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83年秋。
位于北京西城的一座四合院,来了两个陌生的客人。这两个所谓的客人其实是一老一少两个乞丐。老的管小的叫孙女儿,而小的则称呼老的爷爷。爷爷看上去有六十多岁了,小孙女儿只有五六岁的样子。祖孙两个蓬头垢面,衣着褴褛,浑身上下污浊不堪。
在前面带路的是这个四合院的主人,一位风度不凡的中年男子,四十左右的年纪,头发一丝不乱整齐地向后背着。鼻梁上架着一幅黑边眼镜儿,上身穿了一件米黄色的夹克衫,下面是一条黑色的长裤,脚上是擦得铮亮的皮鞋。整个人看上去精神抖擞,仪表堂堂。
“到了,这就是我家了!”主人在一幢粉刷一新的红漆门楼前停了下来,爷爷和孙女顺着中年男子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顿觉眼前一亮,就见那红漆门楼子在夕阳的光照里熠熠生辉,红色中微微泛着黄,那颜色十分的鲜亮耀眼。两扇门的正中央有一对铜制在大大的门环,而门的下部两侧的地方则蹲着一对汉白玉的抱鼓形门礅儿。
主人上前两步打开院门请一老一少进去,老人站在门口有些犹豫,低头看了看小孙女,小孙女则咬着嘴唇看着站在门口的中年男子不说话。
“快进来吧,别站在外面了,这里以后就是你们的家了,怎么不进来呢!”主人站在门口热情地招呼着。爷爷这才牵着孙女的手迈着迟疑的步子进了四合院的大门。祖孙二人进来以后,主人把大门关好,然后转过身继续走到前面带路。祖孙两个则紧随其后。
进门以后迎面看到的是外院东厢房山墙上一座砖筑的影壁,影壁与大门组成一个小小的过渡空间,由这个过渡空间西转就进了外院。从横长的外院继续往里走穿过一道华丽的垂花门然后经过方正的中院再穿过一道月亮门就进了内院。
内院的西北角搭了一个紫藤架,上面爬满了紫藤。若是在夏天,酷热难当的时候,坐在那样的紫藤架下面,想必会很阴凉。院子的西南角上则有一颗古枣树,枣树上挂满了大红枣,此时此刻夕阳正透过树叶的间隙将斑驳的光影洒在那些红枣上,一粒粒一颗颗在秋风里摇曳着,如红玛瑙般晶莹闪亮圆润,看上去好看极了,诱惑极了。小女孩儿一边拉着爷爷的衣襟跟着主人往里走,一边瞪着惊奇的大眼睛盯着那一树的红枣,下意识地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因为只顾着仰着头看枣树,没看着脚下,突然被石子绊了一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爷爷一边俯身去拉她,一边责怪说:“慢慢走!安怎呣懂仔细看路!”爷爷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
主人回过头来关切地问:“小心啊,摔疼了没有!”
小姑娘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手连连摇头说:“不疼,一点儿都不疼。”小姑娘的普通话讲的相当的标准。
“你的普通话讲的很好啊?是在哪里学的?”主人忍不住问道。
“哪里有人教她,都是到北京以后才学的。没法子呕,不讲普通话,讨饭都讨不到!”没等小姑娘说话,爷爷先开口了。
“小姑娘还是满聪明的嘞!”主人笑着说道。
“聪明管什么用!还不是得跟着我这个阿公受罪,食糜都食不上(稀饭都吃不上)!即(这)孩子命不济啊!”
“老先生,话不能这么说,她还小呢,以后的事情啊,谁也说不准。”主人一边笑着答话一边转过身去在前面继续带路。小女孩紧跟在爷爷的旁边瞪着好奇的眼睛继续朝四下里张望着。
这座四合院是个三进的院落。外院的厅房,加上中院内院的正房和厢房少说也有十几间。正房、厢房朝向院子都有前廊,用"抄手游廊"把垂花门与这两座房屋的前廊连接起来,可以沿廊走通,不必经过露天。廊边设有坐凳栏杆,可在廊内坐赏院中花树。所有房屋都采用青瓦硬山顶。
这个保存完好装修一新的四合院位于龙口胡同的中部,而龙口胡同的后面就是什刹海的湖。了解北京历史和文化的人,只要走进这个四合院就会知道这在过去虽然比不上王府官宦之家的府邸,但要比寻常百姓家的宅院好上很多了。北京俗语有“东富西贵,东直门的宅子,西直门的府”之说。从清代北京地图上可以看出,贵族的王府多集中在内城的西北、东北一带,尤其以海子(今什刹海、后海一带)附近的王府居多。较好的宅弟分布于内城,外城崇文门、宣武门一带的四合院也属于此类。城市贫民的陋宅绝大部分位于外城,由于经常数家合用一院,且仅有一两进院落,北京人称之为大杂院。
我们故事里要讲的这个四合院就位于西城的什刹海后海附近,这个宅子现在的主人是一个音乐学院的教授,叫梁渠。据梁先生自己讲这宅子是祖上传下来的,已历五代。梁先生的祖上据说也曾经是满清一个挺大的官儿,但是却不是旗人,而是地道的汉人。后来受人排挤被罢了官,就没落了,没落后的梁先生的祖上就在这里置了一座宅子隐居起来了。
一栋宅子能够历经五代而没有更名改姓,是很不容易的事。历史的沧桑变化,岁月的更迭交替,连皇帝都被赶出了紫禁城,几千年的封建统治都被推翻了,之后战火硝烟革命运动是绵延不断,紫禁城更是在风雨飘摇中几易其主,过去的北平变成了北京。新中国建立以后,北京和中国的其它的城市和乡村一样经历了十年浩劫,在这十年里,不计其数的学者知识分子遭到迫害,被抄家、游斗、关牛棚,以至遭毒打致残、致死。他们梁姓家族能够穿越这世代的风起云涌,梁姓后人们能一代一代地在这栋宅子里住到今天,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只是奇迹也总是有限,这梁姓家族偏偏香火不继,到了梁渠这里就只剩了梁渠一脉,无兄弟亦无姊妹。而梁渠和太太李云霜结婚十几年了,居然也没能生下一男半女。
梁先生的母亲在梁先生年幼的时候就已亡故,父亲后又娶一个继母赵氏,指望能再为梁家添丁进口,可是继母过门不到两年,就得了重病医治无效去世了。不过几年的工夫,两房妻子命归西天,梁老先生忍不住在心里犯了嘀咕。于是请了几个算命的先生来看,想不到算命先生都众口一词地说梁老先生命中只有一子,不论再娶多少房妻室,也只有这一子。
梁老先生信了算命先生的话,于是一直鳏居没有再娶,直到前年离世。梁老先生在世的时候,常常唉声叹气,为梁家后继无人而忧心匆匆。万般无奈之下,梁老先生也曾谋划着让儿子儿媳从别人那里抱养或者从李云霜远在陕西的老家的亲戚们家里过继一个儿子,没想到才一开始张罗这件事,梁老先生就突发急病在那一年的正月里辞世了。老人去世以后,这偌大的宅子里就只剩下了梁先生夫妇二人,越发显得空空荡荡的了。
梁先生夫妇对生儿育女是为了继承香火这样传统封建思想并不认同,在他们看来孩子有是最好,没有也就没有了,不必刻意强求。认为只要整个人类还在繁衍生息,自家这一脉香火有继无继也没什么重要。因此老人去世以后,抱养过继孩子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2)
梁先生夫妇都是很有文化的人,梁先生是音乐学院钢琴系的教授,而梁夫人是师大中文系的老师。父亲去世后,外院的房子基本上只用来堆放一些杂物,不做他用了。夫妇二人把中院的正房改成了可作教室的琴房,中院的东厢房则改做了书库,已改做书库的东厢房里藏了很多的书,除了音乐方面的书籍还有不少祖上传下来的古籍经典。这些书和这栋房子一样的幸运,侥幸逃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历史劫难,当年因为梁老先生一直深居简出,很少抛头露面,就连胡同里的邻居都很少见到他,所以极少招惹是非。破四旧的时候,不少的人家都被抄了家,胡同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大门上锁,二门紧闭。可梁老先生天天把大门敞开着,红卫兵流水似的打门前过,却不曾有一个人进来。
中院的西厢房是原来是特别给梁老先生准备的,连着一个小厨房,有一铺小炕。冬天把炕烧得热热的,屋子里很暖和,梁老先生怕冷,冬天一般就会从内院的正房就是梁渠和李云霜现在住的那间房搬到中院的这个西厢房里居住。梁老先生去世后西厢房就一直空着,物件家什也依然还保留着原有的样子。而内院的东西厢房现分别被梁渠和李云霜用来做自己的书房兼工作室了。
当年不止一个算命先生说过,这宅子风水好,是座难得的吉宅,住在这里的人必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梁老先生对此深信不疑,临终前还一再的叮嘱梁渠夫妇务必要守住这宅院,即使单位分房子也不要搬进楼房去住。父亲临终嘱托的两件事,领养孩子的事已经不了了之了,梁渠想守住宅子的事不能再马虎从事了,不然梁渠担心梁老先生于九泉之下不能瞑目。因此梁老先生去世后的第二年,梁渠和李云霜花了不少的钱重新整修装潢了这座四合院,以慰梁老先生的在天之灵。
整修之后四合院看起来规整了很多。而夫妇俩个之所以把中院的正房改做了琴房,是因为假期的时候梁先生在家里办班,教一些孩子学钢琴。教孩子学琴并不为赚钱,主要是因为生活太寂寞的原因,收几个学生出来进去的为的是让家里热闹些罢了。再有就是梁渠在学院内外都有一流的声望和口碑,很多学生的家长都会慕名而来,千方百计地要让自己的孩子跟梁渠学琴。有时候也着实是难以推辞,于是梁渠就想了这样一个一举两得的办法。
梁先生带着这一老一少来到内院,内院的正房就是现在梁先生和他夫人李云霜的居所了。
“我们就住在这里了,刚才路过的中院的正房被我改成了琴房,我收了几个学生,放假的时候才来上课。中院的东厢房是书库,西厢房现在是空着的,里面还连着一个小厨房,东西也都是现成的,都能用的,很方便。你们找到房子之前,就暂时住在这里吧。我姓梁,叫梁渠,是音乐学院钢琴系的教授。以后生活上有什么困难的话尽管跟我提,能帮上忙的地方我一定会尽力的。”梁先生为人随和,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笑容,虽然淡淡的,浅浅的,却透着一种蚀骨的亲切。这笑容让小女孩感觉到自己疲惫的冰冷的身体被一种暖暖的东西包裹着,暖意一点点的透进了心里。梁先生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她从心里喜欢这个伯伯,从一见面就喜欢。
“我真正呣知欲安怎共汝說多謝。(我真不知該如何感謝您才好。)”,章老伯听了梁教授的话只觉眼前一亮心里一热,情急之下说竟说了一句地道的闽南话,梁先生忍不住一愣,没有听懂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老爷子于是一把扯过小姑娘,用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的普通话说道:“快,快给伯伯跪下,谢谢伯伯收留我们!”
小姑娘想也没想双膝一屈,就在院子里给梁先生跪下了。跪在地上还没忘了重复一下爷爷刚刚说过的话:“谢谢伯伯收留我们!”
小姑娘的声音尤其的好听,虽然稚嫩,却像钢琴键盘上跳动的音符一样打动着梁渠的心。梁渠赶紧上前一步把小姑娘从地上拉起来,说:“孩子,快起来,别这样。伯伯家别的没有,就是房子多,空着也是空着。有你们一起住着,还热闹些!”
“伯伯!”小女孩抬起脏兮兮的小脸儿看着梁渠,目光里是不着边际没有限量的依赖和信任。让梁渠惊讶的是这孩子的眼睛居然会说话的,她用眼睛说的那些话最伟大的语言大师也难用语言表达万一。那眼神带给梁渠的感觉如同对音乐的感觉一样,是根本无从逃避和抗拒的震撼。梁渠只觉得这心软得像团棉花。作为一个艺术家,梁渠一生都在追求用语言之外的另外一种东西来表达人类的内心世界,那就是用钢琴用音乐。一生和音乐相偎相依,梁渠对音乐有着自己的认识和体会,每次当他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的时候,他都坚定不移的相信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语言和艺术形式对人类内心世界的表达能够超越音乐,音乐给人的思想,感情,灵魂装上了翅膀,让它们可以穿越所有的障碍自由的飞翔。而如今连梁渠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个小女孩的眼神带给自己的震撼居然超越了音乐,她仅凭着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便征服了自己这个饱经风霜的成年人,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梁教授,我,我的嘴笨,不会说什么感谢的话,这房子我们不能白住,我们会想办法赚钱付给您房租的。”爷爷向梁先生保证道。
“别说什么房租不房租的,这没什么。我虽然算不上是有钱人,可是也不差几个房租钱。再说了,我要是想租房子赚钱的话,就不会带你们回家了。您就带着小丫头在这安心住着吧,想住多久都行。”梁渠一边说一边拉开了正房的房门,把一老一少让进了屋里。
李云霜做好了晚饭,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六点半。往常这个时候粱渠早就到家了,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心里正在犯嘀咕,就听见院子里有说话的声音,于是想出去看看,刚走到门口,就见丈夫带着像叫花子一样的一老一少从外面进来。
梁渠进门以后一眼看到妻子站在门口,赶紧转身说道:“认识一下吧,这是我太太李云霜,是师大中文系的老师。”说道这里梁渠又转向妻子说道,“云霜,他们祖孙二人是从福建来的,我是在地铁口碰见他们的。他们现在没有地方住,咱们家地方大,房子多,我就把他们带回来了。吃完饭啊你把中院的西厢房收拾一下,让他们先住下。”
李云霜显然还不能接受这突发的状况,愣在那里不说话。妻子的反应倒也在梁渠的意料之中。
李云霜是一个有些洁癖的女人,家里总是收拾的井井有条一尘不染的。现在突然之间把这从大街上捡回来的从头到脚都乱糟糟脏兮兮的一老一少摆在她的面前,说是要在自己的家里住下来,也难怪她接受不了。先不说这日后会给自己添多少的麻烦,就说这个脏吧,她看了就头晕。此刻李云霜的心里可是憋出了火,心想这梁渠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脑筋出了问题?招呼也不和自己打一个就干出这么出格的事来。可是人来都来了,也不能把他们哄出去呀。这可怎么办呢?李云霜又生气又无奈,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来,冲着祖孙二人说道:“你们先进来吧!”
“对对对,快进屋吧,别客气,就当自己家一样!”梁渠热情地招呼着,李云霜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
(3)
在梁老先生去世以前,内院正房的格局和现在的略有不同。梁渠和李云霜去年在装修房子的时候稍微改动了一下。进门后是一段小走廊,走廊的尽头连着厨房,厨房的里面又单隔出一个洗漱间来,为的是洗澡方便些。走廊起始处的右手侧有一道门,门里是一个大套间,外间是个厅,里间则是卧室,卧室和厅之间没有可开关的门,而是用镂空雕花的深褐色屏风隔着,屏风的正中间则是一道精致的小月亮门,把厅和卧室连通起来。卧室里没有炕,而是摆了一张木制的款式古旧的床,虽然床体重新油漆过,并挂着幔帐,但是还是遮盖不住那一层厚重的历史感。屋子里的其他摆设是清一色的红木家具,房间的整体布置古色古香,庄重典雅。
“你们请坐吧!”进到厅里以后梁渠指着靠墙放着的两把红木椅子对祖孙俩说道。
爷爷略微迟疑了一下,看到梁渠在窗户边的圆桌旁坐下了,这才拉着孙女在一张红木椅子上坐了下来,说是坐下了,其实屁股只在椅子上搭了个边儿,小姑娘则紧靠着爷爷站着。女主人一直都不说话,室内的气氛有点尴尬。梁渠见状,笑着说让他们祖孙二人先坐着歇歇,说自己和太太到中院去给他们看看房子,一边说着一边把李云霜拉出了房间。
李云霜一直跟着梁渠来到了中院,一只脚刚刚跨进中院李云霜就发脾气了。
“梁渠,你跟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两个叫化子你到底是从哪里捡回来的?”还没等梁渠回答她提出的问题,李云霜又怒气冲冲地接着说道,“我不管你从哪儿捡回来的,从哪儿捡来的你趁早给我送回哪儿去!”
“云霜,你听我说。他们是从福建过来的,路费用完了,又没有住的地方。我看他们老的老小的小,怪可怜的。我想过了,咱们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让他们先住着。咱们也不损失什么,就当是扶世济贫当回好人还不行?多行善事总不会错的!”
“你这个人就是心眼儿实,怎么人家说什么你都信。现在的要饭的一个个的有钱着呢,说是要饭可是真给剩饭谁都不要,都只要钱。打着要饭乞讨的幌子,把自己打扮成叫化子的样子,装可怜,都把自己的身世说得苦大仇深的,是没办法才要饭的,其实都是想不劳而获利用别人的同情心骗钱的,别人不知道信就算了,怎么你这个教授也上当啊?”
“云霜,这你可太偏激了。这祖孙两个绝对不是你说的那种人,要是连这个我都看不出来,我不是白活了四十岁?他们要是真有钱,是装可怜,我想带他们回来住他们也不会跟我回来不是?”
“好,就算他们真是像你说的,确实是真正的乞丐。可是收留了这样的两个人,不是平白的给自己添累赘又是什么?光是住在这里还好说,交不交房租的倒也无所谓。可是他们没有任何生活来源,这一老一少的日子怎么过?难不成要一直靠乞讨生活?两个乞丐天天从我们家的大门里出出进进的,让邻居们知道了会怎么说?”
听了太太的这些话,梁渠沉吟了半晌没说话。心想,这还真是个问题。梁渠决定把祖孙二人带回家里的时候还真是没想这么多,现在听见太太把这些问题一古脑儿地端了出来,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人是你带回来的,你说以后该怎么办?”李云霜越说越气,“他们没有住的地方你管,这以后没吃的,没穿的,没用的,万一再有个病有个灾的你都要管不成?”
“云霜,你别生气呀。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就是看着一个老人带着个孩子不容易,咱们家房子又多,我心一软,就——”
“房子多就要从大街上往家捡乞丐?外面要饭的多了,你怎么不把他们都带回家里来,干脆把这个院子改成收容所不是更好?”
“云霜,能不能不说气话?”
“不说气话也行,你倒是说说看,以后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吧!”梁渠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慢慢看看能不能帮老爷子找一份看门打更的活儿!”
“梁渠,你真是疯了你!”李云霜气得直喘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梁渠一看李云霜气成了那个样子,口气马上软了下来,“我的好太太,你一向都是很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今天是怎么啦?不就是暂时借一间空房子给他们住吗?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你别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好不好?”
“我想得复杂?老梁,这本来就是一件复杂的事情,是你把它想得太简单了!看你将来怎么收场!我不管了,你捡回来的烂摊子,你自己收拾吧!”李云霜说完转身要走,梁渠伸出手一把拉住她。
“好了,好了,老婆大人,我认错还不行?我错了,下回一定注意,不会再把陌生人带回家了,这总可以了吧?不过,这一次你无论如何得帮帮忙,人我都已经带回来了,总不能再让我把他们哄出去吧?算我求你了还不行?”
听见丈夫如此低声下气的求自己,李云霜的心也一下子软了。心想自己和梁渠过日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丈夫一向都是个善良平和宽厚的人,这一点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了,虽说有时候自己恨他这点恨得牙根儿痒痒,可当初还不是因为这个才看好他决定嫁给他的?如今反而要为这个和他赌气拌嘴的。想到这里李云霜的口气也缓和下来:“那——也只好让他们住着了,你都把人带回来了,还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要是这一老一少做人不地道,我随时会让他们从这里搬出去的。”
“好好好,都听你的。不过,你会喜欢那孩子的,那孩子——”梁渠说的这里打住了,没有接着这句话说下去,而是把话锋一转说道:“你慢慢处处看吧!”说完先转身往里院儿的方向走去,刚走到月亮门儿,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转身对李云霜说道:“你准备一下,让他们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什么?还要和我们一起吃饭?我——”李云霜刚想提出抗议,梁渠却像没听见似的转身头也不回地走掉了。梁渠表面上看起来性格温和没有脾气,可是一旦他下决心要做一件事,九头牛都别想把他拉回来,这一点没有人比李云霜的体会更深刻了。李云霜无奈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也只好跟着回内院儿去了。
李云霜再回到房里的时候态度明显有了好转,她把祖孙二人带到洗漱间又给他们专门拿了新的肥皂和毛巾让他们先洗手洗脸准备吃饭,说是吃过晚饭以后再带他们去看看房间。李云霜交待清楚之后就转身出去了,洗漱间里就只剩下了这一老一少了。
“珍珠,好好洗洗头面,洗干净些。”爷爷一边帮着孙女挽起脏兮兮的袖子一边说,“人家可都是爱干净的人。”
“我知道了,爷爷!”丫头一边回答一边开始用力的往手上擦肥皂。
“珍珠,阿公知汝腹肚会枵,淡薄久食暗顿,一定要慢食。(珍珠,爷爷知道你肚子饿,一会儿吃晚饭的时候一定要慢点儿吃)不要让人家笑话,人家梁教授和李老师都是有文化的人,汝一定要懂得学礼数!”
“爷爷,啥是礼数?”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抹了一脸的肥皂,听了爷爷的话忍不住从盆里抬起头眯着眼睛问道。
“学礼数就是要学孔子!”
“爷爷,我知道了,一会儿吃饭的时候我慢点儿吃!”珍珠一边答应着一边接着洗脸了。
(4)
李云霜正忙着摆碗筷,一抬头,就见老爷子牵着小姑娘的手已经从洗漱间出来了,因为没有得到主人的指令,不知道该不该进来,所以此刻正站在大套间的门口犹豫着呢。
也许是因为洗过脸的关系,李云霜觉得已经不像刚看见他们时那么别扭了。尤其是那个小姑娘,刚刚洗过的小脸儿在那身又破又脏的衣服的衬托下越发显得明净白皙靓丽了,李云霜的目光一时竟无法从她的脸上离开,忍不住盯着小姑娘的脸发起呆来。
“别愣着了,快吃饭吧,都饿坏了!”梁渠见李云霜只顾发愣忍不住扯了扯她的袖子。
“哦,”李云霜这才醒过神来。招呼祖孙二人到摆好的餐桌这边坐。
李云霜这一顿饭几乎就没吃什么,尽管她努力控制自己不去看那祖孙两个,可是这祖孙两个身上散发出的难闻的味儿让她觉得一阵阵地恶心反胃,哪里还能吃进什么东西。李云霜几次侧目看梁渠,发现丈夫倒是像没事人似的,吃得津津有味的,时不时的还给祖孙两个往碗里夹菜。
李云霜很生气,心想梁渠不跟自己打招呼就从大街上给自己捡了两个乞丐回来,他倒是还挺安生的,却不管自己的感受,着实可恨!可是转念又一想,如今去哪里还能找到像丈夫这样的教授?把乞丐带回自己的家里,和他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就是自己这样说给人家听去,恐怕多半也是没人会相信,一定以为是自己编出来的笑话罢了。如今像丈夫这样的人已经是稀有动物了,恐怕比大熊猫还要珍贵,这么个宝贝被自己捡回来做一辈子的伴侣,也不知道是幸是不幸。
想到这里李云霜的心有一半已经软了下来,尽管另一半还在怒火里煎烤着,但是她已经知道了自己是一定会向丈夫妥协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几乎在所有她对丈夫的行为感到愤怒的时候,她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去抑制自己心底里与愤怒同步滋生的对丈夫的崇拜和欣赏。结婚十几年来,自己就是在这种矛盾的心情里挣扎着过来的,先愤怒后妥协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对李云霜来说,这种情绪上的反应早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吃过晚饭以后,梁渠有事出门了,临出门前一再嘱咐李云霜把客人安顿好。李云霜简单收拾了一下饭桌之后就把祖孙二人带到了中院,领他们到了西厢房。这个房间的里屋是一铺土炕,还有个小外间是原来的小厨房。小厨房里砌着土灶,土灶和里屋的炕是相通的,做饭的时候顺便把炕也烧热了。小厨房里一些旧的厨具还在,锅碗瓢盆是应有尽有。李云霜见这祖孙二人除了一个破包袱再也没有什么行李。于是就又回到后堂的卧室,从箱子底翻出两床旧的被褥和一些旧的衣物给祖孙俩送了过来,爷爷一再推辞。说就这已经给房主人添了很多麻烦了,不但给房子住,连厨房里东西也让随便用,哪儿能还要主人的东西,那就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李云霜说这些东西留着也是用不着了,就算不送人,早晚也要扔掉的。之所以还一直留着就是觉得扔了可惜,现在正好派上用场了。只是都是些旧的,希望别嫌弃才好。爷爷一听这话,不收反而不好了,于是只好收下了。
衣物和被褥虽说是旧的,但是都是拆洗过的,很干净。只是因为在箱子里放得久了,散发着浓浓的樟脑丸的味道。
“今晚先凑合用着吧,明天拿到院子里晒一晒就好了!”李云霜说完转身又出去了,先是拿了些蜂窝煤过来帮他们把炉子点上,然后又烧上了水。接着又去把一个现在已经不用了的旧的大洗澡盆翻了出来放到中院的倒座房里,那间房间空着,正好可以让这一老一少在那里洗澡。李云霜最怕的就是脏,因此才在这些细节上格外用心。
就在李云霜这么来回来去的忙碌的时候,小姑娘不停地跑前跑后地帮忙。刚才吃饭的时候,梁渠告诉过她以后就管云霜叫梁伯母。小姑娘牢牢地记住了,前后左右一口一个梁伯母,叫得又响亮又清脆。小姑娘的声音好听,叫得李云霜心里说不出的舒坦。
李云霜如今也是近四十的女人了,在和梁渠的十多年的婚姻生活里,李云霜一直是个好妻子,在梁老先生去世之前,也是一个不错的儿媳。梁老先生去世以后,李云霜更是把全部的心思放在了丈夫的身上。可以说李云霜家庭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照顾梁渠。她是一个心思缜密很会照顾人的女人,总是能把生活琐事安排得一丝不苟,井然有序。日复一日,她习惯了和梁渠过着这种公式化的波澜不惊的日子。关于未来,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构想,只是把这些大同小异的日子继续下去而已。李云霜对自己的生活是满意的,也并不觉得自己缺少什么。只不过有时候,比如说在备课的间隙偶然间从写字台上抬起头来,再或者是在做完了家务闲下来的时候,总是会默默的发一阵呆,心里有些空,又不是很空。或者说不是很满更准确,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可究竟少了什么又说不清楚。
如今空荡荡的院子里突然多了这一老一少,尤其是多了这么一个小姑娘在眼前晃,在耳边唤,李云霜突然觉得心满了起来。虽然小姑娘看上去脏兮兮的,但是她却懂事,殷勤,有眼力见儿,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那么一股子乖巧和伶俐,尽管言语行动偶尔会流露出刻意讨好逢迎的痕迹,但是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却时时流露出一个小孩子纯真的情感。
“梁伯母,我来给你开门!”
“梁伯母,我能行,让我来拿吧!”
“梁伯母,我来帮你!”
“梁伯母,这房子真舒服啊,我还从来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呢!”
“梁伯母,我什么都能干,以后我帮你做事情好不好。我不懂的,你教我,我学得很快的!”
整个晚上李云霜都在为这祖孙俩出出进进里里外外的忙活。开始的时候,李云霜的心里还是有些怨气。可是不知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李云霜渐渐地陷入了一种柔软的轻盈的情绪里。短短几个小时的相处,李云霜居然从心里喜欢上了这个小姑娘,不但看小姑娘的眼神渐渐地温柔起来,对她说话的声音也亲切了许多。
李云霜把两只满满的热水瓶和一壶刚烧开的水递给老爷子,告诉他说澡盆就放在中院南面的倒座房里,已经放好了冷水,把热水兑进去就行了。爷爷连声说谢谢,然后又叮嘱了珍珠几句话才提着热水去洗澡了。
爷爷离开以后,小厨房里就只剩下李云霜和小姑娘了。
“你叫什么名字?”李云霜一边往炉子上重新放了一锅水一边问道。
“我叫珍珠。”
“除了你爷爷,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你的爸爸妈妈呢?”
“没有了!我四岁那年爸和村里的叔伯们一起出海打鱼的时候遇到了台风,死了。”
“那你妈妈呢?”
“爸爸死了以后,妈妈就和村里一个叫玉珍的阿姨一起偷渡去了外国。我和爷爷等了很久,一直都没有妈妈的消息。后来玉珍阿姨从外国写信回家,信上说妈妈在海上生了重病,死在了路上!”珍珠说些话的时候声音不自觉的沉了下去,头也侵得很低。
李云霜心头一阵发紧,望着眼前这个叫珍珠的小女孩,听她用那特别的婉转的童声讲述自己凄惶的身世,怜惜之情不免油然而生。李云霜觉得这孩子可怜,可是最让她动心的却是这孩子与生俱来的聪慧与伶俐,小小的年纪,却能把一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得这么清楚!
“你妈妈怎么舍得扔下你去国外!”李云霜像是对珍珠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妈妈说去国外能赚很多钱。那样就不用饿肚子了,还能盖上新房子!”
“你想你爸爸妈妈吗?”
“不想!”
“为什么?”李云霜有些惊讶。
“我也说不上,记不得他们的样子了。再说我还要照顾爷爷,也没有时间想他们的事。爷爷身体不好,经常发喘病,我想让爷爷过上好日子。”
李云霜听了不再说话,锅里的水渐渐的翻滚起来。
“珍珠,水开了,你跟我来吧,到后院去,伯母帮你洗澡好不好!”
“梁伯母,我自己可以洗!我很脏——”
“脏怕什么,洗了就干净了。”李云霜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端起盛满开水的锅,“珍珠,去给伯母开门。”
“噢!”珍珠乖乖地跑去开门了。
(5)
李云霜把小姑娘带回了自己的洗漱间,亲手调好了热水,亲手给她脱掉了那身脏衣服,然后又亲手把她放进了澡盆里帮她洗澡。澡盆里洗去了污垢的珍珠,皮肤细腻洁白剔透,眼睛乌黑明亮,脸蛋儿饱满圆润,笑容明媚灿烂,非常非常的好看。李云霜用毛巾轻轻地给珍珠擦着头发,忍不住笑着说道:“洗干净了真好看,这回可真是一颗名符其实的珍珠了!”
“梁伯母,你真好!”珍珠一边说一边坐在澡盆里甜甜地笑着。
“是吗?”李云霜笑了。
“嗯,除了爷爷,再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了。”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李云霜听了眼泪差点儿涌了出来。说来也奇怪,自己也是快四十的人了,早就过了轻易被什么东西打动的年龄了。可今晚这是怎么了?鼻子总觉得有些酸酸的。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女孩儿,竟然牵动着自己心底最深处的一根神经。
“好了,洗完了,出来吧!”李云霜一边说一边用一个大浴巾把珍珠裹住然后把她从澡盆里抱了出来。
洗完澡之后李云霜又给珍珠找了一套自己年轻时候的衣服,因为缩水变小了,不能穿了。给珍珠穿上倒也大不了多少。都弄好之后这才把珍珠送回到中院她爷爷那里,顺便又提了半袋子白米过去,然后才回房休息了。
“要是我们以后一直睡在这样的地方就好了。”珍珠趴在被子里转过头去看着爷爷。“这炕可真舒服啊,我从来都没睡过这么舒服的地方,也没住过这么漂亮的房子。爷爷,梁伯伯和梁伯母会不会把我们赶走?”
“不会,梁阿伯阿姆是好人,梁教授好性地(脾气好),不像那些北京人看人无(看不起人)。阿公无半撇(爷爷没本事),汝要记得报恩!用阮闽南话讲(用我们闽南话说),做人要“掰开莲子,有良心!”爷爷一边说着闽南话一边给珍珠掖了掖被子,轻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真暗啊,该睏啦,好好歇睏一下。(很晚了,該睡了,好好休息一下。)汝敢知影早起咱佫有足儕代志噯做。(你知道嗎,早上咱還有很多事情要辦。)”
“爷爷,你又讲闽南话了!北京人听不懂闽南话,以后都要讲普通话!”小孙女忍不住翘着嘴巴提醒爷爷。
“好好,阿公知道了。阿公老了,普通话讲不好嘛!”
“爷爷,没关系的,我来教你!”
“好,阿公知道了。”
“不是阿公,是爷爷,北京人都管阿公叫爷爷!”
“好,爷爷,爷爷记住了!珍珠,快点睡吧,明天一早还得跟爷爷出去找活干去!如果找不到活干,就先捡些废品拿去卖。我们不能再讨饭了,梁阿伯阿姆可都是体面的人,我们住在人家家里,再出去讨饭吃,会让人家失体面(丢面子)失体统(丢人格)。”
“爷爷,是梁伯伯梁伯母,这样叫人家才能听懂!”
“对,梁伯伯梁伯母,爷爷得慢慢习惯!快睡吧!”
“爷爷,我知道了!”珍珠答应着,乖乖地把眼睛闭上了,没有两分钟就发出了轻细均匀的鼾声,也许是这房子这炕太温暖太舒适了,再或者是她实在太疲倦了,珍珠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梁渠回来的很晚,回来之后发现李云霜还没睡,躺在床上瞪着眼睛发呆。
“喂,怎么还不睡呀,你明天还有课吧?”梁渠一边脱衣服一边问道。
“睡不着,老是想那祖孙两个!”
“怎么,还想不开呢,还在生我的气?”梁渠俯身过来盯着李云霜的脸看了一会儿,和颜悦色地说道。
“不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李云霜叹了口气,接着说道,“那孩子挺着人疼的!我这心里——”
“就是,要是那孩子不着人疼,我能把她带回家来?”
“真是够可怜的,小小年纪,爸爸妈妈就都不在了。和爷爷千里迢迢的来北京讨饭,肯定吃了不少的苦!”
“那还用说!”
“哎,你跟我仔细跟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认识他们的?怎么把他们带回家来的?”李云霜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拉住丈夫的手臂问道。
“你躺下吧,我先去洗洗,一会儿慢慢跟你说!”梁渠说完转身去洗漱去了。再回来的时候发现李云霜半躺着斜倚着床头还在发呆。
“云霜,你怎么了,怎么老是发呆呀?有心事?”梁渠微笑着问道。
“哪有什么心事!我在等你呢,你快跟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认识他们祖孙两的!”
梁渠先上了床,也像李云霜那样半躺着斜倚在床头上,歪着头看了看妻子说“讲是讲,说好了,不许生气,不许翻小帐,也不许把他们祖孙两赶回街上去!”
“你到底讲不讲?真罗嗦,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真是的!”李云霜瞪了丈夫一眼。
“好,那我就给你讲讲!”梁渠这才一五一十地把今天和祖孙俩相遇的经过跟李云霜详详细细地讲述了一遍。
(6)
梁渠是在傍晚时分去火车站送个朋友回上海的,送完朋友往回走的时候路经地铁口,正在低头看表的功夫与迎面急匆匆走过来的一个梳着小分头儿男子撞了个满怀,“小分头儿”普通一声一个屁股墩儿坐在了地上。梁渠急忙俯身去拉他,连声说着对不起。小分头儿从地上爬起来,先忙着用力拍屁股上的土,却并没注意左手腕上的表带被划开了,他来回来去用力拍打裤子的时候不小心把手表甩了出去,也许是因为他一心想着要讨伐梁渠所以根本没注意。拍打完裤子上的灰尘就见小分头儿挺直了身子,往后甩了甩他的小分头,铁青着脸质问梁渠道:“你是怎么走路的,长眼睛了吗,也不看着点儿。”
“我低头看时间来着,没注意!”梁渠耐心的解释着。
“真是倒霉!”小分头儿依然铁青着脸。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脏兮兮的乞丐一样的小女孩凑了过来拉小分头儿的衣袖,嘴里连连叫着叔叔。不想小分头儿一把甩开小女孩骂道,“臭要饭的,离我远点儿,不是跟你说了我没钱吗。怎么这么赖呀,你要是再缠着我可别怪我不客气!”
一个一样脏兮兮的老人从小女孩的身后绕了出来,拉起小女孩儿的手要走。那个女孩子却挣脱了老人的手,把一只手表递到那个男人的面前:“叔叔,你的表掉在地上了。”
小分头儿接过手表看了看,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上衣口袋,然后好象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在自己身上一通乱翻。一边翻一遍嘀咕,“奇怪,我的钱包呢,钱包哪去了。刚才坐地铁的时候还在呢,怎么就一会儿的功夫就不见了。”翻着翻着突然停下不翻了,而是盯住小女孩说道:“是不是你偷了我的钱包,肯定是你,除了你没别人。我说么,你怎么一直缠着我呢,快点把钱包还给我。”周围的人一听有人丢了钱包,呼啦啦地围拢了过来看热闹。
“我没偷!”小女孩说道。那个脏兮兮的老人再一次拖起小姑娘的手要走。
“给我站住,想走?没那么容易。你们要是还不把钱包拿出来,我可要叫警察了。”
“哎,我说,这位先生,你还是再仔细找找看,别冤枉了人家!”梁渠站在一边终于看不下去了。
“喂,关你屁事,你算老几啊你?敢情不是你丢了钱包,你倒是会送人情!”小分头儿说着上前一步一把把小姑娘从那个老人的手里扯了过来,“我说你呢,快把钱包拿出来,听见没有!”
梁渠赶紧上前一步,用力把小女孩从小分头儿手里拉开,说道,“这位同志,有话可以慢慢说吗?怎么非要动手呢!”
“动手,我还要揍她呢,我”小分头儿说着又要冲过去抓那个小女孩,梁渠却始终横在他们中间。
“你躲开,听见没有?你要是不躲开我连你一块儿揍!”小分头儿叫嚣道。
梁渠正要开口说话,就见一个带着蛤蟆镜一只镜片的右上角上还明晃晃地贴着商标的女人从人群外面挤了进来,冲着小分头儿叫道,“你这个死鬼,我上趟厕所的工夫你死哪儿去了?找你半天了,真是的。在这儿干嘛呢,瞎耽误工夫。再磨蹭一会儿火车都要开了。”
“我钱包丢了,肯定是这个小要饭的偷的,跑了他了还!”
“快走吧,钱包在我这儿那。出门前放我包里的,你忘啦!”蛤蟆镜冲着小分头儿嚷嚷着,“瞅瞅你那份儿出息,你说你冲一个要饭的较什么劲哪?快走吧,误了点火车票可要作废了。快点儿呀,你听见没有啊!”
“小分头儿”这才松开了揪着小姑娘衣服的手,两只手相互搓了搓,然后又在裤子上蹭了蹭,嘴里嘟嘟囔囔的说道:“今天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说完便和那个带蛤蟆镜的女人一前一后挤出人群走掉了。他们走掉以后围观的人也都渐渐散了。
人们散去以后,梁渠想到妻子正在家里等自己回去吃饭呢,于是也急着想要赶回家去。没想到刚走了几步却被从后面追上来的小姑娘一把扯住了袖子,梁渠转身看了看那个小姑娘笑着说道。“要钱是吗?”梁渠的声音很和蔼,“等一等,让伯伯看看有没有零钱。”梁渠一边说一边伸手去上衣的口袋里掏钱包。
就在这个时候,小姑娘的腿一软,普通一声就给梁渠跪下了。珍珠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要给梁渠跪下,反正当她扯住梁渠的袖子而梁渠转过头来看着她的那一刹那,柔和亲切的目光穿透了镜片直直地投射进她的心坎里,暖暖的亲亲的。那眼神里面没有鄙视,没有闪躲,没有厌恶,没有陌生。有的只是一点点惊讶,但是很快就消失了,仿佛一颗流星刹那间划过宁静祥和的夜空。在那一刻珍珠就是想跪下,她很感激面前的这个人,即使他的钱包里没有零钱,即使他一分钱也没给,珍珠还是要跪。她也说不清这里的缘故,只是那目光里传出来的温暖还有那么随意淡然的伯伯两个字充满了无限神奇的力量,让珍珠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不自觉地就跪了下去。
梁渠伸手去拉她,珍珠却不肯起来。再一抬头的时候,两行眼泪在脏脏的小脸上清晰地划出了两道长痕。
梁渠一边用力把珍珠从地上拉起来一边看了看站在珍珠身后的爷爷,问道:“您是这孩子的——”
“我是他阿公”老爷子用很不标准的普通话回答道。
“听您老的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啊!”
“哦,是从福建来的。”
“霍,真够远的。家里还有什么人啊!”梁渠又问。
“咳!”章老伯叹了口气,“都死了,伊阿爸阿母阿嬷都死了,就剩下阮这一老一小了。在福建老家活不下去,都说京城里好讨生活,就来了。
“那平时你们住在哪里呀?”
“没有固定的所在,走到哪儿就佇哪里歇睏!”
“老爷子,现在天气暖和没什么,等到了冬天,这样可不是个办法呀。会把孩子冻坏的。应该找个房子住下,再不然就回老家去吧!”梁渠一边说一边拍了拍珍珠的头。
“老家是回不去了,也不想回了。无有钱,谁会给房子住?就这样泛泛过吧(马虎过活)。”老爷子显然普通话还说不顺畅,其间夹杂着一些闽南方言。
梁渠听了老爷子的这话没说什么,而是歪着头若有所思,好像在帮着想办法的样子。就在这个刹那,珍珠仿佛看到一线曙光。虽然她年纪尚小,很多事情都还不懂,但是直觉告诉她眼前的这个人是能够救自己和爷爷的人,是能帮助爷爷和自己最终走出苦难的人。就好像是溺水者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拼尽全力的紧紧握住并不是出于心思伎俩什么的,那只是一种本能。出于类似的本能,珍珠一把拉住梁渠的胳膊,眼巴巴的望着梁渠用稚嫩的声音叫道“伯伯,求求你,收留我们吧。我能干很多的活,洗衣服,扫地,煮饭,我什么都能做。伯伯,只要您给我和爷爷一个住的地方,我什么都愿意为您做。伯伯,伯伯,求您行行好,我长大了一定会报答您的大恩大德的。”
看着一个小小的孩子,扯着自己的袖子,眼神里包含的东西竟然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太多的内容太丰富的情感交织在一起,闪烁着太固执的期待和渴望。梁渠基本上没有经过太久的犹豫就说道:“我们家里倒是还有几间空房,你们如果信得过我,就跟我一起走吧!”
相对其他的流落街头的人来说,珍珠和她的爷爷是幸运的,因为他们遇的求的不是别人而是梁渠。按照宿命的说法,或者梁渠就是他们命中注定的贵人吧。而所谓人生的幸运际遇,大约不过如此,无非是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碰到了那个正确的对象。不管怎么说,因为梁渠的仁慈和慷慨,珍珠和爷爷才有缘走进了什刹海龙口胡同里这个美丽端庄的四合院,从而真正开始了他们在京城里的崭新的生活。
(7)
梁渠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给李云霜讲了一遍之后,李云霜半晌没有说话。
“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梁渠忍不住问道。
“以后我们对他们多照顾一些吧,能帮忙的地方尽量帮帮他们吧。我喜欢那孩子。对了,你明天下班的时候再买些米回来,我把剩的那半袋子米给他们祖孙俩拿过去了。现在还没什么吃饭的营生,总不能让他们喝西北风吧。另外,你抓紧给老爷子找找看,有没有看门打更的活,好歹能挣口饭吃总比要饭强啊!”
“云霜,你这态度转变得可够快的。今天晚饭前你不还数落我来着嘛,怎么这会儿你自己到张罗上了。”
“不跟你说了,睡觉吧,明天我还有课呢!”李云霜并没有直接回答丈夫的问题,而是说了一句完全不相关的话,说完之后便随手关了床头的灯。
梁渠也没再说什么,而是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脑海里都是白天和这祖孙二人相遇时的画面。
第二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章老汉就起身了。摸索着穿好衣服,把被褥折叠好,然后下了炕到厨房里把火生好。
章老汉没舍得开厨房的灯,就着炉火以及从厨房门的玻璃窗里透进来的一丝微弱浅淡的曙光,回头看看昨晚李云霜特意送过来的半袋子白米还放在案板上,于是走到案板跟前,小心翼翼地打开米袋子,将米袋子的边一圈圈的向下卷着,直到看见米袋子里的白米。那一粒粒的白米在炉火已及那一丝微弱浅淡的曙光的映照里显得饱满圆润,微微地散发着一种诱人的光泽。
章老汉抓起一把米,手有些微微的颤抖。他略微地张开手指,让米粒顺着指缝滑泄下去,他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跟着那些米粒儿一起翻涌着,心头上涌来一阵阵的热浪温暖了整个身体。这感觉很像有一年的夏天。
那年夏天的气候特别的温和湿润,章老汉一年都没有发喘病,所以他才能够时常和儿子一起出海打鱼。那年夏天也不知怎么着,鱼特别的多。不撒网则已,只要撒网就会有鱼,把渔网拉上来的时候那些鱼在网里噼哩叭啦活蹦乱跳的,那种感觉真是好极了。那是章老汉一家人日子过得最富裕的一个夏天,也是章老汉这一生当中最幸福的一个夏天,只可惜幸福的日子太短暂了。
章老汉在米袋子的上方拍了拍手,转身拿了一个蒸饭用的小铝锅来。重新从米袋子里抓起一把米,刚想要放进锅里,想了想,又把指缝略微张了张,漏掉一些米到米袋子里。剩下半把的时候,才终于把手里的米放进了小铝锅里。米粒掉在锅底上发出噼哩叭啦清脆的响声,非常的悦耳动听。
章老汉在锅里加了半下儿水,然后放到炉火上煮。一边煮一边不停地用勺子搅动着,锅里的水渐渐沸腾了。看着米粒随着沸腾的水不住地上下翻滚着,章老伯忍不住又想起那个夏天里那些鲜活的鱼虾在渔网里活蹦乱跳的情景,不知不觉视线竟然模糊起来,锅里沸腾着的卷着米粒儿不住地翻滚着的水恍惚间竟变成了蔚蓝色的汹涌的海浪,两行泪水便在章老汉黝黑的满是皱纹的脸颊上曲曲折折地滑落下来。
章老汉用衣袖擦了擦眼泪,视线重又变得清晰了。他看见米粒翻滚的速度渐渐平缓下来,就好像鱼虾们在渔网里经过一番拼命的挣扎之后终于筋疲力尽了一样,锅里的稀饭已经慢慢变稠了,开始散发出一阵阵米粥的香气。章老汉这才从炉灶前站起身来,回到里屋去叫珍珠起床。
“遘點啊,通好起床嘍!”(到點了,該起床了!)爷爷推了推睡得正香的孙女儿。珍珠翻了个身,竟然没醒。
“時間無咧早啊,赶緊起來洗頭面,食早頓。(時候不早了,快起來洗漱、吃早餐。)”爷爷又用力的推了推孙女,并提高了嗓音叫道。珍珠突然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眼睛都还没睁开就迷迷糊糊地咕哝着说道:“爷爷,你又讲闽南话了,要说普通话!”
“好好,爷爷忘了,你说的对,北京人听不懂闽南话,所以要多练习说普通话。爷爷知道了,快起来洗脸喝粥吧,我们要早些出门。”
“知道了爷爷!”小姑娘一边答应着一边自己把被子折叠好。
“爷爷,这米粥可真香啊,真好喝。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米粥。”珍珠一边唏嘘的喝着米粥,一边用刚刚睡醒时特有的暗哑的嗓音说道。
“好喝就多喝点,爷爷呀有一碗就够了,剩下的都是你的。珍珠正在长身体,所以要多吃。”
“爷爷,你也要多吃点,多吃点就不会犯喘病了。”珍珠在说话可是嘴巴还在粥碗上,只是顺着粥碗的边儿斜视着看着爷爷说话,因此声音听起来呜噜呜噜有些怪怪的,爷爷忍不住笑了。
祖孙俩出门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爷爷轻手轻脚地打开了院子的门,珍珠先出了门,爷爷紧跟着珍珠出来然后转过身小心奕奕的把门关好。章老汉在关门的时候发现崭新的油漆大门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哪个淘气的孩子在上面踢了一个脚印儿,在微微的晨曦里隐约可见,就在右边门环的下边,看来还是个大孩子踢的,小孩子不可能踢得那么高不是。
章老汉赶紧弓下腰,用自己的右手扯着衣袖把那个脚印儿抹掉了,又担心没擦干净,往后退了两部,歪着头又仔细的看了看,这才满意。然后才放心的转身拉起珍珠的手朝着胡同口的方向走去。
此刻迷蒙的晨雾中的龙口胡同显得那么的安静,清幽,实在太早了,就连胡同里那些一直习惯早起遛鸟的老人们都还没出门呢,祖孙俩个深深浅浅细细索索的脚步声便最先打破了龙口胡同这清晨的宁静。
李云霜如往常一样早晨6点半钟准时起床,洗漱完毕以后出去买早点。买完早点回来梁渠才起床。趁着梁渠洗漱的功夫,李云霜跑到中院去敲祖孙俩的房门,想看看他们起来了没有,如果起来了,想给他们送些早点过来。可是敲了半天,里面没有任何动静。李云霜于是冲着屋子里喊道:“章老伯,珍珠,起来了没?”喊完了又侧耳听了听,还是没有动静。李云霜用手轻轻一拉,门没有锁。李云霜站在门口探了探头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把房门带好,想回去吃早点了。可是刚走了没两步路,转身又回来了,重新拉开房门径自走了进去。一进门就看见小厨房收拾得井然有序,在往里屋去,发现炕上的被子折叠的整整齐齐的,祖孙俩显然是起了个大早出门了。李云霜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才转身出来回内院去了。
吃过早饭,李云霜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叮嘱丈夫:“你用心打听打听,看看哪里需要看门的,打更的,管收发的。也好让珍珠爷爷去试试!听见没有,你可要当正经事办!”
梁渠听了一边笑着应承一边打趣道:“怎么,你倒比我还积极起来了。这女人心还真是海底针。我都和你一起过了十几年了,还把不好你的脉呢!”
“谁要你把脉?你记着把事情办好就得了。我又不是什么铁石心肠,我早上还有课呢,没时间跟你磨牙,我得马上走了。”李云霜一边说话一边随手从门后的衣服架上摘下皮包和风衣,风衣才套上了一只袖子就匆匆地往门外走去,“你锁门吧,我真是来不及了,必须得走了。”李云霜的话音还没落人就已经出门了。
(8)
章老汉带着珍珠从西城转到了东城。他想过了,梁教授夫妇住在西城,自己要是带着珍珠老是在这一带转悠,到处拣东西,会被住在同一个胡同里的人看见也不一定,传扬出去,是会让人家丢了脸面的。出于这样的考虑,章老汉才带着小孙女远远地转到东城去了。
章老汉带着珍珠在东城转到了晌午,到处打听找活干逛了小半天了,早上就只喝了一碗稀米粥,到了这会儿肚子早就饿得叽里咕噜的叫了。虽然说没找到什么活干,但是祖孙俩也不能说一点儿收获没有。早上路过一个早市的时候正赶上散场,爷爷领着珍珠一路上拣了不少的菜叶子,还拣了些软得快要烂掉了的西红柿以及一颗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圆白菜。爷爷把这些菜统统地放进一个拣来的大塑料袋里,一直提着。走到这会儿,人也乏了,肚子也饿了。爷爷转头看了看珍珠,说道:“珍珠啊,累了吧,咱们找个地方歇歇脚吧!”
珍珠用力地点了点头。
爷爷和珍珠此刻正站在东四十条的大街上,北京的秋天,天很高很蓝,云很轻很淡,阳光明媚却不刺眼,照得整个街道亮亮堂堂的。街道两边是大大小小的店面,个个都是生意兴隆的样子。
爷爷往四周看了看,见到身后不远处有一家高挂着烫金字招牌门前还悬着两个灯笼的店面,那招牌上写着六个烫金大字:“老北京炸酱面”。章老汉模模糊糊似乎认得老北京几个字,不过那剩下的炸酱面三个字可就完全认不出了。店面的前面很宽敞,空气里间或飘着饭菜的香味儿,门面里不时传来跑堂的伙计地道的京腔儿京韵的吆喝声:
“来了二位,沏茶点菜———”
“得勒,炸酱面两碗——,水爆肚一份儿——,炒肝一份儿——”
“来了您呐,几位,里边请了您呐”
“二两猪头肉,一盘花生米,老白干四两哩!”
“开门送客——再来啊,您呐!”
“看来这是一家饭馆了!”章老汉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牵着珍珠在离饭馆大门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不断地有人从那个门里出出进进,进去的人若是一个人独行的无不是挺胸抬头大踏步迈进饭馆儿的,而三三两两结伴而来的无不是谈笑风声在彼此礼让先行的热闹中进门的。至于从那个门里出来的人则无不是酒足饭饱的:要么打着饱嗝,要么边走边用牙签儿剔着牙,要么就是满面红光一身的酒气。
(9)
闻着飘在空气里的饭菜香,听着店小二的吆喝,看着这些出出进进的人,爷爷和珍珠越发地感觉饥肠辘辘了。爷爷打开手里的塑料袋子,掏了两个西红柿出来,在裤子上蹭了蹭,又用手转着圈儿地抹了抹,然后递给珍珠:“吃吧,珍珠,饿坏了吧!”,珍珠一边点头一边接过西红柿大口大口地咬着。
“孩子,慢点儿吃,别噎着了。还有好些呢!”
“爷爷,你也吃啊!”珍珠一边继续咬着西红柿一边说道。
“好,爷爷也吃!”章老汉把手伸进袋子里又摸出两个西红柿来,正低头在裤子上蹭的功夫,就听见珍珠说道:“爷爷,你看那边!”
爷爷顺着珍珠手指的地方望过去,就见斜对面几步远的地方有一颗大树,一个妇女背上背着个孩子,在树下摆了个小摊儿,正给一个发福的带着金丝边眼镜儿的中年男人擦皮鞋呢。
所谓的小摊儿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两个小马扎,一个给客人放脚的斜面的小木敦儿,一个放鞋油鞋腊鞋刷和几块擦鞋布的小木箱,小木箱的前面立着一块儿很不起眼儿的硬纸壳儿,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几个字:皮鞋,一双三毛,皮靴一双五毛,不过爷爷仔细看了半天,也只认出了三毛和五毛这几个字而已。
那个妇女虽说身上还背着个孩子,动作却十分的娴熟麻利。除尘,上油,打蜡,抛光,几分钟就把那个男人脚上的鞋擦的铮明瓦亮。就见那男子挺了挺脊背,然后往左右晃了晃头,仔细看了看擦完的皮鞋后才把脚从小木敦儿上拿下来,站起身低着头又审视了一番,终于满意地说道:“不错,很亮!”,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毛钱的纸币来,递个那个妇女说,不用找了。说完俯身拿起地上的公文包转身走掉了。
那个男子还没有走远,紧接着又有一个穿着年轻的女子苦着脸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不停地低头看脚上的鞋,惹得爷爷和珍珠也往她的脚上看过去,发现她的鞋不是一般的脏,粘着好些泥呢。
就在这时那女子偶一抬头发现了那个背着孩子的妇女的擦鞋摊儿,眼睛一亮,急步走到近前问道:“师傅,您看擦我这双皮鞋要多少钱啊?我的鞋比别人的都脏。”
“啊,也是三毛钱。”妇女答道。
“还真便宜哈!我刚买的鞋,才穿了没几天,刚才不小心一脚踩泥坑儿里了,你给擦擦吧,不过你可得快点儿,我还有约会呢!”
“行!你坐下吧,一会儿就好!”妇女一边说一边在箱子里找了一个干净的鞋刷和擦鞋布来,那女子做好以后立刻动手擦了起来,动作干净利落,很快皮鞋擦好了。那女子从小马扎儿上站了起来,低下头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看了看,笑着说:“不错啊,又快又干净,好像比刚买的时候还亮呢!”说着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毛的人民币来,递给擦鞋的妇女说道“我赶时间,不用找钱了。”话音尚未落地人已经转身急匆匆地走掉了。
爷爷和珍珠眼睛一直眨也不眨地看着,爷爷心里正在疑惑,怎么赚钱竟会这么容易?难怪玉珍在信上说大城市里容易讨生活,劝自己和珍珠离开小渔村呢。看来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啊。爷爷正在心里嘀咕,就听珍珠说道:“爷爷,我们也给人擦皮鞋吧!”
“珍珠,爷爷也在想呢。快点儿吃,吃完了和爷爷一起去买擦皮鞋用的东西。爷爷身上还有一点钱,一直留着没敢用,现在可以用了。”爷爷一边说着话一边眉开眼笑的。离开小渔村有一年了,珍珠还从来没见过爷爷这么开心过呢,见到爷爷这么开心,珍珠也很开心,于是三口两口把剩下的西红柿塞进了嘴里,还没咽下去就咕哝道
“爷爷,我吃完了,可以走了!”
“珍珠,当心别噎着了,看看你这孩子。”
“爷爷,我真的吃完了。”珍珠终于把嘴里的食物都咽了下去,然后眨着大眼睛看着爷爷说“爷爷,我们快点走吧,晚了该买不到东西了。”
“好,走吧,买完了东西咱们就能回家了,晚上爷爷给你煮菜粥喝!多放些米,煮的厚厚的。”
“真的吗?爷爷?晚上我们真能吃菜粥吗?”
“能,能!”爷爷一边笑答一边起身拉着珍珠走了。
(10)
晚上祖孙两个正坐在炕上吃刚刚煮好的菜粥,听见有人敲门。珍珠跑去开了门,见是李云霜站在门外,小脸儿上立刻笑成了一朵花,亲昵地叫了一声“梁伯母!”李云霜拍了拍珍珠的头,笑着问道:“晚饭还没吃吧?”
“正在吃呢,爷爷煮的菜粥,可好吃了。梁伯母,你快进屋,也来吃一碗吧,真的很好吃!”珍珠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往里屋跑去并高兴地喊着:“爷爷,爷爷,梁伯母来了!”
李云霜跟着珍珠进了里屋,爷爷闻声慌忙从炕上下来。李云霜见状赶紧说道:“您不用下炕了,我放下东西就走。”章老汉这才注意到李云霜的手里提着个好大的包袱。
“这些是我们学校老师的孩子小时候穿的衣服还有鞋,现在孩子们都大了,穿不了了。我下了班特意跟着她回家去取的,霍,还真不少,有些还很新呢,扔了还真是怪可惜的。我就都拿回来了,给珍珠穿吧,春夏秋冬的都有。另外我还找了几件我们家去世的老爷子的旧衣服,您老要是不嫌弃,就留下穿吧。还有一件羊皮袄,正好冬天也要到了,我想着怎么也比单衣暖和吧!”
“李老师,你想得可真是周全,我——”爷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下了班,还为我们忙前忙后的,我这心里——”
“嗨,这不算什么,举手之劳而已!”
“李老师,您快坐,别站着。”爷爷好像才反应过来忘了请人家坐,于是慌忙说道,一边说一边把炕上的桌子往里面推了推。
李云霜这才注意到,炕上摆着的是自己和梁渠刚结婚的时候用的一个小炕桌,已经淘汰多年了一直放在小厨房里。桌子上只摆了两副碗筷,碗里还剩着一些混着菜叶子的稀饭,这可能就是珍珠说的好吃极了菜粥了。
李云霜的鼻子忍不住一酸,眼泪差点而没掉下来,连忙说道:“晚饭只吃稀的怎么能行,吃不饱的。我回来的路上买了些包子,呆会儿我送点儿过来。这个我放在这儿了。”李云霜说完把手里的包袱摆在炕上迅速的转身走掉了。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怕再看一眼那样的画面,相依为命的一老一少,坐在炕上吃稀溜溜的菜粥。那场景让她感觉说不出的难受。
李云霜走了以后,珍珠打开包袱一看,兴奋的直叫。“爷爷,好多衣服啊,真好看,我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看的衣服。爷爷,北京人怎么会那么有钱?等我将来长大了,我也要赚很多很多的钱,给爷爷花,也给梁伯伯和梁伯母花。”
看着孙女高兴的样子,爷爷也很开心,“我们真是遇到好心人啦!”爷爷叹了口气,重新上了炕。“珍珠,快点儿吃吧,一会儿粥要冷了!”
“知道了,爷爷!”珍珠说着也爬上了炕,坐在饭桌前接着吃粥了。
自打住进了梁家,祖孙俩的日子已不似从前那般艰难了。梁渠曾经给章老汉介绍过好几个管收发和打更的差事,人家碍于梁教授的情面,倒是都让过去见了面。可是见面以后都因为章老汉的普通话讲得不标准又不认识几个字,怕他接不好电话管不好信件纷纷婉言拒绝了。不过章老汉也宁愿带着珍珠在街头摆个小摊儿擦皮鞋,虽说风里雨里的,可是不受规矩约束,倒也自在。在街头擦皮鞋虽然说赚不了多少钱,但是终究也算是个糊口的生计。再加上有梁渠夫妇明里暗里的照应和帮衬,日子总算是有了点样子,生活也渐渐上了轨道。
珍珠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家,喜欢梁渠和李云霜。越是喜欢就越是担心害怕,担心有一天梁伯伯梁伯母突然不高兴了,会把自己和爷爷从这座院子里赶出去,自己和爷爷又要过那种无家可归有上顿没有下顿的日子。因此,虽说日子是慢慢安稳下来了,可珍珠的一颗心却始终悬在嗓子眼儿的地方,怎么也放不进胸膛里去。
(11)
临近新年的一个夜里,京城又下了一场雪。北风呼号着拍打着窗户,珍珠睡得很不安稳。半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外面天寒地冻,下着很大的雪。自己和爷爷穿着单薄的衣裳站在梁家的大门口拼命的敲门。
过了很长时间,门终于开了一条缝。李云霜从门里探出头来,冷着脸说:“你们怎么还不走,你们以后不能住在这儿了,快走吧!”说完便把头缩了回去,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珍珠还想再去敲门,爷爷却突然发了喘病,发病的样子和以前在小渔村的时候一模一样。
爷爷坐在门口倚着抱鼓形汉白玉门墩儿用力的喘气,珍珠扑过来拼命地叫着爷爷。过了一会儿,爷爷突然不喘了,脖子用力地向上挺着,也不说话,眼睛向上翻着,直钩钩的看着飘着雪的灰蒙蒙的天。看着爷爷那个样子,珍珠想爷爷一定是死了,这样想的同时便陷入了极度的绝望和恐惧之中,突然被吓得从梦中醒了过来。出了一身的冷汗。
从梦中醒过来以后一直到天亮,珍珠就几乎没再合眼。刚才的噩梦里的情形一遍又一遍的在脑海里重现,画面一次比一次清晰,恐惧一次比一次强烈。她的的心怦怦地剧烈地跳着。珍珠听见爷爷在黑暗中打鼾的声音,于是在心里一遍遍的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个梦而已,是假的。爷爷还活着,活的好好的。可是这样在心里默念了很多遍,珍珠还是感觉到心里一阵阵的慌乱,她很想叫醒爷爷,好几次都从被子里爬了起来,想了想又趴回到被窝里去了。
折腾了几次以后彻底打消了叫醒爷爷的念头。她开始翻来覆去仔仔细细的捉摸一件事,爷爷身体不好,以前在小渔村的时候就因为常发喘病很早就不能出海捕鱼了。如果没有一个住的地方,每天都要露宿街头的话,爷爷会很容易发病。如果爷爷也死掉了的话,自己可怎么办呢,爷爷是自己唯一的亲人,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让爷爷好好地活着。要想让爷爷好好的活着,就不能没有住的地方。北京的冬天可真冷啊,珍珠想也不敢想这样的天气要是没了住的地方爷爷会怎样,自己又会怎么样。
房间里虽然很黑,什么也看不见,但是珍珠还是把眼睛睁的很大,她一直一直的在想怎样才能长长久久的在梁伯伯家里住下去不被赶走。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是有一点,珍珠是明白的,不管怎样,一定要让梁伯伯和梁伯母喜欢自己,珍珠想谁会把自己喜欢的人赶到街上去呢?
第二天一大早,爷爷在厨房里烧火煮饭。珍珠洗完了脸,推开房门一看,昨夜下了好大的雪,院子里厚厚的一层。珍珠转身回到屋里抓起围巾手套往外跑,爷爷正在灶台前煮稀饭,看见珍珠一边往头上裹围巾一边往外跑,连忙叫住她:“珍珠,要吃早顿了,你去哪儿啊?”
“天还早呢,梁伯伯梁伯母还没起床呢,我去门口给他们扫扫雪去。他们起来后出去也好走吗!”
“哦,那你去吧!爷爷煮好了饭帮你一起扫!”
“爷爷,不用了,我一个人能行!”珍珠说着跑跑跳跳的出门了。
李云霜梁渠起床的时候已经快七点钟了,天冷的关系,实在不爱早起。李云霜知道昨天夜里下雪了,所以不打算出去买早点了。洗漱完毕以后,去厨房煎了两个蛋,煮了点粥。和梁渠匆忙了吃了赶着上班去。推开房门才发现门口的雪被少过了,一条清晰的小路经过内院中院和外院径自通向了大门口。
梁渠和李云霜经过中院的时候,看见珍珠正拖着一把扫院子的大扫帚往墙角的地方立呢!
“珍珠,你扫的院子?!”李云霜惊讶地问道
“是啊!梁伯伯梁伯母,你们上班去吗?”珍珠站在墙角的地方,笑得十分灿烂。
“珍珠,这么冷的天,以后不要扫了,这些事情伯伯伯母自己会做,你还太小了,以后别干这么重的活了!”李云霜心疼的望着珍珠。
“是啊,珍珠,以后不要扫了。院子里有点雪不要紧。”梁渠也在一边附和道。
“我不累,还是扫了好。这样伯伯伯母走路会方便的!”珍珠依然笑着。
李云霜忍不住走到珍珠面前帮她拉了拉围巾,“快点进屋去吧,别冻坏了。我们要去上班了!”
“好的,伯伯伯母再见!”
“再见!”
看着珍珠进了房门,李云霜和梁渠相互看了一眼,谁也没说什么,径自出门上班去了。
(12)
珍珠第一次见到林羽清,是1984年的正月。大概因为年还没过完的关系,擦皮鞋的客人很少,生意很清淡。正月十三的那天,天气尤其的冷,爷爷和珍珠早早的就收了工。爷爷犹豫再三,看着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的珍珠,终于横下心肠买了几个鸡蛋和一斤猪肉,又买了点油米,之后便和孙女一起匆匆的往回赶。
祖孙俩刚到大门口,迎面碰到梁教授送林羽清母女出来。林羽清的母亲走在最前面,她上身穿了一件黑色的紧身高领毛衫,外面罩着红色的呢子大衣,没带围巾和帽子。大衣也是敞着怀的,走起路来衣角有节奏地前后摆动,显得整个人风姿绰约的。虽说改革开放好几年了,可是北京街头仍然难得见到像林羽清的妈妈穿的那件红色呢子大衣那样鲜亮的颜色,尤其在灰蒙蒙的冬天里,美得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大衣的款式做工都非常的考究,懂行的一看就知道是进口货。衣服好看,人更是没得说,个子很高,身段也很苗条。脑后松挽着发髻,脸上的皮肤细致白皙,非常漂亮,珍珠看得两眼发直。
7岁的林羽清紧跟着母亲的身后走出来,头上带了一顶白色的绒线小帽,帽子的下面是一张俊俏却略显单薄且棱角过于分明的脸。眼睛不大但是很有神。两条细细的辫子从帽子底下伸出来一前一后搭在肩膀上,发梢的地方系着一对大大的红白相间的发球,走路的时候在肩膀上抖抖跳跳的,煞是好看。
林羽清出来以后一眼看见站在门口的一老一少,老的弓腰塌背,穿了一件厚厚的羊皮棉袄。手里提着油米,身上背着几个小马扎。老头儿的旁边站着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姑娘,身上穿着一件暗紫色小碎花儿条绒棉袄,头上围了一条红色的围巾,围巾很长,在脖子上绕了很多圈儿。胸前斜挎着一个小木箱,小木箱虽然不大,但是挂在小姑娘的胸前却显出格外沉重的样子。小姑娘的脖子上还挂着一副大大的军用手套,手却不在手套里,而是缩在长长的棉袄袖子里。手套里放的是刚买的六个鸡蛋,一边三个。大概是因为走了不少路的关系,棉袄的衣襟被小木箱的带子勒得扭到一边去了,脸蛋儿冻得红通通的。
(13)
林羽清停下脚步,站在那里不动声色,静静地望住珍珠。珍珠却不同,看见一个年龄和自己相仿的小姑娘从梁教授家里出来,脸上便立刻现出了笑容,暖暖的,甜甜的。这时梁渠也从大门里走了出来,看见祖孙俩,连忙上前一步说道:“哦,珍珠,过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她叫林羽清,以后会经常到家里来学琴,你们少不得要碰面的。”
“真的吗?那太好了!”珍珠高兴地叫道。
“羽清,她是珍珠,这位老人家是她的爷爷。”梁教授笑着对林羽清说道,林羽清依然没有说话,还是像刚才那样静静的望着珍珠,只是嘴角的地方略微的扬了扬,算是打过招呼了。
“我们已经打搅太久了,该走了!”林羽清的母亲看了那祖孙俩一眼转而对梁渠说道。“也不好让司机等得太久。”梁渠这才注意到不远的地方停了一辆黑色的上海轿车,于是连忙说道:
“好啊,快上车吧,天气很冷,别把孩子冻坏了。”
“好吧,梁教授,以后这孩子就多劳您费心了。”
“呵呵,没什么,我尽力就是了。”
“那我们走了,再见!”
“好的,再见!”
梁渠和祖孙俩站在门口一直目送他们上了车,这才转身进了院子。
“梁伯伯,穿红色大衣的是那个那个林什么来着,哦好像是林羽清是吧,是林羽清的妈妈吗?”珍珠好奇地转过头去问梁渠。
“是,是她的妈妈!”
“她妈妈真好看!伯伯,她们家有汽车的,好像很有钱哦!她的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
“羽清的爸爸是外交官,妈妈是位芭蕾舞演员!羽清一直跟着爸爸妈妈住在国外,最近才回国的。林羽清还有个哥哥,不过哥哥对弹琴没什么兴趣,不像羽清,有音乐天分,四岁就开始学钢琴了,所以她爸爸妈妈对她寄予的期望很高。”
“梁伯伯,什么是外交官啊?”
“这个嘛,等你长大就会知道的。”梁渠笑着拍了拍珍珠的头,“看你冻得,快进屋去缓和暖和吧,别再感冒了。”
“哦!”珍珠答应着和爷爷一起回中院的房间了。梁渠继续往里走,刚走到月亮门儿,就见刚刚跟着爷爷进门的珍珠又从房里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叫道:“梁伯伯,晚上你和梁伯母过来吃肉吧,我爷爷买肉了!”
“不了,珍珠,谢谢你们。晚上我和梁伯母要去别人家里做客,会回来很晚,你和爷爷吃吧!”
“哦,这样啊——,那好吧!”珍珠答应着转身回去了,心里略略地有些失望。
(14)
因为学校还在放寒假,林羽清几乎每天都来梁教授家里上两个小时的钢琴课。每次来都是车接车送。林羽清来往的频繁,可是却极少和珍珠碰面。林羽清来上课的时候,珍珠都要和爷爷出外摆摊擦皮鞋。等珍珠和爷爷收摊回来,林羽清也上完课回去了。倒是有几次,珍珠和爷爷回来的稍早些,在胡同口恰好看见来接林羽清的黑色轿车从胡同里开出来。珍珠总要站在胡同口目送那辆车开走,而坐在后座上的林羽清也会偶然回头,从后车窗里望出去,看着站在路边的珍珠。
开学以后,林羽清只有周末才来上课。珍珠就更没有什么机会和她碰面了。
整整一个冬天爷爷都好好的,不想春天来的时候,却突然发了喘病。大概有两个多星期的时间祖孙两个没出去擦皮鞋了,爷爷整日只能躺着,连院子里都不能去。珍珠就学着生火煮饭照顾爷爷。梁渠和李云霜多次劝章老汉去医院看看,章老汉说什么也不肯去。后来梁渠托人打听到了一种治喘病的特效药,买了两盒送了过来,章老汉吃下去果然见效了,才吃了一盒就不喘了。珍珠把药盒子宝贝似的藏了起来,心想以后爷爷发病的时候就去药店里买这种药。
爷爷病好以后,又在家歇了几天。就在那个星期天,珍珠又在梁渠的家里看见了林羽清。当时梁教授正在琴房里指导林羽清弹琴,刚好是春暖花开的时节,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也都发出了嫩芽,洋溢着暖融融的春的气息。梁渠特意把琴房的门打开来,以便弹琴的时候也能感受到门外那浓浓的春意。
珍珠洗了几件衣服,正要晾到院子里。端着盆出了房门突然听见琴房里传出一种很好听很好听的声音,以前从来都没听到过。这声音仿佛有一股魔力,吸引着珍珠,她放下手里的盆,不知不觉来到琴房的门口。就看见梁教授背对着门站在钢琴的旁边,而身穿白色毛衣的林羽清坐在钢琴的前面很认真地在弹琴,那声音就是从她颤动的指尖发出来的。
“这声音怎么会这么好听呢?这就是钢琴吗?”珍珠忍不住默默地想道。
“羽清,你先停一停,你还没有很好地理解这首曲子,你听我给你讲讲。这首《小星星》是由法国的流行歌曲《妈妈听我说》改编来的。这首作品的诞生,是因为当时以流行歌曲或抒情调的旋律为主题改写而成的曲子广受欢迎,而莫扎特就顺应人们的需求,写下了若干优秀的变奏曲。《小星星变奏曲》可以说是莫扎特最可爱的经典名曲,是一首经常出现在音乐会中的名作。在这首变奏曲里,莫扎特把一个单纯的主题谱出了十二段多彩多姿的变奏,从最简单的曲调,经过十六分音符的快速跑动、三连音的分解和弦、不同装饰音的修饰以及不同节奏节拍速度的变化,主题时而清晰时而隐匿,时而轻快时而歌唱,时而喧闹时而安静,时而纯朴时而华丽,最后结束在辉煌而热烈的气氛中。弹奏这首曲子的时候,你不妨想象一下这样的画面:“在圆月高挂天空的夜晚,一闪一闪的星星在天空平静地听着故事。当故事进入高潮时,小星星们躲在月亮身后,当故事到了完美结局时,小星星们则跑了出来,仍然平静地挂在漆黑的高空中,继续听着下一个故事。而旁边的树,坐在河岸边,听着潺潺的水声,花儿也闭上了眼睛朦朦胧胧地依偎在树旁。”现在你再弹一遍试试?”
林羽清点了点头重新弹了起来,梁教授一直背对着门站着,珍珠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刚才梁渠讲的那些话珍珠完完全全的迷醉在了里面。音乐的声音,梁渠的那些话,把珍珠一下子就带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无限美妙和快乐的世界。珍珠无法形容心里那种愉悦的感受,她只是觉得伴随着钢琴上流淌出来的那些美妙的声音,自己的心快乐地飘了起来,飘向了遥远的天空,变做了一颗星星,挂在了夜空上了,一闪一闪的。此时此刻,珍珠不知道有多羡慕坐在钢琴前面的林羽清,她真的好想好想走过去,摸摸那些神奇的琴键。可是她却不能,也不敢,她只能站在门口,看着像天使一样的林羽清弹琴。
“珍珠,衣服晾好了吗?晾好了,跟爷爷出去一趟。要再买些鞋油和鞋腊了,快用完了。”
“哦,就好了。”珍珠正听得忘情,忽然听见爷爷叫自己,于是赶紧一边应声一边转身去端起地上的盆,晾衣服去了。
晚上躺在炕上,珍珠怎么也睡不着。白天听到的那首小星星的旋律一直不停地在脑海里回旋着。平日里琴房的门都是锁着的,只有学生来上课的时候才会打开。可是学生上课的时候,自己都要和爷爷一起出去擦皮鞋,珍珠很想再听到那样的琴声。也很想听梁渠说那些关于音乐的话。可是珍珠自己心里也知道,恐怕以后都没有什么这样的机会。想到这里,心里不免有些沮丧,在黑暗中深深地吸了口气,叹息了一声,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15)
这龙口胡同里,有一户姓钱的人家,就住在梁渠家的斜对面。钱老爷子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剩下一个老太太和三个儿子三个儿媳住在一座院子里。老太太素日里偏心,只对小儿子好。吃的穿的用的无一不是先紧着小儿子,孩子们没结婚以前这日子倒也安生。可是自打三个儿子都娶了媳妇以后,情形就不一样了。老太太过分的偏爱小儿子,而小儿子呢,因为自小就被母亲疼爱,因而养成了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习惯,也没有个正经的工作,整日里无所事事,只知道混吃混喝。他越是不做事,越是没钱,老太太就越偏疼些照顾些。这引起了其它两个儿媳的强烈的不满,矛盾日深,兄弟妯娌婆媳之间自是不能和睦相处。一天到晚的打仗,闹得是家无宁日邻里不安!这钱老爷子本就有病,日子又过得不舒心,若是两天不生气,三天必是早早的。所以身体每况愈下,最终撒手人寰。
孩子们住的房子本来都是老人名下的,钱老爷子临终前唯恐老太太不能公平分配房产,日后引起更大的纠纷,因此死前除了自己和老太太住的那间房,剩下的几间平均地分给了三个儿子。房子是分了,但是积蓄都在老太太一个人手里握着呢,加上每个月老太太还领退休金,虽然算不上是财神爷,可还是能支应一些大事的。老太太一个人又能花多少,少不得贴补一些给孩子。
虽说都是自己的儿子儿媳,都在一个院子里住着,但是俗话说得好,十个手指头还不一般齐呢。自打钱老爷子去世以后,老太太对小儿子的偏袒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因为老爷子不在了无人约束而愈演愈烈。兄弟妯娌婆媳之间的矛盾也就越发激化了。
这钱家的二儿子和二儿媳有一个女儿和珍珠同岁,叫钱玲,和珍珠很合得来。钱玲儿长得不好看,单眼皮肿眼泡塌鼻梁儿,鼻尖儿的两侧还长了几颗雀斑。可是珍珠却喜欢。珍珠住进梁家不过半年的时间,两个人就已经十分交好了。每次只要家里一吵架,钱玲一准儿会跑出来找珍珠。若是珍珠不在家,她就会直接跑去珍珠和爷爷摆摊擦鞋的地方。坐在旁边一边看珍珠给人擦皮鞋一边和珍珠闲聊。钱玲每次都会一直坐到爷爷和珍珠收工的时候,帮他们收拾好摊子,背上家什,然后一起回家。
两个丫头一路手牵着手哼着小曲在前面走,爷爷远远地跟在后面。一路上可以欣赏后海的美丽风光,特别到了初夏时节,夕阳晚霞中的后海,景色宜人,风姿曼妙。岸边垂柳依依,水面上是盛开的荷花,远远的就能看见古色古香的银锭桥,更有庵观寺庙里传来的钟声和鸣,余音缭绕。
回家的路上不但可以欣赏美景,还可以饱闻藏匿在后海大大小小的胡同里的传统小吃的香味,穿梭往来于古旧的街巷之中,到处散发着爆肚卤煮的味道,流窜着诱人的豆汁酸。
每天的这个时候,珍珠的心里都觉得暖暖的。被一种浓浓的生活的气息包裹着,于是常常会暗暗的庆幸自己和爷爷能够来到北京,也会在心里暗暗地感谢梁渠夫妇留自己和爷爷住在了什刹海这么美丽的地方。虽然钢琴上流淌出来的美妙旋律仍然会时常在她的脑海里回荡,弄得她心头痒痒的,会难受上一阵子。但是珍珠仍然感到非常的幸福和满足。
每天收工回到家里以后,趁爷爷煮饭的时间,珍珠常常会跑到后院去,主动帮梁渠和李云霜做些事情,扫扫院子浇浇花什么的。尤其是梁渠夫妇的皮鞋,珍珠每天都会给擦得亮亮的。梁渠夫妇呢,对珍珠的感情也日渐深厚起来,若是一天没见,就觉得身边少了什么,空落落的。对面钱家一院子的骨肉亲人整天是没完没了的吵,吵得厉害的时候动手打架也是有的。亲兄弟亲母子之间倒像是有深仇大恨似的。而这边院子里的梁渠夫妇和素昧平生的祖孙俩相处的却像是一家人,亲亲热热的一团和气,很是让人羡慕。不说别人,就说钱玲儿吧,特别喜欢到这个院子里来,总是对珍珠说,“你们家真好,你爷爷好,梁伯伯梁伯母也好,你可真有福气能和他们住在一起。我真是羡慕你,我们家可没意思呢,成天的吵架,我真是不愿意呆在那个家里,烦也烦死了,要是我也能和你们住在一起就好了。”
两个丫头在一起的时候,珍珠会对钱玲说一些以前在小渔村时候的往事,有些是她记得的,有些是她当时太小不记得了听爷爷讲给自己听的,但是不管是自己的记忆还是爷爷讲给她的,她都会讲得绘声绘色,非常的生动。钱玲总是听得津津有味的,听完了还觉得意犹未尽,总要再追问一些什么才肯罢休。关于珍珠的身世背景和她的一些心思除了珍珠自己,那就属钱玲知道的多了。甚至比爷爷以及梁渠夫妇知道的还要多,很多话珍珠都只对钱玲一个人说过,因为那些话是只能对钱玲这样的知心朋友才能讲的。
珍珠十分看重和钱玲的友谊,自从钱玲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珍珠感到快乐了很多。有了这样一个可以无话不说的小伙伴,她觉得自己好像没有那么孤独了,夜里睡觉的时候也睡得更加安稳,心里也更加踏实了。
(16)
转眼又是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那是六月中旬的一天,天气很热,正是晌午的时候,街上的行人本就很少,更别说擦鞋的客人了。珍珠和爷爷坐在擦鞋摊儿的后面吃了些自带的馒头咸菜,又喝了点水。吃完了以后爷爷说去周围转转,让珍珠看好摊子。爷爷刚走了一会儿,珍珠远远的就看见钱玲儿朝这边跑过来,钱玲儿的手里好像还举着什么东西,一边跑一边冲着珍珠挥动着。这么热的天气,毒日头底下,整个世界都被晒得懒洋洋的。也只有钱玲在这样的天气里还能活蹦乱跳的。等到钱玲儿跑到近前,珍珠才看清楚她手里擎着的原来是两根冰棒。
“珍珠,给,吃吧。我妈刚给的零花钱,我买了两根,你一根儿我一根儿。这么热的天就要吃这个才解暑呢!”
“你今天不是有事吗?怎么又跑过来了?”珍珠接过冰棍舔了一口,“哇,真甜哪,好凉快!”
“甜吧!”钱玲也在自己的冰棍上舔了一口,“以后我天天来陪你!九月一号我就要上学了,我怕到时候就来不了这儿和你聊天儿了!珍珠,要不你跟爷爷说说,你也上学吧,咱们上一所小学,那多好呢!”
“我又不是北京人,有哪个学校会要我?再说我们也没有上学的钱啊!”
“要不去跟梁伯伯梁伯母说说,他们认识的人多,又都在大学里教书,一定有办法!”
“我们现在白住在梁伯伯梁伯母的家里,他们不要我和爷爷交房租,还总是帮我们。爷爷早就教过我,做人要懂礼数,要知道报恩。可是我现在还小,也不能为他们做什么,这也算了。总不该连这样的事情也要麻烦他们。我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每天擦鞋也能赚不少钱呢。你上你的学好了,不用管我,放学了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玩儿!”
“那倒也是!”钱玲的声音略微有些失望,可是也没再说什么,而是继续低头吃冰棍儿了。
“梁伯伯两伯母买了一台新电视,彩色的。昨晚我在他们屋子里看了一会儿,可好看了!”
“本来,我妈说也要买一台的。可是我爸不同意,说是要攒钱买房子,早晚搬出那个院子,过清静日子去!”
“玲玲,你真的要搬走吗?”珍珠一把扯住玲玲的袖子紧张地问道。
“嗨,我爸也就那么一说。还买房子那?就凭我爸那个破厂?我妈说了,就我爸挣的那几个大子儿,买扇好门买把好所都未准儿能够,还买房子呢,她跟本就不指望。我妈都不指望,我就更不指望了!”
“玲玲,你要是搬走了,我就没有朋友了!”尽管玲玲说得肯定,可是珍珠还是感到有些沮丧。
“其实,要不是那个院子里老是吵架,住在这儿也挺好的,可是他们成天没完没了的吵,还骂人。烦死人了,我大伯家我哥和三叔家我弟总是往自个儿姥姥家跑。我姥姥就是不在北京,要是在北京啊,我也往姥姥家跑!”
“他们为什么总是吵架?”珍珠忍不住问道。
“还不是钱闹的,嫌我奶奶偏心眼儿,就对我三叔儿一家儿好。”
“你奶奶是那样的吗?”
“就是,那老太婆忒那个,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她。从来不到她屋里去,她总是偷偷地给我三叔儿家的特特买好吃的,哼,我才不稀罕呢。”
“你奶奶怎么会那样?”
“嗨,不说她了,烦死人了。幸亏我还可以去你们家,要不我非疯了不可。所以,我还挺愿意上学的,不用成天呆在那个破院子里了。要是你能跟我一起上学就更好了!”
(17)
两个丫头就这样坐在擦鞋摊的后面乘着大树的阴凉一边吃着冰棍一边聊天。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白色衬衫黑色长裤和一双三接头的皮鞋的中年男子打鞋摊儿前面走过。
“伯伯,擦擦鞋吧!很便宜的,三毛钱,保证给您擦得锃亮锃亮的,不亮不收钱!”珍珠用清脆的嗓音冲着那男子喊道。
那男子本来都已经走过了擦鞋摊儿,听珍珠这么一喊,回头看了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鞋,想了想,转身来到鞋摊前面坐下。
“下午正好要去开会,擦擦就擦擦吧!”中年男子说道
“哎!”珍珠响亮地答应一声把手里没吃完的冰棍儿递给了玲玲,麻利地打开工具箱,然后除尘,上油,抛光,打蜡,动作那叫一个娴熟,那叫一个干净利落,看得那个男人眼都直了。
擦好皮鞋以后,中年男子的站起身来,仔细端详了一下亮得都能当镜子的皮鞋,说道“小姑娘,你挺会做生意的嘛!我——”
“哎,老孟,怎么是你啊?在这儿干吗呢?”中年男子的话还没说完,突然听见有人热情地跟自己打招呼。扭头一看,原来是自己单位的同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自己的身后。
“哟,老张啊!我下午要去部里开个会,时间还早,在这儿擦擦鞋。”
“我下午也要去部里办事,正好,搭个伴儿,叫一辆车走吧!”
“好啊,好啊,你稍等我一下,我付了钱就走。”中年男子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钱包来,正要打开,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扭头对身后的老张说到:“老张,要不你也擦擦?我一起付了!”
“不用不用,别客气了,早上我老婆给我擦过了!”
“咳,还是老婆在身边幸福啊。”
“你太太去美国做访问学者有一年多了吧?是不是快回来了!”
“快了快了,就这一两个月的事儿!”老孟一边答话一边把自己的钱包里的钞票一张张地翻过去又翻回来,却没抽出一张钱来,而是又去翻自己裤子和衬衫的口袋。
“我这儿有零钱!”老张一边说一边去掏自己的钱包。
“不用不用,我这里有我这里有!”老孟一边说着一边再次打开钱包抽出一张五毛的崭新的人民币来,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用力捻了捻,这才把钱交给珍珠,珍珠接过去的时候,那男子犹豫了一下,说道:“算了吧,不用找了!”,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人却站在原地没动。
珍珠笑了笑,“伯伯,说好了三毛钱就三毛钱,一分钱我也不多收的。”珍珠一边说一边找了二毛钱递给那个中年男子。
“嗬,还挺讲原则,不错!”中年男子笑着把钱接了过去。
“伯伯,您慢走,下次再来!”
“鞋擦得不错,以后我还会再来的。”中年男子说完便扭头跟那个姓张的人一起走掉了。
“快接着,再不吃都化没了。”那男的一走,玲玲赶紧把手里已经化得稀里哗啦的冰棍递回给珍珠,“你真傻,他都说不用找了,你怎么非要找给他!”
“要是多收了人家的钱,下次很可能人家就不来擦鞋了。擦鞋的到处都有,不一定非要到我这里擦。可是如果我擦得好,又不多收钱,他们就还会来的。”珍珠一边接过冰棍儿一边说道。
“又不是你要多收钱,是他主动给的!”
“有些人并不是真的想多给钱,只是做做样子的,其实还是希望你能找给他们。如果你收了,他们会不高兴的。”
“你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你怎么知道他们怎么想的?!”玲玲惊讶地问道。
“我就是知道!要是他真想多给钱,就不会说完了还站着不动了。翻了那么久,就是在找正好的零钱,找不到没办法才拿五毛钱出来,又有认识的人在一边看着,就客气一下,为的是面子上好看。如果我真的不找钱给他,他下次一定不会再到我这儿来擦鞋了,我何苦为了这二毛钱丢了长远的客人。”珍珠一边说着一边紧着吃快要化掉了的冰棍儿。
“奇怪!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玲玲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
(18)
其实梁渠和李云霜这几日也正为珍珠上学的事情烦恼。珍珠没有北京市的户口,祖孙俩个又只能靠给人擦皮鞋为生,照这样的情形看,上学就真是妄想了。可是就这样看着和她同龄的孩子都背起书包上学去了,而珍珠却整天出去给人擦皮鞋,李云霜这心里先就不好受了。尽管这祖孙俩也不是自己的什么亲人,可是这两年来,珍珠这孩子对自己和梁渠那是一心一意的好。虽说是个小孩子家,可眼里有的心里放的不知道要比同龄的孩子多了多少,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地跑腿干活不算,什么眉眼高低轻重缓急的那是分得清清楚楚,还特别的能知会人的心思,这孩子就跟一件贴心的小棉袄似的,让人觉得贴心贴肺地暖和舒服。凭你是个铁石心肠冰雪做的人也早就被这块小火炭儿给捂热了捂化了。
“我还是觉得应该想办法让珍珠上学去,这是影响孩子一辈子的大事。现在想想办法,将来的命运都不一样了。要是就这么由着去了,好好的一个孩子可就真的耽误了。”吃过晚饭以后李云霜坐在一张老式摇椅里一边织毛衣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电视一边对梁渠说道。
“那天我和章老伯提了提,刚说了几句老爷子就直摇头,唉声叹气地说不是不想让珍珠上学,实在是上不起。就算上得起,没有北京市户口,哪个学校会收啊!我一听这话,就没再说什么。章老伯说得有理,钱的事情倒好说,我们周济些就是了,可是入学怎么办呢?”
“我倒是有个办法,就怕章老伯会有想法。”李云霜放下了手里的毛衣,站起身去把电视关掉了,认真地对梁渠说道。
“什么办法?”
“我们认珍珠过做闺女就是了,办一个领养的手续,她的户口就可以落了,其它的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我只怕章老伯想不开不愿意。其实不过就是走个形式而已,珍珠可以不用改姓,也照样和爷爷住在一起。这样不知道行不行,要不你把章老伯叫过来,我们跟他先说说,听听他的意思。实在不行的话,我也就踏实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梁渠本来斜倚在床上一边看报纸一边和李云霜说话。听了李云霜刚刚说的办法,立刻放下了手里的报纸,坐了起来,“我看这办法行,不管怎么说读书是孩子一辈子的大事,好歹也要试试!我这就去把张老伯请过来,咱们商量商量。”梁渠说完便立刻起身出门直奔中院去了。
(19)
章老汉和珍珠刚刚吃过晚饭,老爷子在里屋用抹布在擦炕,珍珠正在厨房里洗碗。因为天气很热,厨房的门没有关,只挂着一道竹帘子。梁渠走到门口,隔着竹帘子叫道:“张老伯,珍珠你们在家吗?”。珍珠一听是梁渠的声音便立刻放下手里的碗,甩了甩手上的水跑到门口掀起竹帘子笑着叫道:“梁伯伯!”
“唉!珍珠,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伯伯吃了么,要是没吃,我现在就给您做去!”
“伯伯吃过了!”梁渠笑眯眯地望着珍珠,“爷爷在吗?”
“在屋里呢,您快进来吧!”
“不了,我找爷爷有点事,你跟爷爷说一声,等他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到我们屋里——”
“是梁教授来了吗?快进来坐吧!”没等梁渠说完,章老伯已闻声从屋里出来了。
“章老伯,不是跟您说了吗,别总是教授教授的叫,我听着别扭。感觉还怪生分的,您老直接叫我名字就行了。”
“还是叫梁教授好,我叫习惯了,直接叫名字我叫不出口。”
“哈哈,那您就随意吧!不过呀,您这普通话可是越说越好了。”
“嗨,哪里,还是一口闽南腔调,怕是这辈子难改了。”章老汉遭到表扬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真是比刚来北京的时候好多了,那个时候您老说话我还不大听得懂呢?现在完全不同了。”
“呵呵”爷爷听了忍不住笑了,“这个呀还多亏了珍珠了!”
“是啊,咱们珍珠的普通话说的那是要多标准有多标准,都能给我和云霜当老师了。”
“可不能这么说,她一个小孩子家,懂得个啥?”爷爷慌忙谦虚地说道,“梁教授,别在外面站着了,快请进屋坐吧!”
“不了,您老要是有空能不能到我们屋里坐会儿,我和云霜有事想和您商量商量。”
一听这话,章老汉和始终站在一边用手掀着竹帘子的珍珠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心想莫不是梁渠和李云霜改了主意,不让他们继续在梁家住了。不然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还要请到里院自己的房里去说呢?如此的郑重其事,除了是让祖孙二人离开这里,还会是什么事情?想到这一层,爷爷和珍珠的心便开始一直一直的往下沉,脑子里一阵阵的发空。尤其是珍珠,脸都红了,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站在一边不出声看着爷爷。
“哦,有空有空。现在就去吗?”章老汉说话的时候明显的有些魂不守舍。
“是啊,那您老就请跟我过来吧!”梁渠说完转身在前面先走了,爷爷看了看珍珠,然后又局促不安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襟,这才迈步出了房门。
珍珠站在门口呆呆地望着梁渠和爷爷消失在视线里,她放下手里的竹门帘子,没有继续回去洗碗,身体斜倚着门框慢慢地滑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出神。
(20)
李云霜见梁渠把章老伯请了来,立刻站了起来,走到门口热情地把章老汉迎进屋里。章老汉落座以后,李云霜又去倒了一杯凉茶来,把茶给章老伯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便又坐回了那张老式摇椅里。梁渠则在章老汉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章老伯,”梁渠把云霜刚放在桌上的茶杯又往章老伯的面前推了推,“天气热,喝点凉茶解解暑气!”
“哎!”章老汉精神恍惚地一边答应着一边伸手去拿茶杯,不想衣袖先刮在了杯子把儿上,章老汉却还不知道,再挥手去抓被子的时候哗啦一声把一整杯的凉茶掀到地上去了,杯把儿在杯子落地的一瞬间被磕碎了,水溅得满地都是。而杯身则滚了几个个儿最后终于悄无声息地躺在了梁渠脚下。梁渠刚想弯腰去捡,不想章老汉慌忙站起身来,连连说道:“我来,我来!这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喝杯茶都喝不对。”
“老伯,你别动,当心扎了手。我去拿扫把扫扫就行了,您坐着,待会儿我再给您倒一杯就是了。”李云霜说话便转身去了厨房去拿扫把了。
李云霜把地上清理干净以后,又重新给章老汉倒了杯茶了,可是章老汉却没再去碰茶杯。
“这时间过得可真够快的,您老和珍珠是83年秋天住进我家的吧,您看看,说话85年的秋天可就到了。一晃儿快两年了,就好像一眨眼似的。”梁渠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挂着温暖的笑容,说话的口气也还是那么温和。
虽说梁渠的态度语气都是好的,可是听了这几句话,章老汉抑制不住的心里一阵阵的发慌,加上天气又热,立时出了一脑门子的汗。尽管章老汉心神散乱,但是又不能不接梁渠的话,于是用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好不容易挤出些笑容来,“可不是吗?说话就到两年了。这两年真是给你们添了很多的麻烦,我——”章老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手不停地在大腿上来回地摩挲着。
“您老说这话可就见外了,今天把您请来,是有件大事要和您商量商量。”
“梁教授,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我听着呢!”
“珍珠都8岁了吧?”
“是8岁”
“珍珠这孩子聪明,如果读了书识了字将来一定会有个好前程的。如果不能上学,可真的要把孩子的人生给耽搁了。我和云霜商量了一个法子,就是不知道您老是什么想法!”
“哦,是这件事啊!”章老汉立时松了一口气,连忙说道,“我也知道让孩子读书识字是正经事,只是连孩子上学这样的事都要麻烦你们,我这心里头真是过意不去。”
“章老伯,跟我们两个您就别客气啦。跟您说句实在话,珍珠这孩子聪明伶俐乖巧懂事,我是打心眼儿里喜欢。”李云霜把话接了过去,“我们是想给珍珠办一个领养的手续,这样就可以给她落户口了,上学就不是问题了。您老放心,我们可不是要抢您的孙女儿,她还是和您老吃住在一个院子里,照样姓章,也还是称呼我们伯父伯母不用改口。我们主要是为了让珍珠能够上学才想的这个办法。您老看这样行不行?”
(21)
章老汉一听这话,整个人愣在了那里。梁渠见状以为章老汉不愿意,于是连忙打圆场:“您老要是不愿意就当我和云霜没提过这件事好了,我们也就是随便说说而已,老伯可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关于珍珠上学的事,日后咱们可以慢慢想想别的办法。”
“梁教授,李老师,我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们也知道的,我这个人嘴笨,不会说话。你们要是愿意认珍珠做闺女,那是她的造化。一个丫头家,迟早也是要改姓的,就让她改姓梁吧!既是领养,改口也是要的。这孩子爹娘没的早,唤都没得唤过几声,现在可好了。”章老汉用手抹了抹脸,湿漉漉的,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只觉得这心里是一阵酸一阵甜一阵涩一阵苦的,也分不清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听了章老伯的这一番话李云霜十分高兴,连忙说道,“姓什么,改不改口,还是让珍珠自己拿主意吧!孩子有孩子的想法!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还是不要逼她的好。另外我想现在珍珠还小,等过几年珍珠再大些,和爷爷住在一起她就会觉得不方便了,到时候我会把中院东厢房书库的那个小里间儿给她藤出来,让她单住。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现在最要紧的是赶快办领养的手续,办好了就可以给珍珠联系上学的事了。上学的费用您老不用担心,这个我和梁渠还是负担得起的。”
“不知道上学要用多少钱啊?我一个人擦皮鞋不知道赚的钱能不能够,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也得出些力。不能把担子都让你们挑了,那样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啊!”
“老伯,您不用跟我和云霜客气,我们两个的收入别说供一个孩子上学,就是再来两个也没有问题。还有您身体不好,天气冷了去不要再出门擦鞋了,太辛苦了。我和云霜会慢慢帮您找个轻松些的差事做。不过找到找不到的也没什么打紧,我和云霜会照顾您老的生活的,这个您就放心好了。”梁渠说道。
“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的身体还好。以前在小渔村的时候每年都要发好几次的喘病,自从到了北京以后才发了一次。再说,我也闲不住啊,如果整天让我呆在家里,倒会憋出病来了。”
“那就随您老人家高兴吧!不过如果太辛苦的话千万别硬撑着!有什么困难随时对我和云霜讲,我们早就把您和珍珠看作是一家人了,您也该把我和云霜当成自己的子女,不要觉生分和外道才好。”
“哎,我知道了,我不会那样的。”章老汉又伸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珍珠要是知道能上学了,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子呢!要是没有别的事,我这就回去跟她说去!”爷爷一边说一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除了这个就没有其它的事了,不过您老也不忙走,喝了茶再回去吧!”梁渠笑着说道。
“不了,我这就回前面告诉珍珠去!也让她高兴高兴!你们歇着吧,我走了。”爷爷说完便起身出门奔中院去了。
章老汉的脚才迈进中院的门,珍珠就听见了脚步声,于是立刻从门槛儿上站了起来一把掀开竹帘子,她看见爷爷背着手从月亮门里走过来,夕阳的血色光线越过什刹海重重叠叠的房檐屋脊洒进了这个院子,洒在了爷爷躬驼的脊背和肩膀上,强烈的背景光线将爷爷的脸映衬得很黑。珍珠看不清爷爷的表情,而她那颗小小的心脏不自主地随着爷爷踢踢踏踏深深浅浅的脚步声扑通扑通地慌跳着。
“爷爷,梁伯伯梁伯母找你有什么事啊?”珍珠还没等爷爷走到近前便急切地问道。章老汉没有回答,而是一声不吭地进了门。
珍珠缓缓地放下手里的竹帘,转过头默默地看着爷爷的背影,可是她却看不清楚,也许是外面的光线太强了,珍珠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房间里的幽暗,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屋里屋外都很安静,珍珠听见了爷爷沉重的呼吸以及自己心跳的声音。
“珍珠,你进屋来听爷爷慢慢跟你好好说!”章老汉背对着珍珠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后对珍珠说道,说完便头也没回地径自往里屋去了。
“哦!”珍珠一边答应着一边转身紧跟着爷爷进了里屋。
(22)
章老伯把鞋脱了爬上了炕,倚着墙坐好,顺手抓过旁边的蒲扇一边用力扇风一边看了看站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小孙女说道,“珍珠,去给爷爷舀碗凉水喝,这天可真热啊!”
“哎”珍珠痛快地答应了一声,话音还没落人就跑进了厨房,再一眨眼的功夫,一碗水已经端到了章老汉的面前。章老汉接过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珍珠,你也上炕来坐吧,爷爷有话对你说!”章老汉一边说一边用手擦了擦嘴,把空碗往身边一放。珍珠便立刻脱了鞋,爬上了炕,在爷爷的对面撇着腿坐下了。
“珍珠,你想不想上学啊?”
“爷爷!”珍珠不知道爷爷在想什么,又为何突然提起上学的事,所以叫了一声爷爷之后就没再说话。
“咳,爷爷这是老糊涂了,哪有孩子不想上学念书的?刚才你梁伯伯和梁伯母把爷爷叫过去商量让你上学的事!”
乍一听到上学两个字,一阵惊喜如电流般刹那间贯穿了珍珠的身体,让她的心都跟着颤动起来,“真的吗?爷爷,梁伯伯梁伯母说的?我可以上学?我真能上学吗?”珍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睛惊喜地问道。
“是真的,爷爷不骗你。”爷爷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轻轻地叹了口气。
听见爷爷的叹气声,珍珠兴奋的眸子突然间暗淡下来,她没再说话,而是不错眼珠儿地盯着爷爷的脸看。爷爷的表情看起来很沉重,神态竟然有些悲伤。爷爷脸上的皱纹看上去显得更深了,尤其是嘴角的地方,一道道深沟一样的皱褶此刻竟都抽搐在一起,梯田一样层叠着,看得珍珠直想哭,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地想如果上学是一件让爷爷开心的事,爷爷又怎么会这样呢。想到这里珍珠连忙说道:“爷爷,我不想上学,我要天天陪着你,跟你一起上街擦皮鞋。”
“爷爷当然愿意有你陪着,不过爷爷也不忍心让你擦一辈子的皮鞋啊!珍珠,上学才能读书认字,读了书认了字才能有出息。爷爷不想让你跟我一样,一辈子过这种苦日子。你将来长大了,要做梁伯伯梁伯母那样的人。真要是能那样,爷爷就算是明天就死了也甘心啊!”
“爷爷,你不要说这样的话!”听爷爷说什么死不死的话,珍珠的心都跟着揪了起来,。
“梁伯伯梁伯母要认你做闺女,”章老伯没有理会珍珠,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说是要办一个领养手续,这样你就能在北京落户口了。也就能去学校念书了。上学的钱也都由他们负担,不用爷爷操心。这是好事儿啊,还是我们珍珠有福气,命中注定要遇到贵人那!爷爷可是做梦都没敢想这样的事情!你梁伯伯梁伯母说了,虽说是领养,不过是想个法子让你上学,你可以不用改姓,也不用改口,也还是跟爷爷吃住在一起,和现在一样。可是爷爷想了,你还是改姓梁吧!改口也是要的,人家为我们做了那么多事,现在又要收养你,供你上学,你要是连姓都不改,实在是不好!”
珍珠听了爷爷这些话,低下头不做声。
“珍珠,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爷爷虽然没读过书,也识不得几个字,可是活了这一大把年纪,道理还是懂一些个的。这做人哪不能太贪心喽,行路只想着自己得好处是行不通的。你还小,有些事情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谁让爷爷没本事呢!”章老汉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眼睛一阵阵的发热泛酸,忍不住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爷爷,我可以不去上学。”珍珠低着头喃喃地说道“我只有爷爷这一个亲人,爷爷姓章,我也要姓章。梁伯伯梁伯母对我们好,我会记着的。等将来我长大了,也一定会对他们好的。爷爷,我不去上学了,我不改姓!我要跟爷爷姓一个姓。”
“珍珠,你听爷爷跟你说,你是个女娃,将来长大了迟早是要嫁人的。嫁了人就是人家的人,生了娃也要随夫家的姓。姓什么又能怎样,不如趁早改了吧!你爹娘死的早,爷爷的身体又不好,以前爷爷总是担心,万一哪一天我两腿一伸见阎王去了,留下你一个人怎么办呢?现在好了,有梁伯伯梁伯母照顾你,我也放心啊!”
“爷爷,我不想——”
“人家梁伯伯梁伯母对你那么好,这么点事情你怎么就不愿意呢!”
“爷爷,我是很喜欢梁伯伯和梁伯母,可是爷爷——”
“珍珠,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爷爷,你就要听爷爷的话,不但要改姓改口,还要在心窝子里把梁伯伯梁伯母当亲爹娘一样的待。你要是不愿意,以后你也别管我叫爷爷了,爷爷没有你这么不听话没良心的孙女!”爷爷说这番话的时候紧锁着眉头语气也很重。看样子是真的生气了,在珍珠的印象里爷爷还从来没有为什么事情发过这么大的火呢。
听见爷爷这话,珍珠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哽咽着说道:“爷爷,我错了,我听您的,改就是了。爷爷不要难过,等我读了书,识了字,将来赚好多钱,好好的孝顺爷爷!”
“哎,好,这才是爷爷的好孙女。爷爷等着,冲我们珍珠这句话,爷爷也得好好地活着。”章老汉强忍住眼泪颤声说道,“去吧,爷爷没什么事了,出去玩一会儿吧,天还早呢!”
“嗯,那我去找玲玲去了”珍珠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然后下了炕穿上鞋出去了。看着孙女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两行老泪顺着章老汉的面颊滚落下来。
(23)
珍珠出了门就直奔玲玲家去了,此刻她最想见的人就是玲玲了,她想跟她说说话。而那些话除了玲玲她恐怕再也没有办法对第二个人说去了。
“你要是不愿意,以后你也别管我叫爷爷了,爷爷没有你这么不听话没良心的孙女!”爷爷的话不停地在耳边回响,爷爷苍凉而又悲伤的神情也总是不断地在眼前浮现着。珍珠神情恍惚地来到玲玲家的大门口,随手推开门就进去了。
刚进了大门,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女人哭闹的声音。只听见一个女人尖着嗓子喊道“你个孬种,你倒是说话呀,你哑巴了你?你个半生不熟的东西,嫁给你我算是倒了霉了。”
“行了,你甭来劲啦哈,也不瞅瞅你自己那副德性,嫁给别人别人也得要你啊!要不是我这人心慈手软,我会娶你?你要是还这么没完没了的撒泼,到时候别怪我跟甩大鼻涕似的把你给甩喽!”
“这会儿你倒是有话说了,就知道跟自己的老婆横。你甩了我那不算你有本事,有本事你把那长歪了的人心给我正道过来,也让我开开眼。”
“喂,大嫂,你骂谁呢你。”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加了进来,“你们两口子打架尽管打,甭跟这儿指桑骂槐的。”这是玲玲三叔的声音,珍珠很快就听出来了,玲玲的三叔说话鼻音很重,很容易分辨。玲玲的爸爸妈妈昨天因为得知了玲玲的姥姥生病住院的消息匆忙地赶回老家探望老人去了,现在应该不在家。这么说吵架的人一定是玲玲的大伯和大伯母了!
珍珠正在心里如此这般地捉摸着,突然又听见玲玲的大伯母吊着嗓子喊道:“有人听着不舒服了,戳到心窝子了吧。那就伸手好好拍拍自己的良心,凭什么就厚此薄彼呀。你们家的孩子姓钱,是老钱家的孙子,我们家的孩子难不成是我偷汉子偷来的?同样都是老钱家的孙子,凭什么就亲这个远那个的。不是心长歪了是怎么着?本来嘛,一口吃的,吃了的不见得多长一两肉,没吃的也不一定就会比谁矮三分,就说这事儿吧,让人心里忒犯赌。当老子的好吃懒做不务正业赖在家里白吃白喝的也就算了,弄了个小的也要骑到我们头上来。老天可是长着眼睛呢,就不怕天打雷劈!”
“大嫂,一口吃的,你看你至于的吗?这么勾三搭四的,惹得一家人不痛快,何苦来呢!”又是另外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
“我是不想让人不痛快呀,可是没辙呀,人家老是让我不痛快。索性大家撕破了脸,谁都甭想有好日子过!”
“都给我住口,谁要是再闹就给我从这个家里滚出去!”珍珠听见玲玲的奶奶说话了。
“哎哟,幸亏老爷子是个明白人,赶在临死前把房子给分了,否则的话我们还真要睡到大街上去了。这天底下还有这么黑心的公婆没有?”
“妈,甭搭理她,咱们进屋吧!”又是玲玲三叔的声音,“这个女人,忒他妈地泼,整个儿一个母夜叉!”
“喂,老三,你骂谁呢你,你他妈把嘴吧放干净点!你再骂一句试试!”
“嘿,你丫还别跟我叫板,我还就骂你了,你能把我怎么着吧你,母夜叉,泼妇!”
珍珠听到这里实在听不下去了,知道这是又打起来了,正在犹豫着是不是要转头回去的时候,突然有一个身影从院子里串了出来,吓了珍珠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玲玲。
“珍珠,你咋来了?”玲玲乍一见到站在门口的珍珠也吓了一跳。
“想找你说说话,又打架啦?”
“嗨,那还不是常事儿,我早都习惯了。刚要去找你你就来了,太好了,咱们出去转转去吧!”
“嗯!”
“走吧,快点儿!”玲玲过来一把拉起珍珠的手往门外冲去。
玲玲拉着珍珠急急地在胡同里穿行,院子里吵闹的声音总算是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一点点地变弱最后终于听不见了。
七点刚过,阳光斜斜的。正是夏季的傍晚时分,是每天胡同里最热闹的时候,胡同里的居民们大都吃过了晚饭在胡同里乘凉,此刻正三三两两的聚在门口的阴凉处坐着小马扎聊天,虽说天气是燥热的,可是人们聊天的兴致却丝毫未减。聊天儿的人不论男女老幼上身大都只穿着件无袖的小坎儿,并且人手一把大蒲扇,一边说话一边扇风,脸上洋溢着对市井琐碎生活的满足与安逸,表情生动而又鲜活。
除了聊天的,还有几个老人正蹲在胡同边上下象棋,旁边围着一些看热闹的。几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正在不远处跳皮筋,另一伙男孩子则在胡同里闹做一团,来来回回地在争抢一支皮球。
珍珠和玲玲手牵着手往胡同口走,一路看着胡同里市井生活的热闹的光景,两个丫头的心情一下子就都大好起来了。
就要出胡同的时候,经过一座四合院,大门敞开着,里面豁然传出“刺啦”一声炒菜的声音。然后就是锅铲碰撞铁锅的响动,紧接着就听见一个女人喊话的声音:“小四儿,去把你哥叫回来,吃饭啦!”
“哎”那叫小四儿答应着,一眨眼的功夫就从大门里串了出来,十一二岁的年纪,黑得像个泥蛋子,就见他站在门口扯着脖子冲着远处踢皮球的一群男孩子叫道:“哥,回家吃饭啦!”喊得脖子上的筋都爆了起来。珍珠和玲玲忍不住一起咯咯地笑了起来,那小四儿斜睨了她们一眼,嘴巴里嘟囔着:“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然后一转身溜进了院子。
两个丫头相互看了看,忍不住又叽叽嘎嘎大声地笑了起来。
(24)
夏日傍晚的什刹海散发着一种闲散写意和恬淡的气质,湖边随处可见钓鱼,打牌和散步的老人,以及坐在水边低声私语的一对对情侣。银锭桥上倒是有几分热闹,众多的车辆和行人往来其上。银锭桥架于前海和后海的交接处,据说早年的这座小桥像一个倒置的元宝横卧在两海之间,故被人称做“银锭桥”。后来原桥被毁,重修后加长了桥身,拓宽了桥面,虽然不很像元宝了,仍不失清雅秀丽。明代人李东阳称此处为“城中第一佳山水”。站在银锭桥上西望,远处的山影隐约可见,在后海平静的湖面和岸边垂柳的衬托下,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山水画,这就是旧时北京城著名的“燕京八景”之一的“银锭观山”。
珍珠和玲玲手拉手在桥上走着,她们不知道也说不出这什刹海到底哪里好,就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喜欢这里的景色,喜欢这里的气氛。两个丫头一个生在这片最具老北京历史风情的古老水域,一个生在远在闽南背靠青山守望碧海的偏僻的小渔村,然而在她们的眼里,什刹海都是一样的美好。
“北京真好,比我们原来住的小渔村不知道要好多少!不过就是很长时间看不到大海,还是挺想的!”珍珠站在银锭桥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说道。
“珍珠,大海是不是很好看?”
“嗯!”
“我从来没有见过大海!”
“玲玲,等将来我们长大了,赚了好多的钱,我带你回福建老家去看海,好不好?”
“那太好了,我还从来没出过北京城呢!”
“玲玲,我要告诉你一件高兴的事,我能跟你一起上学了!”
“真的吗?珍珠,你没骗我?”
“嗯,梁伯伯梁伯母要收养我,给我落户口,还要让我上学!”
“太好了,梁伯伯梁伯母人可真好,珍珠,你可真有福气啊!”
“我可能要改姓梁了,本来我是不想改的。”
“为什么?”
“我怕爷爷会伤心!可是爷爷一定让我改!”
“你爷爷都说让你改了,你就改了嘛!”
“是,我说了要改,反正又不是改姓别人的姓,是跟梁伯伯姓。只是爷爷看上去好像真的很伤心!我不想让爷爷难过。”
“嗨,只要你对你爷爷好,姓什么能咋?我们家一整院子的人倒是都跟着我爷爷的姓,还不是把我爷爷早早的给气死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要我对爷爷好,将来让他过好日子,孝顺他。跟不跟他的姓都没什么,所以我才同意了。我爹娘死的早,爷爷他一直守着我,是我唯一的亲人。我要好好读书,将来让爷爷过上好日子,不用像现在这样每天出去擦皮鞋了。”
“我也要好好读书,将来呀离这个家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玲玲一边说一边扭头往岸上看去,“珍珠,我们还是别想这些事了。咱们去烟袋斜街逛逛去吧,那边很热闹的。”
“好!走吧!”珍珠答应着牵过玲玲的手。两个丫头连跑带跳地下了桥直奔烟袋斜街去了。
(25)
这两年来,梁渠和李云霜夫妇一直想为章老伯谋件差事,可是始终未能如愿。最近因为给珍珠办理领养手续,经常往居委会和街道办事处跑,从老大妈们那里得了不少的信息。再经过老大妈们牵线搭桥从中斡旋,终于谋到了一件差事,是在一个单位的大院儿里看自行车顺便看看大门。
其实大门倒是没什么好看的,上班的下班的来办事的人一律是来往随意出入自由的,既不用在门口电话预约也不检查证件。所谓的看大门儿就是看着别让那些小商小贩的进院子吆来喝去的卖东西就行了。
大院的门口有一个门房,平时就可以呆在屋子里,可以一边喝喝茶水听听收音机一边从窗户里望着些就行了。虽说工资不多还要经常值夜班,但是总比擦皮鞋的收入要高,而且也不用风里来雨里去的,也少受罪不是。那个大院儿离家虽不是很远,可是总也有三五站路。不过为了省钱,章老伯从来都不坐公共汽车,都是走路过去。
自从去那个大院上班以后,章老伯每天都是春风满面笑容可掬的,穿的衣服也比过去讲究多了,特意换上了北京老爷子们常穿的那种圆口布鞋和对襟小褂,挽着袖子,整个人看上去利落了很多也精神了不少。
章老伯对这份工作是非常的满意,自然也是相当的珍惜。不但看车看得认真,对来来往往上班的办事的人也很客气。有时候看哪一辆车脏了,总要拿块抹布去给擦擦。单位里哪位同志孩子放学早了,来找爸爸或者妈妈,有时大人们正忙,就会把孩子放在章老伯这里寄存一会儿,让孩子在那儿写写作业看看画报什么的,章老伯总是会很用心地照应着。因此单位里上上下下的人对章老伯也颇为满意。
就在给珍珠落户口之前,梁渠夫妇在征求了祖孙俩的意见之后给珍珠另外起了个学名,叫梁闽乔。关于为什么给珍珠起了这样一个名字李云霜特别向章老伯和珍珠做了一番解释。她说因为珍珠出生在闽南,所以名字中有一个闽字。而乔字是梁渠和自己精心挑选的,是有特别含义的。李云霜说木本植物因生长习性不同有乔木、灌木和藤本之分。这三种不同的木本植物之中唯有乔木有主干,而且最为高大粗壮挺拔。之所以选了这个乔木的乔字,是希望珍珠能像乔木一样挺拔向上,即不要像灌木一样杂乱无章多枝多岔地匍匐生长,也不要像藤本一样只能围绕依附于其它高大的植物。
虽然珍珠还不能完全理解李云霜这些话里的含义,可是,因为李云霜说的这些话,珍珠似乎看到了一种以前从未看到过的光亮。平日里爷爷也会教自己一些事一些道理,虽然自己都会牢牢地记在心里,可是爷爷教的终是和乔木灌木的那些道理不同。李云霜说的关于名字的那几句话带给珍珠的感受,是这若干年来爷爷不曾带给她的。让她觉得心里热热的,蓄着一种力量。
就在落好户口的那天晚上,梁渠夫妇特意在自己屋里摆了一桌酒席,就算做是一个小小的仪式。章老汉被安排在上座,梁渠夫妇还特别给章老伯敬了酒,说既然收闽乔做了女儿,从今以后自然要把章老伯当做自家的父亲一样看待,还说既然是一家人,以后就要在一处吃饭,一切就都由李云霜来料理。梁渠夫妇情真意笃,实在是盛情难却,章老汉再三推托不过,也只好答应了!
闽乔一直坐在那儿默默地吃饭,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爷爷见状只好催促着说:“珍珠,别只顾着吃饭了,该改口磕头了!”
闽乔却坐着没动,仍然低着头不说话。
“老伯,孩子需要时间适应,我们不要逼她。叫伯伯伯母也是一样的。”梁渠连忙说到。
“那怎么行,小孩子要懂礼数才行!珍珠,你听见爷爷的话没有?!”爷爷再一次催促道。闽乔这才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也说不清心里的感受,梁伯伯梁伯母对自己和爷爷一直都很好,可是现在让自己叫他们爸爸妈妈不知道怎么的就是叫不出口,两年多了,称呼他们梁伯伯梁伯母早已经习惯了,突然要改,心里就是很别扭,可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别扭……
“珍珠,你是咋啦?”爷爷见闽乔虽然从椅子上起身了却仍然站着不动有些急了,“连爷爷的话你都不听了!”
听到爷爷这么说,闽乔这才屈膝给梁渠夫妇跪下了,咚咚咚在地上连着磕了三个响头却仍然没有叫爸爸妈妈。梁渠赶紧起身上前,一把把闽乔从地上拉了起来,用温和的语气微笑着说道:“快起来,孩子,起来,地上怪硬的。”
就在梁渠把闽乔从地上拉起来的一刹那,闽乔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扫向梁渠的眼睛,当她迷茫慌乱的目光触摸到梁渠那温暖柔和的眼神的时候,闽乔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那种眼神是那么的熟悉,和第一次在地铁口见面时的眼神一模一样,那里面透出来的温暖只在一个瞬间就把小小的她层层包裹起来。
“爸爸!”闽乔有些神情恍惚地叫道,爸爸两个字就这样脱口而出了。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连闽乔自己都吓了一跳,有些不敢相信那个声音那个好像从天边传来的声音竟是从自己心底里发出来的。
然而震动更大更加出乎预料的人却是梁渠,闽乔的“爸爸”两个字一出口,梁渠立刻愣在了那里,半天没有反应。就在这个时候闽乔又转过头去冲着李云霜叫了一声:“妈妈!”,闽乔的声音里没有半点的逢迎讨好和做作,自然得找不到一丝一毫刻意雕琢的痕迹,李云霜的眼泪顷刻间就涌了出来。梁渠默默地把闽乔从地上抱了起来,放回到椅子上坐好,一句话也没说,而是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口喝干了杯子里一整杯的白酒。
“好孩子,多吃点菜,吃得胖胖的,长得壮壮的!”李云霜一边用手抹着眼泪一边不停地给闽乔往碗里夹菜。章老汉看着眼前这情景,竟也忍不住掉了眼泪。
(26)
吃过晚饭以后,章老汉特意打发珍珠出去玩儿了。等珍珠出门了,章老汉把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布袋掏了出来,捣鼓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小布袋口上的系着的带子解开了,章老汉颤抖着手从里面掏出一粒珍珠来递给了坐在自己对面的梁渠说道:“这是珍珠出生的那天他爹出海采到的,是一颗天然的珍珠。”
梁渠接过去仔细一看,真的是一颗珍珠,大约有一粒花生米那么大,看上去圆润饱满亮泽,如果真是像章老汉说的是一颗天然珍珠的话,那么这颗无疑是珍珠里的极品。
“这东西本来是珍珠她娘保管着,珍珠娘离开我们老家之前把它交给了我。我一直都贴身收着,就算是吃不上饭的时候也没有把它卖掉。现在我就把它交给你们了,等将来珍珠嫁人的时候给她当陪嫁吧。我这身体不好,怕哪一天一口气上不来,它跟我一起进了火葬场,那就可惜了!”
“老伯,您是珍珠的爷爷,还是您老收着吧!今天是个好日子,不要说那些不吉利的话!”梁渠说着欲把珍珠递还给章老伯,不想章老伯用力地摆摆手说道:“你们要是把珍珠当成自己的亲闺女,也把我这个没用的老头子当成是一家人,就收着,由你们保管我也放心,我天天带着它还是个负担。”
听了章老伯这话,梁渠忍不住看了看李云霜。李云霜见梁渠看自己,连忙表态道:“既然老伯这么说,咱们就先替闽乔收着吧。反正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放在谁那儿还不都一样。要是不收,反而显得生份!”
“就是就是!”章老伯听了李云霜的话连连说道。
梁渠这才把手收了回来,微笑着说道,“既然您老这么坚持,我们就先替闽乔保管着,将来等她长大了,就用这颗珍珠给她订做一件首饰,闽乔带上一定会很好看。至于陪嫁,就交给我和云霜吧,您老以后再不要为这些事情费心,就踏踏实实地过几天舒坦日子吧。”
“哎,哎!”章老伯一边答应着一边用力地点了点头,“真没想到我这个半截子入土的老头子老了老了还有这样的福气。不瞒你们说,自从珍珠的奶奶和爹娘走了以后,我这心里头就没像今天这么透亮过,我高兴,高兴啊!”
“老伯,您能不能再和我们说说珍珠爹娘的事?他们——”李云霜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珍珠的娘怎么会想到要偷渡的呢?您老和珍珠又是怎么到北京来的?老伯,打今儿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可是我和梁渠却还有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呢。不瞒您说,我早就想问您了,可是又怕问到您老的伤心处,所以才没有问出口。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您老索性给我们讲讲过去的事吧,我和老梁都很想了解,真的。”
“说起来话可长了,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碎碎糟糟的,我是怕你们不爱听才没讲的。不过,既然你们想听,今天我就给你们细细说说!”章老汉一边把那个装珍珠的小布袋也递给了梁渠一边说道,“我们住的那个渔村一直都很穷,在全闽南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村子比我们那个村更穷了。村里的人虽说是渔民,可是没有几条像样的渔船。没有好船,出海就不敢出得太远,也打不到多少鱼,家家户户的日子都不好过。这还不算,我们那个地方没有淡水,吃的淡水都要去几十里以外的地方挑去,现在想起来,那可真是苦得没处说去的日子。
村子本来就是个穷村子,而我们家又是这个穷村子最穷的人家。我的身体不好,经常发喘病不能出海打鱼。我和他奶奶又只有珍珠爸爸这么一个儿子,全家人的生计都指望他一个。珍珠的爸爸快三十岁了都还没娶上媳妇。因为我们村子穷,外村的姑娘没有人愿意嫁到我们村来的。我们自己渔村里的姑娘呢又都想办法嫁到别的村子或者城里去了,没有人愿意一辈子守着那个穷村子,实在嫁不出去的也在本村挑过来捡过去的。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要什么没什么,哪有姑娘愿意嫁过来呀!
那几年啊把我和珍珠的奶奶给愁得啊晚上一整宿一整宿的睡不着觉。后来总算有人上门来提亲了,提的就是珍珠她娘。当时珍珠娘住在另外一个渔村里,她从小就没有爹娘,是跟着一个叫五伯的老单身汉长大的。据媒人说她娘是跳海死的,还说她爹原本是个跑船的,是个外地人,那几年一直跟着一个船队来村子里收购鱼虾,认识了她娘,她娘不知道那个男的是有老婆的人就和那个男人好上了。后来她娘怀孕了,那个男的得知这个消息以后就跑了,从那以后连影子也见不着了。
她娘因为父母早就过世了一直寄居在兄嫂的家里,可是自从她出了那样的事,兄嫂们就开始看不起她,等她把孩子生下来以后,总是明里暗里的赶她出门,整天是冷言冷语的,她实在忍受不了就跳海死了。她死了以后她的兄嫂们不管那个孩子,村里也没人愿意要那个孩子,后来就被邻村的五伯给抱走了。五伯是个老光棍儿,一辈子都没讨老婆,说是一来日子太寂寞了,二来怕将来老了没人给送终,正好听说有这么个猫不理狗不问的孩子,就抱了回去。一个光棍儿带着一个还没断奶的孩子,那日子不用看也知道有多难。可是不管怎样五伯总算是一把屎一把尿地把珍珠娘给拉扯大了。
没成想珍珠娘到了出嫁的年龄,村里却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娶她。五伯没有办法,只好四处托人到别的村子去打听,后来不知怎么的打听到了我们家,就托了个媒人来说亲。媒人倒是也没有隐瞒,把珍珠她娘的情况跟我一五一十地都讲了,说愿不愿意的就听我们一句话。我当时就想,她娘是她娘,她是她,再说我们家里的情况也没资格挑挑拣拣的,这门亲事我就应下了。
珍珠的娘嫁过来没多久,五伯就死了。五伯死的时候说是要把他那一间房子,两床被褥一条破舢板船和一些干鱼留给珍珠的娘,可是他一死这些东西就被村里的人给抢光了。他们说珍珠她娘是个野种,不配继承五伯的财产,那些东西应该还给村里才对。我们也没本事去和那些人争,也不得不就那么算了。
不管怎么说,我和珍珠的奶奶也都松了一口气,儿子总算娶上了媳妇。可是谁能想到晴了东边又阴了西边,珍珠的娘嫁过来以后好几年一直都没有孩子。珍珠她奶奶是天天求神烧香拜佛,后来也不知道感动了那尊神仙,珍珠的娘总算是怀孕了。我记得珍珠的娘嫁过来那年是二十一岁,怀上珍珠的时候是二十五岁。说是十月怀胎,可是这个孩子只怀了七个月时候她就降生了,我们全家人都还没有一点儿准备。珍珠出生的那天她爸爸正好出海了,那天出海没捕到一条鱼却意外地采到了一些母蚌回来,后来在一只母蚌里发现了这个珍珠。
你们没在海边生活过也许不知道,像这样的珍珠就算是捕捞一辈子的蚌也难得着这么一颗。这么好的东西,偏偏到了这个偏僻贫穷的小渔村的最穷的人家里。当时珍珠的奶奶就说一定是我们的诚心感动了妈祖,一定是妈祖从大海里取了颗上等的珍珠拿来送给孩子的,这孩子将来一定是个有福之人。还说一定要把这颗珍珠给孩子好好留着,它会保佑孩子平安的。我们闽南人是很迷信这些个事情的。珍珠娘于是就把珍珠小心地收了起来,我们还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珍珠,为的是图个吉利。
(27)
珍珠出生以后给我们这个破烂的家带来了不少的欢笑。说来也怪,就在珍珠出生以后的那个夏天,海里的鱼虾格外的多,我的喘病也突然好了,能跟儿子一起出海了。那年夏天是我们日子过得最好的时候,只要去海上,就会捕到鱼,没有一次出海是空手而回的。捕到的鱼自家吃不完珍珠的爹娘就挑到集上去卖,竟然还攒了点钱。我们已经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过过那么舒心的日子了,还以为以后的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可是没想到……”章老汉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之后声音突然沉了下去,“80年的夏天,闽乔的爸爸跟村里的其他30几个渔民出海之后在海上遇到了台风,30个人中只有17个人活着回来了,剩下的全都死在了海上。
13个人啊,一天就全没了,要说这人命真是不值钱啊!”章老汉的声音有一刹那的哽咽,嘴角迅速地抽动了一下,大概过了两秒钟的时间章老汉的声音便恢复了刚才的低沉和平稳,“出事以后珍珠的奶奶因为受了打击,一病不起,没过一个月也死了。家里没有了顶梁柱,一个寡妇加上我和珍珠这一老一小,日子难的就要过不下去了。我想出海打鱼,可是却突然又发了喘病,只能在屋子里躺着,动也不能动。那个时候真是觉得活着不如死了的好,日子累些苦些倒也没什么,主要是看不到亮儿,也没有个盼头儿!要是珍珠是个男娃,还能有些指望。可珍珠偏偏是个女娃。我听村里的人说珍珠的娘经常半夜三更地一个人躲到海边上嚎啕大哭。我知道她难啊!
就在珍珠爸爸死后大约半年吧,一天晚上,村里的另外一个叫玉珍的寡妇来找珍珠的娘,说她的一个远房的亲戚能够想法子帮她偷渡去国外。问珍珠的娘想不想出去闯一闯,如果成了,真到了国外,挣的钱不但可以让全家人都吃香的喝辣的,听说还能攒钱盖新房呢。珍珠娘听了之后动了心,她想了一个晚上之后就决定要和玉珍一起出去闯闯。我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不是不想说,而是我也没个准主意。我听说偷渡很危险,差不多有一半的人会死在偷渡的路上。可是如果不让珍珠的娘走,这日子又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有时候冒险也是没法子的事,不冒险也是活不下去的。就像我们那个村里祖祖辈辈的渔民,哪个不知道海上是危险的?可是不去海上,吃什么?穿什么?怎么活下去呢?所以当时我就想,就由着珍珠她娘自己做主吧,不想去就留下,想走我也不拦着,左右不拖她后腿就是了。
珍珠她娘和玉珍一起走了以后,我和珍珠的日子就更没法过了。我的喘病时好时坏根本没办法出海,珍珠还小,又是个女娃。家里很快就什么吃的都没有了,那段时间我差点要把那颗珍珠给卖了,可是我们那儿穷人多,哪有人有闲钱买那个?我又没有什么其他的门路去认识别的有钱的主顾,所以卖也卖不上好价钱。另外我也想了卖了珍珠过不了几天还是一样要挨饿,后来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实在没有法子,我就让珍珠每天拿着碗挨家挨户地上门去讨口饭吃,讨碗水喝。
那个时候我和珍珠天天盼着能有珍珠她娘的消息,珍珠总是问我她娘什么时候回来,我就哄她说很快会回来,会坐船回来,她就信了,每天去渔村的小码头上等。有一天她去了很久都没回家,我着急了,就强撑着去海边儿找她。正赶上村里一些出海的渔民刚出海回来。我远远地听见有人冲珍珠喊:“珍珠,又在等你娘?回去吧,你娘今天不会回来啦,别等了。”我又听见珍珠喊说:“那你知道我娘什么时候回来?”那些人也哄她说,“快了,就快回来了。”章老汉说道这里眼泪再也忍不住涌了出来,“孩子可怜啊!当时我真是后悔放珍珠她娘走了,她娘要是不走,这家还是个家,日子再苦,一家人守在一起,也比让孩子像那样整天价空盼要好啊!”
(28)
梁渠和李云霜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落了泪。“那后来呢?”李云霜哽咽着问道。
我们祖孙两个整天盼着珍珠她娘的消息,盼得是眼睛都直了脖子也硬了。可一眨眼大半年的时间就过去了,珍珠她娘一直没有给我们来信,直到1982年的冬天,和珍珠娘一起偷渡的寡妇玉珍给家里写信来了,玉珍在信上说自己途经了好几个国家,现在总算平安地偷渡到了加拿大了。还说她现在在一家餐馆打工,日子还好。玉珍在给她们家的信里夹了一张纸,是写给我和珍珠的,说是珍珠的娘没能熬过来,死在了海上。还说当时船上的条件实在太差了,很多人挤在一起,连腿都伸不开,没有吃的,也没有水,珍珠她娘又生了重病,不停地呕吐,没过几天就不行了。
玉珍还给我们寄了一点钱,在信里再三叮嘱让我们拿着这些钱做路费去个大城市,不要守着这个穷村子了,要到外面去找出路。玉珍说她到了国外才知道,越是在大城市里越容易讨生活,随便干点什么都可以赚钱糊口。可是她说得容易啊,我一辈子都没走出过那个村子,也认不得几个字,出了那个村子该怎么办,我这心里发怵啊。再说了虽然我们那个地方穷,可是我的老伴儿和儿子都埋在那儿,我实在是……一想到这些我就哪里都不想去了。可是一看到珍珠,我就又动心了。想到将来我要是哪天一口气上提不来也死了,扔下这孩子一个人怎么办?因为穷,好好的一家人才会弄得家破人亡,如果继续住在村子里,就算饿不死,活下来又能咋样?将来珍珠长大以后会不会还走她娘的老路?
我一想到这些,这心啊就像被锥子扎透了一样的疼。我这把老骨头死在哪儿都是死,我不能再让我的小孙女过这种没盼头儿的日子。所以想来想去我还是下了狠心,我没有读过书,也不认识几个字,不懂什么大道理大规矩,我当时就只有一个想法儿,就是在我死之前一定要给珍珠找个能吃饱穿暖可以活下去的地界儿。离开村子的时候,我也没想清楚究竟要去哪里。我们先到了镇,从镇到了县,又从县城到了省城。一直到省城的时候也还算好的,因为身上还有玉珍给的路费加上我们那个破房子和一条旧的舢板船也卖了点钱,睡觉总归能找到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饿了也能有吃的添饱肚子。
我试着找过事情做,可是人家一看我年纪大了,还拖着个小孩子,就都不用我了。眼看着身上的钱都用得差不多了,我和珍珠却还没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我的心里就开始发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想过要不就回小渔村去,可是又一想房子和船都已经卖了,回去也还是没有地方住。后来有一天无意当中听见几个人在街边聊天儿,说北京上海那样的大城市可以找到事情做,钱也好赚。就这样,我咬咬牙狠狠心,决定带着珍珠到北京或者是上海去看看。
可是到了火车站才发现去北京和上海的火车票都很贵,我就又没了主意,不知道该去北京还是去上海还是哪里都不去。我就这样带着珍珠在车站又转悠了好几天,还是没舍得花钱去买火车票。
后来偶然在火车站前认识了两个也要去北京讨生活的人,随便搭讪了几句。我听说那两个人要去北京就说自己也想带孙女去北京,可就是火车票太贵了。想不到那两个人却说,买票去北京?那谁还去?偷偷上车就行了。趁着现在春节刚过,坐车的人多,查票也不严,正好容易混上车。我听了他们的话就相信了,跟着那两个人一起带着珍珠偷偷地上了火车。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坐火车,再加上没有票心里发慌,列车员一来查票的时候,一眼就看出我有问题了。所以很快就被逮住了,不但补了票还罚了款,所以到了北京的时候也就不剩什么钱了。我想找活儿干,可人家看我身体不好还托着个孩子都不用我。实在没办法了才要饭的,要不是后来在火车站的地铁口遇到梁渠,我们爷孙俩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章老汉两年来第一次直接叫了梁渠的名字,而没有再叫梁教授。
“老伯,您别说了!”李云霜的眼泪忍不住噼里啪啦地往下滚,“您和闵乔的苦日子就算到头了。我和梁渠会好好地疼爱闵乔的,也会把您老当自家的老人供养,您就放心好了。”
“我放心,放心,我怎么能不放心呢!”章老汉像是在回答李云霜的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29)
开学以后的第一个星期天,章老汉因为正好当班,所以不在家。李云霜整理房间收拾停当以后准备上街买菜,想叫上闽乔一块儿去,于是来到中院闽乔和爷爷的房间。天气很好,门没有关,仍还挂着夏天用的竹帘子,李云霜掀开帘子走了进去,进到里屋发现闽乔正坐在炕上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给课本儿包书皮呢,李云霜进来了她都没有发觉。
“闽乔!”李云霜唤了一声。
闽乔闻声抬头一看,见是李云霜,笑着叫道:“妈!”
“我要出去买菜!”李云霜见了闽乔用心包书皮的样子,便打消了让她陪自己一起去买菜的念头。
“我陪您一块儿去吧!”闽乔赶紧放下手里的书说道。
“不用了,你接着包书皮儿吧!”看着闽乔那样撇着腿坐在炕上认真做事的样子李云霜的心不自觉地飘忽和朦胧起来。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两年前还是一个和自己非亲非故素不相识在街头流浪乞讨的脏兮兮的孩子,如今竟然成了自己的女儿,姓了自己丈夫的姓。光阴之笔造化之手竟然为自己描绘了这样的一幅奇妙的人生图画,实在是不能不让人感慨万千。作为一个女人,不能生育,本来是人生一大憾事,以为自己和梁渠会在这样的遗憾里孤独终老。可是谁又能想到自家的田园多年来辛勤躬耕结果却颗粒无收,无意中一脚踏进无人问津的茫茫山野却意外的发现了那里的累累硕果,这难道是上苍有意安排的吗?让自己用这样一种特别的方式和途径去收获幸福?
见李云霜站在那里不说话,呆呆地发愣,闽乔又说:“真的不用我陪您吗?这些我可以回来再做的!”
“不用,妈很快就回来了。对了,闽乔,你想吃什么?你告诉妈,妈好给你买!”
闽乔坐在炕上抿着嘴笑着说道:“什么都行,只要是妈做的,我都爱吃。”
听了到这句话,李云霜心窝里禁不住一暖,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了。她怕闽乔看出破绽于是赶紧转身出门了。
李云霜刚走了一会儿,钱玲就像一个皮球一样的弹了进来。
“我在大门口碰见你妈了!”钱玲儿一边说一边凑到闽乔的跟前,“天呐,你的书皮儿怎么包得这么好看?边角的地方还带皱折的?”
“前几天刚在电视里学的!玲玲,你回去把你的书拿来,我教你包!”
“好啊,你等着,我就来!”钱玲儿的话音未落,人就又像个皮球似的三跳两跳地弹出门去了。
没有一会儿的功夫,钱玲儿就抱着几本书回来了。一边把书放在炕上一边说道:“那个瘦瘦的女孩子又来学琴了,她们家好像很有钱,每次来都有汽车接送的。我看她进了琴房了,怎么没看见你爸?”
“应该在他的书房吧,不知道!”闽乔突然放下了手里的书,好像在想什么心事!想了一会儿,对玲玲说道,“玲玲,你把鞋脱了,上炕来,我教你怎么包!”
“哎,玲玲鞋带儿也不解就硬是踢掉了脚上的鞋,串上了炕。
两个丫头坐在炕上一个教一个学着包书皮儿,刚包了两本儿书,突然听见一阵美妙的钢琴声穿过了了秋天的院子,穿过了留有夏日余温的竹帘,飘进屋子里来了。闽乔一把甩掉了手里的书,跳下炕穿好鞋子。
“喂,怎么不包了?这还没包完呢!”玲玲喊道。
“玲玲,我们先不包了,去看看林羽清弹琴去!”
“她叫林羽清?”
“嗯!”闽乔一边应着一边急急地往门外跑!
“喂,闽乔,你等等我!”钱玲儿赶紧下地穿鞋跟着也出了门。
琴房的门开着,闽乔和玲玲站在门口往里看,只有林羽清一个人在里面练琴,梁渠不在。那音乐声仿佛有一种魔力,至少对闽乔来说是这样的,每次只要一听到这个声音,她就会忘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恍恍惚惚地丢了魂魄一般。闽乔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林羽清的手指在琴键上来回地灵活而欢快地跳跃着,听着那钢琴上发出的优美的旋律,闽乔的心都要融化了。于是她的脚步便不知不觉地跟着音乐的声音一直走近那个源头去了。
林羽清正弹的投入,突然从门外射进来正好照在琴谱上的一缕阳光被一个小小的影子挡住了,琴谱都看不清楚了。林羽清于是停了下来,侧过头,发现了站在那一缕阳光里的闽乔就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头发被阳光染成了金黄色,从斜侧面的窗口里射进来的另外一缕光线恰好端端正正地打在小巧而微翘的鼻尖上,看上去有些透明的感觉。
“你在这儿干什么?”林羽清终于说话了,声音听上去冷冰冰的。在闽乔的印象里,这是林羽清第一次开口和自己讲话。
“哦,不干什么!”听见林羽清说话,闽乔这才一下子清醒过来,慌忙解释,“你弹的真好,我能站在旁边听你弹琴吗?”
“你弹过钢琴吗?你会听吗?”林羽清问道。
“没弹过,就是觉得好听!”闽乔答道。
“不会弹钢琴,有什么好听的?好听的东西多了,你难道都要听?”林羽清冷冷地回答。
“闽乔,我们走!”一直战在门口的玲玲听了林羽清的话忍不住来了火气,又跟皮球似的跳着进了门,一把扯住闽乔的手往门外拉,一边拉还一边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弹琴吗!梁教授如今是闽乔的爸爸,这个破钢琴闽乔要是想弹早晚会比你弹的好,不信就走着瞧好了!”
“你撒谎,梁教授根本就不是她爸爸。别以为我不知道,她没有爸爸,是跟她爷爷一起来北京要饭的,没有地方住,梁教授可怜她才让她在这里住的。哼,一个擦皮鞋的,还想弹钢琴,真是会做梦!”林羽清以牙还牙毫不示弱。
“擦皮鞋怎么了,擦皮鞋也是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不像有些人,家里有几个臭钱,会摆弄几下钢琴,眼珠子就只知道往天上看。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呸!”玲玲也不甘落后。
“我眼珠子还就往天上看了,天上多干净啊,不像地上,到处都是臭要饭的,擦皮鞋的和捧臭脚的!”林羽清不但伶牙俐齿,而且反应奇快。
“你——”
“你们吵什么呢?”玲玲刚想再说话,却被突然加进来的一个声音打断了。
几个丫头回头一看,原来是李云霜买菜回来了,此刻已经进了琴房的门,手上还挽着菜篮子呢!
“梁伯母,我说闽乔如今是您和梁伯伯的女儿,她不信,还骂闽乔是臭要饭的。”玲玲见是李云霜,说话立即有了底气。”
“妈,都是我不好,是我非要进来听,搅得林羽清没办法好好弹琴。走吧,没事了,我帮您一块儿做饭去吧!”闽乔连忙说道。
“好啊!”李云霜应了一声,把手里的菜篮子递给闽乔,“闵乔,你先把这个送到厨房去,我一会儿就来。玲玲,你也一起过去吧!”
“噢”两个丫头答应着接过菜篮子转身出去了。
“羽清,怎么一个人弹琴呢,梁教授怎么没给你上课?”李云霜看了看仍然侧着身坐在钢琴前面的林羽清。
“梁教授说出去办点事,要过会儿才能回来,让我先练练上回的曲子。”
“哦!这样啊!”李云霜点了点头,“那你接着练琴吧,不打扰你了!”李云霜一边说一边往门外走。走到门口,突然又停住了脚步,转回身对仍旧看着自己的林羽清笑了笑说道,“闽乔现在是我们的女儿了,刚办完的领养手续,你可能不知道。以后要是闽乔欺负你,惹你不高兴,你告诉我,我批评她,好不好?”
“哦!”林羽清听了李云霜的话,脸唰的一下变得通红,然后低下头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了一句,“对不起!”
“咳,这孩子,有什么可对不起的。只是你们以后还要常常见面,大家做个好朋友不是很好吗?”
“嗯,我知道了,师母!”林羽清红着脸答道。
“那好吧,你接着练琴吧!”李云霜说完便转身往里院去了。
(30)
中午12点整,那辆黑色上海轿车准时停在了梁渠家的大门口,司机刚从车上下来,就见大门开了,是梁渠送林羽清出来了。
“羽清,你爸爸妈妈带着你哥哥去参加宴会了,让我过来直接接你到饭店去,快上车吧,晚了怕他们等急了。”司机冲着林羽清说道。
林羽清却并没有急着上车,而是转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的梁渠,想了想这才又转过头来冲着司机用很大的声音问道:“姜叔叔,是什么宴会呀?来的都是什么客人?”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以前在国外认识的朋友,反正是很重要的客人就对了。”
“怎么总是要我去参加宴会,我都烦死了!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客人啊?”林羽清嘴上虽然这么说,明亮的眸子里却闪烁着掩饰不住的愉悦的光芒。
“我的大小姐,你就别问了,快点上车吧,我快急死了!”司机一边说一边赶紧去给林羽清拉开了车门。林羽清这才转过身去对站在身后的梁渠说了一句:“我要去参加宴会了,梁教授再见!”
“哎,好,羽清再见!”眼看着羽清上车了,梁渠这才转身回去了。
“你不是跟叔叔说过你很喜欢去宴会的吗?因为每次参加完宴会你和哥哥都能收到狠多礼物的,今天是怎么啦?”司机一边开车一边透过后视镜对坐在后排座上的羽清笑着问道。
“没怎么!”林羽清爱搭不理地应了一句,忍不住转过头去从后车窗往梁教授家的方向看过去,才开了一小段路而已,梁渠家的大门就已经看不到了,于是又转回头来坐好,感觉心里有些空荡荡的。
就在梁渠送林羽清出门的时候,闽乔正在里院儿的厨房里跟李云霜学做炸酱面呢!李云霜的手一边不停地忙碌着一边给站在一边瞪着眼睛看着的闽乔讲解。
这炸酱面好不好吃,炸酱很关键,酱要是炸不好面再好吃也不行。炸酱的原料最好用六必居的干黄酱1袋,天园酱园的甜面酱半袋,把这两种酱搅在一起。
“为什么要把两种酱混起来?”闽乔好奇地问道。
“如果都用黄酱呢,就太干太咸了,甜面酱呢味道又太甜了,这样把两种酱搭配起来味道最好。”
“哦,原来这样啊!”
“除了酱呢,还要准备2个鸡蛋,一些五花肉的肉丁,肉丁呢也是太肥太瘦都不好,五花肉有要劲,容易煸出油来,这样才香。剩下的就是各种菜越多月好,黄瓜和豆芽还有心里美的萝卜还有黄豆是必须的,别的像大白菜心、青豆、豆腐干、豆角丝就看着准备吧。再有就是生大蒜也是必不可少的,还有大葱、姜末。原材料都准备好了以后,把鸡蛋打散加入一小勺的淀粉,这样的话鸡蛋会比较嫩,还要加一点点料酒去蛋腥,然后再加一点盐,油热之后,就把鸡蛋倒进锅里炒,炒鸡蛋有个秘诀,就是用筷子,可以炒散而且每块鸡蛋都受热均匀,鸡蛋下锅以后,拿筷子在锅内迅速搅散,鸡蛋变黄熟了先盛出来。然后再往油锅少放一点油,油热之后煸炒五花肉丁,要等到猪油都煸出来以后,加一点点料酒去腥,再加一些生抽,然后将肉丁也盛出来。锅内留着煸肉的猪油,用一个碗把黄酱和面酱混合均匀,中火将酱炒一下,这样酱才香。酱出香味了,然后倒入肉丁或者鸡蛋丁,细细的姜末,用小火慢慢的熬,等酱熬得发黑了,那才好吃,熬的时候一定得看着锅,不停地搅,如果觉得干了,就少少加点水。酱熬好了,看着干干的收了汁,这时就可以把火熄了。在酱里加入葱末,早加葱末就焦了,利用余温将葱末焖熟就行了。这时候可以准备菜码了,黄瓜,萝卜都切成细丝之后,在凉水里面泡一下,然后沥干水。把豆芽、扁豆、黄豆、青豆啊这些带豆的用开水过一下断生,再在冷水里泡一下。再接下来就是面了,炸酱面当然最好是手擀面,煮面的水要比较多,放一些盐,这样面煮的时候不会粘连在一起,面不要煮的太烂,点3次水就差不多了,有一点点生,有咬劲最好吃,面条煮好了,用冷水冲掉面糊,这样才爽滑好吃。然后拌上2大勺香喷喷油油的炸酱,放入各种菜码,就可以吃了。”
“北京人都爱吃这种炸酱面吗?”闽乔又问。
“北京人不但爱吃炸酱面,还喜欢吃很多其它的传统小吃,你像那个灌肠、白水羊头、褡裢火烧、卤煮、爆肚、老豆腐、烫面饺、豌豆黄、热芸豆、艾窝窝、豆渣糕、杏仁茶…,很多很多,其实有的小吃也不见得真的有那么好吃,可是北京人就是喜欢吃这些!”
“为什么?”
“因为小吃是一种生活习惯啊,凭你是名流显贵也好,贩夫走卒也罢,在这样的习惯面前都是平等的。从忙碌的生活里闲下来的时候,去吃一碟爆肚,来一份炒肝,这是老北京们生活的味道和情趣。你要是用心去观察体会,就会慢慢品出这里面的滋味来了。像什么小吃啊、叫卖吆喝啊、大大小小的胡同、还有种在四合院里的枣树,这些都是老北京生活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尤其是传统小吃,爷爷吃一辈,父亲吃一辈,自己再吃一辈,祖祖辈辈的吃下来就产生深厚的感情了,在这样的积淀中小吃就不仅仅是小吃而已了,而是人们对生活的一种爱,一份眷恋和依赖,这种爱,眷恋和依赖积累起来就成了一种文化一种习惯了。什么东西一旦成了习惯就很难被征服和改变了。”
“哦,我知道了!以前我和爷爷在一起吃面条的时候就是拌酱油吃的,那样很省事,也很好吃!”
听了闽乔的话,李云霜的心一酸,停下了正在干活的手,看了闽乔一眼。想了想,忍不住问道:“闽乔,今天羽清在琴房说的那些话你听了是不是很生气?”
“——”闽乔用牙齿咬住嘴唇,没有立即回答。
“闽乔,你知道为什么炸酱面要比酱油拌面好吃吗?”
“我知道,因为放了肉嘛!”闽乔笑着说。
“可是如果就只是把肉像酱油一样和面拌在一起,那也不会很好吃的。这里面的关键是炸酱面用了更多的功夫,佐餐的酱料经过了长时间的煎熬。所以才会有浓郁的酱香,拌上这种酱的面才会更好吃。别说是酱油拌面了,就是同样都是炸酱面也有好吃的不好吃的。好吃的那一定是用足了心思下透了工夫受够了煎熬的。闽乔,这人啊和面其实都是一样的。就拿你来说吧,你将来能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有没有出息,要看你自己怎么用心怎么努力。不是说你原来是一碗酱油拌面,你就一辈子都会是酱油拌面。而别人是一碗炸酱面就一辈子都是让人眼馋的炸酱面。你现在才只有八岁,将来怎么样谁都不知道。不管别人说什么,有多难听,你要学会忍耐。忍耐是对自己意志力和承受力的一种磨练,这没什么不好的。和别人斗嘴赢了可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光彩的事情,输了也没有什么可耻的。你明白妈妈的话吗?不懂也没关系,以后慢慢会懂的!”
“我懂,妈,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没生气,真没生气,其实我就是想听她弹琴,她不让我听我就不听了。”
“你喜欢钢琴?”李云霜惊讶地问道。
“——”闽乔又用牙齿咬住了嘴唇,没有说话,而是红着脸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不早说呢,让爸爸教你好了。这还不是太方便的事情了!我就是不知道,我以为你不喜欢,所以不想强迫你学那个——,都怪妈糊涂,这一阵子光想着你上学的事了。”
“妈,你说的是真的?”闽乔立刻瞪圆了眼睛,兴奋得脸都红了,“我真的可以跟爸学弹钢琴?”
“谁呀?是哪个小豆包要学琴啊!”没等李云霜回答,梁渠呵呵笑着从门外走了进来。
“爸——”闽乔突然觉得有些难为情,叫了一声便低下头不说话了。
(31)
两年以后的一天,秋高气爽的天气,梁渠正在琴房里坐在钢琴的前面教闽乔练琴。
“爸爸,究竟什么样的曲子才是变奏曲呢?”闽乔问道。
梁渠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道:“变奏曲,它就像是端庄的古典音乐群中,一个窜来窜去的调皮的孩子,走路不好好走,一会儿蛇行,倒着走,一会儿故意滑跤,躲起来消失两秒钟,又穿着一双可笑的大鞋子出来了——每次出现,总是浑身充满着趣味色彩。具体地说呢,变奏就是将一个单纯的主题所蕴藏的乐思开展出来,这个主题通常是一首极其简单的小曲,作曲家就是要将小曲越变越华丽,越变越灿烂,越变越复杂,把它装点得绚丽多彩,让这首小曲变得光彩照人。
那么具体又是怎么变呢?作曲家们一般是给原本简单的小曲加入装饰音,倒着演奏曲调,改变曲调的KEY,将原来的和弦改头换面,变幻拍子,更改速度,加入强弱音,还有就是大、小调及古代、现代曲调之间相互转换,使声部互相模仿互相追逐互相呼应,借着主题将听众带入幻境,再借由各种手法,重新创作节拍,曲调,和声等。当然不同的变奏曲变化的手法也不同,它们虽然各有风格特色,但是所谓万变不离其宗,基本的变化就是这些。”
“哦,是这样啊!”
“爸爸弹一段儿《郭德堡变奏曲》给你听听。”梁渠说着便弹了起来,闽乔则在一边静静地听。
“这是一首给失眠者的变奏曲,”梁渠一边弹一边讲道:“当时俄国派驻萨克森王国的大使凯萨林克伯爵,患了叫人生不如死的失眠症,每每要他的琴师伴他度过漫漫长夜。这个琴师叫做郭德堡,是巴赫钟爱的学生。巴赫在爱徒的请求下,替伯爵创作了这首堪称巴罗克键盘音乐最高成就的变奏曲,并命名为《郭德堡变奏曲》。
据说巴赫因此得到了“可以装满一百个路易金币的金色高脚杯”为报酬,后来有乐评说,那真是便宜了卡萨克林伯爵!巴赫选了一首节奏较慢,但是充满装饰音的舞曲,然后根据这首舞曲的简单旋律作出三十段变奏,把原曲的曲调可以变化的地方通通用上,并且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这部作品不仅是一连串的变奏,而且还具有独特的结构:每三段变奏就出现一段卡农,而每一段卡农的音程也越来越大。比如第一次出现的是同度卡农,第二次出现的是二度卡农,然后是三度卡农——以此类推。而穿插在卡农之间的变奏,离原始主题也越来越远,然后又由繁到简,最后则以一开始的主题结尾。其中每一段变奏,都有不同的风格,旋律线条此起彼落。
这首曲子最重要的特色则是卡农形式的运用,就是一个声部在一定时间间隔后,尾随前一个声部,并且重复前一个声部的每一个音符或是音程顺序,是巴赫所有键盘乐作品中结构最复杂,最扎实的一首。全曲演奏完需要一个多小时,演奏需要高难度的技巧。因此也让很多演奏者望而却步,不过当年演奏这首曲子的郭德堡,在曲子完成时才只有十五岁,后来他也只活到了29岁就英年早逝了。”
闽乔呆呆地听着梁渠的讲解,整个人完完全全沉浸在音乐和故事当中。
自从闽乔上了小学,一晃两年的时间过去了,在这两年里,闽乔一直在跟着梁渠学琴。每天放学以后,闽乔都会在琴房里泡上很长时间,有时候有梁渠陪着,有时候是自己练琴。每次当她坐在钢琴的前面的时候她都会不自觉地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弹琴的情形,而每次回想起来心情便会如那时一样的激动,那种感觉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当自己第一次用颤抖的手指去触摸那些美丽而又优雅的琴键时,钢琴里传出一些断断续续磕磕绊绊的但是却十分悦耳动听的声音,那声音仿佛在对她说:“闽乔,欢迎你来到音乐的世界!”就在手指接触琴键的那一个刹那,8岁的她竟然觉得自己再也离不开它了。那一刻,闽乔的心在剧烈地狂跳着,全身的血仿佛都凝结在胸口的地方,激动的有些喘不过气来,手心都被汗给浸湿了。和钢琴的第一次亲密接触留下的感觉和印象从此便如像胎记一样烙在了闽乔记忆的“躯体”上。
就在两年多以前,她还在只能站在琴房的门口,羡慕地看林羽清弹琴,心里一遍一遍默默地想:“要是能摸摸那些琴键该多好啊!”现在她不但可以摸,还可以在上面弹奏很多整支的曲子了,而且弹的非常非常的好。
闽乔对钢琴的学习几乎是如饥似渴的,梁渠甚至有点跟不上她的节奏。她不但对音乐的基础知识,钢琴的演奏方法和技巧感兴趣,而且对那些钢琴名曲和谱写它们的钢琴家们背后的故事更感兴趣,不但听不够问不够,还记不够。梁渠说过的每一个字她几乎都会牢牢地刻在脑子里,很多故事和曲子她都能够如数家珍倒背如流。
巴赫和他的平均律钢琴曲集,海顿的c小调钢琴奏鸣曲,C大调幻想曲,莫扎特的钢琴奏鸣曲,小星星变奏曲,d小调c小调幻想曲,D大调,a小调轮旋曲,贝多芬第8号,第14号,第23号钢琴奏鸣曲《悲怆》《月光》《热情》,舒伯特的C大调幻想曲,钢琴奏鸣曲,门德尔松的无言歌集,肖邦十二首练习曲,夜曲,波兰舞曲,马祖卡舞曲,圆舞曲,船歌,降b小调第二号钢琴奏鸣曲《送葬》,舒曼的蝴蝶,钢琴奏鸣曲,狂欢节,交响练习曲,李斯特的匈牙利狂想曲,爱之梦,帕格尼尼大练习曲,门菲斯特圆舞曲《乡村酒店之舞》,柴可夫斯基的四季,G大调钢琴奏鸣曲等等等等,只要是梁渠讲过甚至仅仅是一语带过的钢琴家和他们的曲子都会牢牢地刻在闽乔的脑子里,每天晚上睡觉以前,这些东西总要在她的脑子里徘徊上好一阵子。
而梁渠在音乐知识上深入浅出的讲解更是让闽乔一下子就能抓到音乐的灵魂,在第一时间找到对音乐的最精准的感觉。
如今钢琴呈现给闽乔的世界已经和两年前大不一样了,两年前,闽乔对钢琴的认识还只是它能发出好听的声音而已。可是两年以后的今天,钢琴为她架起了通向一个崭新的世界的桥梁,那个世界不但有美妙的音乐,更有一种力量,那种力量看不见也摸不着,可是她总是能够感觉到它。就好像是一只无形的巨大的温暖的手在牵引着她往前走。这一切带给闽乔的惊喜和震撼是无法形容的,然而闽乔的惊喜和震撼却还不如另外一个人来的强烈,这个人就是梁渠。
闽乔在音乐上表现出来的惊人的天赋让梁渠甚至感觉有些无所适从,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祖一辈父一辈的渔民家的女儿,一个曾经在街头流浪乞讨的小乞丐居然会是一个音乐天才。闽乔和林羽清是不同的,毋庸置疑林羽清也是很有音乐天分的,但是那只是能让她从一般的普通的孩子里走出来,走进音乐的殿堂,学习音乐,仅此而已。
林羽清的琴弹的好,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她的勤奋,她在练琴上比别的孩子别的学生下了更多的工夫。可是闽乔却是个真正的天才,虽然她也很努力下了很多功夫练琴,但是梁渠却清清楚楚的知道,闽乔的琴弹得好,更多的原因是因为她的天份,那种好不仅仅是扎实的音乐基础熟练的弹奏技巧的运用,那种好来源于生命对音乐最原始的感动和理解以及准确的表达,在这么小的年纪能做到这一点除了天才没有别的能够解释。尽管梁渠还有些不敢相信,可是事实却在一步一步地证明给他看,在别的孩子来说根本还不可能意识和理解的东西,闽乔却能够。闽乔仅仅用了两年的时间就能弹好别人人练了几年甚至十几年都弹不好甚至弹不出的曲子。开始的时候,梁渠感觉难以置信,于是开始逐渐加大练习曲的难度,没想到就是难不倒闽乔。只要是他教的,她必能学会,甚至发挥的比他能教给她的更多更好。
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梁渠终于被彻底征服了。那些日子梁渠常常一个人痴痴地发笑,要么就是在房间里不停地一边搓手一边转圈儿,额头都泛着兴奋的光,眼睛也越发地明亮有神了,顾盼之间熠熠生辉的。这还不算,一向老成持重的他居然像个孩子似的手舞足蹈地一遍又一遍地对李云霜说,咱们的女儿是个音乐天才,一个真正的天才。每到这时,李云霜总是乐呵呵地提醒丈夫说:“这话不要当着闽乔的面说去,听见没有?!”
“知道,知道,老婆,我知道了!”梁渠也总是会一边答一边笑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喜悦溢于言表。
(32)
大约在两三个月前,闽乔就已经和林羽清一起上钢琴课了。闽乔的进步飞快,不但很快赶上了先于自己四年开始学琴的林羽清,而且渐渐地超越了她。每次当林羽清看到梁渠投向闽乔的那种充满着欣赏和赞叹的目光时,心情都遭透了。就在两年多以前闽乔还像是自己走路时不小心踢到的一个小石子,虽然看上去碍眼,让人不舒服,但是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威胁和伤害。可是如今的闽乔却俨然成了一颗巨大而坚硬的芒刺,深深地刺在了她的脊背里,让她感到钻心地疼。
也许是心理在作怪吧,每次和闽乔说话的时候,林羽清的表情都是怪怪的。嘴角上翘,明明是在笑,可是眼神却不经意地横出一道道冷漠,把嘴角的笑意挡在阴影里,给人的感觉有些阴阳怪气的。
而闽乔呢,也再也找不回那个冬天第一次在大门外看见林羽清时展现给她的那个温暖和灿烂的笑容了,尽管她也想再对林羽清那样笑,可是她的心却坚定地把那样的笑容藏了起来,不允许它再出现在那个面对林羽清的小小的窗口。闽乔每次面对林羽清想那样笑却笑不出来的时候,她就会很怀念那个笑容。其实与其说是怀念那个笑容,不如说她是在怀念刚认识林羽清时心中尚无嫌隙的感觉。
如今面对羽清时她已经再也无法找回那时的笑容和心境了。虽然她还只是一个孩子,只有10岁而已,对世事人情本不该有如此深的牵挂和顾虑。可是恰恰就是在这样的年纪,和林羽清的关系就已经成了打在闽乔心里的一个死结了。闽乔常常会想,如果有那么一点点可能,她也会努力去争取羽清对自己的好感。可是她的心告诉她,她们根本不可能成为朋友。她们之间总仿佛隔着什么,虽然看不见也摸不着,可是它就在那里,横亘在她们中间。闽乔觉得自己这一生恐怕都无法走进羽清的心里去了。每每想到这些,她就会很遗憾,遗憾并不是因为交不到羽清这样身份高贵的朋友,而是因为她对世人本就怀着一颗友好的心,不论是流浪的岁月还是寄人篱下的时光抑或是所谓的时来运转以后,她一向如此,在这本就多灾多难的尘寰里不愿意伤害别人也不愿意受伤罢了。
玲玲还如以前一样每天总要往这边院子里跑好几趟,难免也要经常和羽清碰面。如今大家经常在一个院子里共处,三个女孩子表面上看起来还算和睦。每天见面都相互打招呼,语气也还热情。然而闽乔和玲玲都知道,她们和羽清的关系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亲近。
玲玲和闽乔的关系却真是越来越近了,好得如亲姐妹一般,连梁渠和李云霜都常常开玩笑说,“玲玲,你干脆也给我们做女儿得了,那样你们两个就可以天天粘在一起了。”
玲玲听了,总是呵呵笑着不说话。
梁渠最近再也没收新的学生,尽管前来拜师的学生和家长们络绎不绝,要把门槛踏破了,可是都被梁渠一一拒绝了。他想他应该把自己全部的精神和力量都集中在闽乔的身上,好好培养她。在音乐的路上徜徉了这几十年,他以为自己的艺术之路会这样一直波澜不惊地走下去。然而闽乔的出现让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激动和兴奋,就好像一直在辛辛苦苦打井的人发现了石油,开矿者挖到了金子,大约就是那样的心情吧。
可是梁渠不想再收学生这件事终究还是不能够做到。
那日梁渠下班回来,阴沉着脸进了套间的门,把皮包往椅子上一扔,脱了外套挂在衣服架上,然后转身进了卧室一屁股坐在床上用两只手撑住床沿也不说话。李云霜只扫了他一眼,就知道有事了。于是问道:“怎么了?”
“——”梁渠并没有立即答话。
“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你跟我说说嘛!”李云霜有些急了。
“嗨!”梁渠深深叹了口气,“还不是老孟吗,今天把我找去,非要给我介绍个学生。我说我现在不收学生,他说别人可以不收,但是这个学生是他弟弟的孩子,他的亲侄子,所以无论如何要我帮这个忙。还说她妈妈做访问学者出国去了两年,才回国一年多。他爸爸工作又忙,没人管孩子,所以这孩子这两年的琴一直都没有进步,想要找个好老师教教。”
“他原来不也是学钢琴的吗?那是他的亲侄子,他自己为什么不教?反而推给你?”李云霜用极其不满的口气说道。
“我也是这么说的,说你可以亲自教吗。那样更好,可是他说他的社会活动太多,应酬不过来。实在是挤不出来时间来教孩子弹琴!”
李云霜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社会活动多,还不是摆他领导的臭架子。他不是一向都对你心怀芥蒂敬而远之的吗?这会儿用得着了,又来套近乎?他就不怕你诚心不好好教,耽误了他的侄子!”
“他早把我看透了,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
“怎么就不是那样的人?这一回偏要做一回那样的人给他看!他自己不就是那样的人吗?我就是看不惯他,当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出来进去的,谱摆得比院长都大。”
“他那可不是什么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儿,俗话说县官儿不如现管儿,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权力可是比院长还要大呀。我是怕万一,万一将来闽乔考试的时候他会使绊子,咱们又不是不了解他。尽管那都是7年8年以后的事了,到时候谁怎么样还都很难说。可是这关系到闽乔的一生,我不想冒险!你是知道我的,孤傲了一辈子清高了一辈子,没在权贵面前低过半寸头。可是这一回我实在是有些怕了,我怕因为我一时用气,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影响了闽乔的前程,到时候追悔莫及啊。闽乔这孩子是为钢琴而生的,要是进不了音乐学院,实在是太可惜了。我想了,为了孩子,就低这一回头吧!所以我已经答应他了,不过看来得另外给他安排时间了。”
李云霜听了不再发牢骚,沉默了一会儿才又问道,“他几岁了!”
“谁?”
“老孟他侄子。”
“十四了!”在附中读书呢,也想考音乐学院的钢琴系,我估计没有什么问题,琴弹得怎么样先不说,老孟你又不是不知道,很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还不是偷鸡摸狗见不得天日!”
“闽乔呢?”梁渠突然问道。
“章老伯今天歇班,在中院房里陪她爷爷聊天呢!”
“哦!”梁渠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行了,别想了,越想就越憋气。洗洗手,准备吃饭吧,我去中院儿叫他们爷俩儿去。”李云霜说完转身出去了,梁渠却将身体往后一仰躺在了床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发愣。
(33)
就在梁渠为不得不收下孟文的侄子做学生的这件事心情感到无比郁闷的时候,孟奇接到了他哥哥孟文打来的电话。
孟文在电话里得意地告诉孟奇说关于侄子远皓学琴的事他已经跟梁渠谈过了,他也答应了。让孟奇尽快带着远皓去梁家登门拜师,还特别嘱咐说一定要带份厚礼过去。
孟奇听到这个消息心中大喜过望,忍不住在电话里大声称赞道:“哥,你真行啊!都说梁渠不好求,他要是不想收的话,天皇老子也拿他没办法!”
“哎,别人不行,远皓不是别人,是我孟文的侄子。这点面子他还是会给的!”
“太好了,你不知道,这两天我快被怡宁给逼疯了。哥,都说梁渠教的学生个保个?他真有那么厉害?”
“老梁一是挑学生挑的严,不是那根苗子他是决计不会教的。另外他在教学上是有两下子,这个我和他可不能比,不然我也不会从政了不是?”
“他的口碑倒是很好的,可是我听说他收费不高啊,和别的普通老师没什么差别!如果他真那么厉害的话,怎么只收那么点钱啊!”
“他那个人啊,就是这样,和人两路。别说你了,我和他认识多少年了,跟你说吧,我们两那是根本合不到一块儿去。他的想法那叫一个怪,我刚听说他领养了一个女儿,连那孩子的爷爷也一块儿放家里养着,你说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不是有毛病是什么?哎呀,也不知道他是装傻还是真傻。你说他装傻吧谁能装到那个份儿上,孩子也罢了,还弄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放家里养着,又不是自己的什么人。你说他真傻吧,他的课还讲得好呢,学生都认他!这个老梁,我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反正他就是这么一个怪人,你知道就行了。学费你就照常给吧,只是第一次去拜师总要有个见面礼,那个一定要重些厚些。我是知道你的,平时把钱把得紧着呢。仔细些没什么不对,可是也要分时候,这会儿别太小家子气了,为了孩子,该花的地方就得花。”
“哥,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明天我们就带远皓去拜师!”
“好吧,那就这样吧,有事再给我打电话!”
“好好好,再见!”一放下电话,孟奇立刻冲去了厨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正在厨房做饭的妻子赵怡宁。
“怡宁,哥刚才来电话了,说梁渠答应了收远皓作学生了!”
“真的?”赵怡宁正在炒菜,一听这话,忍不住高兴地一挥手里的锅铲,“太好了。”不想甩了孟奇一脸的油点子。
“哎哎哎,你看你,这锅铲也是乱挥的。”
“快去卫生间擦擦,你看看我,高兴过头了!”
“好了,好了,我去洗洗行了。那个什么,我想明天晚上就带远皓过去拜师,省得夜长梦多。你想想,咱们带什么东西过去好。”
“你就放心吧,我会准备好的!”
“也不用准备太多,还不知道他到底教的怎么样呢?要是不好,到时候东西也拿不回来了不是?”
“哎呀,我知道了,你别罗嗦了。快去洗你的脸吧!”赵怡宁一边说着一边离开灶台用胳膊肘把丈夫顶出了厨房。
第二天刚吃过晚饭,孟奇和赵怡宁便带着儿子孟远皓来梁家拜师了。他们一家人进来的时候,章老伯闽乔梁渠还有云霜刚吃过晚饭正坐在一起看电视。北京有线电视台正在重播《红楼梦》呢,其实年初的时候中央电视台已经播过了,可是李云霜没看够。受李云霜的影响,全家人都成了红楼谜,就连闽乔也谜上了《红楼梦》。
见来了客人,梁渠和李云霜最先起身招呼,而章老伯随即也站起身来想带着闽乔回中院去,不想梁渠却叫住了他。
“老伯,您和闽乔继续看吧!我们在那边谈,不妨碍的!”梁渠说着转头笑着指着屋子里靠墙放着的两把红木椅子对客人说道:“请这边坐吧!”说着又从墙边拿了两把折叠椅出来。一把递给了孟远皓,另一把打开以后放在了红木椅子的对面,坐下了。
孟远皓把椅子接过去,却没打开,而是又放回墙边立好,自己就却只在父亲的旁边垂手而立。
“不看了,有客人,你们好好说话吧,我带珍珠先回中院了。”章老伯对着梁渠说道。
“这两位是——”孟奇从一进门开始就看着闽乔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会儿忍不住犹豫着问道。
“哦,她是我女儿闽乔,乳名叫珍珠。这位章老伯是闽乔的爷爷,是福建闽南人。来北京有几个年头了。”
“哦,”孟奇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心想这大概就是哥哥昨天说的那个老头子了,于是勉强挤出一线笑容来,“听说过,听说过!幸会幸会!那个你们继续看吧,不碍事的,我们都不是外人!”
“不看了,我们也还有事,你们说话吧!”章老汉说完连忙拉着闽乔出去了。李云霜也跟着出来给客人泡茶去了。
出了套间的门,章老汉在前面先走了,闽乔却停住了脚步,见李云霜随手把房门带上了,便转过身拉住李云霜的衣襟小声说道:“妈,这个人我认识!”
“你怎么会认识他?”李云霜诧异地问道。
“我给他擦过皮鞋!我就是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我怕爸——”闽乔说到这里没有说下去,而是低下了头。闽乔的话虽然没说完,但是云霜却明白她的心思,她一定是在担心自己在街上给人擦皮鞋的事会让梁渠在人前丢了脸面。
“闽乔,别怕,擦皮鞋怎么了,那也是靠自己的劳动赚钱。不偷不抢也不骗,没什么可丢人的。”
“真的吗?爸不会生气?”
“放心吧,爸爸怎么会为这样的事生气。不过你要是不用心读书不好好弹琴他可真要生气了。你的作业写完了吗?写完了就早点睡,明天还要上学呢!”
“嗯,早写完了!”
“那快跟爷爷回房间吧,我去给他们沏茶去!”
“嗯!”闽乔答应着走了,可是声音听上去并不轻快。李云霜看着闽乔小小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情竟也是沉甸甸的。
说起来这还是闽乔第一次见到孟奇
说起来这还是闽乔第一次见到孟奇的儿子孟远皓,而第一次见面,十四岁的远皓并没有给闽乔留下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因为闽乔的注意力都被孟奇给分散了去,加上又是一走一过之间,只是那高高挑挑的个子和眉目间的一股子英气留下了一个浅淡的影像,却不分明。
(34)
从梁渠家出来以后回去的路上,孟奇终于想起了在哪里见过了闽乔。
“我想起来了!”孟奇突然一拍自己的脑门子,“原来是个擦皮鞋的!”
“想起什么啦?”赵怡宁忍不住问道。
“梁渠领养的那个丫头,她原来就在大街上摆摊给人擦皮鞋,那老爷子我倒是没什么印象。不过那丫头,对,我想起来,就是她,没错!”
“不会吧?梁教授怎么会要一个擦皮鞋的丫头做女儿。一定是你认错人了吧?”赵怡宁用怀疑的口气问道。
“错不了,我还让她给我擦过鞋呢?那个小姑娘特别会说话,大概是把梁渠夫妇给哄高兴了。不过,再高兴,也不该乱认女儿。梁渠是什么身份?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就不怕人家笑话?就算是领养也该领个好的!”
“那丫头长得倒是满讨人喜欢的!”赵怡宁说道。
“我也正想说呢!长得是很好看!”一直在一边听爸爸妈妈说话的远皓开了口,“我还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小姑娘呢,她的眼睛怎么那么亮啊!”
“可惜啊!”孟奇摇了摇头。
“可惜啥?”远皓忍不住问道
“可惜是个擦皮鞋的。你看他爷爷,一看就是个没有文化的人,连句像样的话都不会说。他孙女能好到哪里去?”
“梁渠授和李老师会教她的!听说李老师是师范大学中文系的老师呢,他们既然收养了她,还会不教她?”
“教?有些东西能教,有些东西是教不了的,教也没用。”
“不懂!”远皓低声嘟哝了一句。
“有些东西是要靠基因和遗传的,不是光靠学习就行的。为什么自古以来的皇室和贵族们那么重视血统?血统这个东西可是马虎不得的。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这话糙理不糙。这一个人的出身是非常重要的。乞丐的后代就算不再乞讨了,那也还是乞丐的后代,身体里流着乞丐的血液,这是什么都改变不了的。没听过那句话吗?培养一个贵族要三代人,那也是对好的家庭出身的人来说的。像他们这种这辈子还在给人擦皮鞋的人,不知道要到几辈子才有机会做贵族了,几乎就没有可能!这样的出身就注定了他们一辈子都登不了大雅之堂。儿子,千万不要相信那些什么不分贫富贵贱尊卑人人平等的鬼话,人和人怎么能够平等?那是永远不可能平等的。这也是为什么我和你妈要在对你的教育上不惜血本,咱们的出身虽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可也是书香门第。我和你妈就是要把你培养成人上人,一个声名显赫的有贵族气的人!”
“是成为梁教授那样的人吗?”远皓问道。
“梁教授?不是不是!跟梁教授学钢琴可以,却不能跟他学做人!”
“为什么?”
“梁教授虽然有才,出身也很好,也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可是却胸无大志,政治上毫无建树!都已经人到中年了,还没给自己捞到个一官半职。”
“他是教钢琴的,钢琴弹的好就行了。为什么要当官儿呢!不当官儿不是也过得挺好的吗?”
“儿子,这你就不懂了。不管你是干什么的,画画的,教书的,学音乐的,学建筑的,学好自己的专业然后在那个领域里出类拔萃。这些都是为了自己的仕途铺路,不管你干什么,记住喽,最后你都一定要当官。要是当不了官你一辈子了大不起是个酸文假醋的知识分子,只有当了官,有了权力,你才算是真正有了地位。也才能成为真正的人上人。所以你现在要好好练琴,年轻的时候在专业上有所建树,等到成年以后要再致力仕途上的发展,这是你老爸给你设计好了的。”
“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还有这样的等级观念?要是我们老师知道了,一定得说你们还活在封建社会呢!”
“儿子,你要好好听着,你爸爸的话很有道理!”赵怡宁拍了拍儿子的背,用严肃的口气说道。
“你们老师就没有等级观念的?儿子,你还小,等你到了爸爸这个年纪你就知道了,等级观念人人都有,只不过他们不说!”
“既然想让我去当官,干嘛还让我学钢琴?”
“你有这方面的天分,学这个更容易超越别人。你自己说说,别的,你什么地方比别人强?”
“钢琴弹的好的人多了去了!”
“所以才让你努力嘛!我和你妈才这样不惜血本给你找最好的老师教你!”
“你们送的东西人家梁教授不是没要?”远皓忍不住低声咕哝道。
“没要是没要,他要是教得好,我和你妈是不会让他白忙的!总而言之,条件都给你准备好了,你一定要下功夫学!你学的比别人好,将来才有机会出人头地,才有机会做大官。学钢琴也可以作官,你大伯不是很好的例子吗?你看看人家现在多风光,你爸爸我可是差得远去了!梁教授那就更没办法比了,我好歹还有一官半职,他可是什么都不是!”
远皓听了不再说话,只是觉得胸口的地方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有些闷闷的。一抬头突然看见斜刺里有一条小街,好像都是卖小吃的,锅灶就支在露天里,冒着热腾腾的白烟,温暖着这夜凉如水的深秋的街道,也温暖着来来往往的客人。每个小吃摊的前面都聚集了不少来吃小吃的人,小吃摊的摊主们一边忙碌着一边不停地招呼客人吆喝生意。远皓顿觉饥肠辘辘起来,于是转身对赵怡宁说道:“妈,咱们也去吃小吃吧!我饿了!”
“回家让你妈给做宵夜吃,你见过哪个有身份的音乐家在街上的路边摊上吃东西的?这都是小市民的坏习惯,一旦养成了,将来想改都难!回家吃!”孟奇说完头也不回地在前面走了。
孟远皓有些不高兴,站在那里不动。这个时候他真想跑到那些摊子前,吃上它一碗卤煮火烧,再来几串烤肉串,他和同学一起吃过,别提多好吃了。妈做的饭虽说也不差,可是天天吃都吃腻了。
“走吧,儿子,你想吃啥,回家妈给你做!”赵怡宁见儿子站着不动,只好过来拉他,孟远皓没有办法,只好怏怏地跟着母亲走了。
(35)
闽乔再次见到孟远皓,是在几天后的周末,林羽清和闽乔上完了钢琴课有一阵子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上海轿车没有准时出现在梁渠家的门口,林羽清出去看了好几次,都失望而归。最后一次在门口遇到了远皓。
远皓是来上钢琴课的。
“梁教授刚刚出去了,不过他出门前留话了,说如果你来了他还没没回来就先让你在琴房里等着,想自己先练琴也可以,他很快就会回来的。”林羽清对站在门口的远皓说道。
“那琴房在哪儿?”远皓问道。
“你跟着我吧,我带你去!”林羽清穿了一件白色的毛衣,一条暗红色的条绒裤子,一双黑色的圆口拉带皮鞋,白色的袜子。头发是散着的,并没有编辫子,只在额角的地方别了一个发卡,颜色和条绒裤子是一样的。头发顺滑地贴合着她精巧细致有棱角的脸庞,眼睛不大但是很有精神,脸上没有什么笑容,好像也没有什么其他的表情,可是一股高贵清新典雅之气却一阵阵的迎面袭来,而她还不过是个年仅十岁的小姑娘而已,远皓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梁渠出门前的确是留了话的,不过是对闽乔说的,羽清当时刚好在旁边听到了而已。按理说她也懒得去管这些事,像传个话儿跑个腿儿给客人带路这样的事林羽清是从来不屑于去做的,在她自己的家里,这些从来都是保姆的事情。可是今天因为恰好在门口遇到远皓,虽说不过是第一次见面,可这远皓偏巧就入了她的法眼,难得地就顺便接待了。
林羽清带着远皓穿过外院直奔琴房,跨进中院,远皓一眼看见了正托着一把大扫帚在扫院子的闽乔,闽乔也看见了他。他看了看她却没打招呼也没说话,她便冲着他笑了笑,那笑容和她第一次见到羽清时的笑容是一样的。或者是被那样的笑容感染了,他便也冲着她笑了笑,笑容也还算得上温暖。
就在这个时候玲玲一路连跑带跳的串进了院子,一看这么多人,笑着说:“哈哈,真热闹啊!羽清,你们家车来了,在门口呢,司机让我跟你说一声。”
“是吗,刚刚出去还没来呢。”羽清一边说一边又转向了远皓,“你跟我来吧,琴房在这儿呢!”说着转身先进了琴房,远皓也跟着进去了。
“不是说不收学生了吗?怎么又来了一个?”玲玲瞪着眼睛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孟远皓!”闽乔压低声音说道,“玲玲,你记不记得有一年的夏天,你去擦鞋摊儿上找我,还买了冰棍儿?那天我不是给一个男的擦皮鞋了,他给钱的时候说不用找了,可是我还是找他钱了。你当时还问我为什么非要找钱给他?”
“啊,好像是的,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你说这个干什么呀?”
“这个孟远皓就是那个人的儿子!”
“啊?!真的啊?”玲玲忍不住叫道。
“嘘——”闽乔吓了一跳,赶紧把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冲着玲玲直嘘嘘,“小点声,他能听见!”
“噢!”玲玲会意地点点头,压低声音噢了一声。
过了没多一会儿,羽清抱着自己的琴谱出来了。一边往大门外走一边朝着闽乔和玲玲站着的方向胡乱招了招手,头也没回地说了一句:“闽乔,玲玲,我走了!”
“好啊,羽清再见!”两个丫头异口同声地应道。
林羽清刚走了几步,突然听见身后的琴房里传来激昂流畅的乐曲声,林羽清被那声音吸引住了不自觉地停住脚步转回身来,发现闽乔和玲玲也都在盯着琴房的门侧而倾听着。琴房里自然倾泻出来的音符中,宣告春神降临的松雪草正歌咏着大地回春的信息。姑娘们忍不住听得入了神。就在这个时候梁渠回来了,见三个丫头都像木雕泥塑一样的盯着琴房的门,忍不住笑着说道:“羽清,车在门口等着呢,你怎么还在这里呀!”
“哦,我这就走了,梁教授再见!”林羽清说完朝着大门的方向跑过去了。
梁渠没有立即走进琴房,而是和闽乔玲玲一起又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这才推开琴房的门走了进去。
“闽乔,还有扫把吗,我帮你一块儿扫。”见梁渠进了琴房,玲玲转向闽乔说道。
“嗯,在里院儿呢,这个给你,我去拿那把!”闽乔把手里的扫把递给了玲玲,自己转身跑去里院了,不多一会儿,手上又拖着一把扫把回来了。
“爷爷今天上班?”玲玲又问。
“嗯,晚上也不会来了,要替另外一个爷爷值夜班!”
“那今晚我和你一起住吧!”
“真的?!说话算话,不许反悔!”
“嗯!我们家又打架了,我大伯母都把花盆儿碗啊什么的砸了一院子,还扔着呢,也没人收拾!今天我不想回去了!”
“好啊好啊,晚饭也在我们家吃,然后咱们一块儿写作业。”
“闽乔,你真好,要是没有你活着都没什么劲了!”玲玲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一边耸拉着头一边东一头西一头的扫着院子。
闽乔刚要说话,琴房里传来梁渠的说话的声音,虽然隔着一道门,可还是听得很清楚。
“这是一首多层次的乐曲,是俄国作曲家柴科夫斯基四季中的一首。俄罗斯乐派的重要特点是歌唱性。其中需要练习的地方很多,首先要处理好旋律与伴奏的关系,声部练习中如旋律在右手时,要弹奏的非常歌唱,左手声部要注意伴奏的角色,力度上要轻些,而旋律如果在中声部,要着重在音乐表现上抓住旋律声部,突出伴奏声部起衬托作用的音韵、其次声音上要求歌唱,要把手臂力量沉下去,充分的放松,通过手腕传递到手指上,这样的弹奏就能表里如一,声音听起来不至于浮躁,要合理运用踏板。而这里要求声音上的控制,踏板的控制以及手臂力量等演奏技法,都必须符合浪漫派的歌唱性特点。最后速度上有伸缩性,要求弹奏得风格是稍自由的、流动的小快板,但自由的尺度分寸必须掌握好。”
“天哪,我一辈子都不要学这个,这也太难了。你爸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跟听天书似的。”玲玲停止了挥动她手里的扫把,站直了身子望着琴房的门感慨地说道。
闽乔听了这话看着玲玲咯咯地笑起来,“那你要学什么呢?”
“嗨,我是学什么都不成啊,上学也就是瞎混,原来还想着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离开北京,去别的城市读书,离这个破家远远的。结果你看看,每次考试都不及格,怎么考大学啊!所以干脆我也不想了,爱怎地怎地吧!”
“玲玲,哪地方不会的你拿来我帮你,要是我也不会,还可以问我爸我妈么!”
“我要是知道哪儿不会就好了,我呀,根本就是一脑子浆糊,什么什么都不知道,上课总是溜号,就是听不见老师讲什么。我也没办法!”
两个丫头正在聊天,就见李云霜手里提着个塑料袋子从月亮门里出来。
“哟,玲玲也在啊,那正好,你们两个一起去给爷爷送点儿热乎的饭菜去,我刚做的,爷爷晚上要值班。这钱拿着,坐公共汽车去,快去快回!”
“哦,好嘞!”闽乔痛快地答应着接过袋子和玲玲一起转身走掉了,出了大门口以后,闽乔把手里的袋子交给玲玲,说道,“玲玲,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来”说完转身又跑了进去。
李云霜刚要进屋,就听见闽乔在身后喊道“妈,今晚爷爷不回来,我留玲玲在我们家吃晚饭,然后和我一起住行吗?”
“行,怎么不行,不过一定要和她爸爸妈妈说一声,她爸爸妈妈同意了才行!”
“嗯,知道了!”闽乔听了嘻嘻笑了,“妈,那我走了!”
“快去快回啊,省得让妈惦记!”
“嗯,知道了!”闽乔一边应着一边高高兴兴地跑掉了。
(36)
远皓的音乐天分很好,可是终究没能像闽乔那样带给梁渠震撼与惊喜。不过因为有了梁渠的调教,远皓的琴艺的确进步了很多,而随着琴艺的进步,跟着梁渠的按部就班的导引,远皓才算开始慢慢地爱上了钢琴。
远皓从5岁开始就跟着伯父学弹钢琴。但是弹琴却并不是他的愿望,而是孟奇和赵怡宁逼着他弹的。刚开始学琴的时候,他还太小,什么都还不懂,只是觉得不讨厌弹琴,爸爸妈妈又非让自己学,那就学吧。可是近10年来,爸爸妈妈天天都在逼着自己练琴,让他渐渐对钢琴开始觉得厌烦,他不知道自己厌烦的是钢琴本身还是爸爸妈妈没完没了的唠叨,反正也没什么分别,因为爸爸妈妈用他们那些“宏伟”的人生哲学和道理对自己进行的所谓苦口婆心的教育每次都是从该死的钢琴慢慢展开去的。
从小到大,教自己的钢琴老师换了一个又一个,他甚至已经记不清他们的名字,他们的长相,唯一记得的是他们那些僵化的枯燥的乏味的讲解让自己受尽了煎熬和折磨。在这种煎熬和折磨中他心中对音乐本来就不甚清晰和强烈的热情在一天天地减退和冷却,曾经有一段日子,他一直装病不肯练琴,那个时候他只盼望着那样日子能到头,能有结束的一天。
可是自打跟着梁渠学琴以来,这样的心情慢慢地改变了。远皓开始觉得钢琴和音乐离自己越来越近了,而那些总是围绕钢琴而展开的话题也是爸爸妈妈天天挂在嘴上的东西:什么地位,什么身份,什么当官,什么出人头地,这些东西却似乎在渐渐远离。
其实远皓自己也说不清楚梁渠和那些老师到底有什么不同,都是在教自己钢琴,教的也都是那些个曲子,也都是差不多的弹奏技巧,可是梁渠就是让远皓感觉很特别。他看上去很和蔼很亲切,那么有名的教授,远皓却没有觉得他高高在上,他是他的师长,却从不以教训的口吻和自己说话。他传授知识的方法也很特别,不是单方面的给与和施加,而是双向的沟通,他总是会问他,他是怎么想的,他的感觉是什么,对这支或者那支曲子他是怎样理解的,然后再说说他自己是怎么想的,怎么感觉的,怎么理解的。他不怎么爱说什么东西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他总是不断地给你以想像的空间和判断的机会。
父亲是自己的长辈,他也算是自己的长辈,父亲说人永远都是有等级的,活着有等级,死了一样会有等级。阳世有等级,阴间有等级。天堂有等级,地狱也有等级,人类的等级观念无处不在。可是教授却说在音乐面前人人平等,没有贫富贵贱没有长幼尊卑,因为在音乐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只有一种身份,那就是信徒,忠实于音乐的虔诚的信徒。
以为已经濒临绝境的远皓的心情,突然因为梁渠而柳暗花明了。只是梁渠自己却并不知道,他给一个14岁的少年带去的不是音乐的专业知识不是钢琴演奏技巧,而是一种这位少年从未见识过的人生形态。这种形态让这位少年似乎在学习钢琴上暂时走出了逆境,然而却也让他不知不觉地在走进了另一个人生的困惑。一边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看重权势和血统的父亲,一边是和蔼可亲温和厚重不在乎门第无意仕途的梁渠,他们当中究竟哪一个才是自己人生的楷模?
远皓本就是个不太有顽强主张的人,想法很容易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左右。尽管有时候他也表现得像是很有主见的样子,也会和父母顶嘴,说是这个不是我想要的,那个不是我想学的。可是他终究还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想学什么,因为他非常容易就会改变想法动摇决心。
远皓的父亲在一心一意为儿子谋划一条成为贵族的道路。对于父母为自己的人生做出的种种安排,他虽然不愉快,有时候也会做出反抗叛逆的样子,可是最后他却往往能够说服自己去听从。对父母的那些话,尽管反感,然而一听再听听得多了,他便也以为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虽然不开心,但是他也就这样安度着他的青少年时光。他对自己的生活虽然不满意,可是他却不知道除了这样还能怎么样。
如果他没有遇到梁渠,如果他没有见识到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人,可以这样生活着,他或者就不会走进另一种困惑了。
虽然困惑,可是梁渠的家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成了远皓最喜欢的地方,每个星期天,梁渠给闽乔和羽清上一个小时的课,然后休息一段时间,再给远皓上课。可是每到了星期天远皓总是早早地就来了,经常是他到了羽清都还没到呢。
日子久了远皓和羽清和闽乔甚至和玲玲都渐渐地熟络起来。
(37)
眨眼又是一年多的时间,1988年的冬天悄然来临了。
“远皓哥说下个星期下了课要带羽清去北海滑冰呢!说那里有什么活动,反正有热闹看,我们也一起去好不好?”有一天玲玲这样问闽乔。
“真的吗?他说的吗?”闽乔睁大了眼睛问道。
“嗯,他们在大门口说话,我听到了!羽清还说要他哥哥陪她一起去呢!也不知道羽清的哥哥长什么样儿,总听她说,就是从来没见过。”
“可是远皓哥也没叫我们呀,硬要跟着去好像不太好。”闽乔犹豫着说道。
“那我们自己去,北海又不是他们家的,他们能去,我们就能去!”玲玲又说。
“那我们换一天,好不好?”
“为什么,人多才热闹呢!”
“——”闽乔沉默着不说话。
“怎么啦,你不想去吗?你讨厌远皓哥?”玲玲觉得有些奇怪。
“不是,玲玲,这样好不好,到时候要是远皓哥叫我们一起去,我们就跟他们一起去。要是远皓哥不提这件事,咱们就改天再去,好不好?”
“那好吧,就听你的。”玲玲显然很失望。
“远皓对自己和对羽清是不同的,”就在孩子们日渐熟悉起来之后,闽乔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玲玲不会想到这些,也感觉不到有什么不同,毕竟她不是闽乔,不用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努力学习看别人的眼色猜测别人的心思。虽然说现在的状况好了,再不用像从前
那样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活着。但是有些东西确已经成了习惯。
就好像蚊子叮人的时候人就忍不住要动手去拍它,那完全是人的一种最直接最本能的反应,这种反应往往不需要任何思考的过程,大脑根本还来不及想蚊子两个字,手却已经拍了过去。闽乔在对待人情世事的时候大约也是如此,所有最细致入微的感受在她还来不及斟酌的时候就已经蔓延到了每一根神经。闽乔对别人心思不自觉的猜测俨然和人去拍蚊子的反应一样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只是人拍蚊子的时候未必每一次都拍得中,而闽乔对别人心思的捕捉却已然精准到了万无一失。
当然闽乔也不会平白地就这样多心。
有几次练琴的时候,她看见他抓着羽清的手,还把她的手印在自己的手掌上,比谁的手指看起来更修长。还说修长的手指才适合弹钢琴。有一次他还在他左手的大拇指上画上了眼睛鼻子和嘴巴,对着羽清一弯一弯地说:“羽清,你的琴弹得太好啦,给你鞠躬啦。”,那根拇指看起来真的很像给人鞠躬的样子,逗得羽清笑弯了腰。连一直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的闽乔和玲玲都笑坏了。
远皓从来没有抓过闽乔的手,也没有那样用心地逗闽乔笑过。其实这倒也没什么,最让闽乔感觉别扭的是每次远皓和自己说话的时候都很少会看自己,不像跟羽清说话的时候,总是盯着她的脸看。他跟闽乔说话的时候,眼睛总是盯着别处。即便有时候他的目光偶尔扫过她那张美如象牙雕般的小脸儿,眼神也是匆忙和潦草的。
虽然他也对自己笑,也和自己说话,但是就是和对羽清的不一样。他经常会问羽清以前羽清住在国外的时候的一些事,问羽清几岁开始练琴的,最喜欢什么曲子。也喜欢听羽清讲她出席过的那些盛大的宴会什么的。但是他却从来不问闽乔过去的事,他和闽乔说话的时候,所有的话题都只围绕着梁渠和李云霜,他从来不问闽乔自己的事,也根本不提她的爷爷。
他从来不问,闽乔自然也就从来不提。有时候大家在一起,也会你一句我一句的闲扯一气。可就算是闲扯,他对闽乔的话题也几乎很少关注。
去北海滑冰的事,远皓始终没对闽乔提起。那天闽乔和羽清下课以后,羽清先走了。玲玲却还抱着一线希望,闽乔和羽清才一下课她就从对门的家里跑了过来。因为天气太冷了,不能在院子里呆着,两个丫头便在西厢房里守着窗口望着。
远皓下了课以后从琴房刚一出来,玲玲便腾地一下跳出门去,站在门口大声地问道:“远皓哥,你下课啦!”
“嗯!”远皓顺着声音往西厢房这边看了看,答应了一声,然后便径自朝大门外走去。
“不再玩儿一会儿了嘛?”玲玲还是有些不甘心,在没话找话。
“不了,你和闽乔玩儿吧,我还有事,先走了!”远皓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朝大门外跑去了。
闽乔一直站在窗口的地方看着,没有到门口去。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用你领,我们又不是不知道北海在哪,切!”玲玲鼓着嘴巴耸拉着脑袋回到了屋子里。
“玲玲!”闽乔过来拉住玲玲的手,看见玲玲这种失望的样子闽乔的心里很难受,于是用牙齿用力咬了咬嘴唇,“我们自己去好了!”
“真的?闽乔,就今天?马上?”玲玲立刻瞪大了眼睛,高兴地问道。
“闽乔!”闽乔刚要答话,就见门开了,李云霜走了进来。
“妈!”
“想不想去北海玩儿啊!爷爷不在,我和你爸爸正好有空,今天北海可热闹了,我们去滑冰好不好?玲玲要不要一起去?如果想去,就回去跟你爸爸妈妈打个招呼,咱们一块儿去!”
“真的?妈,你说的是真的?”这回轮到闽乔瞪大了眼睛。
“真的,干嘛骗你。”
“伯母,我真的能跟你们一起去?真的吗?”玲玲无比兴奋地问道。
“真的,不过你要去跟你爸爸妈妈说一声,他们同意了才行!”李云霜的行字还没出口,玲玲就已经串出门去了,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话:“等我啊,我马上回来!”。
(38)
以前闽乔也滑过几次冰,但大都是和玲玲一起在后海那儿胡乱滑的,北海这边也只不过来过一两次而已。玲玲自己滑得还不错,可惜却不是个好老师,动作要领一概都说不清楚讲不明白,全凭闽乔自己看。所以,每次滑冰都是摔几个跟头就回了,到底也没学会。
说起来这还是闽乔第一次跟着梁渠一起来滑冰,虽然梁渠一直说有时间一定要教女儿滑冰,可是却一直没能兑现这个诺言。因为梁渠实在是太忙了,平时除了上班和外出办事的时间,但凡他在家,家里的客人就没断过,总是有人找他。有时候正吃着饭呢,就不得不放下饭碗去接待客人。虽然能推掉的活动和应酬他已经都推辞了,像各种机构请他当这个首席顾问那个名誉主席的他也都婉拒了,可是即便他闭门不出,还是无法清静。若干年来家里始终是门庭若市,来来往往的人是络绎不绝。难得他能有一整块的时间可以用来自由地支配和消遣。
今天梁渠能来,闽乔真是开心得不得了。然而当她看见穿上了冰鞋的梁渠在冰场上如雨燕般穿梭滑翔的时候,可就不仅仅是开心了。她和玲玲的眼睛都瞪得老大,玲玲还不断地发出惊叫声:“天哪,天哪,梁伯伯很会滑冰啊。闽乔,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
闽乔刚想说话,脚下的冰鞋一扭,扑通一声摔了个大跟头。玲玲想要俯身去拉她,没想到脚下一滑,扑通一声也摔倒在冰面上。一直站在冰场外面看着他们滑冰的李云霜看见她们摔倒了,很想过去扶一把,可是她没穿冰鞋,冰上又很滑,正在着急,就见到梁渠刷的一下一眨眼的功夫就滑到了闽乔和玲玲的跟前,把她们从地上扶起来。玲玲还没等站稳就哇哇叫着说:
“梁伯伯,你什么时候学的滑冰啊,怎么滑得那么好!”
“我从5岁开始就在北海上滑冰了,以前也常来的。就是这几年太忙了,人也老了,滑不动了,所以就很少来了。”
“伯伯,你没老呢,你比他们滑得都好。您看见那边那个胖子没?打穿上冰鞋起就没干别的,尽摔跟头来着。我都比他强。得,我得抓紧练习,争取和伯伯滑得一样好。”玲玲说着哧溜一下滑了出去。
“爸,你滑得可真好,我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呀!”闽乔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末子一边说。
“闽乔,过来,爸爸教你!不用拍了,有点雪怕什么,一会儿还是要摔的,不摔够了跟头,你是学不会滑冰的。来吧,牵住爸爸手,跟着我往前滑。”梁渠一边说着一边面对着闽乔用带着皮手套的双手牵住了她带着红色毛线手套的两只小手,然后自己倒退着往后滑,闽乔跟着他的步子往前滑。
就是这样一个简单而又平常的画面,却让仍旧站在冰场外面看着他们的李云霜忍不住想要流泪。人的感觉就是这么奇怪,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心里突然地就生出很多感慨来,莫名其妙地就动了情。偌大个冰场,人头攒动,近千人在冰上往来穿梭。可是李云霜却看不见那些穿梭往来的人,此刻她的视野里就只有丈夫跟闽乔。丈夫牵着闽乔滑冰的画面让她联想到了人生际遇的奇特。就像她和梁渠,自己来北京上学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叫梁渠的人,可是后来她却遇到了他爱上了他成了他妻子。也是在北海,当年梁渠也曾经这样牵着自己的手教自己滑冰。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自己和梁渠也都不再年轻了,本来以为人生的路上也只能是他们两个人这样相依相傍地走下去了,可是没想到,一个小乞丐却莫名其妙地闯进了他们的世界。而自己和梁渠居然会对她产生割舍不了的感情,人生,究竟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老天还真是会开玩笑,它赐给了自己和梁渠一份最珍贵的礼物,可是用的却是最烂的包装,最随便的形式。仿佛把一件奇珍异宝用破布裹了,随意地扔到了人家的屋檐下。倘或遇到别人,或者拆都不会拆开看一下,便会随手丢了。这样既有既无若虚若实的缘分,不能不让人感慨必然的命运中包含着的偶然性,或者正是因为这种偶然性的存在,既定的人生轨道通向的也才都是不可预知的未来和结局,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人生才更加地变幻莫测丰富多彩吧!
“妈,你快看啊!我可以滑了,可以了!”恍惚之间李云霜听见闽乔在叫自己,于是赶紧收回思绪,发现闽乔已经松开了梁渠的手,梁渠依然在她的前面倒着滑着,而她紧跟着梁渠的步子往前滑着,两只小手不停地往两侧摆动着。
迎着刺眼的阳光,李云霜笑了,忍不住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孩子学什么都快!”
(39)
打从进了冰场开始,闽乔和玲玲就一直在寻找远皓和羽清的身影,可是不知为什么一直都没看见人。最后还是玲玲最先发现了他们,泥鳅一样钻回到梁渠和闽乔的身边,一边用手往远处指着一边嚷嚷道:“你们快看,那边,那边,那不是远皓哥还有羽清吗,旁边那个穿皮夹克的大概就是羽清她哥,我猜的!”
梁渠和闽乔顺着玲玲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先看到了羽清,她穿了一件红色的羽绒服,非常的扎眼。再往她的旁边看,就看见了远皓皓和另外一个和远皓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两个人正低着头一边一个给羽清的冰鞋系鞋带儿呢!
“还真是他们!”梁渠笑着说道,“走吧,我们过去打个招呼吧”说完便朝着那边滑了过去。闽乔和玲玲也紧跟着溜了过去。
“远皓,羽清!”梁渠一边打着招呼一边一个漂亮的弧旋转身刷地一声停在他们的面前。
远皓和羽清还有穿皮夹克的男孩子几乎同时抬起头来。
“梁教授!”远皓显然很吃惊,叫了一声之后不知道说什么好,还傻傻地蹲在地上不动。倒是那个穿着皮夹克的男孩子先站起身来,冲着梁渠笑了笑:“您就是梁教授,总是听我妈和羽清念叨您,就是没见过面。我是羽清的哥哥,林羽明。”
“啊!不错嘛!小伙子,很英俊啊!”梁渠笑着拍了拍林羽明的肩膀。这个时候远皓也站了起来,表情有些尴尬。和他比起来,羽清就从容多了,很自然地打了招呼,又问梁渠他们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一直没看见他们。梁渠说过来有一阵子了,冰场太大,看不见也是正常的。
“你就是闽乔吧?”梁渠和羽清在说话的时候,羽明却盯着闽乔的脸笑着问道。羽明的笑容非常的温暖,和梁渠素日里的笑容倒有几分神似,让闽乔的心忍不住一动,对他顿生了好感。于是也给了羽明一个同样温暖笑容,但是却没说话,只是在心里暗想,他就是羽清的哥哥,怎么跟羽清一点儿都不像呢。
梁渠听见他们说话忍不住扭过头来再一次仔细打量了一下林羽明,眉毛很浓,鼻梁很挺,带了一幅眼镜儿,虽说也才十四五岁的年纪,可是举手投足都透着那么一股子成熟稳重。给他这么一比,站在旁边别别愣愣的远皓就显得稚嫩了很多。虽说和羽清是一母同胞,却找不出丝毫相像的地方。羽清面部的线条轮廓清晰分明,而羽明的却反而柔和的多。柔和的还不不只是面部的线条而已,脾气秉性说话的语气态度举手投足都不似羽清那样孤傲刻板生硬。对官宦子弟一直都没有什么信心的梁渠对这孩子倒是心生了几分好感,于是立刻转过头去笑着对闽乔说道:“闽乔!这是羽清的哥哥,你也该叫哥哥的!打个招呼吧!”
“哥!”闽乔非常乖巧,立刻痛快而又大方地叫了一声哥,声音又响亮又清脆。这一声哥不偏不倚正敲在了林羽明的心坎儿上,让林羽明忍不住一震。心想这还真是奇妙,同样都是叫哥,怎么自己的小妹天天叫都没什么感觉,今天她这么一声就叫得自己心里软软的?以前只是听羽清大致讲过她的身世,在小妹的嘴里,她是一个乞儿,一个无家可归寄人篱下的可怜虫。
小妹每每说起她,言语之间都是轻蔑和不屑,左一个要饭的,右一个擦鞋的。还说别看梁教授夫妇收养了她,也还是一副穷酸的样子。因为受妹妹言辞的影响,在他的想象当中,她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她的脸应该是灰蒙蒙的没有什么生气,而不应该似这样如象牙雕般精致的美丽,细腻白皙的皮肤,闪亮的眼神,俊俏挺秀的鼻子,以及微笑的时候唇边现出的那两个浅浅的酒窝,仿佛能漾出蜜来一样,直甜到人的心坎里去了。她的声音也不该似这般银铃般的清脆,而应该是晦涩暗哑的。难怪梁教授会收养她,这丫头只凭这脸蛋儿就能讨足人的喜欢,自己的小妹算是一等一的模样了,可是和这丫头比恐怕也难及她十之一二。
真实的她和自己想象中的她有着如此巨大的反差,这已经让他感到吃惊了,可是更加让他吃惊的是在这样巨大的反差里自己居然还是能够一眼认出她来,这不是很奇怪吗?虽说是第一次见面,而她又是小妹一向讨厌嫌弃的一个人,可是她的这一声哥哥,竟叫得自己的心平白地就生出几分怜惜,这不是更奇怪吗?
“奇怪,你怎么就知道她是闽乔呢?”羽明的思绪被玲玲的声音给打断了,羽明冲着两个丫头笑了笑,“那你就是玲玲,对吧!”
“你真厉害,跟孙悟空似的,火眼金睛啊!”玲玲瞪着眼睛嚷嚷道,大家听了忍不住一起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尴尬的气氛也随之一扫而光了。
梁渠看了看当时的情形,想想自己继续留在他们当中,孩子们会受拘束,玩儿不痛快。于是就推说滑了这一阵子累着了,不能再滑了,说是要陪着李云霜在附近逛逛,让孩子们自己尽兴地玩儿。之后便独自离开了冰场去找李云霜了。
三个女孩子里面,数玲玲的冰滑得最好,羽清和闽乔的水平差不多,都是刚刚学会还不熟悉。大家说是一处玩儿,可是滑着滑着人就远远地散开了。远皓一直在羽清的前后左右转,玲玲早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没有了梁渠在前面引着,闽乔突然之间好像又不会滑了,一个接着一个地摔跟头。最后一次摔得很重,闽乔正费力地想要爬起来,羽明不知道从哪里滑了过来,把她从冰上拉了起来,笑着对闽乔说:“你拉着我的手,我带着你滑,这样就不会摔倒了。来,试试看!”羽明的笑容和梁渠的笑容是那么的相似,不管是浓是淡,不管是无意还是经心,总而言之是亲亲的暖暖的。闽乔对这样的笑容几乎没有免疫力,若是掉进那样的笑容里,她就只能乖乖地等着被融化掉。
闽乔听话地拉住了羽明的手。之前梁渠是在闽乔的前面倒着滑,让闽乔跟着他的步子向前,闽乔跟着梁渠的步伐就不会摔倒。现在羽明是在她的左边,牵着她的手,肩并肩的一起往前滑,闽乔也不再摔跤了。
只是才滑了两圈儿,就被林羽清看到了,派远皓过来把哥哥叫了过去,说是没意思,不想滑了,要回去。羽明没办法,只好陪着妹妹先回去了,远皓紧跟着也走了。梁渠和李云霜再回到冰场上找他们的时候,就只剩下闽乔和玲玲了。
(40)
自1988年冬天北海冰场一别,闽乔再次见到林羽明,已经是5年半以后了。
5年半后的林羽明已经是政法大学里闻名遐迩的高材生了。
这5年里,好像一切都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变化着。北京在变,到处在铺路,架桥,拆迁,三天两头就有新的工程竣工,北京的城市面貌几乎一天一个样儿。什刹海在变,国内外前来参观的游客从四面八方涌来,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旅游公司小商小贩酒吧饭馆也都蜂拥而至,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打破了什刹海以往恬淡和宁静。北京人在变,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爱上了西餐和酒吧,麦当劳肯德基必胜客成为了新的时尚。市场经济的浪潮不但席卷了北京,也席卷了整个中国。
仅仅还在四五年前,八十年代末的时候,北京人面对市场经济还有些手足无措,就拿北京人一向钟爱的冬储大白菜来说吧,先是上市大白菜数量减少了,不能保证市场供应,市民抱怨,于是政府不得不紧急调运限量供应。可第二年大白菜又卖不出去了,其实不是多了,而是由于北京人冬储大白菜的习惯在随着市场经济的逐渐繁荣在悄然改变,冬天的餐桌上已经不单纯是大白菜了,计划播种的产量,不能计划百姓的销量,这下商家急了,于是政府又不得不号召所有机关单位工作人员,把买大白菜上升到爱国的高度来认识,动员人人都要买“爱国菜”。据说每年政府为平易大白菜价格,以满足市民的心理承受力,要投入相当建设一座立交桥的资金。
不过经过这样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北京人还是以最快地速度认识到了,计划经济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如今要想富起来要想过上好日子不能光靠政府,还要学会要按照市场经济的规律办事才行。当人们真正开始尝到了有如花似玉的市场经济做小妾的甜头之后,便毫不犹豫地抛弃了糟糠之妻——计划经济,一夜之间把市场经济这个年轻漂亮又有活力的小妾扶为了正室。
随着后来居上的市场经济取代了计划经济,一切都开始变了,观念变了,价值体系变了,甚至连生活习惯都慢慢改变了。人们一方面在以喜悦和期盼的心情迎接着每一个变化的同时,也没有忘记在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闲谈中时时流露着对往日平静朴素恬淡的时光的留恋。怀旧,是一种情感心理和精神的需要,不能舍弃。而不断接受新鲜的事物,汇入飞速运转的市场经济的洪流却是关乎生计的大事,也绝不能马虎。热衷于怀旧同时也渴望着纳新,这两种看起来完全矛盾的情绪在北京人的身上被和谐地统一在了一起。
北京人在恋上了麦当劳肯德基必胜客这些洋餐的时候,还一如既往地穿着平底黑面的圆口布鞋以及立领盘扣儿的对襟小褂儿;在迷恋进口啤酒的当口还对北冰洋汽水儿念念不忘。他们越来越关心经济可却从未停止对政治倾注热情。在怀旧中纳新,在经济的滚滚热浪中不忘政治,似乎也只有北京人能做到这样的兼收并蓄。
一切都在变,当年的那些孩子们自然也不例外。如今的远皓已经是音乐学院钢琴系二年级的学生了,远皓的爸爸在远皓伯父的鼎力相助下官运亨通五年里连生两级如今也已经在上级机关任职了。玲玲从上中学开始就和闽乔分开不在一所学校了,闽乔考进的是音乐学院的附中,而玲玲读的是普通中学。玲玲的爸爸已经从原来的那个厂辞了工当上了一名开面的的出租车司机。说是为了赚钱买楼房,好尽快搬出那个整天鸡犬不宁的院子。
章老伯也还在做他那份看大门的工作,只是工资照几年前翻了翻,年底的时候还能拿到奖金,今年已经69岁的章老爷子对这份轻松而又稳定的工作满意珍惜的不得了。每每和人闲聊的时候总是说我们单位如何如何,我们领导怎样怎样。也许是心情好的关系,这几年几乎没怎么发过喘病,偶尔发一回,吃上点药就立即见好了。对于闽乔,章老爷子几乎不操什么心,有了梁渠和李云霜早晚细心的呵护照顾调教,他只觉得放心,没有半点忧虑。
梁渠依然是没有一官半职加身安心地做着他清汤挂面一样的教授,李云霜倒是晋升了副教授,可是除了工作更忙了,涨了几级工资以外,日子也还和从前一样。然而这些看似平淡的一层不变的日子,对梁渠和李云霜来说却是一份难得的自在。这是个热闹的时代,人人都在忙着追梦。有想一夜暴富的,有想快快出名的,有想加官进爵的,有想出国镀金的,有想名利双收的——,似乎只有梁渠和李云霜始终保持着他们的平心静气和与世无争。如今他们最大的快乐和慰籍是正在音乐学院附中就读的闽乔带给他们的。那孩子已经成了附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知名度比校长还高。人人都知道有个梁闽乔,钢琴弹得出神入化。短短的几年时间,参加了好几次国内和国际的大型钢琴比赛,没有一次是没拿到奖的。同学们羡慕,老师们宠爱,如今的闽乔俨然是一颗正在冉冉升起的小星星了。
现在每天接送羽清的上海轿车也早已换成了黑色的桑塔纳,当然变高了的可不仅仅是汽车的档次,还有羽清那本来就清高孤傲不可一世的心性。
林羽清和闽乔在同一所附中同一个年级。虽然羽清的天赋也不错,钢琴弹的也很好,更加上她一向都很努力,如今在钢琴上的造诣也非寻常的孩子可比,可是不幸的是她遭遇了闽乔。如果说羽清是驰骋在旷野里一批风驰电掣的骏马,而闽乔则是在蓝宇中展翅翱翔的鲲鹏,骏马跑得再快也追不上鲲鹏的翅膀,闽乔在钢琴演奏上的境界羽清不用说追赶,甚至很难望其项背。虽然同学们大多也都知道有个叫林羽清的,但是大家之所以能够记住她更大的程度上是因为她有一个当外交官的爸爸!
羽清天性争强好胜,从小到大,一直被父母以及亲友们捧在掌心里,放在心尖儿上,遇事必要拔个头筹才能心安!虽说这些年林羽清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可是心底里对闽乔的琴比自己弹得更好这个事实始终是心有不甘,无法接受,尤其是在上了附中以后,闽乔的风头日盛,这更加让林羽清忍无可忍。这几年,她的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一定要超过闽乔,一定要压倒她,为此她每天都在拼命的练琴,几近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