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一年最好时节。
暑气渐消,阳光清媚。照着常州无锡县衙门前的两只石狮,也显得格外雄壮起来。
县衙内公堂上,却气氛压抑低沉。两边听差的众衙役们禁不住汗流浃背,心弦紧绷,大气不敢稍喘。十几道目光齐齐盯视着此刻站在厅堂正中的青年。
这青年不过二十出头,身着一袭极新的浅青色官服。面容冶逸,眉心间一点红痣,与明眸相辉映,神韵盎然而出。
在县衙供职,鱼龙混杂,何色人物不曾见过。如这般风姿的,却真无幸观瞻。打此人一进门,惊叹的眼光便争相集于一身。但让众人真正吃惊的,却是这前来述职的新县尉从进门至今,居然不跪不拜,反负手而立,下颚微抬,英气剑眉下一双凤目圆睁,冷然地望着坐在堂前的县令陈兴。
这种人居然也能做父母大官,一县之长?
贺兰栖真望着未来上司,心中无名火起。
这个出生齐鲁经生的县令,既老且昏,齿落舌钝。偏大刺刺坐在官厅上,摆了副长官架势,盛气凌人。
“你就是新来的县尉?”陈兴吊高语气,鼠目微转,从面前的任命诏书上移开,居高临下审视面前人。
堂中青年偏不动如山,也不应承,清亮双目中反添了三分厌恶。
被这目光一刺,那县令不知哪来的力气,惊堂木一拍,震得天响,“大胆,见了本官居然如此倨傲,还不给我跪下!”
心中火气愈加高炽,再也忍憋不住,他两步一迈,身形一展,上了高台,一把将陈兴揪下,“坐不改名,立不改姓,贺兰栖真这名字,我今日便要你记住了。”说完,对着那身老骨头挥拳便揍。几下重拳,直打地陈兴在地上尖了嗓子哭爹叫娘。
县尉痛打县令,绝对是无锡开衙立府几百年来头一遭,众衙役们在一旁看得彻底傻了眼。
等反应过来,才众声惊叫,上去劝架的劝架,拉人的拉人,却还是晚了一步,那县太爷早已鼻血横流,一脸乌青,卧倒在地,昏晕过去。
栖真打得痛快,这才收住,只觉心中恶气尽出。见堂上乱作一团,对众人微笑拱手,“今日冒犯,多有得罪,在下还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说完,衣袍一抖,抬脚转身,步履从容,竟扬长而去。
他没事人儿般一笑,好似刚才动手的浑然另有其人,众衙役皆目瞪口呆,看着他直直走出去,一时间,居然无人敢上前将他羁下,责以行凶重罪。
无锡城南,白墙青瓦,一座四合小院。
“小六,拿酒来。”人未进门,声已先至。
一青衣小童立时迎出,眼珠灵动,望着来人道:“爷,那么快便回来了?”
“烦心之事,不提也罢。”栖真径直入内室,接过小厮递上的毛巾,擦了手脸,轻松笑道:“不平人间有,不如去喝酒。我记得还有两瓶三酿,都取了来吧。”
“就您记得牢。东西还在箱子里,没来得及理呢。”帮着自家主子脱去官袍,随手一扔,取了边上早备好的青丝竹纹长衫,服侍他穿上。
“得了,我自个儿来,你先取酒去。”栖真展颜一笑,催他出门。
两人风尘仆仆,出京述职,昨晚才刚到无锡。今日一大早,爷去县衙,一转眼工夫便自返回,小六略感诧异。但见主子笑得轻松,只道第一天见差,无什大事,便放下心来。到别间,从堆着的大包小裹中取出两只白瓷瓶。
返身回来,只见静谧院中,微风拂面,桂花飘香,居中一张躺椅,栖真正闲闲倚在那儿,望着远处出神。小六走上去将酒瓶子放在椅边,没说什么,自顾自进屋整理去了。
三酿入口,沁人心脾。
四方小院内,桂花酒香交相参杂,浓郁一片,越传越远,那些劳什子的凡尘琐事,与这馥郁一比,全都隐了去,再也上不了栖真心头。
月大如斗,高挂天际,黄璨璨一溜,为这八月十五的深蓝夜空平添三分抚媚七分明朗。
赏月闹市的人群已经散去,城西青石大街上,静寂无声,唯有数只一明一灭的花灯,悬挂在沿街的店铺廊前,随风摆动摇曳,于街面投下一片晕黄。
街头一角,一座小酒摊子还未收铺,薛老头抽着一袋旱烟,坐在灶旁。灶内尚有半点星火,抗拒着穿堂寒风。
远处二更梆声已过,大小百家闭门闭户,早已上床就寝,鼾声入梦,哪管外间炎凉。
薛老头敲了敲烟杆,抖出一丝烟灰。嘴里喃了几句,起身收摊。
这年头不好过,半夜出没的,不是贼盗之流,便是魑魅魍魉,他小老儿守着小本生意,哪一种都得罪不起。
此时,青石路上传来一阵溜达声。
他回身眯眼望去,只见前方转角处,黑压压过来一帮人。嬉笑怒骂传了一路。待走近,估摸一看,却是十几个年轻汉子,大都一身短打,衣衫破旧,有几个腰间还别了把铁锈大刀。
半夜三更,哪里来的伙众?
那些人也似冲着小酒摊而来。成群到跟前,揽了凳子,一屁股坐下,低声吆喝着讨酒喝。
薛老头做了十几年生意,别无所长,看人却是一副利眼。见来人身上佞气颇重,一脸凶神恶煞之态,便知今日这酒,注定没了落处。但也宁愿花钱消灾,讨个安身。于是把酒端上,自去灶边默默蹲了,抽他的旱烟。
酒一上桌,立时被瓜分的半点不剩。
狼吞虎咽一番后,为首的布衣汉子放下碗,呼出一口长气,“他奶奶的,憋了你爷爷几个月,才喝得上一口老酒。”
一旁的小个儿舔着酒碗,立时接口,“二哥,喝的上就不错了,寨子里管得紧,别说喝酒,就是酒香都闻不着个道儿。”
旁人起哄附和,一脸上有疤的大胖一扔酒碗,嘴里开始骂骂咧咧:“格老子的,你也不看看那衙门里臭了多少鱼肉,偏生还要抢咱们穷人的。再给我碰上那些不长屁眼的官兵……哼哼……”说着手起刀落,硬生生砍在桌上。
“猪儿,小声点,咱们在城里……你小子有气,也别撒在别人头上,坏了桌子,人家怎么做生意?”那二哥眼睛朝着薛老头一驽,压低声音,凑过去提醒。
猪儿忙抽了刀,嘿嘿傻笑,忽而又一咧嘴道:“在城里又咋的,大哥不也说了,那新来的县尉把县太爷打得只剩半条命,现在自身难保,整天那个醉的,我看早晚朝廷也要摘了他的狗头。”
小个儿也豪气地一拍二哥肩膀,“大哥说了就准没错,眼下城里无老虎,咱们猴子称大王。否则今日,又怎得机会溜下山,跟着二哥你逍遥啊?”
众人哄笑。
笑声未寥,刹那间,只听破空一声,一物横穿而出,直直钉在面前桌上,吓得众人顿时收声。齐齐看去,却是一支铁箭,箭簇尚在兀自轻颤。
黑暗里传出一声清啸,悠远洪亮,中气十足,带了半分冷意,“老虎来也,众猢狲还不束手就擒!”
第二章
话音刚落,沿街两排店铺板门齐开,一队整装士兵鱼贯而出,须臾间,把那伙人围得严严实实。四周火把迭起,将个昏暗街角照得犹如白昼。
火光动处,步出一人,在众人面前站定。
只见他长身玉立,眉宇间豪气宛然,一双凤目说不出的清亮宁熙,哪有半分醉意可言。
“严老二,今日之势大家看得明白,负隅顽抗你们得不了便宜,叫你手下放下兵器,乖乖跟我回县衙大牢,我保你暂不受皮肉之苦。”借着火光打量眼前这帮据山建寨,自称替天行道的土匪。他估量着对方轻重,口里却轻松笑谈,毫无半点局促。
众匪早已操了家伙在手,严阵以待,脸上却难掩惊慌之态。
常州大小官员,清风寨哪个不是摸得清清楚楚?唯独今天带兵之人,从未见过。严老二手中钢刀一指,粗声喝道:“来者何人?”
“贺兰栖真。”
简洁四字,却让被围众人一阵骚动,哪料不久前他们嘴中快要“自身不保”的主儿,现在竟一派气定神闲,站在面前。
严老二眼睛一转,直觉不对。往地上狠狠卒了一口,“我呸,狗娘养的,你这奸诈小人,居然用计诱我?”
“兵不厌诈。”栖真冷冷一笑。
严老二左边脸皮抽动数下,一字字从齿逢里挤出,“落在你手里,我也无话可说。但要我们兄弟投降,却除非从咱们尸体上踩过去!”
闻言,栖真也不着恼,心道:是帮硬汉子。
硬汉便有硬汉的对付之道。
“你们据山称王,目无法纪,乱我朝纲,杀我厢军。你便道朝中无人可治你们吗?好,今日就给个机会,让你输得心服口服。”说完,他一撩衣袍走下场中,轻松一站,“三招之内,你若能胜,我二话不说,即刻放人。”
早在官兵围困之时,严老二瞧那情势,便知今日凶多吉少。没料这为首的官儿居然肯下场亲自比划,言语间也不似其他官兵那般厌恶羞辱,心下大感意外。再看他人虽英挺,年龄毕竟尚轻,长得也是文质彬彬,站在那里准一公子哥儿,哪像会武之人。当下心里生出五分侥幸,提了刀砍上去,端的先发制人。
那侥幸片刻不到便全数消散而去。
只见这公子哥儿身形也没怎么动,刀挥了半天,硬是连他半片衣角都没碰到。须臾,耳边听得爽朗一声笑,“最后一招。”话音刚落,青年疾然出手,正捏在自己肘间曲池穴上。衣袖飞卷,再睁眼时,也不知变了什么戏法,那刀居然已在他手。
严老二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冷汗如雨,心知今日遇到高人,再无生机可言。
这时耳边一声令下,围困的士兵已冲上来。麻绳上身,将其捆了个严实。
其他人见二哥被擒,神志大乱,即使运力抵抗,也没支撑多久,不多时便一一擒下,被官兵压着一路浩荡而去。
火把一移,街角顿时冷清下来,凉风席卷,飒飒有声。好似刚才这官兵捉贼的惊险一幕从未上演过一般。
栖真站在原地留了片刻,向带队押官吩咐几句,待众人皆随着队伍离去,才慢慢踱到墙角,扶起蜷缩在那里早已吓傻了的薛老头。从衣袍里取出二两碎银,交到他苍老的手上,温声道:
“老丈受惊了,这是他们适才吃喝的酒钱。夜深露重,您老还是早点回家去吧!”
傻望着面前这俊帅的小伙子,老人心中一暖,活了几十年,竟第一次有了想在当官的面前流泪的冲动。
第三日辰时未过,县里押官便到城南,来敲贺兰府的门。
小六将他引入,只说爷才刚起,让他在院子里候着。
那押官嗓门大,急嚷一句:“有重要之事,需立即禀明大人。”
不多时,果见自己上司一身官服齐整,走了出来。
这新县尉刚到任上,便智擒盗匪,立下大功。不过数日,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在县里炸开了锅。其中最让老百姓津津乐道的,却是他上任第一天,便将县太爷痛揍一顿,直到现在还昏迷不醒。那陈兴向来不是个清廉的主儿,当地父老无不对其恨得牙痒。一招“假公济私”,着实让大家拍手称庆,现在每个手下差役见到这新上司皆又敬又畏。
那押官若非事有紧急,也断不会一大清早便来扰他。张皇见过礼后,递上一纸,冲口便道:
“大人,这是今天清早收到的。”
栖真接过,见纸上折痕宛然,用手摊平,匆匆看了一眼,上面不过寥寥数语,却字迹沉稳,力透纸背。信尾署名“刘铁枪”,正是那清风寨贼首大名。心中也不免意外,问:“这信怎么来的?”
“绑在箭尾,就射在衙门前的匾额上。”
栖真闭口不语,负手在院子里来回踱了两步,低头沉思。又重新取过信,从头至尾细细阅了一遍。片刻后,才对押官吩咐:“你去衙门口石狮子上绑红绳吧,这事我答应了。”
押官听了眼睛大睁,上来一步急声道:“大人,这事关系重大,是否……等陈大人醒过来后再做商议?”
栖真对手下微微一笑,心知这番话确是出于好意,只因他适才答应之事,实已超过自己手中权责。但他主意既定,便不会再改,就是怎样都要赌上一把,“你放心,这事我应承下来,自然所有的干系都有我担着。”拍了拍押官肩膀,安慰道,“有时,以退为进也不失一种良策。”
看着上司脸上熟悉的自信笑容,押官心里实在下来,“是,小人这就去办。”
九日后,一大清早,那押官又来到贺兰府。
仍不改其大嗓门,这次却是惊喜地嚷:“大人,那刘铁枪……果真自己来投案啦!”
栖真从屋里出来,脸色平和,也不见大惊小怪,顺手接过小六递来的披风,便大步向外行去,“边走边说。”
水打浅处过,话从捷处说。一路上押官将事情一五一十禀了。
原来清风寨当家贼首刘铁枪,两年前带人占山作乱,正是朝廷通缉榜上一员重犯。这次设计抓获他手下一众喽罗,却独漏了他。岂料九日前铁箭送信,他言明只要恕了严二众人死罪,他愿自己前来投案。栖真答应下来,依信中要求,在衙门前的石狮上绑了红绳,以示应允。之后自己出力,上下一番周旋,果将严二等人由死罪改判充军。消息传出去,今早天还未亮,衙役开了衙门,便见一人直直站在门外。只说是刘铁枪,前来投案的。和清风寨斗了两年,这贼首大名谁没听过,今日人在面前,众衙役却都慌了手脚,只敢把人先收监,等主事的前来发落。
栖真当初冒着越职之险答应这个条件,原本就在下赌注。都说盗匪之流,卑鄙无耻,凶残成性,向来与朝廷两立,几时见过有自投罗网的?没料想今日这刘铁枪却为了寨中兄弟,甘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就这份从容就义的气度,便值得钦佩。再者当日见他书信,用语简练,措词精确,一笔一画都干净利落,绝非一般乡村野夫可比,心中对之评价自又攀了一层。如今他果真依约而至,倒不枉费自己一番内中周旋。
当下两人加快步子,不多时来到县衙。
大牢即在衙后,栖真让押官留在牢外听差,自己由狱卒领了,穿过长长的甬道,来到石板路尽头一座铁牢前。
狱卒开了门,低声道:“那贼首是一人关的,已经上了刑具,大人放心。”
点了点头,待他下去,栖真自步进石牢。
前方日光照处,一人背对,正站在牢中唯一一洞石窗前,仰头望天。
他身长腿长,四肢虽拷着铁链,站得仍是笔直,毫无颓势。宽阔方正的背影,隐隐透出一丝刚强之气。
那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镣铐动处,一阵冰冷声响,四周白日浮尘,随之在日影里嚣动。
他背光而立,但见一脸络腮胡子,根根越轨出线,嘴便藏在胡子里,模糊了下巴轮廓,也瞧不出个年纪。眉目却颇英气,毫无盗匪之流的卑琐,此时含了两道冰冷视线,正肆无忌惮地打量面前之人。
“贺兰栖真?”互相端量片刻,却是他先开口。
第三章
不以这莽撞目光为忤,栖真站着任其打量,只觉这男人说话直来直去,大概天性使然,也不见得在他一人面前如此,便不放在心上,淡淡一笑,不答反问:“你如何得知?”
“引蛇出洞,一网打尽,放眼整个常州,何来能想出这般计策之人?除去新来的县尉外,不作第二人想。你‘引’得的确与众不同,清风寨栽在你手里也还不冤。”刘铁枪一番话说得语气平和,甚至内里略有赞赏之意。
“过奖。”栖真谦逊一哂,心想:虽是草莽,但身陷囹圄,还能镇定如常,就事论事,这男人可不同一般啊。
刘铁枪微一额首,再抬头时,目光却凛冽几分,盯紧他的面容,冷声道:“官府中人向来背信弃义,出尔反尔,但望你是一个例外。”
这话就不免有点让人啼笑皆非了。
莫说他铁链一锁身处牢中,偏那说话气势,犹如端坐高堂,活似他才是当官问话的那个。栖真心里不免动气,面上却不露声色,“此话怎讲?”
“我人已在这里,还望你对严二众人手下留情,不要严刑逼供。另外,充军一事文书既定,绝无更改之理,望你记得答应过我的事,莫要言而无信,再绝他们生路。”
这番话虽不为己,却仍不知半分收敛,句句命令之语,张狂至此,真也少见。
栖真冷笑出声,拊掌讽道:“好,说得好……最好明日县令也由你来当,我自奉命照办便是。”话行此处,眼里倏然转冷,“两年前你带人抢劫朝廷颁下赈灾官银十万两,杀我淮南东路粮草转运使;一年后又聚众作乱,前来剿匪的一百五十名厢军俱死于尔手。其他大小犯案,不计其数。你说,人命关天,此等大罪,居然还敢讨价还价,你将朝廷威严至于何地?将天理公道放在何处?”一番话竟是气极而出,雷厉风行。
刘铁枪眼中忽闪起狠烈的光,竟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撕去了先前冷漠的外表,逼上一步,语声阴磔道:“我们杀官兵就是人命关天,那官兵杀平民呢?就不关天了?朝廷夺去常州境内十二座铁矿,以此为生的数千父老从此失去生计,联名上告,却落得家破人亡,穷困潦倒。你口口声声‘朝廷威严’,你可知多少人死在这‘朝廷威严’之下?当官的刮了民脂民膏,鱼肉百姓,杀人于无形,还要歌功颂德,往自己脸上贴金。做了婊子却立牌坊,这大宋天下就数你们这帮官场中人最卑鄙无耻。”
够了!
栖真深吸口气,竭力压下心中怒火,对着面前这口不择言的草寇,脸若冰霜,“犯了王法,还要狡辩。光是这番言辞,已是重罪,我又何需在此与你多费唇舌!”说完再不看他一眼,走出石牢,拂袖而去。
出了牢门,叮嘱守候的押官狱卒严加看管。
怎奈心里仍是气愤难平。一路回到家中,甩门进了书房,便一声不吭,坐在那里独自发呆。
小六也不知今日主子为何阴着张脸,想问又不敢问。只好在出去前,小心翼翼地在书桌旁摆了瓶新买的三酿酒,但望他喝了能够心情好点。
就这样空空过了半个时辰,忽听房内见叫,小六忙进去,哪料自己主子仍是凝坐那里。
栖真抬头见他过来,吩咐让跑一趟衙门,把近三年的县志公文悉数搬回。
小六见他面相严肃,心知必有要事待办,于是应承一声,领命而去。
小家伙手脚快,不多时便即转回,身后还跟着一名衙役。原来库里堆积的文书太多,他人小不够力。倒便宜了这机会,让众衙役争相抢着帮他送回,只为得个空,再见见大家心目中的传奇人物。
等所有文书都摆上书桌案头,栖真便再没从那浩繁卷帙中抬过眼。
小六打发了衙役,轻手轻脚出去,掩好房门,径直回自己房里。他知道今日接下来的时间,再不会有他的事了。
夜已深,风骤起,夹了远处传来的五下更声,回荡在小院中。
书房里,清灯孤案,一人独坐,却仍是那个身影。
栖真掩了手中文卷,往椅背上一靠,抬手揉了揉早已酸涩的肩胛,心中却如明镜高悬,出奇透亮。
自今日大早被刘铁枪肆无忌惮一番大骂,心下盛怒却又惶惑,这才想去纠根追底,岂料这一追究,反生了七分愤慨,三分同情出来。
阅毕三年来的县志文书,他心头遭受的冲击非言语可以形容。尚未赴任前便听说常州之地,民风甚乱,却没想居然“乱”到这种地步。凡事必有前因后果,民风之乱,始于官风之乱,那些县志文书虽由官家载录,但藏于文卷下的真相,他又如何看不出?违法乱纪、媚世苟合、与民争利,官场中的黑暗龌龊,说来真是令人齿冷!
取过酒瓶,站起身,行到窗前。窗户一开,寒气扑面而来。抬头便见青冥长天,月色皎洁,将个寂寂黑夜照得纯净一片。
见此景致,他却灌酒入口,重重一叹。天宫纯净,人间尤污——洁光只关风月,何来照亮世间乾坤之能?
忽然想起刘铁枪今早的骂言——这大宋天下就数你们这帮官场中人最卑鄙无耻。
话虽骂得难听,也并非毫无理在。朝廷设官,原为牧民。天下虽是赵家的,可要长治久安,仍有赖纵横天下的官员清廉为民。但自己只经一州之地,已如此这般,何论整个天下,看似流水,实已渐腐;虽有户枢,未免不蠹。
唉,可叹他只是个芝麻绿豆官,徒有下报黎民之心,却无纵挽狂澜之力,徒之奈何啊!
回首望向桌上成堆文卷,其中一份他至少已阅了三遍,内中所载俱是关于刘铁枪的。现在总算理解为何此人愤世嫉俗至此,只因这“世俗”,对他实在过于严苛了:常州境内十二座铁矿,原属私财,两年前常州新任知府宣说朝廷下诏一切私矿皆归公家所有。就这样硬生生夺了铁矿,赶走所有工人,另募私僚进行开采,内中得利落到何处却不可知。这刘铁枪之父本是五所铁矿的工头,聚了一干乡老上官府抗议,结果拉扯间被官兵殴打致死。其母随之而去。余下两子以“聚众作乱”之名被抓进大牢。不久后,兄长便在狱中“不慎感染风寒,不日即丧”。只留刘铁枪一人“越狱成功,从此沦为草寇,拥山自立,劫官银,杀命官,无法无天,无恶不作。”
想到这里,栖真不禁冷笑。
这真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想那刘铁枪为此家破人亡,千百乡老苦无生计。
不反?不反要他们怎么活下去?
自己从小苦读圣贤,至及第出仕,自认上知有皇上,下知有百姓,他便是中间桥梁。剿匪,是为大宋天下太平,为的是皇上。可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又有谁设身处地为其设想?他们有冤,有苦,有难,有瘠,又要向谁去诉?
思绪行径此地,不觉心海澎湃,好似肚中烈酒皆化作满腔悲愤,在那里升腾倒搅,苦难抑制。他知道自己人微力单,但若坐视,又与那些贪官暴吏有何差别?想到此处,竟一拳重重捶在窗框上。
再抬头时,天际早已浮白,一时间清爽如昔,尽扫熬夜的疲累,心中一丝雀跃,栖真居然隐隐生出个大胆的念头来。
第四章
仍是同一间昏暗石牢,仍是那个抬头望天的背影,此刻在年轻的县尉眼中,感觉却已迥异。
“今天来告诉你两件事。昨晚朝廷呈文已经送达,判腰斩,三日后午时行刑。”仔细观察前方身影,栖真缓缓说了,怎奈这话好似微风吹到石头上,石头一径沉默,半点反应都无。
叹口气,他续道:“你那帮兄弟已平安抵达祁州军营。”
此时,刘铁枪却转过身来,看了坐在桌边的贺兰一眼,平静道了声:“多谢。”
却引来栖真的苦笑,“三日后便要行刑,你居然还道谢?”
“我代我的兄弟们谢你。”刘铁枪一撩铁拷,索性靠了墙,席地盘腿而坐。一道长长的阳光从窗框狭小的缝中透入,四周角落显得更加阴沉,他偏隐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坐得轻松写意。
“他们哪知道这次逃出生天全托你所救?”栖真一挑眉,带出半分挑衅之态,“再说,即使寨中兄弟被抓,你大可再募新元,重振山寨。也好过自己前来送死。”
话出去,居然见刘铁枪隐在大胡子里的嘴微微一动,竟像在笑,“我和他们都是一齐苦出来的,当初大家上山,只为寻条生路。今日我所做的,也不过如此。没义气,没担当的可以是别人,但绝不是我刘铁枪。”
是条真汉子!
心中喝一声彩,栖真眼中闪出钦佩的光,嘴里却仍是一贯责问:“遇此人灾,乡里多少父老不平,就你们几个去占山起义,便算替天行道了?到最后又顶了什么用?”
刘铁枪抿口不语,只是抬了眼,注视面前之人,眼光专注得活似要在他身上灼出个窟窿来,片刻后才缓缓开口:“你知道暴君贪官最喜欢什么?”
不等对方反应,自行接下,一字一字清晰而出,“明哲保身!”
“受了欺压的父老越是明哲保身,他们当官的便越逍遥,我们老百姓便越堕落。”
栖真心里一跳,只觉这话听得新鲜,细想又绝对在理,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反驳,只愣愣地听他讲。
“我就是要闹得那些贪官心惊肉跳,鸡犬不宁。否则他们还真把自己的规矩当规矩,自己的利益为利益……”说到这里,他伸出双手在脸上重重抹了一把,铁链发出声响,压过最后一句低语。
可面前之人何等敏锐,将这句听得清清楚楚,他说的是“谁说太平天下就容易‘活’啊?”
栖真看着面前铁汉,心下不禁一酸,接下去的话,无论如何再吐不出口。唯头脑里那大胆的念头生了根,扎实地,怎样都挥之不去。
两日后,四更刚过。微雨。
万家烛火静灭,整个城镇都归于黑暗。
城外榆树林里,沙沙几声轻响,两道黑影,一前一后,如水中惊鸿,疾驶而过。直到树林茂密处,才缓下身形。
黑衣人回头望了一眼,松口气,“这里应该安全了。”
此时云开月现,几丝柔光透过树梢,照着他闪闪发亮的眼眸,蓝衣汉子看了心下一动,压低声音问:“为何救我?贺兰栖真!”
拉下蒙面黑布,栖真带出半分嬉笑,露出一口白牙,话说得不羁:“我想救便救。”
天地生人,皆有良心。这几日,他心底常驻个声音挥之不去,杀一个说真话的人是有罪的。他只是不想做那个罪人而已。
揉了揉尚在发疼的手腕,上面的镣铐在狱中早被除下。刘铁枪直视着面前笑得活像只狐狸的官儿,心下不由愣忪。不过半个时辰前,自己还在昏暗牢中等死,谁会想到,现在竟以这种方式越狱而出?
最不可思议处,还在前来救自己的,居然是他!
铁枪沉了脸,眸内精光一敛,“捉了又放,干吗?想当诸葛亮?”
将佩剑插回剑鞘,栖真立时回道:“若给我抓到第二次,你再说这话也不迟。”
细雨微飘,两人衣衫俱已半湿,刘铁枪那把大胡子再也嚣张不起来,直直往下垂,望着贺兰的双瞳却透着不解的光芒:“你不怕放虎归山?”
“今日既然放得你,来日自有信心再把你抓回。不过劝你最好别尝试,若再让我于公堂上见到你……”说到这里,栖真重重哼了两声,算是警告。
其实内心,他实不愿再见这刘铁枪重陷囹圄。
“我这一逃,严二他们要怎么办?”这番顾虑,无法或避。他不想再有所牵连,让自己所作所为都前功尽弃。
“他们已经编制入伍,不会再与你有干系,不用怕连累他们。若真有事,我会挡着。”要这帮铁汉乖乖服役,当初也没少花工夫,现在一切搞定,说这话的自信还是有的。
栖真言罢,从怀里掏出个沉甸甸的小布袋,塞了过去,“你这就去吧,走得越远越好。这点银子你拿着,以后如何安身立命,想必不用我再教你。”
揣着这包银子,刘铁枪满心不是滋味。看对方不再多言,转身要走,忙一把拉住,话中透出几分犹豫,“你……回去……不要紧吗?”知法犯法,私放侵犯,端的是重罪,若被查出,岂非累他?
栖真回头,会意一笑,仍不忘调侃一句:“怎么,不放心我吗?”
自己说话一向直接,今日偏碰到个喜欢磨人的。那点心思被点出来,刘铁枪心头掠过一丝尴尬,放了手,硬生生否认:“没有。”
栖真一翘嘴角,不由微讽:“你不是说过大宋天下就数我们这帮官场中人最卑鄙无耻吗?龌龊就要用卑鄙来治,我自有办法的。”
“我不是在说你”,脱口而出的话,待想明白了,自己也是一愣。铁枪咳了咳,避开视线,装没说过。
这次栖真却是真心笑出来,抬手一拍他肩膀,算是了解。语里带了半分无奈,“我也是官场中人。”直视那双忧虑的眼,“不过你放心,君子不违道便无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说完,对着他一抱拳,道声“珍重”,转身化做一道黑影,消失于树影婆娑中。
目送着栖真离去方向,刘铁枪一手握了拳,竟有片刻神思不属。月光撒下,投射那单只的身影于草从间,独自迷离。
一声震雷,响彻天际,将小六从睡梦中惊醒。
只听窗外狂风过处,洒下暴雨,迷迷糊糊间,打得窗前桌面上一片淅沥。
怎么下大了?嘴里咕哝两句,不情不愿地掀被起身,趿着鞋子前去关窗。
及天微明,天色却阴沉得可怕。电骤闪,雷轰鸣,暴雨如注。院中,溪白的雨幕里,一道青色身影,已经与周遭昏黄融为一体。
揉了揉眼睛,待辨认出窗外那熟悉身影,小六立时睡意全消,惊呼出声。来不及披衣,冲出门去。此时虽未及冬,毕竟也已仲秋时节,冰冷刺骨的雨水倒头而下,活活打了他一个激灵。
“爷,你干什么?……爷!”奔入院中,扶住直挺挺跪在地上的身躯,小六一阵惊慌失措。
栖真浑身早已湿得不成样子,青色丝袍紧贴在身,双膝处,袍上绣的竹纹被泥水浸污,一片蜡黄。乌黑的发,微微卷曲,沾了几缕于苍白的脸颊。雨水从他长长的睫毛上,从他挺直的鼻梁上成一直线,滚滚而下。也不知在那里跪了多久,整个人早已僵了,唯双眸半睁,直直望着前方,目光穿透浓密雨幕,越过青砖白瓦,停在一个虚无之处。
又喊又摇了半天,才见他逐渐回神,缓缓抬起迷茫的眼,看了小六的脸又好似没看,嘴唇蠕动,轻声吐出一句:“……我究竟……有没有错?……”。
话入耳,却不知意为何指。小六只得继续叫唤,伸手去擦他脸上雨水,触手间却是一片冰冷。
栖真这才真正恢复神志,眼中不再空寂,抬了僵直的手握住小六,开口安慰,却掩不了语声中的颤抖,“别怕,我没事……”想要起身,微一用力,禁不住扶住小六肩头,早已青紫的嘴唇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扶我一把。”
推开门,小六见床上裹了两层被子还在低头沉思的人就有气,走过去把姜汤往他手里一塞,开口数落:“爷,你究竟怎么回事?半夜不睡觉,一个人到院子里去跪着淋雨,你有什么事想不开?要这么折磨自己?”双手腰间一插,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他就是想不明白,昨晚戌时过半,自己明明太太平平服侍睡下的人,今天一大清早怎会如此狼狈地跪在那里。虽说自家主子常任性做出一些惊人之举,可这次也未免太过了吧!
被吼一顿的人不怒反笑,举了碗,一派轻描淡写,“房里太闷,出去吹吹风。”说罢,仰头便喝。
饮得急了,引来一阵大咳。脸上开始恢复血色,两颊逐渐绯红起来。他递过瓷碗,睇着自家小厮的漆黑眸子里,闪着半分无辜,半分狡黠。黑丝般的头发早已放下,柔顺地披散身后,现出平时不为人知的一面来,看上去竟别有一番韵致。
偏偏小六从小跟在主子身边,早已不吃这套。瞪他一眼,取过碗,转身便要出去。
在抬脚过门那刻,被身后之人叫住。回头,见栖真已躺回床上,双眼望着床顶,又是一副发傻模样,话声缥缈地问:“……对你而言……什么是‘道’?”
小六闻言一愣,什么道不道的?于是做个怪腔,微讽:“就是主子你说什么我便听什么!”
床上之人脸色一变,静默片刻,才开口。“你去吧。”
第五章
作为东宫太子,赵恒却少有年轻人常见的骄横。或者说,潮水节节高,睿智如他,早已超越那种境界了。
汴京潜龙宫。
碧波水榭。
前临绿水,后枕溪山。远离了宫殿墙围的世俗,自成一番天地。
水榭一角,嫩白的秋水仙,懒懒伏在荼藦架边。淡爽幽香,伴着微风,顿增满室寂雅。
赵恒临水而坐,写意地倚在斜靠上。轻便紫袍在身,镶金缂丝,华贵而不失风雅。手里端了只鸟笼,偶尔拨弄数下,或回头看向堂中众人,应对几句。
去了平日官服,便似去了层拘束,围坐堂中的五六个年轻公子,人人执酒,你一言我一句,说的,正是不久前太子智削朋党一事。
王化基,李继隆并为本朝左右二相,位高权重,哪个官员不竞相巴结。只是自古以来,文人相倾之日,便是朋党从生之时。王李两派,言语倾轧,争权夺势,搞得老皇帝心力交瘁,便把这烂摊子扔给赵恒,以示考验。哪料想他接手后,半年内不动声色,追寻网脉,替换新血,不知不觉中将两派人马逐渐瓦解。十日前,更是暗里抓到把柄,“劝动”王化基主动辞呈,告老还乡去了。
讲得兴起,堂中一时间赞赏之言不绝于耳。
赵恒独坐边上,只淡淡一笑。待堂中话声歇停,才托了手中鸟笼,转过来问:“大家都是玩物懂经之人,平时花鸟风月俱不在话下。你们且看我这鸟养得如何?”
这话问得言不对题,在座众人都是一愣,齐齐向那鸟笼看去。
只见笼中孵着三鸟,皆手掌般大小,全身黄绿参杂,颜色极是鲜亮。脸面却不像毛色那般讨喜,反露了凶相,目光尖利,随时准备御敌似的。
一般养鸟,不是单只独笼,便是两相成双,像太子手里这般三鸟同笼的却不多见。
堂上寂静,有几个心里剔透的,隐隐悟出他话中之意,顿感愧敬参杂。
赵恒却没事人般,转了转鸟笼,悠闲开口:“这是鹳鸟中的一种,名斗鹊。外表娇小柔弱,其实性子残烈,最容不得同种近身。养这种鸟,一只孤影相吊,无什乐趣;养两只,互相争啄,弄得遍体鳞伤,必养不长久……”,捻了逗雀棒,在笼中微拨几下,引来鸟儿数声疾蹄,却只虚张翅膀,身形仍固定在原处,“……唯有同时养三只,才能彼此制衡,长处久安。”
说罢,将鸟笼放回茶几上。抖了抖衣袍站起身,踱到众人边上,笑道:“你们且慢在这里歌功颂德,此朋党一事,本宫虽奉王命治了,但现下盖棺定论,只怕为时过早。”
“殿下之意,是怕去了王化基的牵制,那李相会一人专权?”
挑张椅子,赵恒坐回桌边,自己引手倒了杯酒,“一人专权还不至于,我朝体制也不允许。但有些事……鹬蚌相争下才有漏洞,那机乘就在漏洞中,明眼人懂得把握,事态便在自己手里。现下只剩了一边势力,唉……”凑杯微抿,入口既是珍酿,“……酒到还是好酒……只是酿起来不怎么容易……”
说罢,他抬眼一扫众人,见几个一副愣忡模样,心里不觉微叹。人各有长,诗品俊逸能吟风唱月的未必尽能辨识事间机理。懂得机变的,却又往往少了一副剔透玲珑的心肝。在座众人虽是自己尽力网罗,以备来日之用,其中不乏能人,可要说完全懂他脾胃,竟一个都无。
赵恒想到这里,虽感惋惜,面上却纹丝不动,笑着亲自为大家斟酒,带过话题,“今朝有酒今朝醉,哪官明日世事多,来,大家喝……”
“殿下有好酒款待,怎可独独漏了我?”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笑声。
众人回头,只见门边人影一闪,进来位眉目清雅的年轻公子。脱了锦缎披风,直直到王爷面前行礼。
“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快坐……”见是他,赵恒心中一快,毫不拘礼,招呼就座。
有一种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来舒心和热闹。无疑,罗子韶便是个中翘楚。堂中众人一见这新科状元,无不笑逐颜开,满心欢喜。
“今日有事耽搁了,来得晚,我自愿罚酒,以歇众怒。”在众人哄闹中,他也不拘泥,大大方方自斟自饮,喝了三杯,这才得歇。
“怎么,进了新折子?政事堂那帮官儿又把你扣下了?”赵恒笑问。
政事堂位于中书禁中,主管政务,各地折子都要先递那儿,再呈皇上批阅。子韶当初以状元之名,入中书省,任职右司谏,也是名至实归。
“殿下说对一半,说错一半。”见太子挑眉看他,子韶笑着解释:“确又有新进折子,但这次所奏内容有趣得紧,堂里各位大人正聚在一块讨论呢。”
“哦?哪路上来的?”
“淮南东路,是常州知府递的。折中所奏之人,正是我入仕前同窗好友,所以特别关注了些。”
“别卖关子了,快说来听听。”左首一人催促道。
罗子韶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我那昔日同窗,复姓贺兰,名栖真。一月前出任无锡县尉之职,第一天到任上,便将那无锡县令痛揍一顿……”
话音未落,即引来在座一片惊呼,“为什么?”
于是他一张妙嘴,将那段痛打县令,装醉诱敌,引蛇出洞,一网打尽之事,娓娓道来。
“你说你那同窗叫贺兰栖真?”赵恒默念几遍这名字,隐隐有丝熟悉感,于是脱口相询:“既然复姓贺兰,莫不是已故贺兰老将军的子侄?”
“正是贺兰将军的长子。”
原来是他。
尘封的记忆中,清风,碧波,黛山,柳岸,于喧哗船头,那抹最耀眼的纯白……
赵恒别有意味地一笑,收起额外思绪,回到正题,“老将军是今年三月过世的。之前曾有一荫补名额,我记得当时被除授的御龙直都头,好像叫贺兰兼济?他是……?”父祖在朝为官,朝廷据其官职,恩选子孙直接入朝,授予不同职位,是为荫补。
罗子韶眼里闪过赞赏,“王爷好记性。老将军共两子,兼济正是栖真的胞弟。”脸上忽起促狭之色,“说起这名额,原本是给栖真的,可这小子偏生不愿恩荫入仕,说什么‘不劳而获的仕途,如嚼鸡肋,哪比得上寒窗苦读,凭自身本事入朝为官来得有成就。’结果就这样白白把机会让了出去。”
魄力和傲气,两者皆全啊。
有意思。赵恒一手玩转着玉杯,一面问:“既是你同窗,便是考文举了,可他出身将官之家,考武举岂非更容易?”
“当初在国子监,谁不知他大放的厥词,说考武举中个武状元易如反掌,所以偏要去考文举,若能出仕,那才是真本事。”说到这里,子韶微微摇头,脸上竟不自觉浮上一抹感叹的笑意。
“若真有你说得那么神,他现在怎会只任个九品县尉?”邻座一人插口问。
“唉……实也是造化弄人。今年三月,入场科考之际,他家中正逢父丧,结果悲痛下,于第一场诗赋科试卷上洋洋洒洒写了一篇祭文,就这样交上去了,文采虽好,却文不对题。若非后两场他策论着实写得出采,让主考官破例录取,列于三等,否则肯定名落孙山……这些还是之后同朝为官,当时的主考张大人告之的。”
赵恒听了不由失笑。这番作为,确是放荡不羁,率性得紧。口里却偏要刁难一番,“照你说来,那贺兰栖真莫不是文武全才了。就不知和你这同榜状元相比,哪个文采更胜?”
把酒喝了,被问之人一收适才嬉笑,由衷言道:“若非那场变故,只怕这头名状元,是决计论不到我的。”
一向独标清绝,眼高于顶的罗子韶,在他嘴里,何曾有过服软的话,今日却是这番姿态,莫非那人真更胜一筹不成?赵恒正想着,耳边忽传来子韶一声轻叹,“这次常州知府的折子,既是为栖真表功,也是述过。毕竟殴打上司的罪名不轻,至于功过能否相抵,却要看上面裁决了……”
话入耳,赵恒立时默记于心。淡日下印着的健硕身影,抬手一口喝干杯中珍酿,自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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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宋代禁白服,可耽美里没这个就没人物形象,不得已而穿之,望宋人见谅。
2. 在古代,父丧守孝三年,绝无当年科考之理,此作者杜撰,违背常识,望现人见谅。
第六章
子韶的话固然让赵恒忆起贺兰栖真这个人,但真正引他心动的,却是眼前这份奏章。
今日午时出资政殿,有事弯道中书省,问了下贺兰之事。正碰巧,中书大人告知今早常州又递上一个折子。太子当下也不客气,直接将两份折子都要了回来。
回宫后,在书房中坐定,先挑了今早新进那份,打开一看,眼前顿时一亮。
只见那折子上的字似草隶,转折间却圆润温厚;同飞白,字脉间又行云流水。竟不知是何字体。
自幼对临池之道也略有钻研,此时揣摩书中所含骨法,知是从长期悬肘中锻炼得来。运笔才能这般擒得定,纵得出,遒得紧,拓得开。提按起倒之间,浑身俱是解数。
笔迹如人,的确不虚!
再看内里所载,是一份举奏,力劾无锡县令陈兴督官不严,玩忽职守,让清风寨贼首越狱而逃。另一份常州知府的折子,内容则与罗子韶所述无异。
阅毕,赵恒吁了口气,转头望向窗外园景,凝神思量起来。
园中弯弯一带流水,岸边几树枯杨。微风过处,落了几片黄叶于水中,涟漪顿起,徒生萧瑟。
毕竟已至仲秋孟冬时节矣。
今早定省,父皇仍是病体不愈,如一段枯萎朽木般躺在龙床上,干黄的眼中再不复当年沉谋纵断,杀伐天下的英气。只怕这次真是大江东去,其势不回了
稍以时日,若自己一登大宝,一切都呈新鲜气象。现时朝中一班老臣,虽然无甚差池,但毕竟资历愈弥,有时难免用不顺手,比不得自己提拔的年轻才俊,牢固一心。
而贺兰栖真,确是可塑之才,若这样埋没于乡野之间,未免可惜了。
赵恒官场经年,毕竟心思深沉。熟知看人的分寸“宜慢不宜急”。耳闻相传做不得数,其人到底如何,亲验为准。于是略一思量,决定先将其调到京里,授个闲职,慢慢观察,再行定夺不迟。
打定这番主意,过几天找机会面圣,一番说辞,自然毫不费力便隧了心愿。只是接下去的日子,眼看着老皇帝的病一日重过一日,自己作为太子也是一日忙过一日。直至严冬将届,老皇帝彻底陷入昏迷,朝中无主,许多案务,索性亲理。好在诏书已下,他权至实归。在李继隆和吕端一帮老臣辅佐下,逐日顺起手来。
待赵恒再次想起此事,已是一夜北风来,大雪纷纷落的正月里了。
这日议事后,在朝房里碰到罗子韶,问起贺兰是否已入京任职。
结果子韶一脸嬉笑暧昧,眨眨眼道:“殿下若想找他,只怕要到萍水阁去。”
赵恒当下心中一沉,略微不快。只因谁人不知,这萍水阁乃京里有名的烟花之地,听子韶话中之意,摆明是说这贺兰栖真回京后经常留恋风月场所。
谦谦君子,当洁身自好,何来此番荒淫之举。莫非这次看走眼,又摊上个庸夫俗子?
这么一想,他兴致大减,当下不待子韶续言,借口差事,转身而去。
过了两日,赵恒受邀至参知政事吕端府中饮宴。席上金樽玉浆,珍馐百味。门下弟子,济济一堂。
坐了两个时辰,身边簇拥谄媚赔笑,满耳奉承之言,听得多了,耳朵难免生茧,索然无味。只是默默喝了酒,待到戌时便告辞出来。
回府途中路过乾清大街,前方一人声鼎沸处,瑞雪映着灯红,抬头看去,见匾额上“萍水阁”三个镏金大字。几个年轻女子排在门前,浓妆艳抹,送往迎来的娇笑声传遍了整条大街。
赵恒骑马打那儿过。心中忽又掠过一个名字,原本抱定主意不再想,可此时路经此地,却让他不得不想起来。他承认,对贺兰栖真这个人物,心中始终存了一番道不明的好奇。
叹口气,也罢,去看一眼总无大碍的。当下勒马,下来对身后随从吩咐几句,便只身朝那烟红酒绿而去。
进得门来,里面更是喧腾。入目皆是姹紫嫣红,三五一群,两相成双。楼上一排厢房里灯火辉煌,传出密密一片俚曲艳调,参杂着劝酒笑闹之声,不绝于耳。
赵恒微蹙了眉头,站在厅中,一时间也不知该到哪里去找人。
有几位闲暇的姑娘,见他一人,又是年轻英武,一身雪白裘皮披风,端得贵气十足,忙热情迎上来。
被缠之人只得闲扯几句,要了个偏静些的去处,等坐定酒全,便将她们一一打发了。
端了酒杯,靠窗而坐,他一人在房里自斟自酌,心中却不禁苦笑。
宫中奏章叠垒盈案,自己却还有闲情逸致,跑来见一个未必能见到的人,真又犯傻了不是?他在这儿期盼什么?又得了什么?
有钱毕竟好办事,出手的一绽大银,好歹换来个稍许清静的地方。
略微四顾,只见这房间背街而坐,挡了不少喧闹声,布置也还算清爽。镂空大窗外一层细细紫竹帘子。透了帘子望出去,一方小院,四周合围,想必已是后院了。
院不大,但装点得齐全。曲径通幽,假山重叠,临着一汪潭水。
再看假山之上,却有一亭,亭中靠栏处,一抹蓝色,倚出半个人身来,面向这边,静静地,只是倚在那儿。
这人不冷吗?
赵恒轻啜口酒,见外边忽又悠悠下起了雪,心道。
两杯热酒下肚,再看帘外,蒙胧中,那蓝色身影纹丝不动。那边无动静,这边厢心里却莫名一动,他抬手去拉边上卷绳。
院中景致随着上卷的帘子清晰呈现眼前,满眼纯白雪色,净洁清雅,唯内里一点幽幽淡蓝,却淡而自浓,柔和在清凉月色中。
这番美景,只画中见过,遥遥相望,竟不似存于浊世场中。
风月之地,居然还有此等冰清之所,赵恒看着看着,心中透了几分纳闷。一片宁静无隙中,到也渐渐悟出了谱。莫非真那么巧?便是他了?
这么一想,也不过片刻迟疑,他拿起酒壶,起身绕出房间,向院中行去。
第七章
登上假山,入到亭中。靠得近了才真正看清楚。
这画中之人也是一手持着酒壶,一手凭栏支颐,斜转身子懒懒靠在栏杆上,细长的眸子半闭,内里似醉非醉,似醒非醒,映着潭水,透了一片深浓。眉间一点红痣,衬得脸色越显白净。
影入月中矜玉色,香浓雪里唯清才。赵恒脑中一闪,现出这么句诗来。却是由心而生,脱口成音。
即使从未正面见过贺兰栖真,赵恒也知道,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当得起这句话的。
栖真头里灌铅般沉重,萦绕四周的酒气催了他越发迷迷糊糊起来。耳边忽然传来的一丝话声,也未听明白,心下却肯定,这可恶的声响扰了他的清净。于是缓缓转过早已僵硬的脖颈,瞪着那个不知何时出现于此的身影。
赵恒见他转过头来,一语不发,看着自己的眼神却是不悦中带着迷离,心下不由升起一丝尴尬。忙举了举手中酒壶,客气道:“这位仁兄好兴致,大雪天的在这边独饮,我正巧也是一人,不如做个酒伴可好?”虽为太子,可此时自己微服在外,这声“仁兄”便顺着叫了。
要一起喝酒?那可好的很啊。栖真虽有醉意,话还是听清楚了。刚才那点怒意来得快,去得也快。于是乘了酒兴,豪爽答应。还不忘往边上挪了挪,腾出地方给对方坐。
两人并排坐定,赵恒看了一眼他手中酒壶,不解问道:“上妓院,还自己带酒?”
栖真傻气一笑,摇了摇那紫金玉葫芦,仰头便是一口,“这里的酒太浊……我喝不惯。”
整个亭子飘满了浓烈的酒香,内里还隐隐似有甘荷清味,纯正至此,一闻便知确是上等珍酿。
单个香味,便将自己的酒比下去了。赵恒晃着手中酒壶,裂嘴笑道:“既然喝不惯这里的酒,又何必挑这地方来饮?仁兄说的岂非矛盾话?”
“非也非也。”栖真伸出个指头,摇了摇,“这里的酒我不喜欢,可这地方……我却是喜欢的……”
“哦……原来仁兄也是风流蕴藉之人,到此寻花问柳来的?”赵恒转念一想,这问的不是废话?人在这里,不寻花问柳,难道还有别事可做?
岂料面前青年仍是摇着个指头,这回连脑袋都开始晃起来,出口的还是那句,“非也非也。”
赵恒倒是奇了,“既不觅酒,又不寻花,天冷地冻的,何不回家呆着?”
栖真微眯眼睛,饮了口酒,嘴里喃喃糊糊,“……来溜溜……这地方……实在有趣得紧……”
有趣?妓院?
“怎么说?”眼里漫过一丝兴趣。
“嘿嘿……”栖真却只是憨憨地笑,被催得急了,忽然凑过来,对赵恒一眨眼,“……真想知道……?”转头,抬手指向亭外某个地方,“看那里……”
顺着他指尖望去,谁知入眼的不过对面墙上一扇泥塑漏窗,普普通通,毫无出奇之处。赵恒一愣,不知他意为何指。此时耳边却传来他梦幻般的声音,似为刚才所指做出注解,“人生百态……世道炎凉……不过便在那窗中而已……”
漏窗的另一边正是前厅,此时人来人往,花红绣绿,热闹景象全从窗中透过来。
“妓院里,看得最多的不过两样……大凡那些最红的姑娘,肚里功夫也往往了得……一要懂得‘骗’,三分姿色要说十分,送往迎来要说情有独钟,有入幕之宾非说冰清玉洁。二要学会‘狠’,见了恩客,面上虽笑,却是强笑假欢,笑里藏刀。只要脸皮厚,心肠狠,赏赐的金银自然……来得容易。”虽然酒醉,栖真这番话却说得半点噶伦不打,想来早已在脑中翻绞多遍了。
赵恒听了甚以为然,点头赞同。体验所得处,皆是了悟,这人能由表及里,归出这番话来,心思不可谓不细腻。于是正想开口称赞两句,怎料对方忽将脑袋往身后廊柱上一靠,吊高语气,话锋一转道: “此等世情之术,岂是只见于风月场里……还有一处,和它可像得很那……”
“哪里?”
伴着鼻中一声冷哼,栖真嘴中排出两个字,“……官场……”
赵恒心里一咯噔。浑没料到会听见这个。
栖真却全没察觉身边之人的怪异神情,他已完全陷入自己的思绪里,瞳中醉意被痛苦之色取代,嘴里犹如瀑布直泻,越说越是气愤,“见风使舵,欺上瞒下,一旦有利可图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为何人人都想当官?不过求那点虚名利禄罢了,他们良心在哪里,百姓又在哪里?若神灵有知,怎会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只享清闲……?”
“栖真!”
一个借了酒醉,信口开河,不顾不忌,另一个虽清醒,却听得出神。一时间,竟都没察觉有人穿过假山,上了亭子。直到那一声“栖真”入耳,两人才回过神来。
来者为一高大青年,身材挺拔,眼神锐利。此时却皱着眉头,几步过来,一手取过栖真的紫金壶,话中略有责备之意,“不早了,跟我回去吧。”
向来不管这般琐事,今日却不知哪阵风把他吹来。栖真无奈又好笑,星眸一转,“你怎么来了?”说着便要起身,无奈脚下仍是发软,幸亏被身后伸出的手臂在腰间扶住。
叹口气,揽过这冰冷的身子,那青年看了眼边上正在打量自己的赵恒,也不多言语,只是小心翼翼扶他下假山,一路而去。
目送两人消失在月洞门边,独立亭中,半刻之内,赵恒心中起起伏伏,也不知是何滋味。
久闻其名,今日才晓得,原来贺兰栖真这人不仅“傲”,还“傲”得如此“胆大包天”。
自己虽尚未登基,但身居枢要,官场中的机巧,又怎会不清楚?可清楚是一回事,听人这么直白骂出来,却是另一回事。那些话锋利如剑,骂的虽是官场,可隐含在内的指责,却直直指向为上位者择人不明,治国无方,再让他说下去,只怕连“昏君”两字都会脱口而出。
无意识地踱了两步,赵恒竟不怒反笑。
真是痛快!好久没听人骂得这般痛快了。
自己的确没有看错人。价值连城,这便是所在!当日意气风发的仕子,如今真长大了……
如此这般,在亭中想一回他的言谈,忆一会儿他的风姿。忽然觉得好笑,只为先前还将他当成贪欲好色之徒,若不亲来一见,岂非错过?
但又转念,这人今日看来醉得不轻,不知将来严冠束服,与自己朝堂相见之际,又会怎样表现。想到这里,赵恒也不觉抿然:即使别的没瞧出来,可他一身绝然傲气,却是连酒醉之时,也显露无疑———傲气至此,要他卑躬屈膝,昧着良心说话,那样子,还真难想像!
心里再嘀咕两句,之后出现的那名青年,也不知是何身份。但看他们那亲密模样,交情好似不一般啊。
第八章
雪越下越大,积了满街。马蹄打溜,车走不稳,只得缓缓而行。
车厢内,栖真斜靠在软垫上,一双略显消瘦的手,烘着早已备好的暖炉。指甲光亮洁净,不似女子般白皙,轮廓曲线却极是柔和。指尖上淡淡几个茧影,是长久握剑留下的痕迹。
此时,他睁着醉意韵然的眼,瞪着坐在对面的男人。对方却将他当空气,闭目而坐,坚硬地犹如一块铁板。
虽然两人相处不过月余,但直觉告诉自己,不折不扣——这男人正在生气。于是小声嘟囔一句:“……不过喝点酒……用得着这般大惊小怪……?”
那青年耳利,听得清楚,立时睁眼,“刚才在亭里,你可知自己说了些什么?”
又来数落自己!
对方言简,栖真却懂其赅意。面上仍不以为然。撇撇嘴道:“不过一般寻芳客罢了。”
自认识贺兰栖真以来,他发现自己叹气的次数直线上升。可叹气归叹气,心里却清楚得很,虽然回京已好几个月,可面前之人却总像小孩子般别扭着。每日奉个闲职,只需两分心力做事,却要八分精力周旋于官场。照栖真的直性子,能忍到今天已属不易。这借酒消愁的荒唐之举,不过极度郁闷后的发泄。这么一想,也不忍再苛责,只低声道了句:“我看未必。”
抬手揉了揉隐隐发痛的额角,疲惫顿时袭上,醉酒之人忍不住讨饶,“铁枪,我知道你担心我,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还不成吗?”
这同车青年正是常州境内被贺兰栖真抓了又放的刘铁枪。要说他怎会出现在此,又与栖真交好的,却要从头说起了。
四个月前,一道圣旨下到常州,彻查无锡县令阵兴督管不严之罪,罢官免职,另调新人赴任。可怜那县太爷刚从昏迷中醒转,一听圣旨又彻底昏过去。“心中无鬼,何惧神明,待到严惩,不昏也不行”的顺口溜儿不消两日便欢腾地传遍整个无锡城的酒肆茶坊。
县尉贺兰栖真则因擒贼有功,除授光禄寺丞一职,奉调入京。
都说外任不如京官清贵安稳,可打接下那圣旨,栖真的脸色就没好看过。只因他心里透亮,这光禄寺虽是九寺之一,却是朝廷供着的闲职,哪有施展的空间。可怜自己出京不过三月,便被招回。满腔抱负志向,注定要无边落木了。
出城当日,和小六郁闷地骑了几里地。忽见前方道上一人一马,直直拦在那里。
驿道上向来人来人往,栖真也没放在心上。哪知等驰进了,那人居然不避不让,好似专程等候在此一般,脸从斗笠中转出,对着他爽朗一笑。“大人,近来可好?”
栖真大感意外,当下勒马,客气询问:“这位兄台,咱们认识?”
那人一叹,好心提醒,“四月前大人救下的人,那么快便不记得了吗?”
过了半天,栖真才回过神,吃惊地开口:“是你?”
其实不能怪他大惊小怪,只因前般见面,这刘铁枪俱是一脸大胡,哪像现在,一张硬气的脸,没了胡子遮掩,方形的下巴在太阳低下闪闪发光。外加换了件齐整的衣裳,整个人看上去精神奕奕。
前后相差委实太大,也难怪栖真一时眼拙。
“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已料理了寨子,如今只身一人,决定今后跟随大人左右,任君差遣。”
“你开玩笑?”栖真第一反应便是如此。
“你看我像开玩笑吗?”语气虽客气,眼神却是炯炯,传达出坚定的信息。
的确不像!
栖真盯着他沉吟片刻,才慢慢开口,“你不是一向憎恨官场中人?为何现在却要如此……若是为了报恩,那大可不必,我救你,并不图这个。”
“要说完全不是为报恩,那也假了。但若只是为此,我也不必把自己全塔上。大人顾虑太多了。”
“那为何……?”
“当初问为何相救,大人的回答是‘我想救便救’,现在我的回答也一样,我想跟便跟。”铁枪居然眉一挑,一阵抢白,给出个这样的理由。
栖真听了不由苦笑,这真是名副其实的“蒙混来瞎混去”了。“我身边不缺人,你跟了我能干什么?”
“打杂,跟班……除了小厮,一切随你。”
栖真苦笑更甚,就他这么个瞧上去……绝非池中物的人,居然屈就来为自己做这等事。站出去,别人乍看,还不知谁主谁仆呢。
刘铁枪见对方睨着自己的眼里一片哭笑不得,故意寒了张脸,低沉道了句:“你是怕我朝廷钦犯的身份会累了你?”
闻言,栖真对他上描下描一番,最后将视线停在那张尤其光洁的脸上,戏谑道:“若非你自行报上姓名,只怕打破脑袋我都想不到你便是那大胡刘。”
“大胡刘”也笑了,“连你都认不出,这世上还哪来那么多火眼金睛的?对了,入京后,‘刘铁枪’这名字便不能再用。我找过测字先生,另起了一个,别人面前,你叫我‘刘维舟’吧,是不是听起来文雅点?”
刘维舟?
确是多份书生气,也比较符合他如今的形象。可问题是:这人也太自说自话了吧!连假名都想好了,好似非逼自己接受不可。单这一点,栖真便能确定,面前之人不折不扣是那刘铁枪。因为一样霸道不讲理!
“不管你是舟是枪,总之我不想让你跟。你回去吧。”不欲再和他胡搅蛮缠,栖真一策缰绳将之抛在身后,自和小六上路。
其实栖真不愿接纳刘铁枪是有原因的,但大都与害怕牵连获罪无关。说出来,却是他心中一份执拗:当日私放要犯,凭的是良心,一股肝胆义气上来便不再顾忌。可这“良心”与他自小秉持的三纲要义,忠君不二相违又是事实。知法犯法,这一来自己早已算不得“良臣”了。为此,栖真心中矛盾许久,虽不后悔当日营救之事,怎奈歉疚感总如影随形。若今后还让这为之犯禁的主儿每日跟随左右,岂非如耳提命面,激得他更加自责?
哪料这刘铁枪偏是个忍耐性子,这边不答应,那边却偏要说服你。
就这般,一个死活不肯,一个死缠烂打,两人牵牵扯扯,半强迫半迁就的,他便跟在栖真身边,一起回到汴京,从此在贺兰府住下了。
人心总是会变。两人每日相伴,习武读书,谈天说地,不久便熟络起来。铁枪比栖真大五岁,又是惯了风里来雨里去的,人生阅历自然比他长出不少,时常将各地风土人情娓娓道来,总能让栖真听地痴迷了去。而栖真原本生活就随性,压根没将铁枪当仆人看待,执意不要他唤自己“大人”。日子一长,情份一浓,初时的执拗自然消匿。及至后来,每次一任性,反倒被对方管着了。
之后,再没问过铁枪为何要跟着自己,他也没主动解释什么。
只是偶尔,栖真会调侃他:“都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你这鱼到省心,不用钓,自己就跳上来了。”
每当此时,铁枪总会这样回答:“得了,鱼也长眼睛的,若非看到岸上坐了太公,它干吗心甘情愿地跳?”
第九章
皇宫墙外,朱雀门边,护龙河内的流水,朝来夕去,生生不息。便如人事,又何尝挡得住世事变迁的激流?
隔年三月丁卯,老皇帝终因不豫,是日驾崩。皇太子赵恒奉遗制,于柩前继位。
新皇登基,着手国丧事宜,并大赦天下。一番忙碌,直到大半个月后,才停妥一切,正式见百官,听政于崇政殿。
贺兰栖真所任的光禄寺丞,品秩未及升朝官,是以这还是他第一次位列朝堂,得机会觐见皇上。
其实对他而言,这等“觐见”,实不如不见。
百官同朝,并列两序,队伍直排到崇政殿外。三跪九叩,一番折腾后,殿内宣谕颁旨,热火朝天。却全不干他什么事,只枯站门外,足足吹了一个时辰冷风。
心中不禁笑嘲:排自己后面不过一人,前方望去,却是齐刷刷一整排脑袋,这便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但又有谁知,此边风景独好呢?
好容易挨到散朝,快步出角门,正准备回府。岂料没走几步,忽听身后有人唤自己名字,回头看去,却是一位老公公带了两名小的,正急急往这边赶来。
“贺兰大人,是贺兰大人吗?……请留步。”
栖真奇怪,揖道:“正是下官。”
等走进了,那公公喘口气,躬身还礼,脸上一派温和,“皇上有旨,宣大人于资政殿见驾。”
意外天天有,惊讶时时来。栖真一愣,若非那公公催得紧,他还真怕是自己听错。却也不敢耽搁,跟着来人,过三殿,进五门。只见一路上琳宫梵宇,雕栏玉砌,肃穆又大气,只是他心中忐忑,不知这一去是祸是福,自然无什心情留意观瞻。
前头领路之人,虽近花甲,却毫无龙钟之态。身着紫杉,配着玉带,一看便知品秩不低。
栖真边走边纳闷:一般前来传谕的,不都是内侍黄门吗?这人官职已在三品以上,皇帝怎会派他来传唤自己?
于是客气相询:“敢问公公怎么称呼?”
“不敢当,在下姓傅。”那人驻足,回头微笑答道。
栖真心中微惊:原来他便是傅悦!
天下谁人不知,当今天子尚是皇储时,身边常跟两人,傅白两氏,一文一武,服侍他从小到大,其中之一正是这傅悦。原单名一个“说”字,太子登基后,随之入宫,才改现名成“悦”。凭那份资历,进封都都知,总管大内。龙撵翘首,位高权重,在皇帝身边随侍,是个得罪不起的人物。
那傅悦到不端架子,一身上了年纪的端厚稳重,笑貌亲切,也不多言,只道了句:“皇上还在等着,大人这边请。”说完转身继续领路。
约莫走了半刻,来到最内里的资政殿,却不是直接觐见,反被引入一旁偏殿内,“请大人先在这儿稍等。”傅悦临去前,目光有意无意在栖真身上停留片刻,才掀珠帘出去。
栖真心下疑惑,总觉今日之事,脱离寻常。可皇帝召见,又岂敢说个“不”字。即来之则安之。当下挑了张靠窗的椅子,先行坐下。
谁料足足一刻过后,竟无人前来宣他进去,别说傅悦,连个端茶送水的小黄门都不见踪影。偌大殿中,静默无声,只留他一人枯坐。
自小家教甚严,这种场合,沉凝端庄是早已刻到骨子里的。皇上日理万机,脱不开身也是常事,自己慢慢等着便是了。这么一想,栖真越发宁定下来。坐得目不斜视,背脊挺直。
事实上,某人揣测正“忙得脱不开身”的皇帝赵恒,此刻已换下龙袍,靠在资政殿内的锦塌上,悠哉悠哉地看书。
傅悦进来奉茶,见一道视线从书本上移开,飘向自己,便不紧不慢,语挑简洁,低声回禀:“毫无焦躁之容。”
赵恒微微点头,抿口不语,继续关注书本。
一刻过后,傅悦复自返回,恭敬回复适才的观察结果,“一派悠然自若。”
眼眸一凝,书在眼前,看进去多少却不自知。唯嘴角边不经意间弯起道优雅弧度。
再过一刻,傅悦第三次进殿,对着主上一揖,由衷道,“确是处惊不变之才。”
塌上之人终于笃悠悠放下书本,端起边上微凉的茶。再抬头时,展出抹志得意满的笑,“宣他进来吧。”
“今早仪式冗长,此刻再宣卿觐见,实是辛苦你了。”此刻跪于殿中参拜之人,正是心中牵挂的熟悉容颜,赵恒高兴,话语也越发亲切起来。
“陛下召见,实为微臣荣幸。”在殿外足足枯坐半个时辰,栖真也自纳闷。好不容易进得殿来,听上头发话之声,虽年轻却醇厚,开口第一句又是殷殷垂询,心中生出一丝好感,立时将初时的疲惫全掩了去。
“卿家平身,此处不是金殿,不用拘礼,只管轻松回话。”
“谢陛下。”趁起身之际,抬头看去,只见前方檀木桌后端坐之人,浓眉下一双神逸的眼正灼灼注视自己,嘴边一缕温和无害的微笑,让人倍感亲切。
此时虽未着龙袍,但他身上透出的万千风华,游离于正气、英气、大气之间,岂能令人漠视?天子之身,毕竟不同凡响,不得不让人大是赞服。
栖真侧身在一边站了,等候上面发话。心里忽掠过一丝异样,此等音容笑貌,总觉有几分眼熟,可一时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赵恒见他看了自己,仍垂睑低眉,静静站着,脸上除了恭敬外,毫无半点恍然之情。只道他对自己早没了印象———也许从来便不曾有过。心中不禁涌上些许失望。转念间又复好笑。师出无名,自己失望些什么?
“听说你与户部侍郎罗子韶是同窗好友,子韶为人孤傲,却素来钦佩卿文采武功,向朕竭力推荐。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清俊非凡。”慢条斯理说了一通,赵恒却话锋一转,“此等珠玉良臣,任光禄寺丞未免太过埋没了,难怪……卿会有所怨言啊……”
得知子韶已荣升户部侍郎,栖真也正为他欣喜。直到最后一句,却不明白意为何指,但内里的嘲讽之意,总听出来了。心中一跳,忙俯身揖道:“陛下厚爱,臣实不敢当。奉职光禄寺,微臣不过尽心竭力而已,不敢有所怨言。”一腔官话应对,顺溜之极。
“是吗?”赵恒鼻中冷哼一声,“……见风使舵,欺上瞒下,有贪就贪,一旦见利可图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人人都想当官,不过求那点虚名利禄罢了……若这话还算不上怨言,那朕到糊涂了,莫非酒后吐真言,到你这里,便不灵验了?”
乍一听只觉耳熟,皱眉细想,栖真震惊地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分明是自己的言辞!
被彻底弄懵,他下意识一抬头,便见那张熟悉的脸,适才的亲切早没了踪影。唯双眸中盛栽着威严,正咄咄逼人,牢牢盯在自己身上。
两相对视,脑中忽闪灵光,他恍然大悟。
那晚的酒客……居然是皇上?
天要亡我不成?!
是祸躲不过。栖真忙跪下去请罪,“臣惶恐,那晚醉酒,不识龙凤,一时放肆,望陛下恕罪。”
“怎么,总算想起来了?你胆子真不小,皇宫天廷,何等庄严,到你嘴里,偏成了风月场般不堪,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你说,死罪还是抄家,自己选一样吧。”一拍身前案几,刹那便是龙颜盛怒,风云变色。
自开国以来,历代先皇对文臣大夫向来礼遇。言论之间,即使过激,也罪不及死。哪知今日新主,却如此狭隘。
栖真听了肝胆俱裂,腾起一团怒火,狠下心,一咬牙,抬头便道:“当日不慎,被陛下亲耳听去,今日得知真相,臣却不后悔说过这话,只因话虽莽撞,但言不妄发。现今离太祖开国,不过数十年,当是举国安定,全心向富之时。但愚臣所见,乱世有乱世的疾苦,盛世也难逃盛世的磨难。兵荒马乱,百姓流离失所,那是明摆着的疾苦;行贿受贿,当官的贪赃枉法,百姓所受,却是暗地里的磨难。臣人微言轻,无力挽狂澜之能,这番愁苦,化作酒后牢骚,却也骂得真心实意。皇上若要为此定臣重罪,实为无兼听之明,缺容人之能,只怕恐君终身,都难成唐朝太宗之功业,贞观之治之鼎盛。”
说得慷慨激昂,实是豁出去,非讲个明白不可。倔强双眼,含了七分怒意,三分耿直,豪不躲避,直直盯着座上之人。
一时间,偌大殿堂内,沉寂如水。唯两道呼吸声,一隐一现。
先前的惩罪之语,自非出于赵恒真心,不过详装怒意,考验贺兰的试言罢了。
没料此人不仅毫无苟颜讨饶之奴像,居然比想象中还要骨硬,一番话刚硬有理,直说得他这存心刁难之人,都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三番两次假意试探,望气相骨,如此择人,确是从无先例。而这贺兰栖真,于流辈中独为迥出,从未让他失望,反到惊喜连连,心中越发满意。
吁出口长气,赵恒面上渐柔,离了座,走上前去,亲自将栖真扶起,“爱卿的确不同反响,不愧是朕选中之人,刚才一番试探之言,千万别往心里去……你这话说得好,朕记下了。”
见面前人尚处于一片混沌中,他不禁展颜一笑,“只是朕有意学唐太宗,不知栖真可有心效那魏征?尽心辅佐,直言上谏……我朝御史大夫一职,只怕非卿莫属。”
第十二章
季春时节,夜晚最易起雾。浓厚一片,弥漫在汴京城明雀大街上,模糊了房屋轮廓,消掩了街上动静。
大街缝里,一条不起眼的石巷内,传来咯吱一声闷响,开了扇后门,探出半个人影来。
那人影快速向外张望,放心地对身后家丁一挥手。
众人鱼贯而出,推了几辆木板车出石巷,上大街,鬼鬼祟祟一路行去。
每辆车上,都用粗麻绳,绑紧一口大铁箱,压得车轮在石板路上丫吱丫吱响,在这寂静的空旷大街上回荡,越发让人胆颤心惊。
低声催促,大部队加快速度,转过明雀街,上到通往城门的大道上。
忽然众人眼前一闪,只见前方传来蒙胧薄亮,只当遇上军巡铺的,皆不在意。
待再前行数丈,才见浓雾里,隐隐绰绰火光一片,一队官兵,足上百人,井列有序,正好整以暇等在那里。
银袖衫,红缨帽,腰配金络大刀,为首一将笃悠悠步向张皇众人,“神卫军都虞侯在此恭候多时。”说着一挥手,身后士兵立时兵分两路,一队将面前押车众人全数包围拿下,另一队则迅速向明雀大街上吴府行去,队行间利落干练之极。
今日,赵恒心情出奇得好,眉宇间精神灵铄,笑意颖颖。
午时春雨初停,太阳照着广陵园中一片湿润生机。于是离了资政殿死板的檀木桌椅,携着贺兰栖真,在园中一方露台上,备下醇酒,邀之同坐。
君臣两人,一个意气风发,一个从容不迫。只嘴角边的轻松笑容,如出一辙。
一番部署,耐心了半月,只为今日早朝上那一时半刻。
三日前,飞鸽传书,从浙南递回的书信,将一切都明朗化了:吴大清身为三司盐铁使,亏空了职位上经手的十万两银子。又怕上面察觉,便向下级官员勒索。以弥补亏空之名、行贪污之实。两浙地方官员为保顶上乌纱,只得向当地盐商派收。由于银子数目委实太大,不敢明目张胆送来,遂命人偷偷将之装进猪肚,鱼目混珠运进吴府。
今早,当被压入金殿的吴大清,看到庭上祭出的两浙转运使给当地盐商的勒索书札时,那个面如死灰,浑身哆嗦,全没了平日的福威之态,立时把能招的全招了。
赵恒当庭将其革职查办,交由刑部治罪。并拟了圣旨,派出宣谕使,立刻起程前往两浙,查处牵连人众。那番雷霆万钧一网打尽之势,自登基以来,还从未有过,着实动了文武百官的气魄,噤了背后妄议的非言,看得当朝众人大气不敢稍出。
现在案子办了,银两也悉数追回。与栖真独处,兴奋之情再也无须掩饰。
此时园中几树海棠,半湾杨柳。雅阁一边,桃花竟胜,娇艳欲滴,红得直透了人心。耳边黄莺乍啭,紫燕初啼,此外,宁静再无声响。
交流几句早朝之事,复听一会儿窗外鸟鸣,赵恒只觉满心畅怀。数杯下肚,与身边之人的对谈,也越发轻松起来,“栖真,记得以前在萍聚阁与卿初见,你醉酒之余,骂的也是此等贪赃枉法之事。你似乎对此特别厌恶,却不知为何?”
栖真仍是恭敬陪坐一旁,淡淡一笑,供认不讳:“微臣愚见,贪污行贿之风,于国危害,不亚于战祸。”
“哦?说来听听。”
“其弊有二。其一,官家之禄取自民之膏脂。这些贿赂,不论最终流入何人囊中,损失的都是老百姓,此番上益下损,致使黎民疾苦,人心不稳,为动摇本朝根基之大害。其二,百姓供禄,心中难免怀恨。严重者,甚至不能生理。为求活路,被迫为盗,届时盗贼四起,朝廷又要派人镇压,劳民伤财。这环环相报,又到何时能够休止。国家福禄都消耗在此等事情上,实在可惜了!”
淡日斜照,柔和了他肢体棱角,却掩不去年轻脸庞上的浩然正气。一番见地,缓缓道来,脉络清晰,言近旨远。
赵恒静听,心下却在感叹:得如此人才,真乃我朝之幸。不由拊掌称赞,“栖真所言极是。今日此案既已查明,便要做出榜样。量刑之事,定要从重,才能以儆效尤。严官风,肃朝纲。即使将来未必能杜绝,但好歹不至如此明目张胆,大贪特贪。”
君臣相处,头等境界,莫过君知我心。这番话正中栖真心怀。其实他也在惊奇,两人虽是首次合作,但内里协调,居然和谐无间。若他不是皇帝,平辈相逢,必得一机会,引为芝兰。只是……想到这里,禁不住抬眼去看身边之人,岂料他也正目含和煦,望向自己……自古以来,君臣有别,纲常森严,能在这般明君麾下为臣,已是造化。要的太多,烦心的到是自己。
当下收了额外思绪,重新回到正题。
“现在想来,朕最欣赏的,是当初仅凭一两点线索,你便能洞彻机理,顺藤摸瓜。朕确实好奇,栖真你怎能想得如此深厚?”
“皇上谬赞,臣愧不敢当。其实这也并非为臣之功,只是世人喜欢自欺罢了。设想若当初做了亏心事,吴大清能狠下心装作若无其事,以静制动,旁人也未必有迹可寻。可他偏安不下心,想出用整猪运送,掩人耳目,朝廷上被一激,又急着将银两转移。两次自误,落了此地无银,自怨不得被人察觉。”
话虽谦虚,讲的却是至理。赵恒点头赞同,不一会儿忽然又笑出来,“你参的这一本,现在举朝皆知,有人在背后给你封了个‘猪肉御史’的称号?你听过没有?”
栖真不由哑然失笑,“这……臣还真不知道……”
此等背后闲语,却不知皇上是哪里听来的。料想他在朝中耳目,断也不会少。
见栖真略显尴尬,赵恒歇了笑,认真道:“立下此功,明日朝上,朕会为你正本清源,断去那些背后闲言,还一个清正名声给你。”
栖真静默片刻,才缓缓启口:“陛下厚爱,臣铭感于心,只是……臣觉得,处得高,难免盛名所累;站得低,才能海阔天空。御史大夫一职,肩负纠察百官之责,本就该从细处着手。若在朝中名声太盛,将来一举一动难免受制。微臣斗胆,请求皇上让此事得过且过。‘猪肉御史’之名虽不雅,却也不失能让微臣‘海阔天空’的障眼。”
愚庸易为,赵恒也是知的,却不完全赞同,他心中叹一声,点拨道:“朕倒认为,于繁花似锦柳密如织处撩拨得开,才是真正手段。”
花繁柳密处才见真功?栖真听了默然,只心里琢磨着,到渐渐有了领会,不由暗叫声惭愧。自己毕竟初入官场,和皇上比起来,火候的确还差得远。
“……不过今日你既然开口,朕当然尊重你的想法。只是……自己的名声,你也能得过且过吗?”赵恒爱屋及乌,什么都想为栖真好,美玉蒙尘,心下总觉可惜了。
听君一番话,确是出于关切,不由得不感动,栖真微欠了欠身,由衷道:“名利二字,人心所向,微臣哪能免俗。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名声也一样。浮名在外,即使再盛,也非心之所系。臣唯一求的,是陛下心目中的名声。只要能得陛下了解信任,为国效力,其他的,臣并不在乎。”
这话若由别人说来,他必不会放在心上,可出自栖真之口,赵恒却听得满心欢喜,万分珍惜。为了掩饰脸上过分的笑意,他端起几上酒壶,为两人都满上一杯,“话到这份上,朕也服了。这事便照你的意思办……但你外名不要,朕当面酬谢的酒总不能再推了吧,来……现下便敬你一杯。”
君王赐酒,已属不易,更何况亲自敬酒。
栖真忙起身,跪拜谢恩,才敢接过酒杯,慢慢细饮。
礼数虽周全,却看得赵恒笑脸一沉,满心不是滋味起来。
自己适才敬的这酒,岂是给臣子的?他却全不会意,大刺刺行个君臣之礼,谢罪之后,才敢端酒相饮。
这么一来,入口醇香立时变了味。
垂下眼,望着剩下的半杯红醴,无意识间摇了摇,那酒水便在杯中回旋,一如他此时的心情,“栖真……我虽为君,你虽为臣,可有时,也不必分得这般清楚的。”
回府路上,坐在轿中,栖真脑里反反复复印着的便是这句话。轿身不断起伏颠晃,向来稳坐泰山的他,今日也被摇得有点不稳了。
这话究竟什么意思?
他没有忽略,当皇上说出口时,眉宇间闪过的落寞之色。这点落寞,若能成功得让他连“朕”都忘了说,莫非真有深意在内?
胡思乱想一阵,不多时,轿子便停在贺兰府门前。
下轿,也不要仆人跟着,直接回去自家院落。推开书房门,跨进去,却是一愣,只见窗边坐了一个高大身影,正对着自己微笑。阳光照着他的脸,好像照着一块玉石,雕刻出两条硬挺的眉毛曲线。一身玄衫短打,不正是那离京半月的刘铁枪?
这一看,既意外又欢喜,忙迎上去,“是你,那么快便回来了?”
铁枪站起身,贪婪地朝他身上多看两眼,才回道:“事情半完了,自然是要回来的。”
“收到你飞鸽传书不过三日前的事,从浙南到这里,我以为少说还要四天才能见到你。”仔细看他,一身风尘仆仆,发上还粘了些许灰尘,眼窝略微凹陷,眼中已有红丝,隐隐透出疲倦之意。
“不过马快罢了。”他却一耸肩,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马快是真的,只不过他日夜兼程,风餐露宿,一路快马加鞭,才将七日行程压缩成三日。要问为何这般,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幸亏栖真无心,也没再追问。见他回来,比什么都好,这几日府中不见其影,总觉空空荡荡的。忙招呼他重新就坐,亲自泡了热茶,递到他手上,“这次浙南之行,实是辛苦你了。你回来的也巧,今日朝上,皇上已将吴大清发落了。”当下将早上发生的事细细与之讲了一遍。
一身官服在身,还未来得及换下。说到精彩处,偏眉飞色舞起来,灵动的眼里不自觉流露出点点风情。看得铁枪啜着茶直想笑。
无论怎么说,栖真也不过二十出头,即使表面再沉稳,再淡泊,仍不失其天真一面。只是旁人面前,这面一向藏得很好,从不轻易显露。若是当初狱中相见,他便是这副模样,只怕自己不要呕死,怎么轻易中他圈套的?
但现在,不能否认,自己是极喜欢他这天真烂漫的,没有城府,没有孤傲,说穿了,不过一个大孩子,而这样的栖真,何其可贵……
“……估计至多半个月,这事就能彻底了了……铁枪……笑什么呢……那么鬼?”
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想岔了思绪,忙拉回来,掩过一丝尴尬,“正听着呢,继续。”
“我说完了啊……你压根就没在听,是不是太累了?瞧我,都忘了你才回来,拉着你说一大通,没吃过饭吧?我这就叫小六传饭去。”说完也不等铁枪开口,栖真立时起身出去张罗。只留他一人在房里,笑出声来。
第十三章
朝事如水。新皇登基不久,便被淹没其中。好在赵恒每日勤政,循序渐进,不久便也得之于心,应起手来。
全心贯注,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当他从成堆奏折中抬头时,已是明月高挂的中秋佳节了。
三月除孝,朝中不能久无喜庆,便乘这机会,下了道圣旨。于中秋罢朝一日,文武近臣挟其家眷入桂芳宫,与君同乐。
桂芳宫连着桂芳园,于八月时节,最是竟芳吐艳之地。这一处虽名曰“桂芳”,园中最让人称道的,却并非桂花,而是紫霞仙。
牡丹四月盛开,最晚至夏,便前后悉数凋零。唯这紫霞仙,实是牡丹中的异数。到了八月,才正值争香馨放之际。亭台之间,楼阁脚边,艳丽紫霞,吻红了半边宫殿,将个桂芳园装点的一片喜庆。
秋风洛水清波,洛湖边上谢阳阁里,本朝风华正茂的年轻臣子们聚于一堂。今日大节,无须官服加身,一时间阁中华服争蕤,五彩缤纷。
一片欢声笑语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越王元杰。
英气袭人面,青春正当时。作为先皇最小的皇子,元杰才刚过十七,正是好动的年龄。等不及晚上大宴,午时刚过,便兴冲冲地跑来找罗子韶。进到阁中,见众人品诗饮酒,更是坐定下来不愿走了。当日与子韶初识,便是源自一场赛诗会上输给他,两人不打不相识,结为好友。可他小孩子心性,多少总是不服的,今日再觑着了机会,又怎肯放过。
酒是上好的庆元春,过了三巡,元杰忽然提议:“哎?有酒无令,岂非大杀风景,不如咱们定个令则,玩上一玩如何?”
此语一出,立时得到众人附和。
子韶笑道:“不知小王爷想定什么令则?”
元杰俏眼一转,立时接口:“众位都是雅人,当然轮不得游戏和赌赛那等俗令,闲徵雅令穷经史,咱们就取文字令吧。我来做令官,斟酒斟到哪个,哪个便要应令。对不上的……除了罚酒外,还要被淘汰出局,这样周而复始,看最后谁是赢家,便能得个彩头。这主意怎样?”
礼部侍郎韩川今年三十出头。红润的脸上,洋溢着官场上特有的旷达,他转了转手上扳指,笑问:“规则是好,却不知最后得什么彩头,小王爷说明了,大家才起得了劲不是?”
元杰想了会儿,一拍脑袋,眼中晶晶亮的,“这么着吧,胜出之人,今晚大宴时可出令去考三哥。我待会儿就去和他说,他必答应的。”
出题考皇上?这彩头只怕没几人要得起。大家不免啼笑皆非,但看越王一脸兴味盎然,跃跃欲试的模样,也不便相驳,由着他去了。
于是阁里十来个人,全围坐到堂中八仙桌边。
元杰起身,当下饮尽面前门杯。杯子尚未放下,酒令便迫不及待从嘴里流出。待他一一为桌边众人斟过酒去,只听阁里妙语一时飞动,一人一句,一轮下来竟无人落下。
“看来小王爷这酒令出得简单了点。”子韶一展手中玉扇,笑得雅致。
令官挑眉,带出五分不服,“小看我?你等着,难的在后面呢!”
果不其然,接下两轮,酒令难度逐渐增高,立时淘汰了好几个。及至三轮过后,竟只有四人尚在圈里。
元杰眼光一一掠过剩下三人:子韶会留下,那是天经地义的。韩川也有些交情,心知他当年探花之名,绝非虚得。
唯坐在对面之人,却是今日首见了。
从小跟在赵恒身边,多多少少也沾了点三哥习气,最见不得俗人。此时看到他,却好感顿生。只见这人一身白色丝织锦袍,毫无任何装饰,静静坐在那儿,神清骨秀,不骄不躁,于五彩锦缎中,到似一株白莲般清雅。
恋恋不舍,收回打量的视线,元杰为自己重新斟满酒。抬头,忽闪出调皮的笑,“最后一轮,我先招了。这令可难得很,花了我整整一天一夜才想出来的。”一顿,一鼓作气道:“听着,酒令是这样的,一种花落地无声,接与这花有关的古人,这古人引出另一古人,前古人问后古人一件事,后古人用唐诗两句作答。”
这刁钻古怪的酒令一出,堂上众人皆惊讶。
元杰喝了门杯,自己先对:“笔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管仲,管仲问鲍叔:如何不种竹?鲍叔曰:只须三两杆,清风自然足。”
管为笔的别称,管鲍两人同为春秋时齐桓公的大夫——这令每句都切中令题,对得十分贴切。他话音一落,立时引来大家一片叫好。
年轻的脸上越显得意,端起酒壶,踱到韩川面前。后者一脸苦笑,主动将白玉杯凑过去:“输在这种令下,我也心服了。”
栖真心情轻松,望着小王爷罚完韩川,来到自己面前,便笑了出来,迎上他挑战似的眼眸,开口吟道:“雪花落地无声,抬头见白起,白起问廉颇,为何不养鹅?廉颇曰:白毛分绿水,红掌拨清波。”
雪花接白起,白起引廉颇,这酒令对的不亚于越王。众人又是连声喝彩,甚至有人鼓起掌来。
元杰面上却一僵,但立刻散去,渡上张亲切笑脸,夸张叫道:“哎呀,没想到真有人一刻里便能对上,不容易,不容易……这位大人好生面善,文采又出众,不知怎么称呼?”
站起来一揖,“王爷谬赞,在下贺兰栖真。”
这一听,不服气是没了,积蓄已久的别扭却直直往上冒。元杰再次拿眼对他上看下看,嘴里喃喃道:“原来你就是贺兰栖真!三哥常常提起你呢……”近几个月,这名字如雷贯耳。每次三哥提起他时,嘴角那抹令人玩味的笑,真让他非常不爽。
栖真又怎会料到对方小心眼里的不岔。只回了句场面话,便重新落座。
做令官的心里怏怏,端着酒壶看向最后一个。
子韶向来是个妙人,适才小王爷脸上一闪而逝的表情全没逃出眼底。心里一转,便将早想出来的答令吞下去,笑着改口:“小王爷这令还真难倒我了,这次不认输都不行。”说完也将杯子凑过去讨罚酒。
元杰大感意外,扫去几分适才的郁闷,连忙为其斟酒:“真想不到,咱们状元大人也会有甘拜下风之时?”
将酒一饮而尽,子韶谦虚道:“几月不见,是小王爷越加精进才对……还有,既然最后一轮只剩你们两人,这令官只怕要异人,不如我毛遂自荐,给出一题如何?”
“那么快便想报仇啊?”立时引来越王的玩笑话。
被打趣之人却一本正经地点头,“小王爷说的是……若不好好考考你们,我还不真冤了?”
“其实我的题也不难,你和栖真以花喻人,各写一诗,便以桂芳园为界,将诗送给园中任何一人,但是……”说到这里,忽停住,钓足了众人胃口,他才微笑续道:“谁胜谁负,却要看那人反应,我将胜出的条件写于纸上,你们二人送诗前皆不能看。送出后,若那人反应与我纸上写的一样,谁便是赢家。”
“又来变着法子整人……你事先不说清楚条件,我们这诗岂非写得无的放矢?”栖真看他一眼,颇显无奈。
“无的放矢一次又如何?多少加点运气在里头,真要输了哪一个,也不至于郁闷了去。”
“这法子新鲜,就这么办。”元杰立时从一边取来纸笔,在圆桌上一铺,“你过去写你的条件,我们在这里做我们的诗,就以半炷香时间为限。”
闹不过这两人,被赶鸭子上架,栖真只得苦笑着起身,加入他们。
第十四章
元杰胸中已有谱,借了之前的想法,提笔就写。
独留栖真站在桌前,看遍阁中众人,却没一个动了他的风情。于是将目光调向窗外,匆匆一扫,忽然眼前骤亮,展出抹笑。俯身饱了笔墨,洋洋洒洒下笔成诗。
半炷香不到,两人先后搁笔。众人好奇,全都围上去看。
子韶道:“别急,先让他们送诗。”
元杰拿起宣纸,对着上面未干的墨迹吹了吹。双手捧着,转过身,居然直直走到栖真面前,唱做俱佳地一躬身,将那一纸诗篇递了过去,“小王不才,这诗正是做给栖真你的。”
这举动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栖真接过一看,只见上面提了四句,正是一首咏莲诗:
凌波娉婷白素妆,胸中无限玲珑光。
芙蓉玉藕冰心丝,虽断尤连牵肚肠。
尚未看完,他便忍不住笑出来,“这分明是写给女子的,怎么说给我呢?”
元杰脸上嬉哈,立时少了份正经,“谁说的?在座只你一人穿白衣,岂非正是那白莲出水白素妆?”
此语一出,大家立时将目光集中到他身上,齐齐哄笑起来。
没有一个男人被比做女子时还能笑得出来,栖真也不例外。可要他真动气,却又觉得不值。毕竟小王爷才十七,童言无忌,调戏的话也只能当作调侃。装傻算了。
子韶注视元杰片刻,才上来打圆场,“小王爷诗既已送出,栖真,轮到你了。”
松口气,感激地看他一眼,栖真拿起宣纸,在几十道目光关注下,越过众人,竟走出阁去。
阁外一条邻水长廊,通向花园。
大家来到窗前,好奇的目光随着他一路,过长廊,进花园,直至远处桂花林里。
黄花烂漫,随着微风纷落。桂花树下,站着一位红衣女子。
栖真走上去,对那女子一揖,说了几句,便将诗篇递了给她。
距离隔得远,看不真切,却哪里阻得了阁子里又起的哄闹。
“平时不苟言笑,没想到贺兰大人其实也是风雅之人。”韩川给子韶一个心领神会的眼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况且栖真又没成家,偶尔风流一下……”子韶膛眉,话到这里,竟嘎然而止。
何止罗子韶,整个阁子一时间都没了声音,齐目呆望着那个方向。
只见远处,不知发生什么,那女子忽然抬手给面前人一个耳光,将诗一扔,转身急着走了。只剩那一身白影,抚着脸,在桂花丛中独自傻愣。
这一巴掌打得不重,却是众目睽睽之下出手,栖真整张脸都红起来,无比尴尬地踅回阁子,见门前一排,皆目瞋口呆看着他。这般“出师不利”,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启齿,只好勉强一笑,却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众人哗然。
“什么人,那么大胆,连你都敢打!看我去把她纠出来……”,元杰气势汹汹,跨出门,便要找人算账。只眼底眉梢,隐隐露了一丝幸灾乐祸。
为了应节,今日桂芳园的侍女一律红裳。因此虽隔得远,也知那不过一介普通宫女罢了。一个小小宫女居然也敢掌聒朝廷一品大员,当真反了!
蔷薇虽带刺,人若不犯,断也不会扎手。这事确是没面子,但若为此大闹干戈,失的就不仅仅是面子了。因此即使心中不豫,栖真仍上前息事宁人,“王爷息怒,想来是我的诗有冒犯之处,得罪了她,才会这般着恼。大过节的,不要追究了……”
元杰听他这话,倒是正中下怀。立时站在一边,不语了。
见风头儿有点僵,子韶忙上来取过栖真手中宣纸,回桌一铺,“看看你究竟写了什么诗?”果然引得大家都凑过来瞧。
只见纸上龙飞凤舞,赞的正是紫霞仙:
名依天子尊贵,根长帝王之家。
香气浓成华彩,花容红醉映霞。
冰姿自有仙风,不与梨花同梦。
自是关时运气,日日相凝奉茶。
“这好诗,一般女子还要不到呢。若我是那女子,得了它,又是像你这般翩翩公子送的,开心还来不及,她居然还动粗……”韩川看了直摇头。
众人争相附和。栖真虽懊恼,可男人该有的风度仍半点不缺,扯开话题道,“其实世间女子也分三六九等,今天偏碰到一个泼辣的,是我运气不好。”
子韶接腔,帮着他搭唱:“听你之言,似对此有什么高论,不如说出来,和我们分享分享。”
不愿在大庭广众下高谈阔论,可此时为了转移大家注意力,也只好顺着说了,“谈不上高论,不过一点愚见罢了。在我看来,世间女子,大都可以花瓶喻之。”
“花瓶?”元杰一听,到来了兴致。
栖真四周扫视一圈,走过去,从各处茶几上集了三只不同的镂金花瓶,将它们搬到正中圆桌上,“你们瞧,这三只花瓶,造型各异,正犹如三类女子。”
指着左手边第一个直桶状的雀羽花瓶道:“这种花瓶,直上直下,一眼见底。若比做女子,无论乡村野妇,还是闺阁小姐,皆表里如一,内外通达。她们心地单纯,喜欢直言直语。与其相处,所见即为所得,无须太多心力。唯一美中不足处,便是底盘上怎生色彩,让人一眼即可看穿,相处久了,未免失之韵味。”
再指第二个,大瓶口,方窄底,“这瓶入口大,瓶身却逐渐细小。女子犹如此瓶者,第一眼看上去印象极佳,外在附着皆出类拔萃,或出身名门,或天生美貌,只是内里却未必经得起细纠,骨节少文,举动皆俗,故色虽美而不华,神虽妍而不清,气虽柔而不秀。更有甚者,偏激褊狭,任性使气,涵养见识,自然差强人意。有人只认昭昭灵灵的外表为宝,真得了才觉无用无妙,到最后只把自己逼得动转不得。”
元杰插了一句:“这个我懂,不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吗?”
栖真转而指向最后一只。这只,瓶口细小,瓶身却圆鼓硕大,“这种女子,表面不一定起眼,就如这小瓶口。可事实上,美玉藏辉,淡珠含媚,相处越久越有滋味可寻。她内里就像一口深井,挖不到尽头;像一本书,怎么看都意犹未尽。稳健明达之余,看似不经意间,往往便有深意存焉。与之相处,最重要处便是领略其袅袅余韵,绕梁之音。”
在座众人静静听了,感叹这奇怪论调,着实与时人相异——不以那贫富门第为限,只观女子品行如何。想朝中富家子弟多入过江之鲫,择偶之时,又有多少人真能做到?
想远了,堂中一时无声,或正体会其话意,也或想着自己身边那些莺莺燕燕,究竟又归哪类。
“这花瓶论确是启人遐思,可我却不懂了,照你这么说来,难道世间就无外佳内优的女子了?”片刻后,却是子韶摇着手中玉扇,歪过头问。
眼里透着浮云般的洞彻,栖真微哂,端得八分俊流非常:“倾国与倾城,佳人何难得,月亮都有阴晴圆缺之时,世上又哪来十全十美之人?即使真有,我等凡夫俗子,岂能一时便遇?有时奢望太高,反是庸人自扰了。”
心领神会,韩川不由拨草瞻风:“贺兰大人对世间女子如此有心得,想必将来娶妻,是要选最后一种的吧。”
栖真对他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转头问子韶:“诗都送了,你那小纸条呢?还不拿出来?”
“瞧我,听你的花瓶论都听忘了。”忙从袖中取出写好的纸条,摊开。众人一看,只见内里四字分明——宛转而笑,“看了小王爷的诗,栖真可是笑了,栖真的诗嘛……看来,还是小王爷拨得头筹啊。”
今日赛诗,简直就像一场闹剧。栖真本不在乎这些,便由着他们。一耸肩,打诨过去。
第十五章
晚上御宴,是连带家眷同庆的。
未时过半,当贺兰两兄弟赶到轩辕门接老夫人时,这里早已热闹非凡。织了锦的,挂了玉的,香车宝马,熙熙攘攘,直直排到半里外的地乾门。此次中秋大宴,便算正式除孝。宫中张灯结彩,一片铺奢,群臣并其眷属个个华服,十足猛扎猛闹的样儿。
两人尚在四处张望,耳边忽传来小六的叫声。转头一看,只见人群中,他和铁枪正护着贺兰夫人一路往这儿来。
兄弟俩忙迎上去,接了娘亲。兼济眉眼一瞪,对小厮抱怨:“怎么让娘步行过来?”
小六脸色不善,嘟囔道:“马车多,过不来,只好停地乾门了。”
铁枪对两人招呼后,站在边上一言不发,冷觑着前方檐角比邻的宫宇,表情略显深沉。
栖真对他打量几眼,让兼济先陪娘亲进了宫。待两人走远,才回头问:“怎么一副狼狈样?发生何事?”
随着他的视线,铁枪低头看眼自己胸前,铁灰色的衣服上淡淡一道沾了土的鞭印,正是先前没拍干净留下的,于是忙抬手拍去,抬头对栖真勉强一笑,“没事,赶车时不小心弄的。你快进去吧,不要误了时辰……我先走了。”说完也不等对方开口,转身便行。
望着他离去的沉肃背影,栖真心里腾得火起,一把揪住边上也要抬脚走的小六,拉到角落里责问:“给我老实说,铁枪到底怎么了?”
小六眼往别处一歪,闷声闷气道:“刘大哥不让我说。”
给他头上一个重重爆栗,听话之人不由沉下脸:“不当我是你主子了?”
若不是铁枪警告在前,小六早在看到他时就想嚷嚷。此时审时度势,见他脸色,更不敢再瞒,于是委委屈屈全说了,“我们到地乾门时,见车多人多,没法过来,便将车停在那里。谁想车还没停住,就有人上来呵斥,说咱们停了他们的地方,硬是要刘大哥把车赶到别处去。刘大哥和他们争执几句,没料那车上的公子哥儿派人上来就打……我就没想明白,凭刘大哥的功夫,居然打不还手……还硬生生吃上一鞭……”
“是什么人?”
“他们自己说的,‘瞎了狗眼啦,吕相家的人都不认识?’”小六一捏鼻子,学着样,恶狠狠地尖着嗓子道。
不等他说完,栖真赫然转身,抬脚便走。
主子临去前满脸寒霜,透出的森然怒气,己全然不复向来的和煦。小六呆呆站着,心里一抖,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来。竟全没注意他离开的方向,压根不是朝着宫里去的。
酉时稍过,桂芳园门口,子韶一把拉住匆匆赶来的栖真,对他上下扫了一眼,白色袍角上沾的灰尘成功地让他皱起眉头,“跑哪里去了?御宴都开始好久了。”
“出去办点事……没人注意到我吧?”朝热闹园中张望。此时天色虽已擦黑,仍难阻满园宫灯装点这繁花之地,一片烁烁。缤纷彩灯间,欢声与笑语齐飞,华服共喜庆一色。
“谁说的?皇上刚才还问起你呢。”一面说,一面弯腰为他拍去灰尘。重要场合,衣衫不洁也算一种失仪。
低头看了看,他自己也没注意,不知何时沾上去的,道了声谢,问:“你怎么回的?”
子韶对他眨了眨眼,“我说你吃坏肚子,那个去了……”
栖真听了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这个理由好。”
园中人群随意走动,湖边一排宫灯上扎着字谜,吸引大家争相竞猜。不时有喧哗声从湖滨传来,整个园子洋溢着轻松欢快的气氛。
但显然,这轻松欢快并没感染所有人——至少有一个,此时此刻就非常不爽!
坐在宫前御座上,赵恒手里端着酒杯,有一口没一口地饮着,眼睛却在面前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不着痕迹地寻着什么。
为贺佳节,宫中大宴,他这做皇帝的,本应是兴致最高的一个。事实上,他确是如此——在群臣宫前集聚,发现独漏了某人之前。
拉肚子?这也能用来当借口?也太敷衍人了吧!他可清楚得很,上午栖真便已进宫,却不知为何一眨眼不见了踪影,难道是谢阳阁那一巴掌……?想到这里,捏着酒杯的手不觉紧了紧,一如他初闻此事时的震惊。
无法想象那个场面。清傲如他,大庭广众下出了这般丑,现在还不知怎生心情。难堪,害羞,还是装作若无其事?
不由叹了口气。只怕不亲眼见到人,自己是怎么都放不下心的。
孤默坐着,唯身边两排长长空席相陪。原本想留下陪驾的老臣们,全被他赶去猜灯谜了。这番作为,理由只有一个——不想有人窥出他的不快,尤其引他不快的理由,还如此不可告人。
是的,不可告人。
近几个月来,心中变化委实太剧,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若半年前有人预言,自己未来的日子会这般患得患失,他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回,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可现在,这却是他每时每刻都在问自己的。尤其过分的是,他还为这荒谬的想法暗暗兴奋不已。看着杯中红酒,不自觉笑意浮现。罢了,坏就坏了吧,只要能让自己每日都见到他……
忽然灵犀一闪,赵恒抬头朝门口望去,眼前顿亮,犹如礼花在心中盛放。
这人,总算出现了……
一身白衣,俊爽如昔,目光已不由自主,全引到他身上。赵恒忽然微眯起眼,望着远处,看他让子韶拍灰,看他与子韶笑谈,看他亲热地拍着子韶肩膀……就这么……不是味道起来。
但他表面滴水不漏惯了,心中越沉,御座上的身形越发纹丝不动,只是冷冷噙着酒,盯着两人穿过人群,向远处同僚走去。
莫名地,心里忽起一丝怒意。
简直岂有此理!在这里足足等他一个时辰,好不容易人出现了,难道他就没想先过来问候自己一声?还当不当他是皇帝?
举杯猛罐,冰冷的酒水下肚,倒也成功压下几分怒火。
干吗计较至此?拂拂如风,洋洋如水,以前的赵恒,可从不这样!
这段日子来,每次和栖真独处,他总竭力在言语间缩短两人身份上的距离。当然,这相当困难,可他偏不甘心——皇帝臣子,难道就不能为友?纲常森严,难道连句亲近的话都不能出口?与人相处,就如揽镜自照。诚心相待,才能形诸己身。作为东宫太子,他从小学的帝王之术,说穿了,不过一个操控人心。虽然他并不愿将“操控”两字加诸栖真身上,可几个月的努力,总不会一点回报都无吧?
望着远处一片热闹,他不由苦笑。向来自诩不做无用之功,可今日看来,这几月所花心血似乎与那无用功,相去也并不远了。
第十六章
家眷虽然入宫,但男女有别,宴庆之时仍是分坐两处。
找到兼济,问了娘亲的情况,栖真才放下心来。接着又被子韶韩川等人拖在湖边猜谜,大家哄闹一番,吵着待会儿要罚他酒。不由莞尔,心想,这到歪打正着。
身处喧闹中,他却趁空回头,朝对岸看去。
远处御座上,一身紫袍的高大身影,华贵而沉静,虽然隔得远,但仍能感受两道专注的视线,像粘连的蛛丝,越过宽敞湖面,向这边投来。
少时尚要借尔之力,望君领会才好!栖真收回目光,心中暗道。
此时,人群里忽起一阵小小骚动。抬头看去,却是越王元杰,正一脸兴奋地跑来,拉着身边的子韶直嚷嚷:“咱们下午有约,我赢了彩头,现在便要去考三哥,你们一起来吧。”
“当然来,这种好事怎能错过?”说着哄小孩的话,子韶回头递给栖真一个颇无奈的眼色。
湖边众人陆续回席,栖真因是后来的,被子韶拉着同坐。乘着布席的当口,他看了一眼酒席排次,确是按着品阶高低而设。斜对面席尽头,副相吕端一人占了一桌,正抚着雪白胡子与皇上讲话。
等众人全都坐定,元杰上台阶,到赵恒面前撒娇:“三哥,下午你答应我的事,现在可要兑现啊!”
拍了拍他的脑袋,赵恒温和一笑。对这小弟,自己向来有求必应,“要考什么?你尽管说。”
元杰一拍手,立时有内侍从侧门里搬出一张长桌,放到中间空地上,上面文房四宝俱全。
“三哥字写得最好,小弟想讨一副墨宝,拿回去挂书房里,以后每日读书累了便抬头看看,犹如三哥亲临一样,这主意可好?”
知道他总是嘴甜,赵恒不由怜爱地笑:“要朕的字还不容易,需要这般绕弯子?提什么,你说就是。”当下站起身走下御座。
“皇上日理万机,没工夫搞这闲情,别说小王爷想念皇上的字,就是老臣也怀念得紧啊。”皇帝题字总需有人捧场,这般好机会,吕端作为副相,一向懂得把握。
“我出个上联,三哥你对下联再把对子写下来就好。”元杰眨着大眼,凝望赵恒一身安然立于众目之下,禁不住感叹——作为手足,两人确有几微之似,但他那与生俱来的轩昂气质,和无论身处何方都能吸引周遭钦羡目光的神武之姿,于己而言,却是奢望了。
“还发呆,等着你出题呢。”赵恒饱了笔墨,回头,便见小弟痴痴的目光锁在自己身上。这表情从小见到大,他也惯了,自不甚在意。
元杰忙回神,嘻嘻一笑,指着湖中月亮的倒影:“既然是中秋,咱们便来个应景的。我的上联是‘池中月乃天上月’,请三哥对下联。”
众臣听了窃窃私语。栖真和子韶对视一眼,却是抿着酒笑。
初听这对子,赵恒一愣。并非对不出,而是太对得出了。这下联难道还用想?明明白白的,不就是几个月来常驻心底的那句话?
但,真要这么提,会不会太直白了?心里运量着,眼睛便像长了翅膀,不经意地朝左侧方望去。
只一眼,他便咬牙回头。相视而笑,莫逆于心,这两人交情有好到这种程度?自己像个傻瓜般在这里犹豫,那人可有将你放在眼里?只怕无论自己写什么,他也压根不会在意。这么想着,心中不岔,当下刷刷落笔。软毛的笔尖在纸上扫过,划出强硬的笔触,犹如他心中一团憋闷,横七竖八乱窜。等写好了,把笔一搁,再也不看,对小弟道:“拿去吧。”
元杰小心翼翼将宣纸举起,周遭火光通明,将上面龙飞凤舞的墨字照得鲜亮。众人一看,只见写着:
池中月乃天上月,
心底人是面前人。
在座都是朝廷大员,文字上的造诣自然不俗。大家见这对联,言语虽简洁,内里含义却十足隽永,脸上不禁显出会意的神情来。
“皇上莫不是看上哪家闺女了吧?”这明摆着便是表白之意,韩川用扇子遮住笑脸,凑过来打趣。子韶听了一耸肩。栖真则片字不语,望着那对联出神。
即使心里怪怪的,但这对联并没引起栖真太多注意。接下来宴席一开,这鸡毛小事更是被他彻底扔到脑后。其实也不能怪他太不上心。事实上,任谁一旦成了众人竞相灌酒的对象,再大的事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虽是御驾之前,但皇上一早说过,今日君臣同欢,尽可畅饮。得了这样的话,众人自然分寸拿捏到十足,显现出顾忌下的放肆来。有的是好友间真心闹他,有的则是乘混打劫,平日里零零落落的客气,此时更加三分。
栖真却不管,只要有人敬酒,皆来者不拒,一口饮下,面子给了十足,全不似平常冷漠自持。到后来,连初时帮着劝酒的子韶都觉得不对劲,私低下拉他衣袖。却只惹来双醉意韵然的眼,憨憨一笑,让劝阻的人也不禁脸上顿热。
这边热闹得杯来酒去,不远处的御座上却是一片文质彬彬。或者说,闻之冰冰。
虽然也不时有人上来敬酒,虽然赵恒也并不推拒,但明眼人都瞧了出来,今日皇上的心思,明显不在这里。尤其坐得近的几个老臣,早轧出苗头,再不敢上去闹他。
园中缤纷灿烂,天上满月皎洁,赵恒望着面前一切,看了又好似没看。宽阔视野中,真正专注的,也不过一个角落而已。
他怎可让别人灌那么多酒,已经第九杯了,居然还在喝。瞧他脸色,被酒气沾得嫣红,漆黑的眸内蕴辉含情,举手投足间,皆是骨子里透出的不加修饰的性感,坐在那里,活似一道难以跨越的槛,自己的理智与情感在这份性感面前,十足昏软无力。
又是一杯……接过,一仰而尽,还回时,还不忘朝敬酒之人一笑。那人看得呆了,红着脸回了席。他则低下头,不经意间伸出舌头,一添嘴边沾到的酒汁。
看着看着,赵恒忽觉体内渐升燥热,喉间干涩起来。忙移开眼,拿起桌上酒壶,引手倒了一杯,一口气灌下,借此压下心中惊悸。
这种感觉,只要是男人都很清楚。就是因为太清楚,所以才惊悸不已。
难道自己欲求不满?只是看他添一下嘴唇,竟也能引起如此强烈的反应?
不,问题是,他居然对栖真会起反应!?
重重压了一下震惊到混沌的头脑,低头苦笑。也许他此刻最该做的,是到哪个妃子处去好生灭灭火,否则以后每次见到那人,只怕自己都不会好过。
胡思乱想着,耳边忽然传来栖真的声音,抬头去看,却见他不知何时已离了先前坐椅,正拿着酒杯站在吕端桌前,两人客气来客气去地寒暄着。
赵恒啜着酒打量二人,心中却是对栖真这番主动应酬,直觉意外。
果不其然,两人说了几句,便见栖真向吕相敬酒。端起酒杯正要饮时,许是适才喝得太多,脚下不稳,忽然往前一个踉跄,杯中酒水大半泼向对方前襟。淡金色的布料被酒水一洗,立时不客气地染上一滩让人尴尬的红。
“吕大人,您没事吧?实在对不住。”变故发生只在刹那,他站稳脚步,一脸歉疚,立时上前拿衣袖为其擦拭。
无故被人泼了一身酒,对方虽是无心,可毕竟御驾面前,湿衣在身,老脸总是无光。吕端心里恨地牙痒痒,面上却要显出该有的大度,“不要紧不要紧,虽然敬酒的方式特别了点,但想来贺兰大人并非故意,干了就好。”
事情虽小,仍引起周围几位老臣的注意,纷纷看过来,关切询问。
赵恒从头看到底,始终一言不发,这时才堪堪启口:“吕大人,衣服湿了也不好,还是先去偏殿换一身吧。”当下对站在身后的傅悦示意。
傅悦领命,等吕端谢过恩后便将他带了下去。
直到两人走远,栖真才回过头来,看向御座上的皇帝,隐隐一笑,回座去了。
赵恒心里立时亮堂。他就知道,凭栖真的性格,怎会如此莽撞。刚才临去前他那双眼睛,流转非常,就像今晚撩人的月色,亮得直透人心,可清醒得很那!
虽暂时卜度不出其意,但也无需着急。有好戏上演,他慢慢看着便是了。这么一想,竟觉此时心情大好起来。
第十七章
可惜,赵恒的好心情并没持续多久,具体点说,是未过半天。
望着此时坐在面前,气得满脸通红,白胡子根根直立的吕端,他只觉自己脑中也开始胀痛了。
昨晚御宴散得晚,没料不过几个时辰,这副相竟去而复返,直直候在殿外请求觐见。傅悦进寝殿一报,赵恒心知他期待的“好戏”即将上演,当下也不顾天未大亮,梳洗整装出去相见。
“皇上,老臣厚颜相求,陛下要为老臣做主啊!”仓皇行过礼后,吕端竟大反常态,一脸悲痛之状,泣声疾呼。
不知所为何事,但见他年纪一大把,还如此声泪俱下,毕竟让人不忍,赵恒忙让内侍搬来锦椅,安抚就座,打量他半晌,才温言相询,“相爷不要伤心,有何事急于见朕,您尽管道来。”
像被问至痛处,吕端一个吸气,颤声开口:“回禀皇上,昨晚宫中大宴,犬子本应于未时入宫,但席上老臣却迟迟未见其影,心中也是纳闷……哪知宴散回府后,才知他不是没来,而是压根就来不了!……他……他被人打得浑身青紫,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皇上,微臣就这一个独子……今日却被如此行凶……微臣心里实在是……”话到此处,又是一把老泪,潸潸而下。
赵恒听了震惊,一拍椅靠,呵斥道:“什么人那么大胆,居然连令郎都敢打?”
“臣责问家仆,只说犬子确是在未时入了宫,哪知昨日申时过半,府中管家竟发现他一身重伤,躺在相府后门。臣回府相陪两个时辰,小儿才醒转,问起行凶之人,他并不识,只说那人着白衣,眉间一点红痣……皇上,您说这等容貌,放眼整个朝廷,还能有谁?”吕端说得义愤填膺,最后一句反问,更是肯定得十足十。
虽有隐约预感,待真正听到指证,赵恒却不禁痛恨起这该死的预感来。只是那维护的话,自有意志般,直接流出了口:“相爷说的可是贺兰栖真?这怎么可能?昨晚御宴,人人都见他在场的。”
吕端紧逼而上:“皇上,您有所不知,御宴前一个时辰,他可没在那里!”
赵恒一笑,平静得理所当然:“这就没人比朕更清楚了。朕耳闻栖真最擅丹青,此次中秋为向太后献画,昨晚御宴前,朕曾行召见,将他留在资政殿作画,所以晚到一个时辰,绝非如相爷所说那般。”
吕端一时语塞,却不甘心:“皇上,就算人在资政殿,也可去而复返,那白衣红痣,摆明了便是他……!”
适时打断话头,赵恒慢条斯理道:“吕相爷,您不觉得这理由牵强了点?他与令公子有何冤仇,要去无故行凶?……朕也知道,昨晚宴席上他得罪了贤卿,但年轻人偶尔醉酒亦非大过,您先皇老臣,宰相肚里能撑船,何责人之甚,谅他一次又如何?”
敢情是我借机报仇不成?
被皇帝的话一堵,吕端气得双眉直抖,心想这贺兰氏真胚大面子,竟让主上维护至此。但老姜毕竟弥辣,他心里再气,好歹也掂出主上姿态,深知此时风吹别调,吃亏得反是自己。当下收了泪,缓口气,不再步步进逼,唯两眼盯在别处,隐忍着不平。
赵恒见状,语气更是柔了几分,“相爷不要误会,朕绝无责怪您老之意,若非确实肯定栖真动向,朕也不会这般强说,您尽可问傅悦,昨日还是他给传的人。”
“万岁爷所言不虚,昨日贺兰大人在资政殿作画,完成一半,画还在殿里,若吕大人不信,尽可随我去看。”傅悦上前一步,微笑应对,搭唱之间,及至自然。
听主上傅悦双口同词,吕端也偏着不定起来,心下揣测,莫非自己真记着那杯酒,一听行凶之人白衣红痣,下意识就想到他身上?这么一想,更加犹疑,面上却不敢再拖,忙接道:“皇上金口一开,老臣自然信的,傅大人也这般说了,老臣还有何怀疑?”
吕端也是知机之人,见他口气终于松动,赵恒心下也稍稍宁定,忙搭台筑阶道:“遭此无妄之灾,令郎之事朕也甚是同情,前段日子宫里新进几棵野山参,都是长白龙岗山的极品,待会儿带回去好好给他补身子。相爷也要保重,千万别太过伤心了。”
皇上向来色荏内厉,既然给出话中转处,吕端自然懂得抓住,连忙弯腰揖下:“多谢陛下厚恩,许是犬子一时眼拙,天下之大,眉间有痣的,未必贺兰大人一个,老臣错怪,望皇上恕臣惊扰之罪。”
“相爷说哪里话,令郎身负重伤,相爷一时气急也是人之常情,何来惊扰之罪。今日早朝就免了,您回府好好为其调养吧。”赵恒温和微笑,一派亲切言辞。
御花园内花香鸟语,微风吹皱一湖碧波,沿着湖岸徐徐而行,令人写意开怀。
但这开怀的,却显然不是他皇帝赵恒。
今日下朝,传栖真至御花园见驾,只说闲情甚好,要他相陪。结果两人兜兜转转,谈一会朝事,论一会民情,无关痛痒一番,赵恒看栖真眉目间随意自然,与平时无异,原本想瞧出点端倪的期望,全打了水瓢。
放慢步子,假意欣赏风景,全副心思却系上了身后之人。岂料他错开一步相随,乐得左右顾盼,真正享受起这夏末的御苑风光来。全不似走在前面的赵恒,心里憋着,斟酌语句,只待借机开口。
过了廊桥,便是西岸。岸边殷殷八月菊一路铺展,黄了整片湖滨。赵恒在湖边站定,与栖真随意几句,忽然话题一转,指着那片菊花道:“朕这里,每年这个时节,便是红黄相错,紫霞仙和八月菊争奇斗艳,但紫霞仙虽美,朕还是喜爱八月菊,你可知为何?”
栖真笑道:“莫不是这菊花特有的香气,引来皇上的偏爱吧?”刚才步入花丛,便有一股清爽的麝角之芬,幽幽袭来,引他禁不住偷着深吸两口。
赵恒点头,话机却一转:“清香宜人,固然能招徕偏爱,可是你看……”说着一指此时嘤嘤嗡嗡在花上盘旋的蜜蜂群,“若香过了头,招徕的就不仅仅是喜爱了。”回身,他展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栖真你说呢?”
花香过甚,便至招蜂引蝶,皇上这弦外之音,可是在责怪自己昨日送诗,太过风流不成?这罪名未免扣得冤枉,栖真连忙进言:“皇上恕罪,昨日微臣一时糊涂,桂芳园送诗并无任何不轨之图,还望陛下明察。”
话回上去了,听话之人却是一愣,过了片刻忽然笑出来,“栖真,你在说什么?朕哪有问这个?”
见他知道自己想岔,显出微微的局促来,赵恒反倒轻去几分郁闷,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花太香,引的蜜蜂便多;树太高,招的风也越大。你在朝中一举一动都受人注目。昨日背地里做了什么,得罪什么人,自己不会不知吧?”
“皇上圣明,什么事都瞒不过您。”既然话题转至此处,栖真反倒镇定下来。
赵恒脸上忽冷下几分,哼了一声:“瞒?你若真有心要瞒,昨日又何必特意在朕面前泼那杯酒?”
“臣不过以防万一而已。”
“以防万一?何必这样贬低自己? 照朕看来,说你料事如神也不为过!贺兰栖真,你真是好,做出这般出格之事,怕吕端前来告御状,索性先发制人,铺了后路,演一场借醉泼酒的戏,用小过失掩盖大错处,给朕借口去挡他话词。朕真是佩服你,即使犯个错,也考虑得天衣无缝。只是这次,你连朕也一并利用进去,叫人怎么不恼?”面前人一副清澈透明的诚实样,让他心里着实气痒。
知道皇上动气,栖真止于当止,也不顶撞,只是站在边上不语。
两人沉默半晌。
赵恒忽然叹气,有些无奈,有些感慨,放缓语速道:“不问你为何这般鲁莽,只因朕信你素性刚方,做事必有理由。可身处朝廷,便身在是非的旋涡。很多事,朕虽能罩着你,但明箭易躲,暗箭难防,压得下一次,未必次次都能压下。吕端好歹比你权重,得罪了他,将来难保没有后患。一向懂得为自己留后路的你,为何这次却这般糊涂?”
这番广譬曲谕,语气诚恳,句句为己着想,光明磊落处,反倒衬了自己的狭隘来。栖真踌躇了半天,才轻声道了句:“皇上,臣知错了。”
赵恒见他言下有省,也不再跟进,却别有意味地一笑,竟是一派调侃语气:“……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想到用这计策,莫不是心里笃定朕会帮你?说俗了,你若不觉得咱俩是一条船上的,只怕也不敢来‘利用’朕吧?”
未意识到这层,现在被赵恒揭开,栖真也是呆愣,待彻底想明白他话中亲密意味,尤其“咱俩”二字时,脸立时红了,游离了视线,微弱地反驳:“臣……没……这个意思。”
这事从头至尾,泼酒也好,辩驳也罢,栖真总一副游刃有余,镇定非常之姿,哪料自己这话出去,却正中死穴般,首次逼他流露出窘迫来,赵恒看了大快人心,所有的郁闷立时一扫而光。乘其心防混乱之际,抬起他下颚,迫使那双闪烁的眼望向自己,语气低了几分,透出一片柔意:“我到希望你有这个意思。”
“……”被对方气势镇住,即使心知此刻两人靠得太近,姿势暧昧,栖真也不敢稍动,像被卡死在他出轨的柔情里。
面前红透的脸实在太诱人,害羞和不知所措交相混合,正是自己辗转反侧,日夜的思念。赵恒看着看着,脑里空白,动作比理智先行,托着这醉人的容颜,就狠狠吻了下去。
双唇相楔,归属感如汹涌潮水,盈满心间。即使感觉到怀中人刹那的僵硬,他仍越吻越深,辗转间,只想撬开任何障碍,长驱直入。无奈,舌下紧闭的牙关,好似倾吐着拒绝的潜语,让他缺席的理智又闪回脑里。
赵恒心头震颤,睁眼,放开紧搂在怀中的人。只见他两颊绯红,一双强自镇定的眸子,似关不住的大门,透了一丝不经意的慌乱,正愣愣看着自己。
心中咒骂一声,该死!这种事想过便算,现在竟身体力行起来。难怪会吓到他!
强逼着收敛火热的激情,他拉回思绪,抚着栖真肩膀,出口之声却是难避的暗哑:“这是被你利用的……小小惩罚。”望着他变幻莫测的表情,自己接下去的话,竟突兀得文不对题:“你……明天别忘了……画一副丹青给我。”
第十八章
若有人喜欢静坐发呆,那很正常。但若有人发呆发到一半,忽然开始捶桌子,那就有点犯傻了。
而现在,从窗中望进去,铁枪怎么看都觉得栖真不折不扣又在犯傻了。
推门进房,来到书桌前,他瞄了眼上面摊着的书页,笑问:“看《孙子兵法》,你居然也能看得脸红?”
啊?栖真抬头,见面前之人正嘴角含笑,眼里颇玩味地注视着自己。夕阳余辉,金灿灿一圈,沉稳地隐没在他身后。
适才恰于心房最软处,又被调侃触了隐昧,栖真不由显出一丝窘意。咳了咳,合上书道:“铁枪,我正要去找你。”
从他回府至今,足足两个时辰,除了对本书脸红发呆外,哪有半点“正要去找”的样儿?
铁枪一拉嘴角,也不说破,挑了边上的椅子坐下,问:“有事?”
栖真已趋平静,也不急着答,只是看了他半晌,才反问:“你可有事……要对我说?”
“给点提示?”铁枪挑了挑浓眉,一派好整以暇之姿。
“比如,昨日宫门前的事……”端起边上的茶喝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让栖真不由放下杯子。
铁枪起身,取过房中备着的暖炉,另沏了一杯热的为他端上,“小六那小子总靠不住,什么都瞒不过你。”对方既已挑起话题,再相隐瞒便是多此一举。
见他提起这事不仅半点火气都无,还一番玩笑态度,栖真心里隐隐不快,闷声提醒:“铁枪,我说过,你并不是贺兰家的仆人。”
“我记得,你最起码说过五遍。”返身坐下,他回得轻松。
“那你是否记得,我也说过你无需报恩?”
闻言,铁枪有片刻沉默,忽然低头传出一声轻笑,语气颇为怪异地问:“你觉得……我这么做是在报恩?”
“难道不是?”栖真愠怒,猛然起身,步步逼进,“被人欺负侮辱,生生受上一鞭,却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你不是向来最恨官家中人?若是以前,你能受得了这个……?”来至面前,双手往他椅靠上一撑,盯着那双愈显深邃的眼,越说越是气愤,“你以为你委曲求全,我就会好过?你以为你为我牺牲,我就能心安理得?对!我们初识时是身份两立,但人非草木,这半年来,我早已将你当亲人看待,我贺兰栖真的大哥,怎可受那种混小子的侮辱!?”及至最后一句,简直就是吼出来的。
憋了一天,无非一句“心痛”,可如此简单两字,对方为何偏懵然不懂?
栖真一旺猛火,对上的,却是铁枪别有深意的笑,他眼中一闪,似无形释放,“的确,人非草木,这番委曲求全,若能成功逼出你的真心话,我也不亏,只是……”他的手不知不觉已绕至对方腰间,另一只忽然固定住栖真近在咫尺的脸颊,“难道你不知……我想当的……可不只是你大哥。”说完,趁着对方一愣的当儿,他迅如闪电,凑上去一下吻住。
刹那间,千思百味自不待言。
云冉冉,水漫漫,冷雨伴着蒹葭。潇潇雨声中,夜色越发深沉。一片薄雾,如丝如烟,迷漫在白露亭四周。
在赵恒眼里,这种萧瑟的夜晚,却是心头别番境界。
摇着白瓷杯,深吸口气,三酿独有的清香,扑面而来,未喝便已醉人。
眼望无尽远处,内里尽显空蒙。半刻,惨淡一笑,酒液里荡着一双微醺而深邃的眸。
翻覆之水,收之实难。这苦,说到底,不是他自找的?
他痛恨。痛恨自己再非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赵恒,痛恨自己再不复心如止水笑看风云的赵恒,痛恨他向来自傲的控制力竟似扬花入水了无痕,更痛恨自己他妈的夜夜像女人借酒消愁相思泄恨。
清爽难阻火烈,满满一杯酒水下肚,他往石椅上一瘫。天地是渡船,随波摇晃,他躺在船中,怀着满腔满脑的欲求,上下沉浮,唯喉间模模糊糊溢出两字。
僵硬的躯体,纯挚的双唇,经验丰富如他,今日一碰便知,栖真绝对是第一次。
他为此兴奋莫名,又后悔不已。
禁忌之所为禁忌,只因一犯,便需巨大代价来偿——何况这份,甜美至此,让人发疯!
被烈酒催发,燥热疼痛交相盈身,如春蚕作茧,自缠自缚,再无解脱之时。唯一杯又一杯,饮鸩止渴也好……若能止,鸠毒又何似甘露?
“真喜欢他,何不将之收在身边?”凄清淡淡,背后黑暗中传来一声幽幽话语,其音沉悦,似雨润大地,舒进心房。
被打断思绪,醉酒之人却毫无意外,只是拨了酒壶,慢慢从石靠上撑起身子,也不回头,醉意昭彰的眼凝着毫无光亮的前方,真实的心扉于这片黑暗里终于不再遁掩,“我难道不想?可是……我不能……”
“九五至尊,天下何事,你不能?”问得天真,清韵话语里却有难掩的讽。
“就因为是……所以不能。”缓慢的回答,积淀下深沉而无奈的痛苦。
主宰世间,却无法主宰己身,权利顶峰的悲哀,金龙蜉蝣,不过各有各的失衡。
背后静默。白露亭泠泠雨声,若弦上磬音,两厢静听,松风更冷。
片刻,声音又起,止在简洁一句:“瞒天过海,非君所长?”
拎着酒壶,摇晃起身,不顾冷雨,他直直向院中颠去,“挺之,会这样问……只因……你从未真正……有心……”伴着最后几字旁落,他再也支撑不住,彻底醉晕过去。在倒下的刹那,身子被及时收进毫无声息,出现于一旁的臂弯里。
肠当断处心难为,情到钟时骨自柔。审视怀中这憔悴面容,一声无奈的叹息在亭边响起,“……我没你那么笨……”
第十九章
一夜宿醉,再醒来,只觉头痛欲裂。服了两杯傅悦早备下的醒酒茶,赵恒忍着不适,于五更时分,准时出现在金殿上。
帝王威仪不可堕,再难受,身形仍要坐得笔直,脸上保持应有的微笑,处理迎面而来的纷杂奏报。烦乱难当时,他目光一扫,文臣班部里那恭恭敬敬的身影,似一剂清凉圣药,总能慰他心头片刻安宁。
看栖真今日精神还好,面上是惯有的肃穆,凝神细听着每一封奏报。在奏报的间隙,他会垂下眼睫,半阖着,视线胶于面前的红地毯上,用心思考着什么。
绝对是一个臣子该有的模样。
只是……赵恒不着痕迹地苦笑……从跨进金殿至今,长长半个时辰,他就从未抬头往殿上看过一眼。
哪怕一眼都好……
收回目光,从新关注此刻出列,正大力奏报任州叛乱的兵部尚书……心中却不断泛苦。或许这才是最好落处,如果自己拒绝不了,就让他来吧。
这叛乱虽萌发于小小一个州郡,但近月内,壮大之速着实让人吃惊,不仅任州被全数掌控,周边齐梁两州的沦落只怕也是早晚之事。主谋李常,务农出身,居然也能乘风造势至此,要说背后没有更强大更深厚的势力培植,栖真是无论如何不信的。
站在阶下,仔细聆听奏报细节,他脑中飞速捻转,不由想起铁枪一案来。诸事多端,因果未明前,断不可执一而论。历经前事,他也算熟谙此理,此刻再看这任州叛乱,便缓了几分,猜测内中往来,不知又置了多少潜像于其中。
想得专注了,到也成功摆脱片刻心头逼仄。只因若不如此,他实无把握,能管住自己的眼,不去瞧那踞坐金殿之人。
怀想此桩,栖真就觉混沌窘困。
原他也不过为关心的人强出个头,结果短短一日,居然惹来两个吻,两双爱慕的眼睛。
于男人,命犯桃花向来是种荣幸。但若桃花变了性,荣幸便成了酷刑。
现在两份酷刑并施,对栖真而言,在其年轻的生命里,着实首次。要问他是否动心,也并非没有,可他这心却动得微颤颤的,好似悬在危崖钢丝上,凉薄得找不着底。
一个是自己必待效忠的皇帝,沐其圣恩,纲纪哪能有失,若要谈感情,岂非如天涯海角般不着边际;另一个,则是自己尊敬的大哥,他虽声称并不想做这大哥,可心底照澈,对他浓越金兰,何曾有过半分杂质。
行至这生局面,自己又要如何是好?
暗地里,僵持继续着。当然,任何“僵持”,说穿了,不过每人自以为是的感觉而已。
自那日“做错事”,被栖真红着脸训斥一顿,铁枪立时恢复原样,每日轻松谈笑,或接下任务外出,尽心尽力,那档子事再也不提,着实让栖真松了口气。
至于赵恒这边,近来国事繁忙,由不得他放纵自己。资政殿每晚灯烛莹莹,不至三更绝不歇下,照亮了伏案的身影,远近皆知。只是他偶尔抬头,望着深夜不知打哪来的飞蛾,在桌前乱窜,最后直直扑向烛火,他总有一刻愣忪。怎奈笔下万里江山,仍待君继续。最终只能徒叹口气,埋案奋笔。
栖真更是忘得勤快,见两边风平浪静,便求之不得无风无浪。此时多事之秋,外边辽军犯境,内里叛乱渐起,他年轻气盛,脑里悬着的,晚上梦到的,是政事,是家国。风花雪月的闲致,于他而言,确是其次了。
即便栖真在自己心中地位愈日愈重,但不代表他没有让人生气之时。事实证明,这个傲气的年轻人,经常脾气梗得连他这做皇帝的都要下冷汗。
望了眼窗外阴瑟瑟的天气,几片乌云拉耷在天际,百花凋零,尽是一片残枯之色。这种严冬十二月的黄昏瞧在眼里,任谁心情都难以维继。
但此时此刻,本朝最年轻的皇帝岂止心情不好,他根本是濒临发火的边缘。
如果面前这御史大夫再不停嘴的话。
“朕刚才已说得很明白,太祖皇帝定此阵图之法,本就是变相牵制,没道理传至今日无端被废。这事免谈。”很少用这种严厉语气与栖真说话,但私情归私情,政事乃政事,自己的主张一再被挑衅,他也难免会上火气。
“皇上,将帅一旦上战场,便要依势而为。若每个行动都受阵图所制,这仗还要怎么打?祖宗虽有法制,但未必每项都适用现今……”并非不知书桌后的人已经动气,但自认正确之事,他从不委曲求全。
“你是文官,这种军事上的事,还是少管。”不愿再行纠缠,话题到此打住。
虽官拜文职,可栖真毕竟出生将帅世家,朝中军事动向,他向来关注,无论是北辽的骚动,还是国内零落叛乱,每日邸报一到,他总会细细研究。既然研究,多少便能看出问题,看出问题不说,就绝对不符合他贺兰栖真的性格了。况且朝中向来言论自由,越职议事也属常事,凭什么今日偏不让他开口。
听皇上最后一句,摆明在说他不自量力。赌着一口气,心中不免也是火起。只是他总算还记得御驾之前,不敢太过放肆,这才强行忍住。
见栖真终于闭口,却是冷着张脸站在殿下,眼里又闪起他万分熟悉的倔强眼光,赵恒也心知最后一句未免说重。可牵涉到政事,他皇帝脾气一上来,也向来不先让人的,于是板着脸问了句:“还有何事要奏?”
今日决定要呈两事,便没有奏一事便被吓回去的道理。栖真暗暗稳定下情绪,再次启口:“关于泰山封禅一事,臣还有事启奏。”
“你说。”
“三月前,朝廷颁下檄文,传旨全国,东封泰山。这三月来,全朝上下为此事做足准备。但据臣得知,到目前为止,为这仪式所花银两,光玉帛、牺牲、庶品、粢盛一项便需四十万贯,更别提仪仗马匹,赏赐诸事了。而且此次随行司职,竟高达两万有余,臣问过封禅官吴大人,只怕不超用八百万贯,绝对压不下来。只是一个祭祀,便要花去国库三分之一的银两,这未免太过了。皇上三思啊!”
“只是一个祭祀?”赵恒冷哼着一笑,“你竟不知泰山封禅对国家之利,岂是单单一句祭祀能囊括的?我朝开国以来,太祖太宗皇帝保此心愿却无法成行,及至朕这一朝,若能达其所望,扬我国威,也不失为大功一桩。敬天祭祖原本就是极其严肃之事,规制严格,礼仪繁复,容不得任何差池,倾倒山之力,在朕看来,也是值得的。”
“太祖太宗皇帝三十年节俭治化之功,海内才见殷富。封禅一事再重要,也无须铺张穷奢至此,何况现时国情与三月前又是相异,外患内忧之际,军费开支如此勒紧,还花费大笔银两在……”
“军费自有军费额度,尚未挪用,你无须担心。”
“治国以百姓为本,这番糜费,致使仓廪空虚,若一旦入不敷出……”
“不会的,朕自有打算……”
“皇上!繁华不是常享之物,剩下的三分之二不足以……”
“和你说了不会的!”
“弥补全国基奠,照此下去,国敝民疲……”
“……”
“朝廷何必慕虚名而受实祸……”
“闭嘴!”
“如果届时……”
“够了!”
赵恒抓起桌上白纸,狠狠一捏便掷了下去,“我叫你闭嘴!”
随着他一声呵斥,殿中立时极静。
苍茫暮色透过窗棱,后浪推着前浪,快速降临。满室摆设,呆楞在原地,在阴影笼罩下,仿佛早已僵硬。
那纸团正中栖真额头,一弹,落到地上滚了两圈,耽搁着再也不动。
他们互相瞧着,思想在共同的傻愣中混成一片,憧憧地,竟都起了些零落的茫然。
片刻后,还是赵恒先别过眼,把头撂过一些,“别说了,你退下吧,让朕清静两天!”用手一捏额角,声音已略显沙哑疲惫。
看着他,张了张嘴,却再也无话,栖真心上忽起一丝儿凄凉,强行隐下。从容地一躬身,平静开口:“臣……遵旨。”
第二十章
望着栖真退出去,绕过门时,还不经意地摇了摇头,赵恒明晰他心中感觉,亮堂得犹如自己心中一样。回头,瞟了眼站在边上的傅悦,其嘴边微笑,了然透彻,让他感觉无所遁形。
傅悦见赵恒面上不悦,忙跨上一步,也不止笑,俯身一揖,语气从容,温和开口:“老臣……只是为皇上高兴。”
静了片刻,赵恒忽然咳一声,转过头去,从侧面,瞧不清他脸上表情,只听他低声道了句:“没头没脑,说的什么?”
这内中真处,别人不明,傅悦却是知的。想自家主子向来深心密虑,何曾有过这番人前失仪?今日却撤下心防,喜怒直现,连幼时积习,都毫无遮掩祭了出来,若非真对那贺兰厚貌深情,全心相待,他又怎会形诸颜色,直面至此?
傅悦见主子难得皮薄,当下止口,退回惯常站的角落,唯脸上笑意更深,沿着皱纹舒展,大有欣慰之意。
适才他短短一句,十几年相处,赵恒自然懂其深意,也心知若非点点赤诚,这话断难宣之于口。只是此刻,自己心中也是紊乱,不由起身,下台阶,捡起孤零零躺在地上的纸团。惨淡的夕阳斜照,稀薄的光线在他深沉的脸上晕开,他却盯着那不大的纸团,恍恍惚惚,浑然未觉。
栖真啊栖真,知你性情耿直,直言善谏,但有时,又何妨信朕一次?
当越王元杰跨进资政殿时,看见的便是自己向来英明神武的三哥,居然手里握着个纸团,站在殿中一脸神思不属的样子。元杰趁其不意,上前一把抱住他腰间,跺脚嚷道:“三哥,三哥,快点回魂!”
赵恒给他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伸手一敲他脑袋:“什么回魂,越来越没大没小。”
元杰这才嘻嘻哈哈地放手,一歪头,“哪有?这不,小弟给三哥请安来了。”
“这个时辰,你还想到来请安?说吧,又有何事相求?”话意虽不屑,语气却十足宠溺。生长帝王之家,亲情于他,向来是种奢侈,可自从身边常伴这精灵古怪的小弟,自己总算还能享受片刻手足真情。
见三哥将纸团顺手扔进纸篓,回座上坐了,元杰忙跟上去。待傅悦行过礼,他微点下头,站在座边,不服气道:“三哥,你真将我看扁了,难道我每次来找,都是有事相求不成?”
“哦?今儿个转性了?”赵恒眉间尽舒,唇边顺带出一丝久违的轻松笑意。
元杰索性下巴一翘,嘴巴一噘,“我刚打祈年宫那儿来的。”
三宫中,祈年最尊,乃太后寝宫。赵恒一听,笑意不知不觉收了几分:“母后有何指示?”
“三哥,她以为我年纪小听不出,其实我哪有不明白的?她那是旁敲侧击,绕了半天无非想套我的话。你整整三个月没点过牌子,她当然急,不敢当面问你,就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了。”
“你怎么回的?”眼神一谙,不免浮上几分心虚。
“我说三哥你修身养性,一门心思为国为民,不正是那求都求不来的好皇帝,她还吓操个什么心?”他向来对那群宫妃捩眼,现在自然乐得帮三哥说好话。
赵恒眼角微扬,真笑了,却不忘应有的提醒:“怎生这番回话?她毕竟是你母后!”
母后又怎么了?这皇宫大内看似锦绣,实则藏污纳垢。除了打小一心一意爱护自己的三哥,他没一个喜欢,没一个信任的。元杰有片刻愀然不乐,但眼珠儿一转,立时回嗔作喜,扯了赵恒的手臂道:“知道了知道了,我这不马上跑来知会一声吗,以后她真耐不住了叫你去问话,你可别怨小弟我不讲意气。”
手臂被摇得生疼,也由着他,一刮面前挺直的小鼻梁,赵恒笑吟吟道:“知道你最讲意气,今日留下来陪三哥用晚膳吧。好久没一起吃饭了。”
元杰却没了声响,待赵恒去看,才慢慢开口:“一月零九天。”忽然跪下,将头靠在赵恒腿上,双手紧抱住他腰间,话声渐落,终至几不可闻:“我们已一月零九天没一起用膳了。”
霎时认真的语气,让赵恒听了微愣。他知道,打自己登基以来,每日政事繁忙,少有时间相陪。原以为小弟并不在意,可现时听这寂寥伤怀的话,借着夕阳细细打量,只见他向来不识愁滋味的天真双眸,不知何时,竟也染上一层复杂落寞的色彩,眉间稚气尽脱,唯玉貌珊珊。这模样,早非当年元妃抱病身故的床边,只会哇哇大哭的小娃娃了。
这番蜕变源于何时,自己这当兄长的,居然未察觉半点。心下不禁默然。
两人静拥片刻,元杰想到什么,一抬头,脸上不复适才的可怜样,又回了惯常的嘻笑之姿:“刚才从祈年宫出来时正碰见宣慈,和她叨了几句,临走时看她犹犹豫豫的样子,忍不住问了我个奇怪问题。”
“七妹?怎么说?”
“她问我认不认识贺兰栖真。”
赵恒有半刻意外,待会意过来,心里不免升起几分不快:“这丫头怎生就不死心?”
元杰望着他阴沉下的脸,带了八分小心翼翼,嘟囔着开口:“其实……我到觉得他们蛮有缘的……”
语音未落,便被人沉声打断,话中带着天生威势,比此时身处的高大殿宇还要压人:“哪里有缘?我怎么没看出来?”
听话头已显不妙,元杰缩了缩脖子,立马识相闭嘴,唯心里嘀咕得厉害。
栖真的名字再次入耳,好不容易积聚起的喜乐心情,就像断线风筝,被吹得了无踪影。衣袖下,赵恒手握成拳,重重吐出口气。复想起适才争吵之事,心下又有点恼了,事关机密,非他权辖,这才未道明实情,可这小子也实在太……
日沉天暮,昏黄光影里,明雀大街上人群正炽,赶车的,收铺的,回家团员的,吆喝来去,一番活生气象。
从角门出来,栖真心里有火,却被重重压着,隐忍不得发。此时撩了侧边轿帘,任轿外霜气直啸而入,在蓝色披风上,染了一层寒意,他却毫不在意。街边人家透着温和灯火,映着这张面容越发白玉般挺秀,眼眸却黑沉错落,湛着空茫。心间似裂了条窄缝,钻出缕迷离,也不知这火,究竟为何而发。
上谏与纳谏,两人向来自由来去,融合相楔,几时有过这番火爆?
是气皇上平日贤正清明,今日却十足小孩子般不讲理?还是气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今日却失仪地亲自动手……扔自己。
伸手抚上额头,适才被扔中的地方,还维持着初时的火烫。不过个小小纸团,活像被烙着了似的,居然烫到现在。
原来今日莫名其妙的,不只是皇上!
心中不停辗转,回府后,只是闷闷地低头往里走,忽有人打侧边回廊上过,不小心,两人便砰得撞在一起。
及时稳住身子,栖真抬头一看,忙开口招呼:“对不起,铁枪,没看到你。”
“没关系,我也没注意。”铁枪脸上略有急色,勉强笑了笑,俯身从地上检起适才不慎被撞落的纸条。
“这什么?”见他模样,栖真心下好奇,也凑过去瞧。
铁枪微有犹豫,但见栖真已凑近身子,只得将纸递过去,“前天夜里易水决堤,易州正闹水灾,这是我兄弟飞鸽传来的信。”铁枪时常提起自己有几个好兄弟,虽非当初寨中的,但交情也是过命得硬,经常在江湖上走动。上次东行查吴大清贪污一案,也幸得他们帮忙才会这般顺利。
栖真接过,仔细看了,心中着实一惊,“为何今日朝中无此消息?”
一双浓眉挑起,听话之人明显哼了一声,“朝廷?朝廷里只要不牵涉到皇家之事,何事他们快过?”
讯息来得突然,栖真边走边想,忽然开口点出疑问:“易水虽难治……可如今严冬已届,并非春潮泛滥之际,又怎会无端决堤?”
铁枪跟在后面一耸肩,“天道无常,谁能预测……只是看信里所写,灾情之重,确是近年少见,短短两日,已淹了两个郡,大冬天的,可让那里的老百姓怎么办。”
这话提醒了面前人,栖真脑中转了转,站住,转身认真道:“这消息你确定无误?”
“无中生有,严三这小子还不至于那么无聊。”看了看手中纸条,再看了看栖真,他平心而论。
“劳烦你回信,再去探点情况,越详细越好,我去趟中书省,或许有消息过来。”栖真一点头,当下转身往外走。
“现在?”铁枪没料他做事竟雷厉风行至此,坐一下都不顾,便要返身回朝。何况此时早过了当值的时辰。
“政事房有值夜的。”话音落时,人已跨出门。蓝色的披风边角,在门边一晃,便没了踪影。
风行而来风驰而去,望着落落大门,铁枪脸上渐起一味释然的笑。栖真,佩君当如是,你真时常让我惊讶不已!
第二十一章
事实上,这易州奏章直至三日后才传进中书省大门。栖真时刻关注,却在得知皇上对此事的御批时,差点气背过去。
一州水灾,淹了九千亩田地,毁了上万户农家,朝廷居然只拨五万贯赈灾粮。莫说灾后重建,这些物资,只怕连救济百姓,安顿他们渡过严冬都尚嫌鄙薄。
在书房中阅毕传报,栖真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对那稳坐金殿的皇上如此失望。
靠着椅背闭了闭眼。面前桌上,一边是易州飞鸽直传的灾情,一边是皇上御批的传报,厚薄并列眼前,像一大力倾斜的天平,让人不忍目睹。
该怎么办?
睁开眼,清亮凤目中满载忧虑,他不由眉头紧锁望向窗外萧条冬景。
其实他心知,朝廷并非毫无余力,但那余力全倾在了封禅之上。一州百姓的死活,说到底,仍比不上皇家扬威的机会来得重要。
若是以前,自己必会毫不犹豫入宫觐见,对皇上直呈利弊。但上次两人句句不投,机机不应,闹得那般不愉快,皇上连要清静两天的话都扔了,这不摆明了不想见他?正值风头上,再拿此事去劳烦,只怕话未过半,自己便会被不客气地轰出来。
轰出来事小,若因此彻底耽误赈灾大事,才真得不偿失!
可叹朝中一班文武,竟无一人站出来另行主张,让他此刻想求个谁也不可得。
栖真心中运量着,一时头大,索性离了椅,推门出房。
冷冬十二月,院中霜枫已凋,阶前秋菊已残。寒风瑟瑟,直往脖里钻。栖真站在门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看看天色,虽刚过午,但阴阴沉沉的,只怕再过半刻,便要下雪了。
大暑天出生之人,最耐不得寒。犹记幼时,每逢下雪,他便裹得像个绵包,缩在房里打火炉,死活不肯外出练功。那时,爹总会气势汹汹地拿着家法,霸门狮吼:“将门无犬子,一点寒气算什么,还不给我练功去!”
抱着双臂抚了几下,童年丑事,让他禁不住嘴边笑意。
是啊,将门无犬子,爹虽已过世,他这做儿子的又岂能太孬?不过下个雪而已……下雪?
栖真脑中忽停,微笑凝在嘴边……半刻后,竟是眉间一舒,整个人轻松起来。
不错,世冰事寒,却总有解决之道。但有时,这解决之道却须另辟蹊径,也未可知呢。
一乘辇驾,伴着数十个宫人,一路迤逦而行,出了祈年宫。
下雪了。望着龙辇外飘着的雪花,赵恒不禁有一刻失神。
回想往事,自己在弱冠之前极喜欢雪。季冬初雪一落,皇宫一夜间便是崭新模样。繁重的早课后,他最常做的,便是爬上屋檐静坐看雪。十五岁那年,父皇曾笑问,为何他最调皮的儿子竟能因此坐定,记得当时自己只答了一句:“因为干净。”
是的,无需冠冕堂皇的理由,只因干净。心头干净了,人才能定。
龙辇上,华靡的流苏被风吹得一阵缭乱。看着那纷扬,他不由露了一丝苦笑,今年,这冬日里向来的淡定,似乎早已破天荒地流失了。
刚刚从祈年宫出来。
母后最终没有太多耐心,传了他,亲自询问临幸之事。
为表虔诚,封禅之前自觉净身净心的借口虽拙劣,却成功地骗来一番夸奖和一颗稍安的心,母子两欢地结束了这场口头上的酷刑。只是在踏出祈年宫的那刻,嘴边早已僵硬的笑意,面上自以为是的伪装,再也悬挂不住,终至彻底扬灭。
原来当一个人心底有另番情愫时,周遭任何压力都是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的。
那感情,愈相缠绕,锄之不去,其实他也不懂,为何会滞壳迷封至此?
曾经身边侍妾如云,如今后宫几百粉黛,说穿了,不都围着他一个男人转?偏这男人也犯了贱,桃花嫌红,梨花嫌白,居然再没一个入得了眼。而真正入眼的,却又是水月镜花,可见而不可亵。
只是这道理说白了,却是必有水而后月可印潭,先有镜而后花能映影。但如今可悲的是,压根无水无镜,仍难阻他心底花月相生。
一物克一物,老天还真是公平!
不说长远,近来他就不怎么好受。想当初贪了口头快利,说要清静两天,结果倒好,这贺兰栖真真闪地连影子都不见。他每日在资政殿望得眼穿,想得心窄。结果呢?一连四天,让他失望又冒火。
怎能不冒火?最近为封禅一事,他日殚精,夜竭虑,擎天架海般顶着压力,偏连个想见的人都见不到。若他不是皇帝,这会儿只怕早冲去劫人,哪还顾得那么多!
这般乱想胡思着,龙辇仪仗已一路上了九龙桥。前方,资政殿开阔的黄色琉璃重檐已经在望。
傅悦随驾在侧,此时只听他一声轻呼:“那不是贺兰大人?”
辇中人立时抬头,朝前张望。果见远处资政殿前,寒风猎猎吹衣,一个红色身影独自站立,不正是自己刚才念着气着的人?
赵恒盯着那处看了半晌,眯着的眼里忽闪过另一阵怒意——下那么大雪,他一个人站外面干吗?
资政殿前空地上,赵恒一下辇,立时发觉数丈开外独立雪中的人,真得非常不对劲。
满身积雪,却不比他脸色来得苍白,眉间红痣都似失了血色,惨淡一片。他面上强忍着痛苦,见御驾近前,想跪下行礼,动作间却一气僵硬,摇晃几下,差点跌在地上。
再顾不得其他,赵恒甩了大队仪仗,快步上去,牢牢扶住栖真身子,只觉触手处一片冰凉,让他心头闪过不好的预感:“你怎么了?”
眼睛上下一扫,没等怀中人回答,赵恒已然明白,吃惊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居然没穿鞋!
只见寸厚的雪地上,一双赤足,泛着红,愣在雪里,任凭雪花将之覆盖,若非现下两人靠得近,他还真没注意到。
“你……这是干吗?!”赵恒再沉稳,此刻也被这莫名的举动搞糊涂了,惊愕失声。
怀中人勉力用膝盖稳住身子,抬头望他,眼里透着希翼,“皇上!臣……有话要说!”
“有话待会儿再说,先跟我进去!”若非真慌,他断不会这般厉声,但那双冻到青里带红的赤足,预示在雪里长久的站立,再不医治,只怕后果不堪设想。想到此处,龙颜震怒,回头冲着身后大队木鸡般的宫人,便是大吼,“……还不快传御医!”
“皇上……!”见赵恒做势要抱人,栖真索性大了胆子,一把拉住他身上锦袍,直瞪着眼,喝止道:“您不让微臣在这里把话讲完,就是废了这双脚,臣也不会……进去的。”
明明话声已被冻得如薄冰般碎裂,偏有一种执着的意志,活似烈焰,燃烧着他全身,眼神仿佛夹着利刃,慑服了身边人,赵恒不由不被之镇住,两相权衡下,只好赶紧由他,“你说!”
摆脱掺扶,勉力重新跪好,一番简单动作,已让他冷汗盈额。竭力将身上麻痛暂时压下,栖真看着赵恒,睫毛上凝着的细小雪珠,印着眸里反倒镇定几分,“皇上,今日我赤足站于雪地,您会紧张……微臣斗胆猜测……只因您看不得微臣受此折磨。可是皇上,足寒伤心,民寒伤国!我脚上受此寒冻……寒气自会浸身,但百姓伤了寒了……国家能不伤不寒?如今易州百姓遭受水患,落得无衣无食流离失所,正翘首期盼朝廷救济。可您颁下的五万贯赈灾粮……怎够帮他们渡此难关?得不到救济,这个寒冬……又会有多少百姓像我现在这般窘困,多少人不得不受此身体创伤?岂止双脚,即使性命……只怕也难保全!……皇上,您现在哪怕有半分为臣心痛,都请您设身处地为他们心痛,哪怕有半分为臣着想,都请您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栖真不自量力,冒死请求陛下……改批御旨,再颁五万贯赈灾粮。您若答应,微臣心甘情愿……替易州百姓,受此足寒之苦。”一番话行到此处,余音中已挟有呛呛轻咳,望着赵恒的眼中盛载着十足期盼,他弯腰慢慢叩下头去。
雪花密密无声,冰莹般地下,风却驻了,周遭气息好似早已停窒,整个殿前一片宁晰。
切肤寒风,彻骨冰雪,都不及他此刻心头震颤,赵恒整个人静默下来,神色是从所未有的庄严肃穆,扶起仍拜在地上的人,直直看着他双眼。再开口时,声音低沉而郑重,夹了一丝几不可查的颤抖,“朕答应你。”说完,再无犹豫,一把将栖真抱起,大步往殿内走去。
第二十二章
资政殿暖阁里,四个火盘徐徐燃着,炭火偶尔两下噼啪,除此之外,室内再无声响。
脚上穴位收到刺激,热痒伴着灼痛,沿着腿一路延伸,栖真坐在软塌上,看了眼面前之人,紧咬下唇,低头不语。适才雪地里一番慷慨英勇,此时在他脸上再也找不到痕迹。
作为将家子,身上的痛楚,他坚信能忍,可皇上现下的举动,却让他十足尴尬。
这疗伤之事,绝不该由皇上来做,可自太医给了指点,赵恒便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将栖真的伤脚搁到腿上。一双劲力的手,覆在脚底不停施力揉搓。他脸色沉肃到极点,无言无笑中,也揣测不出此时心中想法。揉捏片刻,见脚上血色渐起,才停手,询问候在一边的太医,“能下水了吧?”
刘太医近前查看,伸手试了试早备在地上的热水,点头道:“回皇上,差不多了。”复转头安慰:“贺兰大人,这关难过,您忍着点。”
赵恒看过来,眼底眉梢漾着百般不忍,也低声说了句:“你忍着点。”
冻伤不见血,却是伤在内里,若处理不当,后果同样不堪设想,定要循序渐进,让伤处自行活血,再靠外温强行恢复。适才在雪地里,栖真为求戏演得逼真,硬是苦站上半刻,到后来,双脚早已失去感觉,没料竟会冻至这般严重,但看此时周围一圈,居然个个都比他这伤患还急,心中难免自责,口里忙道:“没关系,我忍得了。”
话虽这般说,可当双脚真正入水时,仍是万蚁钻心的痛,让他一把拽紧身下锦褥子,若非素来心性坚强,忍不住便要呻吟出声。
稍时,抓着锦褥子的手指被扳开,握进一双大掌中,大掌温暖而潮湿。栖真不由抬头,正对上赵恒的眼。他眼神坚如磐石,无形中灌输着勇气,到也成功慰了半刻心头宁定。
就这般换了三盆热水,双脚浸了约一刻左右,竟是越发红肿,等泡完第三盆时,脚背上甚至起了水泡,泡内还隐隐滚血。
“怎会这样?”赵恒转头对着太医冷眼一扫,语若寒冰。
“回皇上,贺兰大人冻伤实在严重,这充血起泡都属正常,估计明天还会水肿。但只要症状挥发出来,多用红灵酒擦拭,应可消去。”能够执掌太医院,刘太医花甲重望,毕竟不虚,对着主上十足威严,开口镇定,叙事分明。
“那……会不会留隐患?”
刘太医想了片刻,道:“这……不好说,需精心调养才行,近几日定要卧床静养,万不能让双脚落地。”
赵恒脸色更是阴郁,转头对随伺在侧的傅悦吩咐:“去把西暖阁收拾一下,栖真就住那里养伤。”
话一出,身边之人都是惊诧,竟异口同声:“皇上!”
要知这西暖阁位处福宁殿西侧,与皇帝寝殿不过一门之隔,已属内宫范围。想栖真一阶朝官,平时最多在外宫行走,若入住西暖阁,规制礼仪全都翻覆,传出去,堵不了悠悠之口,塞不住煌煌白目,还像什么话。栖真一弹,想坐起身,却碍于行动不便而不可得,望着赵恒的眼里泛出一丝惶急:“皇上,万万不可……臣不能住宫里!”
“你给我闭嘴,都伤成这样,还来和我驳!刚才太医的话没听见?都说了非要精心调养才行,还是你真想废了双脚才开心?”教训孩子般,赵恒也不客气,利落的一顿话压人压到十足。
这事不能股息,皇上任了性,自己却头脑清醒,栖真立时接口:“皇上,臣自己的身体自然爱惜,接下来几天一定卧床静养,但静养不一定非在宫里,回家也一样能行。”
傅悦心知主上是关心则乱,其他旁支末节都忽略了。怕只怕这“旁支末节”,有时也难免“节外生枝”。当下忙温声帮着劝:“皇上,宫里人事复杂,贺兰大人就是住了,也未必能安心养伤,还不如在家安稳,有亲人照顾着,想来不会有事。”
心头关切得紧,才有一时冲动,现下傅悦一句“人事复杂”,微微一点,顿时让赵恒发热的头脑清醒下来。默了半晌,固执的神色趋于平复,才放软语气道:“那好……刘太医,你跟栖真回去,这两天就住贺兰府,有什么开方换药的,你都照应着。”
刘太医忙应诺下来。被傅悦眼神一引,两人告退,先出殿去了。
殿中一时只剩君臣两人相对,赵恒有事欲开口,可一转念,觉得不是时候,又抱了对栖真任性举动的怒意,夹杂着对自己的怨气,只是坐在那里不语,静默地涂药裹伤。
栖真心知逃过一劫,今日目的也已达到,此时恨不得皇上立时裹完伤,放自己早点回去,也好过现下不尴不尬,两相对视没了分寸的场面。
两人心思各异,谁都不开口,偌大的偏殿里,一时静到死寂。
等完了手中动作,赵恒只是看着地下,脸上沉若深潭,再抬头时,下定决心般,打开心匣,里面的话辖了分量,幽幽而来:“撇开国家正事不谈,私心里,你明知我的心意,为何总喜欢用这种方式,一再试探……你这是有恃无恐,吃定了我不能拿你怎样?”
栖真听了一惊,知他此时这话出来,便是弃了君臣门槛,直言其心了。经过上一次,他也有了准备,到也不见惊惶,只是别开眼,轻声道:“皇上厚爱,栖真岂敢有利用之意,几次任性使气,皇上您都原谅包含,栖真自然感激。至于别的,臣无心也无力,不敢多想……也不该多想。”
赵恒闭了闭眼,心道:他是不敢想,自己是不该想,他这话虽未说透,可点出的意思,已挡了自己千千万万句。
被一个软钉子碰回来,赵恒心里十足怫郁,过了很久,才道了声好。起身,利落地一把抱起栖真:“回去吧”。
第二十三章
一乘小轿早已停在资政殿内,赵恒抱了栖真入轿,见坐板地上都铺了厚扎的羊毛软垫,知是傅悦心细,给安排下的。稍放了心,撩着轿帘对栖真再次吩咐:“回去好好养伤,伤没养好前别入宫来见我。”
栖真望着他,眼里平静,点头道,“微臣尊旨。”
一声“微臣”,君臣壁垒再次分明,赵恒心里酸涩,面上却不着痕迹地一笑,放下轿帘。
当下傅悦让侍卫入殿起轿,叮嘱几句一路慢行的话,小轿便沿着九龙桥蜿蜒而去。
望着轿子越行越远,消失在极目远处,万里夕阳垂地,白雪里徒留两行脚印。赵恒静静站在门边,心随着轿子一路而逝,挺立的身躯如宫前铁狮,威武的外表,却难掩空寂的内心。
傅悦陪在身后,见他痴望着轿子离去的方向,久久未曾一动。心中感叹,轻声道:“皇上,贺兰大人已走远了。”
“备马!”夕阳淡淡泊着黄昏,他在黄昏中站了片刻,忽然崩出话来。
傅悦一惊,“皇上!”
赵恒转身,匆匆往殿内行去,自言自语般,“栖真脚不好走,回了府要怎么进去,总得有人帮着他……你让人在宫门外备马。”
“皇上,贺兰大人家自有……”这等小事,哪需圣上插手?傅悦开口想劝,却被赵恒一个厉声止了口,“朕叫你去,听到没有!”脸上急切,迷了心窍般,全无平常的冷静如犀,好似栖真被困轿中的情景就在眼前虚晃。
“是,臣尊旨。”知道此时再说什么,主上都听不入耳,傅悦只得领命,出门传旨。
不一会儿,赵恒换下皇袍,一身青色便装走出殿门,腰间别着出宫门的鱼符,上了御轿,对傅悦道:“别叫侍卫跟着,有挺之够了,朕很快就回来。”说完让人起轿,急向宫门而去。
傅悦看銮驾去远,才对着殿内空旷一片,颇为无奈地开口:“挺之,麻烦你。”
殿内一丝衣衫淅桫,话回来时,清亮语声,已在前方三十丈远:“放心,有我。”
一阵急乱终告下段落,傅悦召了殿前随伺的各色宫人,厉声吩咐:“今日之事,绝不可泄漏半句,若让老夫在外边听到一字,什么下场,你们自个儿心里清楚。”一向和颜悦色的大内主管,竟改旧颜,出声威胁。一片冰冷厉色,立时镇住在场众人,纷纷跪下起誓,绝不泄漏只字半句。
在宫门前换了马,一路向城东而去,赵恒挥鞭如雨,只望能赶上先行离去的轿子。待上了隆庆大街,街上夜市已起,行人撞撞,才不得不缓下半分去势,心里却是越发焦急如焚。
弯过隆庆街,便是贺兰府。他老远便见一顶墨绿色的小轿,停在大门口,心想自己还是晚来一步,失望里拉了缰绳,下马,站在转角处,想再看一眼便走。
这一眼望去,却让他瞳孔顿缩,心中燃起闪烁的火,拉着马缰的手握得死紧。
贺兰府门前,栖真正被一青年从轿中抱出,只见他对那人低低说了几句,忽然一笑,将脸靠在他身上,被抱进门去了。
虽隔得远,可赵恒利眼一扫,便落得清楚,适才栖真那笑,正迎着隆庆大街上最后一缕夕阳,雪质绸光里,嫩黄中透着微红,竟是娇艳绵软之极,再加上他那适意一靠,卸下重担后的轻松慵懒一览无遗,与适才宫中全身紧张防备之相截然不同。
栖真这面,前所未见。是他从未想要展现在自己面前,还是他真正想给予的人,其实并非自己?那一笑一靠,内里透出的依赖,与他平时志气骄矜之感迥然相异。那青年又算哪个,凭什么就心安理得承受这份依赖?
虽未见到那人正面,但他高大挺拔的背影,赵恒绝不会忘记。与栖真相遇萍水阁时,不正是他,最后将人带了去?
赵恒站在角落里,夕阳如昨,隐入苍茫,只剩下半暗半阴的光影,投射在身上。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傻,有点自以为是,有点像那跑过头了的马。
一向只认定栖真的拒绝,是因为君臣间隙,身份相碍,却从未想过其他;一向只认定这场情事,两人一个圈,圈里的人是栖真和自己。可在前者心中,或许压根并非如此,又有谁知呢?
轿子已先行离去,赵恒心头皓白,转身上马,最后看了眼那关闭的,仿佛倾吐着拒绝潜语的漆黑大门,惨淡一笑。在又起的风雪飘摇中,一人一马,落落地消失在夕阳寂灭的街头。
酉时过半,铁枪端了盘子,到栖真屋里送晚膳。
房中灯烛荧荧,栖真脸色尚好,靠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见铁枪进来,便放下手中书,笑道:“小六又偷懒,把这活儿都推给你。”
将盘子放到床边案头,回身拨了拨房中火炉,加旺了火,铁枪才坐回床边,轻松一笑:“累你受伤,我心里过意不去,自然要主动伺候着。”
“这说得哪里话?怎么又成你累我受伤?”栖真拿起碗,摇了勺浓绸的鸡汤,不烫不凉,喝得舒心。折腾一个下午,此时闻到饭菜香味,还真是饿了。
“若非我对你提易州之事,你又怎会跑去为民请命。可你要展回天之力,也不必这般胡行……中午还好端端的一个人,傍晚竟躺着回来……”铁枪见他吃得香甜,不好说得太扫兴,只那语气里的责备和心痛,却怎么都骗不了人。
“法子虽笨,可只要皇上点了头,便算好法子,现下问题解决,岂非皆大欢喜?”对方却不放在心上,只一味地笑。
皆大欢喜?你受伤卧床,谁还能欢喜得起来?铁枪不由皱眉。但长久相处,知他一向只顾大局,不衿小节,这点损伤,是从不放在心上的。当下也不驳,只是道:“大凡苦肉计,皆以攻心为上,却也要看对了人才能有所施为,你今日此计一出,便成功地让皇帝改了圣旨,我看你那个圣上……对你倒也不错!”
倒也不错?栖真听了心中一泛,有苦说不出,于是放下碗,顺着他那调侃语气道:“无关什么错不错,皇上年轻有为,心胸开阔,臣子谏言,只要言之有理,御前自有裁定。毕竟江山是赵家的江山,百姓是赵家的百姓,他又岂会囿于成见,而转把这些看轻?”
铁枪另盛了碗鸡汤送过去,话中端出几分不以为然:“年轻有为,心胸开阔?哼,真要如此,又哪得机会让你去站雪地了?”
虽知他早舍弃反心,但不代表对朝廷官家中事,口头就有好话。栖真已惯了,也无什芥蒂,接过碗,却不就口喝,只是摇了摇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掩去了大半凤眼里的光璨,开口道:“朝廷内波涛汹涌,有些事,绝非皇上一人之力能够宛转,他……实已尽力了。至于我们为人臣子的,有时……也是做事容易做人难。”
“凡人不开口,神仙难下手,今天你这御史一当,不仅要开口,而且开口既纠人之短。纠人之短也罢了,你偏还要逆龙鳞,揭皇帝的短。我确是怕你有几条命都不够撑。”
“哦……是吗?记得以前有人最恨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官,那时在牢里怎么说来着,‘我就是要闹的那些贪官心惊肉跳,鸡犬不宁。否则他们还真把自己的规矩为规矩,自己的利益为利益’,现在有人跟着一起闹,这人怎反而婆妈起来?”栖真慢慢喝着汤,嘲笑的话却半点不打折扣。
铁枪坐在一边,搔了搔头,道:“我也没说要你当个两眼一抹黑的官,否则我打定头一个落跑。可你看前朝那些成功的御史,往往即能清肃朝纲,又懂得保护自己。否则整日被盯在屁股后面,人人怨恨,自个儿官路都未必走得长久,又有何能力去力挽狂澜?我过去只道你谨慎自持,现在才知是个莽撞性子,偏又在朝中职居肘腋……我只是不想见你有朝一日惹祸上身,无力自保罢了。”
将空碗放回案上,栖真一拍铁枪肩头,剑眉半挑,嘻哈笑道:“得了,别来触我霉头,我可还想留着条小命娶妻生子的。”
自己苦心相劝,被对方一闹,便全数化去,铁枪正有些哭笑不得,却见栖真半靠于枕,调笑处珠温玉光,风流谁似的调调,配了最后那话,脸上不由一黯,嘴边竟有点讷讷:“……是吗……?”
第二十四章
此时外边传来两下敲门声,叫了进来,便见小六抖落一身雪花踏进屋里。
“又下雪了?”栖真望了眼紧闭的窗户,冬日夜落得早,窗外早已黑沉沉一片,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爷回来后就没停过呢……原来刘大哥也在这儿……”与铁枪打了招呼,小六解下披风来到床前,从怀里掏出一只瓶子递上:“刚才宫里来人,送了这个,说是极好的生肌活血药,让爷好生用着。”
栖真接过,见装药的瓶子竟是上好紫玉,在灯火下荧光内敛。心想什么药,连个容器都这般珍贵。当下揭开瓶盖嗅了嗅,里面透出的一股怪味,让他不由微皱起眉头。这味道以前从未闻过,要细说,倒像几重不同程度的辛辣交相接替般。嗅多了,竟被冲得一咳,忙盖上盖子,问:“这药怎如此难闻,可知是谁送来的?”
小六也掩着鼻,从怀里取出张纸签送过去:“来人披着斗篷,遮住大半头面,我也没瞧个明白,但看他衣饰,倒像是宫里出来的,只说奉了他家主人之命前来送药,其他一概不知。我就听那声音嗡声嗡气,倒是有几分像宫里的公公,所以就收下了……哦,还有这纸,他塞我手里就走了。”
栖真拿来一看,素底梅花的精巧小笺,上面两行直书:“金风玉露,早晚涂于伤处,七日便可痊愈,望君自行珍重。”言语无什花俏,字迹却透了几分娟秀,似女子写成,下面并无署名。
纸签上有淡淡幽香入鼻,栖真靠在床边静默半晌,心里不停转着:瞧这做派字迹,绝非皇上作风。且刘太医人在府中,再有新药,也该从他那儿来。但若不是皇上,却不知宫里哪个有这般交情,那么晚了还派人踏雪送药?
正独自沉吟,边上的铁枪伸手过来,开口道:“让我瞧瞧。”说罢接过瓶子,揭盖凑着仔细闻了闻,脸上倒逐渐显出一丝喜色。
栖真见他神情,也好奇,“这药有何不妥之处?”
铁枪摇头,正色道:“没有不妥,而是好得很,连这种稀世珍宝都拿来送人了,栖真,你不简单。”
闻言,边上两个都意外。小六兴奋,哇啦起来:“稀世珍宝?就这难闻的糟物?刘大哥你莫不是在说反话?”
铁枪塞上盖子,笑道:“这味虽难闻,药效却骗不了人,我看有了这个,你家主子的脚伤是绝无大碍了。”
连刘太医都不敢打包票之事,铁枪却信心十足地道来,栖真侧了侧身,也起了兴趣:“这金风玉露究竟是何药?”
掂量着瓶子,在手里轻巧把弄,铁枪颇玩味地一笑:“叫金风玉露?哦……成药我不清楚,可里面有一味药引,量不重,却真难得的很。适才一揭盖,闻到的那个辛辣味道,正是这药引特有的。”
“什么药引,这般稀奇来着?”小六索性在床沿上一坐,眨巴着大眼问。
“严格说来,这药引并非是药,而是毒。”
“毒?”旁边两人同时出声,却是一个震得天响,一个轻微低喃。
铁枪豁然挑眉:“药若使用不当,也会成毒,毒若施以妙手,自然也可成药。这本就是天地间两极转换的常律。至于这个……”说着一举紫玉瓶,“……这药引取自解忧花的根汁,配以蜈蚣草于烈火中提炼而成,旨不在夺人性命,而为控制神志。但凡饮过一次,饮者飘飘欲仙,好似忘却世间一切烦恼,如登极乐,在别人眼里却是忘乎所以,丑态百出……世人识其厉害,便给了它一个贴切的名号,叫‘忘庐’。”
“是‘忘却人间万户庐’之意吧?”栖真领会,不由笑问。
小六听了却怕:“那岂非像麻柯花?”
“有点,但忘庐更厉害,一旦沾染,饮者从此再离不开它,若三日不饮,那滋味好似引蚣上身,遍体噬痛,直至经脉寸断,咳血而亡。世间无人承受得起。所以至今还未听过有人抵抗得了忘庐威力,而不乖乖回头乞怜的。”
毕竟是要给自家主子用的,小六担心道:“那现在这瓶,究竟算毒算药?”
铁枪一哂:“是我说得吓人了……其实忘庐若控制得量,再用解语露交相牵制,也能成药。拿来外涂,尤显活血去淤之效。这瓶,自然是疗伤圣药咯。”
栖真半侧着脑袋,不知想些什么,过了片刻才开口:“你既说是稀世珍宝,只怕这忘庐不容易得到吧?”
“当然,解忧花和蜈蚣草都长在苦寒之地,花期极短,采摘困难,关内压根见不着,现在算来,只怕十六州内也早已绝迹,大概只在辽北还能觅到一些……不过这瓶既是宫里送来的,估计是先前北边的进贡。”铁枪接过话题,答得极是自然。
心中电光瞥过似的,栖真拿回药瓶,端量着,微微一笑:“没想到江湖上消息竟如此灵通,连皇宫大内藏些什么宝贝俱一清二楚。不过这主人也好生奇怪,送此珍贵之物,又不肯告知是谁,让我谢都没处去谢。”
铁枪收拾了碗盘,站起身道:“或许人家就是要你别谢,才匿名相送,你就好生用着吧,养好了脚伤,也算对得起这送药之人。”
贺兰家暖暖火炉,一派温和言笑,远在三里外的大宋皇宫一隅,浓绸的暗夜浸润了整座高大太庙,空旷寂冷的阴影里,一人独独跪在庙宇正中。前方,高耸的案几上,大宋太祖太宗的灵位,隐遁着,幢幢犹如巨灵魅影。
赵恒在这里跪了足足两个时辰,仿佛万年凝固不动的冰垣。膝盖麻木,身体冰冷,但他的心,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清明。
好一句“足寒伤心,民寒伤国”!
心头翻覆念着这句话,视线凝固在前方案几上。那里,除了先皇牌位,还安躺着一柄柱斧,象牙的柄水晶的头,在黑暗中散发出微弱寒光。
太祖皇帝虽薨,身后却留下一个巍巍大宋帝国,一块三规戒碑,还有……这柄柱斧。昔日,这斧子曾打醒多少冥顽不灵的文臣武将,就连开国宰相赵普,都在这斧下灵窍顿开。
如今,太祖已逝,柱斧已闲,他虽荣承大宝,登上皇位,但那段令自己热血沸腾的开国峥嵘,却早隐没于岁月洪荒中。
可今日他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峥嵘与否,不啻心中之感,开了心眼便是,闭了心眼便否。
下午栖真在雪地里的那番直言,就似一柄无形大斧,猛狠地砍在他的帝王心坎上。那一刻,体内有江潮彭湃,长驱直入。
栖真的举动相当大胆,对他而言,也可称得上新鲜。可在佩服了这大胆,领略了这新鲜之后,弥留在他心底的,无疑,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想到这里,赵恒脸上不禁显出一种直面的冷然之态:自进驻东宫以来,囿捧着帝王骄傲和尊严,他自认足能够指点湖山,傲视红尘。哪知今日被栖真一拜,才拜出个恍然——原来这所谓的气节自负,不过一种幼稚,说到底,他赵恒仍逃不出井底探月,黄楼虚景。
于是慢慢长夜,酽霜浸身,他却不再苟息一晚,宁愿来这空无人烟的太庙,凝对列祖列宗,长跪不起。
殿外更声已越四下,暗夜阴影中,一个清冷语声传来,在空旷大殿上,平添半分回音:“你还要跪多久?”
赵恒闭目雕刻着自己的沉默,挺直的背影毫无动静。
“我陪你。”说着身后响起轻微的衣衫摩索声,地上果又添了一道黑影。
“我自己想跪,你不用管我。”封闭了许久的唇,终于缓缓吐出只字片语。
“我也自己想跪,你不要赶我。”
殿中静默,片刻后,才听赵恒一叹,“这是何必?”
“吕端瞒了你灾情,你却不在他面前解释半句,你又是何必?”那声音幽幽道。
“我自小受的教育里,没有推卸责任这项。”
“即使这事责任并不在你?”
“只要执掌大宝一日,天下就无一项责任不在我。”
一片冰凝水静中,待赵恒再次开口,话题已转。
“挺之,有件事我要你去办。”
“什么?”
“这次易水绝堤事出突然,若真是天灾,那也无法……可我总觉没那么简单,想让你走一趟,去易州查探清楚……还有,赈灾粮明日即可上路,十万贯绝非小数目,你暗里一路保着,给我看紧地方上的官员,务必让粮食安全抵达易州。”
“我是暗影,只负责你的安全,这外派一事,并非在我责辖之内。”口角一开,虽是幽杳清音,却端的不折不扣拒绝口吻。
“这事宜暗着来,只有你能上。别人,我终是放心不下的,还是……连我的话你都不听了?”
“你的话我自然要听,可你为了他说的话,我却不怎么想听。”
赵恒一声叹息,语气倍加温缛:“他是为百姓,难道我就不是?”
殿中响起轻笑:“……他当真是你肠中冰炭呢。”笑到后来,气弱下去,一改轻灵,夹了三分感叹,三分不愉,“罢……你既然想为他做个仁民爱物的好皇帝,那我就为让你做个好皇帝而去……只是我走了,谁来守护你?”
“我在宫里,不会有事,你赶在三月初三前回来便好。” 听对方答应,赵恒这才息了担虑,安详自在下来。
原本跪着的黑影,瞬间消失于殿中,来去自如,好似从未有过人迹,唯门外清清朗朗,飘回一句叮嘱:“阿侃,那你自己保重。”
有种人,从不轻易许下承诺,可一旦给了承诺,便打定千石难移,万金难销。自小一起长大,这世上还无一人比赵恒更清楚,白挺之,正是这样一个人。最后那声恰到好处传回耳际的话,让他冰了整晚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第二十五章
这日,铁枪从老夫人处请安出来,在廊上碰见小六,便接过刚煎好的药,说给栖真送去。
已临三九,今儿一大早,整个汴京城风雪交加,严寒刺骨。走在廊上,雪珠子总扑簌进碗里,他忙用手去挡,心里却酸溜溜地自嘲——这端茶送水的琐事,过去哪轮得到他?可打来了贺兰府,自己就活像转歪了线的陀螺,越发英雄气短起来。
南书房位于走廊尽头,刘太医完了今日诊断,正掩门出来,和他打过招呼,铁枪径直进去。
内间里,栖真披了件宽松的亵裘,正靠在暖塌上。眼神玄远,望着面前炭火,也不知发什么呆。听出声叫他,才回过神,将手里拿着的金风玉露放回茶几。
九一丹和着红酥草一起熬煮,汤汁颇具脱腐生新之效,刘太医深受上面叮嘱,所供的,自然都是百里挑一的良方。喝完药,栖真放下碗关心道:“娘还好吧?”
“受了点风寒,刘老昨日已顺道看过,不碍事的。到是你,怎么说?”
脸颊被炭火暖上微红,他扯出波浅淡笑意:“你不是说我得了个稀世珍宝……自然也无不好的道理。”
“没出水泡,红肿也已渐退……能恢复得这般快,确是多亏这瓶东西。”
“是……”栖真落落应着,有半分欲言又止。却是瞅了对方半晌,眼中神采转过几转,最终还是缓缓开口道:“铁枪,我……”。
对方浓眉半抬,“什么?”
“爷,越王府派人来,说有事找您。”启口间,外边忽传来小六声音,人随之而入。
被打断话题,栖真反轻嘘口气,莫名一轻松:“越王府?”
自己和越王元杰不过中秋节一面之缘,他会有何事,竟派人来找?想了想,遂对边上之人道:“铁枪,麻烦你。”
“嗯,我去看看。”自栖真受伤以来,行动不便,所有来客都是他代为应对,此次自也不例外。说着,便和小六一起出房。
屋中立时静下,栖真撇了眼茶几上的紫玉瓶,暗道自己大惊小怪,索性放松身段向后靠去。
闭眼休息片刻,只听外间有人进门,铁枪的声音道:“栖真,这位三爷奉越王命,要找你单独相谈。”
坐起身,朝他身后看去,果见门口站了个满身风霜的男子。一愣之下,对铁枪点了点头:“你先下去吧。”
门掩上,房里只剩两人,栖真忙侧过身,想要下地,却被来人上前阻了。
只得在榻上对之一揖,“皇上,不知您御驾亲临,有失远迎,是栖真失礼。”乍见他来此,意外之余,也或隐隐夹着一丝欢喜,道不清说不明。
“无妨的,不是在宫里。”赵恒解了沾满雪珠子的披风,挑边上椅子坐下,望着栖真目若朗星,笑吟吟地问:“已是第五日了,你的伤可好些?”
“劳刘太医的力,已好很多,再过不久即能下地,相信不日便可回朝。”栖真察言观色,顺着话回。凝目下,见他虽挟了一身冰雪气息,眉眼间却温润舒畅,倒似心情极佳。
抚了抚手,赵恒笑道:“那敢情好,我还真担心一整月见不到你人影,岂非寂寞?”刘太医虽每日准时回宫报喜,但总比不上亲耳听他之言来得欣喜。
这一说,栖真回想以前他确放过“伤没养好前,别入宫来见我”之类的话,不由好笑,心想你这劳师动众一趟,不会就为探我吧?
这话自不会问出口,好在赵恒坐在那里四周闲望,也不觉自己说了什么特别的。唯见室内两窗紫竹一水绿梅间,卷轴满盈,书籍累案,虽繁杂而不显凌乱,到也端得清雅。桌后当墙一幅大字:“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字迹洒意,一手“贺兰体”,却是熟得不能再熟。待视线转至暖塌边的砂土坑和地上成堆兵书时,才笑着随口一句:“……你养个伤也不太平,还要伴着这些东西才安心?”
栖真也绽颜:“哪里……坑是爹生前拟战用的,至于这些书,闲下来,索性好生读读,权做打发时间。”
“当年蜀中平乱,石岭关大捷,贺兰老将军凯旋而归,在庆功宴上我曾见过一面,确是硬朗豪爽,武人本色,是以印象极为深刻。”相较其父,栖真倒是偏着文气些,身板也瘦削不少。
往事重提,做儿子的不由感慨:“已是八年前的事了。”
“那是老将军最后一次出征,据说……也是你的第一次?”
闻言,栖真转头讶然看他。
赵恒咳了咳:“听令弟说的。”
心中有丝异样,栖真接道:“那年我刚满十四,爹说该是上战场磨练磨练,便带了我,在他身边当个小兵。”那段日子虽艰苦,可现在想来,受益实多。爹一片良苦用心,不言自明。
“原来如此。”赵恒点头,“不愧是将家子,难怪你现虽官拜文职,但对战事仍关心得紧。上次,不还为那阵图一事和我争来着……”出了宫,说话便少层顾忌,轻松言笑间,他竟打起对方趣来。
想起那次两人争得面红耳赤的样儿,栖真也莞尔。
见他笑颜,赵恒忽然话锋一转,认真道:“想来,那还是咱们第一次这般争执……之后你不进宫,躲了我好几天,让我想解释都找不到人……等终于见到了,一招苦肉计,你又受伤在身,不得不回家养着……唉……我是想,非得亲自跑一趟,有些事,总要找机会和你说明白的。”
栖真听了心里嘀咕,我有那么坏?面上却道:“皇上,您要说哪桩?”
“封禅。”
前次,两人为此曾有过一番争论,现旧事重提,他感觉隐隐有底。哪料赵恒却话起别调:“如你所说,这半年来,辽军虽无动向,国内却有几处零落叛乱,军事上仍然吃紧。去年任州新起一股势力,贼首李常李抗兄弟,麾下一千人众,竟也圈地为王,反了朝廷。两次派去剿匪的湘军,皆以失败告终。这伙人乘风造势,半年来越发嚣张,如今兵马已愈五千,手握任齐梁三州。朝廷若再坐视,只怕当年大蜀王的覆辙真会重蹈。”
赵恒说得侃侃,栖真也听得认真,神思急转间,忽然低喃,竟轻声飘出一句:“……名修栈道,暗度陈仓?”
对方耳锐,断了话头,吃惊地望他:“你说什么?”
栖真回过神,淡淡一笑:“任州离乾封并不远,不是吗?”
两人目光交汇,皆在对方眼里见到钦佩的光。心有灵犀间,很多话已不必再说。
心中暗暗称奇,赵恒起身,从桌上取来纸笔,画出一个山川地形,写上名字,拿给他看,“任州多丘陵,叛军占据的骨碌山为泰山余脉,地势虽非最险要处,但绵延几百里,行军不易。届时,他们以逸待我军之劳,仍逃不过一个输字。前两次进军,走的皆是山南方向,大军拐进岗凹子里,再难出来,被等候前方的敌军打个措手不及,溃不成军……前车之鉴,此仗想赢,于我看,关键是找出一条可让大军迅速通过的山道,哪方能成功争取到时间,哪方便手握主动……”
栖真看着地图,原本想问,那你现在可有万全之策?可一转念,觉得此等机密细节,他未必会告知自己,于是索性闭口静听。
赵恒却无犹豫,利落言道:“……所以我想,如果此次大军不从山南入,而改由东向西,贴着骨碌山脉潜行,情况或许不同。我询问过当地知府,知那山脉左侧皆为荒林,林中却有小道,若届时带上识路山民,让大军轻车简行,从这处过,应能省下不少时间,且头上密林闭天,也不易被山头敌军发现,想来是可行之道。”
说完,在地图上画出详细行军走向,以示说明。待停笔,忽闻身边一缕古驰书香幽然入鼻,知是栖真也正凑过来瞧。两人近在咫尺,气息容到同处,让他心头一颤,却不敢唐突。
等了片刻,对方竟无声音。瞧过去,只见他偏着头,敛眉沉思着,不知想些什么。
“有问题?”
靠回暖塌,栖真也不驳,只是淡道:“家父一生走南闯北三十来年,有个习惯如影随形,即每经一地,都会将途中所见所闻寄予纸笔,集成书册……皇上,劳烦您,那排书架上中层第十六本,上面有段话,或许您有兴趣看看。”说着一指二十步开外一整墙书。
赵恒起身去拿,果见那书架上满满一排绿封皮的手抄本,取了第十六本来,封面上提着“山水炙岩录 十六”几个大字,书页泛着淡淡的黄,倒也有些年岁了。
栖真接过,随手翻至一页,递给他看:“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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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乾封县,即今日泰安市。
第二十六章
栖真接过,随手翻至一页,递给他看:“这里。”
又乘对方览书当儿,取了边上轻竹竿,在沙坑内几笔勾勒出个清晰的山脉地形,“爹年轻时,曾出任该路经略安抚使,闲来四处探访,也曾去过骨碌山。据书中记载,这山脉南侧确有大片荒林……可内里也提到,距林口五里处有沉积沼泽,泽面遍布动物尸首,森森白骨,煞是怵目。且这块泽地铺陈范围宽广,四周无路可绕,是以他当时行至此处,便即回头……”
赵恒听了心惊,对照书上所言,果见分毫不差,将信将疑下,一时也静坐一边无话可言。
此时门外风声呼卷,传入室内,无形中更添一道心头凛冽。
片刻后,赵恒终是一叹,露出几分无奈:“……到底要亲自去过的人才清楚……可恨这般重要之事,那任州知府,居然不报!”
你只道任其职就该知其事,却不知这些官儿据于高堂,皆是翻天眼,明着朝上,瞎着向下。栖真别过脸,唇角折出冷讽一笑,浑然不觉自己这暗里调调,与某人竟越来越像。却也不忍见皇上失望,开口安慰道:“家父记载此段,已二十年前的事,世事变迁沧海桑田,或许此处今非昔比,也未可知。现下离三月封禅尚有段时日,皇上,您不妨派人前去实地探查一番,再行定夺也为时未晚。”
“确该如此,这事是我疏忽了。”赵恒心里难免沮丧,但也知此刻发现问题,总比大队军马彼时临崖勒马得好。
想了片刻,栖真再次提杆,在砂坑内山脉北边又添上两道新线,“山不转水转,南边走不成,或许我们可以从北面走,爹在书中写到,他第二次去时,沿着山脉北侧而行,最终穿过骨碌山,抵达鹰山西南的芙蓉镇。照此看来,这北侧,应是有路可通的。”
“据我所知,这山脉北侧多岭地,想来即使有路可通,只怕也需翻山越岭,劳顿不堪。”赵恒考虑了会儿,却是摇头。
天时地理人和,任何一项出了差池,皆是兵家大忌,此时南北竞相遇阻,两人看着那沙土地形,都不免陷入沉思。
房内,炭盆中的火逐渐灭下去,火星跳跃数下,最终隐没在黑漆的灰烬里。
赵恒起身拨了拨火钳子,想重新将火燃起:“今日你告知之事,已出我意料之外……此项关系重大,确非一时三刻便能定下,究竟如何取舍,等你伤好回朝后再议吧。”
栖真点头。
“还有……这发兵之事,除了你我,只有枢密使吴大人和殿前都指挥使尚将军知晓……望你保守秘密,事成前,万不可泄露出去。”
他口头虽叮嘱,可当炭火重燃时,火光若明若昧,红闪闪地印着赵恒的侧脸,除此外,他面上只余一派放心之相。
“得皇上信任告知此事,臣必定守口如瓶,绝不泄漏半分。”栖真认真道。这事,虽说是为瞒过敌军耳目,可泰山封禅之际,朝廷大动兵马,以讨伐为名,流血殒命之事在所难免,传出去,落个“诬民渎天”的口实在民间,史书一笔,赵姓皇室又要担上多少干系。这内中分量,栖真一清二楚,可有一桩,他却真地不明白:“……臣愚昧,请教皇上,此事既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却不知您告知微臣,是为了……?”
闻言,赵恒哑然失笑,心里暗骂一句:枉你玲珑心肝剔透般的人,怎么偏对这个笨至如斯!面上一顿,倒也不讳言:“哦……起初这事非你权辖,所以才忍着没讲,岂料你咄咄逼人,非黑白分明不可……我倒想,再紧要的事也只得说了。否则,还不知你背后怎么腹诽我哩。”几句话出来,他倒是不见半分皇帝架子,反像好友间揄揶,全然玩笑口吻。
原来这番告知,非为正事,乃是私情。栖真听了耳根一热,倒也有些受宠若惊。又觉得他适才那话,虽寥寥几语,可正中点子,似了解他贺兰栖真已入骨一般,让他隐隐觉得不妥,忙开口道:“是栖真莽撞,逾越了。能得皇上这般信任,臣岂敢有所腹诽,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臣自然也是全心信任皇上的。”
凑着火盘暖了暖手,赵恒撇了他一眼,轻松笑谈间,便是千斤归四两:“我坐拥天下万物,你偏吝啬地只要这一样……有时,我真希望你能贪心点。”。
听其弦外之音,栖真自不会不懂,却也只能懂装不懂,讪讪地跟着笑,出口的话端得四两拨千斤:“臣怎么不贪心?即使这一样,那么多朝臣,又岂是人人能拥有之的?”
谈完正事,两人相坐片刻,闲言几句。心头舒畅了,时间总是飞快,赵恒见外边大雪稍停,即使再恋栈,也不能短了分寸,“误会既已解清,心中也少个挂碍。我不能出宫太久,先走了,你有伤在身,好生养着吧。”说着拍了拍栖真肩头站起身。
“皇上,您一个人出的宫?”栖真瞧他一个人进来,也不见有人跟,有些不放心,不由问道。
“人多行事不便,也怕你那厉害的管家认出来。”取过边上披风,赵恒漫不经心道。
栖真一时没听明白。
赵恒淡笑一声,解释道:“就适才引我进来的那个。”
心中一默,栖真笑道:“维舟?他是我结拜大哥,并非府中管家。”
结拜大哥?赵恒心里漫过一阵玩味,也不再多说。适才披风沾了雪花,此刻炭火一化,湿漉漉的,还没全干,他也不以为意,系紧带子,对栖真一笑:“你好好养伤,我等你回朝……可别让我等太久就是了。”说完,再好生看他一眼,终转身而去。
冒雪前来,踏雪而归,酽紫袍脚一闪,消失于书房门边,栖真只是静坐,望着那处出神。片刻后才将视线转回,拿起身边地图,心无旁骛从头至尾想了一遍,不免为战事又担上些许忧虑。
此时门外有人进来,抬头看去,却是铁枪和小六。眼一转,待见到小六怀里捧着的大堆卷轴时,不由暗暗呻吟一声,轻蹙起了眉。
“瞧你眉头紧锁,可是适才有作难之事?”
随手将地图夹进书里,放回茶几,栖真笑了笑,淡淡开口:“越王少年心重,下月初要在府里办个诗会,派人来问问我伤好了没,叫着去呢。”
“原来如此……这边无事,但那边却有。”铁枪嘴往小六一弩,自行过去倒了杯热茶,笃幽幽坐下看好戏。
小六捧着卷轴上来,笑得一脸诡异,“爷,这些都是适才城东张媒户那儿送来的,老夫人说了……”
栖真挥了挥手打断他,脸上现出一丝不耐:“得了,堆老地方吧。”
小六侃道:“爷,这都第三回了,您若真不要,就和老夫人说个明白,否则,倒霉的还不这书架子。”
“少贫嘴,真能说通,我还头痛什么?”紧了紧身上亵裘,栖真索性两眼一闭,双耳不闻。
书架横格里早堆了许多相同画卷,上面积了一层薄灰,竟是从未打开过,这次又添新的,塞进去要费点力。小六边干边嘟囔:“有美女不看,有媳妇不娶,难怪老夫人要被爷气得病倒……”
待干完,回头见自家主子躺在塌上假寐不理。只铁枪在边上喝茶,双目中漾着浅浅笑意,正凝视榻上之人,便冲着他道:“刘大哥,爷最听你的,你好歹说句话!”
铁枪放下杯子,悠悠道:“你这爷啊,是石头脾性,看上眼的,十匹马都拉不回,看不上眼……那是一百匹都拉不走!”
小六跺脚:“看不看上,也总要看过才知道!”
“好了好了,下去吧,让我清静些。”这番话听在耳里,正主儿哭笑不得,索性睁眼赶人。
知主子生气是假,不耐是真,小六倒也见好就收,嘻嘻哈哈地走了。
看铁枪在一边笑得别有意味,栖真一按额角,叹口气,“娘的意思我不是不知,总说我身为长子不先定下,兼济这做弟弟的也只好闷着。可这种事,也并非招之即来的啊……”
“哦,听你的意思,是想来什么?”铁枪笑问,走上前在暖塌边坐了,伸出两指按在他额角,轻揉起来。
“唉,算了,没心情说这个。”恰到好处的揉捏下,脑里顿畅,四肢都入了舒坦。栖真索性放松身体,靠回暖塌,片刻后,竟渐渐泛起困来。
见他睫毛微盖,鼻息渐缓,铁枪不由放松手劲。静了会儿,忽然闲闲问:“对了,适才那位三爷,颇是面疏,好似以前从未来过,他……是越王府的人?”
栖真闭眼嗯了声,“怎么?”
“没,不过觉得这王府出来的,即使仆从,气质也与众不同。”
“有何不同?”
铁枪想了想道:“若越王连这般人物都能收至麾下,那他本身,想来也不简单,据我所知,越王元杰,今年不过十七吧……”
栖真内里闷笑,耳边复响起适才赵恒之言,心想,这两人倒是不约而同啊,不过厅堂中一面之缘,怎就如此注意对方呢?
这般想着,也没听清铁枪接下去说的话,待回神,只听他正道:“……适才出去前看你好似有话要问?”
睁开眼,栖真看着铁枪,一脸糊涂:“哎呀……一时想不起来了……以后再说吧。”
第二十七章
时间弹指过,自栖真伤好回朝,转眼便至封禅吉日。
阴历三月初三,太阳早早露了脸,整个汴京在一片乌金暖日下,显出前所未有的活力。
辰时准,出城礼毕,三声惊天雷鼓声中,城门大开,封禅仪驾正式起行。那一刻,龙旗蔽日,凤盖遮天,随行队伍犹如长蛟出匣,绵延数里。
百姓缤纷络绎,不绝于道,庄严的车行队伍,难阻千万双热烈的眼。赵恒皇袍俨然,端正坐于鸾中,看着道边这些真真切切的治下百姓,感叹万千下,只觉春风拂面,心头也暖。
前方黄路慢慢,结果未明,身后兵马辎重,生死未卜。这一切,皆是重担落在身上。可他却担得安稳,担得心定。
适才上轿起驾之际,他曾抽空回头,身后文武百官队列中,一抹淡青色的身影恭敬而立。两双视线越过芸芸众生在空中相遇。那一刻,他忽然非常庆幸,只因懵懂万人中,自己并非孤立,仍有一个知心人,在给予他支持和鼓励。对方微笑镇定的眼,传递着只有两人心知的秘密。刹那眼神流转中,心底对敬天祭祖的厌恶轰然倒塌,取而代之的,竟是虔诚的膜拜与感激。
鸾驾已起,利剑出鞘。功败垂成,在此一举。栖真骑马相随,望着前方缓行的明黄大帐,想起临行前傅悦郑重交托之事,心头不免沉重几分。
明知是烫手重责,可当时仍义无反顾点了头。现在想来,这泰山之行,只怕自己再也轻松不起来。
不由苦笑。事实上,如今让他头痛的,何止这一桩?
两日前,铁枪前来辞行,说要回常州一趟。只因再过半月,便是他爹娘兄长祭日。三位至亲,一月内相继过去。前事虽已惘然,可伤痛未必即逝。这内中苦楚,他感同身受,可铁枪朝廷侵犯的身份,不由他不挂捱。耽怕人回故里,一旦不慎被认出,又会平地无风却生浪。
可叹这番担心,到他那边,不过换来句“如今在常州,何来第二个贺兰栖真?”,伴着傲然一笑,他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铁枪回乡,自己和兼济随驾封禅,一时间,整个贺兰府人去楼空,只留娘亲一个。出来前,他曾反复叮嘱小六,这月余内晨昏定省,万事上心,她近来身子不好,总需有人照顾……想到这儿,栖真拉了马缰微微一叹……若今日他已娶妻,想来家中必是别番状态。
车行五十里,当晚大队息在郊外驿馆。晚膳时,罗子韶拉着栖真悄声道,“文官乘轿,武官骑马,这规矩你不知?”
“知是知的……可文官乘轿只因不善骑马,我既然会,又何须窝在轿里难受?”
子韶撇了四周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啊你,这乘轿骑马之事,规格仪制早已定下,哪能随性子来?今日你在马上一路沉思,就没见吕相在轿中脸色有多难看?”
骑马方便,即便有事照应也快,栖真弃轿择马,自有其理由。当下漫不上心道:“我骑我的马,他坐他的轿,都能到泰山,他管那么多?”说完埋头用膳,再不做理会。
知他听不入耳,子韶暗自摇头,也只得作罢。
从汴京至乾封,途径三州六县。鸾驾未行前,赵恒便命副相吕端定出规章制宜,途中百官食宿等事,全都照章办理,并打了文书晓谕诸州。这么做,明里是为健全朝廷礼治,暗里却是防着各镇守就中侵渔,自得大利的机会。
有了一纸文书,又是皇帝亲谕,层层传下,倒也成功绝了一些官员的红眼贪手。初入梁州时,赵恒又严查出几个罔顾法令,以御驾过境之名,行强征暴敛之实的县令。杀鸡儆猴下,后来闻风的各路人马,皆噤若寒蝉,安分守己。此等渔利之事,便渐杜绝。
路行半月,过大汶水,便到乾封泰山脚下。是日,遣一千六百仪仗先行上山治道。圣驾百官则驻跸休整,沐浴斋戒。择吉于三日后,四品以上随驾登山。入南天门,至岱顶。明日早,筑坛祭天。
待近侍前来唤栖真见驾时,已是第三日清晨了。
玉皇顶日观峰上,朝阳透过云层铺展,将大地染成一片艳红。随行侍卫都留在十丈开外,惟赵恒迎着晨风,独自站于高处崖边,淡金披风染了薄霜,在晨光下粼粼闪闪,分外耀眼。
受过礼后,他回头,精神奕奕,微笑邀请:“乘现下有空,陪朕四处走走如何?
遂吩咐傅悦让大队原地待命,自和栖真两人,挑了条下山小径而去。
临前收到傅悦打的眼色,栖真会意,连忙跟上。
下了顶,山风渐小,两人沿着碎石小路随意前行。向南望,山呈万象,尽收眼底;往北瞧,云海翻滚,俱在脚下。赵恒一路欣赏风景,眼底眉梢轻松自如,半点不担忧思,看得栖真心中暗暗称奇。
一万禁军,乔扮成封禅大队,只为瞒过敌军耳目,来个攻其不意。照他们预先计划,尚将军已于前日子时带队出发。从此处北上,到易州不过两日。现时现刻,皇上不应坐于中帐,急等前线战况?怎会兴致勃勃,反游起山来?
这般行了半刻,小径前忽分岔路,一条台阶整齐向下,一条乱石堆积而上。栖真见向上这条杂草丛生,几不成路,不知通向何方。心想这荒山野岭的,现下又只自己一人随驾,当是能走大路便走大路。
岂料赵恒却一指向上小径道:“选这条。”
栖真哭笑不得:“皇上,这里碎石当道,恐不好走……”
“谁说要走?用爬啊!”赵恒说地一本正经,脱去披风,竟是拉了栖真就上。
他游兴正炽,行动利落,三步并作两步,在前方开路。却苦了栖真,亦步亦趋,不仅自个儿要爬,还要盯着皇上脚下,就怕有个差池,外加时刻关注四周,全程戒备。不多时,真被累出一层汗来。
好在山道不长,爬到后来,愈趋平缓。再过半刻,只见前方壁立两块参天巨石,路到此处嘎然而止,眼前是光秃秃的悬崖,那崖壁好似被利刃割过,直延到下端云堆里。四周荒凉,不比玉皇顶上气势。但烈阳山风被巨石一挡,石下反营出一片安静阴凉之地。
赵恒拣干净处坐,往身后斜石上一靠,对边上道:“别傻站着,过来歇会儿。”
见皇上极致随意,再矜持未免大煞风景,栖真索性放开,也挑了边上石头坐下。
吹着和缓山风,享受这片刻安宁,眼前云山纷过,无限好景。复想起适才爬山之举,两人不由相视而笑。
过了会儿,风驰云开,对面山峦逐渐清晰,赵恒忽然指着那处道:“山之美,美在变幻多姿,变紫变青皆自然所使,全不似世间事态机心机重,让人匪夷所思。”
被触动般,栖真一声微叹:“不登高山不明事理。山泽涤人心胸,平人心志,确有其道理,难怪陶潜一旦南麓悠对,世俗红尘在他眼里皆成粪土……有时想想,人生于世,究竟图什么?隐居荒山,幕天席地,不也纵意所如?”
知他向有桑弧蓬矢之志,此时听其言,却全非那个感觉。再见他眼望前方,眸子里深邃而飘渺,好似适才那话,正映出心底长久隐落的一面。赵恒颇感意外,掂量着道:“没想到你也会有这种念头……”
栖真低头一笑,有些羞恰:“……每次览些古人圣贤,这念头便自个儿冒出来……册子里都劝世人别争别贪别癫别念,可现实里……又哪由你做主了?”
赵恒静静听着,也不答言,目不转睛望着对面远山,片刻后,才情致幽闲地开口:“记得有一年,父皇派我出使成都府,一日大军在嘉陵江边扎营,军卒们全去围观。我赶去一瞧,你猜他们看的什么?舟子行舟!那时正值汛季,江上急水滚滚,白浪滔天,却有一年老舟子,竟驾艘小舢板,在浪尖放声高歌。犹记当时,士兵们都情不自禁为他欢呼……唯我一人,呆呆站在他们中间……”说到这里,他嘴角匀出淡然一笑,“……羡慕,失落……那感觉,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可懂?”
栖真轻点下头:“……被那舟子的豪迈壮举深深吸引,所以羡慕……想到自己不过一个岸边旁观人,这才失落。”
赞赏的神情在赵恒脸上一晃而过,他眉间渐渐泛出英毅气色,眼里好似含进了云海高山,“……如此美好激荡的画面,我却融不进去……可后来细想,自己怎也傻了,属于我的大江岂在这里?好男儿胸怀天下,俯仰苍生……有朝一日,还怕这驾舟高歌斗浪搏涛的人不是我?顺天应地,大番作为,届时,我会让这泱泱神州除了我,绝无第二人的声音!”
慵赖语气,随意坐靠,可他出口之话,却着实让栖真心悸。如此意气风发,旁若无人,岂复朝廷里向来的谦逊和熙?再看他人,风神俊逸,相貌堂堂,几缕发丝,随风微飘,身后白云阵阵,蓝天渺渺,真真配得起这名山大川。受其感染,栖真心头迷雾渐消,霎时也觉天宽地广起来。
赵恒见栖真瞧向自己,目中耽着男人间自可领会的情谊,气息为之一清,心里难免蠢蠢欲动。人出十里宫殿,心便千里驰骋。想得野了,竟再也收不回来,半刻后才道:“栖真,你可知……我现下却改主意了,江湖太广,一人高歌未免寂寞,终需两人,一搭一唱,才得真正幸福……”
自那御花园中一吻,过后每次私下相处,皇上总会时不时这样来一下,调情也好,表白也罢,皆让栖真语塞,只觉心思被牵去,惟余个空壳子,残留些世俗道义。
一番尴尬,正不知怎生答话间,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桀桀怪笑,把走岔思绪的两人都吓一跳,立时回头朝那处看去。
第二十八章
一路上栖真全留了心,百丈内任何动静,自信绝逃不过他眼睛。可现下,这笑声来处不过三十丈远。齐目看去,明花花一人,在道边乱石堆上坐地好整以暇。
和赵恒对视一眼,两人心生警惕,不由也带出点惊奇——光头纳衣,那分明是个和尚!
本朝扬道抑佛,泰山上道观众多。佛家庙宇,却不过山下小小几座。当日圣驾未至,封山令已传遍岱地各县,每条山道皆派士兵严守,莫说和尚,就是菩萨亲来,只怕也难遂愿。
神不知鬼不觉,这一个,又打哪儿冒出来?
“什么人,在此放肆?”栖真暗运真气,以防万一。重责在身,他自不敢掉以轻心。
那和尚却入了佛定般,只是抬头望天,瞧得极是专注,好似天上浩渺,皆逃不出寸长细眼。
不愿搭理,又何需怪笑扰人;引来注意,又为啥不作理睬。这番怪异行径,让两人莫名万分。可奇的是,自目光沾惹上他,吸引住了,再摆脱不开,片刻后,竟跟着专注起来。
不知不觉,周遭氛围渐变!
流云蔽日,艳阳渐逝,整个山头阴沉下来。悄无声息的,丝丝白雾,静谧地漂浮,与山风相和,氤氲出一片诡异。
眼前著色山水,世间鳞鳞万瓦,皆似褪去浮华颜色,只余惨淡本相。
栖真和赵恒痴痴站在雾里,一股陌生的情绪风般灌入,流转间,让人喘不过气。耳边隐隐约约,罩了片密密颂经声,如亘古开天之梵文,细听,却分明是自己声音,丝网般,把过往岁月全笼在身后。
“痴儿啊痴儿……”和尚从容起身,朝迷雾中去。衣衫膨大,双袖鼓风。从头到脚,无一样不存于虚无飘渺中。
唯风里一阵歌吟声,切切实实,悠悠扬扬,撩拨着一障山川,撩动着郁郁寸心。
“ 熏风南来,心生微凉,无寒无暑,可自浓?
寂古池塘,蛙入水中,泼刺清响,可听懂?
纵横暗室,一灯白朦,成佛开悟,何者重?
天地悠悠,皆不过,一朝风月,万古长空。”
和尚反复吟唱最后一句,边歌边行,洒笑而去。
音渐杳,雾渐消,光天白日下,四周青山含媚,白水流涎。适才一切好似南柯一梦,两人定下心神,只觉全身疲累不堪。眼前实物,虽形迹相融,在心头偏化作清风,摸不透彻,看不玲珑。
不由地,两人面面相觑,只道那半刻异相,不过自己心头,全不知对方遭受,实一模一样。赵恒回味那词,似懂非懂间,呆呆地问:“一朝风月,万古长空……什么意思?”
思绪游离未回,栖真瞧着对方,摇了摇头,竟也雾水重重。
事过无痕,待两人回到玉皇顶时,已不复适才浑浑噩噩。追思自笑,权当遇见个疯和尚,私下再不提及。这般又过三日,一切题举赏赐之事皆毕,大驾启程,回到山下,积土筑坛祭地神。劳顿一日,于酉时准,礼毕。
御驾驻扎山下行宫,齐鲁六百士绅在当地知府带领下,奉旨入见。是以从这日起,赵恒又开始马不停蹄,忙得没了人影。可即便如此,每日傍晚,他仍会挤出一时半刻给栖真,两人独处,谈些私密之事。
这日申时过半,栖真照例入宫,却在显仁殿前被傅悦客气拦下,问其缘由,只说是枢密使吴大人和殿前都指挥使尚将军正在内里见驾。
栖真听了,当下一惊。
尚吴二将此次带队出征,一趟任州,少说也需十日方能回来,现下才八日过半,这两人怎会……难道战况有变?
他心下揣摩,也偏着不定起来,索性站在殿外等候。
岂料二人入殿时间极长,直至日暮西山才见出来。但看两人步态轻松,脸有笑容,栖真悬着的心才稍稍安定,迎上去寒暄。
队行车水时,皇上召见授兵布阵,当时,贺兰大人也是在场的,是以两人见了他也不规避,连说战事顺利,不愧圣上亲给的阵图,当真运筹帏幄,决胜千里云云。
栖真微笑静听,直到两人歇停,才点出心中疑问:“两位将军骁勇善战,凯旋而归,自当庆祝,唯一事下官却不明白,请教二位……当日我们合计行程,十日尚觉紧张,可现下大军不过八日便从任州往返……可是当初计划有所遗漏之处?”
尚有致正当壮年,心直口快,嗓门一拉便道:“是啊,这事是邪门……”话才起头,便被边上人暗中一扯衣角,断了话题。吴伟老脸上憋出堆笑,慢条斯理对栖真一揖:“贺兰大人,这具体战况,由咱们来说不见妥当,您想知道什么,尽可去问皇上。”说着,对尚有致递去个警告眼色,不等栖真开口,两人匆匆,联袂告退。
瞧他们模样,栖真心头暗生疑窦,可细细斟琢,却摸不到路数,怕是自己疑神疑鬼,便暂且放下。让傅悦入殿通报,前去见驾。
显仁殿里,烛火明显刚起,晚风一吹,在墙上投射出恍惚的黑影。赵恒站在窗边,背影流连于烛火与暗夜的交线上,织出一片虚幻之感。
听到身后动静,他回身,脸上是无法遏捺的欢喜,不待见礼,上前拉着栖真道:“两位将军前来报捷,这回咱们可打了个大胜仗!”
“恭喜皇上,一番苦心孤诣终有所收获。”见他明明白白的笑,栖真受其感染,心头也跟着轻松起来。
“苦心孤诣?唉,也只有你是明白的……坐。”赵恒回殿上坐下,端起茶盏喝了口,“一万禁军对五千流匪,我从不担心赢不了。可要说全胜,也不见得……你可知,李常逃了?”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皇上眼里流露出的遗憾,让栖真不得不想起他“独江荡舟”之话。豪言犹在耳,当真帝王心。此次挥兵东来,不就为拔掉一根心头刺,眼中钉。当初布阵时,皇上曾特地交待,主谋李常,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现下主犯在逃却成了不争的事实。
栖真心下想着,全没留意上首之人判研的视线,正定定锁住自己,脸上每个细小变化皆逃不过其利眼捕获。他就事论事道:“李常虽逃匿,可经此仗,他手下兵马全数折损,大势已去,想来不值为虑。”
“若是独自逃脱,自不值为虑,可若是被人救走的……事情还会如此简单?”赵恒埋首喝茶,眉眼低垂,隐在升腾的茶雾里。
“救走的?”栖真有些意外。
“照你我先前所定,禁军走的北路山脉,果然在骨碌山中段遇敌,五千对一万,无疑以卵击石,这一仗我们伤亡极少,贼匪却被全灭……”他抬首,状似不经意间撇了眼对方,“……但李常却由手下掩护,逃离战场。据尚有致说,当时他派了一队士兵前去捉拿,可追到林子里时,平空出现十来个蒙面黑衣人……把他救走了。”
栖真沉吟片刻,边想边道:“之前见死不救,挨到最后一刻才出援手,瞧这些黑衣人的行事作风,不似李常手下……”说到这儿,他一顿,迎上赵恒目光,一词一句清晰道:“……其实,臣以前便在怀疑,近年来任州并无天灾人祸,怎奈贼匪势力仍迅速壮大,当真让人匪夷所思。但,倘若他们背后有更大的势力支撑,鱼目混珠下乘风造势,那这一切,便自有了解释。”
好一句自有解释!
赵恒禁不住大笑,笑声中得意之情一览无遗,出口调他道:“栖真啊栖真,朕一日少了你,岂不是鸟无翅膀不能飞?……卿当真料事如神!”
鸟无翅膀不能飞?你是苍鹰天空独翱翔吧!
他话虽未道明,可栖真听了,前后一想,立时恍然。对面前赞扬,双耳不闻,转过眼,淡淡开口:“是,臣早该想到的,五千流匪,何须叩劳一万禁军……皇上,您醉翁之意不在酒,一招引蛇出洞,栖真不得不佩服。”
佩服是场面话,不舒服才是真。
那日,他冒雪探访,和盘相托;为此,自己受宠若惊,感恩戴德,只道这些日子来两人齐心协力同策同谋,可结果呢,他们谋策的岂是同一件事?
这感觉便似两人隔雾喊话,原以为都站在相同小丘上,结果雾一散,才发现对方哪是你这层次,人家可端坐高山俯视苍生呢!
若是从前,一切皆理所当然。可在得知真相的这一刻,栖真心里却十足怫郁——怫郁到连他究竟为何怫郁,都懒得去深究了。
赵恒察言观色,心知不妙,忙陪笑道:“引蛇出洞,还不是学你来着?若非你聪慧在先,我又岂来借鉴?如今这背后势力现了身,我便有办法查个透澈。若将来扫灭成功,不消说,立头功的绝对是你贺兰栖真。”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更是火上浇油。
他算出什么力?敢要这头功?栖真心里霹雳啪啦地怒,脸上更是冷了,极快地回:“臣不敢。”
被一句话顶回,赵恒也是哑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唯有苦笑的份。
其实,他之前透其一,隐其二,全不关“信任与否”这等“大事”,说穿了,不过为他男性虚荣玩的一个小小把戏。
人与人相互吸引,本就遵循强者至胜的道理。他原本期待的,是栖真得知真相后,对自己“心思缜密,深谋远虑,诸葛再世”的佩服——若能升华成别的什么感情,那再好不过;若不能,好歹也算在心上人面前出了次彩。
哪想到,竟弄巧成拙!
虽终于听到句“佩服”,可由那冰冷语气道来,任谁都不会傻到以为自己真被佩服了。栖真眼里一时的疏离,着实让赵恒苦了脸。
这事换作别人,皇帝架子保准祭出,偏生对着这个,是心里早已紧紧缚定的,让他怎么狠得起来?
信任来之不易,倘为一番自作多情便全数毁去,他还不如给自己一刀。望着栖真波澜不惊的侧颜,赵恒起了一丝心慌,竟连对方究竟为何这般反应,都来不及深究了。
第二十九章
封禅大礼,天子盛事,仪制浩繁,一样不得苟简。
作为万众翘首之尊,赵恒每日严冠束服,一举一动皆有板有眼。外人瞧他,是堂堂威仪,天朝表率之姿。惟他心里,却越来越不耐,只觉这月余来,十足木偶般活着,连脸上微笑都似被无形丝线牵扯。丝线另头,却不知握于何人手中。
这套虚礼,在他心里皆被唤成“阿事”。取而代之,不“阿事”的,只剩最后一件——天子巡行狩猎。
乾封东,红木围场。
正值春萌夏长之际,芳草极目,杨花扑面,消受这数十里野地风光,引诱蛰伏许久的心,终如出笼猛兽,蹦跳活跃起来。
除必要的守卫力量外,一万禁军皆留守泰山脚下。即便如此,文武百官加仪仗随行,仍有五六百人,宸车似水,策马持弓,浩浩荡荡而来。
中帐设在围场入口,开场仪式后,赵恒一马当先,猎了山鹿供作祭奠,便入帐坐定,吩咐各家武官,尽可自由狩猎,以三个时辰为限,多得者重赏。
旨意一下,众人皆散。御驾前有此显山露水的好机会,自认聪明的,谁会放过。圈定三个时辰,非用足不可。这般想着,武备齐全的猎者们都如离弦之箭,瞬间射入树林,热火朝天去了。
驱兽的火堆,明明灭灭。整个谷地三面合围,只网开一面,被惊动的猎物匆匆奔逃,欢呼声在谷中回荡,此起彼伏。
但这热闹景象,显非天子心头所欲。让傅悦招呼老臣们在帐里喝着冰镇豆汤,他自拐了人,找个幽僻的林子“遛马”去了。
围场西侧,繁杂喧嚣被茂密掩去。绿翠成林,百花成锦。淡阳从交错的枝缝里洒下,织出一条阒静的林间小道。
道上,四匹骏骑,微风步态,随意而悠闲。身后士兵,不过十来个,皆轻驹减行,徜徉在林里。
照赵恒本意,不用说,身边有一人相伴足矣。可也心知,此刻若只贺兰随驾,未免有悖常理,徒惹怀疑。于是邀了子韶韩川同行,传出去,即使落个“任性”之名,也不过年轻人间玩闹嬉戏。
细瞧身边三人,罗韩不擅骑射,今日虽为应景,戎装换却缁衣,却难脱文人绵软。可这另一个,就明显不同了。
别看栖真在朝时缝衣浅带,十足书生模样,可一旦银甲上身,气貌便浑然一体,武将本色立显无疑,举手投足间,果断犀利,姿度从容,瞧着真正悦目耀眼。
只是……赵恒在马上苦叹……这番英武之姿若能配上些许笑颜,他看了肯定更加欢喜。
表面恭敬有加,宛转不漏,私下里,却连个微笑都吝啬给与——他没想到栖真这一气,便是三天。
不愿放任误会自行衍生,偏……世间什么都能解释,就这自作多情,着实让人难以启齿。饶他自认脸皮不薄,面对心仪之人,也还是打死拉不下这个脸的。
人心隔肚皮。当赵恒在一边嘀咕不断时,岂料他又估错一次。
栖真心头有鉴,可坦然得很呢!
那晚踏出显仁殿,凉风一吹,他过火的头脑立时冷静。是夜辗转反侧,倒也渐悟:这气,好友生得,情人生得,臣子却生不得。近日里,两人和睦相处,胶漆相投,不知不觉间,心中没了一防,才由得自己偲偲切切,因之而累。
怎奈何,皇帝臣子,终如参商!身份轩轾,专欲难成啊!
有些事,栖真无法控制;他唯一能做的,是控制自己。年轻人不拖泥不带水,一夜反省,理清脉络,后几日面圣时,恪守本分,说一不二,心里倒也渐平。
可惜这一切,赵恒却不知。照他的个性,有些事受得,有些,却受不得。比如说欺骗和背叛;再比如说,漠视。
所以,栖真越沉默寡言,他越兴风作浪。不明着来,就骑在马上没话找话,问题接茬儿出,苦得两个无辜臣子应接不暇。只当圣上心情甚好,不忍拂逆,个个有问必答。
这什么树那什么花?子韶说女贞树韩川答牵牛花。
不睬我?赵恒内里冷笑,抛出话头,敌军若躲进林子,怎么找?看你答是不答。
子韶韩川适时傻眼,齐齐看向栖真。后者倒没觉得啥,路过道旁,惊起一方雀鸦,随口便道:“将百余只鸽子装进盒里,放于敌军必经之路,翅震盒盖,敌军必疑心,待打开,鸽子齐飞,盘旋于顶,自暴其位,届时,我军大可乘势追击。”
罗韩二人直说好,刁难的主儿听了一愣,暗地里大是佩服,对着栖真,心便软了,隔着靴搔不到痒,也觉出自己那样没意思。
此刻,随行猎犬嗷嗷几声,赵恒望着前方林荫,借机笑道:“这不来了!”
四人当下勒马,果见那墨绿滋茂中,一红点迅闪,隐入林中再也不见。
“狐狸?”凭经验,知并非大宗,但既自投罗网,便无放过之理。赵恒马鞭一指,傲道:“咱们比比,看谁先得。”
兴奋之情溢在每人脸上,赵恒扬鞭起势,子韶韩川拨了头筹,纵马而出。待到栖真时,赵恒却一扯马缰,将之拉近,取下腰间紫色小囊,别在栖真衣带上:“林里蚊多,带着这个。”说完,眼向他颈间有意无意扫去,密密肌肤上明显一个小红包,可爱地勾人。赵恒目光灼热,别有意味地笑了。
这般小事他都顾着,栖真反有些不好意思,仓促中低头,轻道了声谢,举弓箭,一纵缰,随马跃入林中。
四人共猎,比得是眼力耳力腕力心力。赵恒栖真后发先至,追着红点策马奔驰,疾如闪电斩荆劈棘,过往灌草皆望风而倒。
这般驰了半刻,哪料那猎物往林子深处一钻,在视野里再也不见,栖真当下勒马,才发现自己似乎落了单。
头顶枝桠越来越密,光线稀疏,前方黑洞洞的,看不清楚。一片死静中,周遭古木参天,散着瑟瑟寒意。
他侧耳倾听。不远处,忽有草丛在马蹄下断裂,咯啦作响。他知道,追着同一个目标,皇上应在附近。于是叫了两声,后方斜侧,林子里果然传出赵恒的回应:“我在这儿。”
松口气,栖真抖了缰绳,唤马向那处靠去。
人在最危险一刻,也是最敏感之时。
风无声,鸟不鸣,林子里肃杀得静。
栖真不知自己为何回头,可当他下意识这般做时,却恨自己为何不早点回头。
一声狂啸,振荡在死寂的空气里。
满眼阴影,携着劲风,已扑闪上来!
本能地,栖真在马背上快速一伏,躲开去,可巨大冲击下,他竟连人带马齐齐翻滚在地。
烈马哀嘶,马腹上五道爪印。鲜血飚溅。
终于,他看清了来物——蓄势待发,一双血红的眼。
竟是只黄皮大虫!
剑在鞘,来不及拔;人在地,来不及起,那大虫异常敏捷,已再次扑来。
运力于掌,栖真此刻唯一能做的竟是以肉相博!
一声破空,虎爪未至脸面,势头顿减,嘀嘀嗒嗒的腥血在银甲上开花。大虫一眼被长箭射入,吼啸扭动。争取这眨眼工夫,他已拔了腰间匕首,拼力刺入大虫喉间。
“栖真!”撕心裂肺一声,赵恒疾马奔到近前,见林子里人虎一团血,吓得心都停了。拔剑上前猛砍,发了疯般,竟比那大虫还要可怕痴猛。
大虫腹背受敌,多处口子滚血,在地上反复扒拉,抖动着虎爪,稍时再不动弹。
“皇上,我没事,别……”赵恒那一刀刀地砍,把栖真都吓住了,他狼狈地从地上撑起身,伸手去阻,却被对方猛拉进怀里。
赵恒死命抱着他,浑身战栗,所有的害怕和惊悸,皆化作流水,义无反顾,灌入对方体内……赵恒突然发现自己话不成话,除了一声又一声“栖真”外,竟找不出更完整的词句,来表达心中感激。
任他用力地抱,栖真惊魂稍定。赵恒退开再看,只见两人全身染血,“哪里痛?可有受伤?”摸摸他手脚,扳过脸面仔细查看,见不过手肘几处擦伤,才知这血全是大虫的,遂放下心,虚脱般,下巴在他肩上一搁,“吓死我!”
“没事……”栖真搂着他,轻拍其背,心里却翻江倒海般难受,也不知安慰这险情,还是别的什么。
风吹树浪,汹涌澎湃,淹没两颗紧紧依偎的心,融得一塌胡涂。
不多时,林子里一阵惊动,搜寻的人群朝这边飞奔,一声声“皇上”,拨开骇浪,拨开暂得的亲近,拨开两人相拥的手,朝那处望去。
一番兵荒马乱,请罪的,饶命的,沸反盈天。子韶和韩川这次也彻底傻眼,虽事出意外,皇上也无损伤,可现下什么时机?封禅期间,巡狩遇险,传出去,最轻也是个“护驾不力”的罪名。
毕竟成大事者,赵恒极快硬扎下来,传太医,忙安抚,旨意一拨拨出去,唯双眼情不自禁,锁定了,再离不开栖真半刻。
大虫尸体被独弃一边,血流满地,夹着些黄黄绿绿,让人不忍目睹。栖真上前将之翻转,拔出尚插在虎颈的匕首,撩了袍脚拭去血迹,返刀入鞘。却见那虎眼,血丝满布,瞪得凄厉,他低头看着,暗暗感叹,犹自出神。
……
变故只在刹那!
无人知这第二只大虫从何而来,眨眼,它已从蛰伏的黑暗中鼓出。
当意识到不对时,栖真只来得及抬头……倏地,背后一阵冲撞,身子已被紧力抱住,压在地上。
耳边低徊一声闷哼,强硬地闯入灵魂深处。
回头,巨大阴影下,竟是赵恒痛苦的脸……和飞溅的血!
那一眼看去,栖真只觉魂飞天外,魄散九州。
第三十章
芳草该死的极目,杨花烦人的扑面,来时短短五里路,如今于栖真眼里,却长得要了人命。飞马不疾,双人共骑,赵恒两眼紧闭,冷汗涔涔,早已昏晕在他怀里。
这越显惨淡的脸色,让栖真心头一阵惊悸,即使马上颠簸,仍不敢揽他太紧——那三道爪印,深可见骨,凛凛然,从左肩直至后背,足足红了两个人!
若非受伤后死抓着韩川坚决不让走漏风声,若非昏迷前叮嘱子韶只回显仁殿才肯疗伤……现在,他理应于中帐包扎伤口,而非忍着噬骨伤痛,车马颠簸,一路疾驶回宫。
说到底,若无他贺兰栖真,他九五至尊,唯我独亨的赵恒,又怎会踏进这阴阳交错的生死大门!
风吹血凝,臂上飕飕生凉,却抵不过怀里的身子,渐趋冰冷,栖真只觉胸腔里某一处,随着那温度,落至谷底。
傅悦刘太医在宫门口急候,一片嚣杂中,真正实砥如柱的,倒是他们。
可即便如此,把人安顿在床后,刘太医揭开披风,入眼血肉模糊的狰狞,仍让这位太医院首老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诊脉查验完毕,趁内侍在周遭忙碌间隙,对傅悦低声道:“皇上脉象趋弱,鼻息渐微……实是入危之象啊!”
如此敏感二字,足以让傅悦现了吃惊。
刘太医手下不停,嘴上却是愤愤:“……何等紧要事,哪个无脑的,竟如此耽搁……单这背上伤口,怎至这步田地……实是拖得久了,失血过多,才会如此。”
望着昏迷不醒的主子,傅悦重拾湿巾,为其轻拭满身血污,沉声道:“刘老,话不能乱说,您怎样都要尽力去治。皇上正当壮年,必能……逢凶化吉的。”
事关身家性命,刘太医也不敢再行妄言,只全心贯注,埋头救治。
殿内紧张如织,生死一瞬;殿外,却全然另副光景。
当吕端风风火火赶来见驾时,被内侍挡在门口,心里立时一沉,只道暗报不谬。
适才在围场,罗子韶回中帐,宣说皇上身体抱恙,已先行回宫,他便觉内里蹊跷。待收到暗报,被吓出一身冷汗,立马循了说辞,赶回瞧个究竟。
圣驾伤于虎口,这般谬事,在朝为官数十年,尚属首次听闻,可有一桩,他却再清楚不过。
事无巨细,重要的,往往并非事情本身,而在事后之责任所属归担。
此次封禅,正相李继隆坐镇京城,自己则分管在外,统帅全局。重责在身,容不得半点差池。如今,文武百官尚庆祝于四方猎场,一国之主却伤痛于咫尺床帷……若有不测,那是足以掉脑袋的大事!
心里担了千斤重,吕端捻了双手在殿外转悠。这般堪堪转过墙角,忽见园子里站了一人。
显仁殿飞檐翘壁,在烈阳下铺出一路阴影。盆盆血水阴影里出,叠叠白纱阴影里入,那人直直站在影外,看着这一切,静到不复存在。
暗地里端量他,吕端想起适才来报,那个中细节,他心里琢磨着,不由起了一丝冷笑,
他机括心性,脑里频转,及至后续,皆有了说辞。只道今日天赐良机,一箭双雕,错过了,对不住自己!
当下不再犹豫,两步跨出,上前紧扣其腕,撕声道:“好你个贺兰栖真,随驾在侧何等重责,怎由你玩忽职守,使皇上受伤?不去负荆请罪,居然还有脸杵在这里!”
这番雷霆,却换来个不吵不闹,栖真站在那里,脸都没转半个,只凝望大殿,冷若冰霜。
存心闹事的,最忌讳被闹的一汪死水。此时周遭已有内侍围观,众目睽睽下,吕端顿失面子,气得发抖,啪啦一甩手,狠道:“圣上平时待卿不薄,一旦险事临头,你抵何用?不念感恩,不知档灾,反让圣驾蒙难。现在还这般倨傲,毫无悔改之意……少不得,老夫逾越一次,今日定要为皇上主持公道!”
语出盛怒,至栖真耳里,却终有所动,他低头喟叹一声,极是恬淡:“那你待怎样?”
吕端凑近,满脸狞笑:“别以为做什么都有人罩,今日犯下的错,老夫就让你自个儿偿。”隧对周围大声吩咐:“来人,拖下去责二十廷仗!”
他一声令下,气势十足,怎奈周遭闻言,皆呆若木鸡。
非圣上御旨,对个朝廷大员动私刑,谁敢?
吕端瞧着,彻底火起,一声咆哮:“老夫代皇上执法,哪个不从……!”
“吵什么?”忽然围观一圈自动分开,撞进一人,戎装在身,正是那元杰小王爷。
他眼睛一扫,见当中二人,一个披风裹身,发丝紊乱;一个热汗津津,火气十足,皆非平常相貌。
早在围场,听闻三哥身体不适,他便预感不妙,忙赶回探望,却在殿前遇此哄闹,心下越发烦躁,“出了何事?”
吕端见来人,忙上前揖道:“小王爷来得正好,倒是做个见证,皇上打猎遇险,被大虫咬伤,皆为这贺兰栖真护驾不力所致,老夫代皇上责他二十廷仗,难道还过了不成?”
这话往死里扣,竟是将重责都推到栖真一人头上。
元杰一听,那还了得,火急火燎朝殿内奔去,却没跑两步,忽停住,吸了鼻子,返身近到栖真身旁,佯佯地笑,“适才吕相爷所说,可是真?”
皇上受伤,确是为着自己,栖真不欲辩解,答得干脆:“是。”
元杰不怒反笑,拍他肩头,好似拍着担性命的老友:“贺兰兄,不是我说你,怎这般不小心?唉……待小王和相爷求求情去。”
当下示意吕端,两人走开,直至无人殿角站定。
吕端瞧适才情势,心中无底,索性不动声色,“小王爷有何指教,但请示下。”
随他一声问,那声音轻轻飘来,参过酒似的软,“棍棒岂有威力,和着盐水,才真正令人销魂……吕相爷,您说可是?”
话随风过耳,吕端也难得一愣,却见元杰双手抱胸,隐在檐角下,面上十足高深莫测之象,唯一双炼了毒的眼,漏了半分心思,死盯着远处阳光中的身影。
原以为面前白纸般少年人,最多沾些这年龄特有的挑衅,偏出口之话阴毒至此,到似对贺兰注的私怨,竟比自个儿还深。吕端察言观色,干笑一声:“小王爷放心,老臣领会得。”
一老一少心照不宣,相视而笑。元杰再不管外间,转身入殿去了。
把阴损招数吩咐下,吕端硬着腰板回来,见青天白日下,栖真虽外貌狼狈,披风下泥血不分,偏站在那里清高气远,一脸若有所思,好似周遭纷纭皆不关己事。
这神情,越发触了吕端心底痛处,“来人,还不动手!”
下面的见风使舵,知这次有小王爷参和,必罪不到头上,立时上来拖人。
怎奈手未上身,便被栖真避过去,他回头瞥了眼吕端,眼神锐利,极通透般,衣袖一抖,冷道:“我哪儿都不去,要打就在这里。”
当赵恒从昏迷中悠悠醒转时,已是日垂天幕,傍晚时分了。昏黄光影里,他只觉神志恍惚,脑中残影,仍是疾闪的大虫,情急下抬身,脱口便是一声“栖真”。
昏沉得久,声音难免暗哑,抽身之际,骤来的疼痛让他一哼,那叫唤掩埋其中,也无人领会得,唯趴着床沿的元杰脸色一沉,越发抽泣得厉害。
“哭什么,你三哥硬挺着。”赵恒见自己俯卧在床,裸着上身,胸前层层白纱严实,背上却痛得厉害,当下咬牙一忍,抬眼四顾。
元杰抹了泪,接过傅悦递来的汤药,一勺勺仔细进喂,“三哥以前常说,当皇帝的人,身子就不是自个儿的,做什么都要顾着些……原来不过空教训我的……那是大虫哎,你逞什么能,打不下来,谁敢说你不英雄了?”
闻言,赵恒倒放下些心,默默喝着药,眼微转,瞧了眼边上傅悦。
默喻其意,傅悦却不得不避开去。
“傻瓜,三哥没事。”赵恒心下狐疑,唯见小弟患得患失,惊吓过度似的,他出口安慰自然柔上几分。
喂完药,床边重新一趴,元杰仄了头,把玩他手指:“三哥你定要好好的,别再让我伤心。”
这孩子气的言行,在赵恒眼里,只觉好笑,哄他道:“放心,以后三哥再不碰大虫,见了就逃,可好?”
“要第一个逃!”元杰重重点头,忽显踌躇,似有犯难之处,落个欲言又止。
心里正想着别的,赵恒见他样子,随口道:“有话便说。”
元杰眼眶泛红,低了眉,颇有些凄凄然:“三哥,我年纪小,说的话没分量,救不了他,可是,他们……他们也不能往死里打啊……好好的人,都落了形……唉,是我没用,是我不好……”
没头没脑的话,听得赵恒心里一跳,情急下拉了他,“把话说清楚,谁打了谁?”
明明重伤在身,偏手劲仍是骇人,元杰死盯那处,嚅嗫道:“吕相爷说……贺兰栖真护驾不力,害你受伤,午时让人在园子里处了廷仗……”
赵恒倒吸口气,简直不敢相信,怒急攻心下,便要起身,怎奈背伤磨人,除痛出一头冷汗外,哪由得他半点,心里却越发气急,对着傅悦一通脾气:“谁让他这么做?无朕命令,他也敢这么做?栖真……他怎样了?”
傅悦见皇上情急,忙开口安慰:“老臣已让刘太医看过,罗大人也在边上照顾着,贺兰大人就是……就是行动不太方便,其他还好,养两日即能好转的。”说着递了眼色给元杰,示意这节骨眼上,少说为妙。
重喘口气,赵恒脸色更见阴郁,过了片刻,才稍平息。
“传吕端过来见我!”
殿内,烛火耀耀,一片通明,赵恒只披件中衣,坐在床边,虽伤后气弱,却眉竖面寒,十足兴师问罪之势。吕端入得殿来,见这情势,便知所为何来。
瞧他跪下行礼,神色凛凛,貌如秋肃,全无作贼之心虚,大是理直而气壮,赵恒越发觉得可恨可厌,暗道:这贺兰栖真,连我都捧在手心里护着,你吕端算哪个,竟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来伤他!当下冷哼一声,语气不善:“相爷是当朕死了?竟这般胡行?那贺兰栖真做了什么?他贵为朝廷大员,也是你说打便打的?”
听其言语,污秽之词全不避忌,好似不惜掰脸,非替贺兰出头,吕端内里冷笑,只觉脉络更加清晰,暗想前次,自己不也被蒙蔽过去?这便沉稳道:“说起这桩……是,老臣今日是妄下决断,打了贺兰大人,可皇上您若真求才若渴,疼惜下臣,到还要感激老臣这一打才是。”
他言下透着蹊跷,赵恒也是敏捷之人,一摆手,“起来回话。”
告谢起身,吕端从容站于一边,恭敬中全然有恃无恐,“这大虫伤人,虽祸变难防,可毕竟惊扰圣驾,身受重伤。贺兰罗韩三人随驾,在皇上身侧,却挡不得半点,难道不该罚?重的赔上身家性命,轻的降官贬职,也无人敢说一声……可老臣瞧他们,皆年轻有为,才德兼备,尤其贺兰栖真,容貌乃将相之器,韬略乃经国之才,稍以时日,确可为我大宋栋梁。老臣知皇上平素礼遇有加,揣度陛下必不愿见这三人为此折了前路,断了仕途……这才急中生智,一招苦肉计,以二十廷杖,代大刑大罚,助贺兰过此难关,堵悠悠众口,换仕途平安。陛下英敏果敢,这内中道理,自然领会得。”
一番丝分缕解,听得赵恒颇为愣忡,到也佩服他能自圆其说。只是道理固在,要说吕端真大义至此毫无私心——尽悉两人前事纠葛——自己也难全信。
可惜副相一番声情并茂,怎奈皇帝心中刀锋不消,“相爷自己也说了,此事全是意外,是朕自己不小心,可相爷偏罪到他们头上……好,即使罪到他们头上,朕倒也不懂,为何相爷不罚罗韩,却独揪贺兰?”
“贺兰大人带皇上一路疾驶回宫,路上多少耳目亲见,若陛下有个万一,他难辞其咎。不说别的,单这延误疗伤一项,便少不得背后闲言,自然也需罚得重些……至于罗韩二人,不是老臣不罚,而是究竟怎生罚,臣正想等皇上醒后示下。”
听此话,赵恒总觉有不对之处,被自己忽略,心里暗思,面上挑眉冷笑:“哦?相爷还知要朕示下?前一桩,怎不见相爷如此有心?”
这挑衅,半冷不热,但吕端早有说辞:“廷仗虽打,可棍棒底下毕竟伤情。老臣食君俸禄,自当替君分忧,不得已逾越一次,在皇上昏迷时替皇上把这恶人做了,即使贺兰大人将来怨怼,也怨不得皇上。”
他的话,每句都占理,每句都贴金,赵恒识其伎俩,无奈台面上一时哑口,思绪辗转间,只落得长叹一声——面前人是落了根的姜,老练含着老辣,与他对弈,岂能局局畅赢!
当下再不刁难,自放他去,脑里一顿,忽又叫回,叮嘱道:“封禅期间,摊上血光之灾,传出去怕要落人口实,朕早已下令严防,却不知相爷你如何得知?……朕现下也不想知道,但望一切仅止于此,疏堵之事交相爷去办,日后坊间若起闲言,自也唯你是问。”
最终被将一军,吕端临去前没了得色,傅悦在边上暗暗摇头,只道这勾心斗角,几时可了,一时胜算中,早埋下后报之隙——前已有例,这副相花甲重年,怎参不透?
但这话轮不到他说,扶皇上回床歇息后,自静静守在一旁。
一晚上,他时刻留意,见皇上双眼微闭,呼吸均匀,隧放下心。堪堪过了几个时辰,万籁俱寂中,却听床帷里传出一声轻叹。
只道伤痛又犯,傅悦忙上前相询。
哪知床上静默,半晌后才有声音,那声音极是清晰,毫无熟睡后惯常的暗哑:“朕问你,当时……栖真可有反抗?”
傅悦乍听下也没懂,片刻回神,才知他问的是贺兰被廷仗时可有反抗,细想下,如实回禀:“贺兰大人当时被压着手脚,似并无动作。”
床上似叹非叹,影影绰绰间,再也无话。傅悦心下莫名,仔细去瞧,却见皇上直着眼,满腹心事般,也不知落在哪个想头……过了好久,才听他道:“什么时辰了?”
夜深人静,唯窗外偶尔几响风声,傅悦回头看了眼室内更漏:“刚过五更。”
明明重伤在身,应沉于睡眠,偏他头脑清晰,度夜如年。赵恒索性掀薄,强撑起身:“朕睡不着,去外面走走。”
夜深月落,天色向晨,正是破晓前,最沉重一刻。
偶尔竹叶微响,夜漏梆声,除此外,整个殿前一片死寂。
园子角落里,石桌石椅,赵恒避开巡逻,一人独坐。背上的伤,丝丝烈痛,却痛不过他明晰的头脑,烈不过他沸腾的心情。
眼前宫殿,在夜色映衬下越显恢宏,似一头莽撞怪物,爪牙舞弄……赵恒冷觑着,只觉虚张声势,全然是空,哪载得动半点帝王情浓。
人不极思,不知吾生之可哀,今日势迫颜面,才知天生命定,哀处几何!赵恒望着那处,体味个中绝望滋味,不由叹了一声……帝王繁华帝王苦,古今纷扰古今同!
“皇上?”竹叶珊珊,墙外忽有一清音,在夜深人静中听得分明。
赵恒吃惊回头,循声而望,果见石刻漏窗后,风移影动,“栖真?”。忍着伤痛,摸到窗口:“你怎会在这里?”
“臣……睡不着。”
赵恒低笑:“真巧,我也是。”
一墙之隔,二人悠悠,相互对视,暗影婆娑中也瞧不清对方神色,唯身上一缕暖气,似寒夜寂寂中唯一温度,渗透至彼此心里。
两人静默,忽然同时开口:
“你的伤……”
“您的伤……”
出口相撞,都停住,片刻后还是赵恒先道:“没大碍,养两天便好。你呢?”
“恩……臣也是。”
听对方话音微喘,明显底气不足,偏嘴上都硬,两相心照,隔墙自笑,颇有同病相怜的味道。
怎奈这半刻温馨,终抵不过残严现实。
他们心知肚明。
用情至深如他,越到沉重处,越发轻描淡写,总奢望延得一刻便是一刻,当下淡淡一笑:“到底要憋到何时,你才肯别张口闭口臣啊臣的?”
墙外半晌不做一声,赵恒明白,他不接茬,那一刻终是要来。
果然,栖真再开口,话语已凝重几分:“暗影久滞未归,大队出发前,傅悦曾过府,将皇上安全交托臣下,叮嘱务必上心,受此重托,结果仍让皇上遭此不测……臣,罪该万死,不足辞其一。”
“原来你早知暗影之事?难怪……”,赵恒笑得轻讽,话意悠悠,飘过墙角,“好个‘万死不足辞其一’,别人瞧着,只道你心怀愧疚,屈从吕相,挨了廷仗……今日换个人,我便信了,可这岂是你贺兰栖真会做的事?……你若不愿,凭卿口才,吕端能说得过你?你若反抗,区区内侍,能将你拿下?可你偏不辩解不反抗,十足受了顿打……到底为的什么?栖真,你何苦?”
“皇上您既这般问,内里曲衷便是早已通透,又何必让臣再行解释?”
这一句,噎着赵恒,活似拿把锄头在心上剜,当真说不出的,才是真苦,挠不着的,才是真痛。
“栖真,你是对的,你看得透,才能毫无沾滞,冷静到半点做梦的机会都吝啬予我……”枝叶飒飒中,他怆然而笑:“……本当将一点痴念萦在心上,别的,都可暂时丢开……哪知到头来,终无一桩算得过你,不过换来今日如此相逼!”
心碎无声,泪过留痕,再开口时,他冷硬淡漠,前后判若两人:“你是首个让我尝尽挫败滋味的人,我不怪你铁石心肠,这世上,什么都可得,就情不能强,理不能欺。我俩生不逢时,机缘太浅,你……去吧,今后一切如卿所愿!”
一声谢道得千斤重,栖真靠在墙上,虚脱般,心底有解脱有惘然,更多的,却是一片空寂寥落!
不知不觉间,远处天际早已浮白,痴痴然默默然。墙下,心情迥异的两人,都抬头向那处望。朝阳初升,铺撒大地,换了人间,倥骢一笑间,男儿情怀,不过自古得失。
可叹:
黯魂只有明月知,无限愁肠寄一思,
旧梦已随清风远,隔窗不复半朝痴。
(第一部完)
《恒真》
冷看世间纷争,清彩如君一身,何须痴痴,苦等春融,不如浅斟低哼。
冰姿自有仙风,俯仰人间纵深,醉时一弯,欢颜甜梦,道尽浮生美人恩。
直声问何来,何来如此多恨可怜淡月今宵,今宵纷扰,斜照一溪琼瑶。
生平唯有君知己,无端风波平地起,既许相逢,何故相离,万般离愁怎样提?
望穿秋水不见,斜阳归舟如旧,还曾记得,两心意同,回首泣别恩重。
一蓑烟雨朦胧,风月无缘彩虹,纷扰半生,世事天真,终道万古长空。
直声问何来,何来如此多恨感念君在天涯,天涯归处,可有多情的吻。
乐尽半生天真,不如归去余生,一片竹,一壶酒,一盏孤灯。
一片竹,一壶酒,一盏孤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