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林恒和羽明谈过话之后他对于儿子突然改变主意要娶徐晓晓为妻这件事终于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他认为这无疑是因为儿子深陷在对闽乔的爱情里无法自拔于万般无奈中选择的自毁之路,他想他是绝望了,所以才会在感情上用这样的方式自暴自弃。想起自己的一儿一女,一个因为恨闽乔恨到了几近疯狂,无法自控。另一个因为爱闽乔爱到了无路可退,宁愿“跳崖”。这一切让他心中不可避免地对闽乔产生了无限的震惊和好奇,闽乔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子,竟会有如此魔力?
闽乔受伤的那一年,他就已经对闽乔有了好奇心,所以才会跟梁渠说他很想见见闽乔。但是被梁渠拒绝了,他也只能作罢。如今,数年的时间过去了,这份好奇不但没有稍减一分,相反在羽明终于做出要和徐晓晓结婚的决定的时候生发到了极致。林恒想,他总要去见见梁闽乔了,不管怎么样,一个和自己的一双儿女产生过如此多恩怨纠葛的人,他想他起码都要弄明白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孩子?
在见到闽乔之前,林恒本能地想象着她的样子。虽然他知道一个能让羽明如此倾心让羽清曾经疯狂嫉妒的女孩子,一定不会只是因为漂亮,但是除了漂亮,林恒无法在想象的空间里为其它的东西找一个样板出来,他只好把一切都延伸成漂亮。古今中外的美女,但凡是林恒能想个模糊的影子出来的,他差不多都把闽乔与之一一对照过了了。环肥燕瘦,樱桃红,芭蕉绿,闽乔在林恒的脑子里不知道换了多少种模样。但是不论怎么换,都是绕着一个美字在转。
当林恒终于见到闽乔的时候,当他和一群外国记者一起在她耐心的导引和专业的讲解中,一路辗转在什刹海的胡同,平常百姓家的四合院,恭亲王府,庵观寺庙,名人故居中间的时候,他却完完全全忽略的她外貌的美丽,因为他的注意力和精神已经完完全全被其它的东西所灌注和吸引了。宋庆龄故居,郭沫若故居;护国寺街9号——戏曲艺术大师、京剧表演艺术家梅兰芳故居;中国现实主义美术教育的奠基人,中国现代绘画之父徐悲鸿纪念馆;大家每至一处,闽乔看似随兴所至信手拈来的解说和介绍,总能引来一阵子相机快门频繁闪动的风暴。故居里的一台一阶,一亭一阁,一院一屋,一桌一椅,一草一木,在她好像都有说不完的故事,仿佛她就在这里和他们一起生活过,如今讲述起来点点滴滴都生动。
一路上她始终带着微笑,温柔和美中流露出淡定沉静,淡定沉静中又满溢着温柔和美,她的那种笑容让林恒觉得非常舒服。仿佛是不经意从心涧溅出的一滴蜜,甜而不腻。又好似不小心从灵谷里泄出的一点阳光,暖而不灼。从见到闽乔的第一眼开始,林恒就没再去想过她长得究竟漂不漂亮,到底是环是燕,是樱桃还是芭蕉,他不知怎的就忘了去想这些了。却被其它东西一路牵动着,感染着,他只是想,美好的女人当如是。而不应该像是自己的妻子李静,女儿林羽清,以及就要成为自己儿媳的徐晓晓那样,当你面对她们的时候,总是能感受到来自她们的强大的压力。她们仿佛生来就是要去发号施令的,就是要去压迫别人入侵别人摆布别人的,她们的身上都背负着太多的欲望,或为声名,或为私利……或为其它种种,她们时时刻刻都想去挑战和征服,她们令他感觉很不舒服,很沉重,很压抑,透不气来。可是自己的妻子,女儿以及未来的儿媳带给他的所有的这些感受此刻在他面对闽乔的时候他却完全没有。在她的眼波流转之间,他感受到的是慢无边际的舒适柔和与自由。即便她在要做讲解的时候,要引领着她的客人去另外一个方向的时候,要吸引和抓取别人的注意力的时候,她的方法也绝不是命令压迫掠夺和入侵,她是很懂得跟着你的感觉和需要走的,她想的,她说的,她做的,无不贴合着你的心境,这让你会不由自主心甘情愿地追随她的身影和脚步。
观光结束以后,林恒让秘书送那些记者回去了,自己却留了下来。他想等闽乔,想跟她说几句话,却发现她正站在恭亲王府的门外打电话,他只好站在一边等着。
闽乔打完电话刚转过身来,一眼看见林恒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看着她,吓了一跳,“他们都离开了,您怎么还在这儿呢?没赶上车吧?真是对不起,我怎么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闽乔忍不住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儿,“您稍等一下,我这就叫车送您回去。我知道他们住哪里的,放心好了,您不用着急。”闽乔还以为是由于自己工作的疏忽把客人给落下了,本来方子刚秘书给她的记者名单里没有这个人的,今天来的时候方子刚才说要临时加一个人,只说他在外交部工作,却没说是谁。她想既然是临时加进来的,那那些人离开的时候大概也没注意,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事的。正在着急,却见他对自己热情地伸过手来,“闽乔,咱们认识一下吧。我是林恒,羽清和羽明的父亲。我们没见过面,所以你不认识我。”
闽乔乍听林恒的名字还没有反应,又听他说是羽清和羽明的父亲,这才呆住了。愣了半晌,看了看林恒仍然伸在半空里的手,这才也伸出手和林恒握了握,“您是林……林伯伯?”
“我是,闽乔,谢谢你还愿意叫我一声伯伯。我不是没赶上车,我是特意留下来等你的。”
“等我?! 有什么事吗?”
“闽乔,我知道你很忙,想请你吃饭,又怕占用你太多的时间。要不跟伯伯一起喝杯咖啡好不好?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想和你聊聊。如果你不愿意跟我聊,我也能理解,不要勉强自己。”
“这没什么可勉强的,我知道附近有家咖啡厅不错。”闽乔说道。
“那好,那咱们就去那里吧。”
“那您跟我来吧,往这边走。”闽乔一边说一边转身走到前面带路了。
“林伯伯,想跟我说什么您就说吧。”闽乔一边轻轻搅动着杯子里刚刚加了奶和糖的咖啡一边说道。
“好几年前,我和你的父亲在一家茶社喝过一次茶,为羽清对你做的事道歉。那个时候我就很想见见你,当面对你说声对不起。可是那个时候你父亲说你的心情很不好,所以……。虽然好几年过去了,可是这件事却一直都放在我的心里呢。今天总算有这个机会能让我当着你的面说这一声对不起。”
“这些事情过去很久了,我早都不想了。您也不要再放在心上了。”
“能让我看看你的手吗?”
“林伯伯,还是别看了,不影响什么的。”闽乔微微地低着头轻声说道。
“你是个好孩子,你的好,我…我和羽明都知道。”
“……”闽乔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着。
“不知道羽明他对没对你说起,他可能很快就要结婚了。”闽乔从咖啡里取出勺子,放在一边,端起杯子刚要喝咖啡,骤然间听见林恒说了这么一句话,她的手忍不住一颤,手指一滑,杯子掉到了桌上,咖啡溅了一桌子,雪白整洁的桌布顷刻间便污浊不堪了。闽乔的衣服上也溅到了,她却不理,只是呆坐着。林恒的米黄色领带上也溅上了,黑黑的一团,他也不去理,看着闽乔,亦是呆坐着。
服务员过来手忙脚乱的清理桌子,换上了干净的桌布,又重新端了两杯咖啡来。
“他要和徐晓晓结婚,我知道怎么回事,我想你也是知道的。我不愿意他这样,可是他下了决心,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了。”林恒终于开口说道。
“………”闽乔重新给咖啡加糖加奶,重新搅动咖啡,却仍然不说话。
“我听羽明说,你在和楚天恋爱呢。而且你们的感情很好,能告诉伯伯,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吗?”林恒见闽乔不说话,继续问道。
“今年恐怕不行了,旅行社的事太忙了。要拖到明后年了。”闽乔答道。
“是吗?不管什么时候结婚,别忘了告诉伯伯一声,伯伯也要去讨杯你的喜酒喝,你不会不给喝吧。”
“不会的,林伯伯如果想去,想喝多少都有。”
“谢谢你这么说,我这心里头可是安慰了很多。真的!”林恒的咖啡什么都没加,他端起来喝了一口,他早已习惯喝这样的苦咖啡了,“闽乔,我知道你和楚天你们在一起一定会很幸福。因为你们有深厚的感情基础又彼此信任了解, 可是羽明的情况就不同了,他恐怕没有那么幸运。我看得到结果,现在就看得到。可是羽明他现在根本听不进我的话。闽乔,能说说你的想法吗?你对羽明结婚这件事是怎么看的?”
“林伯伯,他是成年人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那是他的选择的话,我愿意祝福他。”闽乔仍旧在不停地搅动咖啡。
“这就好了,我知道了你的态度,这件事看来也只好这样了。”
“林伯伯,我明白您的用心,但是请原谅,我没有立场和资格去做什么去说什么。那是他的婚姻,我…我能说什么呢?我又凭什么要求他不结婚?”
“闽乔,不用说了,我都明白。是伯伯不好,有这个想法就不应该。不过我的心情相信你是会理解的。”
“林伯伯,您慢慢坐着把咖啡喝完吧,我有事要先走一步了。”闽乔一边说一边起身。
“既然有事就去忙吧。闽乔,今天真的很高兴能见到你。”
“林伯伯再见!”
“再见!”林恒恍惚地答道,心中空荡荡的。
闽乔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咖啡厅的大门,门在身后关上的一刹那,闽乔的脸上已然满是泪水。
闽乔离开后林恒一边继续喝咖啡一边反反转转地想,终于得出了他的结论。自己的儿子不是没有向往和追求过真正的美好,只是这份美好却不属于他。就在几个月前,自己不是也曾经告诉过他,闽乔已经名花有主了,让他止步的吗?现如今他止步了,他要娶徐晓晓,就算他想用自毁的方式来断掉对闽乔的念想,又有什么可以去指责他的呢。如今自己见到了闽乔,虽然也只是见这一面,但是从前间接从别人那里得到的印象和感觉因这一面而立体了而生动了。他也因此知道了他也无法替儿子想出个齐全的法子来,一个可以让他彻底放下这样一个女孩子,却没有伤痕没有后遗症没有副作用的法子。羽明始终是那么重情重义的孩子,如今让他可以像从来没和闽乔相识过一样,去用心经营属于他自己的爱情和婚姻,别说年纪轻轻风华正茂的羽明做不到,换作自己,就真的能比他做得好?
(122)
离开咖啡厅,闽乔没有回家,也没有回旅行社,更没有去楚天的酒吧,而是一路漫步着去了后海。又是黄昏时分,闽乔不知不觉到了几年前和羽明相遇的那个地方,原来的理发店早已经不是什么理发店了,店面已不知改了几改换了几换了,今天是干洗店,明天是鲜花礼品店,后天是面包房,门口的招牌仿佛几天就会换张脸。时光在流逝,岁月在变迁,而人的命运更是在中间不断起伏动荡飘摇。谁也不知道,今天的幸福能够代表明天的什么,今天的相遇能否延伸成明天的相守?这里原来的那家理发店,曾经也是生意红火顾客盈门,可这才几年的工夫,就都散了。不知道原来在这里工作的店员如今都在以何谋生,曾经常来这里的老主顾们如今又会去哪里料理他们的头发和胡子?就在此刻,闽乔站在这里,理发店店员和顾客们的欢笑声还犹然在耳,可他们的踪迹却早已无处可寻了。
微风拂过,闽乔忍不住暗暗打了个寒颤,虽然春天已经来了,可是冬的余韵仍然流连在什刹海的湖畔。料峭春寒还真是能沁到人的骨头里去呢。
天渐渐黑了,可闽乔却仍于这料峭春寒中徘徊着犹豫着矛盾着挣扎着,几次拿出电话调出那个号码,却都没有拨打就又放了回去。又怕自己把持不住,干脆把电话关掉了,虽然她明知道再打开也不过是按一个键那么简单,但是除了关掉电话她再找不到其它的方式来向自己表达决心。而这个时候她特别地需要自己对自己表表决心。否则她一直以来深埋在心底里不为人知的感情几乎就要决堤了。
因为得知了羽明就要结婚的消息,她的心里很难受。她难受是因为她知道他正在走向一个怎样的婚姻,她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知道如果自己能给他一个希望,哪怕在感情上稍有回应,他也许就不会做这样极端的选择。她觉得竟是自己把他逼上绝路了,这让她痛苦极了。她从来不对人说,他在她心里是什么,她只把他放在那里,一个人呵护珍惜着。对楚天有如兄长般细致入微的呵护和爱她心中的感动和感激要胜于男女之情。而对羽明,她心中少有感激,多有柔情。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拨动的都是爱的琴弦,扯得她心痛,却总能聆听到优美的曲乐之声。有关他点点滴滴的记忆,从不曾于岁月中浅淡下去,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说过的话,一字一句,都牢牢印在她的心里。从十八岁起,她就知道他孤独又寂寞,他和他自己的妹妹还有妈妈虽血脉相连却意隔千里,她都看在眼里,也都明白,所以才知道他为什么孤独又寂寞。她一直都很心疼他,非常心疼。但是因为被现实的种种原因所缠绕,又因为被理智的丝丝脉络所羁绊,她不得不让自己一直保持着旁观者的身份,看着他一个人在沼泽中痛苦挣扎,她不听他的召唤,不回应他的爱情,更没有向他伸出援手。过去没有,重逢以后更没有。开始她还觉得自己这样没有什么不对,这样是为了所有的人都好。虽然有时她会为此心痛内疚,但是她也觉得为了楚天,为了父母,为了自己这都应当承受。自己和羽明从来就不在一条路上,羽明他始终要有他自己的路要走。可是如今他真的去走他自己的路,那样的一条路,这让她的心痛和内疚不可避免地升华成了罪恶感。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是要仍然像以前一样继续做冷眼旁观的人,还是对他伸出手去,冒着自己也掉进沼泽的危险,拉他一把?发自最本心的意愿,她真的很想伸出手,可是她又怕,怕对他伸出手的同时让另外一个精心爱着自己的人受到伤害。
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天突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淋在脸上,冰得刺骨。这大概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雨了,她这样想着,兀自伫立在雨中,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站在路口往四下里望去,虽然下着雨,可每条路上四面八方每个方向上都有人在来来往往。天要下雨,人也还是要走路,这也许就是生活?她就那样茫然地伫立在雨中的街头,忍不住地猜想,不知道在这样冰凉的雨夜里,他是否也和自己一样正在某一条街上独自徘徊,或是正孤独地站在他们律师楼的窗子前凝视这城市的夜景?他在哪里?他在做什么?她的心开始战栗,不停地回荡着一个声音,他就要结婚了,结婚了,结婚了……
他要是能幸福就好了,他能幸福吗?他怎么会幸福呢?她又想。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顺着脸颊滑落在唇上,润到嘴里,沁上舌尖,咸咸的,涩涩的。她终于忍不住掏出电话,重新开机,拨通了他的号码。
“喂,闽乔吗?”电话里传来他的声音,永远都是那么温暖和煦亲切。她仿佛看到了和他的声音一样温暖和煦亲切的笑容,她总是能于他的声音里捕捉到父亲的痕迹,于他的笑容中看见父亲的影子。这感觉总会让她不自觉地就恍惚了,意乱情迷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还有多少力气来抵抗这种感觉。此刻才只听他问了这一句话,她就已经后悔给他打了这个电话了,她想她太高估了自己,她以为自己还能够像那日在雍和宫与他重逢时一样,很快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并好好地跟他讲几句话。可到了这会儿她才突然之间发现,她已经做不到了。
“喂,闽乔,是你吗?你在哪里?”听不见她的回答,他有点急。
“羽明,是我…”闽乔终于答出了声音,泪水滚滚而出。
“找我有事吗?”
“没…没事,就是打个电话,想知道你好不好!”闽乔感觉自己就要哭出声音来了,她强忍着。
“闽乔,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在哪里?你告诉我,我过去找你!”
“羽明,你不要过来。”
“你的情绪好像不对啊!楚天呢,楚天在你身边吗?他是不是对你说什么了?他人呢?你让他听电话。”羽明听出不对头了,又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第一个反应就是闽乔大约知道了羽清喜欢楚天的事。
“他不在这儿,他什么都没对我说,我们挺好的。我…我今天见到你父亲了,他告诉我说你要结婚了,我想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听你跟我们提起呢?所以才想打个电话问问的。” 闽乔好不容易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出了这么多的话来。
“哦,是这件事啊!”羽明舒了口气,沉默了一秒钟,继续说道,“闽乔,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我的生活本来也就这样,现在就是这么走下去,结不结婚都不说明什么。和你也没有关联,不要为不该自己负责的事感到内疚,我跟你保证我会好好的,你不用为我担心。”
“羽明,结了婚,会不会幸福?”
“………”羽明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说会幸福那是扯谎,说不幸福她心里会难过。他犹豫着,是要撒谎还是要让她难过,最后他选择了撒谎,“会,为什么不会?”
“真的,你说的都是真话?可是林伯伯他,他说……”
“我不知道我爸爸说了什么,不管说什么,你不要信。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的感觉当然要以我说的为准。”
“那婚礼定在什么时候?”
“还在商量呢,所以才没对你们大家说。不过对不起,闽乔,我不能邀请你们来参加婚礼。有很多原因,有些你知道,有些……”
“我明白的,不去参加婚礼没什么。不过祝福总是要的,羽明,我希望你了解,我是真心盼望你能幸福,不论是结婚还是不结婚,幸福都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闽乔,你的心意我知道。”羽明的声音突然有些低沉。
“闽乔……你等一下,我还有话要说……”羽明说这话的时候还没有想好究竟还有什么话要和闽乔说,他只是舍不得,只是舍不得让她就这样挂了电话。
“你说吧,我听着。”闽乔应道。
她总是这么可人这么乖巧,他的心痛极了,“闽乔……保重!”他也只说了这几个字。
“你也保重!”闽乔挂上电话,更多的眼泪汹涌而出。她知道他撒谎了,也知道他为什么撒谎,可是她不能揭穿他的谎言,她没有这个权利也没有这个魄力,揭穿了他证明他不会幸福,然后怎样?说不要结婚吧,羽明,我会嫁给你,我能让你幸福?她知道,这样的话她不能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说。
雨水把头发衣服都渐渐打湿了,闽乔冷得发抖,电话响了,她看了看,是楚天。她颤抖着手接通电话,“喂!楚天,你在哪里?”
“我在你家里,赵元和玲玲也都在呢,等着你一起回来吃火锅呢,给你打了好几通电话,怎么关机了呢。”
“噢,是关掉了一阵儿。妈妈在吗?”
“她和梁叔叔都在厨房忙着呢,你现在在哪里?我过去接你!”
“不用了,我很快就回去了。”
“天下着雨呢,告诉我你在哪儿,我骑摩托车一会儿就到了。”
“我在护国寺街,离家又不是很远,而且我已经淋湿了。我还是自己回去吧。”
“那不行,你看看周围有什么店没有,随便捡一家进去等我,不要站在街上,听见没有,我马上就到,你等着我。”楚天说完不等闽乔回答便匆忙挂上了电话。
闽乔进了一家卖手机的商店,还没有五分钟楚天就又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到了护国寺街,问她在哪里。闽乔说了地址,挂了电话不到一分钟,楚天就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当她看见穿着黑色皮衣骑着摩托车带着头盔的楚天,以闪电般的速度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的时候,她的心中充满着暖暖的感动。他就像一个童话中的王子,骑着白马翻山越岭来救遇难的公主,他就是这样永远带着侠客的气质传奇的风采,让她信任,依赖又崇拜。
楚天的摩托车刚一停下,闽乔便冲出门去,楚天下了车,摘了头盔,迎着她一把把她抱进怀里,“都淋湿了,下雨了怎么不找个地方躲躲呢?一定冻坏了,你看直打哆嗦呢。”楚天放开闽乔,给她把头盔戴上,又把自己的皮夹克脱下来,裹住她,“咱们回家,吃上一顿热乎乎的火锅,就暖和过来了。”楚天一边说一边跨上摩托车,随手把另一个头盔从车上摘下来带上,“来,上来,抱住我的腰。”
闽乔乖乖地上了车,她抱住楚天,脸紧紧地贴住他的背。她感觉好累,很想就这样趴在他的背上睡一觉,虽然她知道,他们很快就会到家的,她没有睡觉的时间。
她听见引擎发动的声音,摩托车飞了出去,她的手臂仍然抱着他腰,脸仍然紧紧贴着他的背,她知道他会一直像这样带着她飞驰的,她相信,他一定会。
(123)
一年半后,2002年深秋。
赵元总算盼来了迎娶玲玲的日子。为了照顾生意和上班方便,玲玲和赵元就把新房设在了天元旅舍的里院儿的一间房里,那里没有对外开放,玲玲妈平时就住在那个院子里。
因为天元旅舍今天要举办婚礼,整个龙口胡同里都跟着热闹起来,人来人往,笑声不断。天元旅舍更是被一团喜气包围了。门上是大红的喜字,从大门开始每间正房的门上都贴着新婚喜联:依次是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永结同心);白首齐眉鸳鸯比翼,青阳启瑞桃李同心(喜结连理);方借花容添月色,欣逢秋夜作春宵(珠联璧合)。迎着这一道道喜联往里走,贺客们也禁不住喜上眉梢了。此刻,院子里院子外房前屋后站满了来参加婚礼的亲朋好友邻里。婚礼还没有开始,新郎和新娘也都还不见 踪影,孩子们里里外外的嬉戏打闹,大人们相互打着招呼彼此寒暄。香烟,瓜子,糖果在人们的手中不停地传递着。一根烟,一把瓜子,一颗糖在平日里随处可见,不是什么,但今天,都因为这是个大喜的日子而沾染上了吉祥和喜气,让每一个前来参加婚礼的人都忍不住想要分享一二。
羽明和徐晓晓也来参加婚礼了。徐晓晓本不想来,但是因为羽明非来不可,她不放心他一个人来,就只好跟来了。为什么不放心呢?当然是担心加油站旁边摆着的那颗炸弹了。闽乔如今真是成了徐晓晓的心腹之患。患就患在她和楚天至今仍然没有举办婚礼,两个相恋多年的人迟迟不举办婚礼,这让徐晓晓心里对他们的关系很有些吃不透了。而羽明呢亦是整天有事无事地往他们这里跑,对闽乔的旅行社更是关照倍至,但凡他能插得上手帮得上忙的地方,他无不尽心竭力。他对闽乔的关心远远胜过了关心他自己,哪怕是芝麻大点的小事,只要是和闽乔有关的他都当作头等大事去办。虽然她知道,羽明来这边也多半是和楚天还有赵元在一起,并没有和闽乔单独相处,但是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这些表面的东西,而是羽明的心。徐晓晓发现在她成功的占有了羽明这个人以后,她并没有任何一点的成就感满足感,反而是相当的失落。她这才知道,她要的原来不仅仅是羽明这个人,她更想要他的心。可他的心里却只装着闽乔一个人,根本就没有她徐晓晓的一点位置,空占着一个妻子的名分,却有名无实,这让她的心里非常的不舒服。可是羽明又没有任何出轨越格的行为,让她能够用来做把柄和他闹别扭。于是徐晓晓便把这种不幸福不愉快的根源自然而然地转嫁到了闽乔的头上,她想只有梁闽乔彻底远离羽明的视野,她才可能得到丈夫的心。可是她又没有什么好办法可以让闽乔离开,或者让羽明不去见闽乔,想不出办法,徐晓晓便一直陷在苦恼之中。
然而最让徐晓晓头痛的还不是梁闽乔,而是林羽清。
自从和羽明结了婚,徐晓晓就没过过一秒钟轻松的日子,虽然羽明对她还算说得过去,可始终不是幸福夫妻该有的感觉。除了晚上回来睡觉,他很少会呆在家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律师楼,然后就是和楚天他们在一块儿,给他们帮忙,再就是陪羽清,带她出去玩儿,给她买东西,买礼物,买衣服,还带她去看电影,看话剧,听音乐会,甚至还带她去游乐场。开始的时候徐晓晓还陪着一块儿去,可没几天她就腻味透了。虽然说羽清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沉默寡言的,从来也不主动要求什么,总是被动地服从别人的安排,而且全把徐晓晓当作透明人,差不多是视而不见,很少会主动跟她讲话,但是即便如此她仍然干扰了徐晓晓的婚姻生活。徐晓晓渴望和羽明独处,可是羽清总是像个一千瓦的电灯泡夹在他们中间。她的病也总是好不彻底,今天好点,出院了。明天就又不好了,再进医院。她也不知道她这算不算是又复发了,是不是要一辈子这样好好坏坏的,总得有人看着照顾着。总而言之,她的心里对羽清真是烦透了,她总是夹在自己和羽明的中间,虽然她也明白,有时候羽明也是为了躲避自己才去陪羽清的。但是她想如果没有羽清,羽明也找不到这个做由头了不是。于是这个患了严重抑郁症的小姑子便成了她眼中的一根刺,肉里的一根钉,让她整日里如坐针毡。
对闽乔的担心以及对羽清的厌烦让徐晓晓越来越焦躁。公公林恒对自己也一直很冷淡,而婆婆李静呢,也让她苦恼。本来刚结完婚那阵儿,她因为生了一场重病,也没什么精神,都不提楚天那档子事儿了。这不后来身体养好了,精神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便又开始催她让她没事的话多往闽乔那里跑跑,探探她和楚天到底怎么样了。还说如果感情当真那么好,怎么还不结婚?徐晓晓的确是按李静说的做了,经常去看闽乔,但是她可不是抱着和李静一样的想法和态度去的。对羽清暗恋楚天的事她一个字都没对闽乔提起过,羽明一再地关照她不要对闽乔提起关于羽清的任何事,否则自己绝不原谅她。而李静呢又一再地暗示她让她有技巧地把这件事情透露给闽乔知道,探探闽乔的反应。徐晓晓没有照李静的话去做,不是她故意违拗婆婆而顺从丈夫,她想的是她自己。她不想破坏楚天和闽乔的感情,她只盼着他们快点结婚,盼着楚天能快点把加油站旁边的那颗炸弹搬走。羽明的这个要求实在很符合她自身的利益,她没有理由不照他说的去做。仅此而已。
今天来参加婚礼的路上,徐晓晓的心情就很乱。这会儿站在院子里不知道干什么,看不见新郎新娘,楚天和闽乔是伴郎和伴娘,可能是和新郎新娘在一起吧,反正也不见踪影。 羽明从进门开始就一直在和梁渠聊天,两个人也不知道聊的什么,看上去好像很投缘的样子。徐晓晓觉得无聊,只好出了院子,往梁家去,想看看闽乔在不在。
果然,玲玲闽乔,玲玲妈还有李云霜都在闽乔的房里,还有请的一个化妆师,大家忙活着给玲玲做头发化妆换嫁衣呢。
“晓晓来啦?”看见徐晓晓从门外进来,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招呼着。
“哎呀,新娘子可真漂亮啊,这一打扮我都认不出来了。呆会儿新郎官儿看见了还不得两眼放光?”徐晓晓发出夸张的惊叹之声。
玲玲听了忍不住撇了撇嘴,“就他那个小眼睛,我早都不指望能放出什么光来了。”
“呵呵呵”徐晓晓忍不住笑了,“看你说的,人家不就是眼睛小点儿吗,小眼睛也不耽误发光啊。”
“行了,都到了这会子啦,我也只好认命了。谁让我和这个小眼睛有缘呢,想甩都甩不掉。”
“赵元就是不在这儿,他要是听见你说这些,那可就有得对付了,我们也就有得听了,想笑不破肚子都难。你们两个真是活宝!”闽乔一边给玲玲的胸前戴新娘花一边说道。
“她呀,这是在幸福地卖乖呢!”李云霜在一边笑着插话道。
“玲玲都结婚了,什么时候轮到闽乔做新娘呢?李阿姨,是不是你舍不得让闽乔出嫁,所以到现在还不让她结婚的。”徐晓晓接着李云霜的话说道。
“舍不得倒是真的,不过我早都想开了,女儿结了婚,我们不是少了一个女儿,而是多了一个姑爷。所以,我也盼着早点把婚事给他们办了。”
“那怎么还不定日子呢?”徐晓晓又问。
“你别急,这回真的快了!”玲玲忍不住插嘴进来,“你不知道这一年旅行社的事儿有多少,我们几个整天是忙活得昏天黑地的,哪有精神考虑结婚的事儿。最近都上道儿了,才好些,呵呵,又被我和赵元抢了先,她和楚天也只能再往后靠靠。”
“往后是什么时候,有个具体时间,我们也有个心理准备不是?”徐晓晓仍然不死心。
“结婚的是闽乔,你做的哪门子心里准备?”玲玲说话永远都是这样
“咳,看你说的。老同学要结婚,我总要尽全力帮忙啊。有个日子,也好帮着筹划不是。”
“那倒也是。五一节, 楚天的父母是这么说的。原打算这个春节就办的,可是春节梁伯伯要去香港又要去广州,要去两三个月,所以只好订在五一了。不过五一挺好的,天气也暖和了,有哪个新娘子愿意在冬天结婚的,想穿婚纱都不行!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当然要选个谁都可心的日子,你说是吧?”玲玲一直在几里哇啦地讲话,还不停地回头看徐晓晓,弄得化妆师都没办法继续给她盘头发。这丫头倒是放松得很,好像今天要结婚的根本不是她一样。
“说得也是,哈!”徐晓晓心不在焉地答道。
“就是的,五一,春暖花开的时节,那个时候结婚多好啊。”玲玲叹着气说到,显然对自己结婚的时节并不是很满意。
“硕果累累的金秋时节,结婚也很不错。”闽乔笑着插话,“你能不能不要乱动,我是说你的头,不要摆来摆去的。”闽乔一边说一边把玲玲的头摆正,化妆师这才开始继续弄头发,闽乔站在一边给化妆师递卡子和头饰。
“什么硕果累累呀,秋天是万物衰败的时节!”玲玲接着嚷嚷道。
“你这个死丫头,大喜的日子怎么就不能说点儿吉利话?!”玲玲妈终于忍不住过来用手指用力戳女儿的额头,“从现在开始你给我闭嘴,不许说话。也不知道人家赵元看上你什么了,那么好的小伙子,总说人家眼睛小。眼睛小怎么了,配不上你?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塌鼻子,还说呢!”
“不说就不说!”玲玲用小声嘀咕,“我也没有说我鼻子不塌,可他眼睛就是太小了嘛!”
“你再说?!”玲玲妈又要来戳玲玲的额头。
“好了,妈!”玲玲终于求饶了,“我不说了,真不说了,行了吧!”
大家在一旁听了都哈哈哈大笑起来。
看着她们大家在一起心无嫌隙说说笑笑其乐融融的场面,徐晓晓的心里即羡慕又妒忌。这样的生活氛围她是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她也知道她永远都不可能享受到,因为无论和谁她都永远做不到心无嫌隙。这样的生活她也只能羡慕着嫉妒着。
玲玲在梳妆打扮的时候,在对面的院子的新房里,楚天和赵元也忙成了一团。赵元是衬衫的钮扣也扣串了,领带也不会系了,新郎花带歪了,皮尔卡丹的腰带也找不见了,鞋子放反了还硬往里蹬,不但他自己满头是汗,弄得楚天的汗都下来了。
“你说你紧张什么呀,你第一天认识玲玲吗?你看看你弄得,简直是乱七八糟。” 楚天忍不住说道。
“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我等着,我等着看你娶闽乔的时候。我看你比我强多少。”赵元一边说一边胡乱打着领带,“再说了,呆会儿还有一帮子洋鬼子游客要来看婚礼,我能不紧张吗?弄不好这人都得丢出国界去。你说这帮洋鬼子怎么对什么都感兴趣怎么什么都想看?”
“不是这么弄的!行了,我来吧!” 楚天上前帮着赵元系领带,“他们看他们的,他们的任务就是看热闹,你的任务是结婚,是娶玲玲。你完成你的任务就行了,不用管他们。”
“我的任务我当然要完成了,要让别人完成我也得干呢!哎呀,总算是熬到这一天啦,没给我出什么叉子。我跟你说呀,那个丫头片子,难弄着呢。没事儿总跟我炸刺儿,总让我觉得这心里头没着没落的不踏实。这下好了,她算掉我网里头了,你看我以后怎么收拾她。”
“行了,别吹了,就你那点儿道行我早就见识过了。玲玲往你跟前一站,你走路立马就顺拐了,我夸张了吗?玲玲多好啊,你就乖乖就范吧,也别挣扎了。”
“我……”
“元子!元子!”赵元刚要说话听见母亲在门外喊自己,“你好了没有,主持婚礼的人都到了。”
“妈,你和爸先接待一下,我马上就好了。呆会儿就出去!”
“你快点儿!”
“知道了!”赵元大声答应着,楚天也已经为他把领带打好了。
“稿儿呢,我的稿呢?”赵元又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翻。
“什么稿儿啊?”
“我的发言稿,新郎的发言稿!”
“没听说新郎发言还要稿子的,那个时候想要说什么话还不知道?还得照稿念?别找了!”
“我怕我……”
“别怕,我保证婚礼会顺利完成,你和玲玲有情人一定会在今天终成眷属。出了任何问题,你找我算帐好了。快出去吧,一整院子的人都等着呢!”楚天一边说一边往门口走,“我先出去,去闽乔她们那边,看看她们准备怎么样了。”
“站住!”赵元一声断喝,“你不许去!”
“怎么了?”
“你现在过去不是要比我先看到玲玲?”
“是啊,那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今天是我结婚,我得第一个见到她。你不能过去!”
“咳,你可真行!”楚天叹了口气,“不去就不去,那你也该出去了!”
“稍等一下!”赵元说着一步串到镜子前,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照了照,这才转身对楚天说道,“可以了,咱们出去吧!”
(124)
楚天说得没错,婚礼的确进行得很顺利,超乎想象的顺利。不用看别的,只看赵元弯成了月牙儿型眯成了一条缝儿的眼睛就知道,这个他盼望已久的婚礼让他感觉非常满意。
这个日子是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日子,却也是让其他没成眷属的有情人羡慕向往的日子。在这个日子里,楚天和羽明都以自己所特有的心境体会着感触着新郎官儿的幸福。 前来参加婚礼的每一位贺客都知道,玲玲是新娘,赵元是新郎,他们是今天的主角。大家的注意力也自然而然地集中在新郎新娘的身上。没有太多注意新郎新娘的人恐怕只有两个人,这两个人一个是楚天另一个就是林羽明。
楚天的眼睛一直在闽乔的身上打转,即使偶尔看着玲玲的时候,他的脑海里想象的也都是闽乔做新娘的样子。他在好朋友好哥们赵元的婚礼上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幸福日子,并被那幸福温柔了心情陶醉了精神。这种情绪让他忍不住在婚礼的间隙里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接近他未来的可爱的新娘,并会忍不住偷偷地对她做几个亲昵非常的动作,在她耳边轻言几句炙烈的情话,那动作那情话绯红了闽乔的脸颊。她在他眼里亦越发美丽动人了。而他对属于自己和闽乔的那个日子的憧憬和向往便于她脸上飞起的红霞中往更深更远处延伸着。
眼睛一直在闽乔身上打转的不只是楚天,还有林羽明。整个婚礼上林羽明的温暖和煦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伴娘,追随着他心之所想情之所系却不能与之相爱更不可能与之牵手走上结婚礼堂的人。她注定永远都是他心中的主角。不过他的心境体会自然和楚天不同。从他停住走向她的脚步的那一天开始,他便把心中所有爱和渴望融入了这静静地关注着她的目光里。他可以停住走向她的脚步,却停不下心中对她的眷恋与深情,更停不下这唯一可以用来触摸到她的东西——就是视线,就是目光。他知道,他今生也只能这样默默地注视她。这是他生命里仅剩的一点点可怜的幸福。如今也只有在这样注视着她的时候,他才可以摆脱现实世界的一切束缚,在想象的空间里恣意的放纵他自己。也只有在那个空间里,她才是属于他的,完完整整地属于他。他坚定并执着地守护着这仅存的自由。并于这自由中绝望地向往着她渴望着她。
参加完婚礼回去的路上,徐晓晓没话找话东拉西扯,从新娘的穿着打扮扯到了一个人的修养和品位,从中国传统的婚庆习俗扯到东西方文明文化的差异,从北京胡同里的四合院扯到了美国白宫,总而言之,她全部的话题无不是在刻意精心的打造一种意识,就是玲玲她们这一伙儿无非是一些土到了家没有什么层次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小市民而已。而羽明和他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她希望用抬高羽明身份的方法来界定一根线,一条沟,一道坎。她的意图很明确,无非是想通过制造这么一种东西来拉大羽明和那几个人的距离而已。
虽然徐晓晓的目的明确想把羽明和楚天闽乔他们分开的心情也很迫切,可是徐晓晓就是徐晓晓,行事从来都不会像李静那么直白和露骨。在把任何一个行动计划付诸实践之前徐晓晓首先要做的都是把自己伪装掩护好,并找好退路。她知道她必须讲究计谋和方法,尤其在对待自己的婚姻问题上,她更要小心谨慎。她很明白自己所在的位置所扮演的角色和李静没法比。林羽明无论怎样都没有办法结束和他母亲的关系,但是他一定有办法结束和自己这个所谓的妻子的关系。她很清楚自己危机四伏的脆弱的婚姻实在经不起任何一点小小的震荡。
尽管徐晓晓绕来绕去讲得辛苦卖力,可是让她失望的是无论她说什么,羽明都很少搭话,有的时候根本就是不置一词。这让徐晓晓既失望又尴尬,感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使出浑身解数累得满头是汗努力想博观众一笑,却不想这个唯一的观众却并不买帐,而且对她的表演显然是兴味索然。而最让她难受的是他对自己的这种兴味索然和他参加婚礼时对闽乔不离不弃的目光里饱含的关注与深情形成了鲜明而强烈的对比,这对比刺激得她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着,心也跟着一阵阵地绞痛。
“羽明,晚上咱们去看电影吧!”徐晓晓见自己的谈话丝毫未见成效只好转移了话题。
“晚上我要带羽清去一个朋友那里。”
“哪个朋友啊?”
“我们律师楼的同事。”
“你为什么要带她去同事那儿?她那个样子你不怕她……”徐晓晓本想说不怕她给你丢人,又一想这话要是说出来必然惹得羽明不痛快,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晚上要按时吃药的,你带她去别人家里,当着外人的面儿,怎么吃药啊!”
“不会去很久的,到了吃药的时候我会带她回家的。她需要出去认识一些朋友,和别人交往,这对她的病有好处。在家里整天闷着,就是好人也会憋出病来的。”羽明说道。
又是羽清,徐晓晓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在结婚之前种种境况她都想到了,然而她的顾虑大部分都是关于闽乔和羽明的。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结婚以后自己和羽明之间最大的问题最碍眼的人竟然会是患了严重抑郁症的小姑子。她实在是让她烦透了,她甚至连闽乔带给她的压力和威胁都一并算到了羽清的头上,她想如果不是羽清暗暗痴恋着楚天,李静一天到晚惦记着打楚天的主意,自己对闽乔也不会这么担心了。毕竟她看得出来,她对楚天是死心塌地地好,一心想要嫁给她的。反倒是自己的婆婆不识时务,这一切让徐晓晓的心里对婆家人充满了厌烦。在这个家里除了羽明她讨厌甚至憎恨所有的人,而这所有人中最最让她讨厌和憎恨的无疑就是羽清了。
吃过晚饭以后,羽明带着羽清一起出门了。李静一直泡在徐晓晓和羽明的房间里问她婚礼的事儿。当然她对新郎新娘毫无兴趣,只问楚天和闽乔的情况。而且问得相当详细,像楚天都说了些什么,他说他自己什么时候结婚了吗?这样的问题反反复复地问了好几遍,问得徐晓晓快要疯掉了。
好不容易连哄带骗算是把李静给耗走了,羽明还没回来。徐晓晓只觉得乏得很,和衣歪在床上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恍恍惚惚地她做了一个梦,梦见羽清不知道怎么就发病了,站在一个高楼上,挥舞着一段红绸子,不停地喊着楚天的名字,再后来她就看见她从那楼顶上跳了下来,正好摔在自己的脚下,摔得七窍流血,样子十分的恐怖。徐晓晓忍不住啊地一声惨叫,被噩梦吓醒了,出了一头的冷汗。她慌忙起身冲进卫生间,放了一脸池的冷水,把脸浸了进去,然后从水池里抬起头看着镜子里惨白的挂着水珠儿的脸愣愣地发着呆。
玲玲和赵元的婚礼已经结束了,徐晓晓不知道做这样的噩梦究竟是自己的潜意识作用的结果还是参加婚礼留下的后遗症。不过不论徐晓晓的噩梦是不是婚礼的后遗症,婚礼后的一个星期,林羽清旧症复发而且病情史无前例地严重,却千真万确是玲玲和赵元的婚礼所导致的“后遗症”
令羽清发病的罪魁祸首是一叠照片,那些照片是徐晓晓参加婚礼的时候拍的,冲洗出来以后她“随手”丢在了书房的桌子上。其中有几张是楚天和闽乔有亲昵动作的照片,徐晓晓是有意抓拍的。而她装做无意丢在书房的桌上,却是存心丢给羽明看的。她不想对他说什么,她只是想不露声色不着痕迹地用事实用照片提醒自己的丈夫不要再继续做他的春秋大梦而已。
徐晓晓是头天晚上把照片放在书房的桌子上的,第二天下班回家的时候她想着去书房看看那些照片是否被动过了。结果刚一进门却豁然发现羽清正站在他们的书房里,而那些照片已经被羽清牢牢地抓到了手里。就见她脸色苍白,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串串噼里啪啦的滚落着,嘴唇和手都在颤抖,目光死死地盯着手里的照片。
“羽清,你怎么会在这儿?!”徐晓晓吓了一大跳。
“哥打电话回来,让我来给他找一样东西,东西没有找到,却看到了这个。”羽清用徐徐缓缓的口气说着话,好像是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正站在台上胆怯地讲故事
“羽清,你把那些照片给我。”徐晓晓试着上前去夺那些照片,羽清却死死地攥着。
“你怎么会有这些照片的?”羽清问道,徐晓晓看得出来,她的情绪相当的激动,可目光却晦暗到了极点。
“前几天,我和你哥去参加玲玲和赵元的婚礼,在婚礼上照的。”
“我不是问这个,我说的是他,他怎么会和她在一起的?他们为什么要那样?”羽清的眼泪不断地滚出来。
“他?他是谁呀?!”徐晓晓明知故问。
“他?他…就是…就是……楚天。”楚天两个字出口的时候羽清的声音小极了,小得让徐晓晓只听清了一个楚字。
“哦,你是说楚天和闽乔吗? ”看见羽清痛苦的样子,徐晓晓的心中竟然涌动着一股莫名的快感,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来发泄心中的怨气。“你知道,本来妈还有你哥都不让我说,不过现在你自己发现了,想瞒也瞒不住了,索性都告诉你吧。楚天和闽乔在恋爱呢!他们的感情很好!结婚的日子都已经订了。”她开始故意刺激她。
“他……他在和……和闽乔恋爱?他们……这是真的吗?”羽清颤声问着。自从徐晓晓进了林家的门成了自己的嫂嫂,林羽清还是第一次一口气和她说了这么多的话呢。
“是真的,差不多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就瞒着你一个人罢了。你不要怪我们,谁让你在生病呢!总是好不彻底,我们不想让你受刺激。”徐晓晓明明是故意想要刺痛羽清,却说着相反的话。
“怕我受刺激?!”羽清重复着徐晓晓的话,脸上露出凄惨的笑容,“他是谁?我又是谁?我们还能是什么?我从来都没想过,他是谁的都不可能是我的。永远都不可能,我做了那样的事,他又是那种人,他瞧不起我,他恨我,我在他眼里心里根本就是垃圾。有谁愿意要垃圾呢。垃圾又哪里有资本可以去期待的?我知道,全都知道,说什么刺激不刺激的话,死了的心还有什么受不了的。”羽清说完 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照片,“是到该结束的时候了,要不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滚出来。她的笑容越发凄惨了,确切地说是可怕,让徐晓晓看了有些不寒而栗。
“羽清,你不要这个样子,你……”
“不要说了,你是谁我也知道。我是病了,可是我不糊涂。我只是觉得这一切都无聊没劲透了,懒得去理罢了。留着那些话对你自己说吧,你心里想的什么我清楚你更明白。放心,我会成全你的!不过不是为你,你根本不值我这么做,我为的是我自己。”羽清说完一扬手,把那些照片洒得满地都是。“把它们收起来吧,我要走了。”羽清说完便转身出了书房的门。
看着羽清消失在门口,徐晓晓兀自发着呆,心慌慌的,竟有些莫名的兴奋激动。她渐渐明白了羽清的话,她想她了解了她的想法,忍不住在心中暗自窃喜,却又有些担心有些难以置信。她盼着那样的事早点发生,又害怕出了什么差错又回到现如今这不死不活的日子中来。她想自己该助她一臂之力的,让她顺利地走完她该走的路,但是一定不能露任何疑点和破绽出去。可到底该做什么呢,她想着,心脏疯狂地跳动。
突然她听见门铃响,于是慌忙蹲下身,把那些照片从地上敛了起来,迅速转身回到卧室,把照片塞回了自己的包里。
(125)
从哥哥的书房出来,正好看见哥哥进门。
“羽清,你怎么啦,好象哭了?”羽明一进门就看见了羽清,发现她脸上有未干的泪痕。
“哥让我找的东西我没找到,你还要自己跑回来找,我真是没用。”羽清含含糊糊地说道,只感觉浑身瘫软无力。
“就因为我让你找东西没找到就哭了。”羽明笑着上前刮了刮妹妹的鼻子,“你呀,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你没用谁有用啊,跟你说,我自己找也未必找得到。哥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不要总是为了一点小事自责。这根本不是你的错。”
“哥,我……”羽清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如今哥哥是唯一让她感到可以完全信任和依赖的人。她很后悔以前一直欺负他,对他发脾气,她又开始自责了。觉得对不起哥哥,但又根本无力去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把哥哥的悲哀也一并放进了自己的心里,她越发觉得悲哀起来。而悲哀的背后是无限的灰心,灰到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那些照片还有楚天和闽乔,以及徐晓晓她都在心里把他们视为不可战胜,她只知道自己陷入了四面楚歌的绝地,她无心突围,也没有一丝丝力气去做无谓的挣扎,她放弃了,完全彻底地放弃了,放弃了抵抗,放弃了争取,放弃了生的欲望跟权利。
现在她想的只有一件事,怎样才能顺利地不被阻挠地成功地永远地离开这个令她失望的世界。自从羽清患上了抑郁症,死亡这两个字就没有一天离开过她的心她的意念。从极端的自负清高傲慢走到极度的自卑绝望和无助,羽清仿佛走过了几世的轮回。那个曾经一味地轻视鄙视甚至侮辱别人的女孩子早已经销声匿迹了,如今的羽清习惯了轻视她自己鄙视她自己并在心里千百次地侮辱她自己。现在的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什么本事也没有,什么事也干不了,就像一滩烂泥,像是十足的废物,像是寄生虫,活在世上根本就是别人的累赘。她已完全不能理解所谓的前程的意义,因为对她而言那不过就是等待死亡的过程,是痛苦恐怖而漫长的煎熬。最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一日强似一日的内疚和自责,不只是为自己过去犯下的错,还为自己现在的无能无为,甚至为根本和她不相干的事,不相干的人。邻居家死了一条狗,她都觉得那是她犯下的罪孽。这些本应属于她以及和她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不应该由她来承担的负罪感像一座座大山一样一重一重压在她的心上,使得她一点点地朝着那无底深渊的更深处沉下去。
那个曾经酷爱钢琴把钢琴以及钢琴带给她的荣誉感看得高于一切的林羽清如今对世上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爱和恨都变得无比空洞。尤其当她看见了楚天和闽乔的那些照片之后,她觉得那仅存的纤细到几乎看不见的眷恋和牵挂也被人用刀拦腰割断了。她就像被人斩断了脐带的胎儿,失去了唯一可以用来获得一点养分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东西,她再也找不到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羽清,你到底怎么了?真的是因为没找到东西吗?还是有别的?不管是什么,你告诉哥哥,不要闷在心里。”羽明看着羽清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没事,就是累了,想休息,好好地休息!”羽清仍然含含糊糊地说道。
“羽清,你确定你没事吗?明天哥哥要去美国了,你这样子我不放心啊!”
“美国?哥说明天要去美国吗?”羽清抬起泪眼望着哥哥。
“是啊,我要到美国取证,一个涉外的案件,必须去。”
“你去吧,我没事!”
“真的?”
“嗯!”
“那我就放心了。我正好还可以顺路去看看远皓,你有什么话要对远皓哥说吗?想不想带点什么东西给他?你们不是很多年的朋友了吗?他一直都很关心你,给你发邮件你不回,他只好发给我,问你好不好?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发一个。”
“远皓哥?”羽清呆呆地重复着远皓的名字,好像很认真地沉思了一会儿,“我没有什么要对远皓哥说的,我的话本来什么都不是,说不说都一样的。”
“那不一样,羽清。他关心你,你也应该回报关心才对,老朋友了,起码的问候也没有吗?”
“没什么可问候的,我问和不问,他也都是那样活。”羽清显得越来越没有精神,“哥,我要回房间休息了。我很累!”
“好,那去休息一下吧,吃晚饭的时候我叫你。”羽明伸出手给妹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别哭了,记着,你不是一个没用的人,你对我们每一个人都很重要。爸爸妈妈还有我,我们都需要你。你知道吗?”
听了哥哥的话,羽清什么都没说,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刚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住脚步,回过身来,看了看哥哥,“哥,我好像从来没对你说过,你是个好哥哥,一直都是……谢谢你!哥!”
听了妹妹这句话,羽明的眼泪刹那间涌了出来。和羽清一起长到这么大,共同生活了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自己是个好哥哥,第一次收到她的感谢,他也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个啥滋味儿。
“羽明,你回来了?”羽明正在恍惚着,就见徐晓晓从房间里出来了。“我在房间听到了,明天要去美国,你怎么才说呢。”
“就去一个星期,和在国内出差没什么分别,又不用准备什么,现在跟你说不是一样的吗?”羽明答着徐晓晓的话,眼睛却仍然在看着羽清。
“哥,晚上我要和妈出去,不能和你一起吃晚饭了。明天……明天……一路平安!”看见徐晓晓出来了,羽清和哥哥说了这样一句话后就再也不出声转身回房了。
原来的羽清,自负清高傲慢,不把任何人任何事放在眼里放在心上。而患病后的羽清萎靡消沉一蹶不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在羽明的感觉和印象里,无论是原来的羽清,还是患病后的羽清,都是很少会向人表达感激出示柔情,可是今天她却对他说了两次这样的话,这不仅让他有点悲喜交加,他忍不住想这是不是预示着妹妹的病正在好转呢,她居然会对自己说出这些话来,这表示她正在改变,不是吗?突然之间他对她更有信心了,他想等自己从美国回来以后,一定要抽出更多的时间陪她,他想只要自己像现在这样坚持下去,就一定能把羽清从那个深渊里捞出来,一定能帮助她重拾信心,重见光明。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需要的时间没有人给他了,而今天的这一句一路平安竟然会是今生妹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再怎么也要准备一下,换洗的衣服还是需要的。”羽明正在想羽清刚才说的话,却被徐晓晓打断了思绪,将他拉回到现实中,“下班之前妈给我打过电话,说晚上要带羽清去一个医生家里,因为正好在我家附近,妈说让我跟她们一起去。”
“什么医生?”
“说是刚从国外回来的,在治疗抑郁症方面很有一套。”
“妈就是太迷信什么专家,再有名的专家也无非要用现在正在用的方法治疗抑郁症。还是要吃现在正吃的药,还是要接受心理辅导。羽清需要的根本不是什么专家,她缺少的是理解是爱护。”
“我们对她的爱护也不少啊,也没谁不理解她呀。可她怎么说都是病人,是病人就要看医生,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不是吗?”徐晓晓表达了她的立场和看法。
“等我从美国取证回来,我要带着羽清去外地度假。我和律师楼的几个同事约好了,要一起去。你要是不想去,我也不勉强。”
“和你出去度假我当然愿意了,可是我们不要带羽清了吧,她那个样子你怎么能带她出去?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有我在呢,不会出事的。羽清需要多参加这样的活动,她需要融入,需要成为团体里的一员,她尤其不应该过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
“你不是经常带她出去的吗?在北京城里逛逛也就算了,何苦还要把战线扯那么远,拉到外地去呢。”
“什么叫何苦,这也是治疗的一部分,是必要的。”羽明看了看徐晓晓,心情变得郁闷起来,“我去书房找件东西,晚上你们要出去,我就不回来吃晚饭了。”羽明说完径自进了书房,不再理会徐晓晓。
羽明对徐晓晓的平淡冷漠和生硬强烈刺激着徐晓晓的征服欲望,更强烈地刺激着徐晓晓对他柔情的向往。羽明越是多远她一分,她想亲近他的欲念就会增加十分。羽明若是冷她一度,她对他的爱的渴望就会增加十度。从爱上他的那一天开始,她就渴望着有一天能够嫁给他。而从嫁给他那一天开始,她又渴望着有一天他能把他的情他的心还有他的许诺都一并给她,期待着有一天他能像一个真正的爱人一样把她抱在怀里,说一些温柔缠绵的情话,这才是她想要的东西。她想要的绝对不是这个冷冰冰的妻子的名分还有尽也尽不完的对公公婆婆以及那个半死不活的小姑子的义务。看着羽明进了书房,徐晓晓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发誓,她要尽自己的一切力量结束这种不人不鬼的生活,永远结束。她坚决不做棋局中的棋子,她要做棋局外执子的人。
第二天一大早羽明就去了机场,因为太早的关系,他没忍心去吵醒羽清,跟她说再见。他不知道他这一走就是和妹妹的永别,如果他知道,他一定不会就这么走掉,不对,是根本就不会走。
(126)
羽明走后的第二天,阳光明媚的早晨,李静醒得很早,再也睡不着,就起床披上睡衣从卧房里出来,出门刚一抬头,就看见一身运动装的徐晓晓也从房间里出来。徐晓晓看到李静,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笑着说道,“妈,你怎么起这么早啊,是不是我弄出声音把你吵醒了?”
“不是,和你没关系,做了一晚上的噩梦,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李静一边揉着脖子一边把门带好,“你怎么也起得这么早,年轻人不是都很贪睡的吗?是不是因为羽明不在,你就睡不着了?”
“不是的,妈,今天早上阳光特别好,空气也清新,我想出去跑个步。本来想叫妹妹一块儿去,我想早晨的阳光和新鲜空气对她有好处,可是我又怕这么早去叫她她会不高兴。”
“这是好事情啊。”李静顿时开心地笑了,“羽清是该早起出去走走了。她好像好几年都没早起出去跑跑步了,给你这么一说连我都想出去跑了。不过我真是老了,跑不动了。你等一会儿,我去叫羽清,让她跟你一起去。”李静一边说一边直奔女儿的卧房去了。
十五分钟后,李静把也穿上了一身运动装的羽清从房里拉了出来。羽清面无表情,眼神空洞迷茫,机械地被李静牵到徐晓晓的面前,“羽清,乖女儿,听妈的话,跟你嫂子一起出去跑个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这对你有好处!今天早晨,妈亲自下厨房,给你们准备早餐。你们跑步回来就可以吃了。”李静一边兴致勃勃地说,一边把徐晓晓和羽清一起往门口推,羽清就像个木偶一样又机械地被妈妈推着和徐晓晓出了家门。
出了家门下了楼,徐晓晓开始在前面跑,却发现羽清并没有跟上来。她回头看看,也只好停下不跑了,转身回到羽清身边,“你不想跑那就别跑了,就这样散散步说说话也挺好的。”
“……”羽清却并不答话。
“怎么样,心情好些了吗?还为那件事不高兴哪?”哪壶不开提哪壶,徐晓晓用心良苦。
“……”羽清依然不说话。
“其实也难怪你不高兴,不瞒你说,就连我心里也不好受。现在的闽乔你是没见到,那可真是春风得意,要多风光有多风光。不能弹钢琴对她来说反而成了一件好事情,就拿你和我来说吧,我上了音乐学你出国深造,可到头来还不是这个样子。你再看看人家闽乔,现在那是爱情美满,家庭幸福。养父养母把她当成宝似的捧着,楚天那就更不用说了,对闽乔好得让所有的人都羡慕。感情上如意,事业上更是前程似锦,如今办了一家旅行社外加一家旅社两间酒吧,生意别提多红火了,她和楚天还有那个赵元和玲玲如今都是腰缠万贯的老板了。回头再看看咱们,咱们得到什么了?”
“闽乔她……办了旅行社?当了老板?这是真的?”羽清看着徐晓晓茫然地问道。
“可不是吗,当初她考进了外国语大学,读的是工商管理系。毕业了找不到工作,没办法才去当导游的。她英语不错,导游当得又好,可是,谁能想到呢,毕业时连工作都找不到的人现在居然办起那么大的事业来了。很多人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那就好了!”羽清停住脚步呆呆地说道,“这样真的挺好的!”
“你说什么?!”徐晓晓不知道是没有听清羽清的话还是不相信自己听到的,大声反问着。
“没什么……”羽清摇摇头不再说话。
“想想当初在附中的时候,你和我那也都是风风光光的,可是现在再看看,还不如一个从福建来的要饭的寄人篱下的丫头有出息。有时候我常常会想,这样还活个什么大劲儿。和你哥结婚以后,我的日子也不好过,你哥他……咳,不说了,说这些也没意思。很长时间了,我一直都睡不好觉。最近更是经常失眠,前儿我买了一大瓶安眠药,放在床头的抽屉里,想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吃一片。可是又怕吃那个会上瘾,到现在还没动过呢。这种鬼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有时候我真想把那一大瓶子药都吞下去算了,那就彻底解脱了。”
“………”听了徐晓晓说的这些话羽清不再搭言,而是轻轻地抬起头,静静地望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清爽的晨风扑面而来,她看见那天边有一大片红艳艳的朝霞。那就是东方了,她想,很美的东方。
羽明到旧金山后的第二天,他联系上了远皓,在电话里两个人约好下午五点钟在唐人街见面。
当羽明见到了已有两年多没有谋面的远皓的时候,他惊呆了。他没想到,仅仅两年多的时光就会把一个人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现在的远皓,他简直不敢相认了。虽然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但是羽明还是能很清楚地看到他的样子。他头上带了一顶灰布旧帽子,皱皱的,帽沿压得很低,无论站在哪一个角度都只能看见他的鼻子和嘴,根本看不见他的眼睛。身上裹着一件旧的夹克,本是蓝色的,不过也许因为时间太久了或者是洗得太多的缘故都已经掉色发白了。一条皱巴巴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已经磨出小洞的黑色球鞋。弓着肩塌着背低着头站在古色古香的写着天下为公的牌楼的下面,就好像远古的河流经这个牌楼时遗留在它脚下的一堆沙土,让人隐隐的能够嗅到来自远古时代的霉味儿。而就在他周围,一切都是那么的生气勃勃,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街面上鳞次栉比的招牌广告,不知从哪家店面里传出的音乐声,甚至连路边摆着出售的铸铁椅子上坐着的古铜色的雕塑人都是那么的鲜活生动,而远皓那一身的腐朽之气让他沧沧然遗世独立了。
早在一年多前远皓就离开了原来的城市,来到了旧金山。这是羽明知道的,只是羽明怎么都没想到他来到这个城市的理由不是钢琴不是音乐不是举世闻名的金门大桥更不是加利福尼亚永不凋落的阳光。他来到旧金山仅仅是因为这里有海外最大的唐人街。
当他们走进路边的一家小酒馆,找了一个安静的位置坐下,点好了酒菜开始叙旧的时候,当远皓在一杯啤酒下肚之后告诉羽明自己来这里的缘由的时候,羽明忍不住困惑了。
“既然这么想中国为什么不回去呢?”羽明问道。
“你看看我的手,这样的一双手还能弹琴吗?”
“这是怎么弄的?!”看着远皓伸到自己面前的一双粗糙的布满了细小裂纹关节粗大肥厚的手,羽明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脑海里浮现出另外一幅完全不同的画面,修长细致优雅的手指在钢琴键盘上灵动飞舞,那是远皓原来的手,那双手如今哪里去了?
“我爸妈早在一年多前就离婚了,我妈受不了了,主要是受不了那些闲言碎语。据说生了一场大病,治病花了很多钱。反正家里的条件和从前不能比,我的学费生活费早就断了。我只能出去打工,什么活儿都干,在餐馆洗碗,当搬运工,送报纸。我没车,连外卖都没法送,只能干些粗活儿。后来我发现靠打工赚够学费简直是天方夜谭,我拼死拼活地干,也勉强付得起房租,吃饱肚子罢了,别的想都不敢想。所以我不得不放弃音乐了,我学不起,坚持不下去了。想回去,可是我没脸回去,我丢不起那个人,也不愿意让人家戳我的脊梁骨。更何况家又没了,还有我的父亲……我真不知道回去还能不能面对那样的一个父亲!我很想中国,又没办法回去,我知道旧金山有世界上最大的唐人街,是一个有很多华人的地方,我打起背包就来了。现在不过就是每天打点零工赚点钱糊口,也就这样一天天地混日子,我知道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混吧,过一天算一天吧。今天也就是你,再换第二个人我都没脸来见。你不一样,我在心里把你当成这辈子唯一的一个朋友,在你面前我勉强能做到不顾及自己的虚荣心和面子。”
“你父亲的事我也听说了,可是你爸妈离婚的事我是真的不知道。远皓,你受苦了。”
“我爸……真是难以启齿!你知道吗?出了那件事都没人告诉我,我想是人家都没法儿跟我说吧。我是后来感觉出事了,打电话逼问我外婆,我外婆被我逼得没办法才告诉我的,外婆气得在电话里哭,大骂我父亲。你知道我现在最后悔的是什么吗?”
“什么?”
“是我太听我爸的话了。这些年我都忘了我自己还有意愿。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不停给我灌输他的人生哲学,我被他洗脑了。我真是后悔相信他那些鬼话,整天谈论的都是什么等级,出身,血统,还有什么要把我培养成真正的贵族,你见过像我这么惨的贵族吗?”远皓又端起羽明刚刚给斟满杯的啤酒一口灌了下去,“现在说起来还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他整天说这个不上档次那个不登大雅,你看看他干的那个事儿,那才真叫上档次登大雅呢,真是雅得不能再雅了。丢人啊!”远皓一边说一边发出一阵阵的苦笑声,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了唇边,泪珠儿挂在唇上,抖动着,“更可笑的是他说的这些屁话鬼话我居然还奉为经典。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参照这个经典。这些年我窝囊啊,爱不敢爱,恨不敢恨。如今我也不想瞒你,这些话憋在心里憋得我难受,要是再不找个机会说出来,我怕我真的要发疯了。我知道你喜欢闽乔,我早都看出来了。告诉你,我也喜欢她,我心里的人根本就不是羽清,从来都不是。可是我可怜啊,和闽乔在一起的时候我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更不敢多亲近她一步,两句话都要并做一句说。我怕多看她一眼多跟她说一句话多亲近她一步我就没有办法坚持我爸灌输给我的那些人生信条了。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闽乔,那个时候她才十岁,才十岁啊!我第一次见到她就喜欢她,我从没见过长得那么好看那么讨人喜欢的小姑娘,真的,大大的眼睛,黑亮黑亮的,非常有神。小脸儿圆鼓鼓的,特可爱。多少年了我都忘不了她那个时候的样子。她不但长得好看,而且特机灵特有眼力见儿特懂事儿。说看了就让人忍不住想疼她。 可你猜我爸说什么,我爸血统这个东西马虎不得,乞丐的后代就算不再乞讨了,那也还是乞丐的后代,身体里流着乞丐的血液,这是什么都改变不了的。像闽乔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是渔民,到了她这一辈又沦为了乞丐,靠给人擦皮鞋为生,这样的出身注定了他们一辈子都登不了大雅之堂。没想到吧,这是我爸说的,都是他的原话。虽然我心里喜欢她,可我也相信我爸的话,也许是他说得太多了,我满脑子满耳朵都是那些东西。我什么都按他说的做,我可悲啊,连路边摊上的东西都不敢吃,不明身世的同学也不敢随便交往。这条成长的路我走得的是步步惊心。可到头来我得到什么了,还贵族,我连乞丐都不如。乞丐起码不会像我这么痛苦。”
“远皓,这些都过去了,你应该振作精神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哼!”远皓冷笑道,“太晚了,没有机会啦。要是能重新来过就好了。要是能重新来过,我会按照恩师指引的方向走的。他尝试过,也努力过,好多次他语重心长地跟我谈,说的话都和钢琴没有关系,可我当时………他想在我心里开一扇窗,可我呢,把自己的心关得死死的,一步都不让他走近。我知道,他对我完全失望了,从他的眼神我就能看出来。可是他人好,始终都不说他失望了。闽乔的手伤了以后,我就匆匆地去看了一眼,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就再没登门了。可是他都没有怪我,我出国的时候……出国的时候他还到机场去送我,让我好好走路,好好做人,好好弹琴。”说到这里远皓忍不住痛哭流涕了,“结果呢,我的路没走好,人没做好,琴就更别说了,有多久没碰过钢琴了我都记不清楚了。这么好这么难得的导师,我不珍惜,总是辜负他。”
“远皓,回中国吧,现在重新开始还不晚,真的!不要再像这样在外面漂着了,这样的日子继续过下去的话你的一生就真的毁了。别管别人说什么,怎么看你,这些都不重要。”
“我回去还能干什么,能去哪里?”
“回去了还可以继续弹琴,不想弹也可以干别的,找份自己喜欢的能发挥你特长的工作,不论做什么都比你继续在这里洗盘子要强。我不是说在这儿洗盘子就怎么样了,丢人什么的,我如果来国外留学,我也会去洗。问题是洗盘子不是一个目标,那是一个谋生的手段。你现在需要的是找回你的人生目标,有了目标,才不会继续这样盲目下去。我也知道,回去了会有一大堆的问题要面对,可是该你面对的问题你早晚都要面对,那是你的责任,是没有办法逃避的。”
“我真是不想回去,我恨我父亲,他毁了我的人生!”
“我也恨过我的母亲,不过现在不恨了。因为我弄明白了一件事儿,就是不论她做了什么,我都没有办法割断和她的血缘关系。你的体会我也有过,很想和她划清界限,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可是现实就是这么无奈,总是把红豆和黑豆混在一起,把爱和恨纠缠在一起。想要一个界限,就是找不到,红和黑,爱和恨早就融合在一起了,你就算是累死了也很难把它们分开。对一个人失望怨恨又不能抛弃,就因为他是你的亲人。相信我,这样的心情我的体会比你的还要深刻。现在我学会正视这样的局面了,也尝试着用一些方法来获得平衡,我也知道,这种生活不能让人舒心满意。可是人生就是这样,如果什么都不顾及,会让很多无辜的人受伤。”
“谢谢你,羽明!我知道你说这些都是为我好。我答应你我会认真考虑,不过我需要一点时间。”
“没有人不给你时间,你想吧,好好想想。”
“闽乔,她还好吗?”
“她很好,她和楚天……在恋爱。明年五一就要结婚了!我们都瞒着羽清,没敢告诉她,怕她受刺激。”
“那你呢,我一直都不明白,你怎么不追闽乔呢?我是没机会了,可是你怎么跟别人结婚了呢?你不喜欢她了吗?”
“喜欢,一直都喜欢,喜欢的不得了。也许是因为太喜欢了吧,所以就跟别人结婚了。”
“我听不懂你的话!”
“那就别说我了,很长的故事, 几句话也说不清楚。还是说说闽乔吧,她现在办了一家旅行社,很成功。她很了不起,做事很专注,人也聪明,人缘儿又好,到哪儿都有人愿意帮她。”
“我就知道,像她那样的人,有很多人会喜欢会愿意帮她!”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她的手毁了,不能再弹钢琴了,她当时的情形可是比你现在要糟。可是她很坚强,也从不抱怨,她坚持过来了,又找到了新的梦想。她叫我们哥哥,比我们都小,又是个女孩子,可是有很多地方,我们还真得跟她学学。”
“羽明,别说了!”远皓伸手抹干了脸上的泪,“再说我就更无地自容了。你的用心我明白的,我懂。”
“懂就好了。”羽明端起自己的酒杯,“来,远皓,咱们碰一杯吧,欢迎你早日回国,我会去机场接你的。”
远皓什么也没说,仰起头喝酒,眼泪再次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127)
和远皓见面的那个晚上,羽明回到旅馆后,怎么都睡不着。也不知道是时差的关系,还是因为住宿在异国他乡,或是因为取证的事情很不顺利,很可能要多在美国滞留几日,也或者是看到了远皓凄惨的现状心里不好受,还或者是远皓提起了闽乔让他压在心底的感情再起波澜,再或者是牵挂妹妹羽清,被某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又或者这些状况每样都有一点,羽明躺在旅馆的床上辗转反侧。
“那你呢,我一直都不明白,你怎么不追闽乔呢?我是没机会了,可是你怎么跟别人结婚了呢?你不喜欢她了吗?”远皓的话一直在耳边回荡。许许多多的往事都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地呈现在脑海里。每一幕里都有闽乔的影子。拉着闽乔的手在北海滑冰;在她家的院子里第一次听到她弹琴;和她一起出游,去香山,逛庙会,在东来顺儿吃火锅;她的手受伤的那天和她在理发店门口偶遇,她站在风中流泪,他满怀着心痛与负罪委婉地向她表达爱慕的心却遭到她的拒绝;和她尴尬地别离,又和她意外地重逢;为她情动痴狂,为她失意心碎;为她研读女儿心,为她抛洒丈夫泪;为她醒为她醉为她明白又为她糊涂,一步步走进现在。一心想着需该忘却,给她的情却一日浓似一日……
在她身边的时候,痛苦,眼前心里都是她,却不得不拼命控制压抑内心的冲动。离开她,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看不见她,更痛苦,每一个细胞里都是疯狂的想念,几天的离别,就像几个世纪。他知道,无论如何,他这一生都注定要受这些苦难。爱上不能爱的人,不是罪,不是错,是红尘,是宿命,是前世种下的因果,是今生要还的情债。虽然痛苦,但无怨,亦无悔!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她,她不曾来过,自己也不会爱上,也不会痛苦,那样的生活该如一潭死水吧,断然暗无天日,一定了无生趣。
满脑子想的都是闽乔,凌晨的时候,才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听到电话响,迷迷糊糊地去床头抓电话,半睁着眼睛看了看号码,是父亲打来的。“出事了!”脑子里突然就蹦出了这样三个字,接通了电话,听筒里传来父亲悲痛欲绝的声音,羽明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电话从手里滑落到床上,他呆住了,周身的血液于瞬间凝固住了。不知过了多久,他重新拾起电话。
“喂,羽明,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不要让我担心,爸爸现在……现在……羽明你说话呀?!”电话里传来父亲啜泣的声音,在他的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哭过,羽明的心要被震碎了。
“爸,您千万保重。我没事的,我现在就去机场,我马上回去,您……”羽明的眼泪汹涌而出,“妈妈她怎么样?!”
“她住院了,现在还昏迷着呢。”
“我知道了,爸,我马上回去,马上!”羽明挂断电话,从床头的柜子上抓过眼镜儿带上,跳下床,急着穿衣服,可手却抖得厉害,衬衫的钮扣怎么都扣不上。于是干脆不扣了,直接套上了夹克,拉上拉链。用最快的速度把手提电脑和相关资料,一些随身物品一股脑儿塞进了行李箱,花三秒钟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想让昏沉沉乱哄哄的头脑清醒一点,却没再舍得花时间用毛巾擦一下,脸上挂着水珠儿就冲出了房间的门。
羽清走了,她吞下了徐晓晓“无意”中提到的那一整瓶儿放在床头柜里的安眠药。羽清她睡着了,再也不会醒来。她终于心安了,如愿以偿了,终于永远离开了这个带给她无数痛苦无穷纷扰的世界。从此以后,她再也不会有纷扰和痛苦,再也不用忍受煎熬。因为她把这一切都留给了她的亲人,她从此成了她的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心中永远不能愈合的伤痛,一辈子都得疼着。
她给她的亲人留下的除了这永恒的伤痛,还有两句话,工整地写在一张信纸上,没有称呼,没有日期,只有一个落款。 第一句话是“希望来世你们不再恨我,希望来世我不再令你们失望。”后面紧跟着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另外一句话,“把自由还给哥哥吧,他应该拥有更好的,这样对他不公平。”再往下看在信纸的最末处用很小的字属了名字”——羽清”
当羽明把妹妹留下的这些字捧在手里的时候,忍不住泪如雨下,失声痛哭。泪水阴湿了整齐娟秀的字迹,墨迹氤氲开来,扩散成铺天盖地的阴霾。这张纸原本折叠着压在那个荧光小闹钟的下面,所以没有人看见。羽明想要珍藏那只小闹钟,才看见它的下面压着妹妹的临终遗言。好任性的妹妹,好自私的妹妹,好不懂事的妹妹,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妹妹!羽明只感到伤心欲绝又气愤难当。从她很小的时候,他就想改变她,他以为自己可以,他付出了绝对努力,可是最终还是失败了。在他的生命里从来没有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的绝望和悲伤。
母亲李静现在躺在医院里不吃不喝,不论谁去探视,她翻过来掉过去不住地念叨一句话,“羽清死了,吃安眠药死的。”,已然是活脱脱的一个祥林嫂了。爸爸虽说比妈妈坚强些,可痛失爱女,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已经把他折磨得精神恍惚,如今也只是强撑着罢了。至于自己,心里脑子里都乱得像一团浆糊,妹妹两度自杀未遂,他不是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只是真的发生了,他才发现面对这样的现实是多么残忍。他又想起去美国之前妹妹跟自己说的那些话,自己笨啊,迟钝啊,妹妹明明是在和自己告别,自己却还在天真地幻想着……一个人怎么可以活成自己这个样子,这么彻头彻尾的失败?难怪闽乔她总是拒绝自己,连患病的妹妹都照顾不好的人,还能担负什么别的责任?这一次,他觉得自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
有精神有体力也有心情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忙活的人只剩下了徐晓晓。在操办羽清后事的问题上,她的确很卖力气,也很用心思,费了不少的精神,四下里张罗。她说羽清既是她的同学,好友,又是她的小姑,她的离开实在让她伤心欲绝,她要给妹妹羽清办一个不一般的葬礼,让她走得荣光些,这是她能为她做的最后一点事尽的最后一点心了。
听了她的话,羽明感觉很不舒服,忍不住回她说,“荣光?你懂什么是荣光吗?你若懂也不说这话了!”
徐晓晓因为羽明这话狠哭了一鼻子,为他那样说自己,她觉得羽明说她不懂荣光是对她的轻视和侮辱,是在贬低她。如果有着自己这种身世背景的人不懂荣光的话,还有谁会懂?她想她不但懂,而且她认为她自己就是荣光,多少人仰慕着却得不到的荣光。只有他,从来看不见这些,从不把高贵当高贵,所以说他才不懂什么是荣光。徐晓晓觉得很是委屈,才哭了。是真哭,流的眼泪是发自肺腑的,和在众人面前为羽清流的眼泪绝对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在严峻的现实面前,徐晓晓很快认清了形势。她决定擦干眼泪,把委屈化作动力,继续积极地为羽清筹划葬礼事宜。她还以饱满的热情为大家描绘了一个葬礼的规模和蓝图,说不但应该邀请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参加葬礼,请一个有威信的附中的老师在葬礼上讲话,并给羽清一个优秀的评价,还要请一个好的司仪来主持仪式,送往墓地的车队要排满一条街……羽明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在为人筹划葬礼这方面竟会如此的才华横溢,她或者的确如她自己所说,是全力在为羽清做最后一件事尽最后一点力,可是在她夸张膨胀的热情中他就是找不到一丝丝的感动,更找不到哪怕是那么一点点真诚的印迹,反而觉得胆寒。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远远没有了解徐晓晓这个人。
尽管徐晓晓力主要为羽清举办一个正式而隆重的送别仪式,然而在羽明的坚持下羽清的葬礼却办得十分简朴。用羽明的话说羽清本来就是个简单的人,就连她在患病以前所表现出来的清高傲慢和虚荣,也都是简单的直接的。她就是一个简单的女孩子,没有任何城府和心计,爱和恨也都表现得清晰鲜明。在她走的时候,更没有必要给她一个太复杂太沉重的葬礼,因为他知道她不喜欢复杂,她喜欢简单。由于羽明的态度坚决,徐晓晓也只好作罢了,反正她也并不真的在乎这个葬礼,这个葬礼本来就是她用来做秀的。
羽明没有告诉楚天和闽乔羽清自杀的事,是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而事情发生后状况太复杂,局面也过于混乱。抛开羽清自杀的事情不谈,就拿李静来说吧,她一个人的表现就足够让她的丈夫和儿子喝上几壶的了。李静在女儿的葬礼上已不再说“羽清死了,是吃安眠药死的”了,而是换成了另外一句,“那个梁闽乔那个要饭的丫头是我们羽清的克星啊。如果没有她,我们羽清就不会死。还有楚天,他见死不救,他不是人,是魔鬼!我恨他们,一生都不会宽恕他们的!”无论见了谁,也不管对方认不认识楚天和闽乔,她都要说。不管羽明怎么跟她解释,她就是不听,就是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样的话。
女儿死了,她悲痛欲绝,伤心过度,她不知道该怎样发泄心中的抑郁之情,她不假思索的把所有的痛苦和怨愤都发泄在了楚天和闽乔的头上。没有办法,这就是李静的思维方式。多少年了,她固守着这样思维方式。讽刺的是一个坚信自己就是“光明和真理的持有者”的女人,却永远都不知道问题的真正症结在哪里,对不该信任的人付出信任,对不该发泄仇恨的对象发泄仇恨……用她自己丈夫林恒的话说,她这辈子就没有一分钟活得明白过。
在羽清丧事期间楚天和闽乔没给羽明打电话,对羽清自杀的事全然不知情。他们只知道羽明去美国取证去了,以为他人仍然在美国呢。倒是远皓,在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于是千里迢迢地从美国赶了回来,回来参加羽清的葬礼。见到李静,远皓落泪了,说他特意赶回来,来送羽清一程,他不希望她走得太孤单。李静听了一把抱住远皓嚎啕大哭起来。然后又开始当着远皓的面诅咒楚天和闽乔,远皓听了只是无语,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羽清的死对林家的所有人来说都是难以承担的悲痛,可是要问谁该为这悲痛负起责任,对于潦倒的远皓来说,却是一个太沉重的话题,他早已无力参与。
失去妹妹的悲伤还有这些混乱的局面把羽明搞得头昏脑胀,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把所有的问题都一一理清头绪。他想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暂时不告诉楚天和闽乔羽清自杀的事,以免让当前的局面变得更加混乱复杂。已经负荷重重的羽明用心何其良苦,只是世事难料,注定要变得一团混乱的局面有谁能阻挡得了呢?当悲伤和哀怨无法遏止地化做仇恨,当刀已出鞘,箭已离弦,我们也只能忍看硝烟之地重生战火,痛惜负伤之士再举刀兵了!
(128)
就在羽清葬礼后的第二天清早,天元旅行社迎来了今天的第一个访客,这位访客不是别人,正是李静。
当李静如幽灵般豁然出现在楚天和闽乔面前的时候,两个人都呆住了。
“请问您是想报名参团吗?您想报哪一条线路?要我给您详细介绍吗?我们——”紧跟着李静身后进了门的玲玲还以为她是来报名参加旅游团的客人,所以便热情的招呼道。
“玲玲,这位就是羽明和羽清的母亲。”闽乔比楚天先做出了反应,并不是因为她比楚天更老练更有应付突发事件的经验,而是因为她对近来发生的和羽清有关的一切事情都一无所知,她对李静的印象和记忆完全停留在18岁的那一年。从那以后再未谋面,因此对于她的突然到访也仅仅是讶异而已!可是楚天不一样,他知道闽乔不知道的事情,他对李静是个怎样的人也过充分的领教。他没有反应是因为他的头脑在飞速的运转思考,“她来这里做什么?她伤害闽乔怎么办?如果她把那件事情说出来又怎么办?羽明在哪里,还在美国吗?他知不知道他母亲来这里?”
“啊,她原来是——她,我——”玲玲一听这位原来就是传说中的羽明和羽清的妖怪妈忍不住张大了嘴巴,“喂,你来干什么?”玲玲稍微清醒之后转向李静一改之前热情的态度用生硬的口吻质问道。
“我来干什么还用跟你交代吗?你算老几?”
“你不要——”玲玲刚想再开口说话,突然被站在她身后的赵元伸出一只手堵住了嘴巴,又用另外一只手臂从后面把她拦腰抱住,拖出了门外。
“你抱着我干什么,你放开我,要死了你!你要再不放开你看我——”到了门外以后赵元放开了捂住玲玲嘴巴的手,可另外一只手仍然牢牢地抱着她的腰不放,玲玲拼命挣扎不开,刚要发火就听见李静在房间里用幽灵般的声音说道,“我来告诉你们,羽清死了!”
玲玲突然就停止了挣扎,在赵元的怀里成了一尊雕塑。
沉寂,室内室外都是死一般的沉寂。
“我知道,你们都等着这一天呢!你们盼她死,我心里清楚得很,你们都不喜欢她,就因为她比你们都高贵!比你们优秀,你们嫉妒她,看她不顺眼。现在好了,你们如愿了!”
“什么?!”闽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她真的被这个消息震得懵住了,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地说道“羽清她—— 怎么可能呢?”
“怎么就不可能呢?有你这个她避也避不开的命里的扫把星,她不死才是奇迹呢?”
“你有什么权利这样辱骂她?你有没有搞错?她从十八岁起就再也没见过羽清了,现在你的女儿死了,你不去好好找找原因,反到跑到这里来无理取闹。你这种行为根本是泼妇的行为!还大言不惭说什么高贵!有你这样的妈,女儿能高贵到哪里去?如今你也不要来怨恨别人,要怨就怨你自己好了。如果不是有你这样的妈,羽清或者还能活得长久些!”听见李静辱骂闽乔,楚天气极了,忍无可忍,第一个爆发了。
“我不允许你这样侮辱我和我的女儿!”李静的眼泪滚滚而出,“你有什么权利站在这里教训我?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怜我的羽清对你一往情深,痴心不改。可惜她对你用情用得那么深,她用错了对象,你不值得她那样,根本不值得。羽清患了那么重的病,我那么恳求你,你连去医院看一眼都不肯去。见死不救,你枉为人!我真不明白我的孩子们都怎么了。女儿爱你爱得病入膏肓,至死不渝!儿子羡慕你夸奖你把你视为楷模和榜样,说你有衷肝义胆有狭义心肠。可是你眼睁睁地看着羽清在绝望中挣扎,就是不肯伸手拉她一把,这就是你的衷肝义胆?这就是你的侠义心肠?楚天!不要再做秀了,什么衷义,什么侠气,骗鬼去吧。如今我看透了你,你就是一个小人,一个见死不救的小人,我恨你,恨死你了。羽清死了,在我眼里就是你们,你们这一群小人害死了她!”李静越说越激动,眼泪越涌越多,声音越喊越高,到后来根本就是歇斯底里了。
听了李静这话,楚天顿时感到了内疚,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被人击中了要害。他千真万确感到了内疚和惭愧,之前李静骂闽乔的时候,他一心想要保护她,于是口不择言。现在轮到她大骂自己,他反而无语了,因为连他自己都觉得李静骂他的话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在对待羽清的问题上,自己确实过于冷漠了。虽然他知道李静的提议根本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方法,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也的确没有认真想过怎样才可以帮她走出困境。他对她的印象不好,一直都不好,甚至对羽清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反感。可是所有的反感都因为羽清的死而化作了深深的负疚,羽清不好,可罪不至死。何况她还是羽明的亲妹妹,自己对她的困难羽明的痛苦视而不见。这不是太自私太无情又是什么?
“这就是你的衷肝义胆?这就是你的侠义心肠?楚天!不要再做秀了,什么衷义,什么侠气,骗鬼去吧。如今我看透了你,你就是一个小人,一个见死不救的小人。”这些话字字句句有如尖刀一般扎在他的心坎上。楚天的脸涨得通红,觉得有些无地自容。但是他仍然没有忘记他的使命,“有什么怨气,您只管对着我发泄好了,不要牵连别人。”楚天说道。
“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闽乔看了看李静,又看了看楚天,完全被他们搞糊涂了。
“闽乔,你不要问!”楚天疾步走过去一把抱住她,把她往门外推。
“楚天,你不要推我,你告诉我,羽清的死怎么会和你扯上关系的。羽清她喜欢你?她爱你?这是真的?”闽乔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为羽清?为楚天?还是为了现在不在场的那个人——羽明?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只觉得心里乱极了。
“闽乔,听话,现在不要问。我保证我会跟你解释清楚的,不过不是现在。你不能再继续留在这儿——”楚天干脆一把把闽乔抱了起来,冲出了门外,冲着站在门外的赵元和玲玲喊道,“你们两个,把她带走,随便去哪里,这儿——我来处理!”
赵元和玲玲象接到了元帅的令箭一样,一起冲上来一边一个架起闽乔就走。
“你们放开我,我跟你们走,一定跟你们走。我说话算话!”闽乔流着泪说道。赵元和玲玲相互看了看,放下了她,闽乔回头看了看楚天,想说什么话,却没说出来,缓缓地转回身跟着玲玲和赵元走了。
楚天回到房间里,看到李静仍旧站在那儿,面色苍白眼神空洞满脸是狼藉的泪,身体抖作了一团。看着那景象,他的心顿时软了下来。他不知道人和人之间究竟怎么滋生的厌倦和仇恨,心和心究竟又有什么不一样的?谁的心不都是一团肉?不是铁制的也不是钢造的,受了伤会痛会流血。他想不管她说的话多难听,毕竟听这些话的痛苦怎么都没有办法和她刚刚失去女儿的痛苦相提并论。面对着沦陷在无限悲伤中的李静他没有办法做到无动于衷,如果他能做到,他就不是楚天了。
“还是先坐下吧,您的身体看上去很虚弱!”楚天指了指墙边的沙发说道。
“你少猫哭耗子假慈悲了。你要是真关心别人的死活也不会对羽清不闻不问,也不会袖手旁观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里想的是什么么,我是泼妇,羽清是泼妇的女儿,她该去死,我们都该去死,对不对?”
“刚才的话我有些说重了,您是长辈,不要跟我这个做晚辈的计较了。不过,您的确不应该那样冤枉闽乔的,这真的是您不对!羽清的事,我感到很遗憾,真的!”楚天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您现在的心情我完全能理解,您骂我的那些话,我也都照单全收!我知道,她人都已经不在了,我说什么都晚了。但是有一点,我必须得跟您说明白,就算事情可以重新来过一遍,我照样不会答应您的要求。就是到了今天,到了现在,我得说我那样做没错!”
“楚天,不要再惺惺作态了,收起你那套把戏哄刚出生的娃娃去吧,有什么是我李静没见识过的。我告诉你说,我最痛恨你这种假仁假义的伪君子了。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你骗得了羽清,骗得了羽明,你骗不了我。我恨你,不仅今生今世恨你,来生来世永生永世都恨你,你把我的女儿还给我,是你杀了她,你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羽清看上你真是瞎了眼,你要遭报应的。”李静的声音都已经嘶哑了,身体抖得也越发厉害了。
楚天知道,今天她来这里就是要找人发泄怨愤的,而这个人除了自己还能是谁呢。看着李静虚弱得就要晕倒的样子,楚天不再计较她说什么了,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李静用力挣扎想要摆脱楚天的手,大喊着,“别碰我,你这个恶棍!流氓!无赖!”。可李静毕竟是个上了年纪又处于极度虚弱中的女人,而楚天是血气方刚的壮小伙,她哪里挣的过他。楚天硬是把她按进了沙发。李静坐下以后突然安静了很多,不再大喊大叫,也不再骂人,而是呆呆地一动不动地盯着放在墙角的一盆巴西木,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楚天长叹了一口气,转身去给她到了一杯水来,放在了旁边的茶几上。李静的眼睛仍然盯着巴西木,看也不看楚天。楚天试着扶着她躺下,她也就躺下了,只是眼睛仍然盯着那颗巴西木,嘴里仍然不停地说,“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楚天坐在一边,凭她这样,也不答话。过了大约十分钟,李静的眼皮合上了,再然后竟然发出了均匀的鼾声。楚天站起身走到外面,拨通了羽明的电话。
楚天打来电话的时候,徐晓晓已经上班去了,而连日来极度疲倦的羽明却还在酣睡中。他被手机的铃声吵醒了,摸过电话发现是楚天打来的。
“喂!”羽明冲着话筒含含糊糊地应道。
“羽明!你现在在哪里?”
“在家里,怎么,有事吗?”
“羽清出事了,我都知道了,你母亲现在在我这儿。”
“你说什么?!”羽明噌地一下坐了起来。
“我说你母亲现在在这儿,在天元旅社呢。她看上去很虚弱,你过来把她接回去吧。”楚天用平静的口气说道。
“我妈她去天元旅舍闹了,是不是?”羽明一边说一边用手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脑袋,“她闹得很凶是吧?我该想到的,这几天真是太乱了,我也是太累了。闽乔她也在场?”
“在!这种事情瞒也瞒不住的,其实早也不该瞒她。不过,你放心好了,闽乔那边我会处理好的,你不用担心。你母亲她……她也没怎么样。你什么时候能过来?”
“我现在就过去,马上!”羽明刚想挂电话,就听见楚天在电话另一边说道,“羽明,怕一会儿见了面这些话说不出口了,还是现在说了吧。一直以来真是对不起,让你一个人承担这么多,我真是太不够朋友了。出了这么大事,你都一个人扛着,生怕给我和闽乔惹麻烦添负担,你的苦心我都明白。我明白可却一直装糊涂,因为我太在乎闽乔,也太在乎我自己的幸福,所以就让你一个人面对所有难题。生怕自己给纠缠进去,会………羽清不在了…我现在心里也很不好受。你就更不用说了,我能想象你的处境,是我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
“这本来都是我们家的事,我妈和我妹妹是怎样的人我心里清楚。这些和你和闽乔都没有关系,你又凭什么要为和自己没关系的事件负责任。我不一样,我是我妈的儿子,是我妹的哥哥,这些都是我该受的。别自责了,本来你也帮不了什么,局面就是这样,你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个力的。我比你清楚状况。不要再想了,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你还是赶紧想想该怎么和闽乔解释吧,我现在就过去把我妈接走,不然一会儿顾客多了,也不好看。就这样吧,我挂了。”羽明说完挂断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传来断线的声音,楚天心里的愧疚更深了。第一次他对羽明有了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这感觉和从前的印象全然不同,以前他只是觉得他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书生。可是就在刚才,也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感觉羽明比自己更像个男子汉,虽然他表面看上去总是那么温厚平和,虽然他说话做事很少会显露锋芒,虽然他不耍酷也不骂娘,但是他突然发现他的身上仿佛有一种海纳百川的力量。他不知道,如果换作自己是羽明,能否像他一样去担当所有的这些烦忧,去应对那样一个母亲和妹妹以及她们给自己造成的种种困扰她们亲手酿造的一个又一个悲剧?他想他若是在那样的处境里,恐怕早就疯了。这样的同时,他也第一次感到自己竟有些无颜面对闽乔,这一切该怎么跟她解释呢?她能理解自己的用心吗?她会不会因为自己的自私自利而瞧不起自己?楚天的心情渐渐阴沉下来。
(129)
晚上,酒吧打烊以后,夜突然就安静下来。没有了白日里的纷纷扰扰,也似乎远离了那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在这样的夜,在一种寂静到发空的心情中,人仿佛更容易看清自己。此刻,楚天和闽乔相对着坐在酒吧浅淡的灯光下,楚天把整件事情的前后因果全都告诉了闽乔,没有一点隐瞒。包括那天李静来酒吧找他的事,也包括后来在医院里他和羽明的说的那些话。虽然没有什么根据,但是听了楚天讲的这些还有想到了林恒那天在咖啡屋和自己说的那些话,闵乔就是有一种直觉,羽明的婚姻一定就是他用来抵挡他母亲的办法,不然怎么会有那样的巧合,恰恰在那样的时候,事先没有一点征兆,突然就决定和徐晓晓结婚?除了这个怎么会有第二种可能,他是一个那么至情至性的人,如果不是有不得已的无奈和苦衷,他怎么可能迈出那一步?闵乔只感到自己的心都碎了。就这样楚天一直讲,闽乔就一直流泪,但是却什么话也不说。
“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要哭?你生我的气了?你伤心是吗?因为我瞒了你,你看不起我,觉得我太自私了是不是?”见闽乔不说话,楚天心里越来越没有把握,“如果是,你说出来,你要明白我有多在乎你怎么看我。我做得不好,你要让我知道。”
见楚天的汗都急出来了,额头的筋也都爆了起来,闽乔用手抹了抹眼泪,说道,“你没有做得不好,也没有做得不对,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不过,她爱上你,也不是她的错,你那么好,那么优秀,没有哪个女孩子会对你这样的人不动心的。我知道我有多幸运,我也一直非常珍惜我的这种幸运。这些年我们一起走过了那么多艰难的日子,你为我做的一切我都点滴在心。我有时候会想,我究竟有什么值得你对我这么好?不仅是你,还有羽明,还有爸爸妈妈,还有玲玲和赵元,还有徐影,我只感到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来索取的,你们给我的无不珍贵,我却不知道我有什么能给你们的。我本来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丫头,可你们却让我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富有最幸运的人。可是我常常为这样的富有和幸运感到不安,为我自己的没有报答而不安。我本来以为自己还有真心可以给你们,可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竟也没有真心。
那年我的手指断了,那个时候我真的是很恨羽清。钢琴是我长到那么大接触过的最美好的一件事情,在钢琴和音乐里我找到了我从来没有拥有过的东西,可是羽清把它夺走了,我恨她,对她的恨甚至牵连到了羽明,我疏远他冷落他。就因为羽清伤了我的手,我不能弹钢琴了,我就让你们大家为我担心,我就对不相干的人发泄不满,我就满怀着委屈和不甘。如今再想起这些事情来,我真是……我总是心安理得地接受我得到的,对失去的却要锱铢必较。这样的我哪会有真心给你们!”说到这里,闵乔已经泣不成声了。
“这些日子,我只为自己的事情忙碌奔波,根本想都没想过你会遇到什么问题,羽明会有哪些难处。你们对我好,为我做事,为我付出,我都视为应当。还有,关于羽明我一直对你没有一个解释和交待,而我明明知道你心里有顾虑。你不提,我就不提,就因为自己害怕面对那样的难题,就把困惑和不安丢给你。对你我不够坦诚,我愧对你给我的情,因为我没有完全给你我的真心,不是不想给,我说了,是我没有,所以给不起,所以才更愧疚!我不想再这样下去,明明存在的问题就当它不存在,安心这么糊涂着。楚天,羽明的事真的对不起,现在我的心里真的很难受。尤其是想到羽清病了以后他付出的他承受的,他身处那样的境遇里还时时处处为我们想,甚至选择那样的婚姻都没有怨言。他把所有的艰难和辛酸都咽进肚子里,不让我们知道。他用心良苦,我又怎么会没有感动?我欠他的,可我这一辈子,不,是连下辈子都没有办法偿还。我的心里又怎么能不难过?然而还不只是这些,还有羽清。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羽清是在冬天,腊月里,天气很冷,我和爷爷早早收了摊子回家,在我们家门口遇到了她和她的母亲。当时她头上带着一顶白色的绒线小帽 ,两条细细的辫子从帽子底下伸出来一前一后搭在肩膀上,发梢的地方系着一对大大的发球,走路的时候在肩膀上抖抖跳跳的,好看极了。每次想到羽清,我总是会想起那个画面。我知道我和羽清即使算不上敌人,可也从来都不是朋友。尽管我一直都很想和她成为朋友,从跟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想。可是她是那样的人,永远那么清高,眼睛总是看着天上,我们地下的人她从来不屑一顾。我不知道天上究竟有什么,会那么吸引她。也不知道地上的一切为什么会让她如此讨厌。我只是想,她讨厌,她不喜欢,我就离她远远的。这样就行了!
我也不知道羽清的死为什么会让我这么难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会怀念起那些小时候和她一起学琴的日子来了,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没有快乐过,但是我竟然还是怀念!她该活下去,怎么就活不下去了?她这样走了让活着的人怎么办?”闵乔说到这里已经完全哭成了泪人,楚天也落泪了。 他忍不住一把把闵乔抱进怀里,用嘴唇和舌尖去沾她的眼泪。心想幸好闵乔没有太早知道这些事,要是早知道了,她的心里可是不知道要经历比现在痛苦多少倍的挣扎。他太了解她,所以才没有告诉她。他不后悔自己所做的,至于没有对羽清尽到心尽到力,终究是另外一回事了。
闵乔的眼泪让他想清楚了一件事,李静白天骂自己的那些话也不再如针刺般扎在心上了。他不忍心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掉眼泪,她的眼泪总是让他感到心碎!他想他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神功异能,既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也不是普度众生的佛祖,他不过就是这凡尘里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子,遇到了自己倾心爱慕的女孩儿,一心想要珍惜爱护她,这没有什么错。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无私高尚的人,喜怒哀乐也都建立于自身的所感所需。本就不是什么英雄豪杰,又哪来的铁肩担道义?从前,自己不懂得承认和接受无能为力的事,很多时候都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是因为放不下别人说笑的时候无意中赠给自己的一个侠客的声名,也因为太想证明自己,太想为被踢出大学校门的自己披上一身另类的荣光和虚华;他想如今他真的可以抛开这一切了,为了怀里的这个人,这个好像从前世就已经爱上了的女孩子,他要从此脚踏实地,甘心做一个普通和平凡的人。
一个星期后的一个清晨,羽明去墓地看妹妹,意外地发现在羽清的墓碑前摆着一大束包装精美的白菊,花芯儿里缀着点点的水珠儿,在清晨的阳光里闪烁着,滴滴晶莹。朵朵白菊在淡蓝色的丝棉纸,针叶,以及满天星的衬托下楚楚动人,柔亮的丝带在晨风中舞动。显然是今天早晨刚刚被人放在那儿的。他知道是她来过了,除了她再不会有别人。他举目向四周望去,却不见她的影子。他忍不住长嘘了一口气,想自己和她永远就差那么一小会儿的时间一小步的距离,就是这一小会儿这一小步却注定了自己要和她擦肩而过。
自从羽清出了事,他就没有和她再见过面。在母亲李静大闹旅行社的第二天,她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说让他注意身体,节哀顺变,这一阵子不要再到旅行社这边来了,不然她会很难过。其他的她什么也没说,但是从她的声音里他听见的可不是这样几句话,他听见的是她那些埋在心里不能说出来的话,他挂断电话就哭了,眼泪噼里啪啦地落在手机上。那天他还接到了楚天的电话,说他想去祭一祭羽请,问羽清的墓地在哪里。羽明就说他正好无事,不妨陪他一起去。那天不但楚天去了,赵元和玲玲也都去了,却独独不见闵乔。楚天他们没说闽乔为什么没来,羽明也没有问起,或者是因为大家都心照不宣吧。
他是真的没想到她会来祭羽清,尽管他知道她的好,她的宽容,她的善良,他还是有些意外。因为他知道羽清曾经给过她怎样的伤害,她不来,他觉得那没什么不该。她来了,让他心里满满的都是感动。和徐晓晓在祭奠羽清时表现出来的张扬相比,她的祭奠却是这般的安详静谧,悄悄地来,悄悄地放下一束白菊,不惊动任何人,也没有一丝声响,可是她的祭奠却有着震撼肝肠的力量。他想,像她这样的人这一生就算为她死了他也甘愿。
晚上,从律师楼回家后,羽明没有吃晚饭,一个人独自在书房里坐到很晚。因为心情烦闷,他打开窗子想要透透气。夜风吹进来,卷落了写字台上的一叠纸,洒得满地都是。羽明俯身去捡,捡好以后放回桌上。刚想在椅子上坐下,一低头看见还有一张被风卷到了旁边的书柜底下,于是他再次俯下身去,就在他手指触摸到那张纸的同时他意外地发现书柜的下面角落的地方静静地躺着一张照片。他放开那张纸,伸手把照片拈起来,一看之下,哄的一声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上。照片上的楚天正带着狡狤的笑亲吻着闵乔的面颊,而闵乔瞪圆了眼睛惊讶羞涩的表情更是鲜活生动。不得不说,这张照片拍得太好了,这样的瞬间就是专业的摄影师也未必抓拍得到,羽明的心蜷缩起来,疼得他蹲在了地上。蹲下去的时候他骤然发现照片的边缘有水滴的痕迹,又像是眼泪。
突然之间,律师的职业直觉让他意识到了什么,他缓缓地起身,仔细地看着照片。发现照片上的闵乔和楚天的胸前别着伴娘和伴郎花,上面显示的日期也正是赵元结婚的那一天。照片显然是在赵元的婚礼上拍的。既然是在婚礼上拍的,一定不只这一张,这张很可能是因为不小心掉在这里被遗落下的。他的大脑在不停地飞速地运转,律师所特有的逆向思维的习惯在发挥作用。
照片上是羽清的眼泪,羽清自杀了是因为她看到了照片,她受了刺激。羽清是什么时候看到这些照片的?他想起自己去美国的前一天让羽清来书房找东西,她没找到,却哭成了泪人。除了照片还能是什么让羽清哭得那么伤心?不会有错,应该就是那一天。可是照片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书房里?一定有人放在这里的。谁能拍到这样的照片又能自由地出入这个房间?是徐晓晓!除了徐晓晓再没有第二个人。她为什么要拍这样的照片,拍了以后又为什么拿到自己的书房来,她的用意是什么?他想到了徐晓晓对羽清的葬礼表现出来的非同凡响的积极和热情,想到了她试图用各种理由和借口说服自己不要带羽清出门。他想到……他只觉得脊背发凉,不敢继续想下去。
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冲进了卧室,一把把徐晓晓从床上扯起来,把照片甩到她面前。
“你照的吧?”
(130)
徐晓晓正在半梦半醒之间,突然被羽明从床上扯了起来。羽明态度之粗暴,口气之冷漠,表情之愤怒,是自从她和他相识以来她从未见识过的。徐晓晓被羽明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懵住了。而当她拾起那张照片的时候,当她看清了照片上的画面的时候,她才豁然间惊醒过来,刹那间出了一身的冷汗。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问你呢,照片是不是你拍的?”
“是啊!怎么啦?!”徐晓晓就是徐晓晓,是绝对经得起起风浪的。她用最短的时间稳定了自己的情绪,镇定下来。
“这照片怎么会在我的书房里?”
“是我放的。照片冲洗出来以后我觉得拍得很好,就想拿给你看看的。你不在,我就放在书房的桌子上了。 当时也没想什么,后来才想起妹妹天天在家,我怕她看见,就赶紧收起来了,可能是收得太匆忙了,落了一张。”
“你明明知道妹妹有病,不能让她见这些东西,你为什么非要拍这些。婚礼上就没有别的可拍的东西了,你这么做到底是什么居心?”
“居心?你说是什么居心?闽乔也是我的同学,我的朋友,给她和楚天拍几张照片,留个纪念,我又做错了什么。羽清死了,你心里难过,可谁的心里是好受的?你也不能因为这个就把所有怨气撒在我的头上,又不是我杀死羽清的,你这样对我不公平!”
“还说不是你杀死羽清的?这些照片是你拍的,是你放进书房的,羽清看了这些照片,她受了刺激,所以才会自杀的。”
“你这是在含血喷人!你怎么知道她是看过这些照片才自杀的?她在美国割腕的时候有照片吗?她第一次吞安眠药的时候有照片吗?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进你们林家的门,你是不是要连这些也都一起算在我的头上?”
“前两次当然和你没关系,我说的是这一次,是羽清永远离开的这一次。这些天我一直感觉这件事蹊跷,有问题,可是就是想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我问过保姆,我离开北京去旧金山以后,羽清都见过什么人,她在没有人陪伴的情况下出过门没有。保姆跟我说,她哪儿都没去,什么人都没见。就是有一天早晨和你一起出去跑步了,她起床的时候,我妈她都已经把早餐准备好了。后来你们跑步回来,一起吃的早餐。自从羽清上次吃过安眠药以后,我们家根本就不放药了,有病都是去医院看的,家里连感冒药都不敢放。我们大家时时处处小心谨慎,就是怕有意外发生。她若出门,如果没有自家人也必会有司机保姆陪着,她的身上也根本没钱,她到底从哪里弄到的大量的安眠药?我想来想去,想得头都大了,还是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不过现在我不奇怪了,我想通了。原来这世界上还真有犯罪能做到天衣无缝杀人可以手不沾血的人。我知道,我没有证据,这一切都出自我人为的判断。我也知道,你根本不会认账。但是你认不认账都不影响什么,我有眼睛我会看,我有心我会体验。你早就烦透了羽清,这我是知道的。可是我从来不说,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从来没有期待过你能从心里对她好,从来没有。可是,我也没有想过你对她能有多坏,她是你同窗好友,你又是她的嫂子,她又在病中,你们都是女人,我想有这些关系在里头你怎么都应该对这个妹妹有一些起码的容忍同情和体谅。可是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如果你心里有怨恨和不满,你冲着我来好了,是我娶了你,我对你不够好,给你的不够多,那是我的问题,跟我的妹妹没有关系!”羽明说到这里气得连脖子根儿都红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做什么事情让羽清受到伤害,从来没想过。我承认我对你从来没有过爱情,可是我仍然对你付出了信任。这么些年我都没有真正了解过的人,如今一张照片就让我看清了,这是老天在惩罚我捉弄我!以前我就只知道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可是我从来都没有认真想过我为什么不爱你,直到今天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你做什么怎么做都无法让我感动,你的心里没有半点真诚,你的人生除了做秀还是做秀,你心心念念想的就只有你自己,一个自私而虚伪心肠歹毒的女人,我如何能对她付出感情?”
“林羽明,你简直太过分了,你怎么可以这样侮辱你的妻子?那天和羽清跑步也是妈让我们一起出去的,你怎么会把我想得那么卑鄙,居然怀疑是我给妹妹的药,是我让她去死?还有那些照片,就算是羽清真的是看了那些照片受了刺激,那也纯粹是意外,我根本没想那么多,没想到会有什么事发生。谁没有疏忽的时候?难道你就是从来没犯过错的?你不爱我没有关系,但是你也没有权力这么对待我!”徐晓晓终于忍无可忍,一边说一边放声痛哭起来。
“这些话说出来,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如今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不过如此而已。我是一个律师,我知道很多事情要想揭开真相需要的是证据。现在羽清的人不在了,一切也都已经死无对证。如今凭空臆测你的用意你的居心那是对我职业素养的亵渎和侮辱,所以我再不说是你故意让羽清看见那些照片,也再不说是你弄来的那些安眠药,是你想让羽清死。这些没有根据的话,我再不说。如今我只和你说实实在在有根据的。你作为林家的一员,如果有一点点为我为羽清为我们全家着想的心,你就不会拍这些照片,更不会把它们冲印出来放在我的书房。你明明知道羽清有病,明明知道她见不得这些东西,却还是要把这些东西放在危险的地方。不要跟我说你没想到,你是我的妻子,是她的嫂子,你知道因为她的病我付出了多少心血,没想到?连你自己都知道那是狡辩,更别把我当幼儿园的孩子哄!可即便如此我也再退让一步,连你这个狡辩的解释我也接受,就算你真的没想到,可是为什么想不到?想不到是因为你心里没有!所以就凭这三个字,没想到这三个字,你就不配做我的妻子,羽清的嫂子!到了这个时候,如果我还要继续这种荒唐可笑的婚姻,继续和你这样的女人同床共枕,就是对我死去的妹妹的背叛,是对我自己的严重犯罪!明天我会把离婚协议书准备好的!收起你的眼泪吧,它们一钱不值! ”羽明说完这话看也不再看徐晓晓一眼,转身大踏步的出了房门。徐晓晓听见房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的声音,忍不住一头扑倒在床上痛哭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徐晓晓哭累了,从床上起来,去卫生间洗了洗脸。重新回到卧房,坐在床头发了半晌的呆,她知道羽明今晚不可能再回来了。而明天呢,他刚才说明天他就会把离婚协议书准备好,他是认真的,他是下定决心要和自己离婚了。自己该怎么办?羽清的事自己是不是太急切了,才会把自己弄到如此被动的境地?不过她想她不后悔,如果羽清活着,她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去,与其那样半死不活的,不如这样搏一下。或者羽明也只是一时生气,离婚的话也不过是气话而已,等到明天气消了,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这婚岂是说离就离的?可是万一他是认真的怎么办?
就这样离了,灰溜溜的出了林家门,以后自己还怎么做人?不行,这婚是坚决不能离的,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即使一时之间无法抓住羽明的心,可是自己怎么也要争取到一个继续和他共同生活的机会,她不信自己会输得一败涂地,她从来都没有输给过谁,因为她不是别人,她是无坚不摧的徐晓晓!从小到大,还没有她想攻却攻不下的堡垒。徐晓晓很快收拾好狼藉的心情,整理好自信,重新准备进入战场厮杀了。她总是能比别的女人用更短的时间更快的速度进入新的状况,任何人任何事好像都打不垮她,无论经历怎样的打击,似乎都能迅速地重新抬头。这种“不屈不挠”的精神和素质对徐晓晓而言简直就是天生的,如果有一天真的爆发了战争,如果战场上所有的女人都必须死去,那徐晓晓一定是活到最后的那一个。
第二天一大早,徐晓晓起得很早。保姆都还没起床,她就已经把早饭准备好了。自从她和羽明结婚以后,公公就没在家吃过早点。羽明昨晚和自己吵架之后就出去了没再回来,她知道早饭桌上就只有她和李静了,她想她现在必须继续努力争取婆婆对她的支持。虽然她也有点担心羽明昨晚说的那些事他会说给李静听,让李静知道羽清的死是她徐晓晓的过错。可是凭着她多年来对羽明的了解,她又不相信羽明会对他母亲说这些,因为那样只会让他的母亲更痛苦更难受,他大约不会忍心那么做,所以她还是愿意这样赌一把,把宝押在李静的身上。
她看见公公出门了,却不见李静的影子。左等不来,右等还是不来,徐晓晓只好去叫,却发现李静根本不在自己的房里。她又四处去找,最后终于在羽清房间的地板上发现了她。李静的精神极度恍惚,徐晓晓让她去吃早餐,她却说不知道羽清吃过了没有,还说羽清不喜欢喝豆浆,她只要牛奶,而且要喝冰的。徐晓晓又说羽明和自己吵架了,昨晚出去了就没回来,还说要离婚,要李静千万给她作主。李静却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嘴里继续叨唠着羽清这羽清那的,徐晓晓说了好几次离婚的事,李静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徐晓晓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了,她以为前些日子李静这样连班都不能上了是因为一时伤心过度,过些天就会好的,却没想到她却一直不好,反而一天比一天更糟了。她知道,这个靠山是靠不住了,指望不上了。如今的李静,除了哀恸和思念羽清其他的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关心。
从李静那里没有得到想得到的,徐晓晓的心有些慌乱,于是匆匆吃了一点早餐,便上班去了。她在心里暗自祈祷晚上下班回来的时候,羽明也回家了,而且不再提离婚的事,他们还可以继续好好地生活下去。从此没有了羽清的干扰,她会一点一点为自己重建幸福。她现在也只有这样期盼。
可是 晚上当许晓晓下班再回到家的时候,幻想破灭了。她发现离婚协议书已经准备好了,并且羽明都已经在上面签好了名字。协议书端正地摆在她的床头,非常的醒目。徐晓晓颤抖着手拿起协议书,右上角上另外附着一张很小的淡蓝色的便签纸,上面有几行小字:签字吧!明天我要取证,没时间。后天有空,就订在后天去办离婚手续。我已经打电话到电视台给你请好假了,早上八点,到时我再打电话给你。
徐晓晓一屁股坐在了床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她从来不知道温文尔雅的羽明对人也可以做到如此恩断义绝,这是她断然没有想到的。她的脸色变得灰白,嘴唇不住地颤抖。“怎么办?现在怎么办?”徐晓晓一遍遍地问自己,谁能阻止羽明?这个时候羽明他能听谁的话?突然她想到了闽乔,想到了楚天,她的心上闪过一道光,似乎看见了一线希望。她连忙找出自己的电话,拨通了闽乔的号码,约闽乔单独到外面来见个面,说自己有急事找她,而这件事现在还不能让楚天知道。闽乔问她有事不能在电话里说吗?徐晓晓却说一定要见面才能说,闽乔也只好答应和她见面了。
(131)
闽乔找到了徐晓晓说的那间酒吧,看见她的时候吓了一跳。酒吧的灯光很幽暗,在幽暗的灯光下,徐晓晓的脸好像全都变了形,五官似乎也都错了位。两只眼睛又红又肿,连嘴巴好像都肿起来了。
“晓晓,你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闽乔人还没有坐下就惊讶地问道。
“你坐下,我慢慢跟你说!”徐晓晓的招牌笑容在今晚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想喝点什么?”
“不想喝酒,给我一杯热牛奶好了,牛奶有助于睡眠。”闽乔说道。
徐晓晓冲着服务小姐招手,一个扎着马尾的年轻女孩子微笑着走过来,“请问您还需要点什么?”
“给这位小姐一杯热牛奶!”徐晓晓说道。
“好的,马上就来。”服务小姐答应着转身走了。她刚一转身的功夫,徐晓晓的眼泪就涌了出来,闽乔忍不住又吓了一跳。
“晓晓,你哭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徐晓晓仍不答话,更多的眼泪汹涌而出。突然之间闽乔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莫不是羽明出了什么事?不然的话徐晓晓怎么会这么伤心?一定是羽明出事了,一定是的。想到这里闽乔的心上哄然的一声,脑子嗡嗡作响,只觉眼前一片漆黑。她有惊人的洞察力,这是从很小的时候练就了的,她自己也知道她很少失误,可是她疯狂地在心中祈祷这一次真的是自己判断错了。她想要继续追问下去,可是就是说不出话来,心脏急得要爆开了,嗓子却像赌了一团棉花。不知什么时候出了一身的冷汗,血液似乎在倒流,她被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包围了。
服务小姐端了牛奶过来,看见两个人一个在哭,一个坐着发呆,没敢说话,轻轻地把牛奶放在闽乔的面前就走了。闽乔想要喝口牛奶润润嗓子,可是抓着杯子的手却抖得厉害,于是只好做罢。
“羽明要和我离婚,离婚协议书都准备好了,只等着我签字了。”徐晓晓终于开口了。
“你说什么?”听了徐晓晓的话,闽乔才有点缓过神来,唯恐自己听错,便又忍不住追问道。
“我知道你听清楚了。是不是觉得挺开心的?!”徐晓晓冷着脸说道。
“晓晓,你在说些什么?”
“算了,闽乔,咱们今天就都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当着真佛我也别念假经了,羽明他喜欢你,这我早就知道了。”
“他跟你说的?!”
“还用他跟我说,他对你的那份儿关心那种紧张他在和你沾边儿一切事情上的表现但凡是个女人,只要不是傻瓜都看得出来。他那么做比他说了还要刺痛人心。”
“晓晓,你不要因为我对羽明有误解。我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真的!”
“在你看来两个人之间有什么才算有事?我认为两个人心里彼此有对方那就是有事,不然还想怎样?”
“你今天找我来,就是想跟我说这个?”闽乔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今天来,我是求你来帮忙的。你千真万确是我的情敌,可我却一直把你当朋友看,最好的朋友。我明明知道羽明和你的事,我却还一直真心对你,维护着我们之间的友谊,你知道我心里忍受了多少痛苦吗?闽乔,如果你也把我当朋友,这个时候你就不该袖手旁观。羽明他不是因为我不好才不爱我,他不爱我是因为你占据了他整个人,整颗心,连一个小小的角落都没有留给我。我毕竟是他的妻子,我想通过我自己的努力来赢得他的感情,我需要时间,需要机会。现在连这个也要被剥夺了。你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如果说错了,就是我不该爱上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人。我为他付出了我的全部,我的青春,我的爱,我的一切,如果离婚了,我所有的付出都变成了一场空,什么都不剩了。闽乔,如果今天你给我一句话,说你要羽明,要定了,我立马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立马把羽明让给你,连眉头我也不会皱一下,我就是能这么对你的!我对你的诚心苍天可鉴!可是如果你不要羽明,你要楚天,就请你把羽明还给我,就算你不能把他的心还给我,也该想办法把他的人还给我。我不想跟羽明离婚,我爱他,所以请你去劝劝他行吗?现在也只有你的话还能对他起作用。闽乔,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徐晓晓此刻已经完全入戏了,她在闽乔面前把她们之间的友情的真诚与神圣表达到了巅峰。那巅峰高耸入云,超越了一切让俗尘中的人只有仰视和叹为观止的份儿了!
望着泪流满面的徐晓晓,闽乔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不知怎的,她想起了羽清。羽清和徐晓晓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当初在附中的时候同学们给她们的评价也是天地之差。徐晓晓在同学中无论是口碑,人缘儿还是威信都远远在羽清之上。大家喜欢徐晓晓,却讨厌羽清,说羽清自命不凡,清高,说徐晓晓对人热情,有那样不凡的家世,却还平易近人。可是闽乔的感受却和大家不同,尽管她从来不说,但是那份不一样的感受却一直藏在心里。
羽清对自己不好,一点儿都不好,尤其是后来故意弄伤她的手,她恨透了她。但是她在心里对她却仍然看重,因为她始终觉得羽清本是块玉,清明剔透,并无异色杂陈。却阴差阳错遇到了手艺不好的工匠,没能琢成器,反却毁了那玉。然而即便如此她仍然看重那玉质。她去她的墓前祭她,放下一束白菊,是寄托她对羽明不能言传的情,也是表达她看重羽清的心。可是说到徐晓晓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徐晓晓从来都是把自己的外表打磨得耀眼又光鲜,酷似奇珍异宝,让很多人爱不释手。然而对这样的一件奇珍异宝闽乔却从不敢细细把玩,更不敢透过那耀眼光鲜的外表认真去看她的内里,因为无论怎么看,那里面都黑暗混浊,不清透,让她混乱。说到离婚她又想到了羽明,想到他的隐忍的一切,他的苦熬,他的没有自由。她不能给他什么,又凭什么要去阻挡他抛弃枷锁。他不是没有责任心的人,她相信他这么做一定会有一个足够重量的理由。
“晓晓,这件事我真的帮不上忙。你拿我当朋友也好,不当也好,这都和你们两个人的幸福无关。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未来的自由和权利,我自己享受着这样的自由和权利,却要想方设法去剥夺别人的,怎么都说不过去。我没有立场更没有资格去要求羽明做什么,不做什么,生活和婚姻都是他自己的,无论怎么选择,都是他的权利。”
“就是说你不肯帮忙是吗?”徐晓晓没想到闽乔会这样直接了当地拒绝自己,她想她怎么也应该说考虑考虑的,她如此干脆,一定是因为她巴不得这样,盼着羽明跟自己离婚呢。徐晓晓在闽乔面前的伪装随着最后这一层朦胧的面纱的揭开而暴露无疑,她再没有兴趣和心情去掩藏心中对她刻骨的恨。第一个伎俩失败了,她毫不犹豫地抛出了第二个。
“本来,我是给你和羽明都留了面子和余地的。现在既然你这么绝情,也就别怪我狠心。 楚天那里我会跟他好好谈谈,我和羽明离了婚,楚天也要和你分手,这样也好成全你们这对有情人!光我一个人牺牲也解决不了问题呀,你不介意我把你们的事都告诉楚天吧?”徐晓晓知道,闽乔根本没有和楚天分手的打算,她算准了闽乔不会离开楚天她才会以此来要挟她。她不信她真能在楚天面前坦诚她对羽明的感情,更不信楚天对此会毫不介意。
听了徐晓晓这话,闽乔低下头,沉思着。这让徐晓晓开始觉得自己要旗开得胜了,可当闽乔再抬头时她看见她用手轻轻转了转盛着牛奶的杯子,“这牛奶味道不对,我想我喝不下了。”说完这话便站起身来拿起手袋,“我得走了。”
“梁闽乔!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看着闽乔转身离开,徐晓晓真是气坏了。忍不住大声叫道,引来酒吧里很多客人的侧目。闽乔出乎预料的冷静和沉稳,反而让她乱了方寸。她竟然连让她愤怒和慌张都做不到,又如何去击败她,把她踩入地狱。她这才意识到战斗的艰难,这才发现,闽乔绝对不是林羽清,不是那个让她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林羽清,绝对不是。
听见徐晓晓的叫声,闽乔停下脚步,转回身看了看她,“你手上握着大把的筹码,把一无所有的我拉进赌场,非要跟我豪赌一把。我介意又怎样?介意你就不和我赌了吗?如果这样你就能不赌,那好,那我就告诉你我介意!如果这样你也还是要赌,那我也只能奉陪到底。不过说是要赌,我却没有赌注和筹码,如果说还有什么,那就只有我和楚天彼此的信任和了解,我就用这个跟你赌好了。我的底牌都亮给了你,剩下的都握在你的手里,怎么出牌你随意吧,至于结果,赢了,我幸,输了,我命!”闽乔是心平气和地说这番话的,说完了,便径自离开出了酒吧的大门,再没有回头。在徐晓晓说出了那样一番胁迫她的话以后,闽乔越发确信了一点,就是羽明离开徐晓晓绝对不会是一个错误。对于徐晓晓,她也只有更加坦然。走出酒吧后,闽乔的心情反而是轻松的。望着满街璀璨的灯火,她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132)
徐晓晓并没有像她威胁闽乔的那样去找楚天,因为她知道如果楚天和闽乔分手了,对她只有不利。别人的损失她可以不在乎,她却不能无视她自己的。只是闽乔那里也没了希望,她徐晓晓到底成了孤家寡人,如今陪伴她的只有无边的冷清和一个濒临破碎的婚姻。对于生活,她第一次感到了力不从心。
对于羽明要跟自己离婚的事,婆婆李静的反应相当的冷淡。事实上用冷淡这个词来形容也不是很准确,因为冷淡也是一种态度一种反应,而李静呢对此事根本就是没有态度没有反应,就仿佛徐晓晓这个人根本不存在,她和羽明的婚姻也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当然,李静也不只在这一件事情上如此。自从羽清死了以后,对于林恒,羽明,或者其它所有的家事,她的态度都从原来的横加干预指手画脚一概变成了现在的漠不关心,不置一词。女儿羽清是她全部爱和心血的结晶,羽清就是她的骄傲,她的资本,她自己年轻的影子,是她心中永不衰落的荣誉和梦想,是她早已消逝了的却无限怀恋着的青春时光,虽然羽清和羽明都是自己的孩子,她对他们一样爱着,但是羽清却是李静全部的精神寄托,如今这个寄托没了,她高高在上的精神便跌落尘埃,摔成粉碎。没有了完整精神的李静便没有办法完全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了。因为根本无法继续上班不得不提前办理了病退手续。
现在的李静每天除了吃饭和睡觉就只有两件事情可做,一个就是思念羽清,另一个就是憎恨楚天和闽乔,无论什么人什么事都无法让她踏出那思念一步,更不能让她远离那憎恨半分。而就连仅有的这两件事她也无不是在沉默中完成的,或者是因为前面说得太多,诅咒得太多,所以累了,乏了,再不想说了,而只把它们放在心里。她的余生恐怕都要在这样的思念和憎恨中过。至于林恒,对这个指手画脚自以为是的妻子讨厌了一辈子,等到有一天她突然如此安静下来,他反而有些不习惯了。数十年没能建立起来的夫妻感情却在这个时候有了一点眉目,看着妻子整日沉浸在哀恸之中,想起天人永隔的爱女,林恒的心境和妻子在此刻相通了。共同的悲哀,对女儿同样深切的思念让他决心对他的结发妻子尽释前嫌了。
在离婚这件事上,李静没有态度,但是羽明却得到了父亲林恒的首肯,虽然因为怕伤心过度的父母再添忧烦,羽明并没有把自己提出离婚的真实原因说出来,但是仍然得到了林恒的全力支持。徐晓晓也因此而陷入了进不能攻退不能守的必死之地。只不过晓晓从来都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人,即便在如此被动的情形下,她仍然坚定地拒绝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羽明没办法只好提出离婚起诉,法院在一个月内做出了离婚判决,至此林羽明和徐晓晓的这段婚姻才算是真正落下帷幕。
羽明和徐晓晓分道扬镳的那一天,他们两个在法院门口相对良久,谁都没说一句话,但是谁的心里都不平静。真到了这一天徐晓晓竟然没有掉一滴眼泪,这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她表现得很冷静,看着羽明沉默着站在自己的对面,是那么的英俊潇洒,风流儒雅,当年眼角眉梢的一抹天真和稚气如今完全被成熟的气质掩盖了。他越来越让人着迷,他越是这样冷淡越是要这样远离,她心里对她爱就越是灼热越是疯狂。和他一起度过的每一天都让她无限的眷恋,她不想哭,不想闹,因为这些都是失败者才会有的表现。徐晓晓不相信自己会失败,也不相信法院和离婚证书就是最后的结局。她的心被新鲜生成的斗志溢满了,她不甘心放弃他,她仍然抱着希望,她高低要看看,除了她徐晓晓,林羽明还能找到什么更好的,她等着,等他转够了转累了终于发现根本找不到比她徐晓晓的条件还好的女人了,到了那个时候他会冷静下来,会来求自己和他重续前缘。她决心抱着这个美梦和他暂别。而那一刻的羽明却在想着妹妹留下的那句话:“把自由还给哥哥吧,他应该拥有更好的,这样对他不公平!”,他的心再一次因为死去的妹妹而绞痛起来。
灾难来了,痛洒悲伤,灾难过了,重建幸福。于波峰波谷间起起落落,度艰辛日月,品悲喜人生,生活的潮流大抵如此,每一个人的命运也都大抵如此,没有谁的会波平如镜。即使有大不幸者,不幸之余仍然屡遭不幸,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又能如何?忍着伤痛前行,是无奈,也是必要的拼争。一路的血泪,一路的汗水,构成这人生斑斓的图画。在这样的图画里没有谁的心情不是起伏跌宕,不是跌跌撞撞,能够坦然穿越所有的这些轻轻流淌的似乎只有时光。
转眼,就又到了年底,刚刚进入12月初,街上便开始呈现出圣诞气象,空气中也早早弥漫着节日的味道。人们能接触到的圣诞,已绝不仅仅是英语课上学唱的《铃儿响叮当》和《平安夜》,也不仅仅是同学或同事间互赠的圣诞卡,而是在星级酒店的门前或大堂摆放着的装饰一新的圣诞树;各酒店、酒吧推出的平安夜餐舞会、晚会;餐馆、酒吧、咖啡馆,处处可闻的圣诞音乐……过圣诞已成为很多北京人岁末生活的主流,人们已经记不清究竟是从哪一年开始,西方人的圣诞节被引渡了到了这个有着五千年灿烂文化的东方古国,而当这个西方人的传统节日踏上这块孕育了东方文明的古老热土之后旋即失去了它原本的文化内涵被勤劳热情勇敢的中国人民给大刀阔斧地本土化了。在北京,有越来越多的人在过洋节,也有越来越多的外国人在过中国节。人们喜欢过节,热衷过节,因为节日的本身凝聚着喜悦的因子幸福的元素,人们只是想通过过节来表达心中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既然如此,古今中外的节何不统统拿来过,何必计较属东属西?姓土姓洋?至于形式更没有必要拘泥,就算在圣诞老人面前和情人互赠巧克力和玫瑰,生是把圣诞节过成了情人节的样子,难道还犯法不成?既然不犯法,那就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是的,中国变了,中国人变了,再不是三十年前二十年前。再没有从前那么多的精神樊篱和心灵枷锁了,人们享受到越来越多的自由。而于这自由之中,人生的波澜也越发壮阔起来,而于人生的波澜壮阔之中,无论是喜剧还是悲剧都被赋予了更丰厚的层次,被添加了更浓烈的色彩,而悲与喜之间的过渡转化也似乎越来越富有戏剧性了,原本朴素平淡简单的生活因时代的变革越来越复杂无常了。
那晚京城下了一场小雪,更为即将到来的圣诞添了一些节日的气氛。闽乔和楚天此刻正和玲玲赵元一起聚在酒吧里,分享着来自他们最好的好朋友的幸福和喜悦——玲玲怀孕了,是今天去医院检验过之后才确认了的。赵元的眼睛又笑成了两弯月牙,围着玲玲前前后后的打转,伺候得玲玲是舒舒服服的。玲玲却不买帐,撇着嘴说等将来孩子生下来要是个小眼睛她就和赵元没完。逗得大家狂笑不止。
闽乔高兴得握着玲玲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激动得什么似的。一个劲儿地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是啊,是真的很好,无论到了什么时候,等待和迎接新生命的到来都是一种美好和幸福。可是谁又能想到,这里大家正为一个新生命的即将到来而兴奋着喜悦着,那厢却又有人想急于离开这个纷繁的让人眼花缭乱的世界呢。
闽乔正沉浸在兴奋和喜悦中的时候,接到徐影打来的一个电话。闽乔见号码是徐影的,高兴地接通电话,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好消息让自己的另外一个好朋友分享。
“徐影,你猜不到,发生什么事了。”
“什么事这么让你开心?”徐影问道。
“玲玲,玲玲她怀孕了!”
“真的啊?!”徐影这样说着,可是语气中却没有这句话本身应该带有的感情色彩,情绪也似乎相当的低落,“玲玲真是好幸福,我真羡慕她,真的!”
“徐影,最近你一直忙,每次打电话约你你都说没空,连玲玲的婚礼你都没来参加。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闽乔听徐影的话音不对,旋即收起了笑容,认真地问道。
“没什么,就是想打个电话给你。圣诞节就要到了,希望你们大家都开开心心的。”
“咱们不是说好了圣诞要一起过的吗?你又有事了?不能和我们一起了吗?”
“是,可能不能一起了。闽乔,打这个电话还想告诉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真的很珍惜你的友谊。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是我生活得最开心的时候,所以真的谢谢你!我没有别的事了,我要挂了,再见!”徐影说完不等闽乔答话就挂断了电话。
闽乔抓着电话发了一会儿呆,徐影的这个电话给她的感觉很不好,她想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到底怎么回事?她重新确认了刚才的号码,没错,徐影是用家里座机给自己打的电话,而不是用手机。徐影没有什么朋友,而且是一个人住,在离公司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公寓。只要她是在下班时间又不是和闽乔他们在一块儿,她给她打电话的时候用的基本上都是家里的电话,晚上她都很少会出门。所以这些都正常,只是今晚她说的这些话闽乔听着奇怪得很,怎么也不像是老朋友老熟人的问候,倒像是…倒像是…是——是在说告别的话。可是她能去哪里,如果真的是要去哪里她为什么不对自己明说呢。可那些话听起来就像是她和自己告别呢,羽清,墓地,还有白菊,这些个和徐影毫不相干的画面突然在脑海里连连闪现,闽乔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脸色骤然间变得惨白。
“楚天,咱们去徐影家吧!现在就去!”闽乔突然抓住楚天的手痴痴地说道。
“现在?这么晚了,不打扰她吗?”楚天看了看表。
“打扰就打扰吧!今天晚上我必须见到她,见了她我才放心。楚天,求你了,快点儿,摩托车的钥匙在哪里?”闽乔一边说一边胡乱地往身上套羽绒服,也许是因为心情紧张的关系,衣服穿反了都不知道。看闽乔急成那个样子,楚天再没有多问,一把抓过自己的棉外套,扯上闽乔的手就往外跑。
(108)
楚天和闽乔赶到徐影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半钟了。闽乔先是按门铃,没有人应。又打电话,她和楚天在门口都听见屋里的电话铃响,可就是没人接听。再打手机,手机也打不通。
“她在家,我知道她在。出事了,一定出事了!” 闽乔的心开始发慌,脸色也越来越白,明知道没有钥匙打不开门,可还是用力扭动着门把手,“我得进去,我得想办法进去,我必须要进去!”闽乔一边来回来去地扭动着门把手一边慌乱地自言自语。
“她也许不在家出门了?”看见闽乔着急的样子楚天忍不住说道。
“不会,不可能的,刚刚她还在家里给我打电话。这么晚了,她能去哪儿?既然出门,为什么连手机都关掉了?”
“闽乔,你先别紧张,她可能是真的有急事出门了。因为走得匆忙,忘了带手机或者手机没电了都有可能。你别尽往坏处想。”
“我也不愿意往坏处想,我希望是我发神经,希望是我错了,是我的预感错了。可是万一……我不敢冒险,我冒不起这样的风险。”闽乔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楚天,羽清的事过了才没几天,我真的害怕,我害怕徐影她会做和羽清一样的事,如果羽清有理由那样做,她就更有理由。她心里苦,我知道!”
“那好,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楚天听闽乔这么说,心中再无顾忌,连忙说道。
“你要去哪里?!”
“我认识一个家伙,住这附近,他能开锁,什么锁都能开。我去把他弄来,很快,十分钟,我一定回来,你等着!”楚天说着这话的时候已经往楼下跑去了。
“楚天,你开车小心,天太黑了,你千万小心。小心开车!为我!”楚天的脚步声都已经听不见了,闽乔关照他的话音还在楼道里回响。老天啊,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一切事情一切人一夜之间都被无名之手标记上了危险符号?闽乔只感到双腿发软,怎么站不住,背靠着门蹲到了地上。
自从得知了羽清出事的消息,她觉得自己是变得比以前神经质了。羽清的死强烈地刺激着她记忆中对死亡对离别的感受和认知,最近总是会无缘无故莫名其妙地担心,担心自己的亲人朋友出事故,担心爸爸妈妈,担心楚天,担心羽明,担心赵元玲玲徐影,担心所有和自己有着亲密关系的人。有时候在旅行社还上着班,就会突然打电话给爸爸给妈妈,问他们在哪儿,在做什么,在电话里听听他们温暖亲切的声音,感觉就会放心很多。可是放下电话没一会儿,就又担心起来。她知道,自己最近是有些敏感了,太过担忧恐惧是因为太过珍惜。平安的日子里却满怀忐忑,生怕某一个日子,突然就传来一个噩耗。每每这样担心的时候,她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象着羽明乍一听到妹妹自杀的消息时候的样子,而每每那样想象的时候,她自己的感受都有如被惊雷阵裂了肝胆一样。或者是于这样的想象中体验了太多的苦和痛,所以才会越发担心起来。
闽乔本来就是个孝顺的孩子,对梁渠对李云霜的感情之深,但凡是周围认识他们的人,都能感受到。雨中送伞,雪中送炭,闽乔对爸爸妈妈的关心可谓是细致入微。而梁渠和李云霜如今因为这个不知道被多少人羡慕着,都说自己要是能有一个象闽乔这样知冷知热的女儿来生作牛作马都愿意。本来就心细体贴的孩子,如今因为这份紧张更加心细起来。上个月才刚把梁渠和李云霜强行拉去医院做了全面的身体检查,前儿听说龙口胡同里一个老人突发心脏病去世了,她回家以后便又抓着爸爸妈妈问他们的心脏有没有不舒服,胸口的地方有没有感到憋闷,疼痛什么的。这些日子以来,闽乔一直就是这么过来的。所以今天为徐影的一个电话就反应如此强烈一点儿都不奇怪。此刻她蹲在徐影家的门口,被强烈的不祥的预感笼罩着。
楚天说的那个能开锁的家伙叫张齐,因为偷窃坐过两年牢,当初刚出狱的时候因为找不到事情做也在秀水练摊儿来着,他的铺位就在楚天和赵元的隔壁,一来二去大家也就混熟了。时间久了,楚天发现他这人其实不赖,当初走上邪路无非是因为交友不慎罢了,本质并不坏,心肠还挺热乎,谁有个大事小情的他都愿意伸把手。但是他在练摊儿这件事上实在是外行,所以秀水的摊子经营得不好,不怎么赚钱,后来不知怎么琢磨的和公安局联手办了一个修锁开锁的服务公司,生意还不错。楚天有好几次丢了这个那个的钥匙,都是去找他给开的锁。
楚天风风火火到张齐家的时候,这小子正翘着二郎腿一边喝啤酒一边看球赛呢。听见敲门声,哼着小曲儿去开门,一见是楚天,当即笑了,“哥们儿,来得正好,一个人喝酒真没劲。快进来,陪我一块儿喝两杯!”
“你开锁那套东西呢?”楚天问道。
“那不是!”张齐指了指放在门口鞋架边儿上的一个铁盒子,“你要用啊?”
楚天也不答话,俯身抓起地上的铁盒子随手从门边的衣服架上抓了一件棉袄往张齐怀里一塞然后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就往门外拖,“快,快跟我走,晚了要出人命了!”
“去哪儿啊!你别扯我,你丫等我把鞋穿上,我还穿着拖鞋呢。”
“不用穿了,一会儿就到了,冻不死你!”楚天不由分说把张齐扯出了房门扯下楼一路小跑着扯到摩托车跟前。
“你别扯我了。你放开我,你小子今天犯什么邪啦?家里没人,我门儿还没锁呢!”
“丢了东西我赔!”楚天把一边说一边啪地一声把头盔扣到了张齐的脑袋上,又把铁盒子塞给他,自己旋即跨上摩托车,“快上来!你要还跟我这儿磨蹭,出了人命你赔!”楚天发火儿了,张齐赶紧跳上了摩托车,屁股刚挨着座椅,楚天的车就像箭一样飞了出去。张齐一个后仰差点儿没闪了腰,吓得他赶紧伸出右手抱住了楚天,忍不住有些生气,在楚天的背后嘀咕: “我怎么就吃上这行饭了呢!命!就是他妈地命啊!”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闽乔终于听见楼下响起了脚步声,赶快从地上站起来,接着就看见楚天扯着一个人上楼气喘吁吁地上楼来了。这个张齐手脚还真麻利,三下两下就把门打开了。门才刚一打开,楚天就知道闽乔的判断是对的。一股强烈的煤气味儿从房间里窜了出来。楚天和闽乔一起捂着口鼻冲了进去,楚天去厨房关煤气,闽乔去开窗子,再然后他们在卧室发现了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躺在床上已经不醒人事了的徐影。
把徐影送到医院的时候,楚天和闽乔完全没有概念生的几率有多大,还有没有希望,他们不敢想,也没有时间想,只是忙乱成一团,用最短的时间把徐影送到医生的面前,剩下的也只能听天由命。徐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不但开了煤气,还吃了安眠药,为自己踏上黄泉路买了单程票上了双保险。徐影下定了决心要走,可是她的决心还是敌不过有人一定要她留的信念。
由于发现得及时,抢救措施的得力,徐影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不过人仍在昏迷当中,还要继续留院治疗和观察。楚天忙着去办理入院手续,而闽乔则在急诊病房里守着徐影。
病房里很安静,她仿佛都能听见静脉滴液管理药液滴落的声音。清亮的一滴一滴滴落的药液,很像眼泪的样子。闽乔坐在徐影的病床边,望着躺在病床上苍白瘦弱的徐影,她的心里忍不住一阵阵地难过起来。她看上去比自己刚认识她的那个时候瘦了很多。此刻,闽乔的脑海里不断地回旋着徐影对自己说过的话,“如今这年月,有谁还去关心别人的悲喜?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小人物,在偌大的京城里不过是一只偷生的蝼蚁罢了。闽乔,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做我的第一个朋友,或者说做一个不知道我故事的知己?”她记得她说愿意,然后她成了她的好朋友,一个至今也还不知道她的故事的好朋友。她想她或者有比羽清更强壮的理由和愿望离开这个世界,可是就算是这样,她还是拼命想把她留下来。尽管她知道活着对徐影来说可能根本已经成了一种痛苦,尽管她也知道,这个世界有时候真的是差强人意,但是她仍然不愿意看见有人不断地离开,彻底地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尤其是一路陪伴过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她就更不想。
(134)
徐影终于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黎明时分了。微弱的曙光透出云层洒入还在沉睡中的京城漏进了病房的窗子,为躺在病床上的人和守在她身边的朋友送来了又一个清晨。下定决心要死的徐影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了扒在自己的床头打瞌睡的闽乔,看见了那隐约轻浅的黎明,而心情却坠入了万丈深渊。为什么,睁开眼睛,还是这个世界?究竟怎样才能解脱?如何才能抛却那所有的生不如死的痛苦,如何才能洗去那一身的深入骨髓的耻辱?自己渴望的不过是眼里的一湖清水,心中的一池碧波,她盼望着死后的灵魂可以到达那样的境界,只有透彻的干净与清纯,没有这一身洗也洗不去的污垢。那个世界里不会有男人,更不会再有那双把自己踩入地狱的肮脏龌龊的男人的臭脚。
她虚弱极了,手脚也好像都麻木着,无法支配。她微微侧着头,看着扒在自己枕边的闽乔,是她送自己来医院的,是了,如果说这个世界还有谁想要挽留自己,那也就还只有她,除了她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在乎的。她一定是在这里守了一夜。她想自己要是真的死了,也并不真的没有牵挂和留恋。她就是她的一份牵挂和留恋,这世间从没有一个人对自己这么真诚地好过。亲生母亲都是那个样子,何况别人?对人和人生她都早已绝望,却意想不到在漂泊的旅途中一次偶然的邂逅,会成就给自己这样一份美好的友情。是这份友情让她对世事人情有了一份和从前不一样的认知,人和人之间原来还有信任,还有真诚,还可以相互依傍。她感激闽乔,从心底里感激,感激她为自己付出的真情,却不是她让自己仍然睁着眼睛躺在这里的结果。她给自己的是一份可贵又美好的友情,可是如此美好的友情她却没有方法珍惜。自己就像是一个漏洞百出的容器,她灌注给她的玉液琼浆她全然盛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流干流净,最后仍然只剩下自己这破钵一般的空壳儿。活着也只是空洞,是残破,是被遗弃,是无地自容的羞愧,是没有尽头的寂寞。
她开始遗憾,她这样留她,可她依然不想活,不能活,两行热泪顺着徐影的眼角淌下来,一行滴在枕头上,另一行在脸颊上划出一道痕迹汪在鼻侧,她仿佛听见自己的心碎裂的声音。她很怕闽乔醒来,她希望在她睡着的时候自己能从这里悄悄地离开,并让这离开成为真正的永别。她害怕她醒过来,要面对她,因为这份友情,总要给她一个解释,一个交代,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那些话那些个原因是那么难以启齿。徐影挣扎着想要伸手拔掉输液管,床微微颤动了一下,闽乔就醒了,她缓缓地睁开眼睛,她看见了徐影脸上的泪痕,发现她醒了,她一把抓住她的手,“你总算醒了,你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要是…要是…徐影,你让我说什么好?!”
“闽乔,对不起!”一声对不起一出口,徐影的眼泪像决了堤的河水狂泻出来,“真的对不起!”
“你有心事,我知道。从前,我一直觉得那些是你的隐私,你不愿意说我就不问,因为我觉得那是做为一个朋友该表现的尊重。不过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朋友就应该相互分担心事。徐影,如果承担不了了,痛苦得不能活下去,就不要压着了,说出来,说出来就好了!可你宁愿这样,走这样的路,都不愿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你从来就没把我当成真正的朋友,是不是这样?”
“闽乔,你不要再说了!”徐影呜咽着说道,“你帮不了我,也救不了我,谁都救不了我。别再管我,让我死,死了我就解脱了。不是我不想活,是我实在活不下去了。”
“如果你打定主意要走这条路,我还能怎样?”闽乔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落泪了,“我拦了今天,也难挡明天,留了这一次,也难保下一回。你什么也不说,就这样说走就走。让我怎么说,你才能懂。那条路你也不用急着走,要说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机会是完全均等的,绝对公平的,就是去那个地方了。不论贫富贵贱,也不分男女老幼,只要愿意,谁都能去。随时随地随便哪里都有通往那儿的列车遍地都是车站,只要抬脚上车就行了。那条路那个机会会一直摆在那里,不会有人跟你争跟你抢,你又急什么?能不能活下去,总要再看一看,再试一试。你都不争取,我……”闽乔说到这里实在说不下去,不得不停顿了一会儿,眼泪像断线的珍珠滚落下来,“这么大的世界这么多的人能够相遇相识那是多么难得的缘分?就像六岁的我在北京站遇到我爸爸,然后认识了我妈妈,再然后遇到了玲玲,认识了羽明,又认识的楚天和赵元,再后来认识了你,就是这些缘分组成了我的人生,我习惯了每天有它们陪伴着我,我依赖这些缘分,少了任何一份我都会心痛难过。我知道你这么做一定有你的理由,但是为了缘分,为和人生的还有和我这个算不得朋友的朋友的缘分,想一想,再想一想!”
听了闽乔的这些话,徐影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抽噎着说道,“闽乔,我告诉你,都告诉你!现在就告诉你!”
“我这么说,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你刚醒过来,身子还虚弱。”
“不,我要现在讲,我怕过了这个时候,我就再也没有勇气了。”
“那好 吧,你讲,慢慢讲,累了,就停下歇歇。我就在这儿听着。”
在这个静悄悄的黎明,这个一天当中北京城最安静的时分,夜晚的喧嚣已远去,白日的热闹还没有降临,这是劳累了一天的人们休养生息的最好时候。整个世界都好像在沉睡,似乎只有徐影的记忆伴着无尽的伤痛在慢慢苏醒。她给闽乔讲了自己的很多往事,她第一次提到了自己的家人,第一次说出了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而静静聆听的闽乔已经不是故意要保持安静了,而是在徐影的故事里被震撼了被惊呆了。
一直以为从小失去了父母,跟爷爷流浪街头,靠乞讨为生,爱上钢琴却断了手指的自己是经历了不幸和磨难的。可是自己的这些所谓的不幸和磨难和徐影的比起来真真的是不算什么了。徐影才真是个苦到家了的苦娃娃,不幸原来还有这样的方式,难得她能撑到今天,可是自己刚刚居然还在怨她怪她。虽然她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大恶之人,确实有,但是她对大恶并没有太实质的概念,可是今天这两个字却被徐影的悲惨故事给冠实了,她忍不住愤恨地想恶人原来确实是该被诛杀的!
“除了死,我不知道还能如何摆脱他。你能了解我的感受吗,你看过墨汁滴入清水时的情形吗?什么样的手能再把水和墨分开,让清白的保持清白,让污浊的自去污浊。没有这样的手,就连死都要带着那样的墨黑。我对他的厌恶和憎恨是死都不能了结的,我希望他下辈子托生成猪狗,不,那样都便宜了他,我希望他下辈子托生成蛆虫,活在粪池里,永不得超生。”徐影说完了用牙齿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一滴血渐渐从齿痕里渗了出来。
“我们要把那个混帐东西送上法庭,送进监狱,那是他应得的。这样的人若不受到惩罚,再无天理。有一个人,他一定能帮得上你。我们去找他,商量一个办法?”始终沉默着的闽乔突然开口说道。
“谁?”
“羽明,林羽明!虽然他不是代理刑事案件的律师,但是我知道他一定有办法。他认识很多优秀的律师,我们可以让他推荐一个信得过的。”
“虽然没见过他,但是你说他是很好的人,我就信。但是我却不能去找他,他是律师没错,可他毕竟也是个男人。普天下的男人对这种事的态度看法莫不如此,同情也总有限,鄙视才是真的,我又何必去自取其辱。”
“不,他不一样,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他不会鄙视你,他一定能想出办法帮忙的!你如何信任我,就可以如何信任他。”
“闽乔,你凭什么这么肯定?对楚天,你都没这么肯定过!你爱他是不是?”
“现在不是探讨这个问题的时候,徐影,搏一搏好不好?”
“闽乔,没有用的。这是我的命,我认了,老天不给我活路,我就死。老天再怎么不讲理总不能不让人活还不让人死吧!”
闽乔低下头,沉默,沉默,还是沉默。良久,仍然低着头,用缓缓的语气轻轻说道,“与其做一只乌鸦披着一身黑衣在绝望中死去,不如做一只凤凰勇敢涅磐,浴火重生。我愿意为你采撷梧桐枝,然后为你点火,只是你要有勇气跳进火里。我相信你会有!”
“凤凰,浴火重生?!”徐影缓缓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不知道是被闽乔打动了,还是被充满神话色彩的凤凰传说打动了,她不再说要死的话,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继续说道,“ 那些话当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让我怎么说,我真的说不出口。我还嫌耻辱得不够吗?”
“你说不出口,我来替你说,只要你点个头,我就约他见面!”闽乔一边说一边用期待的目光企盼地望着徐影。一抹清晨的阳光终于替代了曙光挤进了窗口照进了病房,天已经开始大亮了,在晨光与泪光的交织中闽乔终于看见徐影轻轻地点了点头。
(135)
“我们要把那个混帐东西送上法庭,送进监狱,那是他应得的。这样的人若不受到惩罚,再无天理。”
“与其做一只乌鸦披着一身黑衣在绝望中死去,不如做一只凤凰勇敢涅磐,浴火重生。我愿意为你采撷梧桐枝,然后为你点火,只是你要有勇气跳进火里。我相信你会有!”
闽乔的话在徐影的心里激起了千层巨浪,唤醒了她潜藏心底多年抗争欲望。要让恶的得到恶报,让善的能有善终,指望老天是不行的,即使真有天意也是要通过人去执行和完成的。刚刚在鬼门关上走过一遭,回到人世,得益于朋友的忠诚和鼓励,受惠于涅磐传说的感动和启迪,使得她终于认清了这一点。也让她终于下决心做这最后的搏杀,她知道在这样的搏杀中她会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女孩儿家的声名是比命还宝贵的东西,但若是连这声名也舍得了,就再不会有所畏惧。如今她真的想明白了,就算凤凰涅磐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就算浴火之后仍然无法重生,就算自己会落入万劫不复,也再不该让那样的恶棍继续逍遥人世。正如闽乔说的,这样的人若不受到惩罚,再无天理。是的,自己要挣这个天理回来,哪怕为此拼却了这一身的血肉与灵魂。
从开始的以死逃避,到接下来的彷徨犹疑,再到最后下定决心鼓足勇气,徐影已然踏进了涅磐的苦旅。当闽乔和她约定好一切放心离开医院的时候,徐影的心情竟然出奇的平静下来,她已经记不清到底有多久没有过这样的心情了或者说她的内心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平静。多少年来,她第一次认清了一个方向,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了一个生存的任务,更有了一个奋争的目标。心中所有的凄惶忽然间飘远了飘散了,拨开这重重迷雾之后,看清了这世界,虽然还是一片狼藉,但自己却已是心清目朗,再无屏障。
闽乔离开医院的时候是早上七点钟,是守着徐影吃了早饭后才离开的。楚天昨晚离开的时候说早上要来医院接她,可她怕他跑过来太辛苦,昨天晚上他也累坏了,她不忍心再折腾他。于是没等他来,就出门自己叫了辆车,在车上给楚天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已经回家了。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闽乔的心情是百感交集。徐影的声音徐影的故事在耳边脑际萦绕不去,离开医院很远了,她还是能听见徐影在用那种充满了沧桑,苦痛和茫然的声音给自己讲她的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以及如今走投无路的状况。
“我出生在一个小县城,我的母亲是剧团的演员,是整个县城里出了名的美人儿。可母亲的美从来都不是我的骄傲,而是耻辱。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始终不知道我的亲生父亲是谁,我跟着母亲,几乎每天都能看见陌生男人的脸孔从我们家里出出进进。我上学以后,同学们都叫我是野种,说连我妈都不知道她是和谁生的我。我哭着跑回家问她我爸爸到底是谁,他在哪里?她听了以后不但不告诉我,还疯狂地扇我的耳光,说别再跟她提那个男人,要是再提,她就不要我了,把我送到孤儿院去。从那以后,我就再不敢问。
后来我慢慢长大了,上了初中,我遇到了一个很好的班主任。她是我妈学生时代的好友,非常要好的好友!只是后来因为母亲变成那个样子她们才很少再往来。但是她对我还算好,比起别的那些人,那是要好很多了。上学的时候我叫她老师,学校以外的地方我叫她阿姨。私下里她给我讲了很多我母亲的事儿。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的亲生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也才知道我的母亲原本也不是那个样子的。
母亲变成那个样子完全是因为我的父亲。据说我父亲是个年轻有为的大学生,毕业的那一年分配去了县委工作,偶然的一次机会,认识了我的母亲,就一下子喜欢上了,而我母亲也爱上了他,两个人很快就如胶似漆了。后来我母亲不知怎么的就怀孕了,而恰恰在那个时候我爸爸接到了上海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他二话不说打点了行装去上海了,只留了一句话给我母亲,说等他发达了就回来娶我母亲。可是他这一去就再无音讯,我母亲生下我的第二年,实在等他等得望眼欲穿,再也等不下去了,于是就抱着我千里迢迢跑到上海去找他,好不容易找到那所学校,打听之下才知道他已经出国了。母亲又到处打听他在国外的地址,可是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个国家什么地方。
母亲回到县城以后就突然变了一个人,突然之间跟很多很多的男人关系亲密起来,每天都有很多男人像苍蝇一样围着她打转。可是所有围着我母亲打转的男人都只想跟她上床,却没人愿意娶她。自从我母亲未婚先孕怀了我,她跟我外公外婆的关系就变得很紧张了,等到后来,外公外婆干脆就忍受不了了,他们以她为耻,几次把她赶出家门,说他们没有像她那样不要脸的女儿。县城里的男人把我的母亲比做公共汽车,还传言随便谁只要买票就能上车。母亲的名节坏了,剧团的领导受不了就把我母亲开除了。我外公外婆因为受不了风言风语,连生气带生病相继去世了。外公外婆死了以后,母亲比从前更加变本加厉,不但经常带陌生男人回家,还天天酗酒无度,经常喝得烂醉如泥。我当初不懂,我现在却明白了,我想她是在发泄她心中的恨吧!
再后来,我上了高中,我的母亲也已年老色衰。没有什么男人愿意和她来往了。当初的相好也都各守各的老婆孩子回家过安生日子去了,而我们的生活却越来越艰难。没有什么收入,母亲她除了演戏又没有什么别的技能,就算有,她那样的名声也绝对不会有地方要她的。后来经人介绍,母亲就认识了那个男人。他是个建筑工人,因为喜欢喝酒又好赌,四十几岁了还没娶上老婆。那个人到我们家来了几次以后就说他喜欢我母亲,要照顾我们母女的生活。我母亲那个时候生计无着,很痛快地就答应了他,而我的噩梦从此开始了。
我做梦都没想到他看中的根本不是我的母亲,而是当时还只有十七岁的我。他搬过来还没几天,就强暴了我。我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但是就是觉得恶心和羞耻。我跑去找母亲,向她哭嚎,可她却不理我,只顾着一个人拼命地喝酒,喝醉了倒头就睡,好像我根本不是她的女儿一样。那个时候的日子真是太可怕了,他晚上喝醉了酒就折磨我,侮辱我,我反抗,他就打我。我的母亲却对这一切视而不见,我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能怎么办?于是我只好拼了性命用功念书,心里只有一个想头,我要考上大学,离开那个像地狱一样黑暗的家,永远不再回来。为了少受那个禽兽的折磨,我晚上常常不回家,放学的时候趁人不注意藏在老师的讲台后的柜子里,等值日生锁了门走了我才敢出来,然后留在教室里看一夜的书。所以那个时候两天才吃一顿饭是经常的事情,好的时候能从家里偷着带馒头出来,放在书包里,那样第二天就不会挨饿。
我的努力和心血没有白白付出,高考成绩下来的时候,我的分数是全学年最高的。我考进了北京,可是那个人却不肯拿钱出来,他不让我去上学。他怕我走掉了却把醉鬼妈妈留给他。
我只好偷偷地去找我初中时的班主任,我叫阿姨的人,我不敢告诉她那些丑事,也没脸告诉,只说自己想去上学,没有钱。恳求她,让她帮我想办法。我说要是不能去上学,我就死。她听了什么都没说,给我买了火车票,还资助了我当年的学费,然后偷偷地送我上了火车。她说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能不能读完大学就看我的造化了,还嘱咐我千万不要对人任何人讲是她帮我买的票送我上的火车,当时我除了拼命点头掉眼泪,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当我成了首都名牌大学里的一名大学生的时候,我以为我的噩梦结束了。从此,我再也不会和那个县城里的一切有任何瓜葛,我要开始新的生活。因为第二年的学费还没有着落,我只好拼命学习,拿奖学金,想方设法出去找家教做,赚一点生活费,每天省吃俭用,别人吃三顿饭,我只吃一顿或两顿,而且只吃馒头咸菜,喝白开水。学校放假的时候我就出去打工,什么活都干,打扫卫生扫厕所,只要能赚钱,我都干。虽然窘迫,但是我却觉得我是到了天堂了,大学生活真是太美好了,和我以前过的那种日子真是天差地别。
我上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万万没想到那个人竟然跑到北京来,到学校来找我。当时幸亏我们的宿舍楼管理的比较严格,他没能进来,只在楼门口托一个同学捎话给我。那个同学就来宿舍叫我,说是我爸来了,在楼门口等我呢。我一听,眼前一黑,差点儿就晕倒了。后来我就跟我的同学说那个人不是我爸,是我的仇人,我不会见他。同学虽然觉得这事情蹊跷,可也不得不如实转告他,让他走。不想,他却不死心,还守在宿舍楼门口不走。我只好从后门逃出了学校,好几天都没敢回去。他等不到人,就只好回去了。
大概在大学毕业前两个月的时候,那个人写了一封信来,说我母亲发心脏病死了,让我回去看看,给她办理后事。我得知我母亲去世的消息以后一滴眼泪都没掉。母亲应该是一个多么美好和温暖的词汇,可是对我来说这两个字是和痛苦和噩梦联系在一起的。我也不是盼着她死,但是她的死的的确确没让我觉得有一点点的悲哀。收到那封信后没几天我突然接到当初给买火车票的阿姨打来的一个电话,她在电话里对我说她怀疑我母亲不是得心脏病死的,是被那个人打死的。她说就在我母亲死的前几天她去看过她,发现她的身上到处是伤,问她怎么弄得她也不讲。这才没几天的事,人就突然没了。我毫不怀疑是那个恶棍杀死了我的母亲,他又喝又赌,养活他自己都是问题,又怎么能保障我母亲的生活?他早就把我母亲当成累赘了。虽然知道是这样,但是我却没什么反应,跟那个阿姨说那儿的一切如今都和我没有关系了,谁死了谁活着和我也都没有关系。我不在乎,也不会回去。虽然这么说,我心里还是很害怕,害怕那个人再来学校找我,我担惊受怕咬紧牙根总算熬来了毕业。离开学校的那天我便让自己完全彻底地在人海里销声匿迹了,我断绝了和那个县城的一切联系,也断绝了和所有同学熟人的来往,我离开校门,从此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没有过去没有历史没有记忆的人。以前的一切和我再无关系,我要在北京重新开始我的人生,我要主宰我自己的命运。我就是抱着这样的希望和信念走出大学校门的。
自从我参加工作以后,我从来不和人谈我的身世背景我的家人,但是我又怕人家怀疑我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在大家面前我总是故意做出一副开心幽默活泼开朗的样子,但是我的心却始终快乐不起来。我只依靠我自己,除了我自己,我不相信任何人,更不相信人和人之间还会有什么真诚和信任可言。直到有一天,你带着温暖甜美的笑容出现在我的面前,对我毫不设防,坦诚相待,并友好地向我伸出你的手。我心中对人情对世事的温情因为你的出现而缓缓冰释,我以为我真的可以向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可是还是不能!那个人又像幽灵一样出现我的面前。你相信吗,这个世界上就会有这么巧的事,我们公司制的宣传册,被旅游的人带回去,又无意丢在了商店的椅子上,上面有几张员工的合影照片,只有一张上面有我,而且是站在后排,可是偏偏就落进了那个混账王八蛋的眼睛里。他正潦倒窘迫的过不下去,看见了那本宣传册就抓在手里,按照上面的地址一路追到北京追到我工作的地方。说起来都像是瞎编的,天底下哪会有这么巧的事?可是偏偏就有,偏偏又是我中头彩。这一次我不得不彻底相信了宿命,有些东西你越想摆脱的就越是摆脱不掉,那些噩梦拉开了阵势要折磨我一辈子。他到了北京以后就要和我住在一起,说是北京好,他不走了,要是我不同意,他就把我们的事宣扬出去,让我们公司的人都知道,说我从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和他那个了,看我到时候还怎么做人。我实在是走投无路,羞愤以极,我甚至想过要杀了他,或者和他同归于尽。可是不论是杀了他还是同归于尽,我都怕沾染了他的脏血,这样恐怕我下辈子都摆脱不了他的纠缠。昨天晚上,他拿了我的钱出去鬼混了,我就下了决心让一切画上句号,让一切永远结束,这种日子哪怕再持续一分钟,我都要疯了。”
徐影的这些话字字句句都有如千金巨石砸在闽乔的心上。又是一个因遗弃而引发的悲剧,那个没有人性的恶棍罪不容诛自不必说,那别人呢,徐影的大学生爸爸难道没有责任吗?为什么人们总是喜欢轻易承诺,轻易海誓山盟,可到头来却不能信守那个承诺,总是抛弃,总是背叛?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是因遗弃者的背信弃义?还是因被遗弃者的怨天尤人自暴自弃?还是两者都有?可是他们这样也罢了,却总有无辜的人牵连其中,受到伤害。像是徐影,她没有期待过自己的出生,是他们非要生下她,却把她抛进那样的深渊不闻不问。她又想到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她走了,不要自己和爷爷了,那也罢了。后来又要回来找,害得爷爷命归西天。这些年了,让她耿耿于怀的不是爷爷的离世,而是爷爷在那种心情里离世。没有人能长命百岁,可是如果一定要走,也该走得更加幸福安详。然而偏偏不能。有人不但不能为他的生负责任,却还去充当死亡的催化剂,而那人恰恰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她至今都无法从心里原谅她,虽然她和徐影的母亲的行为不同,可自私和狭隘的心都是一样。想到这些,她的心里很悲凉,为了自己朋友的悲惨境遇,为了自己曾经的孤苦时光,为了爷爷的郁郁而终,闽乔忍不住又掉了眼泪。
在家门口下车的时候,正好看见爸爸妈妈从院子里出来,妈的手上提着一个保温饭盒。看见闽乔从车上下来,于是迎着女儿走过来。
“爸,妈,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你妈早起熬了鸡汤,我们要去医院看看徐影!”梁渠正说着话,看见女儿的脸上有泪痕,“闽乔,你哭了?!徐影她不是已经脱离危险了吗?你不要难过!”
“是,我不难过了,她已经没事了!”闽乔答道。
“傻孩子!”李云霜伸出手给闽乔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痕,“徐影没有生命危险了,这是不幸中的大幸,你应该高兴才对。万一要是晚了一步,那才是只有哭的时候了。你一定是吓着了,昨晚在医院守了一夜,一定累坏了,今天不要去上班了。让楚天他们顶着行了,你在家好好睡一觉,休息一下。我和你爸去医院看看徐影,你不要再担心了。对了,早饭在厨房里,一定趁热吃了再睡,不要空着肚子睡觉。听见没?”
“妈,您放心,我会吃的。你们走吧!”
“那好,”李云霜看见刚才送闽乔回来的车还没走,赶紧冲司机摆摆手,“正好,我们就坐这辆车走。”李云霜说完这话,便和梁渠一起上了车。
一直目送着出租车走远了,闽乔才转身进了家门。
(136)
有多久没见到他了?似乎很久了。羽清刚出事的那会儿,她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告诉他暂时不要来旅行社这边了。他就真的没来,后来,他和徐晓晓陷入了离婚的风波之中,他在离婚前后不但人没有来过这边,甚至连电话都很少打。
玲玲还特意因为这个问过闽乔,说有一阵子没见着羽明了,还真是挺想他的,又问闽乔知不知道他最近在忙什么,为什么不过来?闽乔只说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前一阵子徐晓晓倒是找过自己,说羽明要和她离婚,让自己帮忙劝劝,自己没答应她。
“真的?!羽明要离婚吗?要和徐晓晓离婚吗?楚天还不知道吧?”
“他已经知道了!他们通电话的时候羽明亲口告诉他的。”
“他们为什么要离婚呢?你知道吗?是不是羽明他还没有忘记你?”
“不是这样的,羽明跟楚天说了,是因为羽清的事,说徐晓晓在你和赵元的婚礼上拍了很多我和楚天在一起的照片,羽清看到了那些照片,受了刺激。”
“天啊,徐晓晓拍你们的照片干什么?她到底想干什么?”
“不知道!”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关系,他为什么不来呢?离婚了也不是不能做我们的朋友了?旅行社的事他可是没少帮忙,连我这个没心的都觉得欠了他很多呢!他自己的麻烦事一大堆,可他一个字儿都没跟我们说过。如今想想,我觉得羽明哥真的是很撑得住的一个男人。我也不喜欢徐晓晓,他们离了也好,羽明应该找一个更好的,我是说更对他的心思和秉性的。”
听了玲玲的话,闽乔没再说什么,也没有解释说他为什么不来。没解释不是不知道原因,是她宁愿把这些放在心里。所有的这些对他的最细致入微的心情和感觉,都默默的装着。她明白,全都明白,他不来是不想在那样的时候和自己走得太近,他怕给自己给楚天带来心里的负担和压力。离婚的原因他是有意透露给楚天的,他怕他心存顾虑,所以才会特别通知他自己要离婚的事并给他一个解释,好让楚天放心。他是不想让楚天或者其他任何人误会,认为自己要和徐晓晓离婚是因为他还爱着闽乔。她懂,他的一切良苦用心她都懂。懂却不能说,和他,就是一种感觉,那种感觉无法付诸语言,也无需付诸语言。就这样放在心里,珍惜着,呵护着,温暖着,也疼痛着。
她承认,见不到他的时候,是很想念的。但就连这想念她也从不肆意放纵,就压在那儿,让它隐约着朦胧着,并甘心如此。
时隔三个月,当她在曾经和林恒一起喝咖啡的那间幽静的咖啡厅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发现他整个人消瘦了很多。
“你瘦了。”她说,心里疼得厉害。
“最近是瘦了一点,不过不会影响健康,我身体一直都很好的。”他这样答,不想让她为自己担心。
“离婚的事怎样了?”
“手续都办好了,和她再没有瓜葛了!”羽明回答。
“……”她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这种事不应该说恭喜,但也不能违心地表示遗憾,她不想在他面前虚伪,那是对他的蔑视和不尊重。虽然不能给他明明白白的爱,可是还是该用最诚的诚心对他,因为他就是用这样的心对自己的,所以她不说话了。
“你在电话里说,为了一个朋友的事要见面的,能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是徐影,你没见过她,但是对这个名字应该很熟悉,我们大家在一起的时候经常提到她的。”
“是,我记得。她是你很要好的朋友,旅行社的事多亏了她的斡旋。”
“她现在遇到很严重的事,她需要你的帮助,不,是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到底是怎么回事?”羽明问道。
很清晰的故事,自己的表达能力也没有问题,可是当羽明这样问她的时候,她才完全体会了徐影的顾虑。别说是徐影本人觉得没有办法开口,现在就是自己站在一个朋友的立场上在羽明面前去复述那个故事,竟然也觉得是这样的难以启齿。她突然有点怀疑,自己鼓励徐影选择这样的涅磐之旅,是不是有些太残忍?想想她要忍受的她要付出的她的心都开始战栗起来。她犹豫着,是不是真的要把朋友的隐私说出来。是不是真的要用女孩儿家的名誉去换那个所谓的天理?
“觉得很难开口是不是?跟我,你不需要有顾虑。就算我帮不上什么忙,我起码能做到守口如瓶,保守秘密。”看见了她的犹豫,他便这样说道。短短的两三年的时间,她发现他成熟了很多,不只比她十八岁时认识的他成熟了,也比他们重逢的时候她所认识的他成熟了很多。以前他不是很懂得去体会别人的心思,现在他却看得很透,很清。这让她感到和他在一起比从前更有默契,也更舒服了。
她的心因他这话而坚定下来,她一边喝着香浓的咖啡,一边给羽明讲述着徐影凄惨的经历,而咖啡的香浓渐渐被故事的悲凉所掩盖所埋葬,最后只剩下了苦涩。
“这样的男人真是禽兽不如!”羽明听完了故事,气得拼命地搅动着咖啡。作为一个律师,不是没听过悲惨故事的。但是还没有一个这么悲惨的,他不能想象这对一个女孩子意味着什么,这不是打击,不是灾难,甚至不能算毁灭,可是还有什么词汇能表达比这些状况还严重的情形?
“我知道,你不是做这种案子的律师,但是,你应该知道,谁能做,谁是好的能信任的?我很怕弄到最后,那个人仍然逍遥法外,而徐影的遭遇却闹得满城风雨,要是真的那样,那还不如不斗不争。是我跟她说什么凤凰涅磐之类的,我怕反而我是害了她。”
“你放心。这件事交给我,我会找一个非常可靠的人来办这个案子。我只是在想,徐影的清名还是不能不顾及,这涉及到结案以后她的生活质量和生活氛围。案子结了的那天不是生活结束的那天,所以,让我再想想看,是不是可以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真的会有这样的办法吗?”闽乔激动地充满期待地望住羽明。
看着她那个样子,他真想肯定地对她说可以,会有的,他真是不愿意让她失望,但是没有把握的话,他不能轻易许诺,轻易许诺是对她的蔑视和不尊重。“我不能保证,只能说会试试看。我只是听你讲了这个故事,可是究竟能不能起诉立案,要以什么罪名起诉,还要看取证是不是顺利。不过,从你刚才你说的那些情况结合我个人的经验来看,像那样的恶棍做事情从来是不经过大脑的,很少会考虑后果,他也根本没有大脑,跟畜牲没有分别。这类人犯罪往往都有一些共性,一般犯罪的性质都是极其恶劣的,不过脑袋上的小辫子会留下一大把,只要想抓,没有抓不到的。我在想如果徐影的母亲真是被他打死的,如果能在这上找到足够的证据还有证人,那就可以以故意杀人罪起诉他。若胜诉的话,就凭这一个罪名,他不死也要在监狱里过一辈子了。所以不一定非用强奸罪起诉他,这样既可以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又可以尽量让徐影少受伤害,保全名誉。不过,这一切都只是出自我个人的美好愿望和设想。事情毕竟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取证并不容易,如果证据不足,杀人罪名就不能成立。到时候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所谓打蛇要打七寸,起诉他就要在一招之内让他毙命,否则迁延的时间越长,对受害人的伤害就会越大。所以一定要找一个有丰富的办理刑事案件经验的好律师才行,另外告诉徐影最好不要打草惊蛇。”
听了羽明的话,闽乔的心情突然之间开阔了很多。她就知道,他一定会帮忙。他不但答应帮忙,而且考虑得如此仔细周详,处处为当事人着想,这样的帮忙不是随便谁都能做到的。他用的是他的心,凭的是他的人品,这才是她相信他倚重他的原因。
“把这件事情交给我吧,我会尽力的。律师找好以后,我马上给你打电话,然后徐影要和律师见面,因为只有她能给案子提供最直接的最详细的线索。这个过程对她来说一定是个非常痛苦的,不知道她能不能撑下来。”
“她会努力的,她一定能行,我相信她。”
“那咱们就一起努力,把那个禽兽送去他该去的地方。”
“谢谢!羽明,真的谢谢!”听了羽明的这句话闽乔的眼泪差点儿没掉下来,她微微侧了侧头,鼻子一阵阵泛酸,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
“和楚天的婚礼也该筹备了吧?”他问道。
“是,正在装修新房呢,元旦之前就能完工了。”
“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你知道我是很乐于为你做事的。”
闽乔觉得如果继续这样聊下去自己一定会哭了,于是赶紧说道,“我要回去了,和楚天约好了一起去拍婚纱照的店里瞧瞧。”
“那就快点去吧,去晚了他该等急了,等人的滋味可不好受。我也该回去了。”羽明一边先行起身掏出了皮夹子把咖啡的钱放在了台子上。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咖啡厅的时候,心里面都好象是被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都有。
(137)
在闽乔,楚天,玲玲和赵元以及梁渠夫妇的精心关怀与照顾下,徐影很快康复出院了。鉴于徐影当下的特殊处境,闽乔和她商量让她出院后不要回到原来的地方住了,让她搬进天元旅社住。还有就是公司那边也暂时不要去上班,如果徐影继续回到原来的公司工作,那个恶棍会轻而易举地找到她,并重新缠住她。闽乔担心没等把那个恶棍法办,却泄露了风声,那种人难保他不会狗急跳墙,情急之下做出什么伤害徐影的事情也不一定。于是她适时地建议徐影到天元旅行社来工作。事实上闽乔本就给徐影准备着一个很好的位置,一份优厚的薪酬和股份。可是之前因为徐影在原来的公司干得一直很好,事业可谓是蒸蒸日上,前程也不可限量,所以闽乔才没有冒昧的提出来。如今状况不同了, 她才把这个想法提出来。徐影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愉快地同意了,对于闽乔的提议,她因绝对信任而依从。
关于徐影的身世,除了羽明闽乔再没对第二个人讲,甚至连楚天她都瞒了。不是不信任楚天,她只是觉得这样对徐影更好,这是徐影的伤痛,是她的心病,换作是谁也不希望有太多的人知道。徐影从来没有要求也没有特别关照过要她保守秘密。她明白这是徐影对自己的了解和信任,她不这样关照是因为她觉得没有必要。闽乔很不想辜负她的了解和信任。
就在闽乔约见羽明后不到一个星期,羽明就为徐影联系了一位很棒的律师,叫安玉。找到律师后羽明立即给闽乔打了一个电话,并在电话里大致介绍了一下情况。这位安律师今年三十八岁,不仅在业界有极好的口碑,而且有非常丰富的处理刑事案件的经验,还有一点非常难得的就是她是一个女人,据羽明说她是一个非常知性的女人,所以他相信徐影和她的沟通应该不会有什么困难和障碍。闽乔听了羽明的话对这位安玉律师非常放心,不仅她放心,徐影听说以后也感到十分满意,很爽快地答应了和安玉律师见面。
因为安律师说了她要单独和徐影谈,不能有任何第三者在场。所以安律师约见徐影的那天,闽乔只把徐影送到了羽明那里,由羽明带徐影去见安玉律师,安排徐影和羽明见面并介绍他们认识以后,闽乔便先行回旅行社上班了。
林羽明这个名字对徐影来说可是相当熟悉的,每次她和闽乔他们几个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会听到这个名字。她对他所有的感觉和印象都是间接从这几个朋友那里得来的,相当的零散,而且平面,只知道他是一个不错的人,职业是律师。是外交官的儿子,有一个很不讲道理的母亲,和一个十分傲慢的妹妹,仅此而已,其他的着实没有什么了。最近因为自己的生活陷入一团混乱,她有一阵子没见到闽乔他们几个了。所以就连羽明的妹妹自杀死了这么大的事情都全然不知道,也是这几天才听闽乔对她说起的。从前她始终觉得林羽明是一个离自己非常遥远的名字,更是一个离自己非常遥远的人。可是自从听说羽清自杀了,还有羽明因为这个和妻子离婚的事,还有就是听闽乔提到了那天约他去喝咖啡她给他讲自己的故事的时候他的反应,徐影才突然间觉得这个人似乎并没有那么遥远,外交官,律师还有男人在她心里形成的屏障也随之消失了。但是,即便如此,对于他,她的感觉和印象依然零散,依然平面。
而当徐影在闽乔的引荐下见到羽明的时候,她便在第一时间从心里对他产生了温暖。怪不得闽乔说他好,怪不得闽乔喜欢他,对他有那样的信任和肯定,他和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从她和闽乔一起进门,到闽乔介绍他们认识,到闽乔离开,再到他带她去见安律师,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呈现给她的每一个表情,都让她有着最良好的感受。他在听说了自己的遭遇以后既没有像她预料的那样说话遮遮掩掩,欲言又止,象同情一个可怜虫一样处处施舍着廉价的怜悯,更没有因为她有过那种不堪的经历而鄙视和看轻她。在他面前,在面对一个优秀的男人的时候,她第一次连同潜意识一起忽略了自己的渺小和卑微,也第一次没有主观地去放大自己身上所谓的残破和污点。从始至终,他的言谈举止都如行云流水。她想如果那言谈举止不是他从内心里发出的,断然不会流畅自然到找不到一丝丝刻意的痕迹。她这才明白闽乔所说的他的好是一种怎样的好。
徐影和安玉律师谈话的时候,羽明一直在安玉律师办公室的门口等着徐影。她们谈了很久,羽明也等了很久。徐影出来的时候,发现他还没走,感到有些意外,忍不住愣了一下。
“林律师,你一直在这里等着?”
“是!”
“真是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会在这里等,我该说让你先回去的。是我考虑事情太不周全了,害得你在这里浪费这么长的时间。”
“不要这么说,陪你来见安律师是我早已安排好的日程,我是一定要等的,我得在第一时间知道你和安律师会面的情况。也好做下一步的安排,这绝对不是浪费时间。你觉得安律师怎么样?如果不合适我们可以再找别的律师的,这种事情绝不可以有一丝的牵强。你不要有任何顾虑,实话实说好了。有了你的反馈,我也好再去和安律师谈谈,了解一下她的想法。总要你们都觉得合适了,才能定下来。”
“安玉律师她 很好,真的很好,谢谢你帮我找了一个这么好的人!我就是担心她不会接这个案子。”
“不用担心,她不接的话,我们也还可以找别人。再说,她刚才没跟你说不接,是不是?”
“是,她没说。”
“那估计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谢谢你,林律师。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先回去了,晚了怕闽乔会担心。”
“好的,你先回去,我还要进去再和安玉律师谈谈。如果定下来了,我会立刻通知你的。还有,不要叫我林律师,我听着很别扭。你是闽乔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和她一样也叫我的名字吧。”
“叫你的名字你不介意吗?”
“名字就是给人叫的,我又怎么会介意呢。” 羽明对徐影的第一印象不错,清清秀秀的一个女孩子,有些单薄,样貌倒有几分羽清的影子,不过也只是影子罢了,风骨却不同。徐影和羽清相比显然少了孤傲,多了谦卑。
“那好,以后我就和闽乔一样,也叫你羽明。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的事情……真是让你费心了。”
“不用客气,你先回去,等我的消息。”
“好,那我先告辞了。”徐影说完转身走了,才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住,犹豫了一会儿,转过身,看见羽明还没进去,于是鼓了鼓勇气说道,“闽乔对我说我如何信任她,就能如何信任你。我想说我觉得她是对的!”
听到这话,羽明的心里立时涌来一层层的滔天巨浪,猛烈地拍击着他心的堤岸。他呆呆地站着,是幸福?是感动?还是别的什么?让泪忽然间湿了眼睛?他忍不住想这才是自己没有白白为她付出爱的姑娘。她竟是这样看重自己的,了解自己的,她才是自己在这世上真正的知己。
“是不是我说错什么让你难过了?”徐影看出了羽明情绪的波动,忍不住问道。
“没有,你没说错什么。她真是这么跟你说的?!”羽明问道。
“是,她是这么说的。你忙吧,我真得走了。”徐影说完径自转身离开了,再没回头,而留下羽明一个人兀自站在走廊里发着呆。
望着徐影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他用舌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长嘘了一口气,这才抬手敲了敲安玉律师办公室的门。
(138)
圣诞过后,一切都进展顺利。安玉律师信心满满地接了徐影的案子,徐影的心境和精神状态亦因此有了很大程度的好转;旅行社的业务由于徐影的介入,亦越发呈现出蓬勃景象;玲玲肚子里的孩子正在健康成长,而楚天和闽乔的婚礼也在紧张的筹备中,羽明正渐渐从失去妹妹的痛苦中走出来,一边认真努力地工作,一边细心照顾心情抑郁的父母,一边默默守护着心中痴许给闽乔的爱情。在这岁末年初的时候,似乎所有的人都准备好了一种心情,一种辞旧岁迎新春的心情,并于这样的心情里暗自祈福,希望所有的伤痛和不幸都会永远留在就要过去的2002年,祈祷即将来到的2003年会风调雨顺,吉祥平安。然而所有的伤痛和不幸真的能永远留在2002年吗?即将来到的2003年又真的会风调雨顺吉祥平安吗?没有人能够确定,未来永远无从预知。
自从天元旅行社在2002年的夏天针对不同客户群的需要开辟了几个新的精品旅游项目以来营业额和利润每个月都在成倍增长。当然营业额跟利润的增长意味着业务上的日渐繁忙。
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日的下午,京城的街道上冷冷清清,行人寥寥无几。天元旅行社的办公区里却是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所有的工作人员连同来报名参团的客人都忙成了一团。接电话,提供咨询服务,填表格,核对旅游团名单,确认旅游线路,安排导游,付款收款……在这一刻,没有人回想过去更没有人展望未来,过去和未来都不得不让位于现在,当前。而于这样的繁忙里,闽乔又怎么可能想到此时一个来自大洋彼岸的女人刚刚飞越了重洋悄然来到了北京什刹海的龙口胡同,来到了闽乔和她的养父养母一起生活了将近的二十年的四合院,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闽乔的亲生母亲。
快到下班的时候,顾客都渐渐散去了,办公台上的电话也像是接到了统一指令一样,全部安静下来。这样的安静宣告着这一天的忙碌已经告一段落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放下手里的事儿,喝水的喝水,去洗手间的去洗手间,吸烟的吸烟去了。闽乔侧身把今天的最后一份游客订单递给楚天,却看见楚天的嘴唇因为讲话太多都干裂开了,便站起来从自己的包里找出润唇膏到他跟前要给他涂,他却甩头,笑,“大男人的,谁抹这个?!”
“男人的嘴唇也要呵护!”闽乔也笑,拿着唇膏又凑上去。
“闽乔姐”今年刚毕业才进天元工作不到三个月就因为伶牙俐齿而闻名天元的川妹子余珊珊一屁股坐到办公台上,“这个男人的嘴唇吗,的确应该呵护,不过你用错东东啦!不信你把你的嘴唇贴上去,亲一下,比什么都管用!”
大家听了姗姗的话,哄堂大笑起来,又有人紧跟着起哄,吵嚷着让闽乔当众和楚天接吻,说是提前实习,好为结婚的时候闹洞房做准备。楚天听了,就真的闭上眼睛,把嘴唇凑过来。闽乔红了脸,正在尴尬,听到手机响了,于是赶紧逃回自己的台子边抓起手机接电话了。
大家余兴未了,仍然哈哈笑着看着闽乔接电话,却只见闽乔刚刚还是绯红的脸色一点点阴沉下来,“她为什么要找到这儿来,我在信里说得很明白了,她还来做什么?”大家同时止住了笑,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闽乔的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
“妈,知道了。给我一点时间我考虑一下,一会儿我再打给您。”
“……”
“嗯,知道,我会的,您不用担心。我先挂了!” 闽乔挂上电话后,木然地冲着大家伙儿说道,“大家都回去吧,下班时间也到了。早点走,路上才不会太堵。”闽乔催着大家回去,自己反而坐回了她的位置,脸色忧郁,神情恍惚。大家见状都很识趣地纷纷拿起自己的东西下班了,一会儿的功夫,人就差不多走光了,只剩下了这几个知心好友。
“怎么回事?!”楚天这才过去拉住闽乔的手问道。
“她来了,到底是来了!”闽乔依然神情恍惚地答道。
“谁呀?!你说谁来了?!”听了闽乔的回答,楚天立时明白了,赵元却还没反应过来,眯着眼睛追问。
“笨阿!你!”玲玲的手里攥着一本母婴杂志,这会儿举起杂志,冲着赵元的头狠狠地给了一下,“我这么粗心的人,都猜出是谁来了,你怎么越来越笨,我就知道早晚会是这样!”
被玲玲这一数落,赵元才猛然醒过神儿来,“噢!我知道了,你妈,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你亲妈来北京了!对不对?!”赵元说完这句话顿了顿,眨巴着小眼睛想了想,又说,“来就来呗,要是她非要认你就让她认,多一妈还不……”赵元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了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干脆听不见了,小眼珠儿叽里咕噜地转了几圈后,才突然又提高了声音说,“等等,等等,不对,有点儿乱,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她来不是想把你带走吧?!带到加拿大,要么就是美国?!闽乔,你可千千万万不能走啊,你要走了,你爸妈怎么办?我哥怎么办?这旅行社又怎么办?!”
“闽乔,不愿意见她就不要勉强你自己。”一直沉默的徐影突然开口说道,“血缘关系也要分和谁的,对有些人来说它什么都不是,所以你也没有必要太看重它。”
“徐影说得对,”玲玲也插嘴道,“你不认她是应该的,谁让她在你那么小的时候就抛弃了你和爷爷的?梁伯伯梁伯母辛辛苦苦把你培养成人,如今立业了,说话也要成家了,她这个时候跳出来认女儿,不是明摆着要抢人家的胜利果实吗?她凭什么?”
“可是我不回去,她就不走。我总不能在这里躲着,让爸妈给我当挡箭牌。”
“要不,我去?! 先把她劝回去再说?”楚天说道。
“该我面对的总是要面对,到什么时候,也都是站着走路,站着做人,我倒是该心虚胆怯怕见她的?”闽乔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任何人,她是回答楚天,可是看上去却像是自己在说给自己听。
“就是说,你要去见她,是不是?”玲玲听了不免有些急了,“要是见了面,她一把鼻涕一把泪,你心一软,认了她,左一声妈右一声娘地亲热起来,梁伯伯梁伯母怕是要伤心啦!”
“我伤谁的心都不会伤爸爸妈妈的心! 我先走了,晚上去酒吧找你们!”闽乔说完便不再出声,套上羽绒服匆忙收拾好了东西便径自出门了。
从旅行社回家的路上,她努力回想着她的样子,可怎么都想不起来。幼年时的记忆是那么的浅淡和模糊,模糊得连轮廓都没有了。对她全部的印象都只剩下了小小的自己孤独地守候在码头上苦苦地盼着她回来时的心情和景象,只剩下了那些个清晨和傍晚的海风,那些个在浪里飘摇着归来的船影,以及船影中间传出来的叔伯们的声音:“珍珠,回去吧,别等了,你娘今天不会回来了。”
她知道,如果她不抛弃自己,自己也许永远要留在那个福建的小渔村,也许永远不会到北京来,不会上大学,不会有现在的幸福生活。她更知道,如果她不抛弃自己和爷爷,跟着她的日子必然会十分艰难,或者比在北京讨饭也好不到哪里去。从这样的意义上讲,她的抛弃带给自己的是一份好运气,好前程,好的人生的际遇。可是,她却无法因此而原谅她。她非常非常珍惜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这一切如今就是她的性命,没有了这一切,她将无法再活下去。可是即便如此,当初若能让她选择,她还是希望自己不用日日去码头上盼她回来,她还是愿意和她一起守着爷爷过艰难的日子,她还是愿意一辈子生活在小渔村,甚至愿意成为小渔村里一个普通的村妇,愿意嫁给一个普通的渔民,像祖辈们一样过渔民的生活。因为那样,她的灵魂里不会被烙上遗弃两个字。被自己全心全意信任和爱着的人当作垃圾一样扔掉,这就是遗弃。这两个字是无论什么幸福什么荣华富贵都抹不去的痛楚,没有被遗弃过的人不会明白,不会懂。
一路上,闽乔尽量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为即将到来的见面做足思想准备。可是真到了面对面的那一刹那,很多感受,比如哀伤,气愤,怨恨,委屈,郁闷…… 还是防不胜防地来了。这让闽乔禁不住有点慌张,有点无所适从。她遇事素来镇定,像这样的慌张和无所适从,在她,是很少有。以为自己准备好了一份心情一种态度去应对一件事一个人,可是当事情真的来了,人真的见了面,才发现之前所有的准备都是枉然。看见她的那一刹那,她就知道,她无法用准备好的心情和态度跟她讲话了,因为她的心顷刻间彻底失去了平静。
闽乔进门的时候,坐在窗边的梁渠和李云霜先站了起来,却没说话,只是望望闽乔,再望望靠墙坐在桌子边上的一个中年女人。那个女人见闽乔进来,脸突然间涨得很红,缓缓地从红木椅子上站起来,也没说话,只盯住闽乔看,目光从闽乔的头顶扫到脚跟,又从脚跟扫回头顶,然后便停驻在她的眉目之间,久久的不动了,再然后闽乔看见她的眼里流出了眼泪。
她保养得很好,虽说已经人过中年,但是身材体态和脸看上去比同龄人要年轻些。说到她的样貌之于她那样的年纪应该说是很漂亮了,可是闽乔却不觉得她漂亮,闽乔看得出来,她是精心打扮过了,不仅是穿着,还有她佩戴的首饰,无不张扬着她今日生活的阔绰与富庶,只是她一定不知道她这样的精心打扮实在是无半点益处。在闽乔眼里,她还是更欣赏李云霜身上的那种自然朴素的气质那种母性博爱的光辉。她也知道,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把自己带到人世又抛弃在人世的这个女人这一生也不可能有李云霜那样的气质和光辉,这是她们与生俱来的心性和骨骼所决定了的。
像这样面对面的时候,闽乔依然想不起她年轻时候的样子,她的心里竟然找不出一根钉的位置来把她还原进去 ,但是却由于她的突然出现使得心头上五味杂陈。闽乔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该怎么对她说,于是只是望着她也凭她望着而不说话。
“珍珠?!是你吗?我的孩子!”那个女人呆望了半晌之后终于抑制不住冲动过来一把抓住闽乔的手,“你真是我的女儿?!我都不敢认了,真是女大十八变,要是在大街上碰巧遇见,我真是不敢认呢!”那个女人一边抓着闽乔的手语无伦次地说话,一边噼里啪啦地落泪,“珍珠,妈给你写了很多信,你为什么不回信呢?”
“我回过了,在那封信里我什么都说得很明白,你又何苦千里迢迢的跑这一趟。”闽乔极力压抑着已经十分激动的情绪,一边说话一边把手从她的手里抽出来,拉下羽绒服的拉链,脱下来,挂在墙边的衣帽架上,露出里面的淡蓝色的小鸡心领的羊绒衫,鸡心领心尖的地方,缀着那条嵌着珍珠的项链,贴合着细细柔软的羊绒,给人的感觉非常的美非常的温馨。那个女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定格在项链上,她呆呆地望着,望着,颤抖着手要去触摸那颗珍珠,闽乔却微微一闪身躲开了。更多的眼泪从那个女人的眼睛里涌出来,“你的爷爷竟然把这颗珍珠留了下来,我还以为他早就把它给卖了!”
“爷爷说过,有些东西再穷都不能卖。爷爷他不识什么字,可是他却懂得很多道理。” 说到这里两颗大大的泪珠从闽乔眼睛里溢出来,迅速划过她细致圆润丰满的面颊,溅落在那珍珠项链上。
“珍珠,当初是妈不好,我不该扔下你和爷爷不管。妈知道错了,你原谅妈吧!妈现在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就只剩下你了,你要是不肯认我,妈真的是活不下去了!”
“当初我和爷爷也是一个亲人都没有,就只有你,可你不要我们,我们也并没有活不下去。我在给你的那封信里说得很清楚,我不想再见面,可是你一定要见,那就见一面。见面也只是想让你明白,当初撇下的,即使找回来,也根本不是你想要的样子。认和不认都不过是一个形式,我认了你又怎样,叫你一声妈又怎样?我以后也不会和你在一起,我有自己的爸爸妈妈,我这一生也只守着他们过。过去的,我不想总记着,你也从此忘了吧,大家各自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也就是了。”
“珍珠,是妈对不起你和爷爷,是妈的错。可是你是我的亲生女儿啊,你的身体里流着妈的血,你就一点都不念想这些吗?”
“不是我不念想这些,是我拼命念想的时候你没给我留下念想的机会。如今都淡了忘了什么都不剩了,你又来说什么念想不念想的就太晚了。何况当初你若有这样的念想,又何至于今天再来提这两个字?”
“珍珠,不是妈不念着你。我是真的没有办法,那个时候的日子实在太难了,你爸爸早早死了,把所有的担子都扔给我一个人,妈是一个女人,我扛不住了。抛下你们,你以为我心里好受吗?我不知道一个人偷偷地哭过多少回。在国外的日子我几乎天天都去教堂为你和爷爷祈祷,希望你们能平平安安的。”
“那我真的要谢谢你,幸亏有你的祈祷,我和爷爷才没有饿死冻死,也才会平平安安的。”
“妈不是这个意思。珍珠,过去是妈对不起你,可是以后不会了,我一定好好待你,好好疼你,把过去欠下的都补回来。妈现在有钱了,真的,我现在已经有了好几家餐馆,今年又新开了一家。经营这些餐馆很辛苦,我能用几个钱?妈还不是为了你?你跟妈去国外,妈给你买房子,买车,只要你高兴,你要什么妈就给你买什么,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儿委屈。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去国外,那我就回来,在北京置房子,咱们娘俩守在一起,再也不分开,好不好?这样在一个城市住着,你也可以随时回来探望养父养母。我知道你的养父养母这些年把你带大不容易,我可以补偿他们,随便他们要什么,只要我做得到我都可以满足他们,还有这些年的抚养费我也可以加倍还给他们。”
听了她这话,闽乔再也无法抑制心里的愤怒,从来不在人前肆意宣泄自己情绪的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全然放纵了自己,“在你心里,有什么是不能抛弃的?亲生的女儿对你都不是什么,你还会珍惜别的?你以为我们父女母女之间二十年的感情是用钱能买断能补偿的?在这二十年里,他们在我身上倾注的付出的,哪一点哪一滴是能用钱买的?这种珍贵这种无私你不会懂,你的几个餐馆又值什么?”闽乔的情绪越来越激动,眼泪滚滚而出,“你也不用左一声养父右一声养母,他们就是我的父母,无须附加什么。你生了我,然而怎样?就因为你生了我,你就有权利在消失了二十多年之后突然闯到人家的院子里来,说女儿是你的,就想扔下几个钱把我带走?我是一个人,不是一条狗,我是有心的,有感情的。这些年我心里埋下的,凭什么力量也拔除不了,我心里完全没有的,老天也没办法强加。还有更重要的,就是我这一生都不想成为你那样的人。到了今天,你也还是没变,还是和当初一样,这才真是我的耻辱。因为爷爷的离世,我一直都恨着你,如今这恨都没了,因为连这恨你都不值!这些话我本来也是不打算说的,是你非逼着我说的。你想在北京置房子还是在南京置房子,那是你的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以后我也不会再见你!也请你不要再来打搅我的爸爸妈妈。如果你的心里果真有歉疚,真的想要作出补偿,不再来打扰我们就是最好的道歉,最好的补偿。”
闽乔的一番话,把一直站在一边默不作声的梁渠和李云霜听得掉了眼泪。梁渠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拭泪,李云霜却抑制不住失声哭了出来,径自冲出了房门到院子里去了。二十年来,温柔的宽容的平和的善解人意的闽乔没对任何人说过一句重话,从来都是和风细雨的她能有这样的爆发,可见这件事在她心上留下的伤痕有多深,可这些年孩子全都一个人默默担着,这让李云霜做母亲的心忍不住揪在了一起,疼痛难忍。她真希望,闽乔就是自己生的,她从来都没有遭遇过遗弃,她的心上从来没有过这样深的伤痕。
(139)
李云霜在为女儿深深痛心的同时也知道即便伤至如此,也难为了这孩子能把话讲到这种程度,这总归已是她的极限了,她实在是太了解闽乔了。闽乔的生身母亲若也是如此了解这个女儿的,若也能这般体会孩子的心,便再不会勉强她。然而闽乔说的没错,到了今天她也还是没变,二十年多前她抛弃闽乔和爷爷的时候,她想的只是她自己的艰难她为的也只是她自己的出路。二十多年后,在女儿和她自己之间她仍是首先感受她自己,孩子的苦也还并不在她的心上,至于别的更如何敢奢望她能顾及?
在见到闽乔之前,这个女人要认女儿回去的想法或者还有些飘忽不定,可是这一刻,当她见到如此鲜亮美丽的女儿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当她听了她说的那些对她而言像针一样但是却很有学问她自己这一辈子也说不出的那些话,她便再也无法控制想要得回她的强烈的欲望。当初她抛下的是一个泥弹子一样的女儿,兜兜转转的二十多年的光阴,竟然把她擦拭成了一颗闪亮夺目的珍珠,这一见就让她爱不释手了。这样好的女儿,再无需她真的为她付出什么,却可以作为终老的仰仗和依靠,孤独无依的自己若是有这样一个女儿陪着,也算是一种圆满了。她并不真的很在乎女儿是如何成长为如此鲜亮美丽的,她的养父养母在她身上付出了多少心血在她也不重要,她不想这些,她只想要回女儿。
她也知道,梁渠和李云霜是好人,否则当年也不会收留他们祖孙两个了,身无分文靠乞讨为生的一老一少是一种什么样的负担?不是好人谁愿意去承担这份本不属于自己的责任?可是,好人又怎样?女儿到底是自己的,不能凭他们占了去。更何况听了闽乔说的那些话,她便在心里对梁渠和李云霜滋生了妒忌和不满。她妒忌女儿对他们的感情如此的深厚如此的不可动摇,她不满是因为她想若不是他们故意教她,想必闽乔也不会如此绝情,连亲娘都不认的,可见他们也并不真的是什么好人,他们如今只想把她的女儿牢牢霸住就是了。这样一想,这女人的心就越发不甘起来。
“你是我的女儿,是我怀胎七个月早产生下的你,没有娘的奶你又怎么活得下来?这些年他们都是怎么教你的,教你连亲娘都不认吗?”
“没有人教我不认亲娘,是我自己的心里没有,我不想认。我不想认一个从来只想着她自己根本不懂得感恩的人做娘。”
“珍珠,认不认这都是咱们娘儿俩之间的事,当着外人,有些话妈也不好跟你说。妈是你的亲人,唯一的亲人,这个到了什么时候你都要不要忘了。珍珠,这是妈住的饭店的地址,我放在桌上,明天你来这里找我,咱们娘俩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好好说说话。你是我的女儿,要回我自己的女儿在哪儿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儿!” 说到这里的时候那女人用眼睛瞟了瞟站在窗边的梁渠,“不认下女儿,我就不离开北京。珍珠,你要是不去找妈,妈还会再来这里找你。”那个女人一边说话一边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张纸来,放在了桌子上。又抹了抹眼角的泪,看了看闽乔,长叹了口气,这才缓步往门口走去。
“你等等!”闽乔在她身后叫道。那女人立时停住刚刚迈出门槛的脚步,转身回到闽乔跟前,用惊喜的眼神望着闽乔。她想,她一定是改变主意了,无论怎样,到底是亲生的,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她就不信,她当真不会认自己这个娘亲!可是很快她就失望了,她看见闽乔疾步走到桌子前,抓起那张纸,到那女人面前,把纸片塞进她的手里,“这个不要留在这里,留下也是一张废纸,我不会去找你的。你要来这里找尽管来好了,来多少次我也还是今天这些话,再没别的。”
“珍珠,你不能这样!怎么说我都是……”那个女人见女儿对自己如此冷淡忍不住又掉了眼泪,闽乔却不再看她,也不再听她说话,而是转身到衣帽架上摘下一件大衣径自出了房门往院子里去了,那女人见状便紧跟着闽乔的身后出了房门。闽乔出门一眼看见李云霜只穿了件毛衣站在寒风里,赶紧过去把大衣给母亲披上, “妈,院子里冷,这样会感冒的。到我房里去吧,别在风里站着!”
李云霜说不出一句话来,一把把闽乔抱进怀里,再一次失声哭了。闽乔也紧紧抱着妈妈,眼泪亦滚滚而下。
那女人见了,亦委屈得痛哭失声,对这一切,现下她也只有无奈,于是一边哭着一边往院门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回头。走出了月亮门,穿过了垂花门,经过外院出了大门,身后悄无声息,没有女儿俊俏亮丽的身影,更听不见她动人的声音,那女人的心被这冬日里冷冰冰的空气灌满了,胸口冰凉冰凉的。她的脚步更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这比当年她丢下女儿离开的时候的脚步要沉重得多。那个女人的身影终于消失在龙口胡同尽头的时候,半盏弯月正悄悄挂上天边。
当闽乔因为对自己亲生母亲的极度失望不得已完成了生命中的第一次爆发的时候,在北京城的另一个角落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折磨得死去活来的远皓也终于因为忍无可忍而实现了他人生的第一次抵抗。
自从远皓回国以后,便日日目睹身处当前的窘境心却还流连在往日的风光里的父亲,整天喝着闷酒,发着牢骚,感叹命运的不公,抱怨人生的无常。还每每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喋喋不休,要么说昨儿出去买菜,在楼底下遇到了谁谁谁,过去忙着给自己提鞋都来不及,如今自己落魄了,见了面竟然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可见是狗眼看人低。有朝一日自己要是翻了身,一定一脚把他踢进十八层地狱去。要么就说谁谁谁凭什么就突然发迹了,原来不过是个拉板儿车的人,如今又怎么可能赚那么多的钱,那钱一定不是好路来的。再么又说后楼里的老王有什么资格升迁?要学历没学历,要能力没能力,要水准没水准,他的升迁肯定有猫腻。除了喝酒抱怨和喋喋不休之外,他似乎再无事可做。偶尔遇到不熟悉的陌生人,他会长篇大论地给人家讲自己过去的辉煌建树,最后结束的时候,总要加上一句,要不是时运不济,那他今天的地位可是不容他人小觑。
这样的父亲令远皓痛苦得几乎要断肠。
现实的不如意让远皓越来越怀恋旧日的时光了,本来自打回国后,他一直让羽明为自己回国的事情保密,尤其不想让一些故人知道。可是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和冲动,想回到什刹海的那个院子,去看看久别的恩师,还有曾经让他陷入了今生最痛苦的挣扎和矛盾的心情里的那个自己曾经认为不登大雅之堂的可爱又纯洁的姑娘。在那个院子里,他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如今回想起来,他青少年时代所有的欢声笑语差不多都洒在了那个院落里。
他一次又一次地回想着多年前的那个晚上自己第一次走进那个院子,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鼎鼎大名受到无数学生和家长以及同行的赞誉和敬仰的恩师梁渠,他是那么地亲切和蔼平易近人,和自己想像中的样子完全不同。还有第一眼看见闽乔,她那乌溜溜的黑眼睛,浅浅的酒窝里漾出的笑,都让他止不住从心里往外的欢喜。还有第一次见到羽清,她的眉清目秀和高贵端庄曾经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当然还有后来因羽清认识了羽明,因闽乔而认识了玲玲,楚天和赵元。当时并没有觉得怎样,而且因为父亲的影响心里还对玲玲,楚天,赵元甚而闵乔都怀有一种不屑,可是如今再回想起来,才知道和他们一起度过的青春时光有多么开心快乐,如果时间可以倒流,真的可以回到过去,他想他一定会好好珍惜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一定会把自己最真挚最诚恳的感情留驻在那段时光里,真能那样,自己就再不会有不安,惭愧跟遗憾。但是,一切都永远成为过去了,永驻在那段的时光里的是自己曾经的虚伪,怯懦困惑与挣扎。
回忆的过程是如此沉痛,只因为每一个珍贵镜头的里面都有自己亲手留在那里的悔恨跟遗憾,而这些永不可更改。每每思及这些,远皓便忍不住一次次淆淆然泪下。
正当已经彻底失去了人生的目标前途一片渺茫的远皓沉浸在痛苦中的时候,孟奇却不知从哪里得知了羽明和徐晓晓离婚了的消息。这个消息让昏昏噩噩的孟奇陡然间精神振奋起来。一个离了婚的徐晓晓对别人或者不是什么,可是对孟奇而言,却是一个死而复生的机会,一份时来运转的希望,像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孟奇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这样的一个机会一份希望?他也知道,自己的儿子远皓本不入徐晓晓的法眼,当初他也不是没做过把徐晓晓娶进门当儿媳妇的美梦,只是那个时候的徐晓晓实在像是一棵参天大树,他们父子两只能站在树根儿底下翘首祈望,但也终是可望而不可及。现如今虽说自己风光不再了,落魄了,连当初还拿得出手的那么一点资本也都赔光光了,但是对方的身价也不可和从前同日而语了不是?徐晓晓再好,她的家庭背景再怎么强大,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再回到娘家门里,已经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离了婚的女人就像是二茬庄稼,大跌身价自不必说了,二茬庄稼从重新播种到再度收割那都是要抢时间的,耽搁了时日,那恐怕是要颗粒无收烂到地里头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便如此,徐晓晓也毕竟还是徐大人的掌上明珠,而远皓如今又是这样,要说这件事有什么艰难,也只在徐晓晓那边。然而孟奇做梦都没想到,真正的艰难竟来自自己的儿子远皓。
孟奇跟远皓一提起此事,就遭到了远皓的激烈反对。孟奇哪肯死心?又忍不住耍起家长的微风派头来,而远皓再不肯听父亲半句话,那日,父子俩个在饭桌上针锋相对,战争开始了。
“我为什么要去追徐晓晓?对她我根本就不熟悉,我为什么要娶一个陌生的离了婚的女人做我的妻子?”
“离婚怎么了,离婚的女人也要看是谁,是什么样的。徐晓晓那么好的条件只有她挑你的,没有你挑她的。只要你和她结了婚,我们孟家才有翻身的希望,你的前程也无忧了!”
“你翻身指望谁我不管,反正我不会指望一个女人给我前程!”
“这样混帐的话你也说得出,你还当不当我是你爸?这是你对爸爸讲话该有的态度?”
“我之所以回来,是我还念着父子的情分。可是我回来不是让你替我规划人生安排婚姻来的。我自己的道路我知道该怎么走,从今以后你也别再把你的那些观念强加给我。它们要是好的,你也不至于有今天!”
“你小子如今是长大了,翅膀硬了,竟然敢教训起我来了?!我的观念怎么了?!再过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这种观念也会是地球上大部分人的观念,到了什么时代都一样。我有今天那是因为我倒霉,我时运不济,要是……”
“要是你嫖娼的时候没有被人逮到,要是当时你肯掏腰包花了那五千块私了,是不是?难道你就一点儿都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
“行为上偶失检点不是什么了大不起的事情,只要你有地位,就不会有人再计较这些。怎么你出了一趟国回来,见识反而不如从前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就是想不明白?你到底还是不是我的儿子,如果是,你就去把徐晓晓给我娶回来!”
“谁觉得她好谁娶她好了,我是不会要她的。你不改变,是你的事,我却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活!”远皓说完这句话看也不再看父亲一眼,摔门而去。
听见门砰的一声在远皓的身后关上,孟奇脑子里哄地一声,感觉天都塌下来了。孟奇彻底绝望了, 他呆呆地坐到椅子上,感觉那道门那道被远皓关上的门永远地隔在了他们父子之间。
自从那件丑事曝光以后,孟奇一夜之间失去了太多的东西,工作,名誉,社会地位,以及一直陪着他走过了大半生的风风雨雨并曾经一心信奉着他的人生哲学的婚姻伴侣,多少个不眠的暗夜里,他为自己失去的这些含怨唏嘘,痛惜不已。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失去的竟还不只这些,他同时也失去了一个做父亲的威严。在远皓面前,他再不能如从前那般发号施令了。孟奇忍不住伸出手抓过桌上的酒壶,刚刚烫好的白酒,本来是想和儿子好好地喝几盅,父子两个在一起仔细筹划筹划徐晓晓的事情的。酒还尚温,儿子却已经摔门而去了。孟奇的心中涌起了更多的哀怨和忧愁,一整壶白酒便朝着这些哀怨与忧愁迎头浇灌下去。
而摔门而去的远皓呢,则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和渴望,直奔什刹海去了。
(140)
被夜色笼罩的冬天的什刹海在点点灯火中显得有些寂寥和冷清,可是比这被夜色笼罩的冬天的什刹海更寂寥更冷清的却是远皓的心情。此刻的远皓,只想于这份寂寥和冷清的心情中寻一个温暖的去处。可想遍了这世上的每一个角落,这个去处仍如多年前一样非恩师梁渠家莫属。尽管满怀的惭愧悔疚之情令他觉得无颜面对恩师,师母,还有闽乔,无奈的是他们早在多年以前就把美好和温暖结结实实地铺垫在了他的心底里,此刻他怎样都抑制不住对那份温暖的渴望,他这才发现,那个院子以及那个院子里的人的魅力所在。
他忍不住想起那年闽乔受伤的时候,他去看她,心却混乱不清,当时在她的房里,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话,无所适从之际看见她房间的墙上多了一副新的字画,书法极好,并没细看之下就夸说这字写得好,不知是谁写的。他这样问实在是为缓解尴尬的气氛,并不真的期待她的回答。可她于那样的状况那样的心情里还是笑着给他细解了,说这字画本是父亲的学生求了名家写给父亲的,自己喜欢极了这幅字,而父亲恰好又不想把它挂在房里,自己就讨了来挂在墙上。她又说,自己喜欢这幅字,原因也并不在这字的书法,而在于这些字是对父亲的最真实的写照,他的学生能送这样一副字给他,可见是多么了解他,能有这样的学生,她想对父亲来说当是欣慰。
听她这么说,他忍不住又去细看那幅字,这才看出原来是刘禹锡的一篇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廉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又见旁边是几行小注,写着:恩师梁渠德才双馨,学生俊良有幸蒙恩师言传身教,受益匪浅。今借刘禹锡《陋室铭》一篇以颂先生,顺达俊良对恩师的感激之情及儒慕之思。听了她的详解,又细看字画之后,不知为何远皓心里慌慌的红了脸,只又略坐了一会儿,就匆忙告辞出来了。
回去以后,这一篇陋室铭仍在脑海里徘徊不去,令他坐立不安。想起闽乔说的那些字是对教授最真实的写照的话,而自己呢竟似乎从未认真读过。于是又翻出书来去细细查看,看书上对那一句一字的解释:山不一定要高,有了仙人居住就著名了。水不一定要深,有了龙居住就灵异了。这虽是简陋的房子,只是我的品德美好(就不感到简陋了)……
看完这些解释,远皓只觉得心里越发乱了。但也就是乱罢了,并无其它。可如今时隔多年以后,重新回到什刹海,重新站在那个院子前面的时候,这篇陋室铭便以从未有过的清晰面目浮现出来,而他的心虽痛着却不再凌乱。多少年来,自己一直跟随自己父亲的信念去追求人生境界中所谓的大雅之堂,从小追到大,从国内追到国外,从雄心勃勃豪情万丈追到意志消沉一蹶不振,最后才发现,大雅之堂本不在远处,不在高处,甚至跟本不在哪一处,它既在处处亦在无处。世间通往大雅之堂的路只有一条,打开大雅之堂的钥匙也只有一把,那不是金银财宝,不是功名利禄,而只是一个人自身的修为。只是为什么自己要付出这么多的代价才看清了这一切?
红漆大门儿仍然没有落锁,在他的印象里教授家的门似乎没有过上锁的时候,每次他走到这扇门前,只要伸出手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常常如此,他也才会有这样的印象。他像以前一样,推开门,走进去,院子里很安静……
他穿过外院,穿过垂花门,经过中院,进了月亮门儿,看见了里院正房里亮着灯。他鼓了鼓勇气,走到正房的门前敲了敲门。
此刻屋子里的三口人刚刚吃过晚饭,闽乔正帮着李云霜拾掇碗筷,听见敲门声,李云霜抬头看了看闽乔。闽乔也看了看妈妈,“兴许还是她吧!”李云霜疑惑着说道。
“应该不会,我去看看!”闽乔说着便放下手里的事情,到门口去开门,这一开门不要紧,发现站在门外的居然是远皓,闽乔顿时愣住了,然而愣了片刻之后,笑容便若一朵奇葩一样于她惊讶的表情中绽放开来,“远皓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闽……闽乔,好……好久不见,你好吗?”听她如此亲切地唤自己远皓哥,远皓的眼泪一下便涌了出来。骤然间见到她,他的心中涌来无限感概。虽然天色已晚,光线也不是很好,可是远皓还是被闽乔的美给震到了。最后一次见她,她还只是个18岁的少女,那个时候的闽乔也美也漂亮,但是毕竟和今天不能相比。她的眼睛和从前一样的黑亮,但是眼神中却多了很多东西,这些东西让他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她今朝的成熟与厚重,丰满圆润的面颊上两个浅浅酒窝里溢出的笑容依然甘美,只是如今这甘美里竟融入了一种雍容与淡定的风情。
她穿着淡蓝色的羊绒衫,贴合着她身体玲珑的曲线,大概因为在干活的关系,袖子掳在肘弯的地方,露出凝脂般的手腕和前臂,腰部系着一个小围裙,那副神态样子极具女人的韵味和风情,令人着迷。
“回来有一阵子了,一直想来看看,只是我现今这幅样子没脸面来见恩师,才一直拖到今天。”
“学生来看老师,关乎情谊,与脸面何干?老师不会嫌弃自己的学生,至少这个老师不会!远皓哥,你快进来,外面挺冷的。”闽乔一边笑着说话一边伸手把远皓拉进门来,“爸!爸爸!你快出来看看,是谁来看您了!”闽乔兴奋地冲着里屋叫道。此情此境让远皓的心里满满的都是温暖和感动,到现在这个时候,她竟然能比从前更热情更亲昵地对待自己,像是迎接久别归来的亲人,只这一点就不是外面那些个浮华的女孩子们能比的。
梁渠闻声急忙从屋里出来,一眼看见刚刚跨进房门的远皓,忍不住吓了一跳。虽说回国了,可远皓的心情和状态和10月里羽明在旧金山见到他时并没有太大的改变,衣着倒比那时的要亮堂些了,别的却还是老样子。这样的远皓无法不让梁渠惊讶,这难道就是从他14 岁起就开始指导他练习钢琴,几年前在北京机场送走的那个英姿勃发的年轻后生吗?他真的是不敢认了,这才几年的光景,究竟是什么在一个充满着希望与朝气的年轻人披上了这一身的颓唐与腐朽气象?!
“远皓?!”梁渠痴呆呆地叫他的名字。
“老师!您一向可好?”远皓这一句话说了半句,声音就哽咽了……
元旦的前一天,羽明意外地接到了梁渠打来的一个电话,说是远皓回来了,自己准备今天晚上在家里设宴给远皓接风,问羽明有没有空,若有空,就过来家里一起聚一聚。羽明当即就说有空,说自己下班后一定赶过去。
上一次这些孩子们在梁家聚会吃饭还是1993年的初秋,近10年之后再度聚首,同一张圆桌上少了爷爷,少了羽清,却多了徐影。1993年的那次聚会因为和大家格格不入的羽清而并不甚圆满跟愉快,这一次不同了,所有的新朋老友很快便融洽在一起,没有人把自己和大家有意隔开。大家满怀诚意地为远皓接风,无论是旧友还是新朋都表现出了最大的诚意和热情。楚天和闽乔听说远皓暂时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便积极邀请他加入天元,这一切都让远皓深深感动。大家在举杯共饮的时候,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心潮起伏,团员的喜悦中参杂着淡淡的悲伤,为和彼此的欢聚而喜悦,为永远不能再坐这里和大家共饮的人而悲伤。
饭桌上大家又说起闽乔和楚天的婚礼,问楚天准备得怎么样了,楚天笑着说都准备好了,还说闽乔要徐影做她的伴娘了,就是还少一个伴郎,说自己倒是想了一个人选,就是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楚天说完这话便侧头盯住坐在自己旁边的羽明看,羽明的脸骤然涨红了,心慌乱地跳,忍不住抬眼看了看闽乔,闽乔却只是低头无语。
“我哪有不愿意的道理。只是我曾经是离过婚的人,我怕我不够资格,”心慌意乱的羽明答道,“关于伴郎的人选我还是觉得远皓比我更合适。”
“离婚怎么了?有什么法律规定了离过婚的人就不能当伴郎的?”楚天说道,“远皓当然也很好,只是我仍然觉得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当然,如果你不嫌弃,坚持要我来,我当然非常愿意。”羽明的脸仍然很红,他自己觉察出来了,便又说自己今天的酒喝得太多了。
“好,那就一言为定,伴郎就是你了。”楚天听了羽明的回答意味深长地拍了拍羽明的肩膀又用力捏了捏,羽明感觉到来自他掌心的力量,他知道他这样期待,他很期待自己来为他做伴郎,他想得到他的祝福,其实不做伴郎自己也还是会祝福他们,只不过做了伴郎会更显显示出诚意吧,尽管这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心痛。
接受了楚天让自己做伴郎的提议后,羽明又说自己要去广州一段时间,不过春节前一定回来。梁渠听羽明说要去广州就说自己下周要出发去香港,然后也要去广州,当然也要赶在春节前回来,不如干脆回程票订在一天,一起回来吧。羽明说那当然好,问梁渠是想乘飞机还是火车,不等梁渠回答,闽乔就笑说爸除非是去不通火车只通飞机的地方,否则一定是要乘火车的,爸最不喜欢乘飞机了。听了女儿的话李云霜忍不住在一边呵呵笑着点头。梁渠和羽明也跟着笑了,羽明又说正好自己也很不喜欢乘飞机,这次回程的旅途不会寂寞了。
羽明在说话的时候,发现玲玲不住地盯着自己看,觉得奇怪,“玲玲,我的脸上有东西?”羽明忍不住问道。
“呵呵,没有,我这一阵子谜上韩剧了,前几日刚看了冬季恋歌。我发现羽明哥很像一个韩国的演员。尤其是笑的时候,特像!”
没等羽明说话,徐影忍不住笑出了声,说道,“我早就想说了,是像,是太像了。”
“天啊,徐影,你也觉得像?对了,你怎么知道我指的是哪一个演员?!”
“这有什么难的,因为像嘛?!”
“你们说的是谁呀,我知道吗?”羽明问道。
“你这个大律师是个大忙人,别说是韩剧了,中国的电视剧你看了几部?说了你也不认识!”玲玲一边说一边撇了撇嘴,然后笑。羽明看看玲玲,看看徐影,又看了看闽乔,发现闽乔居然也在会意地笑。
“闽乔,你也知道?!”羽明惊讶地问,“你也觉得像?”
闽乔不说话,只笑着点头。
“你们说的到底是谁?说出来,别让我们难受!”或者是因为闽乔也点头了,这让楚天的好奇心也被钩了起来,可是无论他们怎么追问,奇怪的是三个丫头都三缄其口,再闭口不谈此事。闽乔和徐影不说也罢了,可素来掖不住话的玲玲今天居然也滴水不漏起来。
“你们看看我像谁?”赵元眯起小眼睛笑着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
“像你这样的小眼睛就连遍地都是小眼睛的韩剧里都难找,还问像谁,真是的。”玲玲又撇嘴,大家听了忍不住又哄堂大笑起来。
(141)
时光以它固有的节奏迈着轻快的步子悄悄滑向了2003年,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春节了。节前的北京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无论商店还是市场,到处是疯狂购物置办年货的人群,而2003年一月底的广州却并没有多少新春的气象,而一个围绕着一种可怕的传染病而发起的传言却不胫而走,如旋风一样,迅速席卷了街头巷尾,家家户户。在这种被恐怖的传言笼罩的阴影下,人们对春节的热情自然而然地消减了。此刻,在广州,人们不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春节忙碌,而是忙于在传言中奔走,每个人都是探听者,每个人又同时是散布者。
正如元旦之前约好的那样,梁渠和羽明订好了同一班从广州回北京的车票。启程前,羽明从自己的驻地出发去酒店接梁渠一同去火车站,到了酒店和梁渠碰面以后,才发现教授生病了,而且看起来病得还不轻。不但精神很不好,连走路都不稳了。羽明关切地问梁渠是怎么回事,梁渠便跟羽明说这两天好像感冒了,身边带的药吃完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羽明听了,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教授的额头,这一摸吓了一跳。
“您在发高烧,吃药恐怕不管用。我们还是不要赶在今天走了,先去医院看看,您需要打吊瓶退烧的。”羽明劝道。
“过几天就是闽乔的婚礼了,我心里急得什么似的。现在的什么票都紧张,今天要是不走,明天别说火车票,就是汽车票,飞机票,是票都买不到了。到时候我们恐怕真要插上翅膀飞回去了。再怎么样我都不能把女儿的婚礼都给耽搁了,一点儿小感冒,没什么要紧的,呆会儿去车站的时候路过药店顺路买一点感冒药。上车以后吃了药就睡觉,一觉醒了,就到北京了。回到北京再去看病也不晚。”
听梁渠这样说,羽明便没有再坚持。于是两个人拿着行李到楼下结了帐后出了酒店,在酒店门口叫了出租车,羽明特别关照司机先去药店。
到了药店以后,羽明说让梁渠坐在车里等就可以了,自己下车去买药,去去就回,说完便下车奔药店里去了。
进了药店后买了一些感冒药后去收款处的窗口结帐,就听见旁边有两个本地人在用很大地声音“聊天”,说广东正在流行一种传染病,听说已经有好多人得了这种病,症状有些像感冒,其实根本就不是感冒。这种病很可怕,患病的人高烧不退,咳嗽,浑身无力,肺部被感染,很容易传染,听说中山那边已经死了好几个,连医院的医务人员都感染上了。因为那两个人叽里哇啦一直说着广东话,而羽明在付账又惦记着车上的梁渠,也听得三心二意,所以也只听懂了个七八成。可就算只有这七八成也足以让羽明联想到梁渠的病来了,本想买了药赶快离开赶火车的,可听了那些话心里便有些隐隐地担忧,于是忍不住过去向那两个人打听了一下传染病的事,又问不会是谣传吧?不想那两个人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绝不是谣传,他们认识的人中就有得了那病的,现在正住院抢救呢。羽明听了虽然将信将疑,但是还是回头去又买了一个体温计,从药店出来的时候,却发现梁渠守着行李站在街边,出租车却没了踪影。
“这是怎么回事?”羽明连忙跑过去问道。
“我在车上咳了几声,司机非说我得了传染病,怎么都不肯送咱们去车站了。我就只好下车了!”
“这种司机,我要打电话到他们公司去…”看到病中的梁渠被赶下车来,羽明的心里很难受。
“别管他了,我也没有精神跟他理论,再叫一辆吧。车有的是,何必跟他计较呢!”梁渠见羽明急了便安慰他道。
“那您在这儿等着,我去拦车!”看见梁渠病得厉害,羽明也明白现在确实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于是赶快跑着到马路上拦车去了。
两个人到了车站以后,发现火车站里人山人海。这还不算,因为正是春运的高峰,车站的调度一时出了问题,由广州开往北京西的列车不能准时检票,至于要延时多少时候没有人知道。因为梁渠在生病,羽明特意花钱买了贵宾候车厅的候车票,那里人少,安静,能让病人感觉舒服些。可是即便如此,梁渠的病情仍在迅速地加重,他不停地干咳,额头不断地冒着冷汗,再后来坐都坐不住只能半躺在沙发上,眼睛都睁不开了。
羽明看了心急,用刚在药店买的体温计给梁渠测了测体温,这一测可吓了羽明一大跳,梁渠的体温已经高达39度5。羽明又想起药店里那两个人说的话,觉得事情严重了,心开始在矛盾中挣扎。送教授进医院,闽乔和楚天的婚礼恐怕要耽搁了。可是若不送他去医院,从广州到北京,要22个小时的车程,教授万一得的是传染病,那么坚持到北京怕是要出人命的。到时候若是命都没了,又用什么去参加婚礼?而梁渠若真是为了不耽搁女儿的婚礼而发生意外的话,以闽乔的性格她又怎么能原谅她自己?她会把所有的过错和责任都算在她自己的帐上,那么她的婚姻还会有幸福可言吗?更何况为了不耽搁婚礼,真的值得用教授的生命冒险?可是,教授万一得的不是传染病,就是普通的感冒,到时候婚礼也耽搁了,那样的话说不定会引起别人对自己的误会,甚至连楚天都会对自己产生疑问。不过他又想误会就误会吧,总之目前这种状况他决不能把病中的梁渠不管不顾地带上火车。想到这里羽明不再犹豫,把自己和梁渠的行李送去了寄存处,回来的时候梁渠已经不能走路了,羽明便背起梁渠出了候车室,出了火车站,重新叫了辆车直奔医院去了。
生和死的界限有时就只在一念之间,假如羽明是背着梁渠上了火车而不是去了医院,那么梁渠生的希望能有多少就真的很难说了。医院给出的诊断是原因不明的呼吸道传染病,而这个时候别说羽明就连医护人员都没有想到,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这种所谓的原因不明的呼吸道传染病(SARS)让整个中国笼罩在恐慌的阴影里,并震惊了全世界。而羽明也并不知道,自己在背着教授走进医院的同时,病毒亦悄然袭入了他年轻的热血沸腾的躯体并安静地潜伏下来。2002年的不幸还没有走远,2003年的灾难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踵而至了。
李云霜和闽乔接到羽明的电话得知梁渠生病已在广州住院的消息以后,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飞到广州去。楚天想尽了一切办法才买到了三张飞往广州的机票。而这三张机票是楚天花了天价才买到的,这个时候,什么都不重要,钱,还有已经筹备完全的婚礼,旅行社,这些都不是什么了,现在唯一让他们百般忧虑千般挂怀的是此刻躺在广州中山医院里的亲人的安危。
院方采用了各种方式治疗,热虽然退了一些,但梁渠的呼吸仍然不畅。医院请专家进行会诊后认为应该用抗病毒药治疗,尤其是该使用大剂量的类固醇激素和球蛋白,而病人必须严密隔离以杜绝感染。李云霜带着闽乔和楚天赶到广州中山医院的时候,梁渠已经上了呼吸机,并被完全隔离了。
数十年相濡以沫风雨同舟的人生知己和伴侣躺在病床上危在旦夕,李云霜的心情可想而知。而闽乔呢,她的心情呢?她不敢在李云霜的跟前掉眼泪,因为她知道母亲的心情怎样,她也不在楚天的面前发泄郁闷,因为她知道这一回的苦难连她的王子也无法解救。至于羽明,她更没有立场向他倾诉。她心里难过担忧到了极至,不知道偷偷哭了多少回,守在父亲病房外面,却见不到他的面,听不到他的声音,六岁时第一次在火车站见到他时他的神态他的微笑不停地在眼前浮现。
在父亲的病房门口她忍不住无数次在心里疯狂地冲老天呐喊:“如果这一回你连他也要带走,我也不活,也把我一起带走。如果你这样折磨我,我决不再受你的折磨,我发誓。” 她在心里反复地说这些话,只对老天说,因为除了这样她不知道还能怎样,她只感到自己就要崩溃了。
接下来的七天里,对于病房里躺着的梁渠来说是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七天,而对病房外面守着的人而言却无异于在地狱中度过的七天。这七天羽明也一直守在广州陪伴着李云霜闽乔和楚天,在广州,羽明比楚天要熟悉,不论是语言还是其他,所以出了不少力,帮了很大的忙。可七天之后羽明却没再露面,而只是打了一个电话,交代说自己有急事不能留在广州了,先回北京去了。也许因为父亲病重的噩耗让闽乔急坏了,素来细心的她竟也忽略了羽明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时候丢下他们大家一个人匆忙回北京去了?这是她了解的羽明她信任和倚重的羽明会有的行为吗?就算真的有急事,以羽明素日的为人他会这样不告而别用电话草草交代一声就走人了吗?这些问题所有的这些疑点闽乔没有时间没有精神去想,此刻,她的心已经被对父亲梁渠的担忧全部占据了。
第八天的早上,终于传来了好消息,说梁渠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脱离了危险,坚持目前的治疗方案继续用药便有望可以康复了。听到这个消息后李云霜闽乔和楚天才稍稍放下心来。也是在那个晚上,他们也才睡了一个到广州之后的唯一的一个整觉。可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正当梁渠在渐渐康复的时候,羽明却因为也染上了相同的病而出现了类似的症状。他是在第七天的夜里开始发烧的,羽明心里很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他的心里竟然没有丝毫的恐惧,反而只有坦然。那样平静的心情让他怀疑自己是否在有意期待这样一个走向死亡的机会,为什么呢,他不想细细追究。他只想着自己不能再见闽乔他们,这个病可见真的是有传染性的,可也不能这样留在广州,春节已过了多半,机票也没那么紧张了,于是他便买了机票连夜赶回了北京。
到北京后他住进了医院并在医院里打电话通知了父亲林恒,说自己得了一点小病,住进了 302医院的传染病科,过几天就会好的,让父亲不用担心。他还在电话里关照父亲说自己得的是传染病,让他不要来医院看自己,还有暂时先瞒着母亲,不要让她知道。之后他在自己的病床上给闽乔打了一个电话,交代了回北京的事。让闽乔不要太担心,说教授一定会康复的。这一切,从广州到北京,羽明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平静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142)
梁渠终于解除了隔离,医生亦允许家属到病房中探视了。
经历过这一场生死劫难,亲人之间再相见的时候,心里面种种的复杂感受已无法付诸语言表达,泪水却在此刻泛滥成灾。
李云霜一边流泪一边哽咽着对梁渠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你挺过来了!终于挺过来了。” 听着母亲说的话,看着父亲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的样子,闽乔却无语凝噎,眼泪抑制不住地滚滚而出。
“傻孩子,不要哭,你看爸爸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梁渠冲着女儿笑了笑,心却一阵阵地泛酸。
“爸,谢谢,谢谢您没有抛下我和妈!” 千言万语如哽在喉,最终也只说出了这一句。不想这一句话一出口,闽乔便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这些日子以来,她实在是太过紧张和压抑了。现如今虽说得知父亲平安无恙了,心里却反而更加后怕起来,后怕的同时又觉得庆幸和欣喜,庆幸和欣喜的同时又为父亲这些日子以来在病榻上所受的折磨而痛心,太多复杂的情绪和感受一时无从宣泄,顷刻之间都化作了眼泪,滔滔而下。
看见妻儿伤心的样子,梁渠也忍不住哭了。楚天向来刚强,本以男子汉的心性强忍着,可是最终竟也忍不住了,当时那场面那气氛那情境实在令他情不自禁,也悄然落下泪来。这一家三口人之间的感情是在怎样的甘苦岁月中建立起来的,他完全了解,不仅了解,而且点点滴滴也无不渗透进了自己的心头。眼前这个哭成了泪人的女孩子,这个把养父母当做比亲生父母还要亲的亲人爱戴和孝敬的人,她如何珍视她心上的每一个人每一份感情,他最清楚,甚至包括她如何珍视着对羽明的那份情,如今他的心里也很明白。虽然这难免让他心痛妒忌,但是却能理解包容。因为曾经失去的,而太过珍惜现在拥有的。因为被别人背叛遗弃过,所以再不忍那样遗弃背叛别人。别人对她的好她从不忍心忘记,对她的不好她却懂得如何谅解。不用恨对待人生中所有的不公正,只用爱去回报世间最珍贵的情感。时时刻刻不忘珍惜身边的人,分分妙妙都怀着感恩的心。最难得是如此重感情的人却不感情用事,总能够理智,冷静,沉稳地应对世事。重感情的她不但不愚不昧不钝不惑,反是个冰雪聪明有主见有能力也有魄力的女子。这一切不能不让他将她奉为珍宝,也只有她能把如此心性,智力和品行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她就是这样的,自己爱得也恰恰是这样的她。自己是得了宝贝的那个人,如果连得了宝贝的人也要心痛抱怨,那别人又当如何?
“这一次真是多亏了羽明那孩子了,要不是他,我也许早就……”
“爸,求您, 求您不要说那个字!”闽乔满脸是泪,用乞求的目光望着梁渠,在父亲的病榻前她对死亡这个词深刻地忌讳并恐惧。
“好,不说,我不说!”梁渠见女儿的样子便知道这些日子她是担忧过度了,从中也可见这孩子对自己的心了。这让梁渠又忍不住一阵阵地心酸起来,想起第一次看见小小的可怜巴巴脏兮兮的她扯着自己的衣襟给自己跪下时也是用这样的目光望着自己的,那目光让他心痛怜惜。那个时候她求自己给她和爷爷一个住的地方,而如今她求自己不要说“死”字,这中间隔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里却让他们彼此之间建立了比血亲还要深刻的感情,真是不能不让人心生感慨。这孩子如今长大了,都要成亲了,他真希望她的人生从此不会再有任何风雨,能够和她选定的人生伴侣相依相伴幸福终老。想到这些梁渠看了看站在闽乔身后的楚天,说道,“楚天,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叔叔,您说这话就生分了。”楚天沉声应道。
“你和闽乔都已经登记了,要不是因为我的关系现在都已经成亲入洞房了,你就不要再叫我叔叔了,现在就改口叫爸爸吧!”梁渠冲着楚天笑了笑,眼角却还挂着泪。
“是,爸爸!”楚天强忍着眼泪叫了一声爸爸之后,几乎失声。
“羽明呢?羽明在哪里?”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梁渠问道,“这一次生病可是辛苦他了,我总要当面说声谢谢才能安心!”
“他说有急事,先回北京去了。”闽乔答道。
“是啊,我该想到的。他的工作忙,为我耽搁了回北京的行程,我这心里真是很过意不去。”
“医生说你再修养几天就能出院了。等你出了院,回到北京咱们再好好答谢羽明。”李云霜接着丈夫的话说道,“他可真是个好孩子,却一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女孩子来配他,说起这件事我的心里很难受。咱们闽乔和楚天在一起了,那孩子却还是孤身一人,我真希望他能再找到一个他真心喜爱的人,能够幸福。”
听了母亲的话,闽乔的心里一阵阵的难过。楚天的心里也很不好受,一直以来,羽明的种种作为让他佩服又感动,如果说他还是自己的敌人,他却找不到和他对立的方式与立场,因为他时时处处都和自己和闽乔站在一边,自己如何与他对立?与他对立就是和自己对立和闽乔对立,和爱和友谊对立,虽然楚天是在与人对立中长大的,可是像这样的对立他却做不到了。虽然有时候比如说现在此刻他会觉得自己在他的光影里有些黯然失色,会妒嫉他身上的魅力与光芒,因为这样的他会让闽乔的心更多地被他占据。可是他还是无法和他对立,他想如果在爱情中他仍然是自己的敌人,自己又找不到立场和他对立,那就只能和他赛跑。不要针锋相对你死我活,而只和他并肩赛跑。
当楚天终于从对羽明混乱不清的感情中找到了一种理想的方式对待他的时候,他又怎么能想到他心目中的情敌和朋友如今正在生死线上徘徊着,别说赛跑,就是走路羽明都已经不能够了。
这几日闽乔也正为羽明疑虑,父亲的病情稳定了,她才定下心来。这才开始觉得羽明的不告而别有些蹊跷,而且更蹊跷的是自从羽明通知自己他有急事回了北京就再没了消息。这不符合他一贯的为人处事的风范,即使真的公事繁忙,他也一定会抽时间打电话过来询问父亲的病情顺致问候的,而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一去就无声无息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又开始不安起来,于是主动拨了好几个电话给羽明,却始终关机。又打到律师楼去,律师楼的人却说林律师年前就请假了,一直没回来上班。再打电话给远皓,远皓也说不知道,这下闽乔就更不放心了,就又打电话给徐影,请她和远皓一起想办法无论如何联系上羽明,不行的话就去他家里找找看,找到以后务必请他给自己回个电话,只要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就好。
徐影接到闽乔的电话后,就和远皓一起到处找羽明,可是到处都找不到,于是只好去了他家里。在去林家之前,远皓特别关照徐影见到李静的时候千万别提闽乔和楚天的名字。徐影问为什么,远皓便说自从羽清自杀以后,在林家,闽乔和楚天这两个名字是绝对避讳的,李静若是听了这两个名字,情绪就会变得相当激动,甚至歇斯底里起来。徐影知道里面的利害关系,所以见到李静之后没说自己的真实身份,更没提闽乔和楚天的名字,只说自己是林律师和远皓的朋友,因为联系不到林律师,所以才冒昧地找到家里来的。
不想素未谋面的李静却对徐影很热情,只说羽明一直在广州,春节也没回来过,远皓不死心,想李静不知道羽明的下落林恒也许会知道,于是又问李静说林伯伯怎么不在家?是不是上班去了,李静却说林恒春节期间出国了,不在北京,不过每天都会给自己打个电话回来。倒是羽明,今年不知怎么了,过年都没打个电话给自己拜年,看来儿子怎么说都不如女儿贴心,只可惜女儿不在了,说完这话便开始掉眼泪。然后便拉住徐影的手眼泪汪汪地看着她,直说徐影像自己去世的女儿,清清秀秀的,都是水样的女孩子,又问徐影和羽明认识多久了,是怎样的朋友,让徐影有些不知所措。从林家出来还有些恍恍惚惚的。
“羽明也许是跟着林伯伯一起出国去了,你想他离开了广州,说是回北京了,可是既没回律师楼上班,也没回家,他还能去哪儿?”
“是啊,我也想不出他还能去哪儿?如果他人在北京,怎么会找不到他,除非…… ”徐影说道这里打住了。
“除非什么?”远皓追问。
“除非他有意不让我们找到!”徐影担忧地说道,“我担心他出了什么事,我真的有很不好的预感。如果他能打电话他不会不打的,不给我们打也一定会给闽乔打。他对闽乔的心我们有目共睹,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他一定是怕闽乔知道了会为他担心,如果真是这样那事情一定很严重!”
听徐影这么说,远皓的心里也没了底,“那会出什么事呢,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是害怕了!”
“我也不知道,”徐影低下头,感到心在隐隐作痛,有生以来第一次她为一个男人而心痛而怜惜,对一个男人产生了无法抑制的深刻的思念和眷恋,她知道自己配不上他,可是还是不能停止对他的关爱和担忧。她用隐隐作痛的心为他暗自祈祷,祈祷苍天让他平平安安。她甚至在心里许愿,如果老天保佑他平安,自己为那个案子许的愿可以不用实现,她甚至愿意用这个来做交换。
三天以后,康复中的梁渠被送回北京继续休养。而与此同时,羽明在连续高烧九天后病情不但没有缓解,反而渐趋恶化。医院紧急召集专家进行会诊,确定新的治疗方案的时候,已在医院守了几天几夜的林恒几近精神崩溃。女儿羽清自杀的阴影还未散去,唯一的他视为命根子的儿子又患上了这种怪病。去广州之前还是健健康康的小伙子,个把月的功夫却成了生命垂危的病患,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所有的不幸和灾难都要降临在林家?他想,如果自己再失去羽明的话,他便再也无心无力活下去了。这个儿子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硕果和希望,他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荣光。他还那么年轻,那么有朝气,他的未来是那么值得期待,有太多的幸福和爱他还没来得及品尝,他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绝对不可以再在林家上演。
那天下午,专家会诊之后,疲惫的林恒找到儿子主治医生,询问儿子的病情和治疗方案。主治医生是位德高望重的老主任医师,他耐心地解答了林恒的疑问。回答完所有的问题之后老医生突然间问了一句: “你们家族中有人自杀过吗?”
林恒听了忍不住打了冷战,颤声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143)
“你先回答我,有还是没有?!”医生表情凝重地问道。
“是,我的女儿他的亲妹妹在几个月前自杀了!”林恒忍着万箭穿心的痛说道,“她是因为患了严重的抑郁症没有得到有效的治疗,所以………” 林恒实在无法再说一遍自杀两个字,把这两个字说出口实在就像是把两柄利剑生戳进自己的心窝子里,直教人活活疼死。
“抑郁症?”
“是抑郁症!可这和我儿子的病又有什么关系?”
“表面上看起来是没什么关系,但是有时候患者本人的精神状态,心理素质,以及求生意愿会直接影响到治疗。再好的治疗方案,再怎么有效的药物,如果患者自己不配合,也难发挥其应有的效用。”
“您的意思是说我儿子他不配合医生的治疗吗?他拒绝用药?还是怎样?”
“不是这样的,我说他不配合不是指这些。您看看,他是自己主动要求入院的,在入院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患的是呼吸道传染病,也知道这病很危险,会危及生命。明知道自己患了危症,却表现得非常平静,平静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是真的很平静,如果是假的,伪装的,这些日子我不可能看不出破绽来。勇敢坚强的患者这些年我也不是没见过,但是不论多勇敢和坚强的人,一但得知了自己有生命危险,或是患上了不治之症,多少都会表现出一些不同程度的恐惧,紧张或者是不安的情绪,有时候患者会刻意隐藏这种情绪,但是却逃不过医护人员的眼睛。而且这些患者在恐惧紧张的同时也都会表现出极强的求生欲望。不瞒您说,像您儿子这样的患者我还是第一次碰到,治疗的起初,我以为他能如此平静地对待自己的病情是因为这个年轻人心里素质好,又勇敢够坚强的缘故。可是您也看到了,这些日子以来,我们用尽了各种方法治疗,不仅没有好转的迹象,病情反而在恶化。而无论我们用什么药怎么治疗他表面上很配合其实却很不在乎,对自己的病情更是漠不关心,连问都不问一下。要是换了别的患者,只要还能说话,总要不断地向医生护士问一些关于治疗和病情的问题,可是自您的儿子入院以来,只有我们问他,他从来不问我们什么。甚至把他从普通病房转入加护病房,再转入重症病房他也不问。这让我开始怀疑,他这么年轻,身体也很好,我反复询问过病史,他说从小到大他连感冒都很少得过。而且他在刚开始出现发烧症状的时候就来及时就医了,病情也未被延迟和耽搁。虽说目前对这个病我们还没掌握最有效的治疗方法,但也不应该是这个结果。所以我的感觉是他自己根本就没有求生的意愿!本心就不想和疾病做抗争!这就很可怕了!”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没有求生的意愿?他的职业是律师,心里和精神一直都很健康。得了抑郁症的是我的女儿,不是他……”林恒听了医生的话,有些急了,情绪也开始激动起来。
“您先别急,听我慢慢说!我是医生,询问患者的家族病史也是必要的程序。要想治好病,就要考虑到给患者造成影响的一切因素,不遗漏任何细节,这对患者的治疗有百利而无一害。虽然家族病史会增加抑郁症的易感性,但也不是说妹妹得了抑郁症,哥哥也会得这个病,据我观察,您的儿子他没有抑郁症,他很健谈,而且性格也开朗,我们这里的护士都夸他人好。我只是想妹妹的死对哥哥不会没有影响。还有他的病历表上婚史一栏里填的是离异,我想婚姻或者爱情的不如意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如果我的判断没错的话,这个孩子的人生缺少幸福感,换句话说他对自己的人生已经不寄什么希望也没什么乐趣,活着对他来说大概仅仅成了一种义务和责任,比如说要对父母尽孝等等。如果没得这个病,他决不会去主动选择自杀这样极端的行为,但是一旦得了这样的病,却也很难激起他的生存欲望,不但不会有和疾病抗争的意识,反而会采取一种放任自流的态度。以我的经验来看,您的儿子的确有这种倾向!不过或许只是存在于他的潜意识里,连他自己都还没有觉察到。我想这个时候,最好您或者是他的知心朋友能和他谈谈,能够唤醒他的求生意识,再配合我们的治疗,这样治愈的希望和把握会大很多。”
听了这些话,林恒痴痴地半晌无语。到底是老医生,说的这些话句句在理所作的分析亦丝丝入扣,让他不得不相信事实的确如此。作为父亲,更作为儿子的知己,他知道完全知道他心里的寂寞和孤独,苦苦暗恋的人不能成为人生的伴侣,他内心忍受着什么样的煎熬又有多少无奈和悲伤,他都知道。林恒还知道因为妹妹的死羽明心中所承受的自责与负疚,他曾经亲口对自己说过,妹妹的死他应该负完全的责任,是自己娶了不该娶的女人,是自己没有尽到一个哥哥细心看护的责任,才害得妹妹命丧黄泉。他的心里装满了这些感受,又去哪里寻找幸福感?幸福是种子,需要土壤才能生根开花结果,他的心里却没有这样的土壤,又如何让幸福在他的心里生根。想到这里,林恒的心都要碎了。
林恒为儿子心碎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北京的闽乔正在为寻找羽明而心急如焚。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到处都找不到他,也得不到来自他的丝毫的讯息。从广州到北京,他就像从这个世界上突然消失了一样,没了影踪,没了声息。
就在闽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突然接到了林恒打来的电话,林恒在电话里说无论如何要和闽乔见上一面,闽乔没有立即答应见面,而是反复问林恒是否知道羽明去了哪里,却不想这样一问之下,却听见电话里传来林恒的哽咽啜泣之声,只说一两句话说不清楚,还是见面再说吧。闽乔突然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问清了见面的地点后说自己马上就到,而后即刻挂断了电话,没和任何人打招呼便匆忙出门了。
见面的地方是一家饭庄,就在302医院的附近。闽乔赶到的时候,林恒已经等在那里了。乍一见到林恒,闽乔被吓了一跳,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神采奕奕,举手投足无不流露着一个外交官所特有的风采和气度。这才多久?他不仅老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胡子也好象很久没刮了,面色土灰,眼神黯淡,精神恍惚,型容消瘦。不知想什么入了神,闽乔走到他的面前他都没有发现。看见他的样子,闽乔的心里竟然涌来一阵酸楚,一句话没说,拉开椅子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也许是椅子发出的声音惊动了林恒,他这才发现闽乔已经到了。
“你来啦!”看见闽乔的一刹那,林恒的精神突然振作起来。
“路上没什么车,所以很快!”闽乔答。
“事情很急,我就长话短说吧!”林恒长吁了一口气,“羽明病了,病得很重,现在正在302医院住院。说是呼吸道传染病,持续高烧不退,医生说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听了林恒的话,闽乔的心上轰然一声,只感到天旋地转,脑子里嗡嗡作响一团混乱,眼泪跟着扑簌簌地落下来。林恒说了很多话,可她的耳边却只响着一句:“羽明病了,病得很重!”
“他现在在哪里,我要去看他,林伯伯,求求您,让我见见他,我一定要见到他。”眼泪瞬间打湿了衣襟,闽乔只感到要天崩地裂了。
“你听我把话说完,医院正在全力治疗,可是现在的问题是他自己全然不努力!医生为此十分担忧,我也跟他谈过,可似乎并没有起到作用!”
“您这话我听不懂,什么叫他自己全然不努力,他不想接受治疗吗?”闽乔一边流泪一边痛心地问道。
“他的处境你是了解的,他的心情他的苦你也知道。医生是这么跟我说的,这孩子的人生缺乏幸福感,他不寄什么希望也没什么乐趣,如果没得这个病,他不会去主动选择自杀这样极端的行为,但是一旦得了这样的病,却也很难激起他的生存欲望,不但不会有和疾病抗争的意识,反而会采取一种放任自流的态度。他自己没有求生的意愿,这才是真正糟糕的事情!”林恒说到这里亦忍不住老泪纵横了,“今天他的病情又加重了,院方说这样下去明后天恐怕就要上呼吸机维持了。羽明他特别嘱咐过我,不要让你还有远皓他们知道他生病的事,可是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我现在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闽乔,求你救救我的儿子,我知道,他最听你的话。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要是再失去他,我真不知道……”林恒再也说不下去,失声哭了出来。
“林伯伯!”听了这话,闽乔早已哭成了泪人,“告诉我他在哪个病房,您现在就带我去,”闽乔说着已经急切地站起身来了,“我什么本事都没有,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救他,我现在只想守着他。他不能有事,他不能离开,不然我还怎么活?!”
看见她伤心欲绝的样子,听她说这样的话,林恒才看清了她的心,发现她原来是爱羽明的,是真的爱。如此并不是自己的儿子一厢情愿,自做多情。虽然还只是第二次见她,他却突然觉得和她是如此亲近,或者是因为此刻他们心系情系着同一个人的安危,“你跟我来吧!”林恒说着站起身来,到前面带路,闽乔紧跟在他的身后出了饭庄。
(144)
昏昏沉沉中,羽明听见门响,朝着门口看过去,视线却很模糊。只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跟在护士身后进了病房。他的心骤然间狂跳起来,他以为是自己烧糊涂了,出现了幻觉。于是抬手揉了揉眼睛,那个身影却渐渐清晰起来,是她,真的是她。她身上穿着隔离服,他看见护士堵在门口示意她把手里的口罩也带上,她却摇头。然后他听见护士对她说这也是为了患者好,为防感染。她这才把口罩带起来。再然后他看见护士转身出去了,她却向这边一步步走过来,他看见她望着自己,眼泪从又黑又亮的眼睛里不断地涌流出来,就好像是汩汩流淌的泉水。羽明本就不顺畅的呼吸变得更加不顺畅,感觉自己就要窒息了。
害怕她知道自己生病的消息会担心忧虑会伤心难过,所以不让她知道。可是躺在病床上的日子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此刻,出现在自己病房里的她就像炙烈的阳光,照亮了这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照亮了他的眼睛他的心同时也灼烧着他的每一根神经。尤其是看见她流泪的样子,他更是心如刀绞。她和楚天在一起时的表情和神态和此刻她垂泪的样子交替着在眼前出现,为什么自己总是让她流泪?为什么她和自己在一起时眼神里都是伤痛?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惹她哭害她痛的人,可是楚天却是那个能为她擦干泪痕能让她笑的人。既然如此,自己的心底为什么还总是存一份隐隐的不甘和朦胧的渴求?她走向病床,他却说不出一句话。
“羽明!”他听见她在轻声地唤自己,他望住她的眼睛,努力冲她笑了笑,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你不要哭,我很好,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不用担心!教授的病好些了吗?”
不想听了他的话她却哭得更凶了,就连说话的声音都被眼泪湿透了, “他好了,托你的福,完全好了,你也一样会好起来的!”
尽管不愿意让她伤心,可是看见她这样为自己流泪,就觉得即便就死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她带着口罩,他只看得见她的眼睛和她的眼泪,可却似乎看到了整个世界,“闽乔,想让我好好养病,你就回去,不要在这里,这个病会传染。”他没有什么气力,费了好大的劲儿发出的声音却仍然很轻。
“你只管躲起来,一个人悄悄地生病,还找这样的借口要把我支开。你若知道我的心,就不会这样!”闽乔一边流着泪一边走近他的床边。
“闽乔,站在那里就可以了,听我的话,不要再靠近了。”羽明忍着满心的痛楚,想要她止步。
“如果你不想让我靠近,当年你为何要在北海拉我的手,教我滑冰?又为何在我手指断了不能再弹钢琴的时候说那些要照顾我的话?在雍和宫重逢时你又何必要叫出我的名字,让我看到你?重逢之后又为何要默默承受那样的痛苦?你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就把种子种进我的心里,到了今天长成参天大树了却来告诉我不让我靠近?你明知道我的心里对你充满了愧疚,你还要让我更愧疚。甚至在你生病的时候连想跟你说说这些年压在心底里的话的机会也不给我?!”闽乔流着泪说完这些话,继续固执地走近羽明,在他的床榻边坐了下来。
“闽乔,不要在这个时候跟我说这样的话,你知道我现在没有精神更没有体力分辩什么!……”羽明没有办法一口气把话讲完,说几句就要停下喘息,“我在发烧,头脑也不清醒,心也乱得很,你回去,等我好了出院了我再慢慢跟你解释。”羽明几乎抑制不住就要流出的眼泪,他感觉自己快要昏过去了,身上像点着了的炭火一样滚烫滚烫,脑子更是一片混沌,呼吸也很困难,心情就更加急迫。他不希望她继续留在病房里,他似乎看得见空气里飘散着的病毒正将她团团围住。他急切地想要把她赶出去,赶到安全的地方去。可是干着急,却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病这个玩意儿还真是很能欺负人的,他不禁感叹!生病住院以来他第一次这么渴望着自己能强壮起来,可是他实在是病得很重。除了这样有气无力地要求她,再不能做什么。
望着躺在病床上消瘦憔悴的羽明,闽乔只觉得五内俱焚,眼泪流成河了!想想这些年确是自己太刻薄他了,太冷淡他了,太远离他了。拿现实做借口,拿不背叛不遗弃做挡箭牌,看他孤独任他寂寞,甚至不曾给过他一次真情的告白。望着眼前这个在她十二岁的时候就对她伸出了温暖的手给与了她温暖的笑容的男人,她再也无法压抑长久以来积淀在心里的情感,哽咽着说道,“你不用跟我解释,原谅我这个时候还要这样苛责你,我…我…”闽乔几乎要失声痛哭,说不下去,不得不停顿了一会儿,“是我不好,因为不想走坎坷艰难的路,因为害怕陷入困境就拒绝跟你携手同行,甚至拒绝向你敞开我的心,因为怕辜负楚天就委屈你,贪婪的我想要过安逸的生活就假装对你所承受的一切视而不见置之不理。我亏欠你太多,我不敢要求你为我康复起来,不敢要求你为我和疾病抗争,不敢要求你再为我做任何事,现在我只想让你看清我的真心。你的生命就是我的生命,我们是一体的。你的痛从来都是我的痛,你的苦也始终都是我的苦,你为我受的也正是我为你忍的,你要放弃我必绝望。不要报复我,至少不要现在报复我,你好起来,站起来,再来跟我算帐,我决不赖帐。”
听到这里羽明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眼角滚滚而下,第一次听她说这样的话,第一次她如此明白坦诚地表达她的心,他心中那一份隐隐的不甘突然间消失了,他这才发现这些年来自己苦苦期待盼望的竟然就是这样的几句话而已,而并不是一定要得到她占有她。能够听她亲口说了这些话,就像看见她的肺腑一样,对他,这就是幸福和满足了!
她颤抖着伸出手,轻擦他眼角的泪,“你若不好好地走出这个病房,我决不原谅你,永远都不原谅!”
心剧烈地痛,又被幸福淹没,再痛,再淹没!他轻轻闭了闭眼睛,泪再次涌流出来。他再不能说出口一句话,只疯狂地在心里暗暗发誓,要活着,为她活,为她的这些话活。
从他的病房里出来的时候,她难过极了,心伤极了。尤其是向医生详细询问过他的病情之后,她更加内疚了,他是因为在广州照顾自己的父亲才染上这个病的,可是对此他却只字不提。妹妹自杀死了,婚姻也破裂了,而他视为红颜知己的人又一味地忽略他,据说他的母亲始终无法从失去女儿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如今变得脆弱敏感而又神经质,家人只好把她当孩子一样地哄着。他自己如今又在病中,生死未卜,这样下去他的父亲又能撑多久?
她知道,作为楚天的未婚妻,在已经领了结婚证书就要举办婚礼的时候,却对另外一个男人做如此深情的表达,是自己对楚天的不忠诚。在这一刻,无论是在道德上还是在感情上她都背叛了自己的未婚夫,她既为病中的羽明忧心如焚,也为对楚天的背叛而承受着内心剧烈的煎熬。这些年来和楚天之间的感情已不能简单地用男女之情来概括和表达,对她而言,楚天不仅是恋人,情人,还是朋友,是兄长,是平安符是保护伞,甚而在她心里已经视他为丈夫,为亲人和家人,她对他的感情已综合了这所有种种而与他们一起走过的岁月等同深厚。背叛了一个对自己而言如此重要的人她的内心又怎么可能不忍受剧烈的煎熬?只是她却不得不这么做,她不能再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羽明冒着生命的危险一个人在痛苦中挣扎却仍然不向他伸出手去,仍然对他隐瞒自己的真心,她做不到了,再也做不到了!
她本想一直留守在医院里,即使不能时刻守护在他的病榻边,她还是不愿意离开医院。可是楚天连着打了好几个电话给她,问她在哪里,她想无论如何,总还是要先给楚天一个解释一个交待,至于将来怎样,她也只有听从命运的安排。
她从302医院出来,在医院门口徘徊了好一阵子,才打了一辆车去雍和宫了。到了雍和宫后她给楚天回了电话,说自己在雍和宫等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他谈。楚天在电话里就听出她情绪不对,追问她到底怎么了,她只说电话里说不清楚。楚天尽管对她为什么不选择温暖舒适的酒吧和自己约会,却把地点定在雍和宫有些疑惑,但是却没有继续追问,只说自己很快会赶到那里,并在电话里叮嘱闽乔千万不要在外面的冷风里站着等,一定要找一个暖和的地方。闽乔答应得很好,可他却不知道,此刻的闽乔哪里还有心情去找什么温暖的地方?
她在门外请了佛香,进了雍和宫,与三三两两的游客擦肩而过,径自来在大殿前的油灯旁点燃了三柱香,而后缓步走进大殿。闽乔曾经是导游,雍和宫是她常来的地方。究竟来过多少次,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带领过多少游客,在这里给多少人做过解说那就更是数不过来了。她熟知雍和宫,熟知到了每一个细节。大殿内供三世佛和十八罗汉。三世佛的排列是竖三世,中间为现世佛释迦牟尼,西侧为过去世燃灯佛,东侧为未来世弥勒。三佛虽然面目相同,但手印不同,释迦佛祖右手指尖朝下,作触地印(又称降魔印),而燃灯佛为转法轮印(佛首次说法称初转法轮),弥勒佛作说法印。
无数次踏进雍和宫,看过无数的人在这里拜佛进香祈福,她却从未在这里上过一柱香,没拜过一次佛,更没有屈膝下跪为自己祈福过。每次来这里,她都是带着笑容进来,带着快乐离开。而今天此刻她却是满心的无助和忧伤。从来不求佛的她第一次请了香,许了愿,第一次跪拜在佛前,泪如雨下。
(145)
一场隔世的雨 送我到佛前 与佛碰面
带着无法拒绝的惭愧 打开尘封很久的心愿
额掌合十 合牢一心莲花开放
双膝跪下 跪出一地菩提生机
展卷双手 送出成熟的期许
拢回双臂 捧归葱绿的希翼
佛法无边,不救虚妄的心
佛恩浩荡,度的是忠诚的人
背负青天在佛前
求,再求,
以我的三世受难换他的一世平安 。
楚天赶到雍和宫并找到闽乔的时候,她刚刚在万福阁进完了最后一柱香,从蒲团上站起来,乍一转身就看见楚天跨进门来。看见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是骑着摩托车来的,不打车是怕路上塞车,是怕自己等得太久,他从来就是这样,自己一声呼唤,就是千难万难,也会想方设法在最短的时间内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刚刚在佛前用自己的三世为一个人许了愿,另一个需要她以三世相许的人就站了自己的面前,她的心陷入从未有过的艰难。
“闽乔?!你怎么哭了,”看见她满脸泪痕,他吓了一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你不要哭!”他走上前去,牵她的手。她却转过头去,抬眼再看身后的弥勒。整个雍和宫里,要数万福阁内的弥勒大佛最负盛名了。其地面高就有18米,埋入地下的部分还有8米,是由一棵完整的白檀木雕成的。这颗白檀木原产于尼泊尔,由七世达赖以重金购得,转运京师献给乾隆皇帝,公元1748年至1750年由养心殿造办处督办历时三年造成的。弥勒大佛头戴五佛冠,眉眼舒展,平视前方,神情肃穆,其身上遍是缨络,臂有金钏,其间嵌有松石、琥珀显示出浓郁的藏地文化风情。弥勒原是梵文迈德里亚音译,含义是慈氏,在藏地称强巴,于释迦牟尼灭度后,接替他主持来世,广度众生。
“人真的能有来世吗?”楚天听见她这样说道,语音中浸满了哀伤。
“也许吧!”他也忍不住抬头去望那高高耸立的大佛。
“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世的檫肩而过。前世的一千次檫肩而过,才换来今世的相遇,你说前世的多少次的相遇才能换来今世的相守?”她幽幽地说。
看见她的神态,又听到她说这些话,他意识到发生了很严重的事,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和羽明有关。
“是不是羽明他出了什么事?”楚天收回视线,望着她的眼睛。
“楚天……”她的泪重又滚滚而下。
“你跟我来。”他拉着她出了万福阁的门,门外缭绕的香火让他的心开始迷乱,他拉着她继续往前走,绕过石质香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发生了什么,你要告诉我。在法律上讲,你已经是我的合法妻子,而我已经是你的合法丈夫了,有什么话,是不能跟我说的?!”
“羽明现在在医院里,在广州照顾爸的时候被传染上了。他现在病得很重,我是说,他……”
“他怎样?!”楚天的头开始嗡嗡作响,“有生命危险吗?!”
“是!是很危险!”
“怎么会?!在广州的时候他不是还好好的吗?”楚天急切地追问道。
“很多病都是有潜伏期的。他一定是发觉自己染上了病所以才那样匆忙离开了广州,他都没有和我们当面辞行,他若是好好的断不会这样!”
闽乔说话时心痛神伤泪眼模糊的样子让楚天的心立时蜷缩成了一团。闽乔这样,可见他的状况很不好,他不能不为此担忧,他害怕他出事,害怕极了。出于多年朋友的情意,也出于情敌的关系!在楚天的心里,一向对官宦子弟富贵人家存有极度的反感。到目前为止,羽明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他交往过的官宦人家的孩子。像羽明这样出身的人能够得到他楚天的信任和友谊绝不是一天两天一朝一夕之间的事情,而是这些年来羽明以他谦恭温和的性情坦白诚信的为人宽容豁达的心胸一点点征服了这个从幼年起就生活在社会的底层饱受不公正的待遇和欺凌在困境中挣扎和成长起来的男子汉。虽然两个人的关系因为闽乔而陷在一种微妙的状态之中,但是他们彼此的心里对对方都有钦佩,有赞叹,有欣赏。都把对方视为人生当中一个非常特别的朋友。
楚天此刻的心情真是难以形容的复杂。一方面他不能不为羽明一直以来所遭遇和承受的不幸付出他从心底里油然而生的关切与同情,说是朋友义气也好,说是英雄相惜也好,他若这样走了,别说闽乔,就是自己又于心何忍?另一方面,看见闽乔如此为羽明伤心流泪,他的心里很酸很痛,他甚至希望此刻躺在病床上陷入危难之中的人不是羽明,而是自己,他甚而羡慕并嫉妒生病的他。再有就是楚天的心里明白的很,羽明若活在世上,自己才能和这个即是朋友也是敌人的人赛跑,他若死去,必会从此永生在闽乔的心里。他将从此满满地占据闽乔的整个精神世界,到那个时候,自己即便能长命百岁,也再无机会能赢得闽乔的爱情。还有一点也是最最重要的,羽明若有三长两短,他的父母亲人朋友同事伤心难过自不必说,那会带给闽乔怎样的绝望和创痛他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得到。真是那样她的世界将永失阳光,她的脸上将不再有笑容,他光是想想那情形就已经心痛难当了。
“楚天……”楚天正在发愣,听见她唤自己的名字。
“嗯!”他神情恍惚地应着。
“我今天……我今天…”此刻闽乔的眼神中都是心痛和愧疚,她望着楚天,反握住他的手,“我今天和他说了很多话,很多这些年来压在心底的话。你知道吗?那些话不是对一个朋友能说的,是只有对情人才能说的。楚天,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闽乔的眼泪再一次滔滔而下,“是我不好,我愧对你给我的情,楚天,我知道这是对你的背叛,我的心里真是难过极了,我愿意接受你还有老天给我的任何惩罚。不管惩罚是什么,我都会毫无怨言地接受。只是无论怎样我都不能把他丢在医院里不去管他,即使他不是因为爸才得的这个病,我也再不能对他视而不见。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了。前些日子,生母上门来找我,我还对她说那些自以为是的话,以为自己不是和她一样的人,却原来就是那样的人!”
“闽乔!”他听她这样说,感觉好像她就要从自己面前跑掉了,滑走了。心中太多的依恋和不舍让他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他上前一把把她抱进怀里,“闽乔,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要这样说你自己,你从来都没有背叛过我,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将来更不会!我们现在都是成年人了,对感情该有更成熟的理解,人的内心世界是多复杂的世界?不能简单用一加一等于二去计算的。你在十多岁的时候就认识羽明了,他对你又一向都是那么好,你心里对他有感情是很自然的事情。如今他又在生病,你对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在情理之中。我承认,我的心里有妒嫉,有不安,但是我不会因为这个就去给你什么所谓的惩罚。你是我想用我的一生去珍惜呵护的人。什么才是珍惜和呵护,阳光灿烂无风无雨的日子又何须我的珍惜和呵护?如果在你这样艰难的时候我还要无端地责难你,那我就真的不配做那个让你托付终生的人。我本来不是什么,不过是一个在秀水靠练摊儿为生的混混而已,你却并不嫌弃,反把我当英雄崇拜着,单是这份知遇,就让我感动不已了。如果不是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不会像现在这样珍惜我自己,更不会像现在这样努力去经营我的人生。你一直说,这些年我为你做的,你点滴在心,你却从来不提这些年你为我付出的。这些年你为我付出的我又何尝不是点滴在心?连旅行社都要用我的名字命名,对他怀有那样的情,却仍能坚守我们此生的约定,就为你不想负我的心我又怎能负你?对羽明的病你不用太担心,他是个好人,吉人自有天相,他一定会遇难呈祥。在他生病的时候守护在他的身边没有什么不对,更没有什么是不妥不该,你不要觉得这是对不起我,是对我的背叛什么的,更不要在这个时候还为我的心情和感受烦恼,要知道,我的心和你是在一起的,我也和你一样关切着他的安危。你放心,我会陪着你,也会陪着他一起走出现在的不幸。这些,这一切灾难都会过去,他一定会活下来,你要相信我!”
听他说这些掏心挖肝的话,闽乔的泪珠儿滚滚而下,终于忍不住把头埋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失声痛哭。
她的哭泣声震动着他的心,他让她抬起头,他伸手给她擦泪,不远处是缭绕的香火如云的香客,他不觉,只觉激情于血液中汹涌,他低下头,热烈地吻下去,她的唇沾着泪,但是于那苦涩中寻来的甜直沁到他的肺腑里去了。
(146)
“羽明生病的事暂时还不能让爸知道,他的身体尚在康复中,爸又是那样的人,要是他知道羽明也染上了这个病,他内疚也要内疚死了……”走出雍和宫的时候,闽乔这样叮嘱楚天。
“知道了!”
“晚上我还要去医院……”闽乔轻声说道。
“我陪你一起去吧!”这句话脱口而出后,楚天才觉得这样有些不妥,一是羽明现在的状况不适合过多的打扰和探望,二是如果自己坚持在那里陪着闽乔,三个人的情形又是这样,怎么说都会有不信任闽乔的嫌疑。尽管他的心里在不断地通通通地擂鼓,挣扎得厉害。但是他也明白,这样的时候自己能为她做的就是放开手,给她和他一点空间。自己若是寸步不离,那是会让闽乔透不过气来的。至于羽明的情况,他随时都能从闽乔那里获悉,想到这一层,楚天立刻接着前面的话说道,“我都忘了,我还有事,你还是自己去吧!”
她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闽乔,你也知道,那个病是传染的。说实话,我真是不放心你在那里,可是我也知道,让你不去医院也根本不可能。所以,千万要小心,医生交代的隔离方法和措施,你一定要做到,不能大意和马虎。要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安全,为了我,也为了两家的老人!”
“我会的,你不要为我担心!”
听了闽乔的回答,楚天轻叹了一声,没再说话。
不知道是闽乔的深情表白唤起了羽明强烈的求生愿望,还是闽乔在雍和宫进香时虔诚的心感动了佛祖,再或者是新的治疗方案发挥了效用,总而言之,羽明的病情终于有起色了,不仅烧渐渐退了,咳得也不那么重了。治疗有了进展,医生又及时调整了用药量,又过了几日,专家组再次会诊后作出结论说羽明已经完全脱离了危险,终于转危为安了。只不过目前他的身体还极度虚弱,不能即刻出院,还要留院观察巩固一些日子。
老主任医生跟林恒通报最新的治疗情况的时候,林恒高兴得热泪盈眶,用力握住医生的手说了很多感激的话。老医生只顾连连摆手说,治疗病患想方设法让他们康复是医生最基本的责任,没有什么好谢的。末了又笑着打趣说,这些日子常在医院守着的姑娘大约才是真正的灵丹妙药呢。
羽明渐渐康复的时候,闽乔和楚天才把羽明生病这件事告诉给了大家伙儿知道,梁渠和李云霜得知消息后立刻就去了医院探望康复中的羽明。那些日子,除了玲玲因为怀孕被大家劝着没到医院来探视,其他的人都来了。在这期间,闽乔的生母又去了梁家好几次,却都没有见到闽乔。她只好打电话给她,说自己已经准备好了给闽乔办理去加拿大探亲的资料,就是需要她自己去申请护照还有要几张她的照片办签证用。又说无论闽乔认不认自己,她都希望她能跟她去加拿大生活一段时间。到时候如果她还是不认同自己这个亲妈,她也认了。闽乔回答说自己哪里都不去,她要留在北京,因为自己的家在北京,爸爸妈妈还有恋人都在北京,所以自己哪里都不去。闽乔的生母听到闽乔说恋人也在北京这句话,突然在电话里哭了,说女儿都恋爱了,时间过得真是快。又问闽乔男朋友是做什么的?他的家境如何?闽乔却没有回答。她又问闽乔能不能安排自己和他见个面,闽乔仍然没有回答就挂断了电话,挂断电话以后却忍不住掉了眼泪。
羽明出院后又在家休养了一阵子。羽明在家休养期间,徐影经常去林家探视,她对羽明解释说是闽乔楚天以及梁渠夫妇嘱咐自己要常来的,因为林家的门他们不方便进来,只能由自己代为关心问候。说来也怪,自从羽清死后,对很多事情都已经漠不关心的李静偏偏对徐影产生了浓烈的兴趣。每次徐影到林家,她不但会尽心尽力的招待,经常留她吃饭,还常常拉着她的手说话儿。她总是没完没了地对徐影说,看到她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就像看到羽清还在自己的身边似的。当她听说徐影无父无母,一个人漂在北京,她的心便空荡荡起来,心想羽清也孤身一个在另一个世界里游荡,在那个世界里她也是无父无母的,不知有没有人愿意呵护和收留她。这样想时,李静的心情十分凄凉,心里面对女儿的感情无处宣泄,于是便统统转嫁到了徐影的身上,自然而然对徐影又多了一层关怀。
碰巧的是徐晓晓也得知了羽明生病的消息,所以也以探病为由常常到林家来,一来二去的就和徐影碰了几次面,她见李静对这个徐影格外地热情,不免心生妒意。几次跟羽明打听,问他徐影究竟是什么人,是不是他新交往的女朋友,羽明却对她的问题置之不理,根本就不屑于回答。见羽明并不否认,徐晓晓的心不免发起慌来。自从离开羽明,她没有一刻不在想着怎样才能回到他的身边,这件事已经成为了徐晓晓唯一的生活内容和奋斗目标,无论在哪里做什么,她心心念念想的盼的也就只有这个。离婚以后,徐晓晓彻底远离的羽明的生活,但是羽明却从未跳出徐晓晓的视野,她无时无刻不在打听关注羽明的讯息和变化,甚者还有闽乔和楚天的动向她都了解得无微不至。当她得知闽乔和楚天已经订下的结婚日期并已经领了结婚证的时候,她的心里忍不住暗自窃喜,自信满满地她决心要等下去,等“浪子回头”,等“柳暗花明”。
可是当徐晓晓在林家遭遇徐影的时候,她不免有些沉不住气了。思来想去,徐晓晓决定把这个徐影的底细调查清楚。她几乎动用了自己在北京的一切关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毫无收获,一点有价值的信息都没有打听到。除了姓名,年龄,在哪工作之外,其它的一概不祥。比如是哪里人,父母是做什么的,家里有没有兄弟姐妹,哪个学校毕业的,哪年毕业的等等都打听到。这不禁诱发了徐晓晓更加强烈的好奇心,欲罢不能的她花高价委托了一个私家侦探去调查徐影的背景。而徐影对此却一无所知。
羽明在家里休息了一段时间彻底恢复了健康以后就回到律师楼上班了。这个时候北京的春天来了,草绿了,花开了,阳光温暖而明媚,没有铺天盖地的沙尘暴,也少了漫天飞舞的杨絮,这样的春天在北京实在是难得的!只是人们还没来得及在这样难得一见的明媚春光里稍稍驻足,SARS的风暴就席卷了北京。往昔热闹的集市商店车站少了拥挤的人群,街道上也不再是车水马龙,只间或有车辆从树荫下的公路一闪而过。似乎一觉醒来,人们就看到了一座空荡荡的北京城,空得让人心里发慌。小区里到处张贴着小广告,空气里似乎到处弥漫着病毒,让人不得不带着恐惧的情绪呼吸。相互见面的人也看不见对方的脸,千人一面都带着白色的口罩。北京以致全国的旅游业亦因SARS的光顾而受到了巨烈的冲击,天元旅行社也不例外。
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春天?全国甚至全世界都在围着一个主题奋战,全民动员抗击非典,先进事迹和先进人物不断涌现,母亲吻别了沉睡的婴儿,儿子瞒过年迈的父母,妻子告别了新婚的丈夫,义无反顾迎难而上。SARS让人们在生死线上看清责任,履行义务,珍重感情,不断有因在一线救死扶伤被感染SARS病毒的医护人员以身殉职的消息传来,在这样的氛围中除了SARS人们似乎都已无暇亦无心去思考别的。楚天,羽明,以及他们的朋友同事们莫不如此。所有的恩怨纠葛,感情纷扰在这个迎战非典的春天似乎都浅淡下来。
SARS一来,全北京餐饮业一片萧条,却独秀了什刹海酒吧一条街。自打人们发现这里湖柳翠绕、波风浩淼,既怡情雅性又避SARS,便纷纷前来消费,于是,三里屯冷了,什刹海热了。而正巧的是,号称百年老店的“烤肉季”、竹园宾馆、历家菜等名吃,也就在什刹海畔。什刹海的酒吧过去就有,不多,大多定位在幽静、雅趣上,“水村山郭酒旗风”,和四周围的环境也很融洽。时逢非典,促使人们追求自然、清净又有情调的休闲方式。什刹海一带碧水环绕、浓阴匝道、古朴醇厚的气息,恰恰满足了人们的这种需求,于是什刹海的酒吧应时应需而生,似乎眨眼的功夫便如雨后的春笋一样林立起来。
时间跨入2003年五月的时候,全国抗击非典的战役算是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六月二十四日,世界卫生组织宣布结束对中国的旅游警告,北京再次热闹起来,天元旅行社的生意也渐渐恢复了生机。随着一切恢复正常化,原来的恩怨纠葛,感情纷扰也再度回到生活当中,让人不得不去面对。
(147)
一场大病之后,羽明的心境变得从未有过的清明透彻起来。再不像从前那样,总觉得有一个大疙瘩赌在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生病之前每次有机会见到闽乔,他的心都会像针扎一样的疼。如今不了,胸口变得舒畅了,再见到闽乔的时候,心里总是洋溢着淡淡的幸福跟甜蜜。
最近他常常一个人站在律师楼自己办公室的大玻璃窗前默默地发呆,成千上万次地回想着自己生病时闽乔说过的话:“……你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就把种子种进我的心里,到了今天长成参天大树了却来告诉我不让我靠近……你的生命就是我的生命,我们是一体的。你的痛从来都是我的痛,你的苦也始终都是我的苦,你为我受的也正是我为你忍的,你要放弃我必绝望……”每一次回想起这些话都会引发他灵魂的深处的最强悍的振动和战栗。
多久了?她竟能把这样的感情牢牢地压在心底,从未流露过些许,这究竟说明了什么?这说明她有多么不想辜负楚天的情义,多么不想叛离和楚天的相许,而楚天对她而言又是一个多么重要多么特别的人。很早的时候,玲玲就对自己说过,闽乔她憎恨背弃。她和楚天领取了结婚证书,她已经是楚天的妻子了,可憎恨背弃的她在自己身患重病住院的时候不仅不顾危险探望守护还对自己说出了辛辛苦苦在心底压了那么多年的话,她的心里对楚天怎么可能没有负疚?又怎么可能没有痛苦跟挣扎?可她从不抱怨这一切,只是一个人默默承受。她是一个女孩子,尚能如此负重,自己是一个男子汉,却不能襟怀坦荡,一味地把儿女私情看得高于一切,重于一切。一而再再而三陷她于两难中,如果自己真的爱她又何苦要这样逼她?!
出院以后在家里休养的时候,徐影前来探望,曾经说了一句话,她说闽乔楚天还有教授夫妇嘱咐自己要常来,因为林家的门他们不方便进来,只好委托她代为关心问候。这句话曾经令他夜不成寐感慨万千。虽然他深爱闽乔,可是因妹妹的死变得相当脆弱和敏感的母亲却对楚天和闽乔恨之入骨,排斥到了极点,甚至根本无法在她面前提到他们的名字。他付出过种种努力来化解母亲心里对闽乔和楚天的仇恨,试图让母亲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每次都是以母亲歇斯底里的发作而宣告失败。就算是闽乔愿意和自己在一起,自己又如何能把她扯入这样的家庭,陷她于不堪的境地?如何忍看她在母亲的苛责中过苦不堪言的日子?如何忍看笑容和光泽从她的脸上一点点地消失,他不忍,他不能!就算是自己能为她而断绝和母亲的所有联系,不再回到这个家里,以她的为人,她的心上又怎会没有愧疚和不安,又怎能够和自己若无其事地幸福度日?!世人又怎么可能不指着她的脊梁骨说她是一个破坏人家母子关系的恶毒女人。陷她于这样的不仁不义,他更不忍,更不能!
如今再看心中对她的情,那是集一丝一缕一点一滴于漫长而坎坷的岁月中汇聚凝结而成的万里长城,它的烽火台上无数次燃起烽烟,城墙之下无数次马蹄滚滚,无数次战鼓雷鸣,历劫纷乱春秋,风雨的侵蚀,刀光剑影的洗劫,它遍体鳞伤,创痕累累,但却始终毅力不倒。此生心中能有这样一座不倒的长城,够了,知足了,不是人人都能够在心灵的世界里构筑一条这样的万里长城的,这是一生的精神财富,够自己一世去珍藏和回味。
他决定退让了,这一次的退让和上一次截然不同,上一次是父亲逼着劝着告诉自己,要在她的身边默默地关心她守护她,而这一次他是积极主动地决定彻底退让。上一次退让时自己对爱情的理解很有限,所以心中有太多的委屈和不甘,而这一次他却是心甘情愿。因为他终于发现,即便是默默地关心和守护对她也依然是一种负担。于是他想,是到了该离开该放下的时候了!离开这里,放下这一切,重新去争取幸福的人生。既然自己的痛从来都是她的痛,自己的苦也始终都是她的苦,那么,勿庸讳言,自己的幸福也终将成为她的幸福。
羽明经过了好一阵子的深思熟虑以后打了个电话给楚天,约他单独见个面,楚天很痛快地应约了,问羽明要在什么地方见。羽明说现在天暖和了,就在银锭桥吧。
下班以后羽明担心堵车,比和楚天约好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就赶去了什刹海。时间还早,他便漫无目的的在沿街一边散步一边低着头默默地想着心事。走着走着,就觉得耳边很吵,扭头一看,一个矮个子的年轻小伙子正和自己往一个方向并肩走着,一边走一边打电话,“……你丫又跑什刹海来了,我跟你说,你上哪儿我管不着,你他妈要还是哥们儿呢以后再别拿我当活靶子。”
“……”
“去你丫的,你干嘛呀,每次都跟你老婆说跟我在一块儿呢。编瞎话你也得换换样儿。你老婆现在正在我们家闹着呢,你现在就算爬也得给我爬回去,我受不了你老婆了,她现在是把我生吞了的心都有!”
“………”
“少跟我胡诌八扯了,我现在就在什刹海呢。我没工夫跟你这儿贫,快说,你到底沤在那个旮旯生蛆呢?! 自己拉一屁股屎,老他妈让我给你擦屁股……”
羽明听得难受,实在听不下去,于是停住脚步不再往前走了。抬眼正看见一间酒吧的门面,因为已是初夏时节,外面也摆了一些桌子,羽明便信步走过去,随便捡了一张桌子,要了啤酒。服务生去拿啤酒的功夫,微风过耳,送来坐在他身后的一张桌子上一男一女的喁喁私语声,想听不见都不成。
“你干嘛还来找我?死鬼!见着你老婆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我那是不跟她一般见识,早都吵烦了。我跟你说,就她那张脸,我现在看得是够够的,多一眼都不想看。要是再没有了你,我这日子真是没法儿过了!”
“每次都来这一套,能不能动点儿真格的?!我问你,到底什么时候跟你老婆离婚,你还准不准备摊牌了?!不想摊牌也成,言语一声儿,咱们也别再这么耗着,各走各的路,分道扬镳呗!”
“你看,你看,又生气了!你别跟我老婆学,她没见识心眼儿小,你怎么着也该比她强吧?!你得给哥哥时间不是?亲亲,别生气了,哥哥给赔礼道歉还不行。要不罚哥哥给你唱支小曲儿?我跟你说我还是看水浒的时候学的呢,你听着啊!”那男的也不等女的回话儿就自顾小声儿哼了出来:
春季里,春风吹,
姑娘楼上描翠眉,
双眉描得弯又弯,
独守空房无人陪……
秋季里,秋叶黄,
姑娘灯前卸晚妆,
满头珠翠都摘下,
一点朱唇无人尝……
妹妹,想不想让哥哥尝尝你的.....”
羽明听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啤酒终于送来了,服务生刚放下,羽明便抓起啤酒往酒吧里去了,找到一个角落坐了下来。差不多所有的客人都在外面,里面倒是安静得很。什刹海变了,羽明忍不住在心中叹息,自己还是更喜欢原来那个素朴,清幽,雅趣,没有灯红酒绿,没有声色犬马的什刹海!只是斗转星移,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东西都已物是人非。时代变了,社会变了,人又怎能不变?只是有时候,这样的变化未免让人觉得眼花缭乱,心里发空。羽明正在心里暗自感叹,却又听见酒吧里正播放的一首新歌,才听了几句,竟就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你微笑的眼睛
沉默的表情
都是一样的美丽
我为你动心
他离你太近
我的爱从何说起
我虽然没表明
爱却很肯定
不相信你看不清
你别急着离去
别故作平静
别让我们爱的冷冰冰
我听见心中一往情深的告白
声声说着爱你深似海
看见自己一厢情愿的无奈
你别把心关起来
寂寞的真爱
孤独的告白
有谁听见我对你的爱
曾相爱却别离
别离又相遇
谁说这不是命运
我依然爱着你
但你的眼里
有著感情却也有距离
我听见心中一往情深的告白
声声说着爱人别走开
看见幸福擦身而过的无奈
恨不能够再重来
站在大雨里
看着你离开
怎么对你告白我的爱
听着这首舒缓的满溢真情的恋歌,羽明再一次掉进了如烟的往事里。从和闽乔的初次相识,到现在的知情知意,这中间经历的所有的苦辣酸甜都齐聚心头。那每一句歌词,每一声告白,似乎都是自己和闽乔爱情历程的鲜活写照。在这首歌里,他找到了自己曾经的心情和心愿,看见了自己一步一步沾泪和血走过的爱的征途。他流泪了,在决定要告别闽乔的时候,没有委屈,没有不甘,没有痛苦。流泪,是为那些曾经的岁月,为岁月里的真情,为成长。
(148)
银锭桥畔,今年沿着湖开了更多的酒吧、茶社,顺着湖边的围栏摆出几公里长的小木桌。什刹海里则有不少游船,点点船火,阵阵琴声,让人感觉仿佛置身在旧时的秦淮河畔。
羽明和楚天租了一条船,在北门荷花市场码头上船,橹船穿过古老北京著名的景观“银锭 桥”,正是日落时分。夕阳下的什刹海有些朦胧,将暮未暮的黄昏为它披上了几分淡淡的伤感和忧郁。船行什刹海后海,游人点起蜡烛纸河灯放入水中,灯浮水面沿船尾浮动,忽明忽暗灿烂一片。
“这会儿的什刹海让我想起一位法国女作家的一句话。”羽明轻声说道。
“什么话?!”楚天惬意地斜靠在船尾,幽然地问。
“我走进一家咖啡馆,在唱机盒里投下20法郎,点一支在戛纳听过的乐曲,平添5分钟的忧郁。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可这句话就是在心上徘徊不去。”
“喂!你说别人看见我们俩这样会怎么想?!”楚天并未直接回应羽明的话,而是自己又开了一篇。
“我们俩怎样了?”羽明疑惑。
“嗨,你说怎样?两大男人,租一条船,在黄昏的什刹海放河灯,说悄悄话。就这样!”
“你呀!”羽明忍不住笑了,“那还用说,肯定以为咱俩是同性恋呢。谁又能想到,我们其实……”羽明说到这里打住了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轻叹了一声。
“我们其实是情敌,深爱着同一个女孩子,对不对?”楚天接着羽明的话说道。
“我就说闽乔爱你爱得死心塌地不会没有理由。男人就该像你这样,坦荡荡!”
“她对你念念不忘难道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爱和恨都不是无缘无故的,都需要理由的。我知道你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和分量,一直都知道。”说到这里楚天坐正了身子,凝望着水面发起呆来。
“楚天,我……”
“羽明,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楚天也轻叹了一声,“我明知道她对你用情很深,她的心一直很矛盾很痛苦,可是我却始终不说要放开她,而是死死地霸着她。你说我自私也好,狭隘也罢,反正我过去没放,现在不放,将来也不会放。因为我同样能感受到她对我的真心,还因为我坚信她跟着我要比跟着你幸福。我也不用细说这中间的缘故,你是研究生毕业,是律师,想必比我更清楚。爱情是幸福婚姻的必要条件,但却不是充分条件,没有爱情的婚姻一定不幸福,可是只有爱情的婚姻也未必就会幸福。还有就是爱情它不是一种礼物,是不能够拿来在朋友之间相互转让赠与的。我既然认定了她,我就会无怨无悔地守护她。”
暮色渐浓,水面上,霓虹灯影倒映成彩练,如鬼魅的笑,又似温柔的陷阱。听着楚天说的那些话,忘着水面上的波光粼粼的彩练,羽明沉默了一会儿,幽幽地叹了口气,“楚天,你误会了,我今天约你出来不是向你下战书的,我更不会再向几年前那样跟你说什么公平竞争之类的蠢话。我要离开北京了,确切地说我们全家都要离开北京了。是我这几天才决定的,我爸因为身体的原因在我出院之后就已经退休了。我妈又老是那个样子,我想去广州工作,把他们二老一起带到广州去养老。尤其是我妈,不能让她继续留在这里了,旧宅里到处都是妹妹的影子,她忘不掉,也甩不开。我想换换环境对她也许会好些吧。”
听了羽明这话,楚天吃惊地看着他,试图去分辨他脸上的表情,可是船上光线不是很好,在或明或暗的光影的掩映中羽明的神态看上去有些扑塑迷离。
“闽乔知道你要走吗?”楚天的嗓音突然变得有些嘶哑。
“不知道,我也不打算告诉她,我不想早早地就让她感受离别的伤感。”
楚天没有说话,船里很静,不远处的另外一只船上的游人似乎兴致很高,在齐声地哼唱着一首什么歌,伴着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想听我说实话吗?”沉默了半晌之后,楚天开口说道。
“当然想,你说吧!”
“我说我舍不得也不忍心你这样离开北京你信吗?”
“我信!”
“有时候我真是感到很困惑,你说人到底是怎样的动物?不瞒你说,你生病住院的时候,我心急如焚,害怕你出事,担心你的安危。可是当我看见闽乔为你流了那么多的泪,我的心里却又嫉妒得发疯,那种心情真的是无法用语言形容,恨不得自己也生那个病,也躺到病床上去,然后看着她为我掉眼泪。后来再想想,心里头就觉得惭愧。我爱她,却在那样的时候想着如何去折磨她,你说我还是个男人吗?!”
“这和男人不男人的没有关系,男人也是人,有七情六欲,有人性的弱点。我当初的感受还不是一样,嫉妒你嫉妒得发疯,只要闽乔提到你的名字我的心都像被刀割的一样疼痛。没办法,当时就是控制不了!”
“羽明,再想想吧,北京毕竟是你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地方。怎么能说走就走呢,你真的就不留恋吗?如果你是因为我和闽乔才想离开北京的,那你大可不必如此。因为即便你离开北京有些问题和矛盾也依然会存在。生活就是这样,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你又误会了。楚天,我不是逃避,是放弃,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和你一样,我也认为闽乔跟着你会比跟着我要幸福得多。你说你因为这个霸住她,那么我说我为这个放弃她。要说不留恋北京不留恋她那是假的,可是经过这些年的岁月我总算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时候争取幸福的方式是学会放弃,懂得接受人生的无奈。一味地追求不可能属于自己的东西,其实不是执着, 而是愚蠢。”
“你走了,闽乔她会很伤心的!”楚天低下头,沉声说道。
“有你在她身边,她会好起来的。快点举办婚礼吧,做你的伴郎,看你们牵手走进结婚礼堂是我离开北京前最后的一桩心愿了。”羽明一边说一边点燃了一只河灯,轻轻地放入水中,河灯闪着忽明忽暗的光,安静地飘在河面上,“楚天,要好好待她,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要让她伤心。你是男人,要多担待。”
“羽明,我……”听了羽明的话楚天竟然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你走了,我也会伤心!还有赵元,玲玲,徐影,她们都会伤心的。尤其是徐影,你难道没看出来吗?她喜欢你!”
“离开你们我也会伤心,但是人生的际遇如此,有相遇,有团聚,就有分手,有别离。和你们大家相依相伴的时光我会永远铭记,徐影是个好姑娘,将来,她一定会找到一个真心爱她的好男人的,在我心里,她是个小妹妹。”
“你真的已经下定决心了,没有商量的余地吗?”
“是,是下了决心了,也是时候了。”
“有一些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一直没有勇气说,其实是没有勇气承认。”
“什么话?”
“羽清的事儿,我真的是做错了,这件事时间过得越久我心里的亏欠就越深。说实话,我不喜欢你的母亲,对她的为人和思维方式都有看法,但是就在羽清这件事上,她的的确确有理由恨我,我真的不觉得冤枉,也一点儿都不怨她。当年被大学开除的时候我都没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过,长到这么大,我第一次体会到后悔到底是一种什么滋味。如果时光能够倒流的话,我对羽清一定不会置之不理,不论我喜不喜欢她,也无论她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儿,她毕竟是你的妹妹,毕竟是一个那么年轻和鲜活的生命,可是我却沉浸在自己的儿女私情里,对别人的死活漠不关心。这不应该是大丈夫所为,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羽清她是你的亲妹妹,我尚且不能伸出援手,那那些不相干的人我又当如何?这些年自己一路挣扎过来,生活渐渐好了,却忘了自己为人的根本了。我现在真的希望羽清她还活着,还能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无论她怎样蔑视我,无论怎样冷言冷语,我都无所谓,我只希望她还活着,这就是我的心情。发自肺腑的由衷的,真的!”
“这件事不能怪你,我这个做亲哥哥尚且不能好好看护她,又怎么能去怪别人?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生活总还是要继续下去。你看,水里那么多的河灯,我相信那些河灯的主人心里也一定都有各自的遗憾,但是不论过去有多少遗憾人对未来总要报着希望,这些用来许愿的河灯就是最好的见证。”
望着水面上那些漂浮的河灯,看它们发出的微弱的光和岸上的霓虹灯影交相辉映,楚天不再说话,羽明也不再说话。什刹海上依旧是点点船火,阵阵琴声……
(149)
闽乔再不用为生身母亲的步步紧逼而烦恼了,因为那个女人在SARS的风暴席卷北京的时候再一次逃之夭夭。她甚至没有正式地和闽乔告别,也许是觉得自己开始认女儿的热情太过积极,这会子又突然要离开连自己都感觉虎头蛇尾,所以连电话都没打,只通过邮局寄了张纸来。而那张纸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一张便条,只说既然闽乔不愿意和自己相认,她也不想再强求,说加拿大那边的餐馆还需要照看,自己回加拿大去了。就这样,如旋风一样突然卷到闽乔面前的亲生母亲在人生的另一个严峻考验来临的时候便又绝然地扔下北京未竟的认亲事业,匆忙逃回到遥远的加拿大躲避病毒去了。闽乔知道,那个女人在离开北京的时候也知道,她再没有资格也没有脸面站在女儿的面前,她们之间就这样再无瓜葛,从此在世界的两个角落里各自过活而已。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羽明在以前见面的那家咖啡厅单独约见了闽乔。这一次见她,不为告别,不为表达爱慕,只为从她的心底抽走那些矛盾跟痛苦,给她一个可以用来无忧无虑地和楚天结婚的美好心情。他想那是自己早该为她做的,早就该给她的。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咖啡香,四目相对,眼神如水流般相汇,饱含无奢望的柔情。
“闽乔,快点和楚天举办婚礼吧。虽说是好事多磨吧,也不要一拖再拖了。”
“羽明,我……”
“谢谢你在我生病住院的时候,不顾安危地守护我。对我说了那些话,那是我今生收到的最最珍贵的礼物。有了你的那些话,我就有了幸福。我感知到了幸福,这就够了,即使不在一起,我也很满足。”
“你真的这么想吗?”闽乔轻轻地问道。
“真的,不要再为我和楚天左右为难了,生活不该是这个样的,心情也不该是这个样的。今天能跟你坦白地说这些话,那是因为我的心中已经了无遗憾,我的心境也再不像从前那样了!你真的不用再牵挂我,我会生活得很好,很快乐,我向你保证。从今天开始不要再把自己的心生生地切割成两半,是我们不好,不,是我不好,让你受这样的折磨。如今我想通了,真的想通了。和楚天结婚吧,我会送上我最诚恳的祝福。”
“羽明…… ”闽乔望着羽明,眼睛里闪出点点泪光,“真的?!你真的可以快乐的生活?即使我和楚天结了婚,不能和你在一起?”
“是,我能。”
“羽明,你知道我有多希望你能幸福吗?”闽乔眼中的泪光此刻化作了两汪清泉满盈在眼眶中。
“知道,在你跟我说了那些话之后我怎能不知道。以前一直觉得幸福就是两个人之间的事。经历得多了,才明白有时候两个人的幸福是很狭隘的,尤其是当它必须要建立在亲人和朋友的痛苦之上才能完成和实现的时候。那样奢侈的幸福你和我都享受不了也享受不起,硬要去享受,佳酿也终会变成苦酒的。”
“羽明——” 闽乔低下头,泪终于滑出了眼眶,顺着脸颊滚落,溅到了咖啡里,而唇边却漾出一朵舒畅的笑,“这些话也都是我想和你说的,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说出口。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未能成眷属的有情人,也有很多不能实现他们各自愿望的人,羽明,千万不要因为这个而绝望,更不要因为这个就放弃追求新的幸福。还记得小的时候跟着爷爷要饭,总是看见匆匆忙忙的人群从我们身边经过,每个人都在很执着地赶路,他们都有可去的地方。那个时候我就想,假如有一天我和爷爷也可以这样赶路,也有一个可去的地方就好了,那就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了。后来,我有幸遇见了我爸爸,他把我们领回了什刹海,我和爷爷终于有了家,我们终于和那些匆匆忙忙赶路的人一样有可去的地方了。再后来我认识了羽清,当我第一次见到她在爸爸的琴房里弹钢琴的时候,我羡慕极了,想着假如有一天我也能像她一样坐在钢琴前面弹奏那么美丽的曲子,那就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了。再再后来,我终于能像羽清一样弹奏钢琴了,可是正当我沉浸在无边的幸福中的时候却突然断了手指,再不能弹琴了。当时已经过上了幸福生活的我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只觉得幸福死了,绝了,今生都不会有了。可是却不是那样,幸福依然还在,虽然它的枝叶枯萎了,可是根还在土壤里,春天来的时候,它又会重新发芽了。只是有时候我们看惯了幸福枝繁叶茂的姿态,以为只有那样的幸福才叫幸福,却瞧不起它因风霜枯萎的样子,不去呵护,不去照顾,也不去浇灌,凭它死去,凭生命在灰色里流浪。”
“闽乔,你的良苦用心我懂,全都懂。你放心,我会让我的生命变成七彩的而不是灰色的,相信我!”
“我相信!”
他允诺,而她则全然信任,泪光中的笑容越发明媚灿烂起来。
“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不为什么,只是好奇。”
“什么问题?”
“就是给远皓接风的那个晚上,在你家里,你们三个,你,徐影还有玲玲提到的那个韩国演员,你们三个都喜欢的,他是谁?叫什么名字?能告诉我吗?”
听他问这个她轻轻地摇摇头,望着他,带着泪,温柔地笑,却不答话,于是他不再问。
七月中旬,徐影的案子终于结案了,那个恶棍被判了死刑缓期两年执行。案子作出判决的那个下午,徐影一个人跑去了什刹海,在湖边抱住一棵大树泪水横飞,多少年来积压在心底的仇恨和郁闷就这样痛快淋漓的宣泄出来。顷刻间,繁重的人生云开雾散了,顷刻间,眼里的世界天高海阔了。多少次,她祈祷苍天,给自己一个告别过去重新开始的机会,可是老天却用一次比一次更重的拳头把刚从泥水里爬起来的自己击倒在地。她以为自己就这样永远倒下了,不再奢望残破得一塌糊涂的人生还能迎来重整旗鼓的一天。可是这一天却奇迹般地来临了。而这一切都是拜闽乔和羽明所赐。闽乔就像是一道温暖的阳光,自从她走进了她的世界,她的生活就变得一天比一天温暖,一天比一天幸福。还有羽明,她从来没有奢望过像羽明那样优秀的男人会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并为自己提供援助,他默默地做了那么多,可自己在经历过这种种人生浩劫之后却早已身无长物,什么都给不起他,对他的恩情更是无从报答。她流泪,为自己的重生,她流泪,为自己拿不出回报的匮乏。
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闽乔已成为她心中最近的红颜知己,而羽明亦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她今生的第一个梦中情人。在认识他之前,她从心底里厌恶男人,从未有过所谓的梦中情人。和他相识以来,羽明的为人修养风度气质他诚心诚意尽心尽力为她提供的一切帮助温暖着她打动着她,她不可避免地为他倾心了,也终于忍无可忍地爱慕了他。然而她自卑,从内心里觉得自己配不上羽明。因此只想悄悄地在他的身边左右,默默地崇拜敬仰欣赏并关爱他。她从没奢望过能够得到他的爱情。她也知道,羽明深爱的人是闽乔,而且也只可能是闽乔。
那天晚上,徐影订了酒席,特别答谢安玉律师,羽明还有闽乔。由于知情的人只有这几个,所以那天晚上的酒席上也仅限于这几个人。案子赢了,每个人都很开心,大家都喝了不少的酒,尤其是徐影。吃完了饭,徐影又盛情邀请大家去歌厅唱歌。可在去歌厅的路上,闽乔突然接到赵元的电话,说是玲玲刚刚进了医院,马上要生产了。吵着闹着说闽乔不在她身边她生不出孩子来,一定要闽乔到医院去。徐影因为是今天的东道主,不好提前退场,而羽明也理应作陪。就这样闽乔就先告辞赶往玲玲生产的医院去了。
安玉律师今晚特别的开心,兴致也很高,连着点唱了很多支歌。安玉唱歌的时候,徐影和羽明会偶尔聊上几句。可徐影在羽明跟前一刻比一刻紧张,尤其在这样的场合就更有些放不开,弄得羽明也感觉有些不自在,不知该说什么好才又想起韩剧演员的事,于是又问徐影她们那天提到的那位演员是谁,为什么那天大家都不说他的名字,连玲玲都不说,这里面有什么缘故吗?其实这会子他倒不是真想知道这个了,只是没话找话罢了。却没想到徐影很痛快很坦率地回答了,“他的名字叫裴永俊。我和玲玲虽说喜欢他,到底不如闽乔。你不知道闽乔有多喜欢他。我们大家不说,是因为……因为当时楚天在场。”听了徐影这话,羽明心里面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都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能放下这样的似海深情大约也算是一种英雄的风范和气概了吧。男儿的血泪咽进肚子里,行大丈夫的义气去顶天立地,这中间的得与失又怎生计算?
唱完歌从歌厅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徐影和羽明一起把安玉律师送上了出租车。然后徐影打了个电话给闽乔,问玲玲生了没有?闽乔在电话里很激动的说生了生了,是个男孩儿,眼睛一点儿都不小,赵元都快笑死过去了。徐影听了开心地说自己也要赶到医院去看看玲玲和孩子,闽乔却说天太晚了,玲玲刚生完孩子也很辛苦,不如明天再过去,徐影就问闽乔是不是在玲玲身边,如果是就把电话给她,自己先在电话里表达恭喜之意。玲玲很快接了电话,人似乎精神得不得了,根本不像是刚生了孩子,在电话里叽哩哇啦地说这孩子虽然不是小眼睛却和自己一样是塔鼻子,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当真糗死人了。逗得徐影咯咯咯地笑,羽明趁机也接过电话去,跟玲玲说恭喜,玲玲叽哩咕噜地跟羽明说自己的儿子长大以后一定要成为像他林叔叔那么帅的律师,所以让羽明明天一定要过去看她儿子,好让这个小家伙儿早早地见识一下律师的形象,以便效仿。羽明听了忍不住开心地笑了,保证说明天一定会到医院去。
和玲玲通完电话以后羽明又叫了辆出租车,汽车停稳后他过去拉开车门让徐影上车,说天太晚了,要先送徐影回去,然后自己再回家。大概因为天黑的缘故,再或者是因为太紧张了,徐影向前迈步的时候,不小心被自己的长裙子绊了一下,差点儿没摔倒了,一头撞进了羽明的怀里,羽明出于本能的条件反射地伸出双臂抱住了徐影,而这个事故性的亲密镜头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守在马路对面的私家侦探的相机里被一连串地抓拍了下来。
8月中旬,玲玲和赵元的儿子刚刚满月,就到了闽乔和楚天重新订好的婚期了。婚礼的形式十分的特别,是楚天费尽心思为闽乔设计的。楚天说,闽乔生在海边,乳名是珍珠,珍珠也是来自大海的宝贝,所以他觉得婚礼最好能在海上举办。鉴于北京没有海,就权且借了什刹海名字中的这个海字,决定在这片充满灵性和柔情的古老水域上举办一场别开生面的水上婚礼,来圆自己的这个心愿。
婚礼的那天,天气晴好,供120人乘坐的游船被装点得花团锦簇,裹在白色婚纱中的闽乔像是站在一朵白云里,她的笑容是那么的真诚而生动,眼睛是那么的清澈和明亮,神态是那么的自在而坦然。美丽的新娘打动着新郎,也打动着伴郎,打动着早已热泪盈眶的梁渠和李云霜,打动着楚天的父母,打动着赵元玲玲徐影远皓,也打动着前来参加婚礼的每一位宾朋……
当闽乔和楚天在什刹海的游船上举办婚礼的时候,徐晓晓正坐在自己的家里翻看私家侦探刚刚送过来的关于徐影的调查资料。她一一翻阅着那些纸张,照片,越翻脸色越苍白,越翻情绪越激动,眼泪终于忍不住滚滚而下,她一边看一边流泪一边疯狂地在心里默念着一句话,“林羽明,你欺人太甚,你宁可要这样的女人你都不要我,你把我徐晓晓置于何地?”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激动,最后终于忍无可忍,彻底失去了控制,腾地一下站起身来,随手抓起身后的椅子,朝着旁边的梳妆镜猛砸过去,哗啦啦镜子被砸得粉碎,碎片撒了满桌子满地都是,而徐晓晓的脸也被切割成了无数片……
婚礼的第二天凌晨,羽明登上了去广州的飞机,先父母一步去广州做定居的准备。飞机起飞的时候,闽乔和楚天还沉睡在新婚初夜的梦中。
闽乔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楚天正在侧头看着自己,她冲他妩媚地笑了,他凑过来,低头在她的眼睛上亲了亲,“闽乔,你让我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你让我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她笑,冲他俏皮地眨眼。
楚天望着她,眼神中有一点忧郁,“对不起,有件事没有告诉你。羽明他现在已经离开北京了,确切地说以后都不在北京了,他们去广州定居了。他不让我告诉……”
“我知道!”闽乔的反应相当的平静,平静得让楚天都觉得意外。
“你怎么知道的?他跟你说的?”
“昨晚他们走的时候,他说了那么多祝福的话,最后他说要我们多保重。那明明就是告别的话,他既然不想告诉我,我就假装不知道,不然就辜负了他的一片心。”
“闽乔,他走了,你真的不伤心吗?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想说伤心的话也没关系,我能理解的。”
“我不伤心,他离北京越远,就离幸福越近,我真的不伤心。”她轻轻地说,“楚天,把窗帘打开吧,今天的天气一定会很好。”
“哎!”楚天应着,跳下床拉开窗帘,窗外果然是天高云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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