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03

流水潺潺(流水无情): 明月照千山



  不知何时下了一夜细雨,春天似乎就被这细雨带来了。芳草如茵,草地上零零星星点缀著红的、紫的、白的各色的野花。那湖畔的垂柳也抽了芽,绿盈盈的,仿佛一下就能掐出水来,随著微风轻轻荡漾著,在水面上划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往湖心的沙汀看去,那浅翔的白鹭和低回的沙鸥带著几分喜气、几分怡然。

  夜来微雨疑更漏,不觉梦里桃花开。

  於是乎,冷清了一冬的郊外又热闹起来,香车宝马,红装翠袖,缓衣轻裘纷至沓来。又於是乎,卖花的来了,卖糖糕的来了,卖各类小玩意的来了……

  一年之中,只有在踏青的时节,你才能在这城郊看到这麽多的人,这麽热闹的景象。

  “少爷,你跑慢些,仔细摔了。”

  一个书童打扮的少年一手拎了一只鸡笼,另一手用三根手指捏住了一只糖葫芦,剩下的两根手指也没闲著,吃力地挑著几个小挂件。他踉踉跄跄的在人群中穿行,忽然不小心碰倒了一个壮硕的路人,整个人被撞的原地转了个圈,他稳住脚步,又向前追了过去,终於呼哧带喘地在一个卖玩意的摊子前面停了下来。

  “少爷,你可让紫砚好找。”

  这书童说话的对象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挺拔的身材兀自带著几分少年人的稚嫩,束发的金冠和质地高贵、剪裁得体的青衫显示出他良好的出身,此刻他正蹲在摊子前面,东摸摸西看看,听了紫砚的话,回头一笑:“明明是你自己步子太慢,还来怪我。”

  少年的脸说来算不上好看,但浓黑的剑眉、大而有神的眼睛,以及眉宇间的勃勃英气还是颇为引人注目。尤其他一笑的时候,透出几分天真、几分稚气,便让人不由打心眼儿喜欢了起来。

  紫砚苦了脸:“少爷,你是站著说话不腰疼,也不想想所有的东西都是我来拿。出来一趟,瞧你尽买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尤其是这只鸡,难不成是买来当鸟养?”

  少年的目光这时已经被一条竹蛇给吸引住了,任由他唠叨不休,漫不经心的道:“那是乌鸡,给我娘补身用的。”

  “我的少爷,这样的事哪用得著你来操心?你只要老老实实的读书,不要总是偷跑出来玩,别让老爷夫人操心,那就是尽了孝心了。哎,这要是被老爷发现,少不了又赏我一顿板子。”

  “所以呀,要讨好了我娘,到时候才有人帮咱们求情呀。”少年顽皮的笑了,向那摊主问了价钱,买下竹蛇,把那蛇头对准了紫砚比来比去。

  “少爷,你别吓我好不好?”尽管知道那蛇是假的,可看它在眼前晃来晃去,还吐著红信,紫砚多少有些发怵。

  “胆小鬼!”少年做了个鬼脸,又兴冲冲地向前方走去。

  “少爷,等等我!”面对这样一个顽皮好动的主子,紫砚只好咬咬牙,跟了上去。

  “紫砚,你看那个人,穿的衣服红一块绿一块,好像戏台上的小丑!”

  “那个,那个!脸上不但长了痣,上头还有毛,真恶心。”

  “还有那个,快看……”

  紫砚偷偷翻了个白眼,心想自家少爷真是少见多怪,看什麽都新鲜。忽然之间,手上一紧,却是被少年紧紧地握住了。“紫砚,你看见没有?真是……好……好美!”

  顺著的少年的手看去,紫砚也不禁怔住了。

  湖边的一株垂柳下,立著一个淡紫色的身影,只是那麽随随便便的一站,满眼的水波山色便暗淡下来,成了她画中的背景;只是那麽随随便便的一站,郊外的春光就只集中在了她一人身上。

  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紫砚正想再多看两眼,忽然觉得手腕被掐的生痛,却是他家少爷看得太入神了,激动地加大了手劲儿而不自知。

  “紫砚,我想成亲!”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三魂七魄,少年一开口就是这样石破天惊的一句。

  “成、成亲?跟她,你都不知道她是谁。”紫砚简直是哭笑不得了。

  “没关系,很快就会知道了。”少年目光一闪,向著那垂柳岸快步走了过去。

  ***

  湖畔的丽人似乎在等什麽人,不停的朝人群那边张望,渐渐的,她有些不耐烦了,秀丽的眉毛微微蹙起──即使是这样蹙眉的动作,也是极美极美的。

  她开始在芳草地上踱来踱去,脚下一阵沙沙的声响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低头一看,不由吃了一惊──

  一条青蛇正伏在草地上,诡异的蛇眼盯著自己,蛇嘴半张著,吞出鲜红的信子。

  “小心,有蛇!”

  随著这一声低叱,丽人只觉得自己的腰正被人紧紧地搂住。揽住她的那人一错步将她往後一带,随即一脚踢出,将青蛇远远踢飞了出去。

  很好!

  到此为止,少年设计的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圆满落幕,接下来他就要摆出一个最英俊最迷人的笑容,用最有男子气概的声音,深情地说一句 “姑娘,你没事吧”,好一举虏获美人的芳心。

  可惜,他的计划里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意外,他选的落脚点不太好,那草地上面有一块小小的石头。当少年飞出一脚时,他的身子就向後仰,重心凝聚在了另外一只脚上面,而这只脚又好死不死的踩上了石头。

  於是乎,英雄救美变成了双双落水。好在少年很有些功夫底子,应变也快,一个千斤坠,站稳了身形,可是两人的鞋子和裤脚都被湖水浸湿了。

  “姑……姑娘,你没事吧?”词是计划里的词,可男子气概全无,说话的人顶著一张大红脸,就剩下了战战兢兢和小心翼翼。

  那丽人眨眨眼睛,错愕之後美丽的脸上闪过怒色,用力挣脱少年的手,踏上了岸。

  糟糕,惹她生气了!少年一面为自己的鲁莽笨拙懊恼,一面追了上去:“对不起,我太不小心了。”

  本以为丽人会对自己不理不睬,不料她居然嫣然一笑。

  这一笑可把少年的魂儿也笑飞了,只能痴痴地看著。

  一丝恶意从丽人的眼中一闪而逝,她伸手一拂发髻,忽然花容失色:“哎呀,我的簪子呢?簪子不见了。”

  那玫瑰色双唇里流泻出来的声音略显低沈,却动听得象琴曲一样。

  丽人乌绢一般的秀发只用了一条丝带轻轻挽住,随意披散在身後。这发上若是别上一支晶莹闪亮的簪子,那垂下的珠串随著轻移的莲步微微摇曳,又该是怎样的一番风情呢?少年想著,不觉痴了。

  “还不快帮我找?”

  “好,好。”少年如梦方醒,昏头昏脑的遍地找了起来,可怎麽也找不到。

  “也许刚才不小心掉进湖里去了,你到湖边瞧瞧。”

  美人的话怎敢不从?少年急忙来到湖边,半弯著腰向湖里张望。“看不到,要是沈到湖底就糟了,我……不太会游泳。”

  他全心全意寻找簪子,却没看到身後佳人美丽的唇角正勾起一丝冷笑──如果他看到这样冷酷的笑容,爱慕的心怕要先凉了半截。

  “你给我下去吧!”丽人飞起一脚,正中少年高高翘起的臀上,一举将他踹入河中。

  望著河中不断挣扎的身影,丽人一改之前的娇柔温婉,破口大骂,“混账小子,居然还想来占我的便宜,也不看看少爷我是什麽人!一点小教训算便宜你了!”

  说罢,“她”高高地扬起了下巴,拍了拍手,满脸倨傲的离开了湖边。

  “殿下,殿下!”

  一个仆从打扮的青年男子焦急地走来,手上拿著一顶帽子。帽子的沿上缀著一圈黑纱,旁人绝对无法透过黑纱看到戴帽人的容貌,这是专门为了不愿被人窥见容貌的贵族女眷们设计的。

  丽人见了来人,脸顿时沈了下来,厉声道:“你死到哪里去了,买个帽子也要买著这麽久?你知不知道,方才我险些被个登徒子欺负了!”

  “什麽?那现在怎麽样?”青年一听,吓得冷汗直冒。真要出了什麽事,莫说他这条小命,就是他们全家只怕也要一起遭殃。

  想起适才那少年的狼狈模样,丽人不禁笑了起来:“他呀,早被我教训了,掉到湖里不知道现在爬没爬出来。哼,便宜他了,敢打我的主意,这要是在宫里,他碰过我的那只臭手早就被剁下来了。”

  明明是在笑,可丽人狠辣的眼神却让人不寒而栗。看到这样的眼神,任谁都会相信“她”话里的真实性;“她”要剁人的手掌绝对比剁白菜还要容易。

  青年擦了擦汗,心里暗暗地为那个不长眼地倒霉鬼默哀,小心翼翼地道:“殿下,这里实在太乱,不方便又不安全,加上还有不少朝中大臣,我看咱们不如回去吧。万一要是被人认出来,皇上那里……”

  丽人撇了撇嘴:“别总拿父王压我。你不是买来斗笠了?带上这个谁又能认得出来?”

  将斗笠扣在头上,“她”招招手:“走吧。”当先行了开去。

  青年甚是无奈,却不敢违背,只得快步跟在後面。

  

  二

  这是这条深巷里唯一的一座建筑。长长的院墙,偶尔从柳荫中露出的红砖白瓦、凤翅飞檐,显示出一派富贵气象。如果你绕到前门,就会从那高高悬挂的黑金匾上“安定侯府”几个大字中了解到这家主人的身份。但,这里只能看到後门。

  寂寥的巷中,突然冒出两个躲躲闪闪的身影。走在前面的是个少年,不知为什麽,衣裳、发间都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而在他身後提著大包小包的,则像是个书童。

  一主一仆有些鬼祟的来到後门口,少年提起手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

  “吱呀”一声门开了,露出一张少女惊慌的脸来:“少……少爷……”

  “迎儿,你别堵在门口,先让我们进去再说。”也不管迎儿要说什麽,少年轻轻将她推开,一脚跨进了门。天气犹带春寒,少年早就被冻得打颤,哪有心情听人闲话?随手从书童紫砚手中拿过一个精致的小挂件,塞在迎儿手里,“这个给你。哎,真是冻死我了。”

  “不是,少爷……”

  “有什麽事回头再说!”不耐烦地挥挥手,一抬头,少年却几乎吓得坐倒在地上,“爹……”

  回廊上,头戴紫金冠,身穿黑色滚边蟒袍的老者正对他怒目而视。本就不怒自威的脸孔,此时更是阴云密布,令人心惊胆战。

  这位就是大梁朝开国的十二元勋之一,现在加封安定侯的老将军周定方,这少年乃是他的独子周景轩。

  周景轩见是父亲,三魂七魄先吓没了一半,回头怨怼的看著应门的婢女迎儿,心想这样重要的事怎麽不早告诉我?

  迎儿一脸无辜的向他摇头,意思是:我一直想跟你说,可你都不让我说话。

  “别使眼色了!”老侯爷的一声断喝,让周景轩乖乖垂首站好。“你不好好读书,做什麽去了?怎麽一身湿漉漉的?紫砚,你说,你带少爷到哪里鬼混去了?”

  紫砚早已吓得跪在了地上,忙道:“少爷他……”

  “我没有鬼混!”周景轩赶忙抢过话头,“我看娘亲这些日子身子似乎不大好,又听人说乌鸡补阴,所以就想给娘买来补补身,结果市场里人太多了,一不留神就被挤倒,撞倒了放鱼的水缸,结果身上就湿了。不信您瞧,就是这个。”从紫砚手中拿过鸡笼,献宝似的道。

  周定方哼了一声:“这麽说来你倒是挺有孝心?”

  “是呀。”

  “算了吧,这话骗你娘还好用些。”

  “好了,老爷,审问也该够了,瞧这孩子一身湿,小心他著凉。”夫人沈氏听到消息,担心爱子受到责罚,也跟了出来。劝了两句,见丈夫神色还没缓和,又道,“若是他病了,明天可怎麽去面圣?”

  这话果然有效,周定方点了点头。

  倒是周景轩一头雾水,问道:“面什麽圣?进宫麽?”

  沈夫人点点头:“皇上今天传旨,让几个老臣明日率子觐见,说要考教考教你们,看看你们的艺业如何。”

  周景轩苦了一张脸:“娘,我不想去。”仗著溺爱,他在母亲面前什麽都敢说。

  周定方一瞪眼,喝道:“圣旨传见,岂是你想不去就不去的?还不赶紧回你房里去将衣服换下来,真想找病不成?”

  好不容易得到了赦免令,周景轩向娘亲吐吐舌头,带著紫砚一溜烟的跑了。

  周定方望著儿子的背影直摇头:“这副轻佻模样,岂不让皇家见笑?哎!”

  ***

  “少爷,少爷,回魂了。”

  紫砚一边小心翼翼的打量自家正笑得痴呆的少爷,一面考虑要不要拿个水盆过来给他接口水。

  周景轩将手托在腮上,悠悠一叹:“那样美丽的姑娘,不知什麽时候还能再见?”

  紫砚这回听出一些门道来了:“少爷,你还在想早间的事呀?我看你也别想了,那人虽美,可不见得是个姑娘,你没瞧见他的衣服,明明是男装。”

  “你懂什麽?”周景轩一拍他的脑袋,“那叫女扮男装好不好?戏文常有的。想也知道,那样倾国倾城的容貌,怎麽可能是男子?”

  “一个姑娘家就能一脚把人踢到水里?哪有这样不检点的姑娘!”

  “你又不懂了吧?这叫做有个性。我就喜欢这样泼辣的美人。”

  紫砚撇撇嘴,心想:我看你是有病才对。

  不再理会这又苯又不解风情不开窍的紫砚,周景轩重新陷入对那紫衣身影的回忆当中,只觉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一不让自己目眩神迷、心魂荡漾。

  “如果能再见到她,该有多好啊。”他心里这样想到。

  

  三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周景轩坐井观天的以为自己的家就是天下无双的了,可是去了一趟长平王府,才发现是自己眼皮子太浅,如今到了天下巨富巨丽的皇宫,他才真正知道什麽叫做穷极人欲,天下至尊!

  一路上只顾得东张西望,却没留意脚下,一个没站稳,向前踉跄了好几下。被父亲警告似的瞪了一眼,周景轩吓得连忙垂下了头,可不一会儿,就故态复萌了。

  皇帝是在偏殿接见的他们,一同被召见的还有几位老臣及其子嗣。这些少年看年纪,都跟周景轩差不多,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安定侯家教极严,不许儿子在外面鬼混,所谓的“认识”,也只是在寿筵等场合有过几面之缘。

  相比之下,周景轩对皇帝似乎更感兴趣一下,偷眼一瞧,见他端坐在盘龙椅上,望著自己一行人呵呵的笑,除了那身上自然散发出来的贵气,与普通的老人丝毫没有不同之处。就连那身黄袍,也似乎没有戏台上的光鲜华丽。平日里听父亲提起皇上来多麽诚惶诚恐,只道定是气魄逼人,如今见了,不觉有些失望,心中也懈怠起来。

  有一耳没一耳地听皇帝问话,似乎是在考较各人的文才。第一个被问到的是上书院林大学士的公子。

  “都读过些什麽书?”

  林公子规规矩矩的答道:“秉皇上,只将四书五经略略看过几遍,还有许多地方不能通晓。”

  皇帝点点头:“已经不错了。我问你,‘君子不器’,何解?”

  周景轩心想:“是‘君子不器’麽?我一直念做‘君子不哭’,难道看错了?”这麽一想,後面的答话就没听到。

  他正在胡思乱想,忽听门外有太监奏道:“秉皇上,八皇子求见。”

  “让他进来。”

  皇帝话音中的喜意连素来粗心大意的周景轩都听出来了。早听说在十九位皇子皇女之中,这位八皇子是最受宠爱的,周景轩好奇心起,偷偷向门口张望过去。

  轻快的脚步声起,一个人随随便便跨进门来,丝毫没有周景轩等人进来时的诚惶诚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袭淡紫色春衫,外罩一层薄薄的防寒轻纱,轻纱掩映,让这紫意带著几分朦胧游离,而袖口上的滚金边又为这身装束平添了几分贵气。

  这身衣裳本就已经是世间极品,然而当你看到衣裳的主人,就再也不会注意这衣裳了。

  他的眉如柳叶,可什麽样的春风能剪裁出这样妩媚中透著硬气的柳叶?他的眼如春水,可即使是在最著名的碧漪湖里也看不到这样灿烂的春波。他不笑的时候,已是人世间最美的图画,可他一笑起来,你就会发现,世上根本没有一个画师,能将这意态留在画中。

  如此绝代佳人,周景轩一生之中只见到过一个,即使对方换上正统男装,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你……”

  安定侯一直在提防著自己这不懂事的儿子出乖露丑,这时见状,狠狠地在儿子腰眼上捅了一记,成功的制止了他大吵大叫,惊扰圣驾。

  好在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位八皇子身上,谁也没注意到他。只有那八皇子闻声扫了一眼,脸色突然一变,随即又满脸堆笑的行礼:“儿臣拜见父皇。”

  “起来吧。隆儿,你来看看,这些都是各位大人的子侄,年纪也跟你差不多,可都是将来国家的栋梁呢。”

  “哦。父皇这麽说,想来是已经考较过他们的文才了。我虽错过了,但也知道必定是好的。”说著,八皇子的眼光在几个少年身上扫了一圈,到周景轩的时候,微微的停留了一下。

  周景轩重见美人,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完全把对方是个男人,还是高高在上的八皇子这一点忘在了脑後。生怕对方认不出他,抓住机会一个劲儿的挤眉弄眼。

  八皇子挺秀的眉毛微微一蹙,回身道:“父皇,儿臣见这里有好几位都是名将之後,想来定然身负绝艺,儿臣想见识一下,不知成不成?”

  皇帝笑道:“朕这皇儿虽然禀赋有些柔弱,但自有好武,不知几位卿家可愿一展身手,让他开开眼界?”

  众人自然不敢违背,於是一行人出了偏殿,移驾到演武厅。

  周景轩心不在焉地跟在众人身後,冷不防身旁有人拉了他一把,将他拉入假山之後。

  本来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在看到对方绝美的脸之後又咽了下去。“原来是你!”

  八皇子的脸上却俨然罩了一层寒霜:“小子,我警告你,那天郊外的事不许说出去,尤其不能对我父皇说!如果你说了,小心你的舌头!”

  周景轩完完全全的陶醉在对方多变的美貌之中,心想他生气也是这麽美呀,傻傻的重复了一句:“为什麽不能说?”

  他这梗著脖子一反问,倒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八皇子从没见过不受自己威胁的人,气得一时语塞,又生怕他把自己偷偷溜出皇宫的事情说给父皇知道,眼珠一转,忽然想起这人对自己的容貌极为痴迷,於是道:“你不是想做我的侍读麽?只要你不说,大不了跟我父皇说,要你进宫来陪我一起读书。”

  这几句话周景轩完全没听明白,但能陪在美人身边他可是一百二十个愿意,忙不迭的点头。

  一项私下的交易就这样达成了。

  ***

  果然,第二天有圣旨到安定侯府,赐安定侯长子周景轩荫二品轻骑督尉,为八皇子伴读,责即日进宫听从派遣。

  相较於周景轩的满脸喜气,安定侯却是愁眉深锁,忧心忡忡。

  沈夫人不解:“这明明是好事,侯爷为何满怀心事?”

  安定侯长长叹了口气:“有道是‘福兮祸所伏’,依我看,大祸就要来了。”

  “怎麽说?”

  “夫人有所不知,当今後宫之中,皇上最为宠幸的就是娴妃娘娘,甚至曾有一度想将娴妃所生的八皇子立为太子,只因娴妃选秀出身,母家势力薄弱,再加上朝臣的反对,此事才作罢,最终立了嫡长子。可是皇上心中总是不满意的,依我看来,昨天所谓的为八皇子选‘伴读’,其实就是想通过此举在朝中有威望的臣子里给八皇子选一个靠山。一旦轩儿成了八皇子心腹,咱们能不鼎力帮助八皇子麽?就算咱们不想帮,朝中众臣也自然把你划到那边去了。将来,若是八皇子如愿继位,咱们固然就是大功臣,可若赢的是太子,咱们一家老小可就不保了。”

  沈夫人全身一震,抖声道:“皇後是右丞相之妹,母家势力雄厚,太子册封多年,根深蒂固,咱们怎麽斗得过?能不能回皇上,不让轩儿进宫?”

  安定侯苦笑道:“夫人想得太过天真,圣旨岂可违逆?唯今之计,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我只是奇怪,轩儿文不成武不就,生性又顽劣,怎麽就得到皇上垂青了呢?只盼他不要惹事才好。哎!”

  

  四

  父母的忧虑,周景轩自是全然不知,他的心思全都飞到那美丽的人儿身上。临出门前父亲的三令五申、谆谆告诫,全似过耳清风,未经在心上转得一圈,就被赶到到九霄云外去了。

  一路来到“烨华阁”,只见八皇子澹台仪隆早已在中庭等他。依然是那身紫色衣袍,因为室外寒冷,外面又罩了一件白色缎面提花披风,领口处镶一圈雪狐毛,越发衬得一张脸粉装玉琢,俊美无暇。

  周景轩一见之下,脑中顿时“嗡”的一声,什麽礼数都忘了,痴痴地道:“你穿白衣更加好看。”

  还好领他进来的太监事先得了安定侯的关照,一见八皇子脸色沈了下来,忙道:“钦封二品轻骑督尉周景轩给八皇子殿下见礼!”

  周景轩如梦初醒,下跪行礼。

  澹台仪隆眼珠一转,换上一副笑盈盈的脸孔,道:“免礼吧。父皇要你陪我读书,以後见面的日子长著呢。我看咱们年纪差不多大,倒不必太过拘礼,自在一些的好。”

  周景轩点头称是。心想八皇子不但相貌俊美,人也是如此平易可亲,父亲说外面传他娇纵任性,看来只是不实的虚言。暗暗下了决心,回去一要跟父亲辩解清楚。

  澹台仪隆向他上上下下扫了几眼,又道:“我常听父皇说起,本朝开国之初,令尊东征西讨,扫平四方乱臣贼子,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是当朝武将第一人。周公子自幼承安定侯教诲……”

  周景轩插口道:“你叫我景轩就好了。”

  “好,景轩。”澹台仪隆微微一笑,嘴角向上扬起了一个完美的弧度,“景轩你家学渊源,想来也定是文韬武略,可惜昨天演武场上没能见你一展身手,不知今天能不能让我开开眼界?”

  只要是八皇子开口相求,就算是天边的月亮周景轩也去给摘了来,何况只是演示武艺?当下没口子地答应,想了想,道:“我先练一套祖传的伏虎拳吧。”他学艺不勤,只有这入门的伏虎拳练得最是纯熟。

  “且慢。”澹台仪隆一脸笑吟吟的,“一个人练拳多没意思,不如我给你安排一人对打吧。”

  也不管周景轩答不答应,叫道:“时彦?”

  一旁一个侍卫打扮的青年应声而上。

  “你去向定远侯的公子讨教几招。”说罢,澹台仪隆向周景轩笑道,“这是我的贴身侍卫冯时彦,手下也有些三脚猫的功夫,不过比起你来定然是差远了。一会儿交起手来,你可要手下留情,我可不想要个缺胳膊短腿的侍卫。”

  周景轩学艺以来,只和父亲的几个家将喂过招。听说要和人比试,本有些犹豫,可是被澹台仪隆这麽一吹捧,又有些飘飘然起来。心想自己堂堂将门之後,还斗不过一个小小的侍卫?他却不知道,这“小侍卫”可是皇帝从几千名禁卫军中选拔出来的高手,专门负责八皇子的安全。於是笑道:“好说。”

  “时彦,去吧。”当冯时彦从身边走过的时候,澹台仪隆用只有他们俩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不用手下留情,给我狠狠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五

  一交上手,周景轩心里就大呼要糟,也许对方的招式不及自己精巧,可那份速度和力量却根本不是自己能够比拟的,这一次只怕要输得灰头土脸。

  果然,十招刚过,冯时彦一记“绊马索”将周景轩放倒在地。青砖地面,摔得周景轩背脊生疼。他自幼娇生惯养,那里受过这样的苦?眼前一黑,几乎要昏过去。

  冯时彦上前将他拉起,道:“周将军,承让,我看今天咱们就点到为止吧。”

  澹台仪隆在一旁故意叹了口气:“怎麽快就完了?我还当安定侯的公子定然是武艺高强,能让我欣赏到一场精彩绝伦的比试呢,哪想到……唉!”

  周景轩听他语气,显然是对自己失望至极。少年人做事全凭一股血气,哪里肯在心上人面前认输?周景轩涨红了脸,一把拍开冯时彦扶住自己的手臂,粗著声音叫道:“刚才的不算,是我自己脚滑了,咱们再来比过。”

  看他明明痛得龇牙咧嘴,还偏偏要逞强,冯时彦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再看自家主子,笑嘻嘻的只等看热闹。心想此事难以两全,只好先顺了八皇子的意,给这周公子一点教训,只要不伤到筋骨,在安定侯那里也交代得过去。

  这麽一想,手上就宽松了许多,只在肩头、手臂、大腿、臀部等远离要害的地方给周景轩不轻不重的来几下,迫他自己求饶。

  哪知这周景轩竟铁了心一般,一股牛劲上来,不管挨多少拳脚,就是咬紧牙关不肯求饶。而澹台仪隆不时在一旁插两句风凉话,更是起到了煽风点火的效果。

  又几十招下来,周景轩身上已不知中了多少拳脚,衣裳也破了,脚也跛了,手臂一不留神打在自己鼻子上,顿时鼻血长流,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冯时彦委实看得不忍,干脆一记手刀击在他後颈上,将他击昏在地。

  “起来呀,接著打呀。”澹台仪隆在周景轩身上踢了几脚,见他没什麽反应,这才确信他果然是昏了过去,颇觉扫兴,“真是没用,才这麽几下就受不了,都没热闹好看,不玩了。”转身走向房中。

  “殿下,周将军怎麽办?”

  “管他做什麽?他喜欢睡就让他睡个够吧。”澹台仪隆回头嫌恶的看了一眼,挥挥手,飘然而去。

  冯时彦只得苦笑,有些怜悯的看著地上兀自昏迷的少年,心想惹到了这个小魔星,日後只怕还有你受的咧!

  ***

  周景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很小的屋子里,脑中兀自有些混沌,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回忆起昏迷前的情景。他挣扎著想要坐起来,哪知只是微微一动,全身上下的骨头就叫嚣个不停,让他又重重的跌回床上,并发出一声惨叫。

  “周将军,你醒了?”有个宫人打扮的女子端著托盘走进屋来。

  “这是哪里?”

  “皇宫呀。你受了伤,冯侍卫将你送到这里,命奴婢照看。”

  “冯侍卫?”周景轩愣愣的看著天花板,问:“那八皇子呢?”

  “八皇子?奴婢不知道。”宫女老实地摇头。她身份低微,只是负责打扫僻静的宫苑,根本没机会见到八皇子。“先喝碗粥吧,你都昏迷一天了。”

  周景轩压根没把她的话听在耳里,想起比武时的情景,心想自己在八皇子面前失了颜面,他一定对自己失望透了。不行,一定要找他好好解释清楚!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挺身就要坐起来,却忘了他现在根本动弹不得,前劲一松,连人带被一同滚落床下。

  ***

  以後的几天里,周景轩依旧下不了床,他总是盼著澹台仪隆会来看看他,可是脖子都盼长了,澹台仪隆的身影却始终不见。

  这期间冯时彦倒是来过一回,周景轩照例问起澹台仪隆,对方也没说什麽,只劝他好好养伤。

  周景轩心下甚是沮丧,知道自己一定彻底被八皇子嫌弃了,想了想,忽道:“等我好了,我拜你为师,你来指导我武功行不行?”

  冯时彦大惊:“在下武功其实不值一哂,周将军……”

  周景轩打断他的话:“我是诚心诚意向你求教。我爹爹的武功是好的,可惜我没好好学,以至丢了他老人家的面子,我现下後悔了,你……是不是不愿教我?”

  “在下不敢,周将军不惜屈身求教,在下自当倾囊相授,只是……唉!”冯时彦何尝不明白周景轩突然要修习武艺的理由,而他更明白的一点是,任凭周景轩再怎麽用心,八皇子的态度也不会改变。这一腔心意,对那无心之人,注定是要付诸流水的。

  

  六

  好不容易盼到伤好的差不多了,周景轩又一次来到“烨华阁”。出乎他意料的时候,澹台仪隆见到他居然没有生气,反而满脸堆欢的招手唤他过去。

  “你来得正好,我正说要去骑马呢,一起去吧。”他今天一身劲装短打,果然是要去骑马的样子。

  周景轩自是乖乖应命,只要能跟在八皇子身边,怎麽都是好的。

  一行人先去御马房选马,澹台仪隆等人都有自己的专署坐骑,只有周景轩的留在家中。澹台仪隆指著马厩里一干马匹,道:“你自己选一匹吧。”

  周景轩左看看右看看,笑道:“都是上等良驹,看得我眼都花了,也不知道该选什麽。”

  “既然这样,我帮你选。”澹台仪隆指著其中一匹马道,“就它如何?”

  周景轩见马甚是高大,通体毛色乌黑,只四肢马蹄是白色,身姿矫健,不由喝了一声彩:“好一匹‘四蹄踏雪’,就是它了。”跳过栅栏,去将马牵了出来。

  一旁御马房的主事太监忙道:“秉殿下,这马是‘西罗’国新进贡来的,性子爆烈,尚未被驯服,还是让那位将军另选一匹吧。”

  “是吗?这样才有意思。”澹台仪隆嘴边泛起一丝诡笑,“我告诉你,那个是安定侯的公子,将门之後,你还怕他对付不了一匹马?退下!”

  那太监不敢再说什麽,只是暗中为周景轩捏了一把汗。

  远远的只见周景轩刚刚骑上马背,那马便用力一掀。好在他紧紧抓住了缰绳,才没被甩开。

  澹台仪隆“咦”了一声:“还有两下子。”

  扬声叫道:“景轩兄,我看那马性子太烈,不易驯服,不如换一匹吧。对了,时彦的马性子温顺,不如你们两个换过来。反正他武功很高,应付的来。”

  被他这麽一说,又当著这许多人,周景轩哪里放得下脸来?一张脸又已经涨红了,叫道:“我应付的来!”双腿一夹,催促著马儿前行。

  那马岂肯听他摆布?一声长嘶,在马场里撒起欢儿来,横冲直闯,一心想把周景轩摔落在地。而周景轩则是伏在马背上,只觉心肺几乎都要颠簸错位,就是死死抓住不肯放手。

  冯时彦悄悄走到澹台仪隆身边,轻声道:“殿下,别再玩了,再这样下去怕要出大事。”

  正说著,只听众人惊呼一声,却是周景轩从马背上摔落下来。本来这也没什麽,可他的一只脚还别在马镫里,出脱不来,顿时被马拉著在地上拖行。

  只见那马一直围著马场的栅栏游走,被拖在地上的周景轩时刻都有撞在木桩上的危险。人人都脸上变色,不知该如何是好。澹台仪隆也没想到事情会到这种局面,煞白了一张俊脸,开始觉得害怕起来。“怎麽办?怎麽办?”

  忽然一个人影越众而处,跳过栅栏,几个起落便已追上了那马,手中长剑一挥,已将马镫斩断。那人去势不停,飞身跃上马背,用力一勒缰绳,随即一掌击上马头。那马上哀嘶一声,停了下来。

  这几手干净利落,众人只看得惊心动魄,好一会儿,才发出雷鸣一般喝彩声。澹台仪隆赞道:“时彦,果然还是你最厉害。”原来拦马救人的正是冯时彦。

  冯时彦将马交给赶上来的马夫,走过去将周景轩扶起:“没事吧?”

  周景轩身上衣襟都被磨烂,四肢也是鲜血淋漓,倒没伤到筋骨。只是惊魂甫定,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摇摇头。

  见他没事,澹台仪隆反倒恼了,冷哼一声:“好好的兴致,全被搅和了。时彦,咱们不去了,回宫!”说罢,拂袖而去。对受伤周景轩连一个安慰的眼神都没有。

  周景轩僵在那里,见众人看自己的目光有怜悯的,有嘲笑的,每一道目光都如一柄利剑,刺在脸上火辣辣的痛。

  

  七

  从那天起,澹台仪隆三不五时的就要作弄周景轩一回。最初也许只是为了泄愤,当然能逼得这小子自己受不了落荒而逃最好,本来他就不希罕什么伴读,就怕在父皇那里不好交代。可渐渐的,他似乎从中找出些乐趣来,开始觉得有个傻瓜在身边时时刻刻供他开心也没什么不好。而在他绞尽脑汁变出花样作弄周景轩的时候,日子似乎也不再那么无聊了。

  像这天,澹台仪隆“不经意”的在周景轩每日到烨华阁的必经之路上徘徊,又“不经意”的被前来当值的周景轩看到。

  “殿下,你在找什么?”眼见澹台仪隆半屈着身子在烈日下寻寻觅觅,周景轩忍不住问道。

  澹台仪隆似乎这时才发现他,先是吃了一惊,随即装作无事的模样,道:“我没找什么,我在闻花香。”

  其实现在已经入夏,绿树葱茏,花儿却是少见,而澹台仪隆身边根本连个花苞也没有。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谎话没编圆,顿时发作起来:“你管我做什么,太傅就要来了,还不快去?我等等就到。”

  周景轩不敢多说,只得离开,可终究挂记澹台仪隆,回头见他在草丛树坷间寻找,全不顾头顶上的火辣的日头。明知自己贸然插手会惹他不快,终究还是于心不忍,走出两步,又折了回来。“殿下,你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要不要我帮你找?”

  澹台仪隆先是皱起了眉:“你还没走?”随即叹了口气:“罢了,这事我只告诉你,你可不许跟别人说。我的护身玉佩丢了。”

  周景轩吃了一惊,他听说过这玉佩的来历。据说八皇子幼时曾遭遇一场大病,针石罔效,后来得一高僧以驱邪玉佩相赠,才得以逢凶化吉。所以宫中自皇帝以下,都把这玉佩看作八皇子的命根子、护身符,重视得紧,如今居然丢了,岂不是大祸临头?别的他不管,只怕八皇子没了玉佩庇佑,日后多灾多难。眼见澹台仪隆项间果然少了样东西,心神也顿时慌乱起来。

  “这可怎么办?什么时候丢的?”

  “早间还好端端的戴着,去母妃那里请了一回安,后来经过御水桥的时候看了回鱼,然后就发现不见了。”

  “那咱们赶快叫宫人侍卫去找。”

  周景轩说着,就想到最近的侍卫班房叫人,却被澹台仪隆一把拉住:“不行,不能让人知道,万一传到父皇耳朵里,我就惨了。”

  周景轩心想也是,于是道:“这样吧,殿下,这里日头大,您先回去歇着,我来找。”

  “这样……可有劳你了。”

  周景轩见他望着自己的双眼里满是信赖与欣慰,胸口顿时一热,挺起胸膛:“殿下请放心,掘地三尺我也要把玉佩找出来。”

  澹台仪隆点点头,柔柔的笑了。

  他笑的时候,整个人像孩子一样的天真,让你觉得,“欺骗”这两个字永远也牵扯不到他的头上。可当他转过身的时候,那“天真”的笑容却透出几分阴阴的寒意。

  他就带着这份笑容一路回到书房,像往常一样开始了一天的功课,只是因为刚作弄了人,他的心情格外的好,连平日一看就会昏昏欲睡的书本也突然变得有意思起来。

  当太傅抱怨周景轩偷懒的时候,他就躲在竖起的书本后面,掩着嘴,偷偷的笑。

  日头越发的嚣张,蝉鸣也越发的起劲,眼看晌午就到了。太傅正想说散学,只听门外太监尖细的声音叫道:“皇上驾到!”

  竹帘一挑,当今的天子已经施施然走了进来。

  两人连忙跪下见驾,皇帝哈哈大笑:“起来吧,朕闲来无事,忽然想来看看我儿的功课有没有长进,顺便就在你这里用午膳。咦,你的玉佩呢?”

  很快发现爱子身上的保命符不见了,皇帝顿时变了脸色。

  澹台仪隆忙从怀里掏出玉佩,道:“父皇别急,在这里。我嫌挂在脖子上太累赘了,就收了起来。”

  皇帝脸色这才缓和过来,接过玉佩,仔细的给澹台仪隆挂好:“嫌累赘也不能摘,这是你的护身符,万一有个闪失,岂不要让你父皇母妃急死?日后可不许了。”

  澹台仪隆笑道:“儿臣谨遵圣谕。”

  “你这张贫嘴。”皇帝笑着摇了摇头,又跟太傅说了几句,目光在屋里一扫,忽然皱起眉来,“周景轩呢?他不是你的伴读么?人呢?”

  太傅赶忙告状:“秉皇上,今天一早就不见他人影。”

  “不见人影?他的职责就是陪八皇子读书,书房不见人影,他做什么去了?”

  一见父皇恼怒起来,澹台仪隆心里暗暗叫糟,正低头想着怎么才好圆谎,皇帝已然吩咐出去:“快把周景轩给我找来!”

  澹台仪隆暗叫一声苦也。

  过不多时,有太监进来回报:“找到周将军了。”

  “人呢?”皇帝见周景轩人没跟来,本来三成的火气长到十成,“难不成要朕去见他?”

  “秉皇上,周将军在御水河里溺水了。”

  

  八

  皇帝一听,不怒反笑:“这倒奇了,御水河的水顶多有半人深,又不是孩童,怎么可能溺水?”

  那太监额上冷汗直冒:“回秉皇上,据说侍卫们找到周将军的时候,他正一头扎在御水河里不知做什么,有个侍卫一叫他,他可能站起得太猛了,血气没供上来,就倒在水里头。幸亏侍卫们及时将他拉了上来,不过人是昏迷了,奴才来请示要不要找太医救治?”

  皇帝气得一甩袖子:“这还用说么?赶快去请,救不活人我要你抵命!”

  可怜那太监领了旨,跌跌撞撞的下去了。

  皇帝想了想,安定侯是辅国重臣,他的独子若在宫中出了事,只怕不好向他交待。于是对澹台仪隆道:“咱们也去瞧瞧。”

  澹台仪隆不情不愿的跟在后面,一个劲儿的求老天保佑,这姓周的臭小子千万别醒过来,要不就干脆死了,免得在父皇面前揭穿自己的谎话。

  可是总是事与愿违,周景轩非但没死,被太医在头上扎了两针,居然就醒过来了。

  原来他许诺帮澹台仪隆寻找玉佩,找遍了澹台仪隆可能经过的地方,都毫无所获。最后想来想去,唯一的可能,就是玉佩落入了御水河中。于是咬了咬牙,下水去捞。

  那水底到底不比路面,必须潜进水中才能看清,他找了近一个时辰,将御水桥两边的水底都找了个遍,俯身闭气的时间太久,猛地被人一叫,起来得太过突然,人就晕了。

  受了太医两针,头兀自昏昏沉沉的,只觉身边人声躁动,勉强睁开了眼。透过一片白蒙蒙的雾气,只能看见几个模糊的人影,但很快的,他就认出了澹台仪隆,大声道:“我没……没找到……”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在一瞬间忽然看清了澹台仪隆悬挂胸前的玉佩。

  他用力的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再定睛去瞧,那玉佩依然还在原处,并非是他的幻觉。映着照射进来的日光,发出莹润的异彩。

  周景轩忽然觉得那光芒很刺眼,接着脑中一阵晕眩,便再次陷入黑暗之中。

  “他又怎么了?”皇帝皱起眉头,依他看来,这周景轩全身湿透,头发蓬乱,面色苍白如鬼,情形实在是大大的不妙。

  太医躬身奏道:“秉皇上,周将军只是劳累过度,身体虚弱,心中又有一股急火郁结未散,这才会晕倒。只要好好调养几日,身体绝无大碍。”

  皇帝点了点头,转身问澹台仪隆:“他刚才说什么没找到?”

  澹台仪隆就怕周景轩不晕,他一晕过去,谎话就可以随便编了,当下说道:“儿臣想起来了,周将军昨晚一直叨念说传家之宝不慎丢了,多半就是在找这个吧。”

  “他一个人要找到什么时候?多加派些人手仔细的找,朕就不信找不到。”

  “是,儿臣理会得。”

  眼见终于得以瞒天过海,澹台仪隆长长的舒了口气。

  ***

  “那,我可不是骗你,那玉佩确实丢了,不过被个宫女捡到了,这也是等我回到烨华阁才知道的。我本来想让人去通知你,可是太傅来了,又说要考我四书,我一着急,就把你的事情给忘了。喂,我说了这么多,你到底听见没有?”

  周景轩躺在床上,怔怔的看着天花板,轻声道:“我听见了。”声音也如他的表情一般,没有丝毫起伏。

  澹台仪隆有些气结。来之前他已经在心里做好了许多设想,对方会如何质疑,自己又如何一一反驳回去,确信能将一个弥天大谎圆得滴水不漏,他这才敢现身,可万万想不到对方居然是这么一副死样活气的德行,让他纵有全身的劲儿,也没地方去使。

  因为料想不到,他感到有些挫败,眼前的局面似乎没办法完全掌握,让他心里不禁惴惴不安。“总之,这次是意外,我也不想。”

  “是呀,是意外,既然玉佩找回来了,怎么都好。”周景轩轻轻的附和着。

  “所以,这事你不许跟我父皇说。”

  周景轩笑了起来:“有什么可说的么?”

  一句话问得澹台仪隆哑口无言,半晌才道:“总之,你不说就对了。我走了。”飞步小跑,几乎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屋子。不知为什么,明明事情是在如他所愿的发展,可他就是觉得不安,就是觉得不对劲,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莫名奇妙的暴躁不已。

  “你都知道了?”因为澹台仪隆走的仓皇,门没有关严,风一吹又开了,一个人影在门外。

  周景轩苦笑了一下:“我虽然有些蠢,可是还不至于蠢到别人要作弄我都不知道。头两次还可以说是偶然,可是几次三番的受伤,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了个谱儿。”

  “那你还……”

  “这次,我也曾想,该不会是作弄我的新花样吧?可是,看到他焦急无助的模样,我的心就软了。我那时心里只想,我宁可被他作弄一千一万次,也不愿意因为我的一次疏忽,让他受到伤害。”

  门外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发出一声叹息:“痴人!”

  周景轩淡淡一笑,笑容未已,两颗泪珠却悄然滑落,顺着眼角滚落发间,消失不见。

  

  九

  出了这样一件事,又险些惊动了皇帝,澹台仪隆到底收敛了些。最主要的是,又有了新事物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

  按朝中典制,皇子们十七岁行大婚礼,算是成人,此后便不再住在宫中,由皇帝在京中另赐府第。定每年六月初十,为“孝感日”,皇帝和诸皇子集聚一堂,共享天伦。

  也就是在这一天,澹台仪隆忽然发现,原来一直有些生疏的三哥,竟是个如此有趣之人。两个人气味相投,很快便亲密无间了。

  三皇子仪德有时会到烨华阁坐坐,而澹台仪隆也会经常的出宫去看望他的三哥。皇帝对此不加阻止,只说兄弟相亲是件好事。

  每次澹台仪隆去靖海王府,都要拉上冯时彦贴身保护。靖海王府情形如何,周景轩并不知道,但是他从澹台仪隆每次回来时那红得不自然的脸颊和种种奇怪的举止,以及冯时彦那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嗅出了几丝不寻常的味道。

  终于有一天,澹台仪隆再次要去靖海王府,冯时彦说话了:“殿下,靖海王府风气奢靡,实在不适于殿下修养德行,还是不要去了吧。”

  想不到一向听话的冯时彦居然违命,澹台仪隆先是一愣,随即勃然作色:“你是什么东西,也想来左右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侍卫,有什么分量说话?”

  冯时彦跟他时日已久,习惯了他说翻脸就翻脸的个性,仍旧恭恭敬敬地道:“微臣除了奉陛下之命保护殿下的安全,更奉娴妃娘娘的懿旨,监督殿下的言行。”

  澹台仪隆越发恼怒:“别拿母妃来压我!我去靖海王府是为了联络兄弟情谊,父皇也首肯了的,有本事你跟父皇说去!哼,今天这靖海王府我还是去定了,有胆子你就去告状!”

  他四下扫视一眼,见周景轩站在一旁,叫道:“景轩,你跟我去。”

  周景轩一呆:“我?”

  “你到底去不去?”澹台仪隆早就风风火火的出了门,回头问道。

  “啊……我去。”周景轩看了冯时彦一眼,匆匆跟上。

  ***

  三皇子早就在府中等候多时,一见澹台仪隆,泛着油光的脸上露出笑意:“八弟,你可来晚了,当罚。咦,这位小兄弟是什么人?那冯侍卫呢?”

  澹台仪隆赌气地道:“别提那人!三哥,我给你引见,这位是安定侯的公子,二品轻骑督尉,姓周名景轩。”

  “原来是安定侯公子,早有耳闻呢。果然是将门虎子,英武不凡。”

  周景轩打量着这位三皇子。他见过的皇子不多,相比于澹台仪隆清俊超凡、高傲锋利,这位三皇子更像是一个市井中牟利的商人,在他身上,看不出一点皇家高贵威严的影子来。心想果然是龙生九子,各个不同,不知其他几位皇子又是怎生模样。

  “三哥,别罗嗦了,今天可有什么好节目?”澹台仪隆最不耐烦的就是三哥这套虚伪的客套,心想这“周呆子”若也能叫“英武不凡”,自己岂不是天上神仙了?

  三皇子笑道:“就等你了。今天可是异域风味的。”

  说话间来到大厅。这里早摆好了酒宴,另有几个生面孔在那里等着,也不等一一给周景轩介绍,澹台仪隆便吆喝着开始。

  “就你性子最急。”三皇子一面摇头笑骂,一面轻轻拍了拍手。

  一阵香风从厅后的帘幕中飘散出来,随即清脆的铃声响起,几个身披轻纱的少女款款而出。周景轩定睛一瞧,不由面红耳赤。原来这些少女轻纱之下,只有两块布围住了身上重要部位,露出雪白的肚皮和小腿。为了引人注意,那肚脐处嵌着闪亮的金环,小腿根部则是挂着一串金铃。每走一步,金铃便脆声作响。

  周景轩自幼家教甚严,几曾见过这个?一时不禁看呆了。

  偶然间,他的目光一扫,不经意的看到了澹台仪隆——他也跟所有的宾客一样,目光紧随着那些雪白的娇躯转动,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霎那间,音乐声没了,金铃声没了,喝彩声也没了,周景轩定定看向澹台仪隆,满室春光在他眼中一时变得索然无味。

  歌舞跳到高兴处,那领舞的姬人忽然小步来到席间,挨个给众人敬酒。最后一个敬给澹台仪隆,也顺势滑倒在他的怀里。

  三皇子哈哈大笑:“不公平,八弟,怎么每次都是你要最好的?”

  澹台仪隆一挑眉毛:“怎么?姑娘自己选,这规矩可是你定的,要反悔不成?”

  三皇子摇头道:“我只恨我的母妃没生给我一副好皮相,只有吃味儿的份儿了。”

  其余几人跟着笑道:“在八皇子这般绝世无双的容姿面前,我等都成了陪衬了。”

  三皇子一挥手:“春宵一刻值千金,快去吧。”

  澹台仪隆一笑,拥着美人向后院走去。

  周景轩兀自不明所以,想起自己身兼护卫之责,澹台仪隆一走,便也跟着离席。

  “你跟着做什么去?不怕打扰人家好事么?”八皇子伸手将他拦下,一脸暧昧的指着一众舞姬,“新来是客,这些美人让你先挑,选一个吧。”

  到这时候,周景轩再无知也都明白了,涨红了一张脸:“不……我不要,我……我还是跟着殿下,保护……保护他安全。”绕过三皇子,飞也般的逃了。

  走出老远,还能听到身后众人的哄笑声。

  ***

  灯光通明,在窗前映出两道纠缠的人影。

  “把灯熄了吧。”女子娇媚的声音轻轻央求。

  “不要,这样我就看不见你了。”

  “你真……可恶!”

  随后便是两人的嬉笑声,伴随着那翻滚的身影。偶尔,还会有罗帐不堪重负传出的吱哑声。

  窗外,一个少年紧紧堵住双耳,痛苦地蹲下身子。

  从这一刻起,他终于知道,并不是所有的美丽都能永远留住。

  从这一刻起,他终于知道,并不是所有的纯真都永不变色。

  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咸咸的,涩涩的,一如少年最初的梦。

  

  十

  每一次到靖海王府对于周景轩来说都成了一种折磨,有好几次他都想向澹台仪隆申明自己不想去了,可是一到真正面对对方的时候,开口就成了一件很艰难的事。

  相较于澹台仪隆不知节制的胡天胡帝,还有一件事也让周景轩感到十分尴尬,不知如何应付。

  “景轩兄,你是不是看不上我这里的姑娘?”歌舞正酣之际,三皇子借着三分酒意向周景轩发了难。

  周景轩一愣:“三皇子何出此言?”

  “你来我这里也有好几回了,每一次让你挑个美人享乐一番,你都是一幅不屑一顾的样子。我问你,他们不够美么?”

  “不……”

  三皇子不由分说,一挥手:“来呀,去让周公子看清楚,你们美不美?”

  一干女子会意,停住了歌舞,嘻嘻哈哈地围在周景轩身边。这个微微扯下前襟,露出半截酥胸,媚笑道:“周公子,奴家不好么?”那个香肩半裸,娇声抱怨:“周公子,你怎么都不看我们呀?”

  周景轩脸都红到耳根子上去了,低垂了头,眼观鼻鼻观心,一个劲儿地道:“不……不是,你们……你们都挺好看的。”

  众女笑作一团。看出这少年是个难得的老实人,越发地想要逗弄他了。

  三皇子向澹台仪隆笑道:“八弟,你这个伴读找得有趣,坐怀不乱,简直可比柳下惠了。”

  澹台仪隆哼了一声:“什么柳下惠,我看他就是傻。”

  “那也不然,说不定他是真不感兴趣。”一旁有人插话道,“我观察了几日,发现咱们这位周公子的眼睛可从来都不在歌舞上。”

  众人都笑着追问:“那是在谁身上?难不成是在你身上?”

  那人摇摇头:“我这副尊容,虽然称不上吓倒钟馗,可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他看的,当然是咱们天下无双的八皇子了。”

  众人都道:“难怪,难怪!八皇子天人一般的容貌,哪是这干庸脂俗粉可以比拟的?”

  三皇子哈哈大笑:“如此说来,八弟,你可要小心了。”

  人人都当是玩笑话,没放在心中,只有澹台仪隆想起和周景轩相遇的种种,脸色顿时一变,冷笑道:“我小心什么?”说着,离开座席,几步来到周景轩身前,双手一分推开众女,一把揪住周景轩衣领:“你说,是不是对我有非分之想?”

  周景轩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吓懵了,睁大一双眼睛说不出话来。

  鼓乐声停住了,空气中透露的紧张的讯息,人人都错愕的盯着这一幕。三皇子一面暗骂自己祸从口出,一面跑过来解围:“好了,八弟,大家不是说笑么?你怎么就当真起来?”

  澹台仪隆根本不理他,一径地盯着周景轩,美丽的嘴中吐出更伤人的话;“你是不是兔儿爷?是不是对女人不行?”

  周景轩脑中嗡嗡地响,慌乱得根本想不出什么话语反驳,只能一个劲儿地摇头。

  “那好,今天趁着大伙儿都在,你就做给咱们瞧瞧,告诉大伙儿,你其实也是个爷儿们!”澹台仪隆随手抓一名舞姬,将她狠狠按进周景轩怀里,旋即将两人一直推到厅中央,扬声叫道,“来呀,给大伙看呀!”

  那舞姬从没被人如此对待,只吓得粉泪盈盈,突然惨叫一声,掩面向厅外跑去。

  三皇子一见事情闹到不可收拾,一把抱住澹台仪隆:“八弟,你喝醉了,歇着去,歇着去!”

  余下的宾客也都会意地围拢上来,半劝半抱的将澹台仪隆拉了出去。

  那些乐师、舞姬一见势头不好,早都机灵的退下了。大厅里空空荡荡的,只剩下了周景轩一人。

  他仍然低着头,脸色惨白一片,双眼空洞洞的,不知在看着什么,上齿紧咬住下唇,仿佛不知痛一样,直到那唇上流出了鲜血。

  许久,他咧开嘴,涩然一笑,轻声道:“我就是想偷偷看着你,偷偷喜欢你,也不成么?”

  

  十一

  经过这一场风波,周景轩做什么都尽量躲着澹台仪隆,即使两人不得已共处,周景轩也总注意不和对方目光相对,以免换来不必要的尴尬。

  相较之下,澹台仪隆的态度自然多了。一来,除了存心作弄,他本就不会对周景轩多加一眼;二来他天生任性,从来不会为让别人难堪感到抱歉。所以冯时彦一次违逆他,他能记恨许久,而当中羞辱了周景轩,他却不当一回事。

  就因为不当一回事,每次去靖海王府他仍要周景轩随行。所幸三皇子到底老成圆滑一些,不再让周景轩跟他们一起厮混,单给他准备了一间屋子,又备有专人伺候。对此,周景轩感激之余,也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天,周景轩坐在他自己的“专室”里,和伺候他的王府仆从闲聊。那仆从是专从王府里挑选出来的,口齿便给,见过不少大世面,谈资丰厚,讲起这王侯门第、市井人情都头头是道。周景轩自幼生在高墙内,见识不多,也听得有滋有味。

  兴致正高时,忽听窗外传来一阵嬉笑之声。周景轩少年好奇,忍不住凑到窗边去看,只见一群人正从窗前经过。乍一看姿态,还以为又是哪里新招换来的舞姬,可略一凝神,又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些人虽然容颜姣好,举止妖娆,可装束打扮却是男子模样,体态也不如女子柔婉。

  “他们是……”

  “多半是从六条街里找来的小官儿。”那仆从也跟着向外瞟了一眼,嘴角一撇,露出鄙夷的神色。

  “小官儿?那是什么?”周景轩微觉好奇。

  那仆从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嗤笑道:“我的爷,不会吧,您怎么就这般生嫩?”附身上去,就着耳朵,细细跟周景轩说了一回。

  周景轩只听得一张脸青一阵红一阵,许久,长出了一口气,喃喃地道:“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想不到,想不到!”

  那仆从暧昧的一笑:“您想不到的事儿还多着呢。赶明儿闲暇了,到六条街去逛一逛,包您大开眼界。”

  周景轩涨红了脸,大声道:“那样的地方,我才不会去!”

  不知为什么,那几个小官儿让他联想到自己跟澹台仪隆,可是很快的,他就摇摇头:不是的,自己从没有想过那样龌龊的事!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冯时彦不说,澹台仪隆出宫鬼混的消息还是传到了娴妃的耳目中。

  在宫里这些时日,周景轩也曾见过娴妃几面,可再见仍然不能避免被深深震撼。这样一个女子,已经不能单单用“美丽”来形容!所有的形容词在她面前都是缺乏说服力的。周景轩可以了解,为什么阅尽人间春色的皇帝会顶住重重阻力,把这个出身低微的女子推到贵妃的位置,仅在皇后之下。

  这次娴妃是来问罪的,先把“帮凶”冯时彦、周景轩狠狠斥责了一顿,便关起门来教训自己的儿子。

  不知这位娘娘说了什么,周景轩只看见一向飞扬拓跋的澹台仪隆出来时蔫头耷脑,从此闭门读书,不再过问宫外之事。而三皇子也再没来过烨华阁,应该是娴妃命人递过话去了。

  娴妃来的这一天正好是立秋,所以烨华阁的人私底下都把这件事称为“立秋之变”,从这天开始,烨华阁又恢复成一片清静之地,让周景轩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一眨眼到了中秋,又是一番热闹。按理说这天周景轩可以回去跟家人团聚,可是皇帝夜宴群臣,皇后又宴赏命妇,周景轩索兴留在宫中跟几个交好的侍卫喝酒猜拳,倒觉得比家里热闹。

  说到玩乐,周景轩实在差得远,被人强灌了几口酒,人便有些飘飘然的,他怕酒后出丑,找个借口就溜了出去。到外面被夜风一吹,脑子便昏昏沉沉的,只想睡觉。

  怕被人抓住再喝,也不敢回侍卫班房,想起烨华阁里有间供自己午间休息的屋子,倒是可以去躲一宿,于是一路奔向烨华阁。

  八皇子被召去参加夜宴,烨华阁里群龙无首,这些宫女太监们也都自己找乐子去了,周景轩一路走去,竟没看见什么人。经过澹台仪隆寝宫的时候,忽然听到里面传来嬉笑之声。

  周景轩心想这些宫女们好大胆子,竟敢在寝宫里胡闹,也是酒意作祟,童心大起,就想玩一回“吓破美人胆”。于是大踏步的闯了进去,喝道:“什么人在此胡混?”

  嬉笑声戛然而止,雕床上,一对脱得几乎半裸的男女正吃惊的看着他。那男子面色绯红,容颜绝美,正是本该在夜宴上的澹台仪隆!

  丑事被人撞破,澹台仪隆老羞成怒,暴吼一声,顺手抄起床边的烛台,狠狠地向周景轩扔了过去。

  周景轩已然惊得呆了,竟不知避闪。那烛台正砸在头上,顿时头破血流,酒意却也醒了大半。

  那女子早就手忙脚乱的穿好了衣裳,这时一看闹到见血,哪还敢停留?捂着脸面,连滚带爬的跑将出去。

  她一跑,倒是提醒了周景轩,全身一震,转身欲跑,身后却传来一声厉喝:

  “你给我站住!”

  

  十二

  这一声还真有效,周景轩乖乖站住不敢动了。眼睛盯著大门槛,心里一万个想逃,可转念想到对方那整人的手段,这一步却怎麽也踏不出去,只等著澹台仪隆的下一个命令。

  哪知身後却半天没有响动。周景轩暗暗叫苦,不知这要命的八皇子又在琢磨什麽花样,背脊一阵阵地冒寒气,又始终提不起勇气回头去看。

  又过了一阵,澹台仪隆道:“你去把门关上。”

  周景轩哆哆嗦嗦的关上门。

  “过来。”

  明知道过去没好事,周景轩迟疑了一下,暗中咬了咬牙,心想大不了挨一顿暴打,他再凶狠还能把自己吃了不成?於是屏住呼吸,一步一步的挨了过去。

  澹台仪隆还是那身打扮,衣襟大开,露出玉石一般的胸膛。长发也未曾束起,随意的披散在身上。他就那麽随便的倚在方枕上,兴奋时的绯红尚未从脸颊上退去,而略远处那暧昧的红烛影更让他的眼角眉梢仿佛皆含情韵,多了几分慵懒,多了几分妩媚,完全不同於白日里的清丽秀雅。

  周景轩只看他一眼,便情不自禁的红了脸,转过头去。

  “你刚才看到什麽了?”那声音也仿佛比平时暗哑许多,象一支略粗的狼毫,奇怪的撩人心弦。

  周景轩一愣,赶忙摇头,含糊的道:“什麽……什麽都没看到。”

  “可是你额头流血了。”

  “是吗?”周景轩紧张的用手擦了一下额头,果然见满手皆是血迹,“我……我喝多了,不小心摔了一跤。”

  “噢,原来是这样,怎麽这般不小心?过来让我看看。”

  “不必了,回去上点伤药就好。”

  “我让你过来!”声音低沈了很多,不难听出里面的胁迫之意,周景轩只得凑了过去。

  澹台仪隆居然破天荒地伸手捧住了他的脸,周景轩整个人都吓呆了,一动也不敢动。

  “你干吗不看我?”

  “我……”

  “我很难看吗?”

  周景轩赶忙摇头,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又飞快的扭过头去。这般近距离地观瞧,澹台仪隆的脸完美的几乎毫无瑕疵。有的时候美丽也能产生一种压迫感,让人喘不过气来。

  “你耳根都红了呢。”

  周景轩站在床边,身子半弯著以就合澹台仪隆的高度,还要把脖子伸得长长的,便於人家看。这个姿势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再加上紧张和不安,里衣都已经透湿了。心里正想著怎麽脱身,冷不防耳朵被轻轻吹了一口气,惊得他几乎要跳起来!

  可是,动不得,头还被人紧紧地按在手里呢。

  “殿下……”

  “你看你,脸都白了,你是不是怕我?”

  周景轩直觉地点点头,又赶忙摇头。

  “那你是不是喜欢我?”

  周景轩大愕之下赶忙摇头。

  “那你就是讨厌我。”

  周景轩还在刚才的一惊之中,闻言赶忙点头,猛地回过味儿来,又拨浪鼓似的摇头,一时汗如雨下。

  就在他忐忑不安之际,嘴唇突然被一个柔软灼热的物体堵上了……

  那是……澹台仪隆的唇……

  

  十三

  意识到这一点,周景轩完全呆住了。为什么,他不是讨厌自己么?讨厌得连看自己一眼都觉得难受,一心一意的折腾自己,甚至当众羞辱自己?

  脑海中一片混乱,只能感到有一条灵活的小蛇,撬开了自己的嘴,缠住了自己的舌,不停的嬉戏着。那感觉,竟是从未经过的甜美,身体里好像有一种埋藏许久的渴望被触动了。无意识的,竟笨拙地配合起来。

  上钩了!看着对方的眼睛渐渐由防备变作了迷乱,澹台仪隆的心里一阵得意。论起风月情事,还是“童子鸡”的周景轩怎能跟他比?

  丑事被撞破,他先是怒气冲天,可是冷静下来一想,这事儿可有点不大妙。自己已经不是“初犯”,而“秽乱宫闱”跟“外出鬼混”轻重还不一样,被父皇母妃知道了,只怕要扒掉他一层皮。这姓周的小子对自己积怨甚深,上次又被母妃吓得不轻,难保他不去告密,怎生想个法子堵住这臭小子的嘴才是。

  本来也想过趁周景轩不备索性将他杀了,可这臭小子到底不是一般的侍卫,无缘无故的死了,安定侯那里怎么交待?

  脑海中反复思量,忽然下腹一阵生疼,这才想起刚刚撩拨起来的火还没消呢。这倒提醒了澹台仪隆,干脆将这小子“做”了,成了丑事的主角,看他还有什么脸去说。于是乎,有了刚才挑逗的一幕。

  眼见时机成熟,澹台仪隆伸出手去,小心的解开了对方的衣服。顺势一推,将周景轩推倒在床上。

  这一推到让周景轩回过了神,眼前淫乱的情形让他出了一把冷汗,抖声道:“我……我不是女人……”

  “没关系,男人有男人的玩法。”柔声安慰着,澹台仪隆又欺了过去,重新堵住了对方的嘴。

  周景轩忽然想起那天在靖海王府看到的那些小官儿们,涂着浓丽的脂粉,穿着鲜艳的衣服,非男非女,心里顿时一阵恶心。不,我才不跟他们一样!就算我钟情于你,也不让你这样糟塌!

  “不要……”一把推开澹台仪隆,慌慌张张地爬了起来。

  澹台仪隆哪是有耐性的人?心里早就欲火中烧,再也顾不得假扮柔情,扑上去摁倒周景轩,伸手给了他两记耳括子:“想跑?叫你跑!”

  周景轩被打得两颊生痛,他到底是练武出身,防卫已成本能,岂会任人宰割?当下紧紧握住澹台仪隆还要打下来的手,向旁一甩,将他狠狠摔翻在床上,紧接着跳起来,又是一拳击下。

  澹台仪隆早被摔得晕头转向,哪里还躲闪得开,当下一声惊呼。

  听到叫声,周景轩倒回过了神,眼见澹台仪隆吓得脸色发白,美丽的眼中已然有了泪光,心头一软,怎么忍心打下去?眼见拳头已经到了澹台仪隆的面门,想要撤力根本来不及,周景轩只得硬生生将手臂往里一拐,一声闷响,打中了他自己的胸口。

  周景轩霎时间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后坐倒,只觉胸口血气翻滚,弯下腰干呕了几下,却什么都没吐出来。他擦了擦嘴,回过头去,却见澹台仪隆正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

  “干吗不打下来?”

  周景轩不答,慢慢的移身下床。

  “别走!”背后一个软软的身子扑将上来,“我以前很讨厌你,只道你是迷恋我的容貌,现在才知道,原来你对我这么好,宁可伤了自己也舍不得伤我。”

  轻轻地低诉,出自一个如此美丽的人口中;而这人,又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意中人,周景轩的心,慌了。

  “景轩,别走,陪我好吗?”意乱情迷之际,一个声音在耳畔柔柔的说道,几分央求,几分撒娇,说不出的惹人爱怜,让人觉得,就是天边的月亮,也要给他摘下来。

  周景轩没说什么,只是羞涩的低下了头。

  

  十四

  这一晚对于周景轩来说并不美好,以至于很久以后,他回忆起这一晚的时候,充盈在脑海中的也只是个“痛”字。

  很痛,全身都要被撕裂的那么痛!他趴伏在床上,牙齿紧紧咬住锦被的一角,以防止惨叫声从口中迸发出来。过度的疼痛和强自压抑让他的脸色惨白,汗珠止不住的滚落下来,渐渐阴湿了周围的一片。

  “放松点,放松!”

  身后的少年不耐烦的吆喝声,以及那不断的“噼噼叭叭”拍打臀部的声音,都让他打从心里冒出一种强烈的屈辱感。

  刚还在自己耳边甜言蜜语的人,这时却不带半丝温情,简直就像在吆喝畜牲一样,让人怎能相信他说的是真?周景轩忽然叫道:“放开……放开!”手足乱动,开始奋力的挣扎起来。

  澹台仪隆吓了一跳:赶忙用力将他压住:“你干什么?”

  “我不要了,你让我走……”

  “说什么笑话?这个节骨眼儿你居然想退?”澹台仪隆一时怒火冲天,皇子脾气正待发作,一瞥眼瞧见周景轩惨白的脸色,忽然几分了明白,俯身在他耳边低声道,“我知道了,你嫌我刚才太粗鲁了,是不是?”

  见对方不说话,他知道自己猜对了,于是轻轻叹了口气:“景轩,对不住,可是我实在太想要你了,看见你就忍不住。其实,我也很疼的。”

  周景轩一呆,有些怀疑:“是么?”

  “那是自然,你这里还是处子,夹得我很紧呢!”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极轻,却带着说不出的淫糜之意,周景轩脸上不禁一红:“那你还……”

  “我想和你好啊,难道……你不想吗?”

  周景轩迟疑着,点了点头,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忽然发现这傻小子原来也有如此可爱的时候,澹台仪隆心中一荡,凑上去在他脸颊亲了一口,柔声道:“所以现在你就得放松,放松……”

  仿佛催眠一样的口气,完完全全的控制了周景轩的心神,不自觉地跟着他去做,肢体慢慢舒展开来,那疼痛似乎也减弱了许多……

  心里才想着,这样就好,千万别再来一次了,一道利刃便从后方挺直的刺入,让周景轩蓦的瞪圆了双眼。好痛!他下意识的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来,十指则不自觉地扣住棉被,抓紧,辗转!

  “景轩,放松!你夹得我很疼呀。”身后的少年喘着粗气说道。照他的脾气,很想这就挥手下去给那高耸的臀部几个巴掌,可是想到身下人会有的反抗,只得变暴力为怀柔,半撒娇似的道,“我真的好痛。”

  于是,本应该是最疼的那个人,因为不舍得心上人疼痛,拼命地放松自己,即使他已经疼得全身直打哆嗦……

  渐渐的,麻木取代了疼痛,头脑早已昏昏沉沉,半眯着的双眼只能看见那床柱随着身体的撞击在不停的摇晃着,摇晃着,直到失去了意识。

  ***

  “娴妃娘娘驾到!”

  非男非女的声音在门外高声响起,本已入睡的澹台仪隆猝然一惊。

  母妃怎么来了!

  一偏头,看见身旁同样被惊醒的周景轩正惊慌失措的望着自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发什么愣?还不快起来?”

  “怎么办?”周景轩全然没了主张,抱起衣服,一翻身跳下了床。一只脚才落地,两腿间顿时一阵剧痛袭来,让他摔倒在地。

  “真没用!”澹台仪隆低低咒骂了一声,四下一扫,忽道,“快,躲到床下面去!”

  周景轩顾不得疼痛,一俯身钻入床下。与此同时,门开了,娴妃迈步走了进来。

  才走进门,娴妃就是一愣。这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息,似她这般过来人,自然很清楚那是什么。

  柳眉一蹙,凤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却不动声色的吩咐身后的宫人道:“你们都下去吧,带上门。”

  澹台仪隆匆忙穿好了衣裳,向前行礼:“拜见母妃,这么晚,母妃怎么来了?”

  夜宴还没有结束,娴妃忽然发现澹台仪隆不见了。想起这些日子以来,自己管教儿子太过严厉,母子之间情分生疏不少,就想借团圆佳节过来探视一番,诉一诉衷肠,却万万想不到,居然撞破了儿子的奸情!她心里又惊又怒,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的道:“我来看看皇儿。你早早的离席,可是不舒服么?”

  “啊……孩儿可能是多喝了些酒,头还有些晕。”

  娴妃见他眼神不自觉地往床下面扫,心里已经明白了个大概,道:“既然这样,赶紧回床上躺着吧。”

  周景轩爬在床底下,全身又酸又疼,心中更是担惊受怕,只盼着娴妃赶快离开,好让自己脱身,忽然见一片衣角没藏好露在外面,只好偷偷伸出手去拉回。

  “啊!”毫无预警的,一只凤舄狠狠地踩在他伸出的四指上,让他不由惊叫出声。

  “还不给我滚出来!”

  ***

  当娴妃看到床下爬出来的居然是个衣衫不整的男子,再怎么沉得住气也不禁变了脸色。“你们……好大的胆子!你们眼里还有天理人伦么?”

  澹台仪隆扑上去抱住她的脚:“母妃,孩儿知错了!你千万不要告诉父皇!”

  “你眼里还有你父皇?”娴妃根本不理会他,一甩袖子,怒气冲冲地出了门。

  她一走,澹台仪隆便瘫倒在地:“完了,被父皇知道了,一定会打死我的!都是你害的!”说着,向周景轩怒目而视。

  周景轩低头跪在那里,也顾不得计较他颠倒事实,心里只是害怕。最怕的是让父亲安定侯知道,丢尽了他老人家的脸面。

  两人都不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澹台仪隆忽然抬起头看周景轩,柔声:“景轩,我刚才骂了你,你生气了么?”

  周景轩摇摇头:“我知道你也在害怕。”

  “可我现在不怕了,你也别怕,待会儿他们来了,我就照实跟他们说是我强迫你的,你就没事了。”

  万万想不到他会这么说,周景轩一惊,抖声道:“那怎么行?”

  澹台仪隆苦笑了一下:“反正母妃早已经知道我在外面花天酒地了,就算我不说,她也定能猜到实情。这样一来,出脱了你,我心里就好受些。”

  周景轩心里一阵感激:“可是你……”

  “哎,父皇很疼我,不会杀我的,大不了就像我二哥一样被贬到塞外去,一辈子不许回来。”他话音越说越低,显然心里十分难过,可很快的,便展颜一笑,“只要你过得好,我心里就高兴了。”

  他的笑容酸酸的,周景轩心里也是酸酸的,眼眶一阵湿润,眼泪几乎夺眶而出,霎时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他受半点伤害,哪怕是拼了自己的性命!

  

  十五

  娴妃并没有找来皇帝,反倒是派人连夜把安定侯请来了。澹台仪隆是她唯一的儿子,再怎么做错事,她心里还是向着他的。现在,她只想赶紧把事情了解,祸根除掉。

  看着自己儿子衣衫不整的跪在那里,安定侯一张老脸都已经气绿了。二话不说,走上前便狠狠踹了周景轩一脚:“你这逆子!”

  周景轩被他踹倒在地,刚刚爬起来,第二脚又已到来,还好被娴妃及时喝住:“侯爷,教训儿子的事,以后再说,咱们先看看这事怎么了结。隆儿,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

  澹台仪隆低下头:“母后,这事情……其实是……”

  “是我诱惑八皇子的!”周景轩赶前一步说道。

  安定侯怒道:“畜牲,你胡说什么?”

  周景轩看了一眼父亲,又看了一眼澹台仪隆,低下头,咬了咬牙,道:“是我对八皇子心怀爱慕,今天喝了些酒,见他一个人……一个人呆在寝宫,就……就起了歪念。这事跟八皇子一点关系也没有!都是,都是我不好。”

  “畜牲!”安定侯只觉眼前一片眩晕,摇摇晃晃向后退了几步,坐倒在椅子上,喃喃地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隆儿,是这样吗?”

  澹台仪隆道:“大致是不错的,其实孩儿也有不对的地方……”

  娴妃摆了摆手,看向安定侯:“侯爷,您说这事怎么了结?”

  安定侯黯然摇头:“这样的不肖子留有何用?老臣无话可说,要杀要剐,全凭娘娘处置。”

  周景轩低垂着头,父亲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听得明明白白,他心里清楚,父亲是被自己伤透了心,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心头一阵酸涩,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从他起意维护澹台仪隆的那一刻起,就打定了豁出命去的主意,此时见老父难过,心头也不禁有了些悔意。

  只听娴妃道:“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这件事涉及八皇子乃至整个皇室的名誉,我实在不想闹大了让外人知道,也不想让皇上知道图惹烦忧,能够私下里解决是最好的。老实说,谁是谁非,我也不想追究。不过周将军是不能再留在宫里了,还望安定侯将他领回去,严加管教。至于皇上那里,就说他身患重病,不能在宫中供职,奏请皇上准他辞官养病,你看如何?”

  这已经是最不伤颜面的解决方法,安定侯还能说什么?长叹一声,向外便走,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畜牲,还不快走?留在这里丢人不成?”

  他明明是回头叫周景轩的,可是他的眼睛,却始终没有在儿子身上停留。

  周景轩慢慢的站了起来,脚步一动,便感到有一股粘热的东西正从大腿根上流下来,那是几个时辰之前热情的证据,他忍不住看了澹台仪隆一眼,后者低垂着头,却没有看他。他咬了咬牙,踉踉跄跄地跟了出去。

  ***

  直到那对父子消失不见,娴妃才问自己儿子:“你真的跟那周景轩没有私情?”

  “他刚才不是都已经说了?孩儿今天也是多喝了一些酒,糊里糊涂的就……”

  “好了,这些事我不想听。”娴妃嫌恶的皱起眉头,招了招手,“隆儿,你过来。”

  澹台仪隆走上一步,跪在母亲膝前。

  “隆儿,你今年也有十六岁,有些事母妃一定要跟你说清楚。你可知道母妃为什么对你管束得如此严格?”

  “母妃是希望孩儿德行端方,讨得父皇欢喜。”

  “这只是其一。”娴妃轻轻的抚摸着儿子的头,“母妃还希望你最终能够做上皇帝。”

  澹台仪隆一呆:“要做皇帝的不是太子哥哥么?做皇帝多不自由,我才不要做皇帝!”在他看来,能跟三皇子一样,有一间自己的王府,有朝廷的供奉,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没人管束,这才是梦寐以求的日子。

  “胡说!”娴妃有些恼怒,暗恨儿子胸无大志,“这事由不得你说不,咱们母子将来能否有一线生机就全在你能不能登上王位!”

  娴妃出身寒微,本是皇后身边的一名宫女,偶然得到皇帝临幸,从此平步青云,宠贯后宫。为此,皇后心中对她的嫉恨更胜于其他宠妃。娴妃自己也深知这一点,为了保命,力劝皇帝改立太子,传到皇后耳中,自然积怨更深,终于成了水火之势。

  “可以料想,一旦太子登基,咱们母子必将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娴妃紧紧抓住儿子的手,“一定要让你父皇在有生之年扶你登上王位!为了这个,你一定要听话、懂事,不能出任何差错,明白么?”

  感到了母亲的恐惧,澹台仪隆点了点头。

  “那个姓周的我打发出去了,宫里的人我会封住他们的嘴,至于安定侯……我看他也不敢张扬出去,只要你以后不再跟那小子见面,这事就过去了。”

  澹台仪隆笑了起来,枕在母亲的膝上,撒娇似的道:“母妃请放一百二十个心,那个臭小子我看见他就觉得讨厌,你把他赶出去,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跟他见面?”

  娴妃将信将疑:“但愿如此!”

  

  十六

  日子总是这样,你一天一天数着,似乎总是过得很慢,可蓦然一回首,却发现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出很远了。眼看着,到了寒冬腊月。

  这一天,冯时彦奉命出宫办事,他照例去御马房取出自己的坐骑。不知为什么,目光停在马场里的时候,眼前忽然浮现起一个少年的模样,双手紧紧抓牢飞奔的马儿,脸上的神情是倔强的、骄傲的。

  人都是健忘的,那个少年离开这里也有好几个月,他来的时间本就不长,渐渐的,人们已经将他淡忘了。只在触动某些事的时候,才突然想起,原来还有曾这么个人。

  少年离开得很匆忙,据说是生了急病,可是近前的人都知道没那么简单。一些风言风语,冯时彦也略略听过,从没仔细打听。只是想到那个总是一脸天真憨笑的少年,心里多少有些怅然。

  这怅然也只是一瞬而已,他摇了摇头,牵马出了宫门。

  一脚踩上马镫,远远的听到有人在叫:“是冯侍卫么?”

  冯时彦听着声音有些耳熟,便回头去瞧,只见一个人影一瘸一拐的向他跑了过来。

  到了近前的时候,冯时彦不禁皱起了眉。这人明显就是个乞丐!头发显然是很久没洗过了,虽然它的主人很努力的将它们归拢到一起,可总是有几根“桀骜不驯”翘出来。那身衣服似乎质料还不错,可惜太单薄了,根本无法御寒,而且破的破,污的污,几乎皱成了一团。脚上的靴子也踢破了洞。整个人就那么抖索着,冯时彦看着都代他冷。

  “你是……”

  “我是……”那人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样子,仿佛觉得报出自己的名字很羞耻,但很快他就放弃了这点尊严,“我是周景轩呀,你不记得了?第一次见面,咱们还打过一架。”

  冯时彦吓了一跳,他当然记得周景轩,可记忆中的模样却怎么也无法跟眼前这张脸重叠起来。他认识的周景轩是个身姿矫健、英气勃勃的少年,而这个人太瘦了,瘦得几乎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因为瘦,他的两颊深陷下去,一双眼睛则凸现出来,格外的大,却是茫然无神。脸色是青黄的,嘴唇苍白干裂,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冯时彦看了他许久,才找出一些当初的影子。他简直不敢相信,才几个月的时间,好端端一个人竟能变成这副模样!“周将军……”

  周景轩惨然一笑:“我早不是什么将军了。”

  “哦,那你……”冯时彦很想问他怎么落到这种地步,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被我爹赶出了家门。”周景轩轻描淡写了一句,摆明了不想多说。

  “那你找我有事?”

  “正是。”无神的眼睛忽然迸发出热切的光芒,“求你跟八皇子说,我想见他!”

  冯时彦一呆:“这个……”

  “只是带个话儿而已,看在咱们以前还有一些交情,我求你了。”两个月来,周景轩天天冒着严寒守在宫门口,只希望能见到个熟人,把这话传到澹台仪隆那里去。好不容易等到了机会,说什么也不肯放手。

  冯时彦在心里叹了口气,道:“好吧,我就替你传这个话,至于八皇子见不见你,我就不敢说了。”

  “他一定会见我的,一定会的。”周景轩喃喃自语着,像是对冯时彦说,又像是对他自己说。

  看着他坚定执著的模样,冯时彦只能在心里再次叹了口气。

  

  十七

  周景轩一瘸一拐的回到自己寄居的破庙,他的心情几乎可以用雀跃来形容,所以脚步也好像比平时轻快许多。

  他马上就要见到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了,只要冯时彦把话带到,他就能见到他了!一想到这里,他几乎就要跳起来,可他很快就记起来,自己的腿是不能跳跃的。

  那天从皇宫被带回去,父亲便将他暴打一顿,逐出了家门。这条腿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受了伤,因为没有及时得到救治,最终落下了些残疾。

  没有钱,也没有医药,身上的伤足足养了两个月才好,而第一件想做的事,便是去见那人。

  即使明知道自己落到这步田地全拜那人所赐,却从不曾恨过,只是想见他,越是伤口疼得厉害的时候,越想见他。

  冯时彦答应明天给他回复,可是周景轩发现,他已经等不到明天了。匆匆的扒了两口昨天的剩饭,坐在干草铺成的床铺上,开始幻想见面时的情景。那人会有什么反应?欣喜、吃惊还是伤感?

  忽然,周景轩好像想起什么似的,一跃而起,冲到后院打了桶水。他并不想喝水,只是借着水面打量自己。离开家后就不曾照过镜子,这一看几乎把他吓坏了。

  水中那憔悴如鬼的人真的是他么?那苍白的脸,无神的眼睛、蓬乱的头发……怪不得那时冯时彦都认不出来。

  周景轩到抽了一口凉气,这副模样怎么去见人?于是就着冰冷的井水,仔细地将头脸洗了一遍,冰凉的寒气让他直打哆嗦,可跟心中的热火一比,又不算什么了。

  掏出仅有的十几个铜钱,这是他靠为人写书信和做短工赚来的。紧紧地把它们握在手里,直奔向旧衣店。

  曾经,他穿的衣服,都是从最好的绸缎庄选取最精良的布料,然后交给京城里最有名的裁缝量身定做的,有时候做得不如意,他就会生气的扔到角落里不肯穿,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以前是那么奢侈。

  手心握出了汗,他却不敢把那可怜的几个铜钱露出来。仅是一件最不起眼的半旧衣服,也需要比这些高上几倍的价钱。

  还好,又有新的客人进来,店伙忙着招呼去了。周景轩假作看衣服,慢慢走到门边。

  这里离大门只有一步,那店伙正帮客人试衣裳,顾不到这边。只要抓起这衣裳,飞跑出去……不行,这是做贼呀!他是安定侯的儿子,他已经给家门抹上了一层难以洗清的耻辱,不能再……

  “你做什么?”

  直到那伙计的厉喝传到耳边,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先一步行动了,于是慌慌张张地抱着衣服出了门。

  “阿黄,拦住他!”

  门口的大黄狗汪汪叫得人心慌,一不留神就被它咬住了裤脚,周景轩用力一甩,“嘶啦”一声,裤脚就被撤裂开了。

  以他现在的腿脚,是绝对跑不过这条狗的,抬头看了一眼不算太高的房顶,咬了咬牙,纵身而上。

  跑远了还能听到狗叫声,以及闻声赶来的掌柜气急败坏的吼声:“你是死人么?衣裳丢了怎不去追?”

  “那个是飞贼,追不上……”店伙的声音有些委屈。

  “胡说!真要是飞贼,不去劫大户,跑到咱们这破店里偷旧衣服……”

  后面的话便模糊不清了,跑了不知多远,他在一个偏僻的小巷子里停了下来。想起刚刚那掌柜和店伙的对话,他开始抱着衣服大笑。可不知为什么,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也许是冷风吹进了眼睛里,因为那泪水和朔风一样冰冷。

  

  十八

  第二天早上,天还是灰蒙蒙的,周景轩就在宫门外面等了,才站了一会儿,天空居然稀稀落落飘起雪花来。

  陆陆续续有人从宫门进出,每一次伸长脖子去看,都让周景轩失望一回。

  一直等到上午,脚下的积雪也有一寸来深了,早就失去御寒功能的薄低靴挡不住阴冷的地气,周景轩只好在原地不停的跺脚。

  终于,一抬头间,冯时彦的身影出现了,周景轩焦急地向他背后张望,却更失望的发现他只是一个人。

  “他呢?八皇子呢?”

  “他不会来了,他说他不想见你。”冯时彦的眼中露出些怜悯,这个结果是他早就预料到的。

  “怎么可能?你没跟他说,是我要见他么?”心开始慌乱起来,却也不肯相信这是事实。

  “说了。”

  冯时彦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提到“周景轩”这个名字,澹台仪隆先是一脸茫然,随即露出厌恶的神色:“他见我做什么?叫他滚,我看见他那张蠢脸就讨厌。”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不想见自己?他们都那么好了,他说话那么温柔,还信誓旦旦的愿意为自己承担罪责,不可能的!

  眼看冯时彦转身欲走,周景轩连忙扑上去将他拉住:“你说谎!你没跟他说对不对?你故意编出一套话来让我对他死心是不是?你们怕我缠住他!不会的,我保证不会的!我就是想看看他,我看他一眼就走!真的,我保证……我求你……”

  慢慢的,慢慢的,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我求你……”

  冯时彦偏过头,下意识的避开了周景轩的眼睛,那双眼里的乞求、哀戚、无助和绝望几乎让他承受不住,只有这样他才能冷静的开口:“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抽身欲走,可周景轩紧紧地拉住他不放——这已是他唯一的希望。“别走,让我见他!”

  冯时彦无奈,反手一掌击在周景轩肩头,迫他放手。周景轩肩头一沉,避开这一掌,反取冯时彦小腹,另一只手抓住了冯时彦的右臂。

  “放开!”

  “我要见他!”

  “哎,跟你说不清楚!”无奈之下,冯时彦只得出手反击。

  两人的功夫本就相差极远,何况周景轩因伤缠绵病榻,身体虚弱已极,这一架根本没有打头。不到一会儿,周景轩身上就落了不少拳脚,可他抓住冯时彦的那只手,却死活不肯放开。

  冯时彦无奈,只好施展擒拿手抓住周景轩双臂,向后一翻,将他反背着手按倒在雪地里。

  “别在纠缠下去了,没用的。”

  半边脸埋在雪里,那雪像无数根刚针刺得脸上的肌肤生痛,周景轩挣扎着,嘴里反反复复只剩下了一句:“让我见他,让我见他!”

  一声声的嘶吼,声音并不大,可听在人耳里,却有一种仿佛要连心肺也吼出来的错觉。每听到一回,冯时彦的眼皮就不由得跳了一下。终于,他凝视着周景轩一会儿,松开了手。

  “好吧,我带你去见他。”

  

  十九

  不知冯时彦从哪里找来的侍卫服和腰牌,周景轩顺顺利利的混进了宫中。

  “你就在这里等我。”

  在一片松树林下,冯时彦停下来说道。

  周景轩一愣:“这里离‘烨华阁’还远……”话说了一半,胸口忽然一麻,竟是被冯时彦点了穴道,动弹不得。

  “你要做什么?”

  冯时彦不答,抓起他的腰带向上一跃,两人一同跃入松间。冯时彦将周景轩安放在一枚粗大的松枝上,又伸手点了他的哑穴:“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去带殿下来。”

  周景轩不知他有什么意图,心中惊疑不定,可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能眼睁睁看他扬长而去。

  这片松林平日很少有人来,甚是寂寥,周景轩也不担心被人撞见。过了一会儿,只听脚踩积雪的声音越来越响,一人道:“你神神秘秘的叫我到这里来做什么?”

  听到这声音,周景轩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从盖雪的松枝间看过去,果然见到了那朝思暮想的人。几个月不见,他越发清俊了,一袭大红披风在雪地里格外显眼。

  周景轩心里一阵激动,就想冲下去跟澹台仪隆相见,可任他再怎么运气冲破穴道,也是徒劳无功,只能干着急而已。

  “殿下,那周景轩一定要见您。”

  提到这个名字,澹台仪隆顿时变了颜色:“我不是说过让他滚,你难道听不懂么?”

  “可是,他现下境况很是不好,已被安定侯逐出了家门……”

  “那是他家的事,我管不着。时彦,你不会把我叫来,就为了说这个吧?我要走了。”

  “殿下请留步!”冯时彦跨上几步挡在他的身前,“殿下,不管怎么说,他是从咱们这里出去的。而且,他对您一片忠心,会落到这个地步也是因为您。”

  “与我何干?明明是那小子色胆包天,他被赶出去就是活该!是我母妃慈悲,不愿将事情闹大,不然,早要了他的狗命!”那声音,斩钉截铁,不带半点温情,周景轩听在耳里,不由打了个寒噤。

  “可他说是您对他……对他……”

  澹台仪隆俊脸涨得通红:“我对他怎么了?就他那个德行,配么?时彦,你是一直跟着我的,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讨厌那小子讨厌得要死!”

  “可他现下等在宫门外头,说见不到殿下就不肯走。这种积雪天气,我怕他冻死。”

  “那就让他冻死好了。”澹台仪隆的口气满是幸灾乐祸,“冻死了我就再不用看到那张又呆又蠢的脸。算了,我不想提这个人,以后你也不许在我耳边提他,烦死了。对了,要过年了,母后说要给我置几件冬衣,你跟我去。”

  冯时彦忙道:“娘娘差微臣出宫办些事,不能耽搁。”

  “那你还为那臭小子的事来烦我,还不去办?母妃也真是的,她身边明明那么多人,却什么事都差你去办。”澹台仪隆一面抱怨着,一面走了。

  等到他的身影在雪地里消失,冯时彦轻巧的跃上树梢。“你都听见了?”伸手拍开周景轩的穴道。

  周景轩脸色惨白,一张嘴,一口鲜血便直喷出来。

  冯时彦吓了一跳,闪身躲开了。那血零落的喷洒在覆盖着松枝的白雪上,很快晕开,远远看去,就像雪地里开了朵朵红花,娇艳夺目,却带着说不出的凄凉诡异。

  “你没事吧?”

  周景轩茫然摇头,忽然呵呵笑了起来:“我是不是真得很傻?”

  冯时彦在心里轻轻一叹:“不是,你只是太痴,太执著了。”他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的做法似乎太武断了些,周景轩对八殿下一往情深,难免会大受打击。

  从树上下来,周景轩道:“多谢你让我见到了他,我想回去了,行么?”

  他明明是看着冯时彦的,眼神却空洞得找不到焦距。冯时彦心里很是担心,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两人出了宫门,周景轩停下脚步:“就到这吧,你去忙你的事。”

  “可是你……”

  周景轩笑了笑:“我没事呀?你看,我不是挺好的么?我先回去了。”不再理会冯时彦,径自向前方走去。

  他没有回破庙,也许他其实是想的,可是眼前的一切忽然变得很陌生,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好像来到了一个奇异的世界,周围多了很多人,他们明明在说话,可他偏偏一句也听不懂。

  渐渐的,视线也模糊了,眼前景物的色彩慢慢淡去,最终没入黑暗中……

  身体在不断下坠,也许那下面就是地狱吧,他想。

  

  二十

  周景轩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片断都是支离破碎的,只有最后一部分格外的清晰。

  他梦见自己踏在湖边的绿茵上,绿茵那头有一个身穿紫衣裳的美丽人儿,他就是向着那人去的。他还记得,为了吸引那人的主意,他偷偷地在草地上放了一条小竹蛇,然后假装去英雄救美。

  他做得很成功,自己也很得意,可是当他得意洋洋的回头去看心上人的时候,那张美丽的脸却幻化成三角的蛇头,吐着猩红的信子,向他扑过来!

  就在这时,他惨叫一声,醒了。

  原来只是一个梦!

  幸好,只是一个梦!

  他望向天花板,长长的舒了口气,只觉汗湿重衣。

  “你醒了。”

  甜美的女子声音响起,门帘一挑,一个身穿碎花棉袄的少女走了进来。她并不很美,可是看着她的笑容,你就觉得十分舒畅。

  她大大方方的笑着,大大方方地坐到床边,大大方方的伸出一只戴着银镯的手来,搭在周景轩额头。“嗯,烧退了。”

  “是你救了我?”

  少女点点头:“你不偏不倚昏倒在我家门口,我想不救你也不行。对了,你刚才叫什么?出汗出得这么厉害,做恶梦了?”

  “嗯,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不过,还好已经醒了。”周景轩淡淡一笑,如春风拂过,不留痕迹。

  “那就好,你饿了么?我去给你煮些粥喝。”

  外面传来噼噼叭叭的爆竹声,周景轩一愣:“我好像听到爆竹的声音。”

  少女笑了起来:“当然了,你一睡就是好几天,三十都被你睡过去,今天已经是大年初一了。”

  周景轩“啊”了一声:“原来我睡了这么久。”

  “睡得久不要紧,重要的是能及时醒过来。你看你一醒来,正赶上一年开头,是个好兆头呢。”少女说着,推开了窗子,清晨的空气扑面而来,依旧有些寒冷,却能也隐隐感受到那份清新,那份暗蕴的生机。

  周景轩点点头;“是呀。”

  一年到头,周而复始,人生也能从头开始么?

  后来他才知道,这少女名叫阿舍,独自一人居住在这里,据说她还有个哥哥在贵人家做事,只偶尔才回来一趟。

  喝了些粥,周景轩觉得精神好了些,便告辞离开。孤男寡女总是招人非议的,他不想给这位恩人惹麻烦。

  “姑娘的救命之恩在下来日一定回报。”

  “那好,我记住了,你也一定要记得报答我,可不许先死了啊。”少女一脸认真地说道。

  ***

  漫无目的的在街头游走,人们的喜气渐渐感染了他,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了他以前的家——安定侯府。

  到处都在张灯结彩的庆贺新年,侯爷府也应景似的贴上了春联,挂上了红灯笼。可是,大门紧闭着,再没了往日的繁华热闹。

  周景轩跪在门口磕了几个响头,心里默默的祝愿爹娘身体安康,一如往常新年,在自家厅堂里做的一样。

  ***

  三天后,他把贴身的东西简单的打了一个小包,就这样离开了京城。

  没有人送他,可他还是忍不住在古道长亭上停留了一会儿。

  回头看去,京城笼罩在一片灰沉沉的浓雾里,而那尘埃深处,就是皇宫。

  他哂然一笑,把包裹背上了肩,昂首挺胸的去了。

  再也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二十一

  兴明三十一年,秋。

  西风吹渭水,落叶满京城,整个帝都都笼罩在一片萧杀的气氛之中。萧杀之中,又带着一种蠢蠢欲动的不安。上至庙堂,下到江湖,都被这种气氛所感染,惶惶然不可终日。

  年春,统治这个国家三十年一之久的兴明帝病倒了。这一病,来势汹汹,御医会诊,天下的名医都被找到京师会诊,百官祈福,万民祈福,然而皇帝的病却不见减轻,只有越来越重。终于,到秋天的时候,连朝也上不了了。

  很多人嘴里不敢说,心里却都暗暗有了个谱:只怕过不了今年冬天。

  泰山将倾,基石毁倒,这是何等大事?一个国家就要改朝换代了。

  人人惶恐。百姓惶恐;在上面风口浪尖的人,更加惶恐。

  “让我进去,我要见我父皇!”

  “王爷,这可不成。太子殿下吩咐过的,没他的允许,说也不能进。”

  守在门口的太监恭恭敬敬的对八皇子,不,现在应该叫他永宁王——澹台仪隆说道。

  七年过去,他成了亲,有了自己的王府、爵号,可是脾气却似乎并没有收敛多少,尤其是在面对下人的时候。他脸色一变,冷笑道:“我来探望我父皇的病情,尽人子之孝,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太监、阉人,也敢来管我们的家务事么?本王就算砍了你的脑袋,看谁敢说一句?还不快滚开!”

  那太监背上冷汗直冒。他对这位王爷的手段实在太过清楚,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太监主管,他要杀自己,实在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有心让开,可太子那里如何交待?

  正在迟疑间,只听一人道:“嗬,八弟,好大的火气呀。”

  那太监一听,顿时如释重负,乖乖退到一边,给来人让开地方。这人锦袍玉带,三十上下年纪,眉目之间颇有英气,却是太子到了。

  “原来是大哥。”澹台仪隆嘴角泯了泯,努力不让自己的敌意暴露得太过明显,“听这奴才说,是你吩咐的,不让我见父皇?”

  太子一笑:“八弟哪里话了,为兄怎么敢下这样的令?是父皇病体不安,心情烦躁,吩咐下来说,如果没有什么大事就不要去见他了。不光是你,兄弟们、朝臣,甚至连我母后,如非父皇特诏,也不能随意进见。便是为兄,也只有请教国事的时候才能进去。”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一丝得色,“你知道,监国这个差事可不好做呀。”

  这分明就是炫耀!澹台仪隆握紧了双手,冷冷地道:“还真是辛苦大哥了,又要监国,又要给父皇把门。不过请大哥放心,父皇是不会不见我的。”迈步便往里走。

  太子伸手一拦,沉声道:“八弟,我知道父皇向来对你宠爱有加,可是御医也说了,父皇现在不宜被人打扰。咱们做人子的,一切都要以父皇的龙体为先,不是么?难道你希望父皇的病势加重?”

  一个眼色递出去,早有侍卫踏上一步守在他身后。

  澹台仪隆看了一眼太子的一脸坚决,又看了看把守在寝宫四周的侍卫,心知自己今天是进不去了。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就请大哥带我向父皇请个安,恭祝他老人家早日康复!”这声“早日康复”,几乎是从牙缝里碾出来的。

  太子微笑道:“那是自然。”

  ***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怒气冲冲的回到自己的府第,澹台仪隆便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

  “他们还是不让你见皇上?”早有一个儒生打扮的男子迎了上来,此人姓林名子翰,上书院大学士的公子,也是皇帝为澹台仪隆选的第二任伴读。

  澹台仪隆不答,气哼哼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随手拿起桌上的茶水消火。哪知入口滚烫,顿时怒火上涌,一把将茶杯扔得老远,指着一干王府下人,喝道:“你们想烫死我啊?没用的东西,滚,都给我滚!”仆婢们如获大赦,匆匆退了下去。

  大厅里一下静了起来,澹台仪隆瞪着林子翰:“怎么不说话了?”

  林子翰一笑:“王爷正在火头上,我怎么敢说?”

  澹台仪隆哼了一声:“不过是太子,他以为他现在就登基当了皇帝么?不让我见父皇,分明就是心里有鬼!”

  “原来这次是被太子拦了驾。你跟他正面冲突了?”

  “没有,你不是说,现在还不能闹僵么?”天知道他用了多大力气才克制住没有当场发作。

  林子翰松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王爷,如今的形式对咱们可是非常不利呀。”

  澹台仪隆白他一眼:“还用你说,我难道看不出来?”

  七年来,在母亲的支持下,他不断扶植自己的势力,同时,也一步一步地把自己从“无所谓”逼到权力之争的中心,终于和太子针锋相对。

  可是如今的形势对他是不利的,太子仗着名正言顺以及母家的扶持,地位越来越稳固,尤其父皇病重这一段时间,他任命监国,更是不遗余力的打压其他皇子。其中受害最深的就是澹台仪隆,他最倚重的两家,林大学士和岳父右丞相王伯庸都在朝中被排挤。而他的母亲娴妃,也在早两年因病暴毙。

  想到母亲,澹台仪隆又是一阵恼恨:“哼,他们害死了我母妃,还想来害我,没那么容易!”

  林子翰吓了一跳:“王爷,这话可不能乱说。”紧张地向门外望了望。

  “你怕什么?我母妃向来身子康健,怎么会突然暴毙?是明眼人都知道是谁下毒害她。”

  林子翰叹了口气:“可是没有证据呀,就连皇上不也是束手无策,最终不了了之?”

  “照你这么说,我就该坐以待毙了?等着太子登基,把咱们连根铲净?”澹台仪隆越说越怒,伸手一拍桌子,“你不是神童么?才子么?倒是给我想个办法!”

  林子翰沉吟道:“其实我想过了,办法也不是没有……”

  “还不快说!”

  “是。”掏出丝巾擦了把汗,林子翰心想这样的主子当真难以伺候,“其实我想过了,就算在朝中有百名大臣,也不敌手下一支劲旅。一旦兵权在手,谁都要忌惮三分。”

  “跟没说一样,禁卫军现在都操纵在太子手里,你让我上哪儿找军队?那些周衙府县,就算肯从我,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呀。”本来都已经兴奋得站起来,澹台仪隆又泄气地坐回椅中。

  “那也不然,现下就有个机会。王爷难道不曾听过,现在边关已定,狄姜国俯首称臣,平南将军就要班师回朝了么?他手下,可都是虎狼之师呀。”

  澹台仪隆一愣:“可是,我都没见过他,更说不上什么交情,他肯帮我?”

  林子翰微笑道:“交情有什么用?王爷只要陈明利害就行了。”伏在澹台仪隆耳边说了起来。

  澹台仪隆一脸狐疑之色渐渐散去,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二十二

  平南将军易无痕的崛起简直就是朝中的一个神话。近十几年间,南方狄姜国屡次进犯中原,边关百姓不胜其扰。不知是蛮人彪悍,还是本朝兵将太过无用,总之,屡次交锋,败多胜少。有一次竟然被人从石塘关一直打到墉州,六百里连线溃败。

  也就是在这次战役之中,易无痕展露锋芒,反败为胜,守住了墉州城,也守住了朝廷的门户。此后的五年间,易无痕屡建奇功,军职也是一升再升,终于成了朝廷依仗的一根不可撼摇的支柱。

  成名以来,易无痕始终在边关驻守,偶尔奉诏回京,也是行色匆匆,澹台仪隆久闻其名,却是从未见过。

  “这里就是他在京中的府邸?”面对眼前这间古朴的大宅,向来崇尚富丽堂皇的澹台仪隆不仅皱起了他那纤秀的眉毛,对这个“大将军”颇有些瞧不起。

  林子翰忙在一旁道:“宅子虽然古旧,可是大有来历。这里原来是安定侯的府第,您应该知道的,对了,我记得安定侯的儿子还做过您的伴读。”

  澹台仪隆一愣,脑海中隐隐约约闪过一张脸孔,可又不十分记得清了。“是他呀。宅子让了人,安定侯去了哪里?”

  “安定侯夫妇前些年就过世了,据说是因为伤心爱子早逝,积郁成疾所致。所以这间宅子早就成了空宅。我想,平南将军大概是看中了这里的清幽僻静。”

  “原来他已经死了。”澹台仪隆喃喃说着,忽然想起七年前的一件事,心里蓦然一阵不快。“还站着干吗?叫门吧。”

  这一次出来,为了掩人耳目,澹台仪隆只带了林子翰和他多年的贴身侍卫冯时彦,上前叩门自然就是冯时彦了。

  有仆人应门而出,打量了三人一眼,虽然猜不透他们是什么来路,但见衣着考究、仪表超凡,也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道:“我家将军今日外出巡游,不在府中,三位请回吧。”

  澹台仪隆一愣:“他去了哪里?”

  “这个……将军没有交代。”

  眼见这位暴躁王爷又要发作,林子翰忙道:“那我们进去等他。”

  那仆人一脸歉意:“实不相瞒,将军军旅劳顿,这几日休养生息,吩咐下来闭门谢客。”

  澹台仪隆越发恼怒:“你可知我们是谁……”

  话到一半,被林子翰连忙打断:“既然将军不在,我们改日再来拜访就是,请你把这封手札交给将军。”掏出一封书信递给那仆人,“主子,咱们走吧。”

  被拉着一路出了巷子口,澹台仪隆终于爆发了:“你做什么不让我说话?”

  林子翰苦笑道:“王爷请少安毋躁,咱们是微服造访,不能表露身份,以防太子觉察。”

  澹台仪隆嘀咕了两句,回看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这姓易的以为他是谁?闭门谢客,好大的架子!”

  “我倒觉得这位易将军很有头脑,很会明哲保身。”

  “怎么说?”

  “王爷想,咱们能找他,别人就不会找他么?他显然是很明白京中的形势,所以打出闭门谢客的牌子,告诉大家,谁也别来打他的主意,他哪一派也不帮。”

  澹台仪隆一愣:“既然这样,那咱们岂不白费心机了?”

  “那也不然,只要能见到他,我自然有办法说服他。”

  澹台仪隆恼道:“你就会说嘴,咱们见得着他么?”

  “所以说,这就要王爷拿出耐心和诚心来了。王爷难道不闻,古者有刘玄德三顾茅庐的佳话?只要咱们来得勤,碍在面子上他总会见的。”林子翰说的自信满满。

  澹台仪隆瞪他一眼:“我就讨厌你这狐狸一样的表情!也没有其他办法了,走吧……时彦,走呀,你发什么愣呢!”

  “啊……是。”冯时彦把目光从巷子那边调回,应了一声,匆匆跟了上去。

  ***

  计划的是很好,可是事情发展的却并不顺利。这位平南将军十分沉得住气,别说三顾茅庐,已经是第五次了,人家该上哪里“巡游”就去哪里,丝毫不受影响。

  澹台仪隆狐疑着问道:“你真的把我的名刺递过去了?”

  林子翰苦笑着点头。

  澹台仪隆银牙一咬:“什么巡游,我看他就是成心避开咱们。说不定,他就在躲在屋里做缩头乌龟呢!我今天还非见他不可了!”说着,就要闯进门去。

  那仆人连忙阻拦:“公子不要为难小人,将军真的不在。”

  “那你说,他去哪儿了?”

  “这……小人不知。”

  澹台仪隆哼了一声,一把抽出腰间长剑,抵在那人项端:“信不信我杀了你?”

  那仆人吓得脸色惨白,却兀自嘴硬道:“这里、这里是将军府,你不怕王法么?”

  澹台仪隆笑了,这一笑简直让人看傻了眼。他眯起眼睛,用很温柔但很危险的语气道:“你可知我是谁?”

  那人呆呆摇头。

  “我是当今皇上第八子、永宁王澹台仪隆,说句不好听的,我,就是王法!你说,我敢不敢杀你?”

  那人面如土色,点头不迭。

  “你家将军在哪里,还不说么?”

  “在……在灵山寺还神。”

  当啷一声,长剑入鞘,澹台仪隆一招手:“咱们走。”

  林子翰在一旁咂舌不下,心想:这世人果然都是欺善怕恶。

  ***

  灵山寺位于郊外半山腰上,山势陡曲,车马难上,只有一条上通下达的石阶,京中百姓们如非有大事宏愿,一般是不来这里拜佛的。

  天气还是有一些燥热,尤其爬了一半石阶,三人早就挥汗如雨。林子翰一介书生,到最后简直是手足并用,一个劲儿的哀求着要歇息,怎奈澹台仪隆这回是铁了心的要见这位易将军,气喘吁吁也不肯停下。

  好不容易到了庙里,问起平南将军,老僧证向后面一指:“正在后山凉亭品茶观景呢。”

  三人又一路转到后山,果然远远的见到一座凉亭。凉亭里坐着两个人,一个作僧侣打扮,另一个缓袍玉带,似是香客。两人面前一盘棋,原来正在切磋棋艺。

  林子翰悄悄伏在澹台仪隆耳边道:“那个应该就是了。”

  澹台仪隆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在心里,一见对方悠哉的模样,更是气往上冲,本来酸疼得抬不起来的腿这时忽然又有了力气,大踏步走到亭前:“易无痕!”

  亭中那人愕然抬头。

  看清了那人的容貌,澹台仪隆却不禁呆了:“你……周……”

  

  二十三

  话说了一半,嗓子仿佛干透了,再也说不下去。眼前的这个人,让澹台仪隆心中又惊、又疑,还有些害怕。这人跟记忆中的一个人好像呀,可是他明明在前两天才知道那个人的死讯,难不成死人复活了?

  那人也在看他,淡淡的一眼:“三位是……”

  见自家主子干站在那里不说话,林子翰只好上前道:“敢问可是平南将军?我等三人特地寻将军至此,盼同将军一晤。”

  男子眉峰一皱:“我来此地,就是为了避开凡事俗务,三位与易某素昧平生,我不觉得有什么好说。”

  说着,敲下一枚黑子,向那僧人道:“轮到大师了。”

  林子翰心里暗暗叫苦,这位将军恁的不近人情!苦着脸道:“将军,我们来找你,实在是有要事相商。不瞒将军说,这些日子以来,将军府咱们就跑了无数趟,后来听说将军在灵山寺,又不辞劳苦的爬上重重石阶,这份诚意难道不能换得将军片刻闲暇?在下一介书生,一路爬上来,两腿酸软,四肢无力,还引发了多年的气喘……将军忍心让咱们失望而回么?咳咳……”装模作样的咳了几声,偷看对方脸色。

  他知道这位平南将军软硬不吃,所以只看那对弈的老僧脸色,心想出家人面慈心软,说得越可怜,越能博得同情。果然,老僧面露不忍,起身道:“阿弥陀佛,几位施主远来不易,易施主何不听听他们要说什么?老衲还有些俗务要理,先行告辞。”

  林子翰心里一阵得意,等那老僧走远,连忙上前表明身份,交待来意。

  澹台仪隆一直没有勇气走进亭子,也没有心思听这两人说些什么,他偷偷地问一同来的冯时彦:“你看,他像不像当年那个姓周的?那小子不是说病死了么?”

  冯时彦脸上的神情极为复杂,看了一会儿,道:“相貌和身形是有七八分相似,不过……”

  “不过什么?你别卖关子,快说!”

  “不过当年的周将军可没有这位平南将军的气势。”

  澹台仪隆揉了揉眼睛,再向那亭里张望,果然……眼前这个人好像更高一些,更精壮一些,更黑一些。那似曾相识的眉眼多了几分凌厉、几分洞悉世情的透彻,偶一抬眼的精芒,仿似一道冷电,直要射进人的心里。从额头到眉心有一道极细极长的伤疤,这非但无损于他的容貌,反而让他多了几分煞气和霸气。

  最重要的是,就算对周景轩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澹台仪隆还是很清楚的知道,那个人,绝对不会有眼前这人那岳凝山滞的气势!打个比方来说,周景轩是初出茅庐的笨鸟,痴痴傻傻,跌跌撞撞,而这易无痕,则是翱翔天际的雄鹰,振翅高飞,睥睨四海。

  这两个人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呢?一定是他看错了,他们只是长得很象而已。

  “这个姓易的还住在安定侯府,他不会跟那傻小子有什么关系吧?”

  “这个……也许,只是巧合。”

  澹台仪隆喃喃地道:“巧合?天下间哪有这么巧的事。”

  ***

  一贯以舌灿莲花自夸的林子翰终于踢到了铁板。厉害也陈明了,因果得失也剖析了,软磨也磨了,硬泡也泡了,嘴皮子都快说烂了,可这位易将军就是打定主意不趟这淌浑水。林子翰急得口干舌燥,抓耳挠腮,最终败下阵来。

  “这真是天下第一新鲜事,当官的哪个不想升官,武将哪有不贪权的?时彦,你说对不对?”

  冯时彦道:“我不是官,我不知道。也许,他要的不是这些。”

  林子翰泄气地坐到椅子上,问:“那是什么?”

  冯时彦一怔,别过头去:“我又不是他,我怎么知道?”

  “算了,我也不想再求这个人。”

  从山上回来,最爱闹脾气的澹台仪隆就眉头紧锁地坐在那里不说话,让一向深知他的林子翰吃惊不已。这时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更让林子翰大惊失色:“易将军是咱们现在唯一的出路,王爷可不能意气用事。”

  “你不知道……”澹台仪隆“噌”的站起来,双手挥舞几下,想说什么,最终叹了口气,狠狠地道,“总之,我看了这人就讨厌!”

  自从见到了这个易无痕,很多年前不愿提起的往事又被翻了出来,虽然澹台仪隆天性凉薄,但也知道当年的事很不光彩,从来不愿去想。猛然间冒出这么一个人来,他心里就像吞了一颗死苍蝇,又厌恶又害怕,真是不想跟这人扯上关联。

  林子翰只道他脾气发作,根本不理,一心想着笼络易无痕的方法:“看他的样子,绝非爱财之人。再说,当上辅臣之后荣华富贵自然享之不尽,他不会不明白。那他想要什么?大千世界,他总会有一好,不然早去当和尚了。男人,男人最爱的都是什么呢……”

  忽然,他眼睛一亮,拍掌道:“我知道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位将军方值盛年,又久在边关,想必身边最缺一位温柔解语的红颜知己!王爷,咱们就这么办,把京城里最美丽最有才情姑娘都请来,各施手段,我就不信,不能让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咦,王爷,你脸怎么红了?”

  澹台仪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一红,没想到被抓了个正着,老羞成怒道:“我什么时候脸红了?我也不管了,就照你说的办吧。”一甩袖子,进内堂了。

  林子翰一脸莫名其妙,拉着冯时彦:“时彦,你说,今天王爷是不是很怪?从山回来就是这样。时彦?我说话呢。”

  冯时彦愣了一下,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道:“我还有事要办,我先去了。”

  林子翰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内堂,一摊手:“我说错了,是两个人都很怪!”

  ***

  永宁王邀宴,地点设在城最偏僻的馆娃阁,既然已经挑明了身份,又是林子翰亲自送的帖子,易无痕再怎么不通情理也不好拒绝。

  澹台仪隆本不想去。那天之后,他就着人把当年周家的情况和这位易将军的身世查了一遍,可惜,得到的结果并不比他知道的多,也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易无痕和周家有关系。越是这样,澹台仪隆心里越不安,隐隐觉得不对劲儿,又说不出什么。

  如果可以,他真是一辈子不想跟这姓易的有往来,可帖子是林子翰以他的名义发出去的,他这个主人翁不去怎么说得通?

  一行人很早就到了馆娃阁,然后就翘首盼望,终于到了约定时分,有一辆素净的马车缓缓而来。

  “是他吗?”

  “应该是吧。”

  澹台仪隆撇起了嘴:“他不是武将吗?有马不骑坐车,真新鲜。”

  “也许是为了掩人耳目吧。”

  眼看马车到了近前,车夫停车,车帘一挑,先跳下一个青衣小环来,然后才是易无痕。

  林子翰连忙拉着澹台仪隆迎了上去,他注意到,这位平南将军落地不稳,似乎一只脚微微的有些跛。

  易无痕下了马,并没有直接过去,转身又从车中扶下一个女子。

  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林子翰拱手道:“将军真是信人,如约而来,分毫不差,只是……这位是……”

  易无痕微微一笑:“王爷,林大人,引见一下,这是贱内冯氏。阿舍,来拜见王爷。”

  

  二十四

  什么?林子翰当场傻了眼,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成亲了。”

  易无痕双眉一轩:“无痕已经过了适婚之年,有房妻室也是理所当然,没什么好惊讶的吧?”

  “是是是,只是我从没听说过将军已然娶亲,有些大惊小怪了。”

  “那也没什么。贱内一直倾慕馆娃阁的菊花名品,所以微臣听说王爷在这里设宴,就冒昧把她也带了来,料来王爷不会介意的。”

  澹台仪隆硬着头皮道:“不介意,不介意。”狠狠瞪了林子翰一眼,心想都是你出的馊主意!

  林子翰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谁能想到这易将军不仅娶了亲,还把娘子也带了来?如今这美人计可怎么摆?总不成让一干女子当着人家夫人的面勾引她夫君吧?

  这一下变故陡生,让永宁王府众人始料不及,尴尬之余不免手忙脚乱。澹台仪隆心里有气,酒席宴上话也不多一句。直苦了林子翰,既要安抚这头,又不能冷落了那头,忙得焦头烂额。

  他冷眼旁观,发现这将军夫人虽然不甚美貌,但易无痕对她却非常宠爱,添酒夹菜,照顾得无微不至。想要让他被美色迷惑,谈何容易!那些辛苦找来的绝代佳人,只好塞在后院让她们发霉去吧。

  林子翰有些哀怨地想,这事还不算完,回去还要安抚他那暴躁的主子呢,瞧那脸色青的!

  ***

  “我再也不信你这狗头军师的话了!”

  澹台仪隆觉得自己有生以来从没这样丢过人!他,皇上最宠爱的八皇子、永宁王,打从出世,只有别人讨好他,几曾这般费尽心机的去巴结别人?更别说人家还不领情了。“我已经打听好了,明天太子要到京畿巡查,不在宫里。父皇身边的王公公是站在我这边的,我让时彦联络好他,由他带着我偷偷进宫去见父皇。只要能见到父皇,一切就好办了。哎,你怎么不说话呀?紧锁个眉头,难道有什么不妥吗?”

  林子翰摇头道:“不是我扫王爷的兴,恐怕就是见着了皇上,也无济于事。”

  “怎么说?”

  “皇上病重这些日子,里里外外都由太子把持,宫中多半都是太子的亲信,更别说禁卫军也都听太子的调遣……”

  澹台仪隆脸色一白:“你是说……父皇已经被他架空了?”

  “很有可能。”

  澹台仪隆腿一软,坐倒在椅上,半晌,摇头道:“不管怎么说,我都要去见见父皇。”

  其实事实已经摆在眼前,澹台仪隆心里很明白,他只是不愿相信而已。见到皇帝,也不过是印证了林子翰的话。澹台仪隆第一次觉得,原来皇帝也是个普通人,难逃生老病死,失去权利,便什么也不是。

  从皇宫出来的时候,他的脸上还有泪痕,为父皇,也为自己的处境。

  “王爷,怎么样,见到皇上了?”躲在外面接应的冯时彦迎上来问道。

  澹台仪隆点点头,又摇摇头。背过身去,用衣角拭干眼泪——骄傲如他,是绝不允许自己在下人面前失态的。

  “王爷莫急,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澹台仪隆摇摇头,忽然拉住了他的手臂。

  “王爷?”

  “时彦,其实我知道,你武功这么好,却甘心留在我身边,是为了报答我母妃的救命之恩。在你心里,其实对我很不以为然。”

  冯时彦一怔:“王爷?”

  澹台仪隆叹道:“我不是傻子,这点还是看得出的。只是,看得出我也不放在心上,那时候我以为我是天之骄子,全天下的人在我脚下,我用不着忌讳什么。可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我只是父皇大树下庇佑的一棵藤萝,大树倒了,藤萝也完了。”

  冯时彦万万想不到这样的话也能从他嘴里说出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

  “我现在明白了,也晚了。刚刚见了父皇,看来太子登基已然是定局,他们母子那么恨我,断然是不会给我活路的。时彦,趁着现在,走吧,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王爷……”

  澹台仪隆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迈步向前走去。

  跟随澹台仪隆这么久,见惯了他飞扬拓跋的模样,冯时彦从没看他这么颓废过。大概是同皇帝的一席话,让他深受打击,一时心情不能自持。不过他也难得这么有人情味儿。

  望着他落寞的背影,冯时彦忽然觉得心头不忍,毕竟他跟随澹台仪隆这么些年,几乎是从小看着对方长大,在他心底深处,澹台仪隆实在和他的兄弟无异。“王爷不要太悲观,咱们还没有到绝境,易将军那边……”

  “别提那个人!”澹台仪隆失控似的一声大吼,“你看不出来么?他根本就是在耍弄咱们!他就是要看我走投无路的狼狈模样,玩得咱们团团转,然后在心里偷偷的笑呢。我堂堂一个王爷,再也不会让无耻小人戏弄了,大不了一死!”

  “不,易将军不是这样的人!”

  “哈,你又怎么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了?你认识他?”澹台仪隆说的本是反驳的气话,可是话一出口,自己心里先是一动,回过头,紧紧盯着冯时彦的双眼,狐疑着问道,“时彦,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二十五

  “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对于澹台仪隆的再次造访,易无痕心中是十分惊讶的。以这个人的个性,在碰了那么多软钉子、硬钉子之后,怎么还能厚着脸皮找上门来?而且,他还是孤身前来,身边那位出谋划策的林公子没有跟着。这个情形,颇引人深思。

  澹台仪隆含笑起身:“哪里哪里,是我冒昧造访,打扰主人翁了。”态度亲和得让人心中陡升寒意。

  “不知……王爷有何贵干?”

  “哎,说出来不怕将军见笑,本王一见到将军,便油然而生一种亲切之感。所以此番前来,不谈政事,只希望能与将军下棋饮酒,赏花闲聊。”

  易无痕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王爷雅兴不浅呢。”

  澹台仪隆故意装作没听出他语气里的暗嘲之意,道:“我瞧将军的这座府邸古雅非常,心中着实欣羡,不知道是否有幸得以游览一番?”

  易无痕不知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但这个要求倒不好拒绝,于是点头答应了。

  一路上走走看看,指指点点,澹台仪隆假作不经意的把话题引入正轨:“我看这里的砖瓦都有些年头,这座宅子应该不是将军新建的吧?”

  “哦,是这样,微臣为了图个方便,买的旧宅子。”

  澹台仪隆向四下打量一番:“看这宅子的装潢气派,不像是普通人家的门户。”

  “不错,这里……原是安定侯的宅子。”

  “安定侯?”澹台仪隆瞪大了双眼,“那可是开国的重臣呀,英年早逝,令人扼腕。说起来,这位安定侯和本王还有一些渊源,他的公子曾经做过本王的伴读,可惜……”

  偷眼瞧易无痕,却见他面无表情,也不来搭腔,后面的话便说不下去。眼珠一转,又道:“往事已矣,也没什么好说。不过这座宅子果然是引人入胜,将军伉俪住在此间,定然得到不少旨外之趣……说起来,那日见到将军和嫂夫人如胶似漆的恩爱模样,真令人羡煞!哎,本王若是也能朝夕与心爱之人相伴,便不枉此生了。”

  “王爷哪里的话。微臣听说永宁王妃是王丞相的令嫒千金,数一数二的名媛闺秀,京中人都夸王爷王妃是一对神仙眷侣呢。”

  澹台仪隆长叹一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她纵有千般好,奈何我心中已有所属,容不下其他了。”

  “哦?不知王爷心中惦念的是什么样的人?”

  澹台仪隆就等他这一句:“他并不很聪明,也不很好看,有点笨笨的,可是他心地很好,人很单纯。最重要的是,他对我很好。以前我不知道,心里很厌恶他,总是欺负他,他却从不怨我。直到有一天,我才明白了他的心意,可惜太晚了!我犯了大错,他挺身而出为我顶罪,被赶出了宫。我当时真的很想出去找他,可是我被母妃软禁了,寸步难行!后来就再没了他的消息,有人说他已经死了,可我始终不信。”说罢,黯然摇头。

  易无痕淡淡的道:“王爷也说往事已矣,何不放开怀抱珍惜眼前的人?”

  澹台仪隆又是一声长叹:“说来容易,做来太难!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他,尤其在见了将军之后……”

  “这和微臣有什么关系?”

  澹台仪隆对他痴然而视,轻声道:“实不相瞒,将军和那人的外貌倒有七八分相似。”

  易无痕哑然失笑:“这倒奇了,一个女子若是和微臣有七八分想象,只怕……”

  “他不是女子!”澹台仪隆深吸了一口气,“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是个翩翩少年,这一晃七年,也不知现在变成什么样了。说不定就像将军一样,变得很高,眼睛更有神采,脸上更显棱角,胸膛也更加宽阔……”

  不知不觉间,他的双手已然攀上易无痕的胸膛,慢慢的将他抱住。平日哄女人的时候,澹台仪隆总是先说些情意绵绵的话乱了对方的心神,再将她揽进怀中。可惜,这一次的易无痕比他高出半个头,只能勉勉强强把头埋在对方项间。

  “七年来,我总是在梦里见到他,我想他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当了王爷之后,也曾经派了无数人去寻他,可始终都找不到……景轩,你可知道,我有多么想念你,为什么你都不来找我呢?”

  一声声低诉,便是铁石心肠也要融化了。易无痕脸色变了变,原本垂着的双手慢慢的、慢慢的抬起来……

  

  二十六

  澹台仪隆伏在易无痕肩上,虽然他看不到易无痕的表情,却能清楚地感到他的颤抖。

  只是很轻微的颤抖,却无疑吐露了他的心事。这对澹台仪隆来说已经足够了,现在他已经可以绝对肯定这个易无痕就是周景轩。

  那天冯时彦无意间漏了些口风,澹台仪隆再追问过去,他便闭口不言。澹台仪隆只是脾气暴躁,可绝非傻子,冯时彦越是回避,他越感到其中另有玄机。联想起前后的种种情由,心里便有了七八分的谱。

  感觉到易无痕的双手正抬起来,似乎要回抱住自己,他不禁在心里暗笑:还当这七年来你变得有多么精明厉害,原来还是一样好骗!

  突然之间,一股外力当胸推来,他一时站立不稳,向后连退了好几步。他又惊又怒:“你做什么?”

  易无痕冷冷地看着他:“王爷,你我虽同为男子,搂搂抱抱到底不妥。”

  澹台仪隆耐下性子,换上一副苦脸:“景轩,到这时你还不肯认我么?你明知道我想你想得有多苦!”

  易无痕却不吃他这一套,怫然道:“王爷请自重,微臣姓易名无痕,不是什么‘景轩’,王爷莫要表错了情。微臣家中还有妻室再旁,王爷执意亵弄,微臣只好送客了。”

  万万料不到他如此决绝,澹台仪隆也动了气,冷笑道:“如果你不是周景轩,那为何你们的样貌、身材、年纪都那么相似?为何你别处不选,非要住在他家的院子?别装了,不仅我认出了你,时彦也认出你来了!”

  显然这话起了效果,易无痕不说话了。澹台仪隆心中暗自得意。

  只见易无痕沉默半晌,慢慢的抬起头来,冷厉的眸光一闪,竟让澹台仪隆觉得一阵心悸,他沉声道:“那又如何?”

  早知道瞒不住相熟的人,何况当年冯时彦还见过他腿跛的样子,他心中早有被揭穿的准备。不过澹台仪隆想到利用当年的旧情,应该还不知自己的谎言早被揭穿了吧。

  澹台仪隆叹道:“易无痕,忆无痕!景轩,你当真忘了咱们的情分?”

  原来他还当自己是那个不明真相被他骗得团团转的傻小子。易无痕看他作出一副掏心掏肺的情圣姿态,只觉得可气、可笑、可叹,又可鄙。忍不住一笑:“王爷若是肯屈尊去唱戏,微臣保证能红遍京城,当真是唱做俱佳,色艺双绝呀。”

  独角戏正唱在兴头上,被当头泼下一盆冷水,澹台仪隆脸色一变,怒道:“你说什么?”

  易无痕除去笑脸,正色道:“王爷,当年的事到底真相如何,你心里应该很清楚,如此作态,不怕辱没了身份?”

  澹台仪隆心里本来有鬼,被他一说,暗忖:难道他都知道了?那这苦情计便行不通了。不过,幸好我还有招杀手锏。

  他是说翻脸就翻脸,喝道:“周景轩!”

  易无痕双眉一轩:“王爷。”

  澹台仪隆冷笑道:“你肯承认就好,你本是朝廷命官,伪造死讯也就罢了,居然还改名换姓,作到将军之职。这,可是欺君之罪!”

  原来哄骗不成又改做了威吓,难怪他有恃无恐,易无痕走出两步,在回廊的护栏上一坐,悠然道:“听王爷的口气是准备要参我一本了?”

  澹台仪隆倒负双手,嘿嘿冷笑。

  易无痕掸掸衣上的细褶,又道:“那么……王爷的奏本是准备递给谁呢?皇上?以王爷目空一切的脾气,却如此执著于我一个小小的武将,不惜陪酒聊天,甚至牺牲色相,请容微臣大胆猜测,王爷只怕已经见不到皇上了吧?那这本子又该递给谁呢?”他一个字一个字的缓缓说来,一双仿佛能洞悉世情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澹台仪隆。

  澹台仪隆忽然觉得害怕起来,那是一双鹰一般的眼睛,而自己似乎就是它要寻找的猎物,它正在敏锐而毫不容情的捕捉猎物崩溃时的表情!

  背脊上冒出一阵冷汗,澹台仪隆发现他翻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过度低估了他的对手!站在面前的这个人已经不是七年前一骗就成的傻小子,他已经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了!

  见澹台仪隆不说话,易无痕悠悠然接了下去:“对了,现在是太子监国,王爷那一本看来是要投到太子那里去了,太子会有什么反应呢?”

  如此用人之际,太子当然不会治易无痕的罪,他只会以此作为条件要挟,然后太子的阵营中又多了一员大将。这一点,澹台仪隆清楚,易无痕也很清楚,所以他在看澹台仪隆,眼中满是嘲弄。

  无计可施,澹台仪隆突然跳起脚来:“你到底要怎样?怎样才肯为我所用?”

  “我不想怎样,也不想为你所用。除非……”

  澹台仪隆眼睛一亮:“除非什么?”

  “除非……”易无痕站起身,来到澹台仪隆跟前。

  过进的距离和两人身高的反差让澹台仪隆感到莫名的压迫,不由自主倒退一步。

  易无痕见状一笑,双手扶住他的肩膀,脸孔贴脸孔,在他耳边低声道:“除非……你也被我压一次。”

  “你说什么?”澹台仪隆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居然有人敢对他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是王爷,尊贵的王爷,怎能如此受人屈辱?他周景轩是个什么东西!

  绝美的面容乍青又白,反手一掌狠狠地掴上对方的脸,怒道:“你休想!”怒气冲冲的转身,拔腿就走。

  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这个无赖!死也不要!

  斜倚在栏杆上,望着那怒气冲天的背影渐行渐远,易无痕轻轻抚摸自己微痛的脸颊,笑了。

  受了这样的侮辱,傲慢如他,应该不会再来了吧?那就好,终于可以清静几天。

  一阵风吹来,穿过园中的树丛,那树叶便不停的作响,沙沙沙,沙沙沙,真是……吵死了。

  

  二十七

  “王爷,王爷!不好了!娴妃娘娘归天了!”

  “什么!”从好眠中被叫起,正准备发脾气的澹台仪隆被这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吓得睡意全消,一下从床上窜起来,“你胡说什么?我母妃早间还好好的!”

  “小的、小的没胡说,娘娘得的是暴病,半夜里就没了气儿……”

  娴妃的尸体就停在她的寝宫里,衣束整整齐齐的,容色平静,就像睡着了一样。澹台仪隆大叫:“你们胡说,我母妃明明还活着,还活着。”

  人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

  他低下头,娴妃的脸忽然变得漆黑如墨,血水顺着她的七窍流了出来。

  有人拉开澹台仪隆,娴妃的尸体被迅速装入棺材,抬出去下葬。

  澹台仪隆急了,拦在棺材前面:“不能下葬,不能下葬!你们看不出么?我母妃是中了毒,她是被人毒死的!”

  “隆儿,不要闹了,早些让你母妃入土为安吧。”

  父皇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已然苍老的脸上只有悲伤。他想申辩,可一转身,棺材就被抬远了,然后父皇也跟着去了。

  他想去追,可两只脚如同被铁钉钉在地上,半分动弹不得,只能望着那渐渐远去的人影拼命大叫:“不要走,回来!我母妃是被害死的,要查出凶手为她报仇!”

  “既然你已经开始怀疑,我们就容不得你了。”

  不知何时,皇后和太子出现在他跟前,两人的脸都是阴恻恻的,带着残忍的冷笑。太子的手上拿着一根绳子,一套就套上了他的脖子:“你就跟你娘一起去吧!”

  绳套蓦的收紧,澹台仪隆呼吸一阵困难,他挣扎着大叫:“放开我,放开我!救命,救命……”

  ***

  “王爷,醒醒,醒醒啊!”

  手被人紧紧地握住,澹台仪隆睁开眼,就看到王妃王氏那担心的脸。

  “我又做恶梦了?”

  王妃点点头,小心翼翼的为他擦去额头的汗水。

  澹台仪隆翻身坐起:“现在是什么时候?”

  “约摸四更天了。”

  才说完,遥遥听见外面梆子打了四下。

  澹台仪隆叹了口气:“还早呢。”

  “是呀,还早呢,再睡一会儿吧,王爷这些天都没能好眠。”王妃在一旁劝道。

  澹台仪隆不答,忽道:“你听,什么声音?”

  外面隐隐约约传来嘈杂的人声,王妃也觉得奇怪:“这夜深人静的,闹腾什么?”

  澹台仪隆扬声叫道:“外面是谁当夜?”

  有个小太监赶忙跑了进来。“王爷。”

  “怎么这么吵?”

  “回王爷,不是咱们院里吵,是外头正在捉谋反的逆贼呢。”

  澹台仪隆皱起眉头:“哪儿来的逆贼?”

  “回王爷,是寿禧王。据说他‘结党谋逆,意图犯上’,已经被太子下令连夜抓拿了,现在正在大街小巷的搜他的余党。还问咱们府里的人见没见着可疑人物呢。”

  澹台仪隆身子一晃,险些向后仰倒,王妃连忙将他扶住,担心的叫道:“王爷?”

  澹台仪隆两眼发直,喃喃地道:“太子终于忍不住下手了,这回是五哥,下回……是谁呢?”

  ***

  再次站在平南将军府前,澹台仪隆自己都想不到。他以为他永远不会再踏上这个门,可是寿禧王的死状不停的在脑海中徘徊,让他颤栗不已。

  几乎没有正式的审讯,寿禧王,他的五哥,就被太子以“非常时期应用非常手段”为由,判了个“斩立决”。不是毒酒,也不是白绫,是砍头。像普通的臣子百姓一样,被剥光了上衣,锁进囚车里在街上游行,最后被押到闹市中央。监斩官一声令下,手起刀落,身首异处!

  外面围观的人山人海,没有人对这个落难的王爷表示同情、尊重,人人都象在看热闹似的在那里嘻嘻笑笑,指指点点。

  什么皇家的风范,什么王爷的尊严,全都荡然无存,只剩下了屈辱!

  就连刑台上洒下的鲜血,也被几盆清水泼下去,冲刷得干干净净,和泥土混在一起,没有分别。来日市集,千人踩过,万人践踏。

  这样卑微的死法让他呕吐。他不怕死,可是他绝不能让自己如此没有尊严的死去!

  所以,他来了。

  被带到大厅的时候,里面只有易无痕一个人。带路的仆人躬身想要退出去,澹台仪隆加了一句:“把门带上。”

  那仆人不敢自行答应,回头请示自己的主人。易无痕缓缓的点了点头。

  大门慢慢的关上了,隔绝了阳光,也隔绝了喧嚣,只剩两个人的厅里空气更加凝结。

  澹台仪隆紧张地说不出话来;而易无痕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似乎在揣摩他的来意,也没有说话。

  许久,终于找到自己声音的澹台仪隆抖声道:“你那天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易无痕剑眉一挑:“什么?”

  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澹台仪隆脸色惨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声道:“是不是我答应了你,你就肯帮我?”

  易无痕眸光一闪,疑惑地道:“你肯?”

  “我不是来了么?我只问你,你的话算不算数?”

  易无痕想了想,点点头,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好:“好吧,先脱衣服。”

  “什么?”澹台仪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是说,你先把衣服脱了我看看。”易无痕冷冷的抱起双臂,淡淡地道,“在做之前,总得先验验货吧?”

  

  二十八

  “周景轩,你不要欺人太甚!”澹台仪隆终于忍不住嘶吼出来。混帐东西,把他当成什么了,青楼的妓女么?

  “我欺人太甚?做交易本就是你情我愿,我没有硬逼王爷到这里来。王爷如果不喜欢的话……”易无痕身手指了指大门,“门没有锁,王爷尽可离去,绝不会有人阻拦。”

  如果可以,澹台仪隆真想夺门而出,可这样一来,先前的鼓起的勇气便再也找不回来了。也罢,早知来此必受侮辱,多一些少一些有什么区别?

  罢了!深深吸了一口气,抖抖索索的双手摸向衣带,微微一顿,随即用力一扯,一件件衣衫便脱落下来,被狠狠甩在地上。他的动作很快,因为只要有一点迟疑,下面的动作恐怕就进行不下去了。

  直到只剩下一条亵裤,这手再也下不去,抬起头来看易无痕;后者神情淡漠,一言不发。

  澹台仪隆一咬牙,将亵裤一并除下。心里则在暗暗发誓,他日我若大权在握,必杀此贼!

  毫无疑问,有这样一张绝美的脸孔,身体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若同他的相貌一样,澹台仪隆的肌肤也完全承自母亲,纹理细腻,雪玉晶莹。他的骨骼匀称,四肢修长,尽管他已经成年,体格上却仍然有着少年人的纤细和青涩,这可能是先天不足所至,却只让人觉得可爱可怜。连那体毛也是淡淡,稀疏的掩映其间,增添了几分撩人的风情(我吐~~这居然是我写的),让人很难把眼光移开。

  易无痕也仿佛被牢牢地吸引住,移不开了。可如果你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脸色依然平静,那变幻莫测的眼睛里闪过种种情绪,却唯独没有欲望。

  他的注视,更像一个严苛的画师,冷静地盯着他作画的对象,把对方的好处和不足一一记录在心。

  “够了吧!”澹台仪隆低着头,双手握紧了再松开,松开之后握得更紧,终于耐不住这样审视的目光,哑着声音问道。

  “嗯。”

  “那……”

  “你可以把衣服穿起来了。”

  什么?澹台仪隆又呆住了,不敢相信他会这么好心放过自己。先抓过一件衣服掩住身体,将信将疑地道:“你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你穿上衣服走人,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什么叫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易无痕上下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看看你的身体,我才突然发现,不管多美,男人总是男人,身体上永远都不如女人来的吸引人。天下间美女多如繁星,我何苦执著于一个男人……于是我又发现,这个买卖不划算。所以我改变主意,交易取消,你可以走了。”

  “你在戏弄我么?”澹台仪隆终于忍无可忍,怒吼一声,跳上去当面就是一拳。

  真要打起来,他又如何是易无痕的对手?轻轻一握,那手便被架在空中。“王爷,不是你每一次想打都能打中的。”

  易无痕的目光中充满了戏谑和怜悯,看着这样的目光,澹台仪隆终于明白,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帮自己!他只是要看自己如丧家之犬般的四处求告,丑态百出的样子!他,他是来报仇的!

  可恨,可恨!

  “我跟你拼了!”尚能动弹的那只胳膊横扫过去,脚也在同时踢出,攻向易无痕的下盘。

  易无痕向后一闪,左手一带,将澹台仪隆引向一边,右手在他背后顺势一推。“去吧。”

  澹台仪隆向前冲出几步,站立不稳,摔倒在地。护体的衣裳早就在扭打之时掉了,他全身赤裸的伏在地上,不停的喘息,宛如一条白蛇。

  “王爷,还要打么?我是无所谓,只是打斗声太响的话,只怕外面的家丁会冲进来,到时候王爷就春光外泄了。”别有意旨的在对方修长的双腿和优美的臀线上逡巡一圈。

  澹台仪隆脸色惨白,紧咬住嘴唇,一言不发。他心里很清楚,再纠缠下去,只会让自己出丑更多。

  易无痕笑了笑:“王爷还是别忙着瞪我,把衣裳穿上是正经。天气转凉了,王爷应该小心身体才是,万一受了风,微臣可是心中有愧。”戏谑声中,迈步转入内堂去了。

  ***

  不知过了多久,澹台仪隆才颤巍巍地将衣裳一件一件穿好,起身离开将军府。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有个下人追了出来:“王爷,将军让小人送把伞给王爷,叮嘱王爷一定要小心身体,不然他心中不安。”

  他会不安,真可笑,这不是他想见到的么?

  澹台仪隆怔怔的盯着那把油伞,慢慢伸手接过,忽然之间,他把伞狠狠地摔在地上,用力地踩、踏、跺、翻碾……仿佛要把易无痕带给他的一切屈辱,都发泄在这把伞上。

  那下人不知他发什么疯,也不敢劝,只是叹了口气,回到府中,关上了大门。

  

  二十九

  一早起来,冯时彦就有些心神不定。没见到澹台仪隆,据贴身小厮说他很早就出去了,那小厮还很纳闷的说王爷居然没告诉冯侍卫。当然,冯时彦自己更纳闷了,向来是由他保护澹台仪隆的安全,无论到哪儿,两人都是形影不离。

  坐等了一上午,直到外面电闪雷鸣,王府的人终于坐不住了:王爷不会是被大雨阻路,回不来了吧?于是,几路人马出动,寻找独自在外的王爷。

  自然,冯时彦也在其中,他是忧心最重的一个,以现在的局面,澹台仪隆的举动实在不明智,说不定就会从哪里冒出一群蒙面杀手来。娴妃已经身故,这小主人无论如何不能再出事,否则让他怎么去向九泉之下的娴妃交待?

  这种时候,王爷连个招呼也不打,会去哪里呢?在雨中毫无头绪地找了一阵,冯时彦忽然想到了平南将军府,一路向这边寻来。

  远远的,他看见雨中有个人影,被雨水冲得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似乎没有打伞,就在雨里慢慢地走。他心里一愣,这人不会是脑子有什么毛病吧?这么大的雨也不知躲躲,来日一准儿生场大病。

  忽然,那人脚下一软,跌倒在雨中,半天没有爬起来。

  冯时彦心中微觉不忍,走过去将那人扶起:“你没事吧?”

  那人抬起头来,一双木然无神的眼睛看向冯时彦,这一刻,冯时彦终于惊呼出声:“王爷!”

  他万万想不到,这个几乎被他认为是疯子的人,居然就是他家那高高在上的王爷。更想不到,向来注重仪表、一尘不染的澹台仪隆居然会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不知他在雨里呆了多久,全身都被淋透,湿漉漉的头发紧紧贴在脸上,嘴唇已经被冻得青紫,不停的打颤。由于卧倒在泥里,本来的一身白衣沾上了污泥,被雨水一阵冲刷,剩下条条黄印……

  眼睛眨了好一会儿,他似乎才认出冯时彦:“时彦……”

  雨点还在不停的往下砸,冯时彦来不及问清来龙去脉,只道:“王爷,这里雨大,咱们先找个避雨的地方。”搀扶着澹台仪隆走向最近的一户人家。

  才走了几步,澹台仪隆忽然大叫一声:“放开我!”拼命的甩开冯时彦的手,将他推到一边,自己却跌跌撞撞的向雨幕深处行去。

  冯时彦自然不会放任他去,跟在后面:“王爷!”

  “不要管我!”澹台仪隆回过头来大吼。“我什么都不想听,谁也不想见!”一低眼看见了冯时彦腰间的长剑,抢上一步想把剑拔出来,被冯时彦及时按住。“我跟你说,我受够了,再也不想活了!你让我死,让我死了吧!”

  用力去拔那剑,却怎么也拔不出:“把剑给我,把剑给我呀!连你也欺负我是不是?你们都来欺负我是不是!”

  他激动地大叫,最后索性坐到了地上,像个小孩子似的双手乱拍,渐起层层水花。

  “我知道,你们都看我不行了,失势了,所以合起伙儿来欺负我!哄我说帮我,结果把我耍得团团转,羞辱我,骗我……当初我怎么戏弄他的,他就加倍的找回来!可是,我是王爷呀!他算什么东西,他有什么资格这么对我?时彦,我恨呢!我恨我自己怎么就看不清楚这个人,还傻子似的送上门去给他羞辱,让人看够了笑话!我还有什么脸面活着?你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说着,又一骨碌爬起来去抢宝剑。

  冯时彦听他说话,多半是在易无痕那里受了什么委屈,他那高傲的个性承受不住,便拿自己的身体撒气。心里暗暗一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当年澹台仪隆和周景轩之间的一段纠葛,他是知道得最清楚的,要怨也只能怨这位目空一切的王爷自作自受。可是看到澹台仪隆这般凄凄惨惨的模样,心里终究不忍,柔声道:“王爷不要丧气,天无绝人之路,咱们总会有办法的。现在雨正大着,咱们还是先回去。王爷金玉之躯,万一感染上风寒就不好了。”

  澹台仪隆收了眼泪,怔怔的看着他:“时彦,你会不会离我而去?那天我叫你走,其实我心里真的很怕你就听话的走了,再也不管我了,那我可怎么办?”

  冯时彦叹了口气:“不会,我会一直守在王爷身边,咱们走吧。”

  澹台仪隆似乎找到了一些安慰,安静下来,乖乖的点头。冯时彦捡起落在地上的伞给他撑着,搀扶着他慢慢地向王府方向走去。

  

  三十

  娇生惯养的身子,怎禁得起风吹雨淋?澹台仪隆感染了风寒,回去便卧床不起。

  在他病著的这几天,除了平日的几个心腹大臣,竟无人前来探望。其实这难怪,这危急当口,谁愿意给自己招惹是非呢?

  王妃很是愤愤不平:“皇上身子硬朗的时候,有多少人争著巴结咱们,抢著上这个门槛。如今太子还没即位,他们就不认人了,当真是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倒是澹台仪隆叹了口气:“算了,你既然明白了这个道理,还计较什麽?病了这两天,我也想明白了,这世上哪有人生来就合该高高在上,合该受万人追捧?大家其实都是一样,只不过被‘权势’二字迷花了眼。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今日肯来,是人情;不来,不道理,反正我也不成望他们什麽。”

  心态如此平和,倒不象是澹台仪隆说出的话了,王妃担忧的看向冯时彦,後者低声道:“王爷能想通,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一连受到这麽多挫折,这骄傲的青年也该成熟些了吧?至少,他已经开始对自己和身边的人重新作一次定位,的确是好现象。

  第三天上,太子到府。虽然澹台仪隆反复推托病重,但太子执意要见,对於这个集大权於一身的人,也不好拒绝。

  “一早就听说八弟你病了,为兄心里著实挂念,只是这几日忙於朝政,实在无暇前来探望。”

  澹台仪隆淡淡的道:“太子贵人事忙,这是兄弟们都知道的,只要派人来问一声即可,何必亲自过府呢?”以往从不见太子对他的病表示出如此关心,澹台仪隆心里明白,太子探病是假,探虚实是真。

  太子笑道:“谁叫咱们兄弟一场,手足连心。说起来,这朝务繁忙琐碎,为兄当真有些应付不来,这不,北方边境又来了消息,鬼方国政局不稳,只怕要生事。我正想著,等八弟你病好了,就请你出任漠北王,以策万全。事关社稷安危,只有自家兄弟亲自上阵,为兄才能心安呢。”

  出任漠北王,就是常驻大漠,澹太仪隆脸色一白:“那也要父皇答应才行。”

  “是是是,那咱们就祈求父皇龙体安康,千秋万岁!”大笑声中,太子扬长而去。

  澹台仪隆惨白著一张脸,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突然嘴一张,吐出一口血来。

  ***

  修养了几天,澹台仪隆的病非但不见好,反而越来越重,大夫说是气血攻心所致,王府众人虽然知道缘由,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这天晚上,澹台仪隆正昏昏沈沈的睡著,林子翰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在他耳边道:“王爷,好消息,平南将军答应帮咱们了,有些事情需要跟王爷面谈,快起来吧。”

  澹台仪隆只道是做梦:“子翰,别哄我了,那个人才不会如此好心。”

  林子翰见他不理,索性将他架起来 ,快手快脚地给他套上衣服,扶到外间。澹台仪隆虽然想反抗,奈何病体虚弱,只能任由他胡乱摆弄。

  “子翰,你到底想做什麽……啊,什麽人?”

  外间没有点灯,月光透过窗纸,依稀可见其中布置,澹台仪隆正在责难林子翰,猛然一抬头,见靠窗边立著一道人影, 不由吃了一惊。

  那人正在负手看向窗外,闻声转过头来,棱角分明的脸被月光一映,有一种冷峻如刀锋的肃杀之美。他,正是平南将军易无痕!

  

  三十一

  “你怎麽会在这里?”澹台仪隆吃了一惊,向後急退两步,险些撞在林子翰身上。

  林子翰连忙将他扶住,低声道:“王爷,我不是说了,易将军要跟您面谈。”

  易无痕玩味地看著澹台仪隆:“听说王爷病了,现在看来,病的还不轻。”

  不知为什麽,面对这个人,澹台仪隆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怯意,戒备地道:“你有什麽企图?”

  就算林子翰反复解释,他还是不信易无痕会出手相助,何况看这人的神情,显然是来幸灾乐祸的。

  “王爷,你好象很紧张,放轻松!来,咱们坐下说话。”易无痕自己先拉了椅子坐下,随即又指挥澹台仪隆和林子翰入座,那泰然自若的模样,俨然便是这里的主人。然而眉宇间的威仪,却又不容人拒绝。

  “我这次来,是跟王爷谈合作的。”

  “我不信!”

  澹台仪隆激动了叫了起来,一旁林子翰连忙低声劝道:“王爷,小心惊动旁人,走漏了消息。易将军的确有意帮咱们,之前的坚拒,不过是障眼法。”

  “什麽意思?”

  易无痕冷笑道:“王爷屡次造访寒舍,难道真以为是神不知鬼不觉?嘿嘿,那麽王爷就太低估东宫密探的本事了。不夸张地说,从第一次登门起,王爷等人的一举一动,早在太子的掌握之中!”

  林子翰接口道:“所以易将军只好假作拒绝,断了太子疑心,让太子相信他确实是置身事外。昨天太子来探病,想是确定王爷对他再也构不成威胁,明显放松了戒备,易将军这才找到我,陈明苦衷,然後连夜来找王爷密谈。”

  他将易无痕跟他的说词又转述一遍,虽然也觉得这位将军的转变太过突然,但易无痕说的合情合理,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也只好选择相信。

  难道他所作的一切真的都是为了掩人耳目?澹台仪隆将信将疑的看向易无痕,後者对他抱以一笑。那笑容仿佛盛夏山中的寒潭,春波荡漾中透著难掩的冷意,深不见底。澹台仪隆心中蓦的一寒,想起那日将军府中的种种情形和自己所受的屈辱,那也是做戏麽?

  不,不是,那分明就是报复!他恨自己,千真万确!

  “我才不信你的鬼话!说吧,你又想出了什麽作弄我的新花招?”

  易无痕淡淡的道:“王爷如果不信微臣,那也没有办法。”他神秘的笑了笑,接著道:“王爷如果一心要做什麽漠北王,身为臣下,自然也不好阻止。”

  连这事他也知道了?这人耳目当真灵通。澹台仪隆向他怒目而视。

  林子翰偷偷在一旁拽自家主子的衣角,以耳语规劝:“王爷,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除此之外,咱们真的是无路可走呀。”

  情知林子翰说的是事实,澹台仪隆默然不语。事情清楚的摆在眼前,不信易无痕,必然是死,可信了他……这人真的能信麽?几次交锋,这人的深沈冷静让人心悸,他的眼神琢磨不透,他的心思难以揣测,他的一举一动仿佛都暗含深意……

  很怕!平生阅人不少,澹台仪隆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打从骨子冒出来的恐惧。相比与毫不掩饰的狰狞面目,这如暗夜森林一般的深沈更让人害怕,因为你永远也猜不透他想要什麽,就像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漆黑之中埋伏著什麽陷阱!

  澹台仪隆已经越来越不能把眼前这人跟以前那个单纯直爽的周景轩联系在一起,他是易无痕,全新的另一个人!

  就在澹台仪隆心里还犹疑不定的时候,那厢林子翰已经迫不及待地跟易无痕筹划起来──反正根据他对自家王爷的了解,犹豫就代表答应了一半。两人从当前朝中的势力分布以及太子所占的优势开始,到如何运兵进城,以哪个城门作为突破口,怎麽里应外合攻进皇宫,都一一作了详细的部署。

  澹台仪隆一面潜心倾听两人的谈话,不时偷眼打量易无痕。他忽然很好奇,为什麽一个人能在七年之间改变这麽多?那张专注思索的侧脸有著岩石一般的轮廓,沈积著世事沧桑,昭示著坚毅隐忍,偶然眸光一闪,锋利、霸气脱鞘而出,浑然天成,无懈可击!纵使最桀骜难驯的男儿,也要折服於他的风采气魄之前。

  只是偷偷看一眼,不知为何竟看入了神,目光不自觉的跟随著他的一言一笑,甚至於眉间的一点微细的颤动。忽然想起,这个出类拔萃的男子,曾经被自己压在身下,婉转承欢,脸竟不自觉的红了。

  

  三十二

  “王爷,看够了么?”

  微热的气息从耳边低低掠过,沉浸在遐思中的澹台仪陇不由惊跳起来,正对上易无痕那双戏谑的眼。这才发现,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两人已经商议完毕了。

  他的脸又是一红,尴尬的别过头去:“你……你胡说什么?”

  易无痕微微一笑,没有追问下去,趁着林子翰正忙着看天色,没有注意到这里,将身子微微靠近澹台仪隆,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道:“你答应我的那件事还没兑现,先记着,等有时间我再来讨。”

  澹台仪隆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是什么事,于是泛红的脸色转为煞白,白了之后又变红,煞是好看。这易无痕上次明明说看不上他的身体,怎么又变卦了?他很想揪住对方去问问,可是有林子翰在旁边,终究不敢。直到那两人走了,整整一天,他的思绪始终缠绕在易无痕身上。

  那个人,到底在想什么呢?

  ***

  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不出四、五天的功夫,澹台仪隆的病便好了。这几天,林子翰总来向他汇报进展,越来越多易无痕的属下成功混入京城,甚至混入皇宫,一些原本中立的大臣也在易无痕的游说下答应合作,形势渐渐变得对他们有利。

  澹台仪隆则是惊讶于这个在他看来只是“小小的边将”的影响力居然大到能够改变政局,“易无痕”这三个字在他心中不由又重了几分。每次想起来,居然掺杂了些“敬畏”的成分在里面,只是他自己没有注意到。

  总之,如果一切照计划进行,夺位似乎不是不可能的事。可惜,任何计划实施的过程中都会出现预料不到的变化。

  这天天刚蒙蒙亮,宫里有急讯传来:皇上情况不妙,召永宁王即刻入宫进见。

  澹台仪隆一听,吓出一身冷汗,想也不想,匆匆披了衣裳直奔出王府。倒是冯时彦留了心眼:“王爷,消息这么急,只怕有诈,还是找林大人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再商量我父皇就归天了!”澹台仪隆狠狠地吼了回去,跳上马,打马扬鞭奔向皇宫。冯时彦无奈,只得派人给林子翰通报消息,自己带了几个身手不错的侍卫跟在后面。

  一路来到正阳门,守门侍卫听是永宁王,二话不说开了城门放他入城。

  就这么一缓的功夫,冯时彦跟了上来,一手拉住澹台仪隆的缰绳,让两人的马并辔而行,低声:“王爷,气氛有些不对。”

  澹台仪隆惊闻噩耗,不由乱了方寸,这一路走下来,心情倒是平静了些,也觉得开始情形不对头。按理说,这种时候各路王子、群臣早就该来了,可是正阳门内却是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空气死寂得让人害怕,隐隐的还透出一股杀气……

  “你是说……”

  话音未落,后面“嗡咚”一声闷响,城门竟又关上了。

  冯时彦心念电转:“不好,咱们中了埋伏!”

  正说着,前方宣德门轰然大开,一路人马疾驰而出,分两翼包抄,将澹台仪隆几人围在正中。紧接着,四周城墙上,站出无数弓箭手,抽弓搭弦,蓄势待发。

  冯时彦也见过不少凶险的场面,这时临危不乱,一挥手,几名侍卫围成一圈,将澹台仪隆护在当心。“嗬嗬,八弟来得真快,孝心可嘉,也不枉父皇疼你一场。”

  正前方的几匹马向后一退,又有一骑越众而出。白马,马上的人一身雪亮的戎装,面带冷笑,正是太子。

  澹台仪隆心里暗叫不妙,喝道:“父皇呢?”

  “父皇?还好好地在寝宫里养病呢。”太子说着,勾了勾嘴角,显然是嘲笑他太容易上当。

  澹台仪隆其实已经在后悔没听冯时彦的话了,只得问道:“拿人也要有个名目,请问太子,我犯了什么罪?”

  太子道:“八弟问得好笑,你未经传召便私自带人闯入皇宫,不轨之心已是昭然若揭,还要抵赖不成?哎,其实你老老实实呆在王府里,我也不会为难你,可惜你太不安分!”

  澹台仪隆心中一凛,忽然明白,己方的行动已经被太子察觉,他这是要先下手为强!如今深陷重围,逃生的愿望实在渺茫,不禁暗暗后悔,悔不该信了易无痕这办事不力的家伙。

  太子道:“这里里外都是我的人,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做困兽之斗,乖乖束手就缚吧。”

  澹台仪隆咬牙道:“休想!”他宁愿被乱箭射死,也不愿上那辱人的斩刑台。

  太子脸色一变,一挥手:“放箭!”

  冯时彦举起长剑拨开几支飞来的箭羽,喝道:“保护王爷!”

  眼见无数支箭羽纷纷飞向澹台仪隆几人,太子的脸上不禁泛起一丝狰狞的笑意,他知道,很快的,一个心腹之患就要被除去。澹台仪隆将被乱箭分尸,这已经是没有悬念的事实。

  他忽然有些不忍,因为无论如何,看一个如此美丽的人可怖地死去,都是一件很不开心的事,何况这人还是他的兄弟。

  于是,他慢慢的转过了身。

  身后传来惨叫声,他又笑了,毫无疑问,永宁王府已经有人受了伤,也许就是澹台仪隆自己。

  可是,不同的惨叫声越来越多,身后也是一阵骚乱,当他意识到不对回头去看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看到了这样的情景——城墙上弓箭手一排排倒了下去,而下面的骑队也因此惶惑不已,紧锁的正阳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又有一队人马冲了进来,场面陷入混乱。

  趁着乱,冯时彦扶住澹台仪隆:“王爷,跟我来!”当先杀开一条血路。

  澹台仪隆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已经吓得呆了,乖乖跟在他身后。

  “哪里走!”一人一骑斜刺里冲来,将冯时彦和澹台仪隆从中截开,反手一枪直刺澹台仪隆的心窝。

  冯时彦连忙回身去救,他认得这人是太子心腹、禁卫军副统领薛宝照,家传的银龙枪法不容小觑。

  薛宝照一击不中,振臂高呼:“先杀永宁王!”

  正在混乱的太子军听到命令,纷纷向这边袭来。

  冯时彦暗叫不好,想要护着澹台仪隆逃走,却被缠住了脱不开身,只得叫道:“王爷先走!”

  澹台仪隆也看出情势,拨转马头,向人影稀松的地方奔去。

  “那个戴金冠的是永宁王,别让他跑了!”

  不知谁喊了一句,身后马蹄声沸然,澹台仪隆情急之下,一把扯下头上金冠。忽然之间,身下坐骑长嘶一声,后腿一掀,他猝不提防,被狠狠地摔了出去。

  “他落马了,杀了他!”

  无数柄刀剑当头砸下,澹台仪隆抽出佩剑,硬着头皮抵挡。说起来,他的剑术也是有高人指点,遗憾的是,身为皇子,谁也不会跟他较劲,剑招是有的,可惜气力不足。砍翻了两人,手臂已经开始微微泛酸。

  又一柄长刀扫过,澹台仪隆挥剑去迎,虎口一阵,宝剑脱手而飞!他顿时惨白了脸色。

  只听头顶上一阵怪笑,那长刀又再次挥落下来,澹台仪隆绝望地避上眼睛,暗叫一声:罢了,想不到我竟死在一个莽夫手里!

  有什么灼热的东西喷了一身一脸,夹杂着血腥的气味,而预料中的剧痛却没有加诸在身上。澹台仪隆小心翼翼的睁开眼,对上一张满是鲜血的扭曲面容,心头顿时一颤。

  他一时还不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一道血丝出现在那莽夫的颈上,然后一颗头颅滚落下去,跌在他的脚边。他吓了一跳,慌忙缩起了脚。

  再接着,那无头的尸身如爆发的火山,喷出一道血幕,轰然而倒。就在这血幕当中,他看见了一个人——黑色的铠甲,黑色的坐骑,像一座黑色的铁塔一样矗立在那里,那映着太阳的长刀上,闪烁着令人眩晕的血光。

  不,那真是一个人吗?澹台仪隆揉揉眼睛,也许,那是地狱里的修罗吧。

  

  三十三

  他能感到那黑盔玄甲有两道视线正驻留在他身上,于是好像种了魔障一般,他忘记了害怕,慢慢的站了起来,这一瞬间,身外震天的喊杀声都传不到他的耳朵里了。

  “你的马呢?”

  澹台仪隆这才如梦初醒,环顾四周,茫然摇头。他的那匹坐骑后臀上中了一剑,乱军之中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军中没了马,就好像没了两条腿一样,澹台仪隆开始着急:“这可怎么办?”

  那黑马上递下一只手来:“上马。”

  “啊?”澹台仪隆一愣,那大手伸过去,抓住他的衣领,好像鹰抓小鸡一般,将他提起。

  “你干什……”澹台仪隆只觉脚下一空,人已经到了马背上。

  “坐稳了!”两只手从他背后伸出来,握住了缰绳,也将他圈在怀中,易无痕一拨马头,双腿一夹,又重新冲入战群之中。

  澹台仪隆惊魂未定,抖声道:“这是去哪?”

  来自头顶上的声音带着些戏谑的意味:“你不是想做皇帝么?当然是去夺你的领地。”

  什么?澹台仪隆有点火了。太子军人多势众,他们这样一去不是送死么?他正想发脾气破口大骂,迎面而来的一柄长枪却让他的骂声拐了个弯儿变成了惊呼。

  还未容得他有躲闪的念头,眼前一道银光划过,血花四溅,长枪的主人已然栽落马下。

  有什么又热又黏的东西沾在脸上,澹台仪隆用手一抹,才发现那是敌人的鲜血,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眼角一瞥,惊叫:“又有人来了……”

  银光再是一闪,来者人头几乎和他的呼声同时落地。

  无论前方有多少个敌人,易无痕的马始终没有片刻停留,只有长刀闪电般的挥舞,伴随着纷纷的落马声,当真是神挡杀神,佛当杀佛!

  澹台仪隆已经紧张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大概是这修罗场般的景象惊吓住了他,又或者是身后人那透出重甲的煞气震撼到了他,他双手紧紧地握住缰绳,只觉一颗心被高高地吊起。

  可奇怪的是,他居然不再感到害怕。他隐隐的感到,只要自己紧紧靠住这身盔甲,只要盔甲的主人不放开他,就没有人能威胁他的生命!

  “永宁王,纳命来!”一直在寻找澹台仪隆的薛宝照终于在人群中发现了他的踪迹,拍马便冲了上来,看到浑身浴血的易无痕不觉一愣,“你是谁?交出永宁王,饶你不死!”

  易无痕淡淡的道:“你不用知道我是谁,让开路,我饶你不死。”

  话又被扔了回来,薛宝照不禁老羞成怒,正要发作,有个禁卫军小头目在他身后低声道:“大人,他好像是平南将军。”

  平南将军的名号薛宝照也是听说过的,脸色顿时一变,随即哈哈一笑:“想不到平南将军也来趟这淌浑水。依我说将军的做法未免太过不智,放眼朝廷之中,论资格、论势力,哪位皇子比得过太子殿下?这王位早是太子的囊中之物。识时务者为俊杰,将军不如弃暗投明,就手擒下永宁王献给太子,他日太子登基,定不忘将军辅佐之功,封侯拜相也不在话下呀。”

  澹台仪隆心里怦怦乱跳,这易无痕会不会临阵倒戈?

  只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王爷,若我助你夺了王位,你肯不肯让我封王封侯?”

  澹台仪隆拼命的点头。

  易无痕伏在他耳边道:“封王封侯倒不必,只要你记得约定就好。”

  就在澹台仪隆一愣神间,易无痕已然扬声大笑:“薛将军,你瞧,你开出来的价码可不够吸引人。”他的声音接着一沉,“为王之道,可不是靠资格和势力,太子刚愎自用、刻薄寡恩,幽闭皇上于深宫,不念父子之情;斩杀兄弟于街市,不念手足之亲;迫害朝中异己,毁君臣之义。其豺狼之性怎配得天下!我易某大好男儿,不屑助纣为虐!”

  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气得薛宝照青绿脸孔变成猪肝色:“狂徒,你以为就凭着区区几百人敌得过咱们三万禁卫军么?”说是三万禁卫军,在这里的不过三千来人。

  易无痕自然不会被他吓倒:“三万养尊处优的贵族兵何足道哉?我的铁骑军个个以一当十。儿郎们,你们说是不是?”

  战群中的铁骑军纷纷回应。有人举刀大呼:“对付这帮酒囊饭袋,咱们能以一当百!”

  薛宝照气得哇哇大叫:“我先杀了你了!”催马上前。

  易无痕见冯时彦也已赶来身前,兜马绕了个圈,将澹台仪隆交给他,这才上去迎战。

  澹台仪隆坐在冯时彦马上,双眼不离战局,脑中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他为什么要偷偷跟我说那些话?还说不在乎封王只为了要我履行约定?可是那一回他又把我推开了。难不成……难不成他是为了我?莫非他心里对我还有情意?

  心像打鼓一样跳得厉害,眼神被那黑马银刀牵引着,很紧张,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紧张什么……

  猛然间一声惨叫,长刀划过,薛宝照人头和身体分作两截双双落马。

  易无痕不等那人头落地,用刀剑一挑,高高举起:“挡我者死,哪个还敢来!”

  众禁卫军早就被他吓破了胆,这时见统领已死,更加慌了心神,易无痕话音才闭,他们纷纷转身奔入宣德门。太子远远的见势不妙,早就躲进宣德门内,吩咐亲随紧闭城门,可是被潮水般的败军一涌,那门哪里关得上?

  易无痕振臂大呼:“儿郎们随我来,杀太子,除国贼,勤王驾!”

  铁旗军们轰然应命,齐呼:“杀太子,除国贼,勤王驾!”气贯长虹,势不可挡。

  永宁王府一干人久在深宫,几曾见过这样的阵势?只看得目瞪口呆。冯时彦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真男儿,当如是。”

  澹台仪隆望着领在众人前头远去的身影,催促道:“咱们也快去吧。”不由自主地,想要追逐那身影,一分一刻也不愿它离开。

  

  三十四

  易无痕带领的铁骑军宛如从天而降的一只神兵,不到三个时辰便彻底扭转了局面,当澹台仪隆等人赶到御花园之时,太子已然伏尸就地,太子军死的死,散的散,还有不少誓愿投诚。片刻之间 ,胜负已定。

  病中的皇帝听到这个消息,双眼含泪,却什么也没有说。他心里很清楚,太子不死,其余的皇子必定不能存活,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可是,老来丧子,对于这个如风中之烛的老人来说,仍是个沉重的打击。

  澹台仪隆低声问:“父皇,皇后怎么处置?”他本来恨透了皇后母子,可眼见太子横尸的惨状,心里突然升起一丝不忍——那毕竟是他的兄弟。

  皇帝叹了口气,摆摆手:“由她去吧。”他看着这个自己最疼爱的孩子,曾经有一度,他很想将皇位交付给这个儿子,可是一来太子势大,二来此子确无治国之材,所以他犹豫再三,最终没有废储。然而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选择。

  于是他看看一旁的易无痕,又看看闻讯赶来的右丞相王伯庸以及林大学士父子,道:“几位爱卿,隆儿和朕这江山就托付给你们了。”落寞之情溢于言表,英雄垂暮,后继无人,何尝不是人生一大憾事?

  易无痕几人凛然受命。

  皇帝握住澹台仪隆的手:“我儿,你要记住,兼听则明,凡事要先从大局考虑,能做到这两点,就是一代明君了。”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一个太监从门外跌跌撞撞的跑入:“秉皇上,皇后娘娘听说太子的死讯,就、就在寝宫里自缢身亡!”

  皇帝一听,顿时一口血喷将出来:“什么,连她……她也离我而去了。”身子一歪,倒在了床上。

  直到一个月后病逝,他都再没有起来过,也没有清醒过。

  次日,圣旨昭告天下,陈殁太子仪彰擅权专断等十宗大罪,太子府查抄法办,太子后嗣贬至岭西,无赦令永不得回朝。所有太子党羽,轻则贬职,重则查办。册立皇八子仪隆为太子,改号泰安。

  这次事变,史称泰安之变。

  ***

  西郊密林。

  树林似乎繁茂如昔,树叶却已片片见黄,轻轻一摇动,便有几叶枯蝶翩翩而落,带着无限的哀怨,恋恋不舍的看了这尘世最后的一眼。

  这本该是一片凄美宁静的景象,然而密林深处却不时有不和谐的呼喝声传来。

  “嘿嘿,又猎到了一只!咱们将军的箭法那真是空前绝后,百步穿杨,千步……嗯,千步射兔。”

  “没学问就别瞎说,什么千步射兔。咦,你听,那边好像有声响。”

  “是马蹄声,有人来了。”

  “什么人没事跑到郊外来?我去把他们轰走,免得破坏了将军的兴致。”

  说话的两人都作寻常丁壮打扮,但身形矫健,神情彪悍之中透出几分质朴,口音中偶尔流露出些许漠北腔调,正是易无痕从塞外带回来的铁骑军。原来朝中已定,易无痕闲来无事,便带了几个亲随到郊外狩猎。

  “且慢,我瞧那人怎么那么眼熟?对了,那是太子!”

  “你眼花了吧?太子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错不了,前些日子攻皇城的时候我见过他。他生得那么俊俏,只消见过一面就忘不了。”

  这铁骑军瞧的不错,来人正是新册封的太子澹台仪隆,此刻他那张俊俏的脸正绷得紧紧地,见两名铁骑军上前行礼,也只是冷冷地问:“你们将军呢?”

  “在那边……”

  一名铁骑军用手一指,不等他话音落地,澹台仪隆便催着马朝那方向去了。

  另一个察觉气氛不对,忧心忡忡:“咱们将军不会得罪了他吧?”

  ***

  “易无痕!”

  眼见易无痕正悠悠然的抽弓搭箭,澹台仪隆只觉一阵气往上冲,催马来到他身前,一声大喝,引来数双惊讶中微带惊艳的眼眸。

  “殿下,你怎么来了?”易无痕也十分惊讶,见澹台仪隆身后只有三四个陌生面孔,忍不住问道,“冯将军呢?怎么没有随驾来保护太子?”

  “那人太啰嗦,我没要他跟来。”

  那就是偷跑出来了?这人作了太子,怎么行事仍然不知轻重?如今大乱初定,京城之中处处隐藏着杀机,他居然就有胆子孤身来到郊外荒野之地,当真是妄为之极!这种人若是当上了皇帝,难不成让一国百姓陪他胡来?易无痕心中一阵不悦,沉声道:“大乱方歇,时局未稳,殿下冒险前来,想必是有要事要与微臣商量吧?”

  “我……”被这么一问,澹台仪隆一时语塞,含糊的道,“是呀,我是有要事。”可半天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憋得满脸通红。

  泰安之变以后,成为太子并没有为澹台仪隆带来多大喜悦,毕竟他夺位的目的只是为了保命,对权势并没有太多的野心。真正占据他心思的,反而是易无痕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威风凛凛的身影,日间夜里,挥之不去。

  从来没有一个人让澹台仪隆有如此的感觉,有些敬畏,有些惧怕,明明知道这人很危险,可是目光却总是不自禁的在他身上萦绕,总是想更加亲近他,甚至对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能让他感到热血沸腾!

  他总是在想,什么时候易无痕会如约向他索要报酬呢?想到当初的约定,他的脸就会很红,心就会跳得厉害。奇怪的是,当初感到的愤怒和欺辱如今却宛如烟消云散,即使他自己不愿意承认,但他,其实,是有些期待的。

  可是与他的期待相反,那天之后,易无痕就很少在他面前出现了。除了处理公务必要的接触,两人连一句闲话都没有机会说。易无痕的态度更是冷冷的,淡淡的,与之前的肆意谑笑简直判若两人。

  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对我有意还是无意?如果无意,他为什么要帮我?又为什么立下那样的交易?若有意,这半个月来的冷淡又算什么?他在戏弄我么?

  可怜澹台仪隆想来想去,头都要想炸了,也猜不透那人的九转心思。终于在这一天,早朝上听说易无痕称病不来议事,所有郁积的怒火一瞬间爆发了。

  好,你故意躲着我,我就来找你!我倒要看看你会怎么说?

  怒气冲冲地带上侍从,怒气冲冲地纵马出宫,怒气冲冲的来到易无痕面前,可被他一问,澹台仪隆又不知该怎么说了。

  说什么呢?难不成质问他:你为什么不来跟我上床?

  想想还行,你教澹台仪隆怎么说得出口?

  见澹台仪隆红着脸说不出话来,易无痕只道他无理取闹,神色更加不悦:“这里危险,没事的话殿下请回吧。”瞄准了远处一只野雁,一箭过去,那雁儿应声落地。

  澹台仪隆见他只顾狩猎,根本不理自己,越发恼怒,喝道:“拿箭来!”就近有个铁骑军将一副备用弓箭交给了他。澹台仪隆也是一箭射出去,那箭才飞上半空便颤巍巍地跌落下去。

  皇家子弟自幼都受过骑射的训练,说来澹台仪隆的箭法也不是很差,只是他现在心情烦躁,再加上这副弓箭是军中之物,较一般弓箭沉重许多,使来很不趁手。可瞧在别人眼里,便是他无能了。几名铁骑军都暗暗摇头,心想中看的东西果然都不怎么中用。

  一连几发不中,澹台仪隆恼恨已极,正想将弓箭狠狠地抛到地上,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来,托住了弓架。“手要稳,不能抖,一抖准头就差了。”说着,易无痕另一只手又伸过去,扶助他拉弓的手。

  两只手叠在一起,澹台仪隆忽然觉得那手背好热好热,几乎要将他灼伤了。

  “好,就是这样,去吧!”

  远处灰雁一声哀鸣,带着箭头落入下面的丛草中。

  “中了中了!”澹台仪隆兴奋得好象个第一次狩猎的孩子,欢呼着纵马去寻猎物。

  “殿下请留步,猎物自然有专人去捡。”

  澹台仪隆自十四岁起跟随父亲围猎,岂能不知道这个规矩?可是他现在满心喜悦,只想快些见到自己的战利品。

  那野雁就挂在一片灌木丛中,澹台仪隆欢呼一声,跳下马,俯身去捡。

  “当心!”

  耳听到有人焦急地大喝,他懵然回过身去,一道白光夹着劲风直劈而来,霎那间晃花了眼……

  

  三十五

  来不及惊呼,手腕已经被人紧紧握住,带入一具坚实的胸膛里。耳畔边一声闷哼之后,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当他终于从那胸膛里抬起头时,只看见一个黑衣人向后摔出的身影。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护在身前的易无痕。

  没容易无痕回答,一柄单刀又已呼啸而至,有人叫道:“今日要为太子报仇,澹台仪隆你纳命来!”

  原来是太子余党,澹台仪隆不禁又惊又怒。

  易无痕拉着澹台仪隆躲过袭击,眼见自己的属下都已被刺客缠住,且又有几个名黑衣人围拢过来,于是大声喝道:“太子已经伏诛,你们何苦为死人尽忠,妄送了性命?”

  一名刺客磔磔怪笑:“你们也很快就要变成死人了!”说话间连劈三刀,端的是又快又狠。

  易无痕眉间微拧,忽然后退一步,看也不看,反手挥出,正中一名刺客的手腕,那人惊叫一声,单刀脱手。易无痕就如算准了一半,手臂一沉,接住单刀,刀刃向外,迅速挥出一圈,逼得众刺客退后一步。

  这几下干净利落,一气呵成,宛如行云流水一般。众刺客看在眼里,都不由脱口赞了声:“好。”

  易无痕把食指放在唇间,吹了一声口哨,他那坐骑听到主人的召唤,长嘶一声,直冲过来。慌乱之间,迎面的两名刺客不及应变,向旁躲闪。

  “快走!”易无痕在澹台仪隆肩头一抓,将他扔上马背,自己也随即跳了上去,一声呼喝,那马绝尘而去。

  澹台仪隆被横架在马背上,只觉得五脏都要被颠簸得移了位,耳听得敌人的呼叫声越来越远,那要命的马却死活不肯停下来,不禁叫道:“你快叫马停下来,我难受死了!”

  叫了两声,易无痕却似没听见一般,仍然自顾自的催马前行,澹台仪隆又急又气,叫道:“姓易的,再不停我就治你的罪了。”

  易无痕仍是不吭声。这下澹台仪隆可急了,挣扎着想要爬起,不防从马背上摔落下去。百忙之中他伸手抓住了易无痕的衣襟,本想借力稳住身子,不料两人一同跌落马下。

  “你快起来,沉死了!”澹台仪隆拼命的推开压在身上的易无痕,却发现对方的身子软绵绵的,一动不动。“喂,你怎么了?”

  易无痕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任他怎么推搡,也毫无反应。

  “喂,你别吓我。”澹台仪隆这下慌了,翻过易无痕的身子,赫然见他肩头上有一道刀痕。

  哪里来的刀痕?澹台仪隆看得很清楚,那几个刺客根本没碰到易无痕的一片衣角,那么……忽然之间,他想起了砍向自己的那一刀,难道……

  澹台仪隆手抖得厉害,自己的性命显然是眼前这人拚却生命换回来的!

  为什么他要奋不顾身的救自己?澹台仪隆想不明白。他只知道,自己贵为皇子,手下肯卖命的人不计其数,但是从来没有人这样舍身相救过!他想,以后也不会再有。

  那刀痕中并没有鲜血流出,反倒是四周泛出青黑色,微微肿起。澹台仪隆心中一震,那是中毒的征兆,那刀上有毒!

  怎么办?这里是荒郊野外,到哪里去找大夫?只怕找到了大夫,人也已经死了。

  想到这个“死”字,澹台仪隆心里一沉,他真的死了怎么办?不,决不能让他死。

  这一瞬间,他忽然做了个决定,做了一个他以前从没做过,甚至连想想都觉得可笑的决定。

  他用佩剑挑破了那刀口,然后低下头,将他高贵的唇凑到伤口边上,忍住一阵阵腥臭,将那毒血一口一口地吸了出来。

  

  三十六

  直到从伤口里流出的血恢复了鲜红色,澹台仪隆才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这个人的性命暂时保住了吧?耳边忽然听到一声低低的呻吟,他心中一喜:“你醒来了?”可这一声之后,易无痕便再没了动静。

  澹台仪隆无奈,抬头向四下张望一眼,眼见密林环绕,别无人迹,就算敌人不追上来,得不到及时的救治,易无痕只怕也要死在这里。

  所幸那匹马发觉不见了主人,又自己转了回来。澹台仪隆费力地将易无痕偌大的身躯架上马背,自己已是汗流浃背。他自幼养尊处优,几曾受过这样的累?此刻竟是毫无怨言。

  分不清方向,又怕原路寻回撞见了敌人,澹台仪隆只得催马反向而行。不多时,来到一座名叫“华阳县”的小县城。

  这华阳县就在京城三十里外,澹台仪隆以前也曾听过,本想直接去找华阳令,可看了眼昏迷的易无痕,心念一转,这京城内外不知有多少殁太子的亲信,如今大乱才定,自己的地位不稳,不明底细的贸然寻去,难免会出什么变故。

  他向来遇事都是先做再说,不计后果,如今居然懂得深想一层,若被素来深知他的林子翰、冯时彦知道,只怕要错愕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当下向人打听了县城中最有名气的医馆,先送易无痕去就医。那大夫倒也有些能耐,很快诊出易无痕所中之毒,道:“这毒虽然厉害,还好毒血被及时清出,不致伤到五脏六腑,不然的话,就算不死,也要留下病根。”

  澹台仪隆想到易无痕的性命全仗自己相救,心中甚是得意。

  大夫又开了方子,童子取来药剂,澹台仪隆谢过了,扶了人出门,却在门口被药童拦住。

  那药童冲他伸了伸手,澹台仪隆一愣:“什么?”

  那童子嘴一撇:“你是真傻还是装糊涂,要钱呀。”

  澹台仪隆一愣,这才想起原来买东西还要给钱。想他贵为皇子、太子,身边前呼后拥,自己身上哪会带什么银两?偏生出来得匆忙,草草换衣,连件值钱的饰物也没带着。

  那童子叫道:“师傅,不好了,咱们都看走了眼,这人穿得体面堂皇,却是进来看霸王医的。”

  澹台仪隆听了,又急又恼:“我先在身上没带钱,等我回去,自然把诊金给你们送来。”

  那童子冷笑道:“看霸王医的,都这么说。”

  大夫本已进了里间,听了争吵,走出来道:“罢了,把药拿回来,看诊的钱咱们不要了。”那童子闻言过去抢药。

  没了药,易无痕还不是死路一条,澹台仪隆哪里肯给?可是他一手扶着人,根本抢不过童子,抢得急了,大喝一声:“且慢!”

  从项间扯下护身玉佩,狠狠地压在桌上:“这个总成了吧?”

  那大夫也见过一些世面,见玉佩通体晶莹,光彩夺目,心知是稀世之宝,忙叫童子放开了手。

  澹台仪隆气呼呼地道:“果然着开门做生意,没有不势力的。不就是几两银子,有什么大不了?我这玉先压在你这里,等回头再着人来取,你可不许擅自买了。”走出几步,又回头道:“那个……能不能再多压给我一些银两?”

  ***

  有了银两,澹台仪隆寻了一间小小的客栈,住了下来。小县城里的客栈怎能与王府相比,可澹台仪隆居然咬着牙忍住,也没有抱怨。事实上,他就算抱怨也没人听。

  如果说洗衣做饭还可以交给客栈打理,照顾病人的起居就没人代劳了,澹台仪隆直是手忙脚乱,笑话百出。这天,客栈人手忙不过来,澹台仪隆只好自己煎药。

  让个这辈子连碗都没洗过的人煎药,简直如同笑话一般。就算是先前有伙计指点,澹台仪隆还是忙了整整一上午,这药才算熬得。兴奋之下,他伸手去端药罐,却忘了在手上垫些东西。才拿起来,就是一声惨叫,一瞬间将药罐抛得老远。

  “啊!我的药!”扔出手才想起来,那药罐是不能扔的,又顾不得疼痛,抢过去接药罐。一不留神,脚踩上了刚刚熄灭的灰堆,下面一滑,以标准狗吃食的姿势向前扑到。

  “呜……”对着开始下坠的药罐,他也只能发出一声无奈的哀鸣。

  奇迹就在这个时候发生——

  不知从哪里伸出来一只手,用一根食指在药罐下面轻轻一顶,那药罐就开始不停的转动起来,可不管怎么转,重心始终落在那根食指尖上。

  这是什么戏法?澹台仪隆眼睛都直了,顺着那只手,他看向来人,然后一张嘴更是张大得能塞进两只鸡蛋。

  “你、你醒了?”

  昏迷了两天两宿,再次醒来的易无痕显得神采奕奕,除了脸色还有些苍白,丝毫不像受过伤的样子。他把药罐放在地上,皱起依旧俊挺的眉毛:“你这是在做什么?”

  先不提那难看的姿势,就说澹台仪隆的脸,本来如同白玉般皎洁的脸孔,被烟火熏得乌黑,再经汗水冲洗,留下一道道黑印,活似一只小花猫一般。易无痕蹲在他身前,越看越有趣。

  澹台仪隆涨红了脸:“看什么看,还不是为了你!”深觉自己丢了脸面,手足并用爬起来,一赌气跑回房间,还把房门关上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忸怩地走出来,故意绷着脸问:“药吃过了?”

  易无痕不答,反倒是很有兴趣地看他的脸:“嗯,脸倒是洗干净了。”

  澹台仪隆禁不住面上一红:“关你什么事?”

  “我倒是觉得你小花猫的样子很好看。”

  “易无痕,怎么说我也是堂堂太子,你别放肆!”以为他又在挖苦自己,澹台仪隆气往上冲,暗骂此人刻薄无聊,也不想想自己如此狼狈是为了谁!

  “我说的是实话。再次见到你以来,我从没觉得你这么好看过,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一样。”似乎想起了往日的时光,易无痕笑容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温柔。

  “对了,我肚子饿了,帮我向厨房要一碗粥。”他拍了拍澹台仪隆的肩膀,微笑而去。

  澹台仪隆似乎被这一笑摄去了心神,怔怔的站在那里,一只手摸上肩头被拍过的地方,脸颊突地一红,然后,着了魔一般,痴痴地笑了。

  

  三十七

  伤势一好,两人恐京中有变,不再多作停留,策马回京。

  太子府早因为澹台仪隆的失踪乱作一团,冯时彦和林子翰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偏偏不敢声张,只能暗中寻找,见两人平安归来,都松了一口气。

  按照易无痕的意思,本想立刻回府,但澹台仪隆硬要留他到晚上喝了压惊酒再回去,盛情之下,倒也难以拒绝,只得答应。

  当晚太子府上大摆宴席,澹台仪隆主座,易无痕客座,林子翰冯时彦从中作陪。

  易无痕休息了一下午,倒是神采奕奕,酒到必干,话却是少说,明显心不在焉。

  澹台仪隆看在眼里,心里很不是滋味,道:“我看易将军沉默寡言,怕是想念嫂夫人了吧?”

  易无痕也不否认,微微一笑:“说起来,好几天未见,不知她担心成了什么样子。”说话间,他似有意似无意地看了冯时彦一眼,注意到对方脸色一变,又道:“我真是恨不得插翅飞到她身边呢。”

  林子翰哈哈大笑:“将军伉俪情深意重,令人好生羡慕。不过咱们既然已经把将军生还的消息送回府上,想来嫂夫人也会宽心不少,静等将军回去。”

  “话虽如此,不见到她总是心里不安。”

  澹台仪隆冷笑道:“既然如此,易将军何不赶回去陪嫂夫人,跟咱们这群男人耗什么?”

  一言既出,席上人人变色。

  林子翰简直要被这个不懂事的主子气断了肠子。无论怎么不满,看在人家助你夺位又救你性命的份儿也该忍一忍,更何况你能不能顺利登基还悬在人家一念之间,怎么负气的话张口就来?连忙打圆场道:“殿下,你喝醉了。这是醉话,醉话!请易将军不要介意才是。”

  易无痕微微一笑:“既然是醉话,我也不会放在心上。”依旧是神色自若。

  一场小风波,全在林子翰的斡旋下弥于无形,他暗中擦了把汗,低声告诫澹台仪隆:“殿下,不要乱说话,咱们现在还不能开罪了他。”

  澹台仪隆哼了一声,果然不再说话,低头喝闷酒。

  一桌四人的酒宴,一个赌气不开口,一个心不在焉没多少谈兴,还有一个本不健谈,这林子翰端的有做说客的资本,居然一人把场面撑了起来,未见冷场。口才之佳,连易无痕也十分佩服。

  酒席过半,易无痕起身如厕,忽然被人从后面叫住。

  澹台仪隆脚步不稳地来到他身前,带着扑鼻的酒气。

  “殿下,你怎么出来了?”

  澹台仪隆不答,盯着那给易无痕带路的使女:“不许跟人说我们在这里,快滚!”

  那使女素来惧怕他惯了的,不敢多说什么,福了一福,赶忙退下。

  只剩下他们两人,易无痕这才道:“殿下到底想跟微臣说什么?”

  “在华阳县的时候,你从来不自称微臣的。”

  易无痕淡淡的道:“现在是在京里,君臣有别,微臣不敢放肆。”

  “不敢放肆?”澹台仪隆冷笑道,“你放肆的还少么?我在这里摆宴,你却心不在焉地想着家中娇妻,你把我放在眼里了么?”

  这才是无理取闹,易无痕不想跟他纠缠:“殿下喝醉了,我扶你回去。”

  澹台仪隆任他扶着,忽道:“我不回前面,我要去寝宫,我累了。”

  易无痕无奈,只得扶他回寝宫。

  哪知才走了不远,澹台仪隆就指着一间暖阁道:“我走不动了,我要去那里休息。”

  主人们在前庭饮宴,暖阁里一个人也没有。易无痕扶着澹台仪隆在软榻上躺下,起身欲走,却被澹台仪隆死死的拉住:“我不许你走,不许你回去陪娘子!”

  易无痕叹了口气:“我不去,你先放手。”

  “这才听话。”澹台仪隆嘿嘿一笑,借着易无痕的手劲爬起来,向前一倾,半个身子挂在易无痕身上。“你为什么躲着我?”

  “我没躲你……”

  “胡说,你都不看我的眼睛!哼哼,你有什么了不起?”澹台仪隆说着,忽然恼怒起来,将易无痕狠狠的一推,没推动易无痕,自己反倒向后仰倒,易无痕只得揽臂将他扶住。

  感受到那手臂的坚实,澹台仪隆吃吃地笑道:“你是很了不起,尤其是在战场上,简直像天神一样……不,是修罗!一定有很多人为你着迷吧?若非再见到你,我怎么也想不到,当年那个傻小子,居然也能变得如此迷人。”

  易无痕本是面无表情地听着,任他的手在自己眉间游走,直听到“当年”的字样,脸色忽然一变,抓住他的手:“殿下,请自重。”

  “我知道你恨我,可你还是喜欢我对不对?所以你要帮我夺位,不忍心见到我死,甚至还舍了性命为我挡住刀剑……”

  “够了!”易无痕终于忍无可忍的将他推开。“你好好休息,我要走了。”

  “不许走!”澹台仪隆突然一把扯下自己的衣裳,露出雪玉做的肩头,叫道,“你若是敢出去,我就叫人说你对我意图不轨!”

  易无痕面沉如水,冷冷地瞧着他。

  澹台仪隆眼波缠绵如丝,朦胧的灯光下,当真是媚态横生,他问道:“是我好看,还是你娘子好看?”

  易无痕冷冷地道:“左右不过是一具皮囊,好看如何,不好看又如何?”

  澹台仪隆呵呵地笑:“你这么说,就是我好看了。你过来。”

  易无痕迟疑着,终于依言来到他身旁。

  “我就知道你还是喜欢我的。”澹台仪隆越发得意,伸出手臂去揽他的脖子,突然眼前一花,冰冷的液体波在脸上,浇散了满心的情意。

  易无痕依旧冷冷地看着他,手中拿着一只空花瓶。那花瓶是从手边的檀木架上取下来的,里面的花被零散的扔了一地。

  “清醒些了么?”

  “没有!”澹台仪隆心里只有被拒绝的愤怒,不明白这人怎能如此无情!“我的确是不清醒,不清醒到明明知道你恨我,还情不自禁的爱上你!你这个祸害,我不该救你的,就让你被毒死好了,干嘛冒险把毒血吸出来?干吗四处带你去找大夫?没有诊金,还押了随身的玉佩!我堂堂一个太子,为你跑前跑后的照顾起居,我真是犯贱!我……”

  易无痕终于知道一直感到不对劲的是什么了。果然,在澹台仪隆项间、被视为他第二生命的玉佩不见了。他抢上一步:“玉佩真的押给人了?”

  澹台仪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赌气道:“假的!”

  “为什么?”声音不自觉的放柔了几分。

  澹台仪隆抬起哭得红红的眼睛,抽噎着道:“你真的不知道?”

  那双眼睛里,有埋怨、有羞恼、有委屈,还有无尽的情意,配上红红的鼻头,有些“楚楚动人”的味道,

  惹人怜爱。易无痕受了蛊惑一般,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在他唇上一吻。

  “别走……”澹台仪隆双手搂在他项上,用力收紧,让这一吻更加深入。

  

  三十八

  唇与唇的接触,从最初的迟疑到应和,到彼此纠缠……不知是谁先开始的,衣衫一件一件退落,零星散落在地。

  “恨我的话,就杀了我吧。”澹台仪隆在易无痕耳边轻喃一声,便懒懒地倒在软踏上。

  忽明忽暗的烛火映在他白瓷一般的躯体上,让那躯体仿佛也发出一种离合的神光,惑了你的眼,也惑了你的心。他就那样随意的躺在深红提花的锦褥上,带着醉后的慵懒,却比任何刻意的妩媚都动人。那双凤眼里,荡漾的不知是春意,还是醉后的流波,一丝丝乱人心智……

  就连空气中仿佛也多了一份诱人的芳醇,一份令人失控的暖意。

  于是,乱了,醉了……

  于是,那双有力的手臂围拢过来,火热的两具身体交缠在一起。

  “我爱你……”呻吟般的轻声诉说着,澹台仪隆满足地闭上双眼,全心全意把自己交付给这个男人。

  没有更多的理由,因为是他,所以愿意。

  没有多余的羞耻,因为是他,所以只觉得快乐。

  没有丝毫的恐惧,因为是他,所以放心地把一切任他主宰。

  也许,澹台仪隆想,他一直在等待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吧。

  一个,有着强健的臂膀,慑人的气魄,能够让他全心全意仰视的人……

  轻纱曼舞,烛影摇移。当桌上的红烛垂下最后一滴泪的时候,澹台仪隆带着一丝情事后的余韵,安然的入睡了。

  暗红的锦被搭在腰际,露出光滑的背脊和优美的臀线;两条修长的大腿肆意的伸展着,占领了大半张床;双手紧紧地抱住一只抱枕,仿佛那就是他的爱人;他嘴角轻轻勾起,露出一个动人的微笑,显然兀自做着好梦。

  犹在梦中的他,怎么也想不到,他梦里的那个人,早已在清醒的第一时刻离开了。

  ***

  “易将军这是要去哪里?”

  什么叫做尴尬?就是你在最不合适的时间、最不合适的地点,遇见了你不想见的人。

  从匆匆暖阁里走出,正想着怎样避开太子府里耳目的易无痕,就被从身后叫住了。

  他暗暗的一拧眉,随即转过身,坦然而对。“冯侍卫,你怎么在这里,酒席散了么?”

  “突然不见了易将军,在下特来寻找。”

  “原来如此,我只是突然不胜酒力,就随便找了间屋子歇息一会儿,倒让冯侍卫挂心了。”

  “不知将军谁的哪间屋子,将军对太子府还不太熟悉,万一不小心误闯到女眷的居所就不好了。不过说起来倒也奇怪,太子殿下也离席很久了,不知将军有没有见过他。”冯时彦的声音恭谨而冷淡,流露出浓浓的不满。

  易无痕不动声色地道:“那倒没有见过。”

  “是吗?”冯时彦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也许他也跟将军一样,不胜酒力,找个地方睡下了。”说着,竞向暖阁方向走去。

  “且慢。”易无痕举臂相拦,“冯侍卫,你久在宫廷,什么事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你应该很清楚。”

  冯时彦脸色一沉:“易将军可忘了家中发妻?”

  “冯侍卫何出此言?”

  “若是不忘家中发妻,怎能做出如此悖德之事?”

  易无痕先是一愣,继而眸光一闪,忽然笑了起来:“冯侍卫莫非认识内人?否则何以言辞中充满指责之意?”

  注意到冯时彦的不自然,他再逼近一步:“说起来,内人和冯侍卫同宗,还真是巧呢。”

  冯时彦神色一变:“天下同姓之人多了,只是巧合而已。我只是为尊夫人摆不平。”说是抱不平,可话音里一点都没有应有的理直气壮,只剩下心虚的慌乱。

  易无痕冷笑道:“那倒不劳冯侍卫费心。实不相瞒,我和她之间,只是挂名夫妻罢了。她曾有恩于我,给她一个将军夫人的头衔,也算对得起她。”

  冯时彦全身一震:“你、你怎能如此对她?这分明就是误她青春!”

  “阿舍到二十岁尚未出嫁,我只是不忍她受人耻笑,这才将她迎娶进门。”易无痕顿了一顿,又道,“误她青春的自有人在,可不是我,那人心里其实最清楚不过了!”

  冷冷地抛下一眼,易无痕大踏步而去,冯时彦会不会揭穿他的秘密,他竟是毫不在意。

  而留下的冯时彦却只是一个人呆呆的站在那里,仿佛被什么震惊住了,久久回不过神来。

  

  三十九

  一到晚秋,不知为什么,晴天变得特别少,太阳总是喜欢用一块乌云挡住脸,象个幽怨的思妇。

  每到这种时候,澹台仪隆就莫名奇妙的没有好心情,今天似乎更加烦躁一些。

  皇帝的病还是没有起色,反而越来越严重,太医都说,只怕是挨不过冬天。泰安之乱给这个本就病重的老人的,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生命也如树上枯黄的叶子,渐渐要走到尽头。

  即使现在昏迷的父皇也不能给他什么帮助,可一想到今后自己将要独自挑起天下的重担,澹台仪隆心中便觉得七上八下。看看桌上那一摞等待批阅的奏章,他更是一个头两个大。

  “秉殿下,平……”

  “平南将军来了?快叫他进来!”澹台仪隆喜上眉梢,昏昏欲睡的脸又精神起来。

  “回殿下,不是平南将军,是凭州刺史进京面圣。”

  “什么?凭州刺史?他不好好在凭州呆着,跑到京城做什么?不见,不见!”

  可怜那内侍都没有多做解说的机会,便被太子殿下挥挥手,象轰蚊子似的轰走了。他暗暗纳罕,近来太子殿下似乎对平南将军很是倚重宠幸,一听说平南将军的名字,脸上的线条便舒展开了。可奇怪的是,相比于其他重臣,平南将军进宫的次数是少之又少,而太子殿下就算十分想见他,也不肯下旨传见。

  这情形实在是诡异莫名。直觉上,太子的心绪不宁八成跟这位将军脱不了干系。

  他想的不错,另一个让澹台仪隆烦恼的便是易无痕了。那天在太子府,他借着酒劲儿强留住易无痕,主动剖白献身,成了两人春宵一度。事后,他虽然暗责自己太过莽撞,倒也不怎么后悔。

  真正让他烦恼的是易无痕的态度!

  那晚之后,易无痕就再没在他眼前露过面。上朝,称病;议事,但凭殿下和诸位大人做主。别说事后的温存,连一句慰问的话都没有!

  这算什么?吃干抹净就想走人?

  虽然始乱终弃是澹台仪隆的拿手好戏,可现下受害的人是自己,心里却是万分不是滋味。

  恼怒之外,更多的是不安,易无痕忽冷忽热的态度让人没办法猜透他的心思,就好像六月的天气一样,前一刻才觉得天朗气清,一转脸就阴云密布了。

  难道是我会错了意,表错了情?他心里爱的其实还是他的娘子?

  不,不可能,他从七年前就倾心于我了,现在又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怎么会不爱我?

  可是他现在又刻意回避……

  满脑子胡思乱想,澹台仪隆简直要被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折磨疯了。后来干脆一咬牙,你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你,倒要看你敢不敢见我!

  虽然上次大难不死,但他这种人是很难接受教训的,依旧轻装简从,大剌剌的出了门,直奔将军府。

  那将军府看门的家仆吃过他的亏,对这位美人王爷印象深刻,战战兢兢的禀报:“我家将军出门去了。”

  澹台仪隆不为所动:“那我就进去等。”也不等那人说话,自顾自的进了门。

  不知道这家仆说的是真话还是故意搪塞,澹台仪隆也不去客厅,直接往后院闯。心想我搞你个鸡飞狗跳,不怕你不出来!

  绕过影壁,直穿前庭,一路来到后花园,望着前面横在水面上的长长的回廊,澹台仪隆脚步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上去,忽听身后女子柔柔的声音道:“臣妇给王爷,不,太子殿下见礼。”

  澹台仪隆心中一动,慢慢转过身去,只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衣着典雅的女子,正是易无痕的夫人冯氏。

  

  四十

  “原来是嫂夫人。”表面上虽然平静,澹泰仪隆心里却早已踏翻了五味瓶。第一次见到阿舍的时候,他曾经仔细打量过这个女子,不为别的,就为易无痕差到家的眼光。这等姿色,若是换做了他,连看也懒得看上一眼。

  她到底凭什么迷住了易无痕,还坐上了将军夫人的宝座?心中一股妒意翻滚,越看此女越觉得相貌平庸,殊无动人之处。

  “殿下如此急迫的来寻找我家将军,可是有要事商议?”见澹台仪隆点头,阿舍接着道。“真是万分不巧,将军不在府中,累殿下屈驾到此了。”

  以将军夫人的身份,说话应该不会有假,澹台仪隆兀自半信半疑:“那他去了什么地方?”

  “好像是说去了京畿一带,至于到底做什么,将军不说,臣妇也不好追问。”

  “夫妻之间有什么不能问的?这么说来,易将军对嫂夫人还是不够推心置腹啊。”终于从对话中发现了什么,澹台仪隆兴奋得眯起眼睛,很不客气的追问起来。他却不知道,他这般极力挑拨的模样,简直就像一个妒妇一般。这个天之骄子,平生第一次尝到嫉妒的滋味,顿时手足无措、丑态毕露。

  阿舍微微一笑:“将军要做的事,是攸关天下的大事,臣妇不能为他分忧,多问也是无益。至于‘推心置腹’,这词当是用在至交好友身上,我和他夫妻一体,心意两通,何必‘推心’?何用‘置腹’”她看来斯文柔弱,说话却是针锋相对,丝毫不让。轻轻的几句话掷回去,让澹台仪隆一时哑口无言。

  澹台仪隆干笑两声:“嫂夫人真是心思敏捷,好口才!怪不得易将军万紫千红不爱,偏偏选中了嫂夫人。”尾音微微拉长,让人听出其中含义无穷。

  一句话明褒暗贬,意指阿舍相貌不美,旁人那有听不出来的?以他皇家之尊,如此调侃一名臣妇,实在是不符太子身份。阿舍眉心微蹙,淡淡的道:“不瞒殿下说,臣妇相貌平庸、无才无德,当年将军上门提亲,实在大出意料。不过将军私下曾跟我说,他平生最恨的便是美貌之人,说越是美貌,心肠越是狠毒,害人的花样越多。这样的人,便是自己送上门来,将军也是不屑一顾的。”

  阿舍的话似是无心,又似是有意,在在的戳中澹台仪隆的痛处。他顾不得理会话中的嘲讽,心里一阵阵发慌。易无痕真的这么想么?他对自己的恨意竟比想象中的还要深!难道他这些日子总躲着自己也是这个缘故?他若是永远不理自己,那该如何是好?

  又急又气又怕,一时间六神无主,只想求证这话的真实性,澹台仪隆哑着声音追问:“他真的这么说?真的这么说?”

  阿舍见他脸色铁青,双眼露出直愣愣的凶光,一步一步向自己逼过来,心中一阵害怕。这里只有他们两人,他若突然发狂行凶该如何是好?于是慌乱的向后退了几步。

  她身后正是荷塘,退出几步,脚下突然被什么一绊,一声惊呼,整个身子向荷塘里倒去!

  澹台仪隆一惊,回过神来,便想伸手去抓住她。哪知这手方才抬起,便有一股大力在他后领上狠狠一拽。慌乱中他只来得及惨叫一声,整个人便随着这股力道飞了出去,身子重重摔在地上。由于是侧面着地,被一旁的花坛蹭伤了额头,顿时鲜血长流,眼前红艳艳的一片。

  就在这模糊的红幕之中,他看到原本应该落入水中的阿舍好端端的站在那里,脸色苍白的靠在身旁一个高大男子的身上,那男子正在柔声安慰:“你没事吧?”

  亭台之下,绿水之边,男的英挺,女的娇柔,还有几丛盛放的菊花随风轻曳,映衬得这景象如诗如画。

  澹台仪隆一愣之下,忽然明白,原来是易无痕及时赶到救下阿舍。因为自己挡了他的路,他便想也不想把自己扔在地上!

  心里一阵刺痛——这心痛的感觉也是他平生第一次尝到。随之而来的,是莫名的愤怒。易无痕,你怎能这样对我?怎能为了那个女人这样对我?

  怒火上涌,顾不得疼痛,伸袖抹掉脸上的血渍,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可是还没等他责问出声,易无痕的质问已经来了。

  “太子殿下,不知内人如何得罪了你,你要对她下此毒手?”

  

  四十一

  万万料不到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不是询问自己的伤势,竟是兴师问罪来了!澹台仪隆怒道:“你胡说什么?我……我没有!”

  易无痕冷冷地道:“太子殿下还要狡辩?若非微臣及时赶到,阿舍早已落入荷塘之中,性命不保!微臣亲眼所见,那还有假不成?”

  澹台仪隆气得眼前一片眩晕,从来没被人冤枉过,也从来没人敢冤枉他,他不知道,原来被冤枉的感觉竟是如此难受,更令他难受的,这个不问青红皂白冤枉他的人就是易无痕!“我说了没有!”

  阿舍惊魂稍定,轻轻拉了易无痕的衣角,道:“不是的……”

  话没说完,便被易无痕打断:“阿舍,你不用怕,便是太子殿下又如何?有我在,没人动得了你。”他对澹台仪隆的心狠手辣了解甚深,又是亲眼所见,心里认定了是他行凶,竟听不进去解释。

  你就这样看重这个女子,为了她竟然冤枉我,竟然连太子的身份也不怕?澹台仪隆心里一阵酸楚,大声道:“是我推她怎么样?你能将我如何?我……”

  易无痕冷电一样的眸子扫向他,澹台仪隆被他看得打了个寒噤,后面的话便不敢说下去,不自觉的后退一步,抖声道:“你、你想怎样?”

  易无痕不答,仍旧冷冷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毛。他开始有些后悔,不该那么冲动地承认,这下易无痕只怕要恨他一辈子了。

  只见易无痕缓缓摇头:“这些日子不见你耍手段,我只道你转了性子,想不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还是一样的为所欲为!”话语之中,有着说不出的心痛。“你贵为太子,我自不能将你如何,但这将军府也不是让人横行的地方,请便吧。”

  阿舍见事态不对,忙道:“将军……”

  “你不要说话。”

  有生以来,从没被人这样对待过,澹台仪隆哪里拉的下脸来?冷哼一声,怒道:“走就走,你以为我喜欢来你这破地方?”

  话虽如此,脚下仍然有些迟疑,心知这一走,两人之间误会就解不开了。

  留下我,快留下我呀,向我赔罪,哪怕只说一句服软的话,我会原谅你的。快说呀!

  “且慢!”

  心里突的一跳,澹台仪隆高傲地停下脚步:“什么?”

  “虽然今天阿舍侥幸脱险,可我不能确保她今后的安全。所以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我一定会找殿下当面问个清楚。”

  澹台仪隆气得直打哆嗦,冷笑道:“那你的那些铁骑军若在京中出了事,

  是不是也都要找我算账?哼,来就来,我堂堂太子还怕了你不成?”他怒气冲冲地向外走,冷不防脚下一绊,扑倒在地狼狈不堪。想到自己的丑态这时正被易无痕和阿舍看在眼里,心里一阵委屈,眼泪几乎要流下来,于是掩了面,狂奔而去。

  阿舍看在眼里,忽然觉得这嚣张的太子倒有几分可怜,一愣神间,身边的易无痕却不见了。她连忙来到书房,果然见到易无痕正躺在躺椅上,双目紧闭,似在闭目养神。

  阳光从窗纸透进来,朦朦胧胧,映照得他刚毅的脸庞有些虚幻。他的眉心紧蹙,脸上有着难以遮掩的疲倦。阿舍猜想,这固然是因为这几日的奔波,而澹台仪隆也绝对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她在旁边坐下,有些的心疼地用手指轻抚他的眉尖,低声道:“你真的误会他了,是我自己不小心,他没有推过我。”

  空气一瞬间似乎凝固了,许久,易无痕轻喟一声:“那又如何?我和他之间,早该有个了断,就这样绝了念头也好。”

  阿舍叹道:“你这又是何苦?这些日子你到处去追查前太子的余党,累得身心憔悴,还不是为了他的安危?你心里一直都有他,何必自欺欺人呢?其实今天我是故意说了些不中听的话,要试探他的。我觉得,他对你并非无情无义,你看他离开时受伤的眼神,我的心都要跟着痛了。”

  易无痕笑了笑:“你们女人,就是心软。我和他之间的恩怨,说也不清楚,你更不会明白。七年前我离开京城去投军,这颗心便早已经死了。七年来我在战场上不顾性命的杀敌,也是希望能借此忘了他。我在心里跟自己发誓,从此跟这个人毫无关系。”

  “可是你忘不掉……”

  “是呀,不管我怎么想忘,怎么恨他,怎么想着他的坏,我还是忘不了他。当初回到京城,我就知道他会来找我,所以我躲着他、回绝他,可是到最后我还是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他死。”他看了一眼阿舍,苦笑,“我是不是很没骨气?”

  阿舍摇头:“不是的,你是情之所衷,无可奈何。”

  “好一句情之所衷!可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爱他什么?除了这张脸,他还有什么?可笑我明知道他不是治世安邦的材料,还是为了一己之私把他推到这个位置。”

  “你才不是一己之私,是皇上的密旨叫你肃清太子党,整顿朝纲!”

  “傻丫头,密旨不过是个借口罢了。”易无痕笑了起来,“就算没有密旨,只怕我最终也会出手的。”

  阿舍终于忍不住道:“既然你心里有他,又为什么不放开怀抱接纳他?这样苦了别人,又何尝不是苦了你自己?”

  易无痕疲倦地摇头:“你不明白,有些事情,永远没办法忘记。”

  被他一句话勾起了心事,阿舍沉默半晌,悠悠一叹:“你们男人都是这样,总喜欢一根筋的钻牛角尖,放不开这放不开那,累得别人也跟着受罪。”

  易无痕睁开眼睛,见她满脸幽怨之色,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又想那人了?对了,那晚我用言语试探他,他还是很关心你,险些跟我翻脸呢。”

  阿舍扯出一丝笑容:“才说我,你又来了。那次你故意带我去馆娃阁,当着他的面说我是你娘子,他还是没什么反应,我的心就凉了。这么多年他放下我不管,每次回去,放下银两就走,连我的面也不见,我就知道他心里还是放不开。他总觉得爹娘是他害死的,所以我一定会恨他,他、他其实根本不明白我是怎么想……”

  说到这里,悲从中来,阿舍的声音有些呜咽。

  易无痕伸出手臂,将她圈在怀里,低声道:“别哭了,那种男人不要也罢。这京城虽好,总是是非之地,我这官也越做越没意思,等登基大典结束,一切安定了,咱们就离开这里,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安家。他不要你,我要你,我照顾你一生一世,好不好?”

  阿舍不答,埋头在他怀里,哭得越发厉害。

  易无痕轻轻抚弄她的发丝,目光转向窗外,坚定而悠远。

  

  四十二

  本以为这回同澹台仪隆交恶,他定然不会再想见到自己,哪想得到第三天上,居然有人来传旨招他入太子府。

  易无痕惊讶之余,心里疑云大起,但他什么也没说,倒是阿舍担心地问:“不会是鸿门宴吧?”

  他笑了笑,拍拍阿舍的肩膀:“你放心,我自有对策。”

  然而更令他吃惊的还在后面。到了太子府,澹台仪隆已然在一间雅阁里等他,那满脸春风般的甜美笑容看得人背上陡生寒意。

  这实在太不合乎澹台仪隆的为人了,若不是那天被气傻了,便是他心里又有了什么计较。易无痕不动声色:“殿下。”

  “你来了,坐。”

  易无痕看向面前的一桌酒菜,问道:“殿下,这是……”

  澹台仪隆笑吟吟的指着自己项间:“你看,我的玉佩回来了,是你帮我赎回的吧?”回来的这几日,他为易无痕烦恼不已,玉佩的事情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想起来,除他自己之外,唯一知道这事的就是易无痕,除了他还有谁呢?想到这里,他就笑逐颜开:“我就知道,你还是关心我的。”

  见易无痕不答,他把手轻轻的放在对方手上:“那天是我不好,可我真的没有伤害嫂夫人,只是你逼问得紧了,我才赌气承认的。你……你别生我的气。”

  从没见他这么低三下四求过人,易无痕只觉得自己都要不认识这个人了。

  这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澹台仪隆么?好像从在华阳县时开始,澹台仪隆的态度就开始变了。这个天之骄子可以为他吸脓血,为他当掉护身的玉佩,为他煎药敷药,甚至甘心地被他压在身下……他知道,尤其最后这件事是心高气傲地澹台仪隆绝对无法容忍的,这是为什么呢?

  难道……他忽然想起阿舍的话,心中一动。

  可是,很快的,他就告诉自己,易无痕,你被骗一次不要紧,同样的伎俩若被骗两次,那就太蠢了。你不是已经决定,永远不再被这人迷惑了么?

  于是,他沉声道:“不要紧,阿舍已经跟我说了,是我错怪了殿下。”

  澹台仪隆如获大赦,长长松了口气,笑道:“没关系,你不生我的气就好。来,我敬你一杯。”

  易无痕见他笑靥如花,脸颊双手都雪一般的洁白无瑕,只有额头上一道伤疤格外清晰碍眼,心中微感歉意,也不推辞,仰头把酒喝了。

  澹台仪隆脸上笑意更深:“吃菜,吃菜!这是我专门叫御膳房的人来做的,看合不合你胃口?”

  易无痕象征似的夹了两口菜,他怕阿舍担心,不愿在这里多作停留,起身道:“若没别的事,微臣告辞。”

  澹台仪隆也不阻拦:“请便。”

  易无痕站起身来,脚才一落地,心里便是一惊,这脚下竟然虚虚浮浮地不着力!

  难道……酒菜里有毒?

  他到底久经沙场,应变神速。脚步一错,已然闪到澹台仪隆的身后,一只手扣住了对方那纤细的脖子:“解药交出来!”

  澹台仪隆故作无辜:“什么解药?”

  万万想不到他贵为太子,竟然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易无痕心中又惊又怒,手上一紧:“不交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澹台仪隆微笑道:“我知道你不会的。”轻轻一拨,将他的手拨开。

  易无痕再也支持不住,晃了一晃,倒在地上。

  ***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黑暗中转醒过来。眼前一片红光明灭,却是桌上的红烛,看来他已经昏迷好一阵子了。

  身上有些酸痛,微微动一动,却又大吃一惊。原来他的手脚都已被布条绑住,固定在四只床脚上。再瞧身上,外衫都已经被卸去,只留一层中衣。

  这情形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他暗暗运气,想要脱离尴尬的境地,却发现丹田里空空荡荡,刚刚凝聚的一点真气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暗自心惊,这澹台仪隆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药,非但无嗅无色,令人难以察觉,药性之强烈,更远胜普通迷药。

  发现这一点,他便不再徒劳的挣扎,沉声道:“澹台仪隆,你出来!”虽然看不到澹台仪隆,可凭感觉,他知道他就在这间屋子里。

  “果然是处变不惊,这样的情形,也不见你有丝毫惧意。”轻轻的赞叹声中,澹台仪隆从帷帐后面转了出来。

  

  四十三

  易无痕沉声道:“殿下把微臣绑到这里,原来就是为了试试微臣的胆量。”

  “呵呵,你真会说笑。”澹台仪隆拿起桌上红烛,慢慢踱到床边。忽明忽暗的烛光映在他脸上,他原本应该动人的笑容也显得诡异万分。他一边把红烛举在易无痕头上方,一边啧啧赞叹:“灯下看美人,美人颜如玉。殊不知灯下看英雄,也是别有一番情致呀。”

  话音里,调情的意味十足。易无痕心中暗暗着恼,却也知道自己现在行动不便,发怒不但不能给对方造成恐惧,还会加重对方的戏弄心理,只有先想办法脱身,再作打算。当下默不吭声,暗中凝聚真气。

  脸上突然一阵灼痛,却是蜡油滴在上面。澹台仪隆轻轻用指尖给他挑去,道:“我劝你不要白费心思,这是大内秘方所制,给一头牛吃了,它也要瘫上一整天。”

  注意到易无痕忍痛的表情,他又是一阵轻笑:“痛了吗?这是对你不听话的惩罚。我是太子,你是我的臣下,你得听我的,连你都是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两人紧贴的唇间。

  澹台仪隆的吻,狂热炽烈,就好像他此刻的翻滚的心情一样,充满了妒意和想要独占这个男人的欲望。所以,当他发现,无论他怎样的挑逗,易无痕的牙关始终不肯松开,不愿与他唇齿相交的时候,这股妒火就好像被一桶冷油当头浇下,迅速攀上顶峰!

  他抬起头,愤恨地甩了易无痕一记耳光,狠声道:“你不想理我?你以为这样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咱们就看看,是谁先求饶!”把烛台放回桌上,双腿一叉,压坐在易无痕身上,两手揪住他中衣的领子,向外一分,易无痕赤裸的胸膛顿时暴露在眼前!

  然后,澹台仪隆怔住了。

  借着烛光,他看到,易无痕的身上横七竖八的遍布着伤疤,有大有小,有深有浅。最长的一条从左胸下方一直横到腰际,皮肉绽开,向两边翻滚。

  好可怕,再深一些只怕就没命了,这些都是战场上拼杀的来了吗?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指尖轻轻在那伤疤上划过,柔声道:“这伤是怎么来的?还疼吗?”

  易无痕不答,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年的往事。记得他初建战功,赢得了许多赞许,同样,也换来了不少猜妒。有一次,他被自己人诱出城,遭到敌方的伏击,势单力孤,求救无门,靠得奋力拚杀才开出一条生路,可是这道伤却永远留在了身上。

  这是继澹台仪隆以后,别人给他上的人生第二课。生死门上走过一圈,才发现,自己以前竟是隔着窗纱看人,人生本不象他原先想的那样……

  身上麻痒酥软的感觉把他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一低头,不由吃了一惊——

  澹台仪隆竟在吮吻他的伤疤!

  “你、你做什么?”

  澹台仪隆不说话,只是小心翼翼的、轻柔地吻着,就好像那是世间最美丽的花朵。然后,他抬起头,露齿一笑:“我喜欢它们,这是英雄的标记。”

  他的眼神是那么的温柔,却带着一种疯狂的执著,看得易无痕暗自心惊,索性闭上眼睛不理不睬。

  可是,澹台仪隆的动作却没有就此停止。易无痕感到,自己的裤带被解开了,一种熟知的恐惧让他冷汗直冒,双目圆睁,暴喝:“住手!”

  澹台仪隆的手被吓得一哆嗦,很快他就意识到这只是一种精神上的威吓,于是他呵呵的笑了,双手捧住易无痕的脸:“你刚才那一吼真有气势,吓得我心跳都快停止了。我就喜欢你这样子。”他抚摸着易无痕的脸,“你知道吗?你让我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喜欢一个人,甚至我都不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你。可是,当我发现的时候,我喜欢你喜欢得都要疯了!恨不得把我的一切都给你,也恨不得把你的一切都夺过来,揉碎了吞进肚里!这样,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他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柔,充满了克制的压抑,可是易无痕知道,在这压抑的背面,火山就要爆发了。

  “为什么你不是我一个人的?为什么你要娶那个什么阿舍?”澹台仪隆的声音突然激烈起来,面容也因嫉妒而扭曲,“为什么你要那么回护她?你不知道我很伤心吗?你是我的!”

  他猛地扯下自己的裤子,一把分开易无痕的双腿,一个挺身,长驱直入!

  好痛,和七年前一样熟悉的痛感,还有七年前在身体上留下的恐惧,夹杂在一起向易无痕扑去。他冷汗直冒,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绷紧身体,让痛感降到最低。

  “痛吗?这七年来没人敢对你这么做吧?哈哈,我是你的第一个男人,也是唯一的一个,对吧?”这种所有感让澹台仪隆心潮澎湃,想到这么一个罗刹般不可征服的男人,现在就在自己身下,永远的只属于自己一个人,他便兴奋得要发狂了,抽插得也越发用力,真的仿佛要把易无痕揉碎了融进他的身体里。

  突然,他停止了动作,全身一颤,随着一声低吼把自己倾注的爱意留在对方体内,然后心满意足的趴在易无痕身上,为他整理被冷汗浸湿的发丝:“无痕,你爱我吗?”

  全身剧烈的疼痛着,身体深处那粘稠的感觉几乎让人羞愤欲死,何曾有爱?易无痕不停的喘息着,回头冷冷看他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我恨你!”

  澹台仪隆脸色一变:“不会的,你爱我,我知道你爱我的。”他低头去吻易无痕脸颊、额头、眉梢,甚至发丝,也不管对方的刻意躲闪。

  易无痕冷冷地道:“我被你私自禁锢,刻意玩弄,受尽屈辱,有哪个男子能够忍受这些?爱你,你不是在痴人说梦么?”

  “为什么不能,我就可以呀!”象是为了证明,澹台仪隆从他体内退了出来。

  就在易无痕以为一切终于结束的时候,澹台仪隆突然揉搓起他的分身。尽管这动作还有些生硬,他竟渐渐有了感觉!

  易无痕又羞又恼:“你……你做什么?”

  澹台仪隆笑道:“证明我有多爱你呀。”说着,他挺起身子,对易无痕高耸的欲望,慢慢的、慢慢的,坐了下去。

  “你这个疯子,你真的疯了!”易无痕震惊得睁大了双眼,喃喃地道。侥是他定力超凡,也不禁为澹台仪隆疯狂而荒唐的举动心悸。

  即使动作已经尽量轻柔,异物进入的不适感还是让澹台仪隆苍白了脸孔,他勉强露出一个微笑:“你看,你的身体里有我,我的身体里也有你,我们,是真的融在一起了!永远,永远也不能分开。谁也不行!”

  誓言一般的诅咒着,他开始摆动起来,由小心翼翼到肆无忌惮,身后的罗帐上,印上了他疯狂舞动的身影……

  这一夜,就在淫媚的红光中、在激狂的舞动中、在压抑的呻吟中、在赤裸裸的放浪形骸中,落下了帷幕。

  

  四十四

  这一下就可以回去见爹娘了。看着自己身上一袭显赫的官服,易无痕充满希冀地想。

  当初父亲赶他出去,是因为他太不争气有辱家门。这些年来奋不顾身的在战场拼杀,就是希望有朝一日重尽孝道,重享天伦。

  如今他受封为大将军,衣锦还乡,父亲纵然对他还有怨,想必也在岁月被冲淡了许多。而母亲呢?一向溺爱自己的母亲只怕早已因思念自己,头上早生华发了吧?

  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胯下这匹马走得太慢太慢,恨不得肋生双翅,来到父母身边。

  可是,为什么?大门紧锁,上面的红漆剥落殆尽,墙角上布满蛛丝,仿佛已经很久没人打理。

  ——大人,你找安定侯啊?

  ——你一定是外乡人吧?安定侯早就过世了,这可是当年京城里的一件大事,皇上还亲自来吊唁了呢!

  ——听说是因为安定侯的爱子夭折,侯爷夫人受不了这个打击,先去了。老侯爷接连丧妻丧子,年岁又大了,痛极伤身,当年就没了。

  ——哎,可怜他一世英雄,临了,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后面的话,易无痕已经听不见了。他来到父母亲的墓前,凄风苦雨中,只有这孤零零的一座坟茔矗立在那里,上面长起了荒草,随风摆动。

  他们就这样走了,带着多少遗恨、多少不甘、多少无奈……

  凄凄惨惨,悲悲切切,慈爱的母亲始终都没见到爱子一面,骄傲的父亲心中只留下了屈辱和悔恨……

  ***

  醒来的时候,易无痕发现自己流泪了,七年以来,他已不再流泪。想用手去拭泪,可手腕还被布条紧紧地缚住。

  昨晚的一切像闪电般在记忆里苏生,那屈辱、那快感,还有那狂热的誓言……他低头,就看到澹台仪隆伏在他的肩上,睡得正香,那动人的脸上挂着甜蜜而满足的微笑,浓得化不开。

  易无痕脸上泛起一丝苦笑,当我把心捧给你的时候,你弃之不顾,如今换作你情深一片,我却再不能爱你了。

  “太子殿下,醒醒!澹台仪隆,醒醒!”

  被叫醒的澹台仪隆兀自迷迷糊糊,揉揉眼睛,发现叫醒他的正是最心爱的人,顿时笑靥如花,撒娇似的道:“无痕,你醒了?”

  易无痕沉下脸,冷冷地道:“还不给我松开?”

  “是是是,你看我都忘了。”澹台仪隆陪着笑,匆忙爬起来。一夜狂欢的后果是全身疼痛,动作稍稍大了一点,抻动了腰肌,澹台仪隆顿时疼得脸色惨白。可那有些扭曲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手头上也不敢稍稍停缓。

  “你再忍忍,马上……马上就好了。”

  易无痕一言不发,看他一面龇牙咧嘴,一面笨拙的去解那布条,眼神复杂,不知在想什么。

  好容易将手腕上两根布条解开,澹台仪隆已然急得满头大汗,抱怨不已:“真是的,怎么缠得这么紧,解都解不开!”

  随后他讨好地一笑:“无痕,这布条不是我绑的,真的。下人们没分寸,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们。你瞧,这手腕都留下青印了,疼不疼?”说着,捧起那手腕小心揉搓,为易无痕活血散瘀。

  忽然,一股大力将他的手拨开了。易无痕翻身坐起,双手一拉,扯断了脚腕上布条,一鼓作气起身下床:“我的衣裳呢?”

  “在……在那里。”澹台仪隆呆呆地向床边一指,怔怔地看着易无痕利落地穿衣,忽然,他回过味儿来,叫道:“无痕,你做什么?”

  穿好最后一件衣裳,加上腰带,易无痕回身看他:“自然是离开这里,难道殿下禁脔的游戏还没玩够?”

  “不是,我没有在玩游戏!我爱你呀,无痕!”

  “爱我?绑起来爱?如此厚爱微臣消受不起,殿下还是另找别人吧。”他说着,拔腿要走。

  “不,别走!我会这么做实在是情不自禁,你都不理我,逼得我要发狂了!”澹台仪隆扑上去,紧紧地抱住易无痕的腿,“你别走,别生我的气!不然这样,你也把我绑起来,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对我……对我那样也好,只要你别生气,我怎么都依你!好不好?”

  感觉到对方慢慢转过了身子,澹台仪隆战战兢兢地想,他被自己说动了吧。

  易无痕俯下身,用一只手托起澹台仪隆的脸庞,对着那张哭花了的脸摇头:“梨花带雨啊。可是我现在看到这张脸,一点也不会心痛,只觉得厌恶!你的爱,来得太晚了,太晚了!”

  他叹息几声,不知是为澹台仪隆惋惜,还是为自己惋惜,然后轻轻的推开澹台仪隆哭得瘫软的身子,迈步走了出去。

  

  四十五

  皇太子病了。

  几个太医会诊,没有查出病因来。有人便暗自揣测,这是不是心病?因为太子除了没有明显的病症外,精神萎靡,饮食不振,这些都是心病的迹象。

  可问题就在这儿了,俗话说,心病还要心药医,太子的心病是什么呢?没有人知道。

  太子殿下就这样一天天消瘦萎靡下去,到后来,连饭也吃不下去,只能靠参汤来维系生命。

  这一来,大臣们可着了慌,皇上已经昏迷不醒了,如今太子又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两大支柱摇摇欲坠,难道是国家将亡的前兆?

  他们焦急地封锁消息。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看得再牢,风声还是露了出去。又因为其神秘性,太子的病被贯上了许多荒唐的猜测。

  一时间,京城上下议论纷纷,朝里朝外人心浮动。

  有人发愁,当然也有人欢喜。毫无疑问,太子的病况,又让某些野心家看到了一线希望。

  目光稍长远一点的人,已经可以猜到将来可能发生的情形:一但传出太子死讯,各路王侯四起,天下又将陷入一片混乱,前景堪忧!

  而处在风暴中心的澹台仪隆却完全不知道这些。

  他什么不想看,什么也听不进去,仿佛从那天易无痕决然离去,他的心也就跟着从身体里抽离了。

  这天晚上,侍女喂完了参汤,为他整理好被褥,便吹熄灯退了出去。他呢,在黑暗中睁大一双失神的眼睛对着床顶发呆。

  然后,他听到了一声叹息。

  很轻,可是在他耳朵里却像响雷一般,劈开了这些日子以来的混沌。他不顾身体的虚弱,一下子惊跳起来:“无痕,你是吗?”

  猛然用力的结果是,双腿支撑不住身体,整个人向前扑到,幸好,一只有力的手臂扶住了他。

  他牢牢地抓住这只手臂,就好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一样。“无痕,真的是你吗?你不生我的气了?你打我骂我都不要紧,只要你别不理我……”

  “嘘,别说话。”

  澹台仪隆连忙闭上了嘴,现在易无痕的话对于他来说,才真像圣旨一样。

  易无痕将他轻轻抱起,推开了门,来到屋外,一纵身跃上了房顶。

  明明手上抱着一个人,可是踏上房顶的时候,那瓦片只是轻轻响了一下,没有惊动任何人。澹台仪隆自己学过武功,知道这手轻功的高妙之处,心里又是钦佩又是骄傲,忍不住伸出手臂,紧紧揽住易无痕的脖子。“咱们要去哪儿?”

  “去一个地方。”

  瓦片铺成的屋顶上坑坑洼洼,可易无痕走得比闲庭信步还要稳当。澹台仪隆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响,自己就好像在驾风疾行一般,精神也恍恍惚惚的,几乎分不出这是梦里还是现实。

  他抬起头,看着易无痕直视前方专注的脸孔,月光下完美得有如神祗一般,一时心神俱醉。这样的男子,怎能不对他倾心?

  于是他鬼使神差般的开了口:“无痕,我以后绝对不闹脾气了。你可以对你娘子好,我绝对不生气,也不会去找她麻烦。只要你别不理我,怎么都好,行不行?”他提心吊胆的等着易无痕的回答,就好像一个等待判决的囚徒。

  半晌,头顶上传来这样一个声音:“阿舍,她其实不是我娘子。”

  “啊?”这天大的消息震惊了澹台仪隆,他一时竟忘了高兴。

  “她是冯时彦的妹妹。”

  “啊!”

  “冯时彦是孤儿,自幼蒙阿舍的父母收养,和阿舍兄妹相称,两人青梅竹马,互有情愫。算起来阿舍的父母当年也是成名的武林人物,冯时彦二十岁上学武艺成,出门闯荡江湖。他年轻气盛,得罪了不少仇家。后来这些仇家联手追杀,冯时彦寡不敌众,养父母也因为回护他被仇家杀死。他自己深受重伤,幸而撞上了到清源寺理佛的娴妃的凤辇,才捡回一条性命。”

  “怪不得时彦说母妃对他有恩,一直对我们母子忠心耿耿。那阿舍……”

  “他因为这个缘故,一直不愿跟阿舍相见。阿舍却是个痴心的女子,非他不可,所以一直守到二十岁上也没有成亲。我潦倒之时,是阿舍救了我的性命,为了不让她遭人话柄,我便答应跟她做假夫妻。所以我们这对夫妻,有名无实,阿舍就像我的亲妹子一样。”

  澹台仪隆心中一阵宽慰,故意叹息了声:“原来如此,阿舍她真是可怜。那……那我们……我们……”

  易无痕的身形突然顿住:“到了。”

  一句话憋红了脸,反反复复才要出口,却被生生打断,澹台仪隆别提有多难受。他慢慢从易无痕的怀中站起,向四下打量,发现不知何时两人已经出了皇宫,来到一片阴惨惨的树林之中,前面不远处赫然立着一座坟茔!冷风吹过,他不由打了个寒噤,低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易无痕不答,慢慢走到那坟前,轻轻抚摸着汉白玉的碑身:“这是我爹娘长眠的地方。”

  “啊!”澹台仪隆低低地叫了一声,想了一想,迈步也来到坟前,对着那墓碑深施一礼,“安定侯,老夫人,澹台仪隆给你们见礼了。过了这么久才来拜祭二位,真是过意不去。”心里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易无痕要将自己带到这里,不由疑惑地看向他。

  只听易无痕道:“爹,娘,不肖子来探望你们了。我知道你们看到跟我同来的人,心里一定会很不开心,可我只是想,在你们面前把一切做个了断,也让你们给我做个见证。”

  澹台仪隆心里一惊,隐隐有了什么不好的预感。

  易无痕回过头来看他:“你可知道我爹娘是怎么死的?”

  “听人说是……是伤心爱子夭折……”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易无痕明明活得好好的。

  “你也知道传闻是假的,我爹娘,他们是活活被我气死的!因为我违背伦常,爱上了一个男人,让他们丢尽了脸。”

  “啊!”除了惊呼,澹台仪隆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只觉得自己的手脚在发冷。半晌,才抖声问道:“你恨我么?”

  “恨?又有什么用呢?我更恨我自己。恨我自己有眼无珠,恨我自己痴心枉付,恨我不禁累了自己,还累及家人!恨我直到现在还爱着你!”

  他笑了起来,笑容有些惨淡,“吃惊吗?是的,我到现在还爱着你,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做那些荒唐事?可是,无论我有多爱你,我都不可能再和你一起,也许我要折磨的人不是你,而是我自己!”说着,他一手按在那墓碑上,握紧,再握紧。

  澹台仪隆只觉脚下一阵阵的发软,心里也一阵阵地发冷,终于站立不稳,倒在地上。

  他心里清楚,完了,一切都完了。横在他们之间的,不再是一个阿舍,而是两颗怨魂,一段永远也化解不了的仇恨!

  尽管如此,他还是忍不住问:“倘若……倘若你父母没死,我们还有可能么?”

  易无痕反问:“倘若我还是当初那个傻小子周景轩,你还会对我一往情深么?”

  他不等澹台仪隆回答,就替他说道:“不会。所以佛家的话很有道理,万事万物都是互为因果,没有当初的你就没有现在的我,可是我们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只能说,你我——有缘无分!”

  “有缘无分”四个字彻底击垮了澹台仪隆,他瘫软在地上,身子颤抖得有如风中之叶,什么也说不出来。

  望着那远去的身影,他知道,无论再说什么,易无痕也不会再回来了。

  他们之间的缘分,止于此,尽于此!

  

  四十六

  说也奇怪,那晚之后,澹台仪隆的病奇迹般的好了。

  他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脾气依然很坏,却由暴躁变成了冷漠,唯独对政事热衷起来。他开始埋首于奏折之间,并渐渐的展露出一些治国的才能。所有大臣们都对他的转变瞠目结舌,有人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吧。

  皇帝的病终于没能拖到冬天,也许,死亡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

  举国齐哀。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七天后,太子正式登基,改国号正明,大赦天下。所有扶助登基有功的人等,都论功行赏,连冯时彦被封为龙都尉,接管京中禁军。

  可是,长长的名单念下来,却唯独漏了一个人的名字。那个勤王有功,且功勋最大的平南将军,被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忽略了。

  跪在地上听旨的林大学士和王丞相互相看了一眼,他们敏锐的嗅到,风向要变了。

  一起打江山的时候,当然是帮手越多越好。可是,分享权力的时候呢?人越少,分得越多。

  京城里忽然出现了很多流言,这些流言惊人的共通之处在于,它们都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同一个人——平南将军。

  ——听说平南将军功高镇主,新皇已经对他起了猜忌之心。

  ——平南将军建功最大,却未被封赏,心里很有怨言。

  ——据说,他召集了许多部下,成天在府里谋划着如何篡位。

  ——那个专门给将军送菜的老曹说,平南将军连龙袍都做好了,天天在家里穿着耍呢。

  终于,流言也传进了宫里,由王丞相郑重地说给新皇听。

  “你是说,平南将军觊觎朕的皇位,要造反?”

  “是,虽然现在还没有明显的动静,但难保他对陛下没有记恨之心。他兵权在手,不能不防呀。”

  澹台仪隆点点头:“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等王丞相走了,他问一旁随侍的林子翰:“依你的了解,你觉得他会造反么?”

  林子翰脸色一变,沉吟半晌,道:“易将军似乎不是这样的人,不过他城府很深,陛下不能不防。”

  “真的?”

  紧迫的目光让林子翰冷汗直冒,真是的,这主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敏锐?不好再蒙混他了。但是话已出口,只得硬着头皮道:“正是。”

  澹台仪隆喃喃地道:“这权势真这么好么?让正的变成了歪的。”

  这话仿佛在说易无痕,可林子翰又觉得像在说自己,背上冷汗直冒。

  “依你说朕该怎么办呢?”

  林子翰故作沉吟片刻,道:“依臣之见,平南将军兵权在手,不宜妄动,不如先从他的手下动手,一步步瓦解他的势力。”

  澹台仪隆摆摆手:“就照你说的办吧。”

  事情办得很顺利,很快的,由易无痕提拔上来的几个将领都被名升暗降,调到荒僻的地方作都督。

  朝廷要处理平南将军的讯号越来越明显,可是,平南将军府里却一直没有动静。驻扎在京畿的大军几次险些发生哗变,都被平南将军硬生生压了下去。

  人人都在奇怪,将军这是怎么了?

  可真正令他们惊奇的还在后面,几天后,一直被传说要造反的平南将军易无痕突然交还了帅印,并上本请求辞官还乡。

  听到太监念到这个奏本,正在喝茶的澹台仪隆手一抖,茶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他从太监手里抢过奏章,看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一直从晌午看到日落,最后他提起笔来,郑重地在上面画了一个圈,批上一个“准”字。

  写完这个字的时候,他面沉如水,神色决然,仿佛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

  就在易无痕准备离开京城的第三天,新皇密旨招他入宫。依旧在一间雅阁里,澹台仪隆准备了酒菜,只有他们两个人,相对而坐。

  “你这一走,还会再回来吗?”

  “回来做什么?徒惹是非,我还是走得越远越好。”

  “你不留恋这大好前程?”

  易无痕淡淡一笑:“我从军,从来就不是为了前程。”

  “我知道。”澹台仪隆低下头,“我们以后都不会相见了。”

  “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

  澹台仪隆默然不语,忽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我敬你一杯。”

  易无痕仰头喝下,笑道:“这一次,不会再有迷药了吧?”

  澹台仪隆摇摇头:“不会,迷药留得住你的人,却留不住你的心。”

  易无痕默然一笑,又自己斟了一杯饮尽。突然,他脸色一变,身子剧烈的颤抖起来,一手捂住腹部,一手指向澹台仪隆,不可置信地道:“你……你……”

  “我下了断肠散,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你就会七窍流血而死。”澹台仪隆的声音平静的就好像在说天气一样,印在他眼瞳里的,是易无痕痛苦挣扎的模样,他的眼睛却连眨都不眨一下。

  易无痕惨笑道:“罢了,罢了!今日死在这里,到免了日后的纠缠,也好,也好!”语音渐渐变得微弱,血水从眼睛里、鼻孔里、耳朵里、口中渗出来,显得格外可怖。

  他伸出手来,抖索着朝着澹台仪隆的方向,仿佛想要握住什么,半途中突然失去力气,落在地上。

  手落地的声音,在这间斗室里,显得格外的清晰。

  澹台仪隆的眼睛突然跳了一下。他慢慢的走过去,轻轻的蹲下身子,柔声问:“无痕,你死了么?”

  他伸出手去摸易无痕的心脏,那里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迹象。他忽然笑了起来:“这回你就没有办法离开我了吧?我要永远留在我身边,哪儿也不许去。”

  宫女太监们听到笑声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这副情景:满脸是血、死在地上的平南将军,还有站在那里、笑得疯狂的皇帝。

  “皇上……平南将军……将军他……”

  澹台仪隆收起了笑,柔声道:“你们看不出来么?他睡着了。”

  他温柔地用衣袖擦去易无痕脸上的血水,又道:“你们看,他睡得多安详呀。”

  小宫女们几曾见过这样的情形,一个个吓的簌簌发抖,不知所措。还是一个太监胆子大些,人又机灵,走上前:“皇上,让将军睡在这里,他会着凉的,不如奴才帮您把他送到床上去?”

  伸手想去挪易无痕的尸体,却被澹台仪隆一把拍掉。“住手!说也不许碰他,他是我的!”

  那太监忍痛道:“是,是。”

  澹台仪隆温柔地抱起易无痕的身体,像哄小孩似的道:“无痕,我带你去睡觉。你别理这些人,他们都要害你,只有我,只有我是真心对你好。”

  几名宫女太监互看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莫名的恐惧。

  皇上……疯了!

  

  四十七

  易无痕真的死了!

  正在当值的冯时彦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说什么也不敢相信。他更不能相信杀死易无痕的居然是澹台仪隆,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他算知道得比较清楚一些,澹台仪隆他怎能下得了手?

  匆匆赶到紫微殿。这时紫微殿的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见他来了,人人都送了一口气。

  冯时彦向里面一探,看到那两个人的情形,心里就咯噔一声。易无痕被平放在龙床上,脸色死灰,一看便是断气多时,他的头枕在澹台仪隆的膝盖上,而澹台仪隆正低头为他整理发丝。虽然是大白天,那情形还是诡异的让人忍不住打哆嗦。

  “皇上?”

  “时彦,你来了?”澹台仪隆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微笑。

  冯时彦见他眼神清明,还认得自己,不像是疯了的样子,稍觉宽心,上前走了几步。“皇上……”

  “站住!”澹台仪隆一声厉喝,生生喊住了他的脚步。

  “皇上?”

  澹台仪隆将易无痕的尸体抱得紧紧地,一脸戒备:“不许靠近我,你是来跟我抢无痕的,是不是?”他向门外一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你们,还有你,都没安好心!我才不会把无痕给你们,他是我的!”

  冯时彦柔声道:“皇上,易将军已经故去了……”

  “胡说!”澹台仪隆气的抄起一旁青瓷枕,狠狠地扔了过去,“他明明没死,明明是睡着了!”“可是他的身体都冷了。”

  澹台仪隆一愣,神经质的伸出手去在易无痕脸上、手上乱摸一阵,脸色突然大变,叫道:“哎呀,怎么这么凉?怎么这么凉?快去,叫参汤,要热热的参汤!”一面拿起易无痕的手,拼命给他揉搓。

  那些宫女太监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动。

  见他们不动,澹台仪隆顿时恼了:“你们都是死人呀?还不去!”气呼呼地回身找东西准备再摔出去。

  一名太监连忙应道:“是是是,奴才遵旨!”

  不多时,参汤准备上来,澹台仪隆劈手抢过,笑道:“无痕,我喂你吃。”

  当初在华阳县的时候,他曾经喂过受伤的易无痕吃药,现在倒也有模有样。只是易无痕人已死,哪里吃得进东西?那参汤尽数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澹台仪隆手忙脚乱,一边用袖子给他擦干净,一边劝慰:“无痕,你听话,你身子这么冷,要喝些参汤补补才行。听话,喝呀!”

  内务总管太监悄悄来到冯时彦身边;“大人,您瞧怎么办?找个太医来看看?”

  冯时彦想了想,点点头:“好,不过一定要保密。这里的人,你吩咐下去,说也不许张扬,谁若是多嘴多舌,我要了他的命!”

  回头看了那两人一眼,心中暗暗一叹,这一对冤家,当真要痴缠下去,至死方休么?真不知是不是前世的冤孽!

  他烦恼地搓了搓手,现在他要面对的麻烦事很多,宫里的事情绝对不能传出去,特别是易无痕的死。虽然易无痕已经辞官,但根基还在,莫名其妙的死在宫里,只怕三军先要不服。

  再来是皇上,不知这失心风是一时受了惊吓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太医治不治得好。若真治不好,这天下又要乱了。

  还有……阿舍,没了夫君,她该怎么办呢?想到这里,他又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

  太医来了又走了,说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可是“系铃”的人都已经死了,这岂不成了一个死结?

  除了有关易无痕的事,澹台仪隆的表现倒也称得上正常,每天照样上朝,照样处理政事,可是下了朝他就呆在紫微殿里,照顾他的无痕,因为“无痕病了,生了寒病,你看,他的手都这么冷。”说到这里,他也仿佛能感到易无痕的寒冷一样,打个哆嗦,用棉被把尸体捂得严严实实的。

  冯时彦看在眼里,鼻头忽然一阵发酸。

  可怜的皇后对事情的始末一无所知,到她还是本能的回护丈夫,避免一切不利的留言传到宫外。

  现在最棘手的一件事就是,将军府的人不见主子回去,找上门来要人,冯时彦已经快招架不住了。后来他跟太医商量,太医沉吟半晌说:“皇上这病是为了易将军起的,说不定他见不到易将军的尸体,这病就自然好了。”

  冯时彦想想没有别的办法,再者,遗体再不入殓就该发臭了,于是自己做了主,在澹台仪隆的饮食里下了迷药,再把尸体交还给将军府,陈明厉害,叫他们不要声张。

  见到阿舍的时候,她脸上挂着泪痕。冯时彦心头一酸,问道:“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阿舍低头不语,身子微微颤动,仿佛又在啜泣。她穿着一身素白衣裙,单薄得像寒风中摇摆的一朵小花,让人怜惜不已。

  ***

  且说第二天上,澹台仪隆醒来,头一件事就是找他的无痕。当他到处找都找不到的时候,整个人就像一头发疯的狮子,见人就抓过来问,说不知道便打。最后一个侍卫没有办法,只得交待了实情。

  澹台仪隆一听,双眼冒火,命人传来冯时彦,劈头便骂:“你不过是个侍卫统领,谁借给你的胆子?你滚,我不要你了,你给我滚出宫去!”

  冯时彦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愣愣地站在那里。澹台仪隆急了,拔出佩剑来向他一通乱砍。冯时彦这才知道皇帝是说真的,仓皇逃出宫去。

  澹台仪隆拄着剑不停地喘气,忽然指向那名告密的侍卫:“你叫什么名字?”

  “孙……孙德彰。”

  “好,从今以后你就是禁军统领,现在你告诉我,无痕被弄到哪里去了?”

  孙德彰已然被这天下掉下来的富贵惊得呆了,抖声道:“秉、秉皇上,就在西郊陵园,老安定侯墓的边上。受将军夫人嘱托,咱们几个亲手给埋的,错不了。”

  澹台仪隆亲自领着一队人马来到西郊陵园。安定侯墓的旁边,果然又起了一座新坟,上面没有任何标记。他一愣:“无痕就在这里么?”

  见众侍卫点头称是,他不禁暴怒起来:“他根本没有死,你们就把他埋起来,不是要憋死他了么?快,快,快挖出来!”

  几名侍卫不敢不应,七手八脚的铲土,不一会儿棺材从土里露了出来。孙德彰连忙跳下去,将棺材盖打开。

  “无痕,你别怕,我来救你了,马上就没事了,无痕!”很快的,澹台仪隆迫切的声音就转为凄厉,“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棺材盖被掀开,那里面,什么也没有。

  澹台仪隆眼前一黑,直挺挺从马上倒了下去。

  ***

  人来人往的街市上,有人喊了一声:“那群人又回来了!”路两旁的小贩闻听,连忙收拾东西,尽量向后退来。

  他们满心疑虑地张望过去,果然见到刚才那群人又回了来。只是去的时候如同一阵疾风,撞翻了不少货摊,回来的时候却一个个垂头耷脑,缓缓而行。

  一个小贩低声道:“我猜他们是去抓什么逃犯,没抓着。你瞧见他们的打扮没有?都是当兵的。最中间的那个穿黑袍的就是他们的头儿。”

  另一个人到:“还用你说,我早看出来了,那人来头肯定不小。”

  只见那黑袍人坐在马上,神情呆滞,仿佛失了魂魄一般。忽然,他的目光在人群触到了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然后他激动地跳下马,向着人群冲去。

  “无痕,我总算找到你了!”

  他抢过路旁小孩手里拿的面人,紧紧地握在手里,微笑着说。

  

  四十八

  皇帝疯了,疯得厉害,以至于再也没有办法向臣子们隐瞒。

  他喜欢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让进,还总是对着一个面人自言自语。

  太医会诊无效,大臣们不得不忍痛放弃这个皇帝,另立新君。经过密议,他们决定拥立三皇子靖海王为帝。整个废立仪式都在秘密中进行,等其他皇子明白过来,靖海王仪德已经顺利登基,大势已去。

  废帝依旧被封为永宁王,被安置在从前的永宁王府。只是这时候的永宁王府,完完全全的败落了。

  “王爷,吃药了。”

  药碗端在那里,半天没有人接。永宁王妃望着玩得不亦乐乎、丝毫不理会自己的丈夫,暗暗的垂泪。“王爷,已经一年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你让我怎么办呢!”

  终于,她象是承受不住似的,掩面奔了出去。

  澹台仪隆却没有注意到她。面人已经坏了,他手里拿着个小布人,此刻他对着自己心爱的小布人柔声道:“无痕,你看外面天气多好啊,我带你出去散散步。”

  他坐在石凳上,把小布人放在自己身边,“两个人”一起晒太阳。

  就在他闭目陶醉的时候,不知从哪里跳来一只野猫,叼了布人就走。

  “还给我,那是我的!”他急得大叫。

  野猫跑到墙角,哧溜一下,从狗洞里钻了出去。

  心爱的无痕在它口里,澹台仪隆当然不肯放它走,也挣扎着钻出狗洞,追了下去。

  晌午的时候,有使女来送饭,惊愕地发现,王爷失踪了。

  ***

  “走走走,臭叫花子,别妨碍我做生意!”

  卖包子的小贩象哄苍蝇一样,用挑担的扁担驱赶着站在摊子前面、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乞儿一般的男子。男子一双饥渴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锅里热腾腾的包子,却碍于扁担的威力,始终不敢靠近。

  “给我四个包子。”

  “好嘞,您拿好。”

  “喏,这些包子给你吃。”一只素手递到乞儿男子的面前,手里拿的,正是那四个包子。

  乞儿男子惊异的打量眼前这个相貌清秀、笑得一脸温和的女子,吞了吞口水,突然一把抢过包子,躲到角落里吃了起来。

  “你……”女子看着他的背影,愣住了。

  “你就是太好心肠,遇见的乞儿都要帮,这一路上京,咱们的盘缠可都快被你施舍光了。”男子的话虽是抱怨,声音里却满是宠溺,一手拦住女子的腰,忽然发现她心不在焉,问道,“你怎么了?”

  女子道:“我觉得那个乞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呀,一路上这么多乞丐,你见了就要施舍,说不定刚刚在城门那些乞丐里就有他呢。”

  女子想想也是,便不再多心了。两人并肩前行,女子道:“大哥,你这就要去见王爷么?他当初把你赶出宫,不知肯不肯见你。”

  男子叹了口气:“我带你走那天曾去见过他,他病得很重,谁都不认识了,可心里还在怨我,对着我大喊大叫。我看他的样子,心里真替娴妃娘娘难过,可也没有办法。”

  女子也跟着叹了口气:“虽说他是自作自受,可我心里还是觉得他有些可怜。”

  男子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停下脚步,道:“阿舍,王爷现下已经疯了,你跟我说句实话,易无痕真的死了么?”

  那女子看了他一眼,道:“自然是死了,不然怎么轮到你来照顾我?”看着男子眼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不过他跟我说过,一个人若是同样的当连上两次,那就真是傻子了。”

  男子一呆:“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女子神秘地一笑:“等回头见到你的王爷,就把这话跟他说,他若没疯得彻底,就该知道了。”

  ***

  躲在墙角的乞儿男子吃完了包子,舔舔手指,满足地伸了个懒腰。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人,一边随手拨弄着,一边悠悠然地向长街的尽头走去。

  他走过了长街,走过了御水桥,走出了城门,走到了荒野。天色阴暗,又零零星星的飘落起雪花。

  那雪花白白的,打在脸上凉凉的,一捉却没有了,很有趣。他忽然咯咯的笑了起来,一路跑着,追逐着雪花的来处。

  不知跑了多久,他有些累了,干脆仰倒在雪地上。身上跑出了汗,冰冷的地面让他觉得很舒服,他举起手中的小布人,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安详地闭上眼睛,睡着了。

  雪还在下,打在他头上、脸上、身子上,很快就敷上了薄薄的一层,而他仍然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雪继续地堆,终于把他的形迹都要完全盖住了。

  忽然,宁静的深谷里传来几声狗叫,雪幕中隐约出现一人一狗的身影。

  “黑虎,咱们回去吧,这大雪天什么也猎不到,等天气晴了,咱们来堵兔子。”原来他是深山中的猎户。

  那狗看样子却不想理会它的主人,一个劲儿的往前跑,东嗅嗅,西嗅嗅,然后在一个微微突出的雪堆旁停住。

  “好了,黑虎,别玩了,回去吧。咦,你在干什么?”

  雪堆被狗爪抛开一角,露出一只手来。

  本想回头的猎户诧异地停住脚步:“这荒郊野岭哪儿来的人?”

  他来到雪堆跟前,伸手拂去那人面上的积雪:“兄弟,你没事吧?”

  白雪洗净了乞儿男子满是污秽的脸颊,露出的一张脸姣好如女子。

  猎户看着这张脸,怔住了。

  ***

  日暮的时候,乞儿男子醒来了。不,他现在洗了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梳好了头发,不再象乞儿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吃惊地打量这个陌生的房间。他其实有些不知所措,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指引他一样,让他不由自主地走出这个房间,来到外间。

  外间,有个男子正站在窗前看雪景,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

  时间就在这一刻停止——

  “还认得我吗?”窗前的男子问。

  他点点头,忽然蹲下身去,泣不成声:“我做了一个梦,我以为我杀死你了,我……呜……”

  “别哭。”窗前的男子把他搂在怀里,“没错,我死了,你也死了,我们都死了一次,重新做人。所以,重新开始吧。”

  “可以吗?”他瞪大了眼睛,怔怔地问。

  窗前的男子微笑道:“既然上天都肯让我们死后重逢,还有什么不可以呢?”

  窗外,雪渐渐地停了。被白雪覆盖的大地,宛若初生的婴儿,不带半点污垢。

  很美,很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