瞧着都纳罕。只是,你这冷眼度人,评说世事未免太毒了些……”
  胤禵又摇头叹息:“叫四哥怎么能不疼你?……你放心,这次胡师爷回来得快,是九哥催的,九哥是怕你在我这个粗人这里委屈了,所以什么都没来得及,先搬了半个贝勒府给你,回头还要收拾些精细之物再送一次来,请四哥赏画大概也就延后了几日,你瞧着罢,四哥那边不出这几天一定会有消息。凌儿,你可别再冤枉我了。”
  与胤禵开诚布公说开了,心中更放下许多,我的命运和这个时代许多人的命运一样,是牵连在他们兄弟命运之后的,我无意苛求。
  当晚,胤禵给我换药,解开我的右脚请那位大夫看了一下,只说左脚和右脚伤势完全相同。这名医果然还有新办法,当即取了一瓶药酒,说是每天换药时用药酒把伤处搽至发热再上药绑扎,可加快痊愈,避免留下严重的病根,又另外开了一副内服的药。送走大夫,胤禵立刻张罗人去煎药,自己就动手给我搽那药酒。
  此时我脚上早已消肿,感觉灵敏许多,里面骨头生长和淤血的疼痛时时能感受得到,的确十分苦恼,药酒搽到脚上,热热的摩挲一阵,好象舒服不少,但却尴尬得很。以前换药,只是把药包扎在内,时间很短,所以我还没什么感觉。虽然知道清代是封建统治的顶峰,人们对于女子所谓贞洁的要求已经达到变态的程度,女子的脚更是万万不能被陌生男子看到的,但我毕竟对这些古代思想没什么感觉,加上多年在作风豪迈的草原上生活,又是出于这种没有选择的情况,所以一直对被胤禵看到脚这个问题无所谓。直到今天。
  换药时,照例不许任何人在旁,两盏灯烛放在炕桌上,胤禵坐在炕下凳子上,抬高了我的脚放在他腿上,将药酒在手心搓热,然后用手在我脚踝和脚上反复揉搓,直搽得皮肤微微发烫。被他手整个包覆时,只觉得脚上温热麻痒入骨,痛感全消,生理上自然的舒适感让人眼涩心跳。我只好祈祷胤禵一直不要抬头看我,因为我不但脸烫得厉害,连耳根都在发烧。
  “凌儿……”胤禵捧着我双脚,抬头正要说什么,我原本十分窘迫,却看到烛光下,他目光温柔,也满脸迷惘,心中大惊,顿时清醒。
  胤禵注视我一会,低头再次细看我左踝上的金锁,低声笑道:“凌、禛……你可知道?这个禛,原本是我的名字……”
  我越发不知所措,他却深深呼吸,迅速拿过一边连瓶在热水中温好的药膏,用白布给我上药绑扎,再说话时,声音已经恢复正常:“呵呵,九哥不知道该多羡慕我……四哥真好福气。”
  细细绑扎好,让我双脚捂回热被褥里,胤禵转身两步像要出门,却又转身回到我面前,吓得我心脏险些罢工,但他只拿手背轻轻碰了碰我的脸:“瞧瞧,脸怎么烫成这样儿?可别病了……凌儿,你放心,我不会像九哥那样的,我胤禵是君子,你可不能再看轻我了,呵呵……”
  说着,转身大步走了出去,吩咐着丫鬟进来收拾,只听靴子重重踩在雪上,很快就去得远了。
  我心跳得虚脱般倒回炕上,迷迷糊糊一夜只觉面颊滚烫不褪。
    
  说是快有消息,可一个多月过去,看看春节将至,随着八阿哥大张旗鼓送给大将军王劳军的钱粮衣物,九阿哥说是给我过年用的东西都运进了府,雍亲王府、年羹尧或者李卫的人仍然一点影儿也不见。我知道胤禵在看着我的反应,只好安慰自己,这肯定是为了避免让十四阿哥认为我对胤禛有多么重要,都是应该的,自己又多寻些消遣打发时间,静静看着人们模仿京城过年习俗换桃符、在西宁城中办庙会,热热闹闹办起了节庆。
  大年三十,一大早又飘起了小雪,人们多用大红金粉的装饰,与连日的积雪形成色彩上的喜庆对比。我在草原上习惯了时常自由跑动,这几个月未免觉得闷在这小院子里久了,自从活动的限制被渐渐放松之后,就经常坐了小轿在西宁城内四处看看,今天倒也有这个兴致,于是叫上胤禵命人给我备的小轿,往庙会一带逛去,虽然多吉十分妨碍道路交通,但他一刻不肯离开我,也没有办法,就这么累累赘赘四处看了一眼。庙会做得十分粗糙,在那周围喧嚷的也多是驻在本地的士兵,看了一阵,索然无味,正想回去,远处一阵低低的喧哗声传来,马蹄整齐的踏在每天清扫积雪的石板路上得得作响,抬轿的人知道是进出城的不知哪个队伍来了,自觉避让到路边暂停了下来。
  “陕甘总督年大人亲自押运粮草来了!粮车从东门、北门进城!速报大将军王!”
  一个骑兵一边口头通传,一边带着几个人匆匆打马奔过,后面紧跟着就听到马队的齐整步履。我连忙掀起帘子,远远见一个人带着小队士兵打马碎步向这边而来,着一身整齐的蓝缎铁鋄金云龙盔甲,罩一件简简单单黑色大氅挡雪,头上肩上都是雪片,很快来得近了。
  年羹尧微微带笑,神态颇有些倨傲,也不看人,但多吉太招眼了,他一眼看见多吉,就一眼看见了我,惊讶得立刻勒马。我见他作势就要下马,连忙摇摇手阻止,放下了轿帘。
  听声音,他们很快又走了过去,待他们去远,我才让人重新起轿出发,一直跟着我的一个丫鬟颇有眼色,立刻低声问我:“主子这就回府吗?”
  “不急着回去,到四周看看人家过年的装饰倒怪有趣的,再走走吧。”
  直到午饭时间,我才不紧不慢回去了,胤禵正在房中催人四处去找我,一见我回来就笑道:“可算回来了!今天怎么这般好兴致?九哥送来的食材难得,我叫大师傅收拾了一桌子最精致的南方菜,点心是画儿似的的鹅油虾饺,再热,就不好吃了!”
  “大将军王今天更好兴致,怎么大中午的来陪凌儿吃饭?”我的惊讶倒也是真的,因为他中午向来都很忙,更不会来看我,何况今天年羹尧送粮草来了,他应该去招待年羹尧才对
  “呵呵,今儿个大年三十,本来叫了个戏班子来唱三夜,今儿晚上我怎么也该陪给你过个年的,但今天陕甘总督年羹尧送粮草来了,晚上我要与众将士陪年将军听戏过年,诸多不便,竟要让你一个人过除夕了,我十分过意不去啊!所以,特意温了一壶好酒先道个不是来,还请姑娘莫要委屈。”
  “大将军王折杀我了,倒是凌儿耽误了您的大事要紧!”他客气,我连忙更加刻意客气,话说完,两个人都别扭,不由得又笑了。于是随意寒暄几句,他照例看着我吃几口菜,说几句话,我就想着他也该走了。
  按这时期规矩,男女本来不应一同吃饭的,只有直系亲属上下辈才不受限制,但对客人特殊的也有一些礼节,胤禵十分讲究,所以说起来时常陪我用晚膳,其实只是礼节上看看,喝杯酒,说说话就走,大家还是各自吃饭。但今天他十分罗嗦,竟然喝过酒还不走,罕有的谈笑风生,心情似乎大好。
  联想到年羹尧也是好心情的样子,我总觉得不太正常。现在胤禛不可能来真正影响这军事,稍有妥协是肯定的,总不可能双方皆大欢喜吧?难道年羹尧已经不是胤禛的“代言人”了?这不可能。
  “……这次年羹尧回京述职,见到八哥九哥,九哥说他在川滇一带兵多年,滇药最是治伤灵验,九哥竟托他也帮着找找什么川滇一带的好方子给你治伤,呵呵,急病乱投医,我看你这脚痛是伤,九哥的心痛才伤得重呐!”
  我略有些猜想,当下皱眉不语,胤禵大概看看说得差不多了,起身吩咐周围的人一些照顾我的琐事,仍然笑着离去了。
  除夕夜,雪未停,寒冷的空气中传来戏台上铿铿锵锵锣鼓声,院中虽然红烛宫灯张挂,雪下却依然显得清冷。屋里摆了满满一桌酒菜,我招呼丫鬟们一起吃,她们正在推脱扭捏时,守在门口的士兵放了一个老妈子匆匆来报,说大将军王请我过去一道听戏,我想这人中午才说我不便去,现在又来请,不知是故意作弄我,还是自己心意多变?总之我懒得伺候他,于是客气几句,让他们代我转致谢意,我就不去了。
  不一会,一个平日里我经常见到在胤禵身边跟随的军官又匆匆赶来,也不便进门,就在外头雪地里行单膝跪礼道:“……大将军王说,年将军因军务繁忙未能来向主子请安,十分不安,特请大将军王代备了妥帖的清净房间,请主子过去听戏受礼,还请主子赏年将军这个面子。”
  原来是年羹尧。真该去看看到底唱的哪一出……我重新穿戴了整齐衣服,带上一群丫鬟媳妇跟在轿子后面,随军官到了戏台前的小院子,台上戏已经暂停,戏子们都造型奇怪的原地等待,隔着刻意拉起的帘幕,我进到戏台侧面略高的一间隔间,里面陈设了坐榻、茶几、几样精洁小食,前面挂起一张薄纱帘子,倒也十分周到。从这里看出去,左上方是的胤禵在高处首席独坐,年羹尧在他右手近处设了位置斜坐,都着便装,其下是几个看样子位份较高的将领,却都极正式的穿着黄马褂,搭了雪棚的院中还有许多低级将领不及细看。
  待我坐定,戏重新开锣,热闹非凡,侧耳听了一下,果然是颂圣的应景大戏,什么四海升平、普天同庆,听得我一笑。
  第一出戏结束,稍微停了一会,胤禵与年羹尧先后与众位将官劝酒,少时第二出戏开锣,有人在门外低声通传“年将军来了”,年羹尧已经阔步而入,在我坐位侧前方要行礼。我连忙伸手虚扶道:“年大人万万不可,我不敢受。”
  年羹尧喝了些酒,抬头的瞬间有些迟钝:“主子何出此言?是怪年某礼数不周怠慢了主子么?”
  我一边叫丫鬟给“年将军看座”,一边随意问道:“这话我可担不起,好几年不见,年大人又高升了,听说如今八爷九爷也十分敬重年大人,年大人好得意呀!”
  他刚坐上凳子,一听这话连忙又起身,终于还是行了个单膝请安的礼,说:“不敢!九贝勒是问年某来看看主子的伤势,那也是九贝勒对主子的好意,年某并无……”说到这里突然发现不对,又岔开道:“若非四爷提拔,年某怎会有今日……这个……这次回京,邬先生托年某给主子捎了个东西来……”
  他起身到门口守着的一个军士手上拿过一个长长的包裹,解开来,是一只琴盒。他双手托上,由丫鬟转交给我,揭起盒盖,邬先生的琴依然静静躺在盒中,平静得仿佛从未随我经历那一切。
  心头好象放下了一块大石,抱着琴坐下,强压着自己才能平静下来:“这么说,十三爷……”
  “这琴是性音等人在那四周找寻到马车得回的,他们在当地找了三四天。另外,听邬先生说,前阵子四爷听说十三爷生病了,特向皇上请旨,皇上准了御医进十三爷府诊病,十三爷身子是寒症,慢慢调理即可,这症候并不十分要紧。”年羹尧十分机警,连忙接着我的话说了下去。
  这么说来,胤祥他们在原地徘徊了三四天寻找我,后来也平安回了京城,还用了个进府看病的办法把人又换回来了。“我明白了,平安就好。”我点点头。
  “是。”
  “对了,武将军呢?”
  “这个……奴才不是十分清楚,只听说不慎坠马殉职了。”
  “死了……?”
  “主子……”年羹尧转头从薄纱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胤禵正在与几个将军热闹的说着什么,我看看四周的丫鬟,冷笑道:“年将军只管说罢,外头戏闹成这样,也听不到什么去,再说,十四爷听了什么去又如何?现在还有什么没捅破的窗户纸么?”
  年羹尧眼中精光一闪,说:“主子看得透彻!只是,到底也没人敢……”他看看我又说:“主子不必忧愁,须得好生保养身子要紧。年某不才,没有找到什么好的药方子给主子疗伤……”
  接着他就开始细问我的伤是怎么样的,又在如何医治。我想这瞒无可瞒,胤禛迟早会知道,只好简单的给他看了一眼用毛皮裹住保暖,活像大象腿似的脚,说,脚伤一直都是大将军王亲自看视绑扎,从未假手他人,我十分感激大将军王。
  “既有大将军王这般上心,又有京城名医,还请年大人转告……邬先生,不必担心,就说现在好很多了,不久就可痊愈。”
  年羹尧在想着什么,对我的话不置可否,但听着外面第二出戏结束,戏子们已在台上谢赏钱了,连忙又往门外随从军士手上取来一个檀木盒子,到近处跪下低声道:“虽如主子方才所说,但现在就算四爷也不得不谨慎些,不像九爷那样……四爷只让年某带一句话给主子:主子捎给四爷的是什么,主子还请仍记得什么……年某不才,恨不能为主子分忧,代四爷捎了点小玩意,给主子解闷。”
  我正在想着胤禛说那句话时该是什么表情,看了一眼那个毫无装饰,雕花倒十分精细的黑沉沉盒子,接过来顺手打开了看,毫无预兆的呆了一呆:九颗龙眼大小的珍珠一样大小,并排镶成一把精致的发饰头梳,除了金的镶座和梳齿,别无其他累赘,风格简约脱俗。
  “这几颗珠子是海里的鲛珠,摘取不易,难得的是一般大小,别的也不值什么,就是个玩物,聊表奴才心意。”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又匆匆说道:“明日年某就将启程回兰州,下次押粮过来恐怕要等到开春,才能再来给主子请安。还请主子放宽心,早日养好伤,以免四爷挂心。主子保重,奴才先告退了!”
  年羹尧头也不抬的退了出去,他的身影刚回到席上,几位将官又开始嚷嚷着向他劝酒,紧接着第三出戏开锣,一时喧闹不堪。没有什么理由再留在这里,我嘱咐丫鬟们不要声张,悄悄退出,仍从来时的后门离开了。
  锣鼓之声还未远去,我正在颓然思量,突然感觉小轿停了下来,多吉粗重的声音低低说了句什么,一个丫鬟在外边低声说:“主子……”
  “怎么了?”我掀起一条缝往外看,现在才出了戏园子,在一条通向后园的夹道上,所有将士都赏了丰盛的年夜饭,喝酒吃肉去了,外面十分冷清。只见雪中红墙下阴影处站着一个人,站姿在雪中英气挺拔,我正在疑惑,他上前一步,低声道:“岳钟麒给主子请安。”
  “岳将军?”只见他仍是一身甲胄,头盔下面露出保暖的毛皮衬子,我连忙示意多吉扶我出来
  “不必了!末将只说几句话就走,外头风寒。”岳钟麒连忙站起来阻止,又面无表情的左右看了看,跟在后面的丫鬟们只犹豫了一阵,就都远远退开了,这时我才发现,夹道前后各闪出几名士兵的身影,隔开众人后又凝然站定,融入夜色之中。
  “岳将军这是……?怎么没在里头过年?”
  “回主子,虽是过年,西宁到底是驻军之地,夜夜都要巡城的,末将正好带着兄弟们往四门巡夜去。”
  因为刚刚见过了年羹尧,我心里自然联想到一些可能性,看着岳钟麒年轻的脸上有些踌躇之色,好象不知该从何开口,我问道:
  “岳将军这是所为何来啊?”
  “这个……回主子,当日主子问末将可有入哪位阿哥爷门下,末将确然没有,但四爷对末将一家有恩,末将一直是把四爷当主子看……”
  什么?……难道这种电视剧才有的误会情节居然发生在这么要紧的事情上?我心中一冷一热,险些气不顺,连忙盯紧了他听下文。
  可是他说得不是很流畅:“当年末将家父家叔尚在朝中时,因有些小人胡乱攀咬,在朝中处处受人欺压,若不是先头太子爷和四爷力保,末将一家恐如今早已返乡归隐……”
  “我明白了,岳武穆公,当年岳飞将军抗击的金国,正是大清前身,正是因此,当今皇上选定武圣人之位时,才立了三国关云长将军,而难立岳武穆公,此事,也真是为难贵族人了。”我不耐烦,连忙替他解说了。
  “正是!四爷和主子都如此明白体谅,是岳家人之福。”岳钟麒感激的看了我一眼,说话轻松流畅了些,又低头继续说道:“当日末将未能妥善安置主子,实在是悔愧无地,后来见了四爷的信,才知……都是末将之罪!”
  果然如此……我顿时觉得连命运都在和我作对,心里说不出的疲倦,但还是打起力气安慰他道:“将军千万不要自责,以当时当地处境,你我都只能话尽于此,将军处事非常谨慎妥当,我很佩服将军。真要怪谁,都是命罢了!”
  “四爷也是这样说,虽然如此,但末将心中十分不安……四爷前番来信说,皇上已经听到风声了。”
  我心中一惊,又想到一件事,连忙问他:“现在年将军可知道你来找我了?”
  “年将军不知道,末将与年将军一向无统属关系,也无甚私交,四爷与我们通信,都是直接密件到本人的。”
  “哦……你接着说,四爷还说了些什么?”
  “是!四爷虽然没有说要转告主子,但末将其实不是十分明白其中就里,所以想着这话还是得主子听了才明白的,是故今夜才……”
  “好!我明白了,请将军快说下去。”
  “四爷说,有一天在上书房与张中党马中党议事时,皇上问:隐约听说大将军王身边有个神秘女子留在了西宁。但皇上只是谈笑几句,并未细究,后来也没有再提。四爷说,皇上并不知道此女子身份。”
  他看看我的脸色,停了停才又刻意低声补充一句:“四爷还说,就是真的知道了什么,皇上年事已高,如今朝局平稳,皇上也会以军事为重,只要影响不到大局,断不会为这点小事问着十四爷的。”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抬头望见夹道上方的狭窄的一带天空,黑云压城。刚才见了年羹尧,心中才升起的,对胤禛隐约的失望瞬时就清明了,原来,他的故作冷漠不是在不必要的过分撇清。九阿哥已经这样惹眼了,虽然是打着和八阿哥一道给十四阿哥劳军的旗号,却可以让康熙认为他们是在向十四阿哥示好,但如果胤禛也有一些不必要的举动出现,未免可疑,所以……
  胤禛这是要告诉我,康熙现在也很倚重胤禵,并且十分关注西北战事,只要不影响大局,绝对不会拂胤禵的面子去追究小节。康熙何等精明的一个人,该糊涂的,自然糊涂过去,现在不是当时,他们兄弟早已各自收敛锋芒,不会有什么明显的冲突,就算知道是我还活着,也不至于就会对胤禛或者胤禵有什么实质上的惩罚。而且,我猜,经过这么多年辗转,康熙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是我的,说实在,我很怀疑,康熙还记不记得有过我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这么说来,这次,我的性命无碍。
  可是,如果连康熙都不会问着胤禵,还有什么可能让这个踌躇满志雄心勃勃的十四阿哥,大将军王把我这颗棋子放走呢?
  “主子……末将这就护送主子回去吧。”
  “哦…多谢岳将军,若方便的话,还请岳将军下次与四爷通信时把今夜之事向四爷说说。我住的地方又不远,将军还有军务在身,就请自便吧。”
  “是!末将定向四爷如实禀报。末将驻地就在西门,主子在西宁时,若有用得着末将处,只要让多吉往西门转几圈,末将自会设法来见主子。”
  “好,多谢岳将军!”
  岳钟麒带着一队士兵,我后面不远不近的跟着,直送到我院外,看着多吉把我连椅抬下轿子,才磕了个头,无声离去。
  细雪早已停了,西宁城内外突然响起一片爆竹声,此起彼伏,烟硝味淡淡的弥漫在空气中,身边一个年纪很小的丫鬟捂着耳朵却又忍不住笑道:“主子,过年啦!”
  我抱着邬先生失而复得的琴,看着空气中星星点点炸开的火花,康熙五十八年就这样到来了。


[41] 成败

  一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热闹完,西宁城中主要由这位十四阿哥带来的,浓重的、京城式的喜庆年味才开始悄悄散去。时节上说也春分了,但气候上还是隆冬,我在喀尔喀蒙古习惯了这个时节的百无聊赖,一天倒可以睡上大半天,只是驻军们眼看却忙起来了,在城中随意转一圈,总能看到已经在忙碌来往的哨兵或只穿便装往几个简单的校场操练的队伍,甚或顶风冒雪也无间断。
  当胤禵仍然每天来给我换药时,我就忍不住问起他军事上的准备。其实我根本无心了解他什么军事行动,只是自从要搽药酒,每天换药的时间变长之后,我们两人都不约而同的多话起来,且多扯一些不着边的事情。比如古人典故和传说,西疆人民风俗,地理特征,天气变化……总之,只要不把注意力放到我们尴尬的肌肤接触上就好。现在时间长了,渐渐话题越来越难找,我就随口问了出来。
  “呵呵,这等机密如何能告诉你?”
  “哼,我是关心你的将士们,这隆冬天气,滴水成冰的,来往探听的哨兵可真辛苦,就是在城内外练兵的,也小心冻坏了。所谓‘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这可不是练兵的季节啊。”
  “你敢置疑起我的措置来?不过倒多谢你的关心了。眼前不过是每天两个时辰动动拳脚,演练阵形,不然这一年倒有半年是冬天,白养着把筋骨养懒了,一旦开春立时就要他们打仗,他们却还要临时操练,不就坏事了?”
  胤禵包扎完毕,站起来唤丫鬟端水洗水,又对我笑道:“你这伤好得算极快的了,若不是因为这时节气候寒冷,对散淤行血不利,已经可以不必每天换药了,这么着又得等到开春,呵呵——我可不是想多占你些便宜。”
  我脸一红,瞪他一眼正要说话,他又收了笑容沉声到:“也等够了,一开春,大军也该有所行动,我或许要往天山脚下一趟了。”
  “天山脚下?你要去准葛尔打叛军老巢?”我失声问道,“对了,你不是说这些机密不能告诉我的吗?”
  胤禵已经转身,也不回答,随意挥挥手走了。
  康熙五十八年三月中,泥土刚刚松软,地上还有成块的冰渣,年羹尧果然再次亲自押送来了粮草。胤禵当下点兵遣将,连日会议,在最后一次给我换药之后,嘱咐我今后在姚大夫指点下自己换药,并且不用再固定绑扎,第二天就带着浩浩荡荡十万大军离城向西北而去。
  年羹尧也是在胤禵出征那天离开的,送完胤禵,他在走之前来见我。这次虽然说话情景宽松许多,但他几乎没多少话好带给我的,我也不怪他,我能想象胤禛低锁眉心,森然不语的样子。年羹尧给我留下邬先生亲笔写的方子和一些所谓的“小玩意”,闲聊了几句京城中发生的琐事,而我只能托他转告邬先生,我胖了,脚也能活动了。
  郁闷的春天,四月间依然寒意料峭,我用皮子护腿裹着腿脚防止颠簸,打横骑在马上,在城中瞎逛。马儿也怕“恶”人,被多吉牵着,小步子迈得乖乖的十分温顺,我坐在上面丝毫没有不适,闷坏了的我没有了约束,一骑到马上顿时心情为之一振。
  心情一好,走得就远点,穿过几条街,又沿北门开始绕城一周,刚走到西门,岳钟麒从城门上下来迎在路边,请安问道:“主子的伤不碍了么?”
  “岳将军,我又要失礼了,虽然还不能沾地,但比以前好得多了,应该不久就会痊愈的。岳将军怎么没有随大将军王出征啊?”我很奇怪。
  他理了理铠甲站起来,说:“大将军王命我留守西宁,守城催粮,演练另一拨弟兄,待大将军王扫平进藏路途凯旋回城,我就要立刻率兵进藏寻得被叛军赶走的六世达赖喇嘛将他迎回来。”
  “哦……原来是这样。叛军赶走达赖喇嘛,如何能得这西疆佛众民心?看来必定坐不久的。”
  “正是如此。主子今天怎么走得这么远?”
  “呵呵,好久没有骑马了,一骑上就想到处转转,不愿回去闷着。”
  “这……可惜大将军王有令,主子不益出城。”岳钟麒微微低头沉吟,“主子可愿登高望远,到城楼上一观?”
  这正是我在打的主意,听他这么说,当然好了,于是就由多吉托着我登上城楼,在门楼上搬了把坐椅坐了。只见四野茫茫,无边无际,春天刚钻出来的新绿茜草生机盎然,融融直铺向天边,而天边,隐隐有黄褐的戈壁和砾石山,以碧蓝的天为背景,衬出一条绝美的地平线。
  我一时看得呆了,眯起眼睛享受了好一阵浩然天风,仿佛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个人,直到城门下士兵回营的声音响起,我才想起身边还有人,回头一看,岳钟麒伫立在我侧后方,手扶腰间长刀,也正遥望地平线,但毫无享受风景之意,相反,浓眉压得低低的,目光凝重,显出一种远远超过其年龄的深思神态。
  “岳将军,你……好象有什么忧虑?”岳钟麒叹息,说:“主子,没觉得大将军王去得太久了吗?”
  “啊?”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我对他们出战的时间应该多长毫无概念,“这个……大将军王去了……好象有一个月?这很长吗?”
  “主子原来不知,大将军王出城时只为抢得先机,冰雪刚才消融,在叛军尚无预料的时候,用大军极快的打击叛军以示震慑,并不是要一战定全局,所以……只带了可用一个月的粮草。”
  “什么!那现在还没回城,粮草也没有了……怎么办?大将军王总该有信儿递往西宁啊!”我大惊。
  “按例每天都有信儿,但这三天都没有了,三天前最后回来的人说大将军王已经开始搬师回城,粮草省着用,也足以支持到回城。”
  “那,这两天也该到了吧?”
  “……这个,只要已经在回城途上了,倒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叛军无力与我大军正面交锋,就游散在沿路四处设伏骚扰,以至大军行程拖延,二是,大将军王找到了叛军主力,想趁便一举剿灭,又追敌去了。我三天前就派了几队人马带了补给粮草前去寻找大将军王,若是后者,定能将大将军王劝回的。”
  虽这么说,但他心里应该也很清楚,以十四阿哥急于建功给康熙和各兄弟们看的心态,只身犯险的可能性是极大的,叛军军力远远不能和十万朝廷大军相比,肯定会用游击战术,以及设一些诡计脱身,这样,纵有十万大军也不能说一定安全。
  愣了一会,突然又觉得,我在担什么心哪?明知道历史上根本没有什么十四阿哥遇险的事情发生,更重要的是,他……毕竟算是“敌人”吧,我却始终无法像他们兄弟那样,真正如对待敌人般恨之欲其死,他们中原本没有谁是多么该死的恶人,身不由己四个字,怕是只有他们自己才能体会吧。
  当下笑道:“十四爷思虑周到,应该不会以皇阿哥之尊轻易冒险,再者,不是说叛军才一两万人吗?十万大军总不至于护不住一个大将军王的。”
  岳钟麒也勉强笑笑道:“末将也是这么想,只是,一旦大将军王有事,后果不堪设想,实在不敢大意。”
  虽然这么说着,我们复杂的目光却都重新望向那道遥远的地平线。
  三天后的清晨,大将军王就带领大军连夜到了西宁。西宁城中欢腾一片,甚至有人放起了鞭炮,我被喜庆的气氛感染,居然也觉得松了一口气。
  大将军王回来后的前两天,据说所有将领都聚在一起整天开军事会议,第三天,胤禵来看我。
  他来时,才是上午,我没有料到他会过来,又在想着要去哪里转转,都穿戴整齐了,才看见胤禵踏进院子,笑道:“这是要去哪儿啊?”
  先打量了他一下,见他言笑如常,模样虽瘦了些,但精神爽朗,更无受伤,我最自然的反应是替他高兴。
  “大将军王怎么去了这么久?所幸没有受伤,这神采飞扬的,自然是胜了?”
  “笑话!我要是未能完胜,怎么对得起皇上知人之明啊?那厮一败之后就逃了,专在交通要地设卡驻守,妄图阻挡我军,所以迟了些。”
  “哦,果然如此,岳将军说到过这个可能。你迟迟不回又没有消息,把岳将军可愁坏了。”
  胤禵已经坐了下来,听我这么说又专心的看我一眼,笑道:“听岳钟麒说,你骑马了?还上城楼了?这伤好的怎么样了?可要我再看看?”说着又作势来搬我的脚。
  我连忙在椅子上挪动身体避开他:“哎!不用,我自己昨天刚换的药!”
  丫鬟们见状都在一旁窃笑,我大窘,他收回手,只是笑。
  “这蛮荒之地,地气不好,好容易暖和了,你也该出去转转,今儿天晴的好看,我也跟那些人闷头会议了两天了,带你到城外略转一转可好。”
  这还用说?我大喜过望。
  丫鬟和亲兵们都在城楼下等着,只有多吉替我牵着马,胤禵和我两骑漫无目的绕行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浅草旷野中。自从出了城门,胤禵就收了笑意,像是陷入了沉思,我则专心欣赏风景,享受着高原上自由的风掠过身体的轻松。
  四月底的天,蓝得发绿,一如最稀罕的定窑绿釉,叫人越看越爱,半天之中只浮着几带薄云,在风中丝丝流动。偶尔有一只雄鹰在极高的天上盘旋,远远的,还有一群队伍整齐的鸟儿轻盈乘风而来……
  “哎!是鸿雁?”我轻声说。
  胤禵抬头一看,懒洋洋的笑:“大雁自然哪里都有,这里离青海湖不远,开春暖和了,又有鱼虫吃,鸟儿多的是。”
  雁群已经掠到头顶,长长的鸣叫声响彻高空,沿着旷野一直传递到很远的地方,却没有回音,叫人心里空落落的。
  转头看着雁群飞远了,我才低头,不知道阿依朵现在怎样了?不论如何,能在草原上自由率性的奔跑上一辈子,足以让我羡慕了。
  不由得轻轻哼起“鸿鲁嘎”的调子,多吉听得呵呵直笑,胤禵奇道:“这不是鸿鲁嘎?你这几年果然是在草原上的?”
  “十四爷也知道这调子?”我反问。
  “去过草原的人,谁没听过鸿鲁嘎?”胤禵轻轻点头,勒住马缰。
  “十四爷,听说喀尔喀蒙古的策凌也派兵支持叛军,现如何?”既然都说起鸿鲁嘎,我很想问问,害我们这么狼狈的策凌,现在是否还那么嚣张?
  “你知道策凌?他是十三哥的外家亲戚。”胤禵继续望着远处,慢慢的说,“去年累你受伤那一战之后不久,他想撤出在西藏剩下的骑兵,和阿拉布坦发生了龌龊,两千骑兵犯险独自出藏,被我带着前往勘察的大军正好追上,死伤过半,剩下的也都被俘虏了。春节的时候,他派人向朝廷上了请罪书,求皇上不要撤除他一族沿袭的大扎萨克,愿把去年的进贡按三倍送上,还要把他喀尔喀蒙古据说最出色的郡主,叫做阿依朵的送往我朝嫁给宗室,算是和亲。”
  胤禵说完,随意摆弄着缰绳转过头来看我:“你肯问我,我很欣慰……你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一转眼就愁眉苦脸的?”
  “和亲?跟谁和亲?”
  “你认识这个阿依朵?去过喀尔喀蒙古?”胤禵一副好笑的样子,“听说京里头裕亲王,老保泰正好要续弦……”
  “老……裕亲王?多大年纪?”
  “……嗯,算着,也该望五十了吧……啧啧,和你说话就是有趣儿,瞧瞧凌儿这样子,替人家发什么愁啊?指不定这个郡主早就羡慕京城繁华了呢,这裕亲王可是铁帽子!和硕亲王,又正值壮年,一嫁过去就是福晋,也不算委屈了。说实在的,若不是这边战事未停,皇阿玛要把喀尔喀蒙古稳住了先对付这边儿……”胤禵朝前方看了看,“……哪有那么容易便宜策凌?就凭那点子贡物?一个郡主也不算什么,她想嫁还嫁不到呢。”
  “什么京华繁茂、帝都风流?十四爷,我如是她,一定宁愿在大草原上,雪山下,海子边,骑着马,唱着鸿鲁嘎,自由自在过一辈子。”我叹息。
  “只有你才会说这样的傻话。草原是好,但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只有京城,才是天下归心的地方。”胤禵笑道,想到什么似的又来了精神,打马向前跑了出去。
  我无语。他说的,是他的道理。他心中的京城,是权力的象征,拥有京城、坐上那把龙椅,就拥有了天下,什么草原、江南,自然通通不在话下。
  而我想的,与这相比,的确可以算傻话了,和眼前这个踌躇满志、一心要得天下的胤禵,说这些话,他怎么可能明白?
  高原上浩然之风依然自由的掠过,我留在原地,看着年轻的胤禵纵马扬鞭,天地间的风景越发美得狂野不羁,心里是空旷旷的,分不清是神怡,还是怅惘。
  这,应该就是胤禵一生中最快乐得意的时光了吧?
  康熙五十八年随后的几个月里,朝廷大军一方面郑重迎接六世达赖,安抚民心,一方面和沿路设卡的叛军周旋,冬天,如在喀尔喀蒙古一样,由于气候严峻,双方都无法行动,直到康熙五十九年开春冰雪彻底消融,决战的准备才终于全都做好。
  康熙五十九年四月,大将军王胤禵召集全体将士在西宁城外誓师,随即出发进藏。大军兵分三路,胤禵率中军在后,北路由平逆将军延信率领,南路由定西将军噶尔弼率领,向西藏进发。
  整整用了一个时辰,全部近二十万大军才开拔完毕,我有幸站在城楼上,看着大军踏过的滚滚尘土湮没了整个地平线。为了亲眼看看热闹,见证一下这样壮观的历史时刻,我在春寒料峭中站得太久,脚踝旧伤处隐隐作痛。
  康熙五十九年八月,战事全面大捷的消息传回西宁,也极快的报给朝廷。九月十五日,大将军王胤禵代表清朝朝廷,为六世达赖噶桑嘉措在拉萨举行了隆重的坐床典礼,标志着清朝正式收回了西藏的统治权,听说策妄阿拉布坦见挣扎无望,仅率残部五百人生还伊犁,最后全军被俘。而在喀尔喀蒙古,策凌见朝廷如此郑重行事,显然是下定决心绝不放松对疆土的控制,哪怕是再偏远的地方,于是迅速的准备了极其丰厚的嫁妆,把阿依朵嫁到了京城。
  “呵呵……听我门下的人来信说,那郡主人还没到,嫁妆倒先去了一路,裕亲王这老面子可沾了朝廷大光了。”
  
  十一月间,窗外朔雪飞卷,北风呼啸,室内却温暖如春,胤禵盘腿坐在炕桌上,谈笑风生,我在炕下搬了一张绣花墩子坐着,拿火棍拨火盆看火星玩。直至今年战事大捷,胤禵可谓春风得意,应该是连西宁这边陲之地都沾他的光才对。不但康熙和众阿哥、皇室宗亲,连京城和全国各地官员的人都纷纷爱上了往这里跑,贺礼络绎不绝运进西宁,听说京城里十四阿哥府更是被人踏破了门槛……
  “凌儿,你怎总不说话?还在担心那蒙古郡主?呵呵,真是杞人忧天了…以她嫁过去的形势和如今皇上对喀尔喀蒙古的态度,没人会欺负她的。”
  我轻轻一笑:“为她担心?凌儿该为自己担心、甚或为大将军王担心,都不会担心阿依朵的。十四爷不认识阿依朵,不知道,她这个人,最是聪明练达,又豪爽勇武,气质不凡,她才不会让人欺负了呢。凌儿为她不服的是,嫁到京城,不是她自己的意思。男人的错误,居然要让一个女子的终身做代价。”
  我有些扫兴,挥挥手叫人把火盆挪远一点儿,又补充一句:“我还有些奇怪……阿依朵要是不愿意做的事,没人能强迫她,我原以为她会留在草原上呢,为什么这么容易就顺从了呢?”
  胤禵见我有些牢骚,他又不便接口我“为自己担心”的话,因为害我困在西宁三年之久的,正是他,于是想了一想,笑问:“你操心的事倒不少啊?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看看他,才三十岁出头的皇阿哥,手握重兵的青年将军,朝野瞩目的大将军王,许多人、甚至他自己都以为的皇位继承人……在他驰骋西疆的这个冬天,一个和他同为皇阿哥、同样擅长军事、曾被康熙同样喜爱的,他的亲兄弟,正在狭小的一方天地里怎样辗转难安?怎么煎熬那不知何时到头的圈禁生活?我想念胤祥灿烂温暖的笑容。
  当然,我更想念胤禛。分离得太久了,思念变得毫无理由,我觉得自己几乎已经风干成化石。
  “咳……”我一直不说话,有些冷场,胤禵站起来,温和的说:“你是倦了吧?瞧你出神那样儿,早些歇息吧。”
  走到门口又停住说:“不论怎样,很快就可回京了,凌儿…虽这次不便带你一同回去,但我在京城安顿好之后,自然会差极妥善的人来接你的。”
  说着要走,站在门口却又停住了:“凌儿……若不是赶回京给皇阿玛贺寿,我也不会这大冬天的赶路——道儿别提多难走了,你受不得那个辛苦,只好委屈你仍在西宁住一阵了,明年春天,道儿也有了,路上风景又好,天气也暖和,你再舒舒服服上路……”
  “得啦!”我见他这么解释,哪能不领情?忙送到门口,笑道:“大将军王怎这般罗嗦起来?我都明白的,你别老站在这风口儿,当心冻着了。”
  胤禵可能也觉得自己多话了些,居然有些不好意思,一笑走了。
  北风凛冽,迅速把我脸上的笑打得僵硬。
  在得到康熙的正式旨意之后,十一月初四,胤禵只带着一千人的小队亲兵在风雪中启程回京。西宁城中,来自川滇一带和蒙古的军队都已经各自回去,剩下的虽然为数不少,但走了大将军王,未免冷清许多。
  “今年是皇上登基六十年哪,啧啧……古往今来哪个皇帝能比得上?今年大将军王又打了大胜仗,京城不知道怎么热闹呢……”春节将至,丫鬟们乐呵呵的在院中大肆张灯结彩,披红挂绿,嘴里议论着。
  我抱着手炉站在廊下看她们忙乱,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一笑。康熙老了,他那些儿子又都已羽翼丰满,暗地箭拔弩张,如今又多了一个大将军王,凑在一起,热闹是热闹了,只不知道,这个“热闹”会是褒义还是贬义?总之我是瞧不到这场热闹了……
  但心中又在思量着,这中间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但胤禵不是应该在康熙死后才回京城的吗?难道这一去,康熙居然还让他回西宁来?
  由于我的不热衷,春节就这么冷冷清清的过去了。九阿哥送来的许多东西我不愿浪费,除了分给院中服侍的人,干脆叫人抬上轿子,专拣西宁城中穷街陋巷去走,看那些房屋破烂的,家境贫寒的,一律分发。我最看不得人受苦,更怕他们过来磕头感谢的眼神,往往是给过东西就逃跑似的要走,多吉偏偏喜欢用轰隆隆的声音到处对人说“我的主人就是观音菩萨”,吓得我叫人赶紧抬起轿子,丢下多吉先跑了。
  春节过完,九阿哥送的东西都发得差不多了,我也只剩下一些基本的用品和衣物。收拾东西的时候,一个小丫鬟很不乐意小声嘀咕:“要不是我帮主子收拾着,主子怕是要把东西都送光了,主子用着不成体统,大将军王和九贝勒爷知道了……也不好啊。”
  “你知道什么?他的东西,也就从我这里过一遭儿,我可什么都不想得。”我叹气,想起锦书,心冷冷的直往下沉,“再说,这原本也就是些民脂民膏,分了干净,就算是……就算是……帮胤禟积点儿阴德。”
  锦书应该早已成仙了吧,在天上看着我沉沦俗世,会不会笑我?有没有保佑我?
  开春,人们开始传言,听说大将军王仍要回西宁来。
  四月,胤禵仍然以抚远大将军王、皇十四子贝子的身份回到西宁。
  这次胤禵回到西宁,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寻常。战事早已全胜,就算还有些零星的部落有小问题,这些大军和那么多将领,足以镇守,康熙怎能把自己的小儿子在自己年老体衰的时候放到这么远的西宁来?
  胤禵不再像以前那样每天傍晚都来看我,偶尔来一次,神采里凝重许多,笑容却少了,间或出神深思的时候,眉目间冷然思量的表情居然像极了胤禛。大将军王的情绪直接带动了西宁城中百姓和将士的紧张气氛,关于康熙病重的传闻居然成了街头巷尾的话题。
  五月,六月,七月……气氛越来越紧张神秘,胤禵的探报每天都在西宁和京城之间来回奔波。我时常骑马往城外与牧民们闲逛聊天,看着他们的骆驼和牛羊悠闲的吃草,而城门处,每天都有风尘仆仆的信使来往,我猜,要不是康熙的确已经病重难以理会了,也不会让他的儿子们这么嚣张的四处联络、打探消息。战事已毕,胤禵其实在西宁已经没有多少事情,有时候也陪我一道出去转转,但也常常只看着我骑马赶羊玩儿,自己却沉默不语。
  深秋了,寒风乍起,我最后一次在西宁城外骑马,就不得不随便打个转匆匆往回走,胤禵带了一队人,本来说要去围猎这时节最肥美的黄羊,见我受不住冷,也只好一起空手而回。我见胤禵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在回城时向他笑道:“十四爷可是没尽兴?西宁这地方,天高皇帝远的,猎物多的是,打猎的少,还怕下次打不着几百斤野味?”
  “天是高,皇帝却不远;猎物就一个,打猎的却一大群。”胤禵头也不抬,闷闷的道,“有什么可高兴的?你是不是想着,就快见到我那四哥了?”说到后来,他微微抬头,目光冰冷向我刺来。
  我一愣,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平静的看着他:“十四爷,这里天地广阔,看着叫人心胸爽快,何必老钻在一件事上,走火入魔呢?”
  说着一掣缰绳,一边说着:“胡天八月即飞雪……七月底了,好冷的风,快下雪了吧?”一边策马先跑了。
  没过几天,八月初,就下了康熙六十一年西宁的第一场雪。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底,腊月将至,白天越来越短,还多是阴云密布,大雪纷飞的,让人有一种过得昏天黑地的感觉。胤禵的脸色也和天气很有异曲同工之妙,有时候还熬得眼睛通红。眼看康熙六十一年就要到头了,别说他,就连我这个局外人都等得紧张起来——怎么还不变天?
  这天下着大雪,我正在温暖的炕上睡得昏昏然不知白天黑夜,门“哐铛”一声被什么大力推开了,呼啸的北风卷着雪片儿直钻入内室,一个人浑身挟裹着冰刀子似的气流已经闯到了我面前。
  我对男人踢门的声音和丫鬟惊恐的叫声特别敏感,早已条件反射的强撑着坐起来,丫鬟们这时才匆匆的涌进来,呆看着从来没有对我失礼过的大将军王冰雕似的站在我床前,不知所措。
  出事了。
  我已经被寒风激灵得清醒无比,当下厉声对丫鬟们斥道:“上不得台面的,瞎嚷嚷什么?还不闭嘴!给十四爷看座看茶。”
  “不用了。服侍你们主子更衣,穿上这个!”胤禵面无表情的说,把手上一块白布似的东西扔到我身上,然后掏出怀表看了看,“还有半个时辰,卯时正在议事厅会合,凌儿随我一起回京。”
  说完,他自顾转身要走,我才抖开了那块白布,看清那是件孝服,他又回头对我说:“四哥登基了,起了个年号叫雍正,可遂了你的心?”
  虽然知道他极度仇恨的目光是针对胤禛的,但我还是被吓得心头一缩,连外头风雪刺骨也算不上十分冷了。
  他走了,丫鬟们还望着那件孝服发愣,我叹气,对她们说:“看什么?康熙爷驾崩了,又不关你们的事儿,去找出我那件哆罗呢白狐皮袄子,还有那件银貂氅连昭君套来,准备热水,快呀!”
  一阵忙乱,丫鬟们听立刻就要回京,居然还给我收拾起了包裹,我洗漱完毕,随便喝了几口粥,见她们连梳妆盒都一起收拾起来,连忙起身阻止:“只带几样随身衣物和洗漱用的梳子什么的,别的,你们分了罢。”
  她们大概也知道事非寻常,居然也不多话了,我只扶着一个小丫鬟帮我拿着包裹,赶到以前从未踏足的议事厅,原本的解度使府正堂。
  议事厅内地上燃着好几个火盆,其他地方都挤得满满的站着看样子是西宁所有的军官将领,上头赫然站着许久没有来西宁的年羹尧,胤禵背着他们站在门口,所有人都是一身素白,低头不语。
  年羹尧见到我进门,突然恭恭敬敬一打马蹄袖磕了个头:“给凌主子请安。”
  我有些猝不及防,还没说话,胤禵已经当着愕然四顾的满堂将领重重“哼”了一声,也不转身,说:“走罢!”就要出门。
  年羹尧已经站起来,问道:“十四爷!末将好象禀报过了,凌主子须得由末将另外护送。”
  胤禵猛然转身,脸已带了怒气:“原就该我亲自送回给他,难道四哥还有什么密谕,要你半路就把我解决?不然,与我一道还有什么不妥当的?”
  年羹尧也沉下脸来:“十四爷对皇上不敬之语,末将可以当作没听到,但凌主子金枝玉叶,怎经得起长途奔波?还请……”
  “哈哈哈……”胤禵仰天迸发出一阵大笑,打断了年羹尧的话,又回头嘲讽的问我:“凌儿,你什么时候变成金枝玉叶啦?”
  我只是被殃及了,但脸上还是微微红起来,没有名分于我自己是十分情愿的,但对于在这时代的生存却永远是个话柄。
  胤禵瞪了一眼年羹尧,一把拽住我的手腕:“走!”
  风雪茫茫,只露在昭君套风毛领外面的眼睛很难睁开,我几乎看不见周围还有人,若不是马蹄飞踏在雪地上的沉闷声响,真像是一个人独行在不知道方向的荒野里。
  已经这样不分昼夜的跑了十天了,我还记得是在深夜时分过的黄河,只看到脚下厚厚的冰层,四周景物都隐没在黑暗里。山丘、原野、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上黑色的冻土一一从我眼前昏然闪过。因为胤禵的坚持赶路,我们每天都无法按照朝廷的安排住进驿站,要么借宿大一点儿的农家,要么就住在荒郊破庙,甚至路边废弃的旧屋里,十天下来,我全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双腿麻木,只有剩下脚踝旧伤处的疼痛这一种感觉。
  “上书房大臣张大人在前方潞河驿迎接十四贝子!”
  这声音骤然响起,我从马上腾的抬起头来:到了?西宁到北京一个月的路程,十天就赶到了?
  天已经黑了,零星飘着一两点雪花的天空深得让人看不透,隔着一片稀稀拉拉的小树林,远处黑压压的一片隐约就是京城外城的城墙城门了,它们阴沉的矗立在冰天雪地的夜晚里,让人不知道那后面会有什么等待着你……
  真的到了……勒缓了马儿的步子,重新伏下身子趴在马背上,我可以松一口气了吗?明明应该高兴的,为什么心里挡不住的,只有对未来一无所知的茫然……


 [42] 子衿

  白茫茫的大地在夜里呈现出一种冰冷的表情,时而飘零的细细雪花更给眼前的景色增添了不知时日的混沌感,这是康熙六十一年年末,康熙皇帝龙驭宾天不久,新帝雍正尚未举行登基大典。
  京郊潞河驿外,我趁着胤禵正与张廷玉对峙的时候,躲在众人后面,悄悄抱着马脖子艰难的滚下马背,眼前有些发黑。张廷玉刚才向“十四贝子”行礼问安,相信人们都注意到他没有称呼“大将军王”,胤禵对此不理不睬,张廷玉看样子也不指望他会按礼接旨,自顾简单的念了一段圣旨,大意是要胤禵先在这潞河驿休息一夜,明天再进宫,那圣旨的措辞很是简单生硬。
  胤禵倔强的站着,神色在驿馆外摇曳的宫灯下晦暗不明。张廷玉背着我们这群人的方向,他顶戴早已取下,也是一身孝服,显然也劳累多日了,声音低低的干涩暗哑,说话有些艰难,正劝慰了一句什么,胤禵突然说话了,有些阴阳怪气的:“马齐也死了,上书房这时节忙得很啊,四哥给你升了官儿,张大人您现在可是百官之首了,不去忙你自己的事,跑这里来干什么?你回去跟他说——我不要听他的什么狗屁圣旨!皇阿玛是在这儿亲自送我出的城,你张廷玉不是亲眼见了吗?如今我连皇阿玛他老人家最后一面也见不上,日夜兼程的从西宁赶回来,还不让我去给皇阿玛奔丧?!”胤禵越说越悲凉,干脆嘶声嚎哭起来:“皇阿玛你怎么就去了!丢下你苦命的十四儿这么给人欺负!您老人家睁开眼看看!看看啊!我给您打了胜仗,平定了西疆啊——”
  他冷不防的哭叫惊得四周树上栖息的乌鸦扑喇喇一阵乱飞,在这冰天雪地的郊外,听得人心里发糁。我一惊之下,连忙崴着脚往后又退缩了几步,想把自己藏在黑暗中。
  此时张廷玉连忙叫左右的人“扶着些十四爷”,语气烦恼,但并不惊慌,显然早有预料。一些从人七手八脚就想把胤禵往驿馆中扶,胤禵哪里肯依,几脚蹬开几个,眼看就要闹得不可开交,远处又有两盏宫灯晃晃悠悠沿驿馆通往城门的官道过来了,来人十分安静,所有人都看着胤禵这边,根本没有注意到。
  “老奴给十四贝子爷请安,十四爷,您请节哀顺便,爱惜身子,不然叫圣祖爷他老人家在天上成了佛瞧着也不安生啊……”
  正乱成一片,哪有人听到?我靠在马身上,却看见这个伏地磕头的人身后,还跟了两个小太监模样的人提着灯笼,因为所有人都在衣裳外穿上了白孝服,帽子也都取掉了顶戴,我又不熟悉各种人物官员服色,一时也没有意识过来,张廷玉耳聪目明,转身错愕的说:“李公公,你来做什么?皇上身边儿怎么办?”
  “皇上让我来办件事儿就回。”李公公又道:“给张大人请安。”说完才慢慢爬起,胤禵见状,一时也停住了,喝道:“李德全!你来得正好!你来给我说说,皇阿玛他是怎么去的?你是他老人家身边儿一时也离不得服侍的,你肯定在场!给我说说清楚!”说着就逼了几步上前,死死的盯着他。
  这个躬肩缩背,微微发胖的人原来就是康熙身边的老太监总管李德全,他躬身转眼看了看张廷玉,似乎是在求助,然后又谨慎的趴下磕了个头,却不和胤禵说话了,直接转身看着我们带着马站在一边寒风中的人,眯起眼睛看了几眼,问道:“恕奴才老眼昏花,敢问哪位是赫舍里氏,萝馥姑娘?”
  所有人的惊异的目光一下子转到了原本被忽略的这边,我还不及回答,胤禵突然几步踏过来,伸手要拨开人群拉我。我才看清他狰狞的表情还留在脸上,眼睛也被愤怒烧得通红,吓得本能的侧身一闪要躲开,麻木的双脚却不听使唤,重重绊倒在雪地上。还是耳聪目明的张廷玉,在胤禵刚向我走来时就赶紧说了一句:“快扶着些十四爷!”立刻又有几个人往前拉扯住了他。
  我来不及抬头看众人的表情,眼前又是一片发黑,李德全匆匆几步跑过来跪在我面前雪地里,也不说话,仿佛仔细看了我一遍,迅速吩咐身后的小太监道:“快!轿子!”
  不知从哪里的黑暗中迅速滑出一顶四人小轿,我挣扎着扶着小太监的手站起来,被他们扶进轿子,还没坐稳,轿子就离开了地面。胤禵的声音在后面愤怒的咆哮:“叫他来见我!为什么不敢来见我?!不准带走凌儿!……”
  胤禵不顾一切的要制造混乱,但我来不及想他这样说话的后果,撑着沉重的头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只听见自己疲倦的心脏有气无力的跳动声。抬轿的太监走路轻、稳,轿子安静得鬼魅般穿过大小城门、街道,好几次有士兵喝问,都没有听到李德全的回答,甚至停也没停过一下,遇到的最后一处不知什么关卡,外面好象有很强的光,隐隐透过暖轿厚厚的棉帘,有人在招呼“李公公”,然后再无阻滞,直到李德全小声唤我下轿:“姑娘,这儿就得走着去啦,您要是身子不好,也先忍着点儿……”
  连忙钻出轿子,四周居然已经是高高的红墙,甬道左方是一道大门,上面金色云龙纹镶边的匾额上写着什么字,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楚。我不安,问道:“公公,这……已经在宫里了?”
  “回姑娘话儿,眼前咱就进隆宗门啦!这是皇上吩咐的,按着后宫女眷的例,可到隆宗门前停轿。咱们这就去养心殿……”
  说着到了门口,李德全飞快的亮了一道金牌模样的东西,守门禁军也不知道看没看,已经在和他打招呼了,毫无阻挠的穿过隆宗门,前方是一片东西走向很宽的广场,几百米远处有一座宏伟的大门楼,我们在它的正右方,只从侧面见到雪白的经幡围绕,重兵拱卫,来往人络绎不绝,沿门楼建的一列房舍里也是灯火通明,挡不住的辉煌灯光往天上映出来,隐隐有哭声随寒风飘出,顿时在雄伟的广场和红墙间回响起呜咽一片。
  “那是乾清门,姑娘,圣祖爷梓宫就供奉在里头乾清宫,眼前这儿是南书房,养心殿这边儿走……”李德全在身边小声说。原来已经到了机枢要地,我连忙低头随他往左走,向北面进了又一道城门,里面是又宽又深的甬道,宫女太监来往不断。我嘴唇干苦,全身都像不听使唤,一身衣服也在路上揉得不成样子,但不愿有什么失礼处,也不肯扶着李德全的手,咬牙走得额上直冒冷汗。
  走了不远,甬道两侧相对的又是两道门,东侧上书“月华门”,西侧上书“遵义门”,我正心中憎恨这一道道的门,还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遵义门内向外走出一行人,门禁侍卫早已整齐半跪行礼道:“怡亲王!”
  为首那个戴着没有任何装饰的大帽子,也是素白孝服的身影背着手低着头走出来,先看见李德全,正要开口,眼神转到我身上,乌黑的眸子突然像被什么点亮了,呆望着我。大概身体的疲劳影响了头脑的反应速度,我早已抬头看着他,却不知道该做什么,一动不动的也只好呆望着。周围是漫天漫地的白雪、白孝服、白色经幡,我的感觉却又像回到了夏天的蒙古高原,温暖得灼热。
  “凌儿……”胤祥走过来,越来越快,把手放到我双肩上,隔得很近的端详我,刚刚在笑,却又很快沉下了脸:“脸色这么差,累坏了吧?”
  他用手轻轻碰了碰我的额头,怒道:“叫他有种朝我来啊,这么折腾你算什么好汉?从西宁回来这才走了几天?你脚上的伤怎么样?”
  胤祥像会发热,和他隔得近时,四周的寒意无形中全变成水蒸气散发走了,让我眼前有些雾蒙蒙的,努力向他笑道:“还好,不过…是有些累。”
  胤祥浓眉微皱,有些忧虑的看着我,小声说:“没事了,现在都好了……赶紧去歇着吧,叫太医来看看。我还得去乾清宫……”
  他转头问:“李德全,拨了服侍的人没有?”
  “喳!回怡亲王,皇上吩咐拨了两个宫女,两名苏拉小太监。”
  胤祥想了想,微微笑了一下:“你就住养心殿后殿,也缺不了什么……”
  他微笑的时候,我看见他眼角居然已经浮起浅浅的皱纹,心里一酸,连忙低下头来。
  “去吧,明天……我明天再来看你。”又静了几秒钟,胤祥才侧身,让李德全带我进去,而他自己仍带着人横穿甬道,进了月华门。
  我跟着李德全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胤祥果然站在那门下看我。月华门后就是乾清宫前的广场,从这边看过去,胤祥身后空荡荡的飞舞着都是一片白色,气象峥嵘的乾清宫冷漠的站在远处,见我看他,胤祥朝我挥挥手,示意我走,他的笑容有一种安抚人心的能力,我点点头,重新打起精神。
  “皇上在前殿议事,姑娘,咱直接从侧边儿小门进后殿,就不走养心门了。”李德全说话间低头觑着眼仔细打量我一番。我有些茫然的随他穿行一阵,进到一片有亭台花园的中庭,养心殿后殿坐南向北,虽是寝宫,但规制不小。进了正堂,我就觉得有些不妥,但李德全直接把我领进最西面的房间,这是一出三进的卧室,因在丧期都把布置换了白色,连瓷器也都用颜色素净的青花瓷,看起来不算豪华,但器具材质无不显着低调的皇家高贵气度。
  “公公,这……我住这里?不太妥当吧?”
  “这是皇上吩咐的,怎会不妥当呢?姑娘请放心歇息,不信你看里头琴桌,还摆着皇上特吩咐放在那的琴呢,说是姑娘你的!”李德全笑道。说完,他也不管我的反应了,直接往外叫人打热水来,又对我说:“拨给姑娘的宫女太监在外头等着,我这就去叫他们来磕头,再打水服侍您沐浴更衣…”
  我的琴?惊喜转身,白色天鹅绒的帷幕是贡品,里头又有银白缀玉结子璎珞锦缎做帘子覆着一面大玻璃座镜权做屏风,绕过镜子,方是两进深的卧室,梳妆台前果然放着一盏小小琴桌,上面端端正正摆着邬先生送我的琴。康熙六十年,胤禵战事大捷回京之后,我深感前途未卜,不知又要怎么辗转才能安定下来,不想让这把珍贵的琴再次重复失落在路途中的危险,于是托年羹尧仍把琴带回京城,请邬先生暂时替我保管。
  琴桌上方,挂着那副踏雪赏梅的画,“不为繁华易素心,不为繁华易素心……”我抚摩着画中人雪白丰盈的面颊,喃喃念道,“如今呢?”十年过去了,我是否早已满脸风霜?十年分离,五年没有见面,世途多艰,那爱……是否也时移事异?
  不管怎么样,这琴在,邬先生的画在,总算是……到家了吗?
  慢慢坐到床上,忍不住拿两只手捏紧两个血管里跳动得像要爆炸的脚踝,身体自然的蜷成一团,我尚未完全放下的心丝毫不能抵抗如此放松的姿势带来的诱惑,这种情形好象以前也发生过——眼前一黑,昏睡过去。在知觉消失的前一刻,好象还听见了李德全在说什么……
  周围好象总是有人走动,又有人在轻声说话,我努力的听,也听不见那说的是什么,急得全身都痛,这时又有人来拉我的脚,虽然动作很轻、很轻,但我的左足踝分外敏感——有人看到了我的小金锁,有人要抢走它!
  “不要!”我猛的一蹬,浑身是汗的挣扎醒来,一个人刚刚抬起头来,关注的看着我,一双大手还捏着我的双脚泡在热水里,却被我挣扎时溅起来的水泼得孝服前襟全湿了。他见我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低头也看看自己被弄湿的衣襟,却心情很好的向我笑起来。
  “……皇上?”我连忙想收回脚,他却用力握住我的脚踝不让我动,假意压低声音凶狠的“威胁”说:“你叫我什么?再不好好叫一声,看我饶不饶你!”
  他根本不是一个会“凶”的人,把恼怒摆在脸上还真不习惯,说着,自己倒又笑了。
  “胤禛……”我也笑了,但脸上热乎乎一片,不知道哪里来的全是泪水。
  “又哭又笑,不害臊……”胤禛笑着逗我,轻轻捏捏我的脚,他身后,李德全大概是听见了动静过来,刚从纱幕后伸个头进来要问,一见我们这场景,吓得飞快缩回脖子。
  “李德全!”胤禛叫了一声,安抚的向我笑笑,站起来,“你这老奴才!跑什么?给朕回来!”
  “哎!老奴在,老奴没跑……”李德全连忙又踮着脚尖走进来,“老奴是瞧着屋里头闷,去开开外头窗户去去炭气……”一边说着,一边拿个手巾擦胤禛前襟的水。
  “得了得了!”胤禛挥手拂开他,自己把外头孝服脱了扔到一旁,露出里面穿的灰府绸面银鼠里家常便服,问道“办的事儿呢?”
  “喳!因皇上有命,各位王爷、贝勒、贝子们都在乾清宫前结庐守灵,太医们都不敢懈怠,日夜换班儿当值,如今太医院孙医正、韩医正都在…”
  “行了,就传他们两个来。”胤禛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亲自去传,仍带着从隆宗门这边儿过来,不要拣近路过乾清门走,听见了?”
  “喳!”李德全连忙磕了个头,又说:“回皇上,热水和沐浴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请旨,是不是就摆在这外间儿?”
  “嗯,摆进来吧。”胤禛又转身过来,漫不经心的说着,拿起鞋子往我脚上套。
  “喳!老奴这就去太医院。”李德全刚要爬起来,又看到胤禛的动作,连头也不敢再抬高些了,就那么躬着腰退了出去。
  泡在微烫的热水里,全身的酸痛缓解不少,更加昏昏欲睡,宫里规矩细,浴桶底下还放着一个很大的浴盆,洗过一遍的水拔掉浴桶下面的木塞子就可以放出去换掉,我嫌十天来奔波得全身脏兮兮,换了好几遍水。太监还在往外抬换水的浴盆,我正趴在桶沿由着宫女替我梳通头发,胤禛在外面看折子,李德全突然匆匆跑回来,还没说话胤禛就不耐烦的问道:“怎么了?人呢?”
  “启禀皇上,奴才请了两位太医刚出太医院,廉亲王和十贝子爷的人也过来叫太医,说老庄亲王积食,肚子胀的难受,十贝子又不知道吃了什么坏东西,也闹肚子,把孙医正、韩医正,和当值的太医都叫过去啦,十贝子说身子不好,嚷着要回府去,现在乾清宫前头,十三爷和十七爷在帮着劝解,叫老奴来向皇上请个主意……”
  没有声音,李德全回完了话,刚才还跑得呼呼的,现在连大气也没听见喘一声,连给我梳头的小宫女也不由停了下来,气氛骤然冷却,看不见也知道,胤禛那淡淡没有表情的样子,正是这极度压迫感的来源。
  “哦?既然都是饮食上不节制闹的,传朕的话,按宫里头老规矩,本该进‘冰室’败火的,但有圣祖爷热孝在身,每日三次的哭祭断不可少,那就……让庄亲王和十贝子明儿个禁食一天,照常守灵。”在非常有威慑力的几秒钟静默之后,胤禛开口前甚至还轻笑了一声,说话间也是云淡风轻。
  “啊?……喳!”李德全惊道,慌忙磕了个响头,又问,“请皇上旨,是否仍请两位太医过来?”
  “这个自然。”
  在这滴水成冰的天气里“结庐守灵”,每日三遍哭祭,还整天不给吃饭……毕竟那都是平日里最养尊处优的皇室至亲,如何吃得这个苦?我正为胤禛那轻轻一笑有些发寒,听见还要把太医从那边“请”过来,也有些着慌,不顾自己这个样子,就向外面说道:“皇上!还是……不要请太医了,奴婢又没有生病,稍稍休息一下就好了。”
  又是安静。
  “你脚上都肿起来了,不看看怎么好?”胤禛的声音仿佛有了表情,不再那么清淡、干巴巴的了,我松了一口气,连忙说:“回皇上,连骑了这么多天的马,自然有点不适,先前在西宁时那位京城姚大夫配的药酒还有,奴婢自己搽两天就好了。”
  刚说完,突然又觉得不妥:那姚大夫是九阿哥请的,药酒是十四阿哥帮我搽过的……这么一想,加上全身泡在热水里,额上便有些冒汗,只好又说话岔开:“庄亲王爷和十贝子都是天皇贵胄,自然应该先诊治,这么着请太医过来,奴婢如何受得起?叫人家知道了……不但奴婢有罪,于皇上圣明……也不太好啊。”
  自觉多言,之前心里想到的种种不安处更涌上心头,说到后来,声音已是低不可闻。
  胤禛却也没回答,众人越发连气也不敢出了,我不安的在水底下捏着手,不知自己是否说错了很多话?
  重重曳地的天鹅绒帷幕一闪,胤禛已经站到我面前,目光灼灼,低头看我。
  “皇上……”
  “别奴婢奴婢的叫……李德全!太医今晚就罢了,叫他们明儿个一早再来给你主子请脉。”胤禛提高声音对外面说,又朝两名宫女微微转头示意,还拿着梳子的小宫女慌忙磕头出去了。
  “今后就是在外头,也不准自称奴婢。知道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亲自动手把座镜前覆着的锦缎掀起来挂在两边,那缀了白玉的璎珞串儿碰在镜面上,脆生生叮当做响,撩拨得人心里乱成一片。
  不是奴婢,就是“臣妾”,可我现在……
  来不及讨论这个问题了,胤禛再转身过来,已经是一脸坏笑,伸手往水里来捞我。
  “朕多少日子都没睡个好觉了,来,给朕抱着,让朕安心睡一觉。”
  吃惊之下不及反应,想起我和他的第一个夜晚,也是从浴桶里捞起来的,在京郊无人打扰的凌晨,那种疯狂的亲昵暧昧气息湿淋淋缠绕不去……不由得浑身都软了。
  “别……外头还有人呢……”我胡乱推脱道,却听得声音颤巍巍、娇滴滴,反成“欲拒还迎”,自己倒羞得抬不起头来。
  “奴才们不妨事……凌儿你看……”
  被水汽蒸过,镜子上雾蒙蒙的,胤禛早已把毫无还手之力的我托起来,一副玲珑雪白的娇小身体顿时映在镜中,朦胧间春意无限,满室旖旎,我只瞟到一眼,就赶紧把头埋到他肩窝里:“羞死人了……不要看……”
  “凌儿……朕这些日子都睡不好……”一只手在我身上四处摩挲,所到之处像在皮肤下引燃一片野火,在血脉中滚烫肆意的游走,“只想快些抱着你,才好安稳睡一觉……”
  “别,瞧你……衣裳全湿了……”
  “管它呢……马上就脱掉了……”
  被他抱着往里走去,镜中的我全身都腾腾冒着热气,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那是在他将手伸向我的那一刻就已失控的,潮湿的渴望……
  他等不及,扯下来的轻纱漫了一地,室内水气氤氲,唇舌间交换着所有无法言语的心事,也好,就让我们暂时忘记一切……哪怕只有一刻发肤交接的爱,我至少可以暂时遗忘所有让人灰心的世事无常……
  许久没有过这样安宁平和的睡眠了,没有梦,人像浮在温柔的水波里,轻飘飘没有一丝负担和干扰,美得嘴角的笑一直放不下来。自然醒来,眼睛还睁不开,懒懒的赖了一会儿床,远处好象有什么喧哗,翻个身,慢慢才想起今夕何夕,宫里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动静?倏的睁开眼,凌乱的床帐内只有我自己,连忙往外看去,这里却又看不见窗户,只见一地白亮,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两个宫女匆匆进来,先请安,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口齿清晰的说道:“主子,皇上说您身子不好,今儿不用起来,您还在床上歪一会吧,奴婢们服侍您洗漱了就去请太医过来给你诊脉。”
  “外面是什么声音?”
  “这个,奴婢也不知道,不过刚才听李主管派回来取衣服的小福子说,十四爷奉诏进宫给圣祖爷守灵来了,想必正行哭祭之礼吧。”
  可不是!细听听,从那空阔的乾清宫和广场上回荡而来的确是一片号哭之声,我彻底醒过来,现实中所有的忧患一下又清晰的跳回心里。
  两个宫女手脚麻利,一边做事一边说话。年纪大一点的叫容珍,姿色平平,但讲话做事头头是道,行事非常有眼色,进宫以来就在养心殿服侍——那时候,养心殿还根本不是寝宫,只是虚设了一个造办处存放一些宫中常用的东西,基本上等于闲置,所以宫女很少,谁也不知道胤禛为什么选中这个地方居住。另一个才十五岁,圆圆脸蛋,长得很是可爱,她是李德全看着人手不够,临时从乾清宫调过来的两个小宫女之一,一个叫吉祥的在前殿,我身边这个是如意。
  隔着纱屏伸手出去,太医把过脉,简单问了几句饮食起居,就起身出去开方子了,我想着那边刚才不知道怎么乱,胤祥不知道能不能有空儿来看我——有很多问题急着想问他,又听见容珍在对太医说:“……皇上吩咐的,主子的药方要进呈御览,先不能给主子吃,辛苦两位大人了,方子先留着,这就请回吧,皇上必定还要找两位大人问话的……”
  太医隔帘请安走后,我坐不住,终于还是起来了,无事可做,瞧着外头半空飘着的雪花,随风起伏,却总是落不了地,有些出神。
  “凌儿!”
  这个声音好亲切,忽然出现在我面前的阿依朵,一身旗装素服,头上居然挽起高高的发髻,乌黑的发间居然还简单装饰了一支珍珠攒的银钗,身材高挑,剑眉星目,腮边笑意盈然,俨然一个颜色非凡的北国佳人,哪里还是那个初见时不辨雌雄的蒙古骑兵?
  “哈哈……就知道你会这个样子,眼睛瞪得跟小鹿似的……哈哈……”可惜那矜持的美态只保持了一秒钟,阿依朵很快就指着我前仰后合的大笑起来。
  “福晋大姐,圣祖灵前,皇上“倚庐”之所,放肆大笑该当何罪啊?”胤祥站在门口由着宫女帮他取掉沾满雪片的大帽子,自己拍着肩头的雪,拖长了声音问v道
  我已经握了阿依朵的手,宽厚修长,指腹长满老茧,热乎乎的有些硌人,和胤祥一样。昨夜以来种种不测不安顿时像有了依靠处,眼前只剩这姐弟俩,竟如我亲人般,眼中一热,又觉得要落泪,听胤祥说话,连忙又笑道:“十三爷怎么一件大衣裳也不穿?这么冷,你那太监宫女们怎么当差的?”
  跟着他们姐弟俩一道的太监宫女不少,此时还等在外面,胤祥回头看看他们,说:“我从前殿过来的,衣裳在前头,因咱们裕亲王福晋急着来看你,就带过来了……”
  “你们来得正好,我问你……”我也不等他说完,看着他进正厅随便找把椅子坐了,忙忙问道:“邬先生呢?性音呢?碧奴和孙守一一家呢?还有,阿都泰他们呢?武将军是不是真的……?他不是还有个儿子吗?怎么办?还有,我走时多吉被十四爷关起来了,他那样子准会惹事的,现在怎么样了?还有……”
  低头大喘了一口气,拉着阿依朵坐下来,胤祥两只胳膊自在的靠在扶手上,拇指却专心的捏着自己的其他手指,没有看v我
  “阿依朵……那个保泰怎么样?他……对你好吗?你为什么要嫁到京城来呢?胤祥,你这些年怎么过的?”
  听见我叫“胤祥”,他才抬起头来,外面地上雪光映着目光一闪,很快又融回到幽幽的背景里去,先左右示意宫人都退走了,才看着我微笑道:“问完了?”
  自然没有,但还能想起来的,也已不知如何启齿,更多的还是一些模糊的碎片,连自己也还不知如何拼凑起来。
  “你问那个老不死的对我怎么样?呵呵,你怎么不问问我对他怎么样?”阿依朵拍拍我的手背,言语间气势早已自然流露,胤祥懒洋洋的说:“阿依朵这样的男人婆到哪里不是祸害?才嫁过来一年不到,全府上上下下都治得服服帖帖,连保泰最喜欢的两个小妾都被赶了出去,昨天在乾清宫老保泰还跟我夸她说‘治家有方’‘贤能’,我看是被她吓破胆了……”
  “哼,那两个女人我才懒得赶她们呢,谁叫她们自不量力,一个敢背地里中伤我,一个敢拿王府的银子给自己娘家开当铺?这点小事都治不好,我家那么大的草原不都被狼占了?我到京城来,还不是怕你们被人欺负:一个自己要跑回来关圈禁的傻弟弟,还有你这个可怜巴巴被人挤兑到草原去的笨小鹿!”阿依朵轮流指点着我们两个。
  “阿依朵……可是,你喜欢他吗?”我看着她,蹙眉难结。
  “咳……我生下来什么都还没怕过,就最怕你这样盯我看,眼睛闪啊闪的,叫人话都没法好好说了。”阿依朵大手一挥,“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看他也没几年好活了,等他死了我赚他一笔家产还回草原上逍遥快活去,哈哈……可惜,凌儿你那个人当上大可汗了,你不能再回草原上去了。”
  “罢了罢了,阿依朵,算我求你,别说话了,”胤祥突然打岔道:“什么赚他一笔家产?活象个女马贼!再听你说,恁谁有几个胆都吓破了——你这说的什么话?你男人要死关皇上什么事?大逆不道……”
  说着转头又跟我说:“圣祖爷进地宫之前,蒙古王公都要进京来叩谒圣祖爷梓宫,策凌也要来,因为阿依朵的缘故,皇上有意让裕亲王保泰办理理藩院事务,这下阿依朵更威风了,瞧她得意的,你别理她。”
  “让所有满蒙宗室看看,连最有实力,一度叛离朝廷的喀尔喀大札萨克策凌也乖乖送上郡主来和亲归顺,确是此时安定蒙、藏等外藩的好办法,此时皇上急需平定的,重在朝内。”一想起这场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伦常巨变,心里就悄悄的沉下来,“今天早上我听着乾清宫动静不对,十四爷进宫,免不了闹了一场吧?”
  “哼……他蹦哒不了几天了。”胤祥稍稍坐正了些,“今天正式册封了德贵太妃为皇太后,现在皇上带着我那兄弟叔伯们去慈宁宫奉安皇太后,中午要陪着皇太后用膳了,我想着你刚进宫怕不适应,正好让阿依朵来陪陪你。”
  他果然能感应到我难以言说的感受,我拉紧了些阿依朵的手没有说话,胤祥站起来,伸手去取帽子:“好了,我也该过去慈宁宫了,传膳来你们两个用吧,裕亲王也在乾清宫外结庐守灵,阿依朵随时都可以来陪你,多久都行。”
  室内只有我们三个人,我好像又短暂的回到了喀尔喀那与世隔绝,只有我们几个变着方儿消磨时间的冬天,当下不依不饶的问道:“刚才我问的问题呢?你一个都没回答我!”
  胤祥站定,侧对着我的肩膀健壮浑圆,把一身半新不旧的棉夹衣撑得鼓鼓的,他举起一只胳膊把头上的帽子拍拍稳,低声笑问:“我刚从那没天日的地方出来没多少日子,有些还真不清楚,你昨晚儿就没问问皇上?呵呵……”
  一夜缠绵,连屋子的一片狼籍是什么时候被收拾好的都不知道,哪有时间说话?怕他能从我眼睛看到什么,立时垂下眼睛,脸上迅速发烧到连耳朵也滚烫。
  胤祥这才一一说道:“邬先生走了,但皇上命李卫先帮着照顾照顾先生,所以邬先生现在金陵,李卫的江苏巡抚衙门;孙守一和阿都泰现在都手握京畿重兵,皇上还没下令解除京城戒严,他们都还忙着呢,也没什么好说的;碧奴,现在是将军夫人啦,呵呵,皇上把武世彪的儿子交到她那里一齐照顾,也很妥当,等这阵子忙过去,我会派人去把武世彪的尸骨移回京城厚葬;多吉嘛,年羹尧说他以为把你跟丢了,急得直哭,年羹尧带他一起,跟着你和老十四后面一起回来的,现在孙守一和阿都泰军里学规矩,皇上说让他学学礼仪,就放到你身边做侍卫;性音……邬先生走时还问我,性音和坎儿哪里去了,我怎么知道?……”
  胤祥轻描淡写的省略过去,又有些迟疑的说:“凌儿……听说昨晚在潞河驿,老十四说了些混帐话?”
  “什么?李公公很快就带着我走了,我不知道,他说什么了?”
  “哦……也没什么……我瞧着他那样子,肯定会给皇上找不痛快的……不过没你什么事儿,有皇上和我呢!”
  胤祥匆匆走了,望着他的背影一直转过庭前照壁,才想起来忘了问他,在喀尔喀蒙古落下的病,这几年调养好了没有?
  我拉着阿依朵一直陪我到晚膳时间,打听她分别这几年的生活,她自觉没什么好说的,倒反过来问我,说到“大可汗”,她又朗声笑道:“凌儿你可知?国丧期间皇上不招幸嫔妃的,他还让你住在养心殿,以前还跑那么远的路去喀尔喀看你,看来他是真对你好,你还真是笨人有傻福!哈哈……”
  这话让我忐忑到半夜。听容珍说,皇上一直在忙着见人、处理事务,跟着连几位上书房大臣都好些天没回府休息过,晚上就在上书房熬一会儿。我很想给他倒杯茶,在他身边静静看着他,像在以前的王府书房和老黑头的庄子上那样。但这里不是,这里是皇宫禁苑,规矩森严,还有很多随时盯着你的眼睛……我抗不住倦意,在叹息中睡熟了。
  胤禛回来时动静不小,不知是不是因为已经子夜时分,四周静得出奇的缘故,我这个睡眠一向很沉的人也有些迷糊的醒了,睁眼正好看到他一手撩起床前最后一层纱幕,人却转过去在阻止李德全说话。
  “怎么这么凉?”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拉过他的手,才发现冷得沁人,小声嘟哝一句,就想往被子里拉。
  李德全乖觉的消失了,速度惊人。胤禛用另一只手拨开我额前的头发,突然俯身用唇轻触我的额头,他的唇是温热的。
  “王子抚摩着小人鱼的头发,吻着小人鱼的前额,弄得她这颗心重又梦想起人间的幸福和一个不灭的灵魂来……”我好像还在梦中,喃喃念道。
  胤禛和我自己都愣了。
  “呵呵,做什么梦了?小人鱼?”抬头看他的表情,我才发现他的笑容并没有点亮那乌漆漆的眼眸,他有心事。
  什么梦……?我的梦境总是在古代与现代之间来回穿梭。记得心理学上说过,一个人二十岁以前的记忆和知识今后就算不用也不会遗忘,比如母语,就算几十年不说,只要一回到那个语境里,就能脱口而出。所以我仍然能梦见高楼林立的城市,铺满法国梧桐落叶的学校小路……
  “不管梦见什么,一定是因为我仍然在梦想着人间的幸福……胤禛,今天有烦心的事儿吗?”
  “看看你,还会有什么事儿烦心?凌儿,难道朕,还不是你人间的幸福?”他摇摇头,我猜,就算是外面下着雪的午夜天空,也不会比他的目光更让人看不透了。
  渐渐清醒起来,情绪却只有更沉溺,一定因为科学家解释过的:午夜时分,人的理智最少,感情最薄弱。
  “如果不是因为还有你,我一定就留在阿依朵家那片高山草原上。胤禛,你知道吗?阿依朵家旁边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海子,大雪山塔乌博格达山下的乌布苏湖,第一眼见到它的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想在老去之后死在这里,让人把我烧成灰,洒到湖里……那里的蓝天伸手可及,那里的雪山顶上一定是佛祖和菩萨住的,可惜……”
  梦呓般念叨着,我把他拉到床上来,不舍的环住他的脖子,用我最喜欢的姿势,把头抵在他胸膛上:
  “可惜有你牵绊着,俗世爱恨没有一件放得下,在那样的地方,居然也无法释怀心胸……我是成不了佛了,胤禛,就这样随你堕入红尘罢,我知道,我一定仍令你为难,但我不要你为难,因为我什么也不怕了……”
  我皮肤不喜欢那粗糙的触感,原本精细织得的雪白羊毛褥子上又铺了最柔软的绫罗,只是这金窗玉槛,绣帘锦衾到底有何意趣?都不如这个男人拥抱我的胸怀。
  “凌儿……叫我怎么疼你才好?……”他用身体环绕着我,“我才是佛家居士,怎么总是你说起这些话儿?朕现在是天子,还有什么可为难的?你要什么样的幸福,朕都能给你!只是一件:再也不准提个‘死’字。朕叫你记住的话,都忘了吗?”
  “你说,我带给你的什么,就仍记住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43] 君心

  没过几天,是大行康熙皇帝的“五七”,行“殷奠礼”的日子,紫禁城内外白漫漫一片缟素,清香飘渺,磬鼓哀鸣,只可惜一向举止豪放的阿依朵居然敢拉着我在遵义门下观望,让我原本还存有的一些肃穆之意大打折扣。只见王公百官按着爵位品级,列班由殿内直站到了门外,后宫女眷们应该在也在殿中,不知行了些什么礼节,从殿内传出一阵带头的哭声,顿时一个传一个,哭声响彻紫禁城,在空旷寒冷的殿宇间激起层层回音,声势非凡。
  哭过后,九万张纸钱的“焚燎”开始,一大堆纸钱洒上奠酒,玉阶下“轰”的燃成一堆,火光熊熊中,黑色纸灰被北风扬起四散,凄凉之意陡生。
  我不想再看下去,拉着阿依朵回寝殿,这些天胤祥帮胤禛处理事务,虽然每天都在这乾清宫和养心殿,也每天都来看我,但都只来看上一眼,打个转就走,连说说话的时间也没有,我只好赖着阿依朵了。
  “九万张纸钱虽然还能烧上一会儿,但跟‘大敛’就没法比了,按礼,大敛时,大行皇帝一应喜爱常用的物事都要在地宫前烧了去,不知道多少奇珍异宝就这么没了……”阿依朵一边走一边无限惋惜的说。
  “郡主大人,我就知道你只会想起这些,不是多少匹战马可以换多少兵器,就是多少骑兵可以打下多大的草原,还有您的陪嫁银子赚了还是亏了……”我的话惹得她身后跟着的王府丫鬟窃笑起来。
  “没意思了,不然还有什么好看的。”阿依朵不以为意。
  “是没意思了,雄图霸业终成空,熬白了头,不过熬成这漫天的灰烬,最后,尘归尘,土归土。”我也懒懒笑道。
  寝殿就在眼前,众人的声音突然硬生生断了,我原本靠着阿依朵在走,小心翼翼的在低头看路,阿依朵也突然停住,有模有样的敛衽为礼:“九贝勒吉祥!”
  胤禟负手站在寝殿正堂前门廊下,虽然在宫里守灵多日不能回府,头发胡子也都不许剃,长出了浅浅一层,但仪容打理得整整齐齐,白布孝服也穿得很熨帖干净,哪像可怜的胤祥,身上的孝服每天都团得皱巴巴脏兮兮……
  “呵呵,给三婶见礼了,胤禟哪能受您的礼啊?都是一家人,时常见的,亲戚家可不能越走越生疏了您说是吧?”
  知道是他,我更没再抬头多看一眼,听他说话时原地愣了两秒,估摸着是不是也该请个安行个礼再说。
  “尘归尘,土归土,只是这大雪盖住了,一时还分不清哪是尘,哪是土,生而创雄图霸业,身后千载青史留名,也不见得成空……凌儿,雪后初晴,这青石板路滑的很,还是先顾着你脚下,来……”
  马蹄袖下白皙修长的五指向我眼前伸出,他手掌上几道纠缠的命运线都清晰可见,这双手,居然也在很久以前的春天里拉过我,走在碧波烟柳间……这耳边的话说得却大有深意,哪里还是那个任性娇纵的少年?
  藏在斗篷底下的手空空捏起来,终究没有看他,避到一边独自先进了门,殿内几个小太监正七手八脚给他沏茶、备暖炉,一个小太监刚从后面搬了个小绿铜鼎过来,低头没见我已进殿,一头走一头谄媚的笑道:“九爷,屋里头炭烧得闷气,这龙涎香还算用得……哎呀!主子回来了!给裕亲王福晋请安!”
  小太监丢了东西趴下来磕头,古董三足鼎班驳铜绿间馨香吐瑞轻烟袅袅,我抬眼打量了一下,眼前这后殿里的人,能在“主子”们眼前服侍的宫女太监数十,我只认得几个,就算严苛精细如胤禛,入主这紫禁城才不到两个月,要清理“八爷党”渗透多年的势力谈何容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由此推之,北京城里也是如此,再远些,全国的官员也是如此,他们的势力在一天,胤禛的权力就一天不能得到真正实施,一个命令得不到人们遵循听从的皇帝还算什么皇帝?他们兄弟中的任何一个人登基,都不可能容忍这种情形出现……一切都早已注定了的。
  “三婶别奇怪,大礼已毕,我是从养心门过来的。”
  默然坐下,阿依朵收回正奇怪往外头东面张望的目光,打量一下我和胤禟,继续好奇:“九爷怎么有空往这里转来啊?”
  “呵……早就想来走走了,只是不得空儿。凌儿回来是那天夜里吧?在月华门前头和十三弟说话的。”
  那样晚,他居然正好就看见了?我不置可否。
  “……然后就听说十四弟回来了,可不就是了吗?你身上那件银貂氅还是我亲手挑了,着人送去西宁的,昭君套上拿孔雀毛压金线编的花样子最衬银貂风毛领,也只有凌儿配穿的……那时我想着凌儿一定累了,也不好打扰你和十三弟说话……可惜这些天里外事务忙的,养心殿这么近,竟一直没得空儿过来。”
  阿依朵总算觉出了不对,走到我身边坐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既说到那些东西,那银貂氅好象换下后还被宫女收起来了,我不能不说话:“在西宁时,承蒙九爷多方照顾,应用物事不说,那厨子、大夫,实在是难得的……难得九爷这份心,凌儿无端愧受,惶恐不及……”
  说着起身匆匆福了福,胤禟伸手要扶我,但我比他快一步,仍退回来端正坐好了,只见他的靴子还保持着向前走的姿势,尴尬的停在中间。
  “呵…这份心,若不能让你体谅,就不算难得。岂止不难得?简直一文不值!”他也不坐了,干脆随意踱着步,边走边挥手示意所有的宫女太监出去,他还看了看阿依朵,可惜阿依朵脸皮之厚,岂受他这点眼神影响?仍然坐得好好的,没有一点打算回避的意思,反而还拉着我的手放到她膝盖上。
  “我知道你不愿见我,只是眼下有件事,我那皇上四哥怕是不会向你提起,十三弟恐怕还不知道……凌儿,我虽没有多少日子和你在一起,但我自认是知你的,如果真有什么不好,或许这紫禁城也留不住你……”胤禟笑笑,没有在乎阿依朵在场,自顾说起来。
  “九爷,你这到底是要说什么啊?”阿依朵问道,这话别说她听得一头雾水,连我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胤禟一个转身潇洒的坐到鹅黄锦袱上随便遮了白布罩靠背的坐榻上,气定神闲的看着我:“昨儿个下午,大伙儿随皇上奉安皇太后进慈宁宫,用过了午膳,皇上带着两位理政王大臣办事儿走了,为着十四弟心里不痛快,太后留了他一阵,给十四弟发发牢骚,正好我们其他兄弟都在,十四弟说了些什么,别的倒还罢了,有一条:十四弟说他身边就一个能说话的人儿,随他在西宁前线吃累受怕同甘共苦,最是贴心的,一回京城就让四哥抢了进宫……太后她老人家也是个明白人,十四弟说那篡位什么的混帐话,太后自然是要训斥的,只是这一件,让太后很是听不过去啊。”
  “同甘共苦”、“贴心”?这样是非不分、黑白颠倒的谎言亏得胤禵怎么想出来的?胤禟说到“十四弟”,我就知道不好,听到后来,连气也不觉得了,只知道低头瞪着脚底下双龙戏珠的地毯上那颗“珠”发愣。
  “凌儿!你的手在抖……不要怕!大不了和我回草原去!”阿依朵义愤填膺,“为人家的混帐的话气坏自己最不值得了!”
  动辄就是回草原——我为阿依朵的深知自己属于哪里而笑,又因此为自己可悲。
  “阿依朵,你放心,我不怕,也不气,只是……外头晴天化雪,冷得厉害。”
  “凌儿!”阿依朵还要说话,胤禟叫了我一声,走到我面前,“如今,不是当日了,你不会有事的。”
  “如今”不是“当日”?我抬头看着他。
  “十四弟心里不痛快是有的,十万大军已被年羹尧接管,皇上还下旨说‘亲、郡王俱赐封号,所以便于称谓也,至“十四王”之称,国家并无此例,嗣后,凡无封号诸王、贝勒等,在诸臣章奏内应直称其名,若再如前称号,断然不可。’①他如今又只是个‘十四贝子’了,眼瞅着的金銮殿……这个气如何了得?呵呵……他不过是急红了眼,没处出气,不想让咱们皇上好过,谁不知道?皇上岂有不明白的?”
  这道理谁都明白,但中国三千年王朝史书翻遍,后宫谣言意味着什么还用说吗?太后毕竟也是个女人,小儿子说的话,哪个做母亲的会不多少信几分?何况……我还是个有“前科”的人,十年一番辗转,可谓“来历不明”……
  “说到底,这仍是我们兄弟的事儿,若为着这个连累你……我不会让这样的情形再发生一次。”
  胤禟略显狭长的双眼异魅秀美,年龄的增长又为眸子里增添了更多层复杂的神采,严肃起来,居然让我一时也无话可说,特别当其中因由联系到十年前,我命运的转折之肇始,那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而起,难道我还有什么好和他讨论的?
  外面渐渐有了些人声,但胤禛这个时候通常不会回后殿,是什么人来了?
  胤禟也慢慢从我身上移开目光,踱出几步往外看了看,突然又笑道:“眼下皇上忙得不可开交,圣祖爷的‘七七’也没多少日子了,‘大殓’之后,就该择日子送圣祖爷去遵化地宫……瞧着吧,先看皇上的……”
  “廉亲王、怡亲王到!”一个太监扯着嗓子在外面叫到,其实何用他叫,我刚才进殿后特意不让放下两重帘子,人声响起不久便已看见阶外胤禩、胤祥联袂而来,身后随从太监一大堆。
  胤禟虚晃一脚踢开那个太监,笑骂道:“滚你的小柱子!瞎嚷嚷什么?没见你爷在这儿?八哥府上你也这么得意啊?”
  小柱子伶俐的顺势在地上滚了一圈,才爬着嬉皮笑脸的一边磕头一边说:“哎呦九爷,您饶了奴才吧,奴才主子让奴才喊的……”
  “才说到两位理政王大臣,两位就到了,八哥、十三弟,我随便转转,你们怎么也这么快找来了?这体面可只有咱皇上才敢当啊。”
  胤禩板着脸看看胤禟:“是我让他叫的,皇上如今住养心殿,后殿有后宫女眷,礼当回避,也得讲些礼节才是。”
  胤禩的样子这些年来一点也没有变化,只是好象瘦削了些,轮廓更清朗了,唇上同样长出了一层胡子,古人所说的美男子标准“白面有须”,大概就是这样了。只是他脸上的苍白像凝了一层看不见的冰霜,与身上挺刮素白的孝服一道,无形中把他和周围的一切远远隔离开来。
  虽然说着有“后宫女眷”,他却看也不向我看一眼,目光直接扫过我,向阿依朵作揖笑道:“三婶儿您也在啊,三叔到处找他那个画珐琅海屋添筹图的鼻烟壶呢,说是一对儿里没了一个。”
  阿依朵还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见问到她,才笑着回礼道:“八爷,十三爷,我刚才听话儿听得出了神,连礼也忘记了,失礼失礼!他那鼻烟壶藏了一屋子,少一个就少一个罢!”
  “哦?九哥在说什么好听的话呢?又是说到八哥和小弟我,又让裕亲王福晋听得这么起劲儿?”胤祥之前一直在死盯着胤禟看,现在才开口说话,仍然没有移开视线。
  “这个嘛……我说这都该喝腊八粥了,眼下你们两位却还这么忙,这个年怕是过不安生了……”
  “圣祖爷梓宫还未奉安入土,过什么年?呵……十三弟别听九弟这儿胡掰,皇上还在前头等着呢,咱们赶紧走吧。”胤禩打断了胤禟,目光严厉的看着他先走,又让胤祥走,还不忘礼数周全的和阿依朵一笑作揖道别而去。
  “哎!他们走了,你还在看谁呢?”阿依朵看看众人簇拥着他们兄弟三个的背影绕过中庭整座琉璃烧制的照壁,问。
  胤禩的典雅温煦的形象依旧,只是好象被冰冻住了,做得再圆满,也无法掩饰那种与周围像隔了一道高墙的疏离感。
  “我在看八爷,你相信么?因为我想起了先头圣祖爷的良妃……”以及良妃临终的那座凄冷宫禁,胤禩坐在黑暗中,母子彼此握紧的手。
  为什么会有一点点难过呢?良妃唯一的儿子,她生命中最后的骄傲与希望,结局竟然尚不如死在寂寞中的她,若芳魂有知,哀何如哉?
  “你……你怎么想起别人来了?你自己的事怎么办?”阿依朵更加大惑不解,跟着我进到内室,顺手接过我递给她的一杯热茶。
  “我?呵呵……你不是说,大不了随你回到草原去吗?天下之大,有什么好担心的?最糟不过,如胤禟所说,这个年怕是过不安生了……”
  阿依朵把两道浓眉几乎皱到了一起,透明的褐色眼珠又流露出那种既疑惑,又大感兴趣的神情,我只是低头抿了一口玉泉水沏的醇香碧螺春,报她以一个无奈的笑。
  因为我已经想起,本朝太后,还没有当足一年,在雍正元年的夏天就去世了,后世几乎一致认为,是被雍正皇帝“凌逼”十四弟而气死的。
  命运早已写好了剧本,我只好随着它,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择日,胤禛的登基大典在庄穆的气氛下低调举行,然后除夕已至,进入新年,就该称“雍正元年”了。
  因为丧服未除,在宫内守灵的王公贵族们一个也没能被放回家,只象征性的在保和殿赐宴,原本就因国丧而不能唱戏作乐,听说胤禛还趁机训了一番话,这个除夕让他们过得很是不满,种种怨言时有可闻。但毕竟进入元年新气象,雍正皇帝须得施恩以致新气象,除了大赦天下之外,王公贵族也各有恩赏,八、十三两位亲王已经是没得可赏了,特别是怡亲王又坚持不受“铁帽子”世袭罔替的殊荣,只好同诸“皇弟”一样,可以给自己的儿子中晋一位“贝子”爵,连天天闹腾得最厉害,不满之言最多的“皇十弟”胤誐,也封了敦郡王。
  除夕夜仍是阿依朵和我在一起,胤禛赐宴过后要去太后身边承欢,我们就在后殿随便吃了一顿年夜饭,我觉得宫内天天都是那些山珍海味,过年无非如此,阿依朵却觉得这未免太冷清了,容珍在旁边说了一句:“历朝历代后宫里头,只有皇上在的地方才不冷清,皇上这么疼咱主子,圣祖爷的时候,还没听说过哪位娘娘有这样的福分呢!就这会儿,各位娘娘必定都在慈宁宫里,眼巴巴盼着见见皇上呢。”
  灯下冷眼看了一遍,容珍脸色并无特别,闲话家常似的带着讨好的笑,若是十年前的我,多少会有些追根究底的举动,但现在,那些刻意的心思在我看来可笑愚昧至极,更不用说,胤禛是何等样手段的人?正因为如此,这几天来虽有心事,但胤禛只字不提,我也并不担心,我只相信,他是我哪怕坠入地狱也可以依赖的人。 
  
  正月初六,胤禛在养心殿召见来京叩谒康熙梓宫的蒙古王公,会见完毕,仍在保和殿赐宴。裕亲王主管理藩院,也要参与接见,因策凌是阿依朵的娘家人,阿依朵被赐以在裕亲王府上招待策凌的恩典,一整天都不见她的人影,把我闷坏了。
  傍晚时分,阿依朵跑过来,连声嚷着“饿了,弄点点心来吃”,她身后和养心殿的宫女太监们都别过脸去掩口偷笑。我连忙叫人传晚膳来,一边拉着她坐下来:“怎么就饿得这样子?今天忙些什么了?”
  “别提了,皇上召见简直是折腾人,规矩一大堆话也不说清楚,我见了策凌吧,也不能好好讲话,到处都是人盯着,胤祥在那也是…哎!总之…”
  先送了几样糕点过来,阿依朵就忘了自己在说什么,夹了一块塞进嘴里。
  “哦……那策凌见皇上到底怎样啊?皇上有没有斥责他?”
  “他啊,没事,西边儿罗布藏单津现在也不老实,想学阿拉布坦呢,指不定朝廷又要打仗了,皇上的意思,正好让他做前锋,将功抵过。再说,当年你和我那个傻弟弟的事儿,他怎么也算最初帮过忙的吧……”
  养心殿有自己的小厨房,因为皇上住在后殿,要什么一向都效率极高,不一会就送了热腾腾的鹿尾攒火锅和小锅炒的精致热菜来。看阿依朵大快朵颐,我却想到,西边战事又起,却万不能再让胤禵带兵了,诺大的摊子和权力不得不交给年羹尧,其中的矛盾必定激化,善后都难……真替胤禛累心。
  又想到胤祥最近几乎没有在后殿露过面了,我猜,他突然不再天天来看我,一定是关于我和胤禵的流言突起,他怕再生事端给人捏造,有意避嫌的。这紫禁城里,人心就是天涯,想起草原上天不拘地不束的爽朗,不由黯然。
  “皇上说只要策凌带上咱们草原铁骑打前锋,成衮札布初长大后就可以世袭喀尔喀蒙古的大札萨克,这么好的事儿,当然愿意了。对了,我走的时候李德全找我说,皇上晚上要召你去前殿,叫你等着。”
  前殿现在是皇帝和重臣议事之处,我怎么去得?疑惑者,阿依朵也不和我说话了,风卷残云,吃得太饱,要泡上一杯浓浓的普洱茶消食才行,我正和她喝茶,李德全已经找过来,果然说皇上传我去前殿侍侯笔墨。
  “啧啧……果真是一时也离不得,叫我一个外人看着都不好意思,才几个时辰没见哪?你去吧,我也该回去了,已近申牌时分,宫门要下钥了。”阿依朵临走也不忘嘲笑我一番,看着阿依朵出后殿角门上了软轿,我才随李德全往前殿去。
  养心殿前后殿成“工”字形,绕过那座我时常看,却从没越过一步的大琉璃九龙照壁,就是前殿了。前殿比后殿阔、深很多,李德全一路走一路小声和我说,皇上在东暖阁议事,让我在槅子后面先等着。我也来不及看四周布置,就进到一片帷幕后面,灯光从前面映进来,安静得能听到殿顶琉璃瓦上积雪被室内热气所化的“咝咝”声,李德全示意我等在这里,就从另一边绕了出去,只听他小声叫了一声:“皇上。”
  “唔。写好了?”
  “喳!皇上请看。”张廷玉的声音。
  纸张翻动的索索声。
  “好,用印吧,取消本届选秀女,朕已经吩咐过十三弟先知会礼部了,明儿把这个明发就算完了。开恩科的旨要尽快发到各省,本朝第一次抡才大典要给朕考出一批可用之才来。还有一件,衡臣,上次八弟、十三弟,还有舅舅一起议过的,废除贱籍的事儿,意思怎么样?现在一起写旨来看吧。”
  “喳!回皇上,上次两位理政王大臣、隆中堂和臣都以为,观其来历,度其当世之施行,废除贱籍是有益民生的,只是,自从前明至今,实行已有三百年,影响深远,一时也效用不大,目前皇上登基之初,各方事务繁忙,稍显仓促,也可不必急于操办。”
  “正因为短日内难有效用,更要早办,乐户等‘贱民’脱离贱籍三代不能读书为官,越早办了,越早让他们脱离苦海,他们能安定于一地耕织为生,不操贱业,民间也少了许多乱源;考其来历,让民间都知道贱民乐户是前明忠良之后,让那些至今还在嚷着‘反清复明’的迂腐书生也看看清楚……几层意思朕都反复说过了的,你现在就写来看。” 
  “喳!皇上行此德政,是天下万民之福。”张廷玉不再说话,安静过了一阵子,拿起写好的东西给皇帝看,又商量了几句措辞,胤禛叹了一口气说:“好,这几件明儿个就明发天下,你也乏了,喝了这碗参汤,你跪安吧。”
  “呃……皇上……”
  “衡臣还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
  “喳!皇上继承大宝以来,雷厉风行克除弊政,处理了一批结党营私的官员,现正交由刑部和大理寺审理,今天上午,刑部满汉两位尚书先后来见臣,说……”
  “说什么?嗯?”胤禛的声音明显不悦起来。
  “他们是想讨个皇上的意思,好勘谳定罪,特别是,其中数名京官儿早已抄家,家人数千也已流放往黑龙江为奴,只有本人押解在大牢,尚未定罪。”
  “你怎么说?”
  “回皇上,臣当时就驳斥了他们,‘咱们大清没有大清律么?什么罪名该施何等刑罚,你们依律施刑都不会,怎么当这个官儿的?’”
  “你驳的对,但那只是题中应有之意。朕登基之初就大力收拾了一批官员,其中还不乏京里的大员,流言自然是有的,他们以为朕是报私怨,打击异己?你要他们把意思捋清了,朕身为天子,但凡与大清江山百姓为害的,朕都要处理!圣祖爷还在的时候,就深恶结党之风,早年索额图明珠二人党争,险些酿成国家大难,朕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在我大清众臣之中!”
  杯盏碰撞的声音,胤禛似乎喝了一口茶,气平了些,冷笑一声接着说:“这些人里,不乏朕那些兄弟们的门人心腹,这些官员以为朕下不了手,下不得手?哼……抄家抄的是他们挪用国库、收受贿赂,以为这样儿就能不死?该杀的,朕一个也不会饶!”
  “是!臣以为,把杜绝党争的题目也写成明发,登邸报昭告天下,已绝来人侥幸之心,以明皇上告诫爱护之意。”
  “嗯,就照这个意思,你明儿个写好了拿来看,要让他们明白,今后若有再犯者,休怪朕……不教而诛!”
  这最后四个字说得又阴又冷,张廷玉回答得也分外响亮,“喳”的一声大得估计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张廷玉匆匆走了,今生第一次听到这么正式的议政,就是这么大的题目,我还愣在原地屏息凝思。

  “凌儿在么?”
  “啊?……在!”我连忙绕出去,从李德全垂手侍立的红漆包镏金万福镂花门进养心殿东暖阁,胤禛盘腿坐在南面炕上,一手拄额,一手还握着在出神。他旁边,东暖阁南窗一溜儿镶的整块玻璃,挂了鹅黄色纱帘,又因为国丧期间禁用喜色,把纱帘都卷起来,换成简单的白布聊充窗帘,映着几处辉煌的灯火,他的脸上仍有阴影,眼中挂着冷冷的倦意。
  心中酸热,只觉有满腹的话不知如何出口,但这陌生的书房还残留着严肃凝重的气氛,先规规矩矩跪下磕头唤一声:“皇上……”
  “呵呵……心里老是惦记着的事儿,总算办了,你想说什么朕都知道,朕说了,这是为了大清江山,你只要过来,好好陪着朕就够了。”胤禛下炕一把拉起我,搂着我仍坐回炕上,“今后来时别闹虚规矩了,你和朕朝夕相对,要是这么早也跪晚也跪的,朕可受不了!”
  “今后?”
  “是啊,今后朕在前殿时,你就过来伺候笔墨,朕见人时,你就回避到后面就是。朕知道你刚入宫不习惯,老是拉着裕亲王福晋不放,裕亲王府诺大的家业,裕亲王福晋不用操心?再者,宫里头有些闲杂人等,朕一时还腾不出手来整治,把你一个人留着,朕还真不放心。”
  前面的话,听得心里暖暖的,后面的更要紧:养心殿毗邻乾清宫,上书房也设在这里,是天子居所、国家大政所出的机要地带,特别是胤禛继位以来,连京城都戒严了近一个月,这里更是气象森严,关防特紧,怎么还会不放心?可想而知,这“闲杂人等”是出于宫内,那天胤禟的不速来访肯定是一遭,还有看上去颇有城府的容珍之流宫人太监,不知道是否也有什么蹊跷……
  想起他的“皇九弟”“皇十四弟”,种种前因后果又苍蝇似的在脑中嗡嗡乱转,这些叫人最烦心的琐事,越是描不清楚越是有杀伤力……
  想着,忽然退出他双手环成的圈,重又跪下道:“皇上,在西宁时,十四贝子确实对臣妾照顾有加,特别是臣妾脚上的伤,十四贝子换药包扎十分经心,臣妾对十四贝子感激万分。只是,十四贝子和臣妾清清白白,此心,此心……”清朝女子为贞节表白,不是常常要发誓,甚至用死来证明吗?原本就是一时之气,说着更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表达下去。
  胤禛伸手拉起我,他的指尖冰凉,手掌温暖。
  “凌儿,你这傻丫头,朕问过你吗?朕还不知道你?起来吧……”
  “可是皇上,三人成虎,人言可畏……”
  “哈哈……”他干脆笑了,“好了,凌儿,人为之言,苟亦无信?外面还传言我是弑父篡位呢,难道也信得?”
  第一次听他自己说起这个叫人心惊的传言,态度却如此轻松,抬头看他,他正微微眯着眼睛注视我。
  “你就不必说了,老十四是什么性子,我也很清楚,他这不过是恼了我,你是在代我受过,呵呵,像十三弟以前常说的,我现在也是‘虱子多了不痒’,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背地里把朕说得不堪着呢,你这点小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有我呢。”
  “……真的吗?可是,众人谣言难禁,特别这话又出自十四贝子之口,叫人怎能不信?凌儿不算什么,于皇上声誉却是极大的诋毁,皇上原本就为朝内外诸事烦心操劳,只怕这样长久下去,皇上就算再疼凌儿,也难免不堪其烦……”
  “哦?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说得自己也丧气起来,发现胤禛也收了笑意,神情有些淡淡的思量之意,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谣言起于哪里,朕很清楚,迟早要治了这个根儿的,眼下却还急不得。至于你,凌儿……朕说的话,什么时候没过准儿?告诉你不妨,你不在身边,朕没有一个时候儿放心得下,虽然不如亲见,但也……”
  灯火摇曳,胤禛又露出那种比夜空还让人看不透的目光,轻轻拉近我,双手握着我的腰,语气幽幽的道:“你在西宁,脚伤之时,老十四他每天都在傍晚去给你换药,从不假手他人——自然是为着朕挂在你脚上那把小金锁,他还算有点良心;他去看你,也是一时就走,从不过多停留;你嫌闷,他派了轿子让你出去转转,向来都有一队人马远远在后头跟着的,这个,连你自己还不知道吧?允禟给你送了厨子、大夫去,你一开始不高兴,硬要把他们立即送回……还有,你把允禟送去的东西都分给了西宁的百姓,是不是对身边的人说过一句,就算替他积点阴德?”
  ……夜很深了?有些寒意。养心殿里里外外静得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两个小人儿好象又要在我脑中吵架,要很努力才能把它们压制下去,只想弄明白一件事情:如果在西宁那些漫长的等待日子里,我知道胤禛的眼睛,或者说耳目,随时都在我身边看着我,留意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会觉得安心、温暖,还是……可怕?
  前一个我,是完全沉溺于爱情里的古代女子,而后一个我,是渐行渐远的,民主、人权观念早已深入潜意识的现代的我。
  那时的形势多么微妙?谁也不知道康熙会传位给谁,派人去盯着胤禵,对他们兄弟来说是很自然的,连八、九不也那样做了?胤禛的人只是顺便看看我而已。但在那监视后面,到底有没有一丝猜疑,是不是一种绝对的控制?
  ……
  胤禛轻轻摇摇我:“凌儿?所以朕说,让你不要放在心上,就不要放在心上,朕只要你好,只要你在朕身边,别的都不要去想。否则,就是辜负朕这番苦心,明白吗?”
  我听见自己在问:“对了,皇上……性音……坎儿他们去哪里了?”这话,原本非常非常不想出口的,但我此时竟没有来得及控制自己。
  冷场的沉默。
  “凌儿……”胤禛的声音变成他最可怕的一种:轻、淡、没有表情:“性音,他不愿再留在京城,正好朕有些事儿要李卫去办,就让他去帮着些李卫,李卫最近给朕的密折,说邬先生要去云游,已经让性音保护邬先生去了,这一件,朕虽然一时也不能把他找出来见你,但李卫的折子还在这里,可以为朕作证;坎儿,他现在是大员,正二品的官儿,和李卫品级一样,但他已经不叫周用诚了——他的名儿,还不是都是朕给的?换了个名字,朕把粘竿处交给他了。改日,他来的时候,朕可以安排他见你。”
  他一一细说,我心中在一万遍的后悔:那些有什么要紧?怎么可以因此在我们之间点燃猜疑的危险火花?只要在这个可怕的世界,他能保护我,和我们的爱情!但心里越急,人越是愣着说不出话来。
  “凌儿……朕真是难,这些话儿,就是十三弟,朕也没对他说起过。粘竿处的差事,更是少有人知……外头都说朕些什么话儿,朕都不放在心上,朕,是什么样人,为什么样事,百年之后,自有江山、青史为证!难道你也认为朕是个残忍险恶的人吗?你怕朕了吗?有些事,朕不得不为,你还不清楚我那些兄弟?就是现在,还在暗处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想瞧朕的好儿!不是这样,朕怎样撑到今天?怎么保护你,保护十三弟?”
  他的拳头越捏越紧,突然低声喘不过气的咳嗽起来,声音嘶哑疲倦,平时几乎没有见过的白发突然跳出几根,映着灯光灼痛我的眼睛。
  “胤禛!”手足无措,慌张的抱紧他,轻抚他佝偻下来的背,只知道反复叫他的名字,“胤禛……”
  李德全听到咳嗽声慌忙推开门进来,一见这情景又吓得飞快缩回头,关上门。
  咳嗽声渐渐平息,第一次忍不住把他的头拢到自己肩上,脑中突然异常清醒的为他想着一切:小时候学历史,就知道在历代皇朝制度的发展推动下,雍正成为了中国古代史上把封建专制推向最极端的皇帝,总结了前人种种最有效的手段制度,多管齐下:告密的密折制、剥夺上书房大臣、内阁大臣权力的军机处,而现在由坎儿负责的粘竿处,不就是后期被朝野传为堪比明朝东西厂、锦衣卫,眼线无处不在,杀人不眨眼的特务部门?这就是这样一个时代,他生存和自我实现的竞争已经发展到必须彻底消灭每一个威胁;胤禛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爱也如他的统治,强势得让人不容置疑。
  “凌儿……你随我来!”
  喘息才定,他突然拉起我就往外走,我还没反应过来,李德全已经带了小太监慌忙从后面拿了我们两个的斗篷来给我们披上,一边问道:“万岁爷,您这是去哪儿啊?”
  “都不许跟着!”一路走,胤禛一路大声说,最后摈退了众人,只剩下李德全,终于还是远远的在后面跟着。
  我几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子,脚下是冻得硬邦邦的雪,如果没有胤禛环着我的腰,早就跌倒了。出了养心门,经过隆宗门,夜果然深了,一路上只有侍卫在跪下叫“皇上”时慌忙掩饰的惊异目光。
  越走越空旷,穿过几道门,宫里最宏伟的那座建筑出现在眼前,三层汉白玉石雕基座上稳稳坐着的巨大的红色宫殿,重檐庑殿的太和殿就算半尺厚的积雪也无法完全掩盖金色琉璃瓦映着雪的辉煌光芒。从这里的广场出去,再前面就是午门,后来的天安门了。
  走在这里,人自觉渺小,有些畏缩的看胤禛线条险峻的侧脸,想起当年在他的王府里,也是这样拉着懵懂的我,穿行在深夜里……可是他为什么拉着我走上陈设日晷、嘉量、铜龟、铜鹤的丹陛?推开镌刻龙纹的鎏金铜叶接榫的沉重朱红大门,眼前金砖铺地,高高的龙椅就设在殿内正中,龙椅两侧排列着贴金云龙图案的巨柱,龙椅前两侧陈设着:宝象、甪端、仙鹤、香亭,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胤禛?……皇上?到这里来做什么?”我因底气不足而微弱的声音居然有回音,这里太过于空阔阴冷,不由得往他身边缩了缩。
  “凌儿,你看见这个了吗?”胤禛指向那在黑暗中也金灿灿耀眼夺目的龙椅,“我要你明白,自我决定从皇阿玛手中夺回你一条性命那时候起,我心里,就已经把你和这一切系在一起了!”
  他的声音浑厚响亮,镇住了簌簌寒风带起的回音,他是这里的主人。
  他扳过我的肩膀,也扳过我凝固在龙椅上的目光,从我的眼睛直看到我心里去:“凌儿,那些个传言不会蛊惑了朕,因为朕只信你;你也不要被俗事纷扰迷了眼,好好看清这里,我要你明白:胤禛,仍是胤禛。”
  真没出息,为什么又想流泪?但视线里的他依然清清楚楚,多年来的北国风雪、晨露秋霜,往来徘徊中喜悦、悲伤、期盼、彷徨、恐惧、忧虑、心灰、柔情……涌上心头,帮我重新把他看明白。
  “胤禛,别急,我都明白,都明白……我曾爬上过终年冰封的雪山,就是那里,也比不上这大殿龙椅的苍凉孤绝……”
  惨白的雪光映着冷漠的红墙,朱殿金瓦,怎么构成的场景却是世上最寂寞阴冷血腥森然的?北风呜呜哀号,打着卷儿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从冰天雪地的广场毫无阻碍的冲进太和殿,回声如亡魂呖呖,仿佛在佐证我的言语。
  胤禛拉着我双手把我藏进他的斗篷下,我便伏在他胸前静静听那天地之间风声激荡,彼此胸中还有很多话壅塞而无法成言,但我们的心从未如此澄明接近,近得只需要感受对方的血脉搏动,而不再需要任何言语。
  很久很久,风声稍住,胤禛终于又笑了:
  “凌儿,你险些让我担心了,念天地悠悠,吾谁与共?所幸,仍只有你知道我,我知道你罢了。”


 [44] 春寒

  什么侍侯笔墨,简直是在养心殿隐蔽处“垂帘听政”——这是几天下来我最大的感受。胤禛之所以需要待在养心殿,必定是因为忙得不可开交,总有络绎不绝的人要见,虽然大多数官员都由张廷玉、因受“托孤”宣读康熙遗诏而突然跃居上书房大臣的“皇舅舅”隆科多、两位理政王大臣也就是“皇八弟”和“皇十三弟”各自分头或一起先接见过,然后把各方事情的要点汇总到胤禛面前,就算这样,也往往要花上半天时间,又因为新朝初期,许多琐事百废待兴,怪不得胤禛总是忙到夜里还在处理政务。
  有人的时候,我最初还能在后面听,但听不到半个时辰下来,就已经头昏脑涨。全国天南海北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小事多半一言两语带过,重要的,经济方面就是盐、铜、粮、税赋等大宗帐目,政治方面则牵涉更多,说话间诸多隐晦,官员任免甚至生杀,一些职位的安置和取消,都是大有文章。特别叫人惊佩的,还有众人思维的即快又深,我对政局从没有过什么细节上的了解,一件事听不了几句就已经跟不上思路,坐不住的同时,真正对这几个人刮目相看起来。
  张廷玉谨慎持重,一心求稳,柔中带刚,发言和沉默的时机永远选得最恰当,说出的话也几乎无可挑剔,让我简直怀疑他已经成精了;隆科多是个公鸭嗓,事事喜欢出头显摆资格,但只要涉及自己利益,哪怕千回百转也能绕回对自己有利的一面;廉亲王圆滑老到,一件事能分析得八面玲珑滴水不露,却很难听出他自己真正的意见;怡亲王说话最少,但总是最有分量,且最有效,特别在有争议的时候,他通常是最后说服胤禛的关键因素。
  回来之后,见到的胤祥总觉得有了些不同,是一种无可形容的气质变化,只有听到了胤祥议政时的这一面,才发现我心中那个义气却莽撞、聪明但冲动,总是需要人担心的胤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也已经拥有和他某些兄弟们一样深沉的心机。只是,这样的变化,来源于多少沉重的忧患,可想而知,我最担心的是,这对他的健康,绝不是一个福音。
  但这一切过分复杂的人和事,要了解、把握、掌控,最后不过衬托出胤禛一个人的杀伐决断,要事无巨细的牢牢把握这一切,胤禛钢铁般坚毅的意志实在是必不可少。也真亏得他,有时候一坐就是半天,全神贯注,茶也没有喝过一口,让人难以想象一个人能有多少精力这样长年累月的熬下来?
  坐不住的时候,我就在养心殿中四处乱走,前殿很大,王公大臣进来时都会有通报,离开时动静也不小,我可以很快回避。
  但也有些人是回避不了的。
  正月十五,胤禛下午见过人就起驾往慈宁宫陪太后过元宵节了,这次阿依朵不在,我无事可做,还在前殿看着收拾东暖阁的杯盏,打量都妥当了,才转身要回后殿去,宫女太监都已纷纷退出,一个人却鬼魅般不知怎样进的殿,已经坐在东暖阁一角椅子上看着我。
  乍一见他,我面上不形于色,心理反应却几如见鬼。
  皇帝前脚才走,他后脚就已经坐在这里;虽然最可靠的侍卫、宫监和李德全等人都随皇帝走了,但一路上禁军侍卫宫女太监仍多如牛毛,居然没有一个人出声儿提醒或通传;康熙“七七“已过,胤禛的布置也已初步稳定,被关了四十九天的宗室都已经放回了家,他出入宫禁却依然这般自由随意。
  这样出现,不得不让人警惕之意更甚。
  如此便愣在那里既不行礼也不说话。左右看看,养心殿的宫人很多,但大多是李德全为了应付胤禛登基以来住进这里后,人手不够的急需,从乾清宫和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调来的,背景混杂。胤禛和我提过一次,他登基以前在宫中收服的得用人手,虽个个精当,但数量不多,他也没打算一时就根本解决这个问题,“……诸多问题,根源只在一样,朕终有一日除了那根儿,这些都迎刃而解。”记得胤禛是这样说的。
  我踟躇这一阵,胤禟也不说话,微眯的眼角带笑,神色却没有笑意,目光只锁定在我脸上,被他这么毫不留情的盯着,我真要恼羞成怒了,一拂手就转身要走。
  “凌儿恼了,呵呵……别走,后宫妃嫔都去慈宁宫,一家子热热闹闹过元宵了,你怎么一个人留在这冷冰冰的地儿啊?”
  他说这个做什么?那还不简单,自然是因为名份,他想挑起我的不满?
  “九爷想说什么?可惜我对这后宫名份,即怕且畏,避之不及;又素来不喜过于热闹,如今这样,正好悠然自得……”
  “呵呵,这我自然知道,你是凌儿嘛。你都忘了?当年在八哥府上,我就说过,凌儿这么稀罕人,叫人想赏你也没得可赏……倒叫人想变着方儿疼你的……”
  说着就没正经了,我也不再勉强客套,脸上变色,回身就走。
  “凌儿别急,我说正经的,你既认定了四哥,终究要在这宫里过日子,没有像样儿的位份,日子长了,就是皇上,也没法子时时处处护着你。”
  脚步在东暖阁门外停了一停——他这话说到了点子上。其实我何尝没有试图想过一个“长久之计”?只是都无法可想而已。但这不关他的事,除非……除非他和他的“八爷党”要在这上面做文章。
  于是仍然没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
  “你知道么?四哥要下手了,大行皇帝梓宫还停在乾清宫呢,他就等不得了,照这样儿,我和八哥的日子亦不久矣……凌儿,每次这么远远的看着你,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你就这么恨我?连看也不肯让我多看一眼?”
  要下手了吗?我整天在这里,怎么也没有听说?冷不防想起他们兄弟可怖的结局,居然吓了自己一跳。
  还是回头了,他轻轻靠在东暖阁敞开的门框上,背后是熄过了灯的黑暗背景,修颀身形被外殿的灯光拉出一个长长影子,一直延伸到背景的幽暗里去,融为一体,连他的目光也是。
  狠狠扭回目光,这个人……这个人……  
  终究只能一跺脚走掉。
  
  果然就在第二天,正月十六,皇帝下旨云:遣皇十弟敦郡王允誐、世子弘晟等,护送已故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龛座回喀尔喀蒙古。正如刚一继位就把他兄弟们名字中的“胤”改为“允”时一样,胤禛这个决定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直接口授圣旨,不需要听任何评论,就直接下发了。
  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是什么人,我完全不清楚,但我知道策凌这次正好要回草原去,又负责“护送”这两位皇室至亲,策凌家族在喀尔喀蒙古的地位能否保住,就要看他的表现了。
  弘晟,是“皇三兄”诚亲王允祉之子,诚亲王允祉下午就急匆匆进宫来求情了。太监报“诚亲王觐见”时我正找李德全要热热的银耳羹去给胤禛润润嗓子,在偏殿一角能看到他满腹心事的样子,低头进门时还被门槛绊了个踉跄,宫人无不掩嘴窃笑。
  现在贵为诚亲王又如何?同样保不住自己的儿子,据说当年胤祉也曾参与过夺嫡之争,直到太子第二次被废,“八爷党”势力如日中天,才偃旗息鼓,退而求文著书。不知道他和胤禛有过什么龌龊,居然一开始就拿了他的儿子开刀?
  胤禛虽把他们兄弟的名字除胤祥之外都改掉了,但我心里一时却很难改过来,总觉得众人都是尊贵显耀一时的皇室至亲,堂堂男儿,这样把人家的名字说改就改,实在是很伤面子——但也确实是打击他们信心而显自己权威的绝妙办法,胤禛心思之细密,真叫人无话可说。联想到眼前的“允”祉,看上去也就是个干瘦清纶的老书生而已,特别是没有穿颜色辉煌的吉服,一身白棉孝衣下,又满脸愁云,简直像个生计窘迫的老乡塾教师,几近五十的人,又是为着自己儿子而来,被改一下名字,反倒不算什么了——那不过是个开始而已,想来令人心酸。
  求情的结果,自然是不成,胤禛不听任何人求情,但凡有人开口,一概笑道:“去转转也好,又不是不回来了!替朕走这么一趟也为难?”
  磨蹭了一些日子,朝内官员间暗涌和诽谤层出不穷,但允誐和弘晟终于还是被蒙古铁骑“护送”走了。连不太明白就里的阿依朵都对胤禛另眼相看,现在不多机会见到我,也喜欢打听一些前因后果的事儿,让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这样紧张的冬天居然也慢慢过去了,进入二月,从墙角砖缝瞧见探头的小草,才知道春天已经到了,永远不习惯北方干冷气候的我,感觉上仍严寒得一如隆冬,何况深宫之中,只能见到雪融得只剩薄薄一层,还有越来越多日子从方方的一圈儿红墙间看到的,遥不可及的蓝天。
  二月初十,胤禛召集众臣在养心殿会议。因暂时还不能使用乾清宫,这又已算得上正式的朝会,养心殿正殿就略微布置一下,作为朝会之所。朝会之际,我自然不能再去了,奉命在后殿“等待传召”,无聊之际,又想着人去看看阿依朵有没有空儿来陪我,不速之客却先找到了我。
  “顾嬷嬷吉祥,顾嬷嬷这会儿怎么有空来养心殿啊?太后她老人家……”
  容珍抢在门口迎接时,我就看见了这位苦着一张老脸的嬷嬷,她只拿耷拉的眼角瞟了一瞟深深行下礼去的容珍,微微点头,然后直接在室内扫视一遍,才盯上了我。我刚刚听见动静起身出去,还未及客套,见她目光冷冷的不太看我,更没有要向我行礼的打算,也站在了那里,静观其变。她上下打量我一眼之后,与容珍交换了一下确认的目光,望着旁边的朱漆大柱说:“太后老佛爷要见你,随我来罢。”转身又走了。
  该来的果然来了。早就听说在后宫之中,得力的宫人比一个不受宠的主子还要厉害,眼下这位嬷嬷显然就是了。
  见容珍在一边偷眼看我的反应,我倒有些好笑,到底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奴才,才见过皇帝几天就沉不住了……于是向她一笑:“你一个跟着就够了,咱们走吧。”
  从西面小门出了养心殿,仍要出隆宗门,再向西进一道宫门就在慈宁宫范围了,慈宁宫规制比乾清宫并不差,面积甚至更大,太后带着没有养育子嗣的有位份太妃们都住这里。一路上,顾嬷嬷并不搭理我,我也乐得轻松,她没有带我走慈宁门,而是从一些角门偏殿绕行,只见慈宁宫内都是花园,树木亭台比比皆是,连大殿的外形和装饰也不像乾清、太和那样严肃……
  进殿后往东边走,能听见不止一位年轻女子的谈笑声。“你等在这儿。”顾嬷嬷甩下一句进了门,谈笑声立止,很快,一个太监出来叫我:“老佛爷赏你进来磕头。”
  进门处设了紫檀木苏绣十二座围屏,煌煌生辉,屋子里面还设了两重帘子,挂起的素幕里是一间不大的暖阁,还有一重素白纱幕,太监却不让我再往前走了。
  这是在礼节上有意贬低,没让我在殿外望阶磕头已经很客气了,也不管那么多,下跪、磕三个头,恭颂千岁。
  有一阵子没有声音。沉默是最好的威慑,这位先任德妃娘娘,现任太后,原来也深谙此道。
  “帘子打起来,给我瞧瞧。”这把声音有些虚弱,明显底气不足,但听上去不算苍老,其间的冷峻之意尚可属“高贵”的冷漠。
  我只是跪直了身子,并没有抬头,突然听见顾嬷嬷说话:“抬起头来给老佛爷瞧瞧。”
  抬起头来,就能看到这位清朝最有福气的德妃娘娘,最没福气的太后。
  最有福气,因为康熙有大大超出了“编制”的近百位后妃,只有她最终成为太后;最没福气,是因为她做了太后,也没能避免晚景的凄凉,短短半年太后生涯都在为两个儿子烦恼自不必说,连死因都成谜。
  她端正的圆脸有些浮肿,连身材的臃肿也显病态,头上只有几件素色首饰,双鬓斑白,除了一双眼睛秀丽有神,脸上皮肤早已松弛出道道皱纹,这老去的容颜,实在叫人想象不出年轻时是何等风华,能受康熙多年宠幸,生育了二男三女五个子嗣?
  更想不到的是,她身边还侍立着当年的雍亲王福晋那拉氏,现在的皇后。她也胖,两腮都嘟嘟的鼓出来,越发珠圆玉润,活像年画儿上的大阿福——果然是福相。
  出于礼仪,我不好细看太后的脸,更不应和她目光对视,加上皇后那拉氏嘴角挂着轻蔑的笑俯视着我,我很快就仍低下了头。这么短短几秒就够了,已经看见白纱幕后,更多隐隐绰绰侍立的女子身影,联想到刚才听到的谈笑声,想必就是后宫众人了……。
  帘子又被放下,太后并不和我说话,也不叫我起来,好象是在接着她们之前闲聊的话头,徐徐说道:
  “所以我说你们小孩子家,出阁前又个个都是千金小姐,宝贝似的养在深闺里的,哪里见识过那有一等下作女人,专会做个狐媚样子,就是眼神儿这么一来一去,都是会勾人的。你们可知道那些乐户、贱民是做什么的?在家时,你们父母再不会教你听见这些个事儿的——只听听也怕污了耳朵!那些个卑污见不得人的手段,原也不是你们该知道的。”
  胤禛已经诏告天下,废除贱籍,并且为“贱民”正名,她们还提这话,显然是为着羞辱我而来。我最初的贱籍身份,到现在还有谁知道,并且敢告诉别人?自然是当年的福晋,现在的皇后。只可惜,“贱籍奴才”之类的话,胤禛原本就是最听不得:我的旗籍身份是胤禛亲自去办的,涉及到当时他违抗康熙旨意,在八爷党仍然存在的今天,依旧是不可泄露的机密。若胤禛知道了还有人在提这个说法,对太后自然是没什么好说的,只怕皇后很讨不了好去。
  何况,这样的羞辱完全不在点子上,我也完全不必和这样一群古代女人一般见识,于是好整以暇的跪直了身子,静听下文。
  “我知道,皇上自幼就是个冷人儿,你们都怕他,更从不敢劝着他什么,但现在皇上已经登基,家事也即国事,须得把后宫事务管起来,以分皇上国事繁忙之忧。那拉氏,虽然现在后宫妃嫔尚未正式册封,但你当年是圣祖爷指的,登了咱爱新觉罗家玉堞的福晋,现在自然是皇后了,皇上政务辛苦,没有妥帖的人照顾也不象样,我看……年氏也一道吧,你们两个搬到养心殿后殿去住,那边儿东西偏殿住着又近,正好服侍皇上。”
  “啊……?喳!”那拉氏大喜过望,连忙拉了一个女子给太后磕头。
  “只是……”磕完头,那拉氏又假意为难的低声道:“那西暖阁,现在住着人了……”
  “顾嬷嬷,你替我问着她,她怎么进的宫,进宫之后住在哪儿?”太后说。
  顾嬷嬷得了令,走到我面前,我不等她说话,平静的答道:“回太后话,臣妾赫舍里氏,是随十四爷,从西宁回京的,回京后,李公公在潞河驿将臣妾接进宫,一直住养心殿后殿西暖阁。”
  “那皇上呢?”太后立刻追问,怒气隐隐。
  “皇上……也住西暖阁。”
  “你听听,你们听听……”太后气喘起来,声音也微微发抖,身体不太好的样子。
  “老佛爷您别气,您刚才说的可不是?那般下作狐媚子,哪知道什么廉耻啊?老佛爷可犯不着为这个气坏身子。”那拉氏连忙端茶捶背,一边扬声道:“容珍,你来说。”
  “是,太后,皇后娘娘。”容珍一直随我跪在后面,听见叫她,口齿清脆的说道:“凌主子进宫之前,皇上就命奴才们收拾好了西暖阁,凌主子进宫以来,一直住在西暖阁……夜夜侍寝。”
  太后显然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喝了一口茶才怒道:“什么主子?什么人都叫得主子的吗?你这奴才在宫里当差也这么没上没下?有我在呢,谁还是主子?!”
  “是!奴才也是不敢违皇上之命……”容珍连连磕头。
  那拉氏也“感叹”道:“这么不知羞的女子当真罕见,可怜十四爷,居然还念念不忘……”
  这下煽风点火了,太后把茶盏往炕桌上重重一放,茶盏都抖得叮当乱响。
  也不知会怎样处置我?正在等待,却“说曹操,曹操到”,十四爷胤禵,应该是“允”禵,突然怒气冲冲的直闯了进来,还在门外就叫道:
  “额娘!他又动手了!九哥也要被流放了!额娘!下一个就是我了!”
  纱幕后面的后宫女眷吓得一声惊呼,纷纷回避,只有那拉氏尴尬的行礼小声道:“十四叔。”然后也避之不及的躲到炕侧一道小门里面去了。
  允禵并不停下来向太后行礼,也没理睬皇后,更没注意到跪在一边的我,站在太后面前挥着手大声道:“您老人家看看,皇阿玛尸骨未寒,他就对我们兄弟下手了!十哥和三哥家的老大去了喀尔喀蒙古,他今天要九哥去西宁!接下来是谁?我、八哥!不但我们兄弟,连我们兄弟的门人都已经杀得杀,流放的流放!您出去听听,现在就是街头小民,说起他继位当夜突然锁拿数十官员,连家人数千都直接流放往打牲乌拉的惨状,是些什么好话儿?额娘!您还不说句公道话儿么?”
  情势突然,连我都不禁抬头看着这一幕,允禵掀起了所有的帘子,太后原本就在生气,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嚷嚷,脸都白了,扶着炕桌,一手抚心,被小宫女在背后捶了一阵,才颤巍巍问一句:“这可当真么?”
  “这还有假?今儿朝会上所有官员都听见了的,现在不知道在下去怎么议论呢!他要九哥去西宁!还让年羹尧那个狗奴才看起来!要杀要刮,也不能这么折辱人哪!额娘!您如今是太后了,您说句话儿!我是不会由得他折辱的!要有那么一天,皇阿玛还在乾清宫呢,我钻进去随皇阿玛入地宫,找皇阿玛问个清楚!”
  太后毕竟年纪大了,哪经得起一个大男人在耳边这么吼?瞪着眼,苦着脸,手指捏紧了炕桌边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周围宫女太监显然也是看惯了这种场景,乖乖缩在各个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出,我突然觉得有些看不过眼,头脑一热,忍不住说道:
  “十四爷,没瞧见太后老佛爷身子不适吗?这么嚷嚷惊吓了老佛爷,您就忍心好过?老佛爷要是有个病了痛了的,您还能找谁诉苦去啊?”
  我一开口,四周突然安静无比,后面传来后宫女眷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宫人们更是瞠目结舌的看着我,允禵转身发现是我,呆了眼看了几秒钟,像是一时不知该怒呢还是该把我怎么样。
  反正今天怎样都是逃不过的,豁出去了,我把心一横,也跪直了盯着他。
  允禵眼珠一转,背着太后的脸上飞快掠过一个冷笑,突然俯身抓我的脚,口中道:“凌儿!你怎么跪在这里?脚上的伤怎么办,还不快起来?”
  我本是跪着的,被他一拽脚,就坐在地上了,他也蹲下身一手扶着我,还真的演起戏来,惟妙惟肖:“凌儿!四哥连养心殿都不让我进,我知道你被他关在那里,却只能干着急!他有没有为难你?脚上的伤有人照料么?……”
  又是捏我的脚踝,又是上下打量我,真得不能再真了,那么几年也没看出来,他居然是个天才演员,我咬牙瞪着他,连反抗都忘了。
  “凌儿,我求过太后帮我带你出来,她老人家一直不答应我,现在老佛爷跟前,你说,在西宁时,是不是我每天亲手为你包扎脚上的伤,是不是我亲手为你搽药酒按摩接骨?你说呀!”
  “……是。”还能说什么呢?
  后宫女眷们突然有谁窃笑了一声,立刻引起一阵嗡嗡的议论。
  他越发得了理,又向太后说道:
  “额娘,四哥他今天又下令捉拿了一批官员,您知道谁也在里头吗?他要抄了江宁织造曹家,就是皇阿玛当年的孙嬷嬷家!曹寅曾随皇阿玛驰骋沙场,那是咱皇阿玛的老家奴了,咱们兄弟自幼是曹寅看着长大的呀!他说曹家亏欠库银,谁不知道那都是皇阿玛几次南巡花掉的?可怜曹家全族,自随咱大清祖龙入关以来,世代兢兢业业,辅佐咱大清江山,从未有过大的不是,就让他这么说抄就抄,全族倾覆了!老臣们人人自危,无不寒心哪!额娘您说说,皇阿玛在乾清宫他能睡得安稳吗?”
  他这又演起了悲情戏,但其中的实情不容忽视——曹家自不用说,那位康熙皇帝的孙嬷嬷,也不是一般的乳母,而是康熙幼时教礼仪规矩的嬷嬷,相当于幼儿园启蒙老师。由于皇阿哥一生下来就要抱离母亲身边,这种教引嬷嬷相当于半个母亲的角色,对康熙的影响和感情当然非同小可。康熙亲政以后,孙嬷嬷的丈夫曹玺在织造任上去世了,他就让孙嬷嬷的儿子曹寅继续担任这一美差,曹寅死后他又任命孙嬷嬷的孙子曹颙再任织造,曹颙死了,孙嬷嬷还在世,康熙竟又破例让她的一位侄孙过继到曹寅名下,还当织造!所谓赫赫扬扬上百载的望族,就是这样了。出于对红楼梦的兴趣,这段公案早就烂熟于心,今天乍一听到真的发生了,我也和殿内众人一样,暂时惊呆。
  一个这样的官职由一家人世袭四代,已属史上罕有,康熙六次南巡,四次住在曹家,更是盛极难继的繁华盛景,曹寅还在世时,连胤禛兄弟们见了都要恭敬执礼,所以从皇室宗亲、朝中官员到山野百姓,无不深知曹家的独特荣宠地位,在种种大事上唯其马首是瞻。只是,曹寅早在康熙四十几年时,就向康熙说过“八阿哥人品贵重,深肖皇上”,死前还着力推举“八阿哥堪为太子”……一言蔽之,是个不折不扣的“八爷党”。
  一眼扫去,殿内众人无不默然变色,显然,上至太后,下到小宫监,每个人心里都很明白这是为什么,以及,这意味着什么。
  允禵这出戏也算演到绝妙了,妙就妙在其中大半是真的,连悲愤之情,也确可感到出自肺腑,这样,夹杂其中的假话、假意,就完全无人怀疑。
  他自己显然也很满意这个效果,看看众人沉默的脸色,换了个悲戚的语气:
  “太后,他在做什么,您都看见了,您也知道,现在宫内宫外无不流言纷飞,说原本是……所以他一登基就全城戒严,所以他最后让他那个狗奴才叫狗儿的,只给我十万大军每次供应三天的粮草,十万雄兵困在关外,却被年羹尧带着三千人在后面逼着我独身连夜回京,连我身边这么一个说话的人儿都抢了去……额娘你想想你十四儿的处境,现在就算我再韬光养晦,外间流言却难止,他终会……除了我这个祸根的!”
  “不……禵儿你在说什么糊涂话呀?不会的!”太后之前脸色慢慢的有些发青,好象是呼吸不畅的样子,听到这里已经是老泪纵横。
  “额娘!我原本就不想做什么皇帝,西边又有叛乱了,只要让我带着凌儿,胤禵愿和九哥一起流放,仍回西宁去,浪迹天涯,战死疆场,马革裹尸,也比不明不白冤死在他手上强啊!”
  这些话要表达的意思是很在情在理的,不要说太后,连我这个旁人也听得悚然动容。只是,仍想通过太后施压,让他回去带兵,足见其复起的野心未泯。
  太后现在已经完全被她小儿子的一番言语揉搓成一个手足无措的母亲,抹了一阵泪,先示意后宫女眷们走。
  香风阵阵,从我身边踩着花盆底儿至少过了有十个女人,这夺夫之恨可恨得紧了,胤禛不多的后宫妃嫔居然应该来得这么齐——不要以为我不在意就是一点不放在心上,他的那拉氏、钮钴禄氏、年氏、马氏、齐氏……我可都已经能数上来了。
  她们走后,太后才想起我:“叫她外面跪着去。”
  被太监催着,脚却有些麻,险些没能站起来,允禵眼见太后被自己说服,态度松动了,一下又变成了一个孝子,跪在母亲面前执手轻唤,哪还想得起来刚才对我装的痴情形象?苦笑一下,软着膝盖移到外头接着罚跪去了。
  春寒料峭,黑心太监又指给我一个偏殿与正殿之间走道的地方,跪在冷硬光滑得冰一样的青砖地上,北方本来就风大,穿堂风一刮,跪也不容易跪稳,摇摇晃晃了一阵,只好悄悄把手藏在袖子里撑着些地,人很快就冻僵了。
  朝会已经结束了,但按照我多日“听政”的经验总结,胤禛应该还在忙着留几个上书房大臣下来写旨并敦促实施,不太可能指望他很快发现然后来解救我,但我还是满知足的,身在京城、皇宫,身处众人权力与爱憎的旋涡,没有过几天甚至几年才被人在什么井里发现尸体已经是很好的待遇了。
  胡思乱想抗着寒风,突然一个小太监踏出殿门左右看看,然后匆匆跑过来,从袖子里往我膝盖下塞个软垫,小声说:“秦主管已经去禀报皇上了,主子忍着点儿……”
  话音还没落人已经走了,鬼祟而伶俐,倒好笑的,虽然不知道哪里又有一个“秦主管”,但迅速把膝盖移动到软垫上,顿时又觉得可以忍受上一阵子了。
  
  没忍多久,允禵出来了,抬头正好看见他阴着脸想着心事,但嘴角是有一丝笑意的,他们母子的密谋显然做出了什么对他有利的决定。
  允禵站在门口想了一小会,又迈步似乎要走了,左右看看时才发现一旁还有个我,这下正常得不能再正常,踱着步子过来,慢慢说到:“哪个黑心宫人眼色也不会看,把个皇上眼前的大红人儿放在风口上冻着,你脚确实不好受冻的,起来罢。”
  “这跪,是奉了太后之命的,谢十四爷好意。”我不动。
  “哦?凌儿恼了?呵呵……走吧,别倔着了,你如今在深宫里头,四哥又不让我进,见也见不着的,难得瞧见一次,总不能放你在这跪着不管吧。”
  “这么说来,还真对不起十四爷一番好意了,连九爷都能不止一次的到养心殿来,进前后殿如入无人之境,十四爷真是费心了。”
  “哦?”他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八哥九哥自然不同,只是他们也不提携一下我这个弟弟,倒真要去问着他们了。你还跪着说话?我可不敢当。再者,怎么说,你脚上的伤也是我亲手调理的,要是又冻坏了,不是糟蹋了我那么多日子的辛苦?”
  一想起那大半年时间里,他每天不嫌药膏之脏污,换包扎之麻烦,直到治好伤为止,我立刻心软了,当时那伤若不是落在他手里,后果堪虞。不论出于什么目的,他对我有过很大的帮助,的确是有恩于我的。
  “十四爷,说起我受伤那些日子,若没有你照料和疗伤,真是不堪设想,感激之意,长存于心。眼下这些事情,凌儿都瞧在眼里,我以双脚发誓,真心奉劝十四爷一句:不要让人给利用了。”
  允禵低头看看我:“你是说八哥九哥?”
  “不管是谁,对皇上的登基不满和意外的,绝不止您一个人,但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把你十四爷推出来做那个与皇上直接对立的人,为什么?这不是您策划的吧?您只知道被这些人的传言煽动起愤怒,有没有想过这些话头为什么流传这么快?宫内秘闻竟为街头巷尾所熟知,说得好象那些小民都曾亲眼得见一样真?”
  “哼……那是因为这都是真的,如此骇人听闻,自然传得快。”
  “十四爷,在西宁我就曾笑过你,总想着一件事,快要走火入魔了,现在一看,可不是的?你已经被心里头的恨蒙了眼。且不说别的,你三天两头这么来闹着太后,眼看太后身体也不好,为着你,自然要与皇上怄气,皇上更是个刚毅的性子,想定了的事情,软硬不吃,这么下去,太后还不早晚会气坏?正如刚才我在里头说的:要是太后有个什么,你还能找谁去?”
  他背着手往远处看了一阵,才说:“这么说来,我就该对他俯首称臣,从此拼命韬光养晦,做个逍遥王爷?……你还是在为四哥做说客。”
  “不,十四爷,凌儿十年前就这么对您说过:愿策马仗剑,优游山河,我敬十四爷是君子,不愿见到十四爷……歧路穷途。”  
  “歧路?……穷途?……呵……这十年看下来来,你还不知道?就我们兄弟,生来就没个回头路,连四哥也是。就算我肯罢手,四哥能罢得了手吗?”
  看着他好整以暇的偏头看看我,重又挂上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明知了自己的高贵身份才越显得低调亲切的笑容,似乎在问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无言以对。
  “但你说的也是,太后有年纪了,身子也不好,只是,就算我不来,太后又能多安宁呢?……倒是你这件事儿,算我想岔了,连累你没意思的,我去向额娘收回就是,你放心,今后我不会再提。”
  现在才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关于胤禛的谣言中,好色、连兄弟的女人都不放过这一条已成众口铄金,而我,永远都不可能幻想在后宫中拥有什么清白的声誉了。这于事无补的安慰,他也许只是为了对得起我给他的“君子”之称。  
  允禵示意他的随身太监扶我起来,颇费了一点时间才扶我走到柱子边站稳,容珍那奴才早就不知哪去了。
  刚站定,允禵已经慢慢走到正殿前第一道仪门处,就响起“皇上驾到”的通禀声,他的背影立刻僵硬了,双脚站定,却丝毫不移动占着正中间大道的位置,那姿态警惕敏感,让人联想起野兽在即将对敌时毛发竖起、蓄势待发的样子。
  胤禛很快就出现在视线中,神色疲乏,身后只跟了李德全,看见他的十四弟挡在路中间也没有停下匆匆的脚步。兄弟二人眼神各自正视前方,胤禛从允禵身边擦肩而过的瞬间,气氛紧张如白刃相见,仿佛他们之间的空气里有看不见的火花迸闪。
  
  胤禛直接去见太后了,允禵走了,我回到养心殿,几个老女人居然在那里“视察”,商量着如何“收拾”后殿,以便过两天就让皇后和年妃搬进来住,领着她们的正是容珍。
  既然她们视我为透明,我也不用跟她们客气,自己坐了下来倒杯茶喝,一边想着,没想到胤禛和允禵兄弟两个关系居然已经紧张到这样子,就是和最大仇恨的“皇八弟”,表面上也是和和睦睦的兄弟友爱景象呢。还有这一去见太后,正撞上太后被允禵软硬兼施煽动起的气头上,怎么能好好说话呢?
  那几个老嬷嬷大概是宫里有些年份资格的,容珍对她们之恭敬,比对我这个主子更甚,看到我不动声色,她们几个偏偏就往我西暖阁来转。正在聒噪,小太监又报“秦公公”到了,一见之下,果然是胤禛带着见过一次的敬事房总管秦顺儿,听说在胤禛登基之前就很“忠心称手”的。
  宫内奴才,最得势的说起来是离皇帝最近的六宫都太监,人称的总管太监,李德全现在的官职。但官差两品的敬事房总管太监,却是在势利的后宫中更炙手可热的位置,不但后宫起居饮食都由他们经手,还可执掌宫女太监的生杀,甚至一些不得宠的妃嫔的处置,也是由敬事房直接负责。比如主子说打五十大板,剩下的也就不太在意了,这时若敬事房太监愿意,不到五十大板就直接将人打死,还是被打完五十大板的人却起身还能直接去做事,时常是全凭敬事房太监的意思。
  这下热闹了,秦顺儿隔帘向我磕头请安,这边却几个奴才在我身边对我视若无物。毕竟是老人儿了,尴尬一阵,几位嬷嬷笑嘻嘻的出去和秦顺儿客气起来,向他解释起了来意,反倒没了我什么事。秦顺儿和她们也很客气,执礼甚恭,但一说到“收拾西暖阁”,就公事公办的向她们交代道,这里是皇上钦点的居所,布置都是按皇上意思,连一根线也是皇上看了才能进来的,若“收拾坏了”,恐怕皇上不会高兴。
  慢慢的气氛有些僵持,说到底她们代表的是太后的意思,放不下架子,最后妥协的结果是,秦顺儿亲自陪着她们“先看看”,再回去向主子讨主意定夺。
  宫女打起帘子,我微笑目视秦顺儿微微点头,感谢他刚才在慈宁宫的照顾,此时也不便说话,他又恭垂双手一躬身,才随嬷嬷们进来。
  
  随便转了一圈以示完成任务后,她们由秦顺儿送着往外走,客套间还不甘心的说着:“咱们回去禀报太后老佛爷,看她老人家的意思,不过这几天罢,皇后娘娘必定是要搬过来的……”
  “朕还没册封皇后呢,哪儿来的皇后娘娘啊?”
  还是他平平淡淡的一句话有用,众人如闻晴天霹雳,立刻噤声跪下,参差不齐的磕头呼“万岁”。
  我也连忙迎出去,胤禛脸色比刚去慈宁宫时更差,险峰峻崖后黑沉沉的孕育着一场暴风雨是什么情景?相信众人都感受到了这平静语气下的“低气压”。
  结结巴巴的嬷嬷们说不清楚,秦顺儿帮着简单的解释了一下,胤禛似听非听的,踱到我刚才坐的西暖阁外间窗下,拿起茶杯就着我喝剩的茶要喝,我连忙伸手捂了一下,水已经温了,于是轻轻把杯子从他手上取下来,示意身后的容珍去换热茶。
  “哐啷”一声,胤禛把手边的杯盏往地上一扫,全殿人连我在内无不吓得浑身一震。
  “朕忙了半天下来,连口热茶也没得喝!倒有一群奴才在朕住得好好的西暖阁指指点点?嗯?谁给你们的胆儿?!你们也想让朕在紫禁城住不安稳?”
  胤禛在太后那一定碰了不小的钉子,此时生硬阴冷的语气里有隐忍的怒火未消,几个嬷嬷吓得呆了,伏在地上只知道磕头求饶,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容珍双膝一软也跪了下去,干脆抖抖的趴在地上去拣碎瓷片。
  胤禛气得无话可说,又腾的站起来在室内来回踱步,因为嬷嬷们刚看过,几进内室的帘子都还没有放下来,他随步边走边看着,好象还在想什么,站在大座镜旁边,突然停住了,朝里面指着:“谁把朕嘱咐挂上去的画儿弄坏了?”
  里面只有一副画,就是邬先生所作,那副踏雪赏梅的,我也过去一看,只是画挂得歪了、画纸有些细小的褶皱而已,可能是打扫清洁的宫人疏忽也不一定,他这是心情不好拿事情发作吗?我还从没见过他这样子,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好,他已经朝身后一挥手:“跟你们怎么交代的?掌嘴!”
  众人还在发愣,他转身又指着秦顺儿:“你在敬事房就是这么当差的?掌刑太监呢?还不给朕把这几个眼里没王法的刁奴拖下去掌嘴?”
  这才反应过来的几个老嬷嬷立时哀叫连天,求饶一片,隐隐听见有人在说“太后”的字样。
  “有多叫一声的,既多掌十下!还敢在朕跟前称太后?朕倒要问问你们怎么服侍的?竟让闲杂人等天天闹得太后寝食不安!太后要是有个什么,朕拿你们殉葬!”
  秦顺儿看看胤禛脸色,往身后一挥手,几个太监进来把老嬷嬷们往外拖时,胤禛手指往地下一点:“还有她。”
  四个老嬷嬷连容珍被拖了出去,“一、二、三……”唱刑太监扬着尖细的嗓子开始唱数,夹杂噼里啪啦的掌嘴声就在外面响起。宫内女眷通常不施杖刑也就是“打板子”——因杖刑中为避免作弊,都要扒去衣服,亮出脊背和下身直接受刑,清朝极其封建,自然不能这样“有伤风化”,所以宫女和嬷嬷会受到正式由敬事房掌刑并记录的唯一刑罚就是掌嘴,皮肉之苦自然厉害,更是极大的羞辱,这几个老嬷嬷本来年纪就大,看样子平时又是有些地位的,这样一闹今后还怎么在宫内处事?
  胤禛丝毫没有就此喝止的意思,没说要打多少,就只能一直打下去,我又无法忍受了,小声试探:“皇上?”
  “唔?”胤禛还在板着脸想心事,见我叫,看看我又看看外面,先抬手示意我不要说话,自己回头吩咐道:“走走走,都给朕弄远点,这么闹着养心殿还办不办事了?从现在起,每个人再掌嘴五十,秦顺儿要亲自瞧着。”
  只是把她们拉到这里听不见的地方去受刑?众人走后,我连忙向他说:“那几位嬷嬷上了年纪,再打下去怎么好呢?皇上饶了她们吧?”
  “哼,朕最看不得多当了几年差就自比主子的刁奴,有她们的样子在,奴才不象奴才,连你都敢欺负了,不杀两个,满宫里的奴才还认得朕是皇上?”他目光扫过之处,殿中剩下的宫女太监无不像被冰冻住似的,长跪于地,瑟瑟发抖。
  胤禛渐渐倦下来,意兴阑珊的赶走了一屋子人,把我抱到腿上,低声道:“凌儿,你还记得当年我雍亲王府后那片湖吗?”
  “当然记得。”虽然还为刚才他的一怒有些心惊肉跳,但想起那湖,湖中映着星光灿烂的夜空,那时候傻头傻脑的自己,我忍不住微笑。
  “后来圣祖皇帝又把那后面一块地给了我,连整个湖在里头,围了个园子,房舍器物都是请江浙一带有名的匠人来造的,原想着闲时去散散心,”他苦笑一下,“谁知竟没个闲的时候,放着到现在也没住过。那园子地方好,又清净,就用我圆明居士的号,叫做圆明园。”
  “圆明园?”
  “嗯……凌儿……你先住到圆明园住一阵子,好吗?”
  胤禛是低头说的,话音微涩,无不歉疚之意。
  见我迟迟不说话,他终于抬头看我,目光紧张的探询我的视线。
  “凌儿?朕……朕三月就要护送圣祖皇帝灵柩至遵化皇陵,你一个人留在宫里,朕不放心,但朕一回京,就会去接你回宫的!”
  本来是在暗自偷笑的:我居然可以离开这个不是人住的地方了,还会成为史上第一个住进圆明园的人?圆明园呢!
  但是胤禛的话又把我拉回现实:他的敌人就在庙堂之上,宫闱之间,让人不得不为他忧心。而让我出宫这样一件小事,更是不值得他愧疚的,宫内的一切,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只是,他可能还是不能理解,他总是对自己要求很多……
  “没关系的,皇上,若不是因为你,我真的很不喜欢住在宫里,能出去透透气,真是求之不得呢。”
  胤禛没有说话,只是抱紧了我。
  
  随后秦顺儿还领着四个人回来谢恩,按规矩,领罚和领赏是一样需要谢恩的,只是其中一个老嬷嬷永远没机会了。“皇后”晚上还想领着年妃过来“请安”,胤禛没有见,同时李德全也很晚才带着太医回来,详细报告了太后诊治的情况,同时,允禵听说太后犯病,折回慈宁宫去看望,被胤禛特意嘱咐的侍卫赶走,又闹到深夜。
  这一夜,因为多了对圆明园的期待,更觉这宫中乌烟瘴气,一天都不想再多待。第二天,我就搬去了圆明园,胤禛对于我的急切只好苦笑,也无法一时安排出时间与我一道,只能帮我叫上阿依朵。
  圆明园已经算在京郊了,当马车停下,如意扶我出来时,我还以为他们走错了地方。眼前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不是那种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或刻意种植的,而是……很像草原上自然生长的、健康的草,绿波中居然还夹杂着一朵朵小花蕾。远处是郁郁葱葱的树林,隐约可见湖泊如镜面映着蓝天,抬头,天空訇然晴朗,薄云悠闲的舒展开来……
  阿依朵显然也有与我一样的观感,在身边吹了一声清脆的口哨。
  更完美的是,树林中回应了一声清脆的口哨,有人手牵一团红云从湖畔走出来,青衫翩然,一边向我们走来一边笑道:“这阵子忙得头都昏了,好容易向皇上讨到这个美差,还没弄好呢,你就急着要过来。”
  “就你会享福不成?要是可以选,谁会弃这里而选皇宫?”
  “这话你可说错了,天下有多少人眼巴巴的望着那金銮殿……”
  胤祥的话还没说完,我惊喜的打断了他:“这是一匹马儿?”
  “当然,不然你以为是什么?”他回头看看手中牵的那团红云,“又进了一批上好的滇马,我好不容易求四哥让我来挑挑,皇上说顺便选几匹给你看看。怎么样?就知道你喜欢。”
  火红的鬃毛在风里起伏如烈焰,但它的目光却是深沉稳重的,一看就与踏云的性格大不一样,简直是王者风范,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好,一把抱住它的脖子:“哎呀!太好了!就是它了,我要这匹马儿!”
  “没问你这个,我挑的马儿,还有什么好说的?我是说这园子。”
  “这园子嘛……你发现了吗?这里的风是软的。”
  “风也有软的硬的?”阿依朵笑我。
  “当然,在宫里,我一直奇怪,怎么二月底了,冬天还没过去呢?风也刮得又冷又硬。到了圆明园才知道,原来春天都被关在了宫门外。”
  胤祥点头,了然微笑,身后,是雍正元年难得的和煦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