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01

公子欢喜: 微臣 1-15

第一章

三月三,绿柳才黄半未匀。昨夜一场淅沥小雨,天明时分犹听得檐下滴答水声不止,枕下凭生几分清凉惬意。日出后却是晴光大好,院中新开出两朵粉嫩的桃花,隔着七彩水珠笑得羞羞怯怯欲语还休,不禁看得有些发呆,这般妍丽景致,这般绝色天成,便仿佛是……床气一扫而空,心境跟着东墙边的朝阳一起跳升。昨夜梦中就曾念过的人,今日还要一同泛舟,怎么还能如此挂念,仿佛情窦初开的黄毛小子,真是……
城外镜湖边,柳条方抽了新芽,草丛中探头探脑地钻出一片星星点点的野花。卖丝线团扇的小贩眉开眼笑地招揽来两个结伴出游的姑娘,山上宁安寺里的钟声端正肃穆,穿透了喧闹的叫卖声震得人心头油然一股平静。
谁家着了一身新衣的孩子鼓着腮帮子把个小小的风车吹得“呼呼”作响,遥指着湖面大声允誓:“娘,等我将来中了状元,咱也去坐坐那大船!”
身边的布衣少妇笑弯了腰,伸手去摸他剃得光溜溜的头顶:“好,娘等着这一天。”
湖上缓缓游弋着几艘画舫,初春时节,京中的侯门望族多爱驾舟游湖,约上三五知己,携上几位红粉,听曲饮酒,观景畅谈,意兴遄飞之际于船头吟诗作对挥毫落墨,亦算是附好风雅,落下个风流才子的名声。
岸边的外来客连声夸赞:“湖心处那艘画舫好生精致。”张红结绿,雕梁画栋,湖上一众往来游船中一眼就能辨出它。
众人笑言:“那是崔家小公子的船。崔家您不知道?京城崔府,当年太祖皇帝御笔亲封八大望族时排名第一的崔家!家业大得很,前头高宗皇帝的皇后就是他崔家的女儿。”
待船再移近一些,又热心地一一指给他瞧,座中穿一身鲜亮红衣的是忠靖侯家的小侯爷,名唤宁怀璟。正同他碰杯谈笑的是忠烈伯家的公子徐客秋。船边执着扇子的蓝衣公子笑得和蔼亲切,那是城东织锦堂的少东江晚樵。
春风得意楼里千金难买一笑的花魁玉飘飘怀抱琵琶低吟浅唱:“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曲调婉转悠扬,隐隐带一点幽怨。徐家少爷听罢,指着主座上的锦衣人笑道:“飘飘,铭旭他念你还来不及,何时能冷落了你?‘终日望君君不至”这句该由他来说才是。”
玉飘飘但笑不语,只低头小心调弦。徐客秋正要再出言取笑,宁怀璟塞给他一杯酒道:“平日里不见你有多用功,这时候倒来卖弄学问。你若真有本事,本届秋闱时拿个头名来看看,如何?”
“你才说笑。”见江晚樵站在一旁摇扇观景,一脸袖手旁观的模样,徐客秋回头道,“做学问这种事,有铭旭在,哪里有我的份?”
始终一言不发的崔铭旭微微一笑:“不敢。”
倾身探向玉飘飘:“怎么了?有烦心事?”口气却温柔许多。
在场的另三人相视一笑,反正已经不是头一回见他如此模样。想想他平素傲气娇纵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乍看他变脸,着实别扭得慌。
崔铭旭不理会他三人的怪笑,拉着玉飘飘的手柔声问道:“是不是前两天着了凉?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不是……我……”玉飘飘被他握着手腕,更显娇羞,摇头要答,却听身后“扑嗵——”一声,岸上看热闹的人们顿时炸开了锅:
“有人落水了!快!快看!”
画舫上的众人寻声望去,原本人流如织的岸边呼啦啦围上了黑压压一群人,却都惊呼连连,偏偏不见有人下水救人。
落水处离画舫不远,看样子是距画舫最近处的那艘游船上的人。那船上的人早慌了手脚,两三个家丁模样的人涌到船舷边喊着:“少爷、少爷……”手足无措。
有人找船家要来了船篙想要去救,奈何不知是太过恐慌还是其他,那落水之人怎么也抓不住,白白叫岸上的人看得心焦。
“看他扑腾得……不会水的吧?”水花翻腾间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徐客秋咬着酒盅,看着在水中勉力挣扎,但仍慢慢下沉的人影道。
“看来是了。”壶里已经空了,宁怀璟吩咐家丁再取来一壶,迳自给自己斟了一杯,“这酒滋味不错,是晚樵兄带来的?”
“前一阵在江南采办新料子,顺手带回来的。”江晚樵道,收了扇子正要归座,岸上一片喝彩声,“哟,有人下去救了。”
先前看了一眼就没再理睬的崔铭旭顺着玉飘飘的目光看过去,正是那艘有人落水的船上,有人一头扎进了水里:“有会水的,怎么不早点儿下去?”
话音刚落,却见那人在水里没扑腾几下,居然也慢慢往下沉去:“呵……不会呀……”
船上众人哑然失笑,斟了酒安坐在船上看那一远一近两朵水花飞溅。
“那个快不行了。”徐客秋眼见那先落水之人渐渐不支,周遭的水花也渐小,露出一个黑黑的脑袋,“要不要救他?”
宁怀璟与江晚樵都不答话,崔铭旭的指腹摩挲着酒盅的杯口,看着湖面晃荡,摇得水波荡漾,掀起一圈圈涟漪。
手腕一紧,是玉飘飘揪住了他的袖子:“救救他吧。”
始终愁眉不展的美人殷殷地看向他,黑亮的眸子外已经蒙了一层雾气,眼圈泛着红,越发显得我见犹怜。崔铭旭心中一热,情不自禁去握她的手:“没事,看你急得。”
挥手召来几个会水的家丁,令他们下去救人。玉飘飘的神色这才好了些,手却还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不放,一双眼一瞬不瞬,紧紧盯着湖面上的动静。
“怕什么?这不是救回来了么?”崔铭旭见她紧张,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安抚。
徐客秋等见他二人亲昵便压低了声说笑,时不时看他们一眼,都被崔铭旭冷眼瞪了回去,于是笑得愈加止不住。
片刻后,人被救了上来。玉飘飘急步走过去探视,崔铭旭无奈,只得跟了过去。
家丁在他耳边通报:“穿布衣的是后来要下水救人的那个,那个先落水的已经昏过去了。”
两个人湿漉漉地躺在船上,周遭围了一圈家丁。游湖是游不成了,还是先靠岸找个大夫来要紧。崔铭旭站在人群外,透过缝隙淡淡地扫了一眼,忽然发现,地上的两人有几分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不由止住脚步又多看了两眼。
“简之……”身旁的玉飘飘抑制不住泪水滑落,低声唤道。
简之……这名字……崔铭旭经她一唤,心中立时一动。是了,地上躺着的布衣人不是在学堂里见过几面的于简之是谁?
论起来,彼此也有份同窗几载的同门之谊,只是他崔铭旭一向眼高于天顶,结交的都是如宁怀璟、徐客秋之辈,对于家境贫寒,学业上又不见如何出类拔萃的于简之自然是看过就忘,哪里同他说过一句半句话?到了现下,在学堂外遇见,竟然都不认得的。那么,能与于简之交情好到让他舍生忘死下水相救的人……视线移到另一个不见动静的人身上,是个身形比于简之略小的人,崔府的家丁正按着他的胸膛助他将湖水逼出。隔着忙碌的人群只看到他微张的唇,极淡的粉色,直觉会很软,没来由地让他想起今早院中新开出的那两朵桃花,怯弱的,不堪攀折。
“这不是礼部的那个齐嘉么?”宁怀璟伴着徐客秋过来凑热闹,一见地上昏迷不醒的齐嘉,脸上划过一丝惊讶,随后稍纵即逝,“若是这位小齐大人的话,失足落水也就不奇怪了。”
见崔铭旭没有任何表示,便道:“铭旭,说来他和你从前也是同窗呢。你认得他么?”
“见过。”见宁怀璟揭破他和齐嘉的关系,心中莫名地闪过一些不快,崔铭旭敷衍了一句,丢下众人转身离开。
“哎,你说他……变脸跟变什么似的。”徐客秋不满地嚷道。
“他一直就是这样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江晚樵摇着扇子缓缓走来。
人群里传来几声虚弱的咳嗽声,宁怀璟对上齐嘉迷迷蹬蹬的眼睛,不禁一笑:“小齐大人醒了?”
见齐嘉楞楞的,没有反应,他也不以为意,指着湖上齐府的船道:“这是崔府的画舫,贵府的船在另一边,小齐大人你落水了。”
“崔……崔府?”神智依旧不清,牢牢抓住只字片语,齐嘉疑惑地看向面前这三个打扮贵气的男子。
“正是崔府,崔铭旭,大人应该认得吧?”
“哇——”地一声再呕出一口湖水,浑身乏力,便再也支撑不住了,最后入耳唯有“崔铭旭”三字。
崔铭旭,是崔铭旭救了他。
远去的人影在登上岸后,又再回首向画舫上看了一眼,随即扬长而去。高冠入云,锦衣翩翩,眉似远山,薄唇微抿,一双乌黑鎏金的眼不经意地扫来,傲气凌人。
众人皆道,这便是崔家小公子崔铭旭,侯府里的佳客,人世里的天骄。


第二章

齐嘉这个名字很耳熟,仔细回想起来,往往这名字的后头还跟着肆无忌惮的笑声。
“齐嘉,今儿先生问的题你又没答上来?”
“我……昨天听端敏说,今天先生考《论语》,我看了一宿。结果,今天先生问的是《大学》。”
“齐嘉,先生不是让你抄碑帖了么?东西呢?”
“哦,我正抄呢。哎,墨……墨怎么翻了?啊呀,我的字,我刚抄的……”
“齐嘉,先生找你有事儿,让你去后山一趟。”
“那……那是坟地啊。”
“先生让你去你就去,你想违抗师命么?”
“嘿,他还真去啊。”
“他傻呗。”
在书院里行走,偶尔听见几句闲言,好像那个叫齐嘉的总是被欺负,再多就想不起来了。
崔府原先是请了西席来府里教课的,崔铭旭嫌弃那几个老学究整日摇头晃脑的没意思,更何况,该学的他也会了。几次恶意戏弄之下,老学究们撑不住,纷纷请辞。他那个当家大哥见他整日不事生产,一意胡闹玩乐,气恼不已,干脆将他送进了城中的书院就读。
崔铭旭也不抗拒,书院里总比闷在家里自在,没事儿还能跑出去找宁怀璟几个闹一闹。虽说到哪儿都要见着这帮枯瘦又无趣的老学究,不过他们也知道崔府惹不起,对他逃学逃业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情。哼,只知在故纸堆里翻花样的老顽固,遇上这种事倒是机灵得很。
书院里也有真正刻苦认真发誓要出人头地的。一手握着冷馒头一手还捧着书,馒头都快喂到鼻孔里去了。他在窗前无意瞥到,丝毫不顾他人的羞愤,笑得哈哈哈。他就是这么个含着金汤匙出世的世家子,自小就锦衣玉食不愁吃穿,更兼得天资聪颖才学过人,哪怕他就这么玩玩闹闹过一辈子崔家也养得起,这是老天爷的厚待,你不服也不行。
笑完了回头望,看到一个人影抖抖索索地正往柱子后面藏。
“谁?怎么鬼鬼祟祟的?”
柱子后没有丝毫动静。崔铭旭冷哼一声,掀了衣摆一脚跨出书院,那人却没再跟来。
后来听说那个叫齐嘉的买了个官进了礼部,书院里着实议论了一阵子。天下皆知,由科举入仕才叫有真才实学货与帝王家,方为正统。哪怕是每三年考期之外,大赦时加试的恩科,在人眼里,也比正经会试低了一等。更何况花钱捐的闲差,既无权又无势,逢人低头哈腰,于国于家能干得了什么?门面上光彩而已。这个笨头笨脑的齐嘉,不指名道姓地都不知道你在嘲讽他,在虎狼之地的官场上还得被生吞活剥不可?
书院里有人不怀好意地打赌,不出半个月,齐嘉必定哭着逃回来。
崔铭旭在窗外听着觉得有意思,对齐嘉这个名字不自觉地留了半分心。
今天才算见到了人,原来他就是齐嘉。船板上围了太多人,崔铭旭在人群外瞟了两眼,看样子,还真是个傻乎乎的人。小模小样的,估摸着才和他齐肩高。眼睛紧紧闭着,一身衣服湿答答地贴着身体,人倒是看着不瘦。金锁片、玉葫芦等等饰物随着身体的抽动,掉落在船板上,叮叮当当地响,这么大的人了,还怕他命不长养不大么?可笑。算起来,他入官场到现在也有大半年了吧?啧,倒还活得好好的。他还当他早被推出午门就地正法了。
回府的路上,崔铭旭把和这个名字有关的事都想了想。傻人有傻福,古人的话还是有道理的。
“今岁的秋试你准备得如何了?”崔家长公子崔铭堂正坐在堂中喝茶,见崔铭旭吊儿郎当地闷头自堂前走过,便喝住了他,“你又去哪儿胡闹了?”
原本就是远远望见大哥在堂上,怕他见了又要罗嗦,才想装作没看见,没想到还是被他叫住,崔铭旭无奈,只得转头进了正堂坐下:“今天约了怀璟、客秋和晚樵去城外游湖,半道上他们有事,我就先回来了。”
他大哥最恨他浪荡无羁,若是让他知道他和青楼女子有往来,恐怕又是一场是非。崔铭旭故而瞒下了玉飘飘不提。
“你的功课呢?”
“还好。”
崔家夫妻在育下两子之后,几年不育,后才又诞下了崔铭旭。谁知崔夫人产后不久便撒手人寰,崔老爷爱妻心切,更怜幼子年幼丧母,对崔铭旭更为溺爱,常常听之任之,便更助长了他的狂妄骄横。
崔老爷三年前过世后,家中一切均由长子崔铭堂作主。他在朝为官,生性端肃正经与崔铭旭截然相反,又比崔铭旭年长,与崔老爷相比,更有严父之风。只是崔铭旭早被父亲惯得不知天高地厚,对于大哥的种种训斥和惩戒只觉不厌其烦和畏惧,反没有半点自省的意思。如此一来,更叫崔铭堂恨得咬牙切齿。
可崔家二少崔铭遥继承了族中商业,常年在外经商,难得回一次京城,又说长兄如父,崔铭旭的种种举止行动只能由他来管教:“八月就是考期,你打算如何?”
眼看八月秋试将近,崔铭旭却日日在外鬼混,没有半点用功的样子,崔铭堂焦急之外,又心生愤怒。
“总不会丢了崔家的脸。”崔铭旭道。见他脸色倏然下沉,忙起身想走,“我去后面看看我大嫂。”
说罢,不等崔铭堂点头,就出了正堂往后院走去。
初春时节,月洞门边的两株红枫才刚脱了红装,新绿的叶片边还有一圈艳红恋恋不舍离去。园中的花大都冒出了花骨朵,三三两两地缀在新生出的绿叶丛中。唯有道旁的迎春开得爽气,衬着和煦的阳光,黄灿灿地铺了一片,叫人看不见也难。
崔铭旭见大嫂柳氏和二嫂陈氏正在石桌边说话,陈氏刚出世的儿子也被抱了出来,二人逗得小婴孩“咯咯”地笑。便走了过去,伸手从陈氏手里抱过小侄子,捏了捏他圆乎乎的小脸:“看看,几天不见,还认不认得我?”
那孩子只眨巴着眼睛看他,嘴角一撇,“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才多大,怎么能认得你?”柳氏笑道,“你这样哪里是抱孩子,抱酒坛子还差不多。还不快还给你二嫂。”
周遭的奶妈丫鬟也跟着笑,陈氏便道:“大概是饿了,还是我来吧。”从崔铭旭手中接过孩子,领着人回了房。
“大哥又训我了。”陈氏走后,崔铭旭弯腰在石凳上坐下,一边自侍女盘中接过茶,一边对柳氏说。
他幼年丧母,父亲再如何疼爱也不能弥补,这位大嫂过门之后,举止大度温婉,处事公正明理,在崔府上下深得人心。而且,对待崔铭旭这个小叔既不似崔老爷般一味纵容维护,也不似崔铭堂般动辄呵斥怒骂,因此崔铭旭对她也是敬爱有加,偶尔在她面前告告他大哥的状,出出怨气,甚至有些不便说与旁人听的话,在她面前也能自然而然地说出来,柳氏于他,是亦嫂亦母亦友。
此刻,见他又来诉苦,柳氏不由失笑,遣人换了几碟平时崔铭旭爱吃的点心摆在桌上,殷殷说道:“他也是为了小叔的将来着想。倒不是说他刻意逼迫着你,只是寻常人家的子弟尚且想着要上进读书,建功立业,小叔你才识过人又前途大好,不入朝为官为国效力未免太过可惜。古人常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再过两年你也该娶媳妇成家了,再不好好想想今后的打算,这么胡闹下去,哪家小姐肯下嫁给你?”
“谁说我没想过?”崔铭旭放下手中的点心,拍拍手拂去指尖的碎屑,“我明年会试去中个状元如何?”
“哦?这确实是个好志向。”
崔铭旭见她点头应许,微翘起嘴角笑得骄狂:“都说那陆家的相位是太祖皇帝御口亲封的,我看那陆恒修庸庸碌碌的也没什么本事,不过是仗着祖上的那点荣荫罢了。待我入了朝,便去抢了他的相印,让他看看,贤相又不是必定要从他陆家门里出。”
“这话就过了。”柳氏知他个性狂妄,想要劝他收敛,“而今不说会试,连秋试都尚未过呢,就想起今后的官位来了。再说,为官一途,在于兢兢业业克己奉公……”
话未说完,就被崔铭旭打断。只见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笑容骄狂中又多了几分柔情:“大嫂,等我中了状元,就把飘飘娶进门,好不好?”
“原来你打的是好事成双的主意。”崔铭旭去找玉飘飘的事向来不瞒柳氏,柳氏只当他少年风流,与个把花魁名妓相交也属正常,便也不多加干涉,却没想到他居然已经动了要把人领进门的念头,不禁一怔,“只是玉姑娘她……”
又觉话语不妥,便忙扯开话题,“不是说今天和忠靖侯家的小侯爷去游湖么?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哦,忽然没了兴致就回来了。”崔铭旭暗想,迎娶玉飘飘的事并不急于一时,就不再纠缠,把今日游湖时遇上的事大致跟她说了,只说是救了个人,却没说那是同一个书院里的同学。总觉得一把自己和那个傻里傻气的齐嘉说到一起心里就不舒服,白锦缎上凭空沾了块黑泥似的。
正说到把人救起来,就有下人来回报,有人投了拜帖要来见三公子。
崔铭旭出了花园,先不急着往正堂里走,在门边稍稍往里打量了一眼,椅上的人挺着背端端正正地坐着。心头第一个想起的人竟然是齐嘉。


第三章

那人见崔铭旭跨进门来,忙起身拱手道:“多谢公子仗义,搭救我家小主人。”
原来不是齐嘉,而是齐府的管家。崔铭旭暗自好笑方才的猜测,嘴上却道:“这位总管谬赞了,在下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又见有人抬了几只礼箱进来,头发花白却精神硬朗的管家躬身对他说道:“一点谢礼不成敬意,还望公子笑纳。”
崔铭旭打量了一眼,不过是些布帛、器皿之类的事物,东西也不多,做工却很精巧。他自幼生长在富贵人家,各种珍奇异宝早已看遍,一向眼高于天顶,连江晚樵有时都要半真半假地跟他抱怨:“我织锦堂里的东西里里外外搜罗起来,你崔三少要是能看上个两三件,就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了。你看你,东挑西拣的,要是生在平常人家,有了上顿没下顿,你说你要怎么活?”
崔铭旭只眯着眼道:“那只能说,你织锦堂的东西也不过尔尔。”
这回齐府送来的东西却意外地合他的心。就好比手上的这方砚台,色泽青紫,纹路规整,沉重细腻,砚池周围雕有莲蓬花蕾图样,整体造型仿佛荷塘中一张阔大的荷叶,雕工精细,栩栩如生。置于案头,尚未到盛夏时节,却似乎已经能嗅到一股淡淡的荷香。
想不到主子不怎么样,下人办事倒是很妥帖。崔铭旭看了那老管家两眼,那老管家依旧垂手而立,神色不卑不亢,颇有几分气度。不由生了几分赞许之意,便随口问他:“不知你家主人现下怎样了?”
“多亏公子搭救,小主人已无大碍,只是受惊过度,需得卧床几日,不能亲自前来拜谢,礼数欠缺之处还望公子勿怪。”
当时若不是玉飘飘恳求,崔铭旭本不太情愿管这档闲事,现在见齐府如此感恩戴德,大有将他看作救命恩人肝脑涂地以作报答的意思,他自己应答间慢慢地反生出了一些心虚,便又详细问起了齐嘉的情形,听说请的是城中的郎中,不由低头沉吟:“城中的无名之辈怕是在医术上总有疏漏。济善堂的孙大夫从前是宫里的御医,堪称杏林妙手,不妨请了他来仔细看看。”
说罢,从袖中取出自己的名帖,递了过去:“他从前与家父是好友,济善堂和敝府也有几分交情,你拿了我的名帖去,他总要答应的。”
齐府的老管家恭恭敬敬地接了,躬身道:“待我家小主人病愈后,自当亲自登门拜谢公子大恩。”
崔铭旭摆手:“不必。”
原本还想说说什么“同窗一场”之类的客套话,可话在肚子里滚了几滚,终究没有说出口。
送来的布帛料子转手送给了两位嫂嫂,又特意挑了几匹最好的送给了玉飘飘,崔铭旭自己挑看得顺眼的留了两样,其余的就都赏给了下面的人。后来宁怀璟、徐客秋他们又笑了他几次:“人又不是你救的,你凭什么收了人家的谢礼?”,崔铭旭几天后就把事情抛到了脑后。只是偶尔看到摆在案上的砚台还会想起那个叫做齐嘉的人,还有他无意识半张开的唇,仿佛他窗前新开的桃花。转眼过了月余,其实桃花早已开得灿烂,当时的羞涩娇嫩一去不再复返。
再次见到齐嘉是在一个月之后,那时还是清早,街上的人们才刚起床,胳膊挽着菜篮,眼睛还是半开半眯的。
春风得意楼的茜纱宫灯亮了一夜,在朝阳下,只看得见几点红红的灯芯子。
“公子你慢走,今晚记得还要来呀!”那位春风得意了一晚的春风嬷嬷楼上楼下蹿了一夜,顶着一脸残妆显得有气无力,挥着宫扇摇摇晃晃走到门边,缀在大红纱裙上的亮片也没精打采的,还有几片脱了线,拽着线脚往下掉。
“有劳嬷嬷了。”崔铭旭走到门口,红彤彤的太阳正对着惺忪的睡眼,刺得一阵疼痛,忙抬起手来挡。
昨晚和怀璟他们几个在这里闹了一宿,划拳喝酒喝到后来,他们都搂着花娘睡去了。崔铭旭却犯了难,他大哥家规森严,若知道他夜不归宿,必定要挨一顿家规教训。可众目睽睽之下,他若说因为惧怕大哥所以要走,还被得被他们笑死?一横心打算晚上跟着住下,到第二天清早,趁他大哥去上朝的时候再偷偷溜回去,再加上他大嫂帮着遮掩,应该能糊弄过去。
谁料想他昨晚喝得太多闹得太晚,等挣扎着从榻上爬起来时,街上的店铺都已经开张,肉包子都蒸了几笼了。算算时候,他大哥该下朝回府了。赶忙穿了衣裳要往家里赶,走出春风得意楼没两步就听身后有人“崔兄、崔兄……”地唤他。
崔铭旭不耐地停住脚步回过头,率先对上的是一张纯真的笑脸,脸颊边一左一右两个浅浅的酒窝,眼角边皱起了笑纹,嘴里露出了两颗虎牙。
“呵呵,崔兄,你不记得了,我是齐嘉。”
刚跃出城墙头的太阳温温柔柔地照过来,也许是跑得太急,他额上的汗亮晶晶的。应该是刚下朝,齐嘉的身上还穿着簇绿的官袍,把一张娃娃脸更衬得白。整个人好似刚从清水里捞出来的一把青葱。
“哦,哦……是你啊……”宿醉后的头脑还晕乎乎的,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好似走马灯,看得人越发眼花,崔铭旭眯起眼看了半晌,才把这张笑脸和船板上叮叮当当掉了一地的金锁片放到了一起。嗡嗡作响的脑海里又莫名地浮起那两片半开的、好似初开的桃花般的唇,于是,目更炫,眼更花,手还抬在额际,嘴里含含糊糊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齐嘉却浑然不觉他的迷茫,一迳兴奋地半抬着头,伸长了手臂往身后指:“我刚刚在那边,就是那儿,绸缎庄边上的那个客栈门前,从轿子里远远看见一个背影,好像是崔兄你,就追来了。没想到真的是你……呵呵……真巧。崔兄你起得真早,要不是上朝,这时辰我还起不来呢。”
他的精神好得赛过侧旁那位正为了青菜贵了半个铜板大声嚷嚷的大婶,崔铭旭被他抓着袖子不能就此抽身离开,只得用力揉了揉眉心强打起精神和他寒暄:“齐大人,好久不见,身体可好些了?”
看这活蹦乱跳的样子就知道没事了。只是除了和他说这个,似乎也没别的能谈了。
“嗯嗯,全好了。多亏崔兄救我,听管家说,济善堂的孙大夫也是崔兄请来的,府上又送来那么多补药,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原本一能下床就想去府上答谢,结果去找了几回,崔兄你都不在。就一直拖到现在了。”抓着崔铭旭衣袖的手不由抓得更紧,“不过,改天,改天我一定要登门答谢救命之恩。”
“齐大人不必如此客气。毕竟……毕竟你我也算是同窗,何必如此见外?”心中担忧着大哥早他一步回府,崔铭旭口中敷衍客套,心下盘算着要如何脱身。
“叫我齐嘉就好,大人不大人的就别叫了,反正我也没个大人的样子。”齐嘉不好意思地挠头道,“那个……陆相他们都叫我小齐,崔兄也叫我小齐吧。对了,崔兄,前两天我还听翰林院的陈大人和周大人说起你,夸你文章写得好,八月的秋试你一定是魁首。”
身边有大大小小的官轿陆续经过,心中焦虑更甚,可身前的人还咧着嘴滔滔不绝地扯着话题,崔铭旭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巷口,那是他大哥下朝回府的必经之路,不耐道:“齐大人大病初愈,不宜操劳,还是早点儿回府休息吧。”
“不用,我早好了……我……”齐嘉说笑着抬头,不其然对上他还带着宿醉痕迹的眼中,只见一道寒光在其中闪过,顿时一愣,方才察觉他的烦躁,始终调子上扬的话语嘎然而止。
“齐大人还有事?”崔铭旭见他终于不再说话,可手还牢牢牵着他的衣袖,依旧走不脱。
“我……那个……”齐嘉被他一问,浑身一震,远游的神智又被吓了回来。见崔铭旭两眼盯着自己拖着他衣袖的手,暗自咽下一口唾沫,反而攥紧手指握得更紧。
“你……”远处又有鸣锣开道之声传来,也不知是不是他大哥,偏偏眼前的傻子还拽着他迟迟不肯松手,崔铭旭心中着急,用劲想把衣袖往回来。
没想到,他这一拉,张口闭口了半天也不说话的齐嘉也急了,只涨红着脸“你、你……我、我……”地怎么也不肯松手。
“有话就说!”就这么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实在不成体统,崔铭旭索性站住了脚,怒声喝道,“你哑了?不会说话了?是不是还缺什么药?”
“没……不、不缺药。”齐嘉见他生气,忙垂了眼,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话越发说不清楚,“就是……就是……”
“说!”
“那个……”头还低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小心翼翼地抬起来看他,看了一眼又赶忙做贼似地缩了回去,“我以后能不能再去找你?没、没别的事。我就想让你教教我,怎、怎么做学问……”
声音快淹没在了小贩们的叫卖声里,崔铭旭弯下腰贴近他,竖起耳朵才听了个大概。毫不犹豫地想要一口回绝,笑话,救了他一次已经算是他命大,若是让怀璟客秋他们和书院里那群知道他和这个傻头傻脑地齐嘉有来往,他崔铭旭今后还有什么脸面?
拒绝的话语冲到了嘴边,看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抬起了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可怜巴巴得好似路边被人遗弃的小狗,视线落到他被咬得通红的唇上,湿润的,粉嫩的,不堪摧折。那些话就鬼使神差地吞了回去,哽得喉咙生疼,他崔铭旭高贵的头颅就鬼使神差地点了下来,鬼使神差。
“真的?”眼前的傻子又没心没肺地咧开了嘴,脸颊边一左一右两只浅浅的酒窝。两颗虎牙正抵着唇,唇红齿白。
鸣锣声渐响,巷口的人群纷纷朝两边散开,一乘绿昵官轿正缓缓而来。
崔府的思过堂里,崔铭旭对着空空的四壁跪得膝盖发麻,饿得眼冒金星,浑浑噩噩中,对着坚硬的青石板砖狠捶一拳:“切,都是那个傻子!”


第四章

傻子总是一厢情愿地把所有人的笑脸都当作是好意,哪怕你只是微微弯了一下嘴角,而对于旁人的恶意,如果你不明说,他们就永远不会知道。
齐嘉成了崔府里的常客,其实他来的次数并不算多,至少跟宁怀璟、徐客秋、江晚樵他们三个比起来,怎么说也差了个十万八千里。可他们是崔家三少的至交好友,虽然崔家长公子在教训崔铭旭时把他们怒斥为“狐朋狗友”,但无论如何都沾着个“友”字。这个傻不楞登地对着扫地看门的家丁都能笑得一脸老实的齐嘉算是个什么呢?说是同窗吧,崔铭旭在那个破书院里认认真真地念了几句诗,写了几个字?说是旧交吧,崔铭旭在镜湖上头一次看到他时,若不是宁怀璟先认了出来,哪里能想得起来他就是那个齐嘉,便是后来想起来了,也不过是在心里暗暗笑一句“哦,那个傻子”。
崔府的下人们在他第一次登门时说:“就是三少爷从湖里救起来的那个。”
齐嘉第二次登门时,端茶的小丫鬟稍许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跑回去跟厨房里的烧火丫头说:“哦,原来和三少爷认识。”
看门的家丁第三回看到齐嘉站在崔府的门前伸长脖子仰头看门梁上的门匾时,已经不再惊讶。飞快地跑去通报后,还偷偷地跟他回了个笑。
崔铭旭却习惯不了,鬼知道他那时候是怎么了,心急火燎的时候还好脾气地跟他在街边闲扯了大半个早晨不说,竟然一点头就应了下来,让他以后有空就来崔府找他请教学问。切,请教学问,书院里那群白胡子老头都死光了么?就算白胡子老头死光了,不是还有于简之那群书呆子么?什么时候他崔铭旭有了个耐心授徒的名声,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书斋里的气氛不怎么好,主人家端着脸坐在书桌后,既不出声招呼也不吩咐看茶,眼看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掐得更紧,骨节都泛了白,前朝某位书法大家存世不多的手迹不消一刻就要被揉成一团废纸。
徐客秋自顾自地招来门前的侍女给自己亲手泡上一盏香茶,捧着茶盅顺着崔铭旭的视线一起往窗外看:“哟,他好了?”
窗户对面,绿柳之下,石桌侧旁,个子矮小穿一身红衣的是崔铭旭刚满三岁的大侄子,正跟他有说有笑玩得不亦乐乎的是齐嘉,他个子本就不高,又是蹲着的,一会儿拍手一会儿扮鬼脸,偶尔转过头跟坐在一边的柳氏说几句,笑声飘着飘着就飘进了这边的窗户,远远一看,还以为那边是两个小孩儿在玩耍。
崔铭旭冷哼一声调回视线:“好了一个多月了。”
“这样……”徐客秋别有深意地往窗外看了两眼,回身笑道,“最近总不见你出来,还当你怎么了。原来是在府里得了乐趣,害得我们三个白担心一场,不辞辛苦特特跑来一趟。”
“怎么会?”崔铭旭闻言,脸色更沉了几分,索性起身关窗,烦人的笑声便再也传不进来,“再怎样也轮不到他。”
窗户“砰——”地一声关上,震得徐客秋手里的茶盖也是一跳。
“客秋你就别再笑他了。”宁怀璟随手从案上捡起本书翻看,一边对崔铭旭道,“是你大哥不许你出门?”
崔铭旭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屋内的另外三人便都知道是这个意思了,不由相视一笑。
“还不都是你们三个给我招来的好事!”
自从上次彻夜不归后,他大哥就把他管得越发严厉,加之考期将近,看着旁人家的子弟个个刻苦用功,恨不得一天掰作两天来用,再看看自家三弟这般散漫放纵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在崔铭旭身边又加了三四个家丁,三公子走到哪儿都得跟到哪儿,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待他回府后得一一呈报,有半点出入之处就是一番严审盘问,就差没把他拉去刑部的大堂了。
崔铭旭是最受不住管教束缚的性子,一气之下,干脆就闭门不出,天天在书斋里恨得咬牙切齿,瞥眼瞧见齐嘉缩在一边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儿,心火又添了一大把柴,可再旺也不敢喷出来,憋得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直恨不得能赶走眼前的傻子再拆了头顶上那个黑沉沉的屋顶。如今见他们三人非但不出言安慰,还正大光明地是顶着一副特地跑来看热闹的嘴脸,心中怒极,抄起案上的镇纸就朝那三人砸了过去:“有本事就把本少爷一起带出去,不然就给我滚!”
宁怀璟身手敏捷,带着徐客秋往侧身一闪,躲开迎面打来的镇纸,不怒反笑:“我们要是滚了,谁来带你出去?”
不待崔铭旭插话,他迳自拍着衣摆说道:“我好容易才从我爹那儿要来的拜帖,请崔小公子过府,共话诗书弈棋之道。现下看来,崔小公子心绪不佳,我看,我等闲人还是速速告辞吧。”
说罢,就招呼着徐客秋、江晚樵要走,崔铭旭一听能出府,忙从书桌后奔出来,又是鞠躬作揖,又是“宁兄”“贤兄”“亲兄弟”地告罪了一番。
宁、江二人还没作声,徐客秋先熬不住了,哈哈一笑,转脸指着崔铭旭道:“那你还等什么?若是只有我们三人过去,不见你崔小公子,春风得意楼的玉姑娘哪里肯出来见我们?”
崔铭旭方才放了心,脸上一扫阴霾,赶紧催促三人速速离开,唯恐他大哥一转念就要反悔。
恰在此时,齐嘉刚好和柳氏说了会儿话,念及书斋里的崔铭旭,便回来看看,见四人站在门边,一副要出门的样子,不免惊异:“你们……”
“出门。”崔铭旭一见又是他,没好气地答道。
“哦。那、那我也告辞了。”
走出了几步再回过头看看,正要再迈开步,有人叫住了他:
“喂,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是一直没发话的江晚樵。
“晚樵?”崔铭旭想要阻拦。
江晚樵不以为意,眼睛盯着同样一脸呆楞的齐嘉,摸着下巴笑道:“我觉得他挺好玩儿的。”
齐嘉没有答话,崔铭旭知道他在看他,他受不了他的那种神情和目光,眼睛闪闪的,想要睁得很圆又极力压抑的样子,看得人满心的不舒服,仿佛有一只小手牵住了他丝绦般四散的情绪中的细细一根,只是一根,却揪得很紧,说不上疼痛,但是很不舒服,而唯一能平复心绪的方法似乎只有实现那双眼里所闪现出的期望,纵使并不甘愿。
蹙起眉头,大步走了过去,越过那个总是显得有些卑微的人影:“想来就赶紧跟上!”
“嗯!”身后立刻响起了慌乱的应答声,透着点喜悦的味道,真是……傻子,他怎么看不出他哪里好玩了?
多年之后,他才知晓,这样的表情下是怎样一种酸涩的心情,可这个时候,骄狂的崔家三公子一无所知。
春风得意楼最当红的花魁在春风得意楼天字第二号的厢房里揉着琴弦漫声浅唱:“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哀怨而婉转。
崔铭旭执一根玉箸轻扣夜光杯,“叮叮”地和她淙淙似流水的琴音。
一曲唱罢,歌声绕梁,玉飘飘慢慢地抬起一双盈盈的眼,凤仙花汁涂抹得十指艳红,琴弦上流光点点,更衬得皓腕凝霜,纤手似玉。崔铭旭早已看得入迷,放了手中的玉箸走到琴边称赞:“飘飘,几日不见,还是你的歌声最能抚慰我心。”
“崔小公子过奖了。”玉飘飘侧首道,“不过是个取乐的法子罢了,承蒙公子不弃。”
听她一口一个“公子”,仿佛距离疏远,崔铭旭心中顿时不快:“你我已相识两年有余,如此称呼岂不是太过生疏?”
玉飘飘忙称不是:“公子金尊玉贵,奴家岂敢妄自与公子比肩?”
“这是哪里的话?”烛火下,崔铭旭只见她螓首低垂,耳际明珰微晃,一袭妃色纱裙如烟似雾,真真是应了古人“美人如花隔云端”的句子,不由心旌摇动,握住她仍放在琴弦上的手就要一诉情衷,“飘飘,待我高中之后……”
话音未落,一阵嬉笑喧哗声劈头盖脸地从身侧扑了过来,什么良辰美景花前月下立时被冲得烟消云散。
崔铭旭恼恨地回过头去想要斥责,原来那边徐客秋几个见他满心满眼都是玉飘飘,压根就顾不上他们,便又招来了几个花娘寻乐。他们都是脂粉堆里常客,对着几个浓妆艳抹的花娘自是游刃有余,可偏偏这一回身边多了个齐嘉。打从跨进春风得意楼的门起,齐嘉就浑身不自在,只是崔铭旭从头到尾没看过他一眼,他又是谨慎小心得过分的性格,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眼睛不敢乱瞟,连摆在面前的筷子也不敢动,只盼着崔铭旭赶紧起身,好带他离开这个平时打死他也不敢进的地方。
哪知道徐客秋叫来的这几个花娘,眼花一飞就看到了正襟危坐得仿佛是在针尖上的他。一阵香风扑鼻而来,齐嘉的身边就被一片花花绿绿的布料子圈住了:
“哟,这位公子,第一次来呀?”不愧是楼下那位春风嬷嬷一手调教出来的精兵强将,连喊一声“哟”的调子都一模一样,一个音拐了九个弯,让人从头到脚一哆嗦。
“嗯……嗯。”
“呀,怎么连口酒都不喝呀?”
“我……我……我……”屁股底下的针尖都扎进肉里了,刚张嘴,就被灌了满满一盅,嘴里一阵酸辣,快逼出了眼泪,于是话就更说不清了。
“啊呀,公子你偏心,喝了她的不喝我的。”
“我……”又是一口酸辣,有热气顺着喉头一直漫到脸上。
花娘们就又笑开了:“啊呀呀,快看呐,才喝了两盅就脸红了,哎哎,别躲呀,比咱这儿的雏儿还害羞呢!来,再喝一杯,酒这玩意儿是越喝越会喝的。喝了咱这一回呀,保管你下回还想喝!”
笑声说话声就跟眼前高耸的胸脯一样迎面就招呼了过来,齐嘉也数不清自己被灌了几杯,只觉得嘴里仿佛含了黄莲般难受,又隐隐地起了一点甜,一点酸,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脑子也是晕乎乎的,她们问什么就自动自觉地答什么:
“今年多大了?属什么呀?”
“属兔子。”
“哈哈哈哈,我属虎,乖,叫个姐姐听听。”
“姐姐。”
“哎呦喂,你真的叫呀。那姐姐问你,成亲了没?”这场景,不像是青楼倒像是妖精洞了。崔铭旭呷着酒看热闹。
“没。”
“那订亲了没?”
“没。”
“乖,那有喜欢的人没有?”
“……”
“你怎么不答呀?”
齐嘉还是不开口,一双蒙着水汽的眼睛眨呀眨,倒是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好奇地聚到了他身上,一时,舞也停了,笑也止了,江晚樵就着花娘的手饮下一盅清酒,崔铭旭饶有兴味地靠回椅背等着听这个傻子能说出点什么。
齐嘉这时反倒不拘束了,伸出手,拿起桌上的筷子,学着崔铭旭方才的样子,“叮——”地一声敲上杯沿,颊边一左一右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我不告诉你。”
“噗——”江晚樵一口酒喷到了对面的徐客秋身上。
众人轰然。
“你这人……”徐客秋忙不迭地擦着自己的袍子,一边作势要向齐嘉扑过去。“再喂你两杯,我看你说不说。”
一众花娘一愣之后,也竞相举着杯要往齐嘉嘴里喂,他却还举着筷子,笑得一脸憨相。
“行了,行了,让不让人说话了?”崔铭旭看他满面红霞,就知道他醉了。不是他关心齐嘉,只是料想徐客秋那三人是笑过闹过后就不计较后果的,等等这傻子要是醉倒了,撒个酒疯什么的,难看的还是他崔铭旭的面子。况且,他来这儿是找玉飘飘说话的,他们这么一声高过一声地疯,玉飘飘再美,群魔乱舞之下,还能说出什么情话来?
众人其实也闹够了,见是崔铭旭出面阻拦,又拉着齐嘉开了阵玩笑便放过了他,各自搂着花娘去了别处。
玉飘飘调完琴又唱了一曲。崔铭旭听着琴声,忽然发现齐嘉还坐在座上,正一口一口地吃着桌上的点心。他一直没有出声,安安分分的,若不是无意间瞥见,崔铭旭都忘了房里还有个他。他似乎也感受到了崔铭旭在看他,放下手里的点心,抬头冲崔铭旭咧着嘴笑了笑,再把点心捧起来,小心地咬着。刚才听他说他属兔,真跟只兔子似的。
崔铭旭一笑,起了玩心,故意走到了他身边坐下,机警的兔子立刻警觉地往边上让了一让,啃剩下的半块点心再次被放回桌上。
崔铭旭享受着他的不安和警惕,手中和着琴音打着拍子,眼角意着桌上的点心将会在什么时候被拿起来。等到又是一曲终了,袖子被微微地扯动。崔铭旭转过脸,看到他的眼睛也跟兔子似地泛着红,两颗虎牙大大咧咧地显了出来:“真的,我不会告诉你。”
很郑重其事的口气。
然后,“咚——”的一声,他的笑容还没有收住,脑袋就落到了桌上,那块吃剩的点心边上。
“你……”崔铭旭哑然,原来醉了。
头一次那么认真地看的脸,睫毛挺长的,面孔被酒气熏得通红,微微发着汗,感觉捏上去会很软。崔铭旭属虎,他只比他小了一岁,看上去却跟个不懂得设防的孩子似的。伸手去推他:“喂,起来。”
他的嘴角勾了勾,眼睛还闭着,睡得踏实而香甜。
想起他那样弯着一双眼睛说:“我不告诉你。”难得一见的调皮神情,又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连玉飘飘唱了什么都没听清。
呵,好像真的挺好玩儿的。


第五章

五月时下了场雨,劈空打落一道惊雷。齐嘉正从书斋外迈进来,一脚在屋里,一脚在屋外,脚下绊了一绊,人就趴在了门槛边,一碟子红樱桃滴溜溜地滚到木书桌下。眼角稍稍斜了一斜,正提笔作画的手便脱了束缚,笔尖点得略重,清水荷塘里多了一抹朱砂红,好似脚边洗得清爽的樱桃。崔铭旭收回眼睛垂下头,一丝笑意偷偷地爬上嘴角,沉闷的天气里倏然起了一缕清凉的风。
这场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天又一宿,往后就断断续续地三天两头就下雨,下一场天就热一分,也不知下了几场雨,樱桃换成了蜜桃,春衣改做了丝袍,树梢上起了蝉鸣,夜半时分,池塘里呱呱一片蛙声伴人入眠。于是梦里也满是暑意,他扇着纸扇为玉飘飘消热,梦里的美人柔情蜜意,巧笑倩兮。他尚不及一亲芳泽,转眼就变作了和宁怀璟三个在湖边饮酒,清风徐来,谈笑言欢。最后看到了齐嘉,小傻子又喝醉了,揪着他的衣袖絮絮叨叨地说话,他听不清,看到他张开嘴,两颗白白的虎牙抵着水红的唇,莫名其妙地就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这一笑,就醒了,晨光穿过窗户纸照得室内一桌一椅都在地上拖出了影子,昨晚临睡前翻的文章还摆在案头。脸颊酸痛,却原来醒来时便已不知笑了多久。崔铭旭听到屋外的丫鬟们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还有低低的谈话声:“大少奶奶醒了,还不快去帮着梳洗。”
“嘘,别吵醒了三少爷。”
又是一天。
一天又是一天,他大哥绷着脸问他:“秋试准备得如何了?若是连秋试都取不了,何谈会试?我看你将来拿什么脸去见父亲大人!”
宁怀璟总是摇着扇子晃过来:“状元大人怎么还不用功?我和晚樵可等着看笑话呢。”
崔铭旭瞪起眼睛还没开口,徐客秋就先插了话:“状元大人还需用什么功?若连铭旭都认真向学,我们这样的还不得一个跟着一个跳镜湖去?”
一群没心没肺没心肝的狐朋狗友。
小傻子倒是张张嘴什么都没说,隔三差五地提着些小点心小吃食来登门。他不怎么来崔铭旭的书斋,坐坐就小心翼翼地留下碟点心往外跑。崔铭旭抬头往窗户外望,他大侄子正在大柳树下吮着手指等齐嘉呢。
崔铭旭开始觉得有趣,后来觉得奇怪,渐渐地生出几分怀疑,他巴巴地求着他同意他来崔府,是干什么来了?于是,他走时就出声叫住了他:“去哪儿?”
“我……我去外面看看。”小傻子说话总是不利索,真不知道朝堂上他是不是也是这么回话。
“坐这儿。”
“那个……”
“什么?”
“你正读书呢。”
哈……走过去拿起块他盛在碟子里的点心吃,甜的,不腻,满口生香。说来也怪了,他拿来的东西,崔铭旭还真没什么是看不顺眼的:“那就去吧。”
“啊?哦!”小傻子得了将军令一般往外跑。
崔铭旭捻着点心,又说道:“回来。”
“哎?”看他刹住了脚回身,发带飘起来,绕着头顶画一个圈,陀螺似的。
“东西留下。”说的是齐嘉手里的食盒,“小鬼甜的吃多了会闹牙疼。”
“哦……哦!”齐嘉不疑有他,当真就把食盒留了下来,又抬起脸来看崔铭旭。
“没事了,去吧。我要看书。”
“哎,好。”
他今天穿的是一身水蓝色的衫子,看他急匆匆地往外跑,跨门槛时还特意顿了一顿才跳过去,微风撩起了衣摆,同样水蓝色的发带飘过了头顶,没头没脑的、蓝色的兔子。不一会儿,窗户外就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声,惊住了池塘里的青蛙,吓跑了树梢上的知了。崔铭旭提起齐嘉留下的食盒,放到自己的书桌边,案上放的是那方齐府送来的砚台。看了一会儿书,伸手从里头摸出块齐府的点心。味道不错,心情也很不错。
真如徐客秋所说,若是他崔铭旭也要靠刻苦用功才能考秋试,那这天下千千万万的士子还不得跳湖去。放眼京城,这秋试的魁首除了崔铭旭,还有谁胆敢染指?
遣去看榜的家丁喜洋洋地跑回来通报,他大哥坐在正堂,半天才憋出一句:“不过秋试而已,会试时看你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坐在一边的崔铭旭吊着眉梢笑得得意:“我有何能耐,来年三月不就能见分晓了么?”
崔铭堂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看着那远去的背影,崔铭旭心说,我看你还能拿什么借口来束我?
往后的日子天天大席小席不断,崔家三少才名远扬,走在街上都有人冒出来恭维一句:“恭喜三少贺喜三少。”
崔铭旭抱拳说:“同喜同喜。”
从来就不认识的人,也不知道他替他高兴什么。
他是崔家三少崔铭旭,天生的好才华,出则斗酒十千肆意戏谑,入则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今朝小小一个秋试魁首,不过小试牛刀。来日蟾宫折桂,雁塔留名,再自那春风得意楼中抱得天下第一美人归,人生快事不过如此。得意,怎么能不得意?
过了秋试就该准备来年三月的会试了,这才是正经的大考,民间传说跃龙门跃龙门,跃的就是这道“槛”,是金龙还是泥鳅,一场大考定终身。崔铭旭却不急,难得能堵得他大哥哑口无言,当然是要趁此良机好好享乐一番。今天找来宁怀璟下棋,明儿又约了玉飘飘听戏,斗狗撒鹰,观鸟养虫,成天跑得连人影都摸不着,着实把崔铭堂气得不清,召来自己还不通人事的儿子反复教训:“以后离他远着点儿,不许跟你三叔学!”
小娃娃从没见过自家爹亲如此严肃的表情,张了嘴就扯开嗓子哭。那时候,罪魁祸首他三叔正领着帮人大摇大摆地往春风得意楼里晃。
起先只是想跟从前一样,叫上怀璟、客秋和晚樵就成了,结果走着走着,遇上的尽是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来攀亲,左一句“崔三少”右一声“状元爷”,“您是文曲星下凡上仙转世”,“早知您满腹经纶才高八斗,今日一见果真气宇轩昂人品出众,样貌堂堂堪比潘安”……放在平时,崔铭旭从来不屑这些吹捧,冷下脸就当没听见,可如今他志得意满,恨不得指天划地高呼一句“天上地下为我独尊”,这些话听在耳里大为受用,便一挥手道:“行了,行了,一起去乐一乐吧。”
一群人众星捧月般前呼后拥地进了春风得意楼,崔铭旭是熟客了,不等龟奴招呼就驾轻就熟地上楼,往玉飘飘的天字二号厢房里走。才上了楼,横空却杀出把美人扇拦住去路。
面前的女人着一身襦裙,红底金边珠片灼眼,发髻堆得比天高,金簪玉钗好像借来的一般,满满插了一头,脸上的香粉刮下来能蒸一屉馒头。
崔铭旭一如往常般玩笑道:“嬷嬷,您打死卖粉的了?”
“哪里,哪里,崔小公子您真是爱说笑。”浓妆艳抹的老鸨忙用扇子半掩住脸,一双画得乌青的眼睛眨呀眨呀地露出几分往日的娇媚。
崔铭旭一拱手,侧跨一步想要绕过她,春风嬷嬷腰身一扭,又挡在了他身前,帕子轻扬,自身后召来几个花娘:“哟,崔小公子,真是不凑巧,我家飘飘今儿有客。让小红她们带您去楼下的雅间坐坐如何?”
说罢,几个花娘一拥而上,半拉半扯地就缠着崔铭旭要往楼下走,崔铭旭也不在意,想先去楼下坐定,等等再把玉飘飘叫来也是一样。
可他身后却有人尖声道:“嬷嬷,您这可不地道。崔三少是何等人物,怎能叫他去楼下坐着,这不是矮人一头了么?再者说了,您楼上这么许多厢房摆着给人看的么?”
“哎哟,这位公子,崔小公子是什么人,我春风嬷嬷能不知道?咱当今圣上还得给崔府面子呢,我小小一个春风得意楼哪儿敢怠慢?”春风嬷嬷脸上一僵,赶紧赔笑道,“只是这阵子生意实在太好,楼上的厢房都满了。”
不待她说完,有人冷哼:“满了?满了您也得给我们空一间出来。”
“那……那怎能行?”老鸨手中的扇子一沉,惨白的脸上一张红唇涂得血红。
众人皆不说话,都拿眼看着崔铭旭。崔铭旭心中也在犯难,他也知如此这般有些仗势欺人的意思,只是原先什么都不说倒还罢了,现在有人这么一说,他要真乖乖地下了楼,岂不是等于告诉旁人,他崔家三少连个妓院老鸨都拗不过?
正踌躇间,眼前有个人影一晃而过,走廊最里面那间房的门开了一半,露出半张脸又急急缩了回去。齐嘉?心中顿时起疑,那小傻子自从上回在这边被花娘们吓着后,是打死他也不肯再走近半步了,怎么这回又来了?
心念一闪,就忘了周遭的人和事,只听一声“小心”,崔铭旭来不及反应,身上一烫,新制的白袍上汤汤水水沾了一身,红彤彤的油渍正沿着袖管往下滴。原来是一个龟奴正要往哪间房里送酒菜,楼边被这么一群人堵着,他一边低呼一边小心躲避,到了崔铭旭身后,他原想崔铭旭听了提醒会往边上让,怎知他心神恍惚,非但不让,反而还往这边跨了一步。龟奴也是赶得匆忙,两人一碰,托盘中的菜肴就都倾到了崔铭旭身上。
这一下,众人一阵惊呼:“岂有此理!老鸨,不管是不是存心,你说说你这春风得意楼该怎么赔?”
“这……”春风嬷嬷也是措手不及,立马跨前一步揪着那龟奴怒骂,“不长眼的东西,哆嗦什么?还不赶紧给崔小公子擦擦!”
喧闹声引得楼下的人纷纷仰起头来看,指指点点地说笑:“那个正中间的公子不是崔家小公子么?”
“哦,对对,是他,这回秋试他夺魁呀。”
崔铭旭甩脱了春风嬷嬷的手,暗骂一声“晦气”,心中的不快更甚。
又听身边人嚷道:“玉飘飘呢?京城中谁人不知玉姑娘是崔小公子的红粉知己,哪有崔小公子都到这儿来了,玉姑娘还顾着别的客人的道理?你看看,都烫伤了,玉姑娘怎么也不出来看一看?”
“玉飘飘”三字正中崔铭旭的心事,玉飘飘是他的意中人,即便如今尚未订亲,可将来必定是他崔家三夫人。眼下这时刻,春风得意楼是全京城最热闹的地方,丁点大的事情也能传得明天一早满京城知晓。如果他现在就这么息事宁人了,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在京城立足?更何况,现在他声势正如日中天,家里大哥的话他尚且要顶回去,哪里能在这种地方受委屈?
这么一想,又见楼梯下许许多多人都饶有兴味地往楼上看,崔铭旭不禁狂气横生,一拂袖摆,对春风嬷嬷说道:“原来你春风得意楼是这么待客的,我倒要看看,对旁人,你们是不是也是如此?”
说罢,推开了春风嬷嬷,一脚就踢开了她身后的厢房门。门一开,崔铭旭更是勃然大怒,只见一个脑满肠肥的男人正强行捉着玉飘飘的手意图不轨。由于刚才众人在房外吵嚷,盖过了里面的声响,玉飘飘百般躲闪,已经是泪流满面,见房门被崔铭旭推开,见了救星一般脱口唤出一声:“铭旭!”
崔铭旭自命君子,风流却不下流,虽与玉飘飘过从甚密,但向来发乎情止乎礼,不敢有半点逾距。此刻见意中人竟被人侮辱,立时两眼冒火,闯进去掀翻了桌子,不顾旁人劝阻揪住那胖子一通好打。那胖子也是蛮横,反手又回了几下。崔铭旭怒火中烧,见围观者甚多,脸面上是一点儿也输不得,便高声嚷道:“给本公子好好教训他!”
众人应诺,其他人趁机起哄,一时间,一众人等在春风得意楼内胡乱打砸,房内“乒乓”声不绝,更时不时有茶几座椅被抛下楼,惹得楼下一片尖叫,看热闹的人们抱头逃窜。
“你、你、你……我、我……哎哟喂!”先前还风情万种的老鸨矮身躲在楼边,听着楼里楼外“停灵哐啷”的打砸声不绝,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不禁心痛如绞,“那是我的银子,银子啊!”
一头珠翠扯得七零八落,连裙摆被钩破也顾不得了。
楼外有人站在看热闹的人群的最前边,没事人一样摇着纸扇问齐嘉:“谁呀?挺横的。”
“不、不清楚……”齐嘉踮起脚,两眼紧盯着楼里的动静,又转脸问身边的人,“京府的人都来了,不会把他抓走吧?”
那人刚要答,人群里走出个白面书生般的人,皱眉道:“怎么?被轰出来了?”
拿纸扇的人忙笑着迎了上去:“不是,当然不是。朕……啊,不,我怎么可能……”
“帝策,想抄多少遍您自己掂量,明天早朝后让灵公公送来相府。”那人说完,撇下两人转身就走。
原先站在齐嘉身边的人忙跟了上去:“小修,哎,小修,你等等我。”
春风得意楼里的响声没有了,人群渐渐散去,齐嘉还站在楼前,看着茜纱宫灯一盏盏熄灭:“不会有事吧?”
夜风渐凉,已近初秋。


第六章

春风嬷嬷曾经当着全京城人的面跳骂:“以后说什么也不让那个姓崔的进门了!”
几天后,春风得意楼装饰一新,重新开张,头一个一脚跨进门来的还就是那个姓崔的。
“您这是……”穿红抹绿的女子惊得一张白脸直掉粉。
崔铭旭拱拱手笑得欢快:“你恭喜您开张大吉。”不再同她纠缠,趾高气昂地上了楼。
走进玉飘飘的房,才慢慢垮下了脸苦笑:“我得在你这儿住一阵了。”
“公子有难处?”玉飘飘问道。见他只是闷头喝酒,没有要答的意思,便不再追问。
“也没什么。”喝了一阵,崔铭旭起了醉意,长吁一口气,放下酒杯,转向玉飘飘道,“我和我大哥闹翻了。”
他大闹春风得意楼的事惊动了京府,自然也让他大哥知道了。崔铭堂在外什么都不说,一回府就拍着桌子大骂:“你这不学无术的东西,崔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他平素一贯严于克己,生恐一个不当就丢了崔家脸面,此番为了崔铭旭不得不对人弯腰低头不说,更让崔府白白给人看了笑话。因此,早憋了一肚子气不得发泄,“整日恃才傲物,东游西晃,府里好容易请来的先生都被你气走了,还不知悔改。你大嫂二嫂几次三番苦心劝告,你可曾听得一句半句?小小一个秋试而已,能做得了多大的数?你看看你,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若不是你大嫂劝我,说你年轻气盛,再历练历练就能好,你道你能逍遥到今天?历练?哼!什么历练?成天斗狗逮兔子,放浪形骸,居然学会喝花酒,逛勾栏院了,你哪里像个正正经经的世家公子?我崔家世代书香府第,诗礼传家,怎出了你这么个不知礼义廉耻的东西?打架滋事、寻衅殴斗,这是你一个读书人该做的吗?你哪个先生教过你这些?”
崔铭旭自知理亏,只得按捺下脾气跪在堂下任他训斥。谁知他话锋一转,又转到了玉飘飘身上:“为了一个娼妓跟人争风吃醋,这样的事,我都羞于启口!一个下九流的女子罢了,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身份?那样的秽浊之地,怎么会有正经清白的姑娘?如此下去,你能有什么前途抱负?”
话说到他心上人头上,脾气就有些控制不住了。崔铭旭不顾他大嫂的眼色,忍不住抬头分辩一句:“飘飘她不是,你休要污蔑了她!”
“你还护着她?”这一句不异于火上浇油,气得崔铭堂额冒青筋,刚端上手的茶碗使劲砸到他脚边炸开,“这样的烟花女子,你还想娶她进门不成?”
“是又如何?”对自己闯下的祸事崔铭旭本就有些不服气,他纵有错,那个肥得好似头猪的什么富商独子不是错得比他更大?不过是护着他一家之主的面子罢了,他还真给个棒槌就当成真,对他管头管脚没个完了。索性一挺身站起来,气势汹汹道,“待我高中后,我就娶了她,你这大哥还能管到新科状元头上么?”
再往后就彻底闹僵了,他大哥顾不得什么君子之风,拍桌而起,粗声吼道:“你!有我在一日,就绝不许你做出有损我崔家颜面的事!除非你有本事再不做崔家的子孙!”
崔铭旭也不示弱,一甩袖子就当真出了崔府:“不做就不做,你当我稀罕!”
事情就是这般,崔铭旭三言两语地说了个大概,为了玉飘飘起争执出走这段却没说,只对她说道:“他大概也不想再见我。”嘴角生硬地往上扯了扯,仰起头,又往嘴里灌了一杯。
见玉飘飘忧心忡忡,欲言又止,崔铭旭挥挥手,不以为意:“没什么,他要赶我出门的事以前又不是没有过。过两三天,还不是照样差人把我找回去?”
此后,他就在春风得意楼住了下来。清晨在楼头看到他大哥的绿昵轿晃晃悠悠地去上朝,崔铭旭揉着睡眼,直起手打了个呵欠,转身又再躺下。再睡醒时,推开窗,日过正午,他大哥早已下朝回府,望穿了楼下川流不息的人流也看不到半个影子。时不时总有“咚咚”的脚步声,有人踩着楼梯上楼,渐行渐进。他坐直身子竖起耳朵听,心里把种种要说的场面话念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脚步声又渐渐远去了,不曾有丝毫停留。跃起的心重重落地,直把一张傲气的脸绷得更紧。
江晚樵被家里派去江南采办新货了。徐客秋受他拖累,至今被关在府里不得出门半步。只有宁怀璟还能笑嘻嘻提着酒来看他:“回去服个软也就行了,何苦在这里赌气?”说出来的话真是不合他的胃口,还不如不来。
崔铭旭不置可否地撇撇嘴:“凭什么回回都是我先低头?”
宁怀璟无奈地叹气:“或许现在低头还来得及,到时候,你想低头都没地方让你崔三少后悔。”
“少来。我又不是孩子。”崔铭旭冷哼一声,扭头去看窗下的大街,“他的脾气我还不知道?至多再过两天,一定派人来找我。”
他大哥刀子嘴豆腐心,绝对不会不管他,他摸透了。不然,看他以后怎么跟父亲大人回话去。
宁怀璟不再劝说,临走时留了袋银子在桌上。
“你这是做什么?还真当我落难了。”崔铭旭大笑着拿起银子掂了掂,“拿去!”
宁怀璟退后避开他伸来的手,但笑不语。
崔铭旭还在等,脸上笑得开怀,眼睛不由自主往那扇紧紧合上的房门上瞧。他在房中听玉飘飘唱曲,听她唱到:“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房门“嚯——”地被打开,那个穿得好似一大颗红樱桃的老鸨带了黑压压一群龟奴丫鬟站在门口:“公子,有您一封信。”
“哦?有劳嬷嬷。”崔铭旭懒洋洋地伸出手来接,“可是崔府?”
“不是。”门边的女人卖着关子,“您是聪明人,看了就明白了。”
信是宁怀璟差人送来的,内里的信纸却是他大哥写给宁怀璟的父亲忠靖侯的。崔铭旭疑惑,忙匆匆往下读。寥寥几句,仿佛数九寒天一桶冰水当头浇下,透心的冰凉。
他大哥在信上说,崔铭旭顽劣不堪,败坏家风,且屡教不改。至此崔家与他两不拖欠,再无瓜葛。
崔铭旭懵了,他大哥居然真的把他赶出了门?怎么会?怎么能这样?他……他刚想好再过两天就回去,他大哥还指着他一举中第为崔家光耀门楣呢,怎么能够……似乎还在梦里,浑身无力,云里雾里中,什么都看不真切,什么都不像是现实,怔怔地看着面前一扭一扭走到他面前的女子。由不得他发问,血盆大口已经滔滔不绝说开了:“崔小公子啊,不,现在只能叫崔公子了。你大哥不只写信给了忠靖侯,还有忠义侯、忠烈伯、忠远大将军、织锦堂的江家、聚宝斋的秦家、得月楼的沈家……能和崔家搭上话的人家他都通知了,您呐,也别赶回去问了,街上随便拉个人问问得了。全京城都知道了,你大哥就差没在城门边上贴个皇榜了。我看呐,再过个把月,这天下就没人不知道了。都说您是为了我们家飘飘,到底是不是啊?啧啧,看不出来,您还是一情种啊!难得、难得!对了,对了,嬷嬷不是专程来和你说这个的。”
女人手里的东西一闪一闪,是个精致的金算盘,粗壮的手指把算珠子拨得“啪啪”响:“我说,崔公子,这两天您在这里吃吃喝喝的帐是不是该结一结了?”
这才是她的真正来意:“要是放到从前,嬷嬷也不是这么不通情理,你才刚遭了难就来落井下石。你也知道,我春风嬷嬷要是不仗义,这京城里就找不出第二个仗义的了。可我也没法子呀,托了你崔公子的福,我这儿才刚收拾过。哎哟,这钱花得……跟流水似的。我这楼上楼下少说也有百来号人,都张着嘴光等我一个,我能有什么法子?你是读书人,最是明理,也是聪明人,你看……”
袖子里还有上回宁怀璟留下的钱袋,沉甸甸地拉着他整个人都往前倾。满眼都是红,鲜红得仿佛滴血的鬓花,鲜红的、不断开阖的嘴,鲜红的、刺得眼睛都睁不开的纱裙。双脚站不住了,要倒进这片红里。雪白的信纸从指间飘落,他大哥,他那个才学绝不如他的大哥,寥寥几句打得他措手不及,一败涂地。
她还在说,不停地说,唾沫星子四溅,混合着算珠被拨动的声响。耳边还回荡着玉飘飘的歌声“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宁怀璟说“以防万一”,他大哥粗着脖子大吼“除非你有本事再不做崔家的子孙!”,他是怎么答的?想想,再想想,乱糟糟的心里蹦出个落地有声的声音:
“不做就不做,你当我稀罕!”
那时候,这袖子可甩得真豪气,真利落啊。
他睁大双眼,愣愣地看着精巧的算盘被肥硕的手掌拍到桌子上,震翻了夜光杯中他还未入口的酒:“公子,结帐。”
春风得意楼里春风得意的春风嬷嬷穿得好似一颗大樱桃,初夏时节,滚到门槛边上,被他大侄子一脚踩烂的那颗。
崔铭旭站在春风得意楼前,思绪太茫然,居然跳出这么个想法。想笑,想从这场荒诞的梦里笑醒。彼时,华灯初上,歌舞方起,离天明还有很久很久。


第七章

来来往往的人潮把自己团团裹住,每个人的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表情,人人都有自己的去向和目标,只有他漫无目的四处游走。有精神抖擞的小贩凑上来叫卖:“肉包,皮薄馅大的肉包,公子您来一个?”
有锦衣的公子和同伴大笑着同他擦肩而过,前呼后拥,还未跨进酒楼就把钱袋子摇得“叮当”直响:“有什么好酒好菜还不快端上来!”
还有一个算命的瞎子,执着“铁口直断”的幌子,喋喋不休地跟了他几条街:“公子你印堂发黑,近日恐有大灾啊……”
崔铭旭紧抿着嘴一言不发,他却不依不饶,伸直手摸摸索索地跟在他身后一个劲劝说:“算一卦吧,老朽替您消灾解难。”
脚步加快,在人群里左躲右闪想要摆脱他的纠缠。算什么卦,消什么灾!他是赌气出走,身上能有多少钱两?春风得意楼里那只烂樱桃的五根手指在算盘“噼噼啪啪”一阵飞舞,宁怀璟送他的那袋银子险些就要不够,她还能笑得一脸慈光普照:“咱是熟人,嬷嬷拿你当自己人……”
好似害得他差点连身上这身衣裳都要脱下抵债,还是他崔铭旭占了她便宜似的。
他从前在春风得意楼里见过那些因为没钱付花银而被赶出门的人,打扮得好似妖婆一般的老鸨挥着美人扇在门前骂的三条街外也能听得清楚,那时,他就在楼上,与宁怀璟、徐客秋一同笑得前俯后仰。都说风水轮流转,原来是真的,现在终于轮到他也来尝尝这受人耻笑的滋味,狼狈好似丧家犬,走在街上都不敢看四周,生怕看到旁人的指指点点,更怕那些窃窃私语钻进自己的耳朵里。
步伐不由自主地迈得更大,离开这里,远离人群,才不要看到这些表面同情实则居心叵测的面孔。
袖子却被揪住,让他不得不缓下逃离的脚步,不耐和烦躁冲口而出:“跟你说过了,不算!本公子祸事都缠上身了,你能有什么法子?”
扭过头却看到一张笑得纯真的脸,一双眸子在黑夜的灯火下熠熠闪光:“崔兄,你也出来逛?”
是齐嘉。算命的瞎子早已去纠缠别的路人。
满腔的怒气被针扎了一下般颓唐地泄了下去,在那张笑脸下他总是会变得有些莫名,此时更甚,头颅僵硬地低下,声音连崔铭旭自己都听不清:“是……是啊。出来逛逛,随性逛逛。”
“哦,我也是。”他笑得更欢,昏暗的夜色下也能看到两颗白白的虎牙。
崔铭旭什么都不再说,继续随着汹涌的人群往前走。
行过崔府门前,他逃难似地把头扭向另一边,袖子还被齐嘉揪着,镇压着他胸中澎湃激荡的情绪,否则他定要失态地冲开人群去把那扇朱红的大门一脚踹开。为什么是齐嘉?转念一想又忍不住埋怨,为什么现在跟在他身边的人不是宁怀璟、徐客秋、江晚樵中的任何一个?这个没心没肺没眼力界的小傻子又要傻乎乎地问出什么问题让他难堪?他怕他追问他为什么到了家门口却不进去,他要怎么答,又要怎么应对他的追问?昔日故交中的哪一个看到他而今的潦倒他都不在乎,可为什么是齐嘉?居然连齐嘉都要来看他笑话吗?郁闷到了能升起恨意的地步。
屏住呼吸等着他出声,耳边“嗡嗡”一片嘈杂,惟独没有齐嘉一贯的絮絮叨叨的说话声。这一路他都太安静,除了始终牵着他的衣袖,他竟然没有来打扰他。这个样子……很异常。
前方的人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齐嘉习惯性地被他拖着走,一头撞上了崔铭旭:“崔兄?”
转过身与他相视而立,崔铭旭的目光牢牢地锁着他充满疑惑的脸:“你知道了对不对?”
就像春风嬷嬷所说,全京城都知道崔家小公子再不是崔家子弟,没道理这傻子傻到连崔小公子就是崔铭旭都不知道。
齐嘉先是愣怔,然后点头,一双眼睛还是直直地看着他,同样小心地观察着崔铭旭的脸色。
“那你怎么不笑我?”
“有什么好笑的?”
他歪着头问得理所当然,崔铭旭倒抽一口气反而答不上来。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落到他凉透的心上,胸膛中涌起另一股情潮,堵得喉头发紧,怪异的感觉,他从未体验过:“那、那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那个……”齐嘉一直看着他的眼睛习惯性地往地上瞟,“陛下让我……不是……就是……有个折子陛下让我看,我弄不明白,可我出门的时候把折子放家里了,所以要劳烦崔兄跟我走一趟。”
终于磕磕巴巴地把话说完,齐嘉长舒一口气,一言一行也完完全全地落在了崔铭旭眼里。这样破绽百出的话他也能说出口,真不知他是怎么在官场里打滚到现在。
崔铭旭身边从来不缺陪伴玩笑的人,喝酒看戏斗鸟观花,崔小公子挥手一招,半个京城的人都要急吼吼地赶来。却没想到,落难之际,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边的却是这个齐嘉,始料未及。他给过他什么好么?别说是因为他曾经救了他一命,他的救命恩人应该是玉飘飘,是崔府的家丁,甚至于是于心不忍的徐客秋,怎么也轮不到他。崔铭旭不过把他当个消遣而已,江晚樵待他都比他好,哪里值得他在这个时候来拉他崔铭旭一把?真是……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心口紧缩,胸膛中涌起的酸涩一股脑冲上眼眶,眼睛不得不睁大再睁大,仰头努力去看墨黑的夜空,把天边稀疏的星子数了一遍又一遍,崔铭旭才敢重新把目光勉强地调回到齐嘉身上。袖子还被他扯在手里,他的神情依旧是怯懦又畏惧,仿佛打定主意要把他的衣袖看出两个窟窿来。
“傻子。”不值得的。
齐嘉抬起头,嘴唇紧紧地抿起,一本正经地回答:“我笨,但是我不傻。”
墨瞳,红唇,暮色茫茫,夜市灯火璀璨。一刹那间,哭笑不得。一刹那间,心魂俱乱。
皇城座北朝南,大富大贵之家故而聚居于城北,不少朝中高官也大都在皇城外不远处居住。由此,城北奢华而城南寥落。齐府就在城南一条僻静的小巷深处。
崔铭旭曾听齐嘉提起,齐家祖籍并不是京城,是齐嘉的父亲当年仗着年轻气盛,离乡背井独闯京都,于是白手起家最终发迹。原本以为这样一夜暴富的人家起居装饰总脱不了俗气和一些自以为是的炫耀,进了门环顾四周,没看到什么附庸风雅的山水字画,更没看到什么镶金嵌玉的家具摆设,齐嘉的居处干净朴素得让他一瞬间以为是跨进了朝中哪位刚正不阿的再世青天府中。
“你想做第二个方载道吗?”崔铭旭看着堂上墨黑泛亮的木椅茶几道。方载道是朝中出了名的两袖清风,想他府中大概也比这里好些。
“没、没有。崔兄你就不要取笑了。”齐嘉站在他身侧,语气有些不好意思,“都是我爹留下的。”
齐府的家丁也很少,这是崔铭旭在这里住了几天后的观察结果。除了齐嘉落水那天他在船上看到的几个和之前见过一面的老管家外,还有几个小丫鬟和一个厨子。比起崔府仆从如云的景象来,齐府这样的小富之家实在不值一提。可就是这样的生活,对如今的他来说已经是不能再好。
门外静悄悄的,没有探头探脑的小厮,没有时不时跑进来添茶水送点心的婢女。崔铭旭坐在齐嘉的书房里捧着书默声念。书桌另一边的人好似坐在了针垫上,扭来扭去地不安分。
“去哪儿?”眼角瞥到他终于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想往外走,真是,扭了这么久现在才有动作。
“我去厨房看看。”齐嘉只能又坐回到座椅上。
“你又不是厨子。”
“我……我就想去看看。”
“看书。”
“我……”安分了一会儿,齐嘉熬不住了,“崔兄……那个……”
“说。”书页又翻过一页,崔铭旭的视线越过书页,看到他憋红的脸。
“你、你用功呢。我不打扰你。”在崔铭旭面前,齐嘉永远手足无措。
“坐下。”
“我……我又不考会试。”
“看书。”
于是,书房里又静了下来。已经听不到蝉鸣了,风过处,一片“沙沙”的叶响。
几天后,一乘轿子停在了向来门可罗雀的齐府门前。轿中下来一个女子,绮罗裙,绫罗帕,眉目端庄却掩不去淡淡的忧愁。正是崔府主母柳氏。
那时,齐嘉奉召进宫,崔铭旭一个人在他的书房里百无聊赖地翻着案头的书册。都是齐嘉用过的,页边上注满蝇头小楷,端正工整。那个傻子,连先生上课时的废话都记得一丝不苟。
柳氏带来了他从前的诸多日常衣物和用具,崔铭旭把箱子一个个打开搜罗:“我书案上的那方砚台呢?”
柳氏接过管家递来的茶,低叹一声:“过些日子,等你大哥的气消了,就回来认个错吧。”
崔铭旭低头在箱子里寻找着:“他还肯认我么?”
柳氏一怔,道:“总是亲兄弟,怎么会说断就能断。”口气中漏出几许不确定。
“等我取了会试吧。”崔铭旭直起身,坐到柳氏身边,“现在回去,兴许过两天他还得把我赶出来。”笑容苦涩。
“也对。”柳氏沉吟了一会儿,随后说起了别的,无非是些要好好保重,吃饱穿暖之类的。
她临走前取出些银两交给齐府的管家,崔铭旭在一边见了,微微一笑,扭头装作不曾看见。
柳氏上轿前又嘱咐他:“齐大人为人纯良,你切莫再欺负人家。”
崔铭旭点头,反叮嘱她:“找人把我书桌上的砚台送来吧。”
齐嘉回府后拉着他问长问短:“崔夫人可好?怎么没多坐一会儿?对了,小少爷也来了吗?”
一连串问题让崔铭旭无从招架,待他问完了,崔铭旭从椅上站起折下腰施礼道:“以后这四个月就要叨扰贵府了。”
直起身,看他眼睛睁得溜圆,显然又是被惊到。好整以暇地从茶几上拈起块点心慢慢吃着等他回神。
“不对。”齐嘉的脸绷得死紧,一字一句说得郑重,“从今天算起,四个月差了三天。”
入口即化的甜酥哽在了喉头。


第八章

小傻子的生活很简单,一如小傻子本人。
天还是灰蒙蒙的时候,崔铭旭在客房里半梦半醒,听到门外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那是齐嘉要去上朝。等到脚步声完全听不见了,理智才又重新向睡意缴械投降,一路沉沉睡到日出东山;齐嘉下朝回府的时候,崔铭旭已经梳洗干净,正在正堂里闲闲地喝茶,茶几上放着本《论语》或是《中庸》,书本被保护得很好,挺括簇新,页边上注满密密麻麻的字迹,比崔铭旭自己那套不知详细周全了多少;崔铭旭会一直等到齐嘉回府才会去书房里看书,然后,大部分时间齐嘉都在他身边坐着,安静顺从,兔子一样;宫里时不时会有传召,他就又急急忙忙地穿戴整齐出门,崔铭旭发现他上轿前还会记得再整整官帽拍拍衣摆,其实齐嘉是个很仔细的人,其实齐嘉很合皇帝心意的传言或许是真的;齐嘉一走,沉浸书本的心又开始不安分起来,好像是从前在崔府的时候不小心养成的一个爱好,他喜欢在阅读的间隙透过书本的遮挡去观察齐嘉的动作和表情,很有趣,他一旦发现他在看他就会紧张,不是摔了手里的茶碗就是一甩手让墨汁在半空中彩虹般划过一道弧线,最后在雪白的宣纸上溅出力透纸背的一串墨点,他的眼睛会睁得很大,滚圆滚圆,仿佛受了惊的兔子。崔铭旭在书本后无声地翘起嘴角,心情大好,枯燥的孔孟之道陡然间亲切生动许多。
小傻子个性挺急躁的,进门时总是一跳一跳,官帽被抱在手里,两边的展角也跟着一颤一颤。
在齐府住得越久,意料之外的惊讶就越多。有齐嘉的陪伴,日子原来也不是那么难熬。昨晚才下了今冬第一场雪,衬得庭中的一树老梅寒霜傲雪煞是动人。转眼,府门前就挂起了簇新的大红灯笼,远远近近提早响起的爆竹声提醒着每一个人,又是一年春来到。
除夕时第一个来敲门的是柳氏,还是那乘不惹眼的小轿,伴着两个小丫鬟,身后跟着几辆马车,卸下的东西把齐府门前堆得满满。
她亲手交给崔铭旭一个包裹,崔铭旭把包裹摆在桌上一层层打开,是一套新衣一双新鞋。柳氏嫁入崔家后年年都会记得为他做一身新服,针针线线都是出自她一双巧手。
柳氏执着帕子自嘲:“许久不做,手都生了,也不知道合不合适。”
“怎么会?”崔铭旭眼眶一热,抚上那袭衣裳的手微微发颤。
自从被他大哥赶出家门后,他嘴上不说,心里始终绕着一个结。一面还怨着崔铭堂太不顾情面,一面又暗暗起了誓,不出人头地给他大哥瞧瞧,就不回去。追根结底,他还挂念着崔府。每每思及,又是气恼又是想念,忽喜忽忧,患得患失。
浑身别扭的时候,人已经被齐嘉拖着跨出了门:“我们去街上看看去。”
看灯、看烟花、看百戏杂耍,回到房里时,人还精神得怎么也睡不着,捧着那方特地让他大嫂送来的砚台赏玩,齐嘉送他的,上好的石料雕做一池荷花塘,打从看到第一眼就忍不住喜欢。
已近深夜,爆竹声还未停歇,“乒乓”“轰隆”的声响差点盖过“笃笃”的敲门声。崔铭旭心想,这时候还能有什么事?
打开门,他还没问,门前的齐嘉就道明了来意:“崔兄,今晚要守岁的。”
不等崔铭旭答应就迳自跑进屋来,把怀里兜着的东西仔细地放进房内的火炉里。
崔铭旭不明所以,齐嘉的嘴角边浮起一丝狡黠的笑意:“我从厨房偷的。”
说罢,又把靠墙根的一只小几挪到火炉边,书桌边的两把椅子也搬过来,面对面地摆在小几边上。又一阵风似的奔出门,回来时,手里又多了一把酒壶两只酒盅。崔铭旭先是莫名,后来索性站在一边看他忙前忙后地布置,待见他连酒也弄了过来,不由失笑:“哪有你这么偷偷摸摸地守岁的?”
齐嘉摸着头不好意思道:“管家知道了又要罗嗦的。”
原来是偷偷从房里跑出来的,难怪身上只穿了一身淡薄的中衣。顺手从床上拿起一床被子给他裹上,崔铭旭在齐嘉对面坐下:“明天要是冻病了,可别说是我害的。”
他就咬着嘴唇笑,露出一对白白的虎牙。
话题随着炉火的升腾一起漫无边际地展开,齐嘉说,崔铭旭听。
他说,皇帝待他很好,丞相待他也很好,辰王爷爱跟他开玩笑,那位方载道大人虽然总是板着脸,但是其实他是最心软的一个。总之,所有人都对他很好。
傻子,那是因为他傻得连旁人嘲弄他,他都听不出来。崔铭旭放下酒盅说:“别说别人,说说你自己。”
齐嘉学着他的样子,一仰头,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于是炉火把他的脸映得通红:“我又没什么好说的。”
一点一滴还是从嘴里漏了出来。他母亲早逝,那会儿他才刚懂事。
崔铭旭说:“我们都一样。”
齐嘉笑了笑,眼睛盯着空空的杯子瞧:“我爹说我不是做生意的料,生意就交给了我的几个叔叔。”
父亲一心指望着他成才,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所以他刻苦读书,虽然他也不是读书的料。考上科举似乎是没有希望的,官场也绝不适合他,可当父亲提出要给他捐个官时,他还是兴高采烈地答应了。只要父亲满意高兴就好,能做个官,全家人脸面上都能有光,多好。至于自己,只能努力地小心些再小心些,不敢有丝毫怠慢,不敢有半点放纵,一有风吹草动就心惊胆颤,仿佛误入虎穴的一只羔羊。他穿上官服没多久,父亲含笑而逝,叔叔们把生意都迁回了家乡,于是京城里就只剩下了他和老管家。叔叔们偶尔才上京一次,他也很少回家乡,那里和他其实也没什么牵绊。二叔生的是个儿子,书念得挺好,至少比他好。三叔有个女儿,据说已经嫁人。
“是个很美的姑娘。”齐嘉说,眼睛扫到崔铭旭脸上,又补了一句,“不过比不上玉姑娘。”
“呵……”崔铭旭静静地听,帮他把裹着他的被子围得更紧些。
齐嘉停下话语,问:“你和玉姑娘是怎么认识的?”
“我连我大嫂都没告诉过。”闲谈的兴致被挑了起来,崔铭旭靠着椅背,细细回想,“两年前认识的。”
那时候他刚被他大哥押进书院,他大哥前脚刚从正门跨出去,他就攀上了后院的墙头。一跃而下时,恰一乘软轿路过,身旁有人赞一声:“那是天下第一美人玉飘飘。”
他凝神去看,偏巧一缕轻风入帘拢,里头的美人正襟端坐,云鬓微斜,眉目如画,额头一点桃花烙。
惊鸿一瞥,至此念念不忘。至今还记得,那时,她穿的是一身妃色的裙装。
小傻子好像听得入了神,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忍不住伸过手去捏他红彤彤的脸:“喂,又傻了?”
齐嘉忽然“哎呀”一声,把手就往火炉里伸。
“你干什么?”崔铭旭吃了一惊,赶紧去拦他。
齐嘉急道:“糊了,快烤糊了。我都快忘了。”
崔铭旭探头一看,炭火上黑乎乎地摆着几个东西,凑近一闻,还有些甜丝丝的香味:“什么东西?”
“芋头。”齐嘉答道,“烤熟了可好吃了。”一边眼馋地看着火炉里,快速地捻起一只扔到小几上。
“啊?”崔铭旭一愣,怎么也想不到他大半夜的还能想到来寻他一起吃这个。
看他吃得挺香,便也缓缓地把手伸了过去,指尖刚触到,就“嘶——”地一声又缩了回来。小傻子快速地垂下眼,崔铭旭还是看到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笑意。怎么也不能让齐嘉笑话他,一咬牙又去抓,烫得两手都红了,放下又拿起,反复几次才算捧到手里。这东西吃着还真的挺香。甜香的味道在空气里慢慢蔓延开。
斯夜太过平和,窗外时不时有爆竹炸开,风刮过,送来全城的笑声。任它呼啸打转,屋里炉火正旺,酒是暖的,人是暖的,呼出的气也是暖的。高傲自负的崔铭旭头一次滔滔不绝地说这么多话,说他父亲,说他大哥,说他侄子,所有的话都不曾对第二个人提起:“我一直想送飘飘样东西,以前送的那些都不好,不衬她。要不能太素,也不能太花哨,做工一定要好,精致,有灵性……”
齐嘉含含糊糊地点头,崔铭旭说着说着回过神,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站起身想要推醒他:“不会喝酒还喝这么多。”
目光落到他身上便再也移不开。他闭着眼,周身上下粽子似地被被子裹得严严实实,酒气和暖意在圆嘟嘟的娃娃脸上晕染出一层薄薄的红,想起刚才捏他的脸,触感出乎意料的好,指上仿佛还沾着滑腻,情不自禁地摩挲回味了许久。手又着了魔似地伸了出去,碰触到他的脸,轻轻地捏,然后,指尖缓缓往下,再移半寸就是他无意识开启的唇……
呼吸凝滞,周身发热,炉火下看什么都是朦胧,只有指尖的触感是真实。
“轰——”的一响,爆竹声入耳,在脑中炸开。崔铭旭猛地缩回自己的手。
是火炉烧得太旺了。


第九章

齐嘉最近总是外出,正月初三刚过,宫里就传了旨要召见。
那时,他俩正窝在书房里。崔铭旭跷脚搁手地歪在椅上,新制的狼毫笔戒尺一样指着齐嘉:
“把背挺起来。”
“胸,胸膛也挺起来!”
“笨,谁让你撅肚子了?”
“迈步!你这是迈步吗?这么小一点,你属麻雀的?”早看他走路一奔三跳的模样不顺眼,这样哪里有半点当官的样子?活该旁人不把他当回事。
齐嘉一清早就被他从被窝里拖了出来,已经来来回回地在屋子里唱戏一般迈了好几遍八字步,不禁小声嘀咕:“早朝的时候,排在我前面的李大人就是这么走的……”
抱怨被崔铭旭听了去,狼毫笔“啪”地一下敲在书桌上:“他都七十了,你跟他学?”
齐嘉缩着头不敢再分辨,传召就是这个时候来的,让他即刻进宫。齐嘉忙换了衣裳慌慌张张地往门外奔,崔铭旭软泥似地摊在椅子上,撇着嘴角百无聊赖地把狼毫笔扔到桌上,又看着它滚到了地上。
往后,齐嘉天天一早去上朝就得到天黑才见得着人,回来后也没了从前的精神,埋头在书房里写写看看,比崔铭旭这个待考的士子还用功。
崔铭旭玩笑说:“皇帝让你当丞相了?”
齐嘉结结巴巴地答:“没,就是最近事儿挺多,挺忙。”
一看他那双不停往地上瞟的眼睛就知道他撒谎。崔铭旭也不屑说破,反正就小傻子那点本事也干不了什么。
没事时,一个人坐在桌前合着书胡思乱想,这个齐嘉,不通政务又没才学,没眼色没心机没机灵劲儿,紧张起来话也说不清,更别提什么巧舌如簧阿谀献媚了,怎么皇帝还这么喜欢把他往宫里召?犯什么糊涂了?
于是,眼睛就瞄到了身边那个正埋头抄写的人身上,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他有什么能招皇帝喜欢的东西来。最近反而更见迟钝,他都看了他这么久了,他连头都不抬一下,放从前,早就别扭得想方设法往门外跑了。便走过去站在他身侧:“喂,你在写什么?”
“吓!”齐嘉冷不丁被他在耳边一唤,背脊不由一挺,“没,没什么。”
两手慌乱地抓起桌上的纸往书堆里塞:“我就……就练练字。”
崔铭旭心中起疑,狐疑地往他藏在背后的手上看:“练字你藏什么?”
“我……”齐嘉语塞,低下头思索了良久,正色道,“我答应了陛下的,绝不跟人说。”唇角抿成了一条线。不说就不说,他崔铭旭又不是跟他一样爱寻根问底。
崔铭旭立了一会儿,没再追问,过两天闲聊的时候又提起:“现今北边有蛮子作乱,西边的月氏族对我朝虎视眈眈,南方年年开春都受水患所苦,还不知今年灾情如何。这位当今登基都三年了,未免……”
再往下的话就有些大不敬了,崔铭旭正斟酌词句,一直笑呵呵的齐嘉却突然板起脸,打断了他:“北边蛮子作乱,陛下去年就派了秦老将军去讨伐,如今连连大捷。西边的月氏与我朝素来和睦,而今不过有几分可疑行迹罢了。北方战事吃重之际,南方又有水患,为何非要为了什么天朝国威就兴师征讨,使百姓更多一份税赋?”
齐嘉两眼注视着崔铭旭,咽了口口水,继续道:“先帝临朝四十年,殚精竭虑才开了这中兴之世,陛下登基才三年有余,怎能与先帝四十年的功绩相比?”
崔铭旭不过是存了一份试探之心,想不到齐嘉却说了这么一番话出来,言辞流利得不似平时说话,维护之意显而易见。一惊之下,反而哑口无言。半晌方尴尬地说道:“说说而已,你急什么?”
齐嘉撇开脸,道:“陛下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
崔铭旭的笑僵在了脸上,这是齐嘉第一次这么跟他说话,不再有笑,不再柔顺,口气气愤而抵触,甚至带着敌意。一直乖巧的兔子在提到“陛下”这两个字时,转瞬就变作了张牙舞爪的幼虎,毛发怒张地阻止他靠近。
崔铭旭在齐嘉的世界前嘎然止步,极不舒服的情绪在心口蔓延开来,仿佛是一根细针毫不留情地扎进了他的心房,酸涩而疼痛,激起一股莫名的怒气。
春日时节,万物滋长,生机无限,心底的烦躁和压抑如攀在壁上的爬山虎般在绵绵春雨里疯长。
齐嘉又出门了,下朝回府后才在书房里坐了多久,茶还未喝一口,崔铭旭正放下书等着听他说说今日上朝的见闻,门边的婢女躬身道:“少爷,于公子来了。”
于公子,除了那个于简之还能有哪个于公子?他为了救齐嘉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齐嘉待他能有多好?真是,考期就在眼前了,书房里还有那么多文章候着自己来看,凭白跟着一起跑来正堂凑什么热闹?还是做贼一样地站在帘子后。可就是管不住自己的两条腿,坐在书房里也是胡思乱想,看什么都烦心,非要跑来这里站着才算安生。
崔铭旭用手指微微挑开帘子看,许久不见,那个于简之还是一副穷酸相,瘦骨伶仃的,一件被雨水打湿的长衫罩在身上,好似是用竹竿子挑着似的,就这模样,下下辈子也别指望做状元了,切。
齐嘉兴高采烈地迎了上去。听到齐嘉叫他“简之”,崔铭旭没来由打了个哆嗦。他们两个在堂上那一句我一句说得畅快,小傻子几番笑得一双眼弯成了月牙,崔铭旭站在内室的帘子后竖起耳朵听,发现小傻子跟于简之说话的时候,手舞足蹈的,神态轻松兴奋,不像在自己跟前,畏缩而谨慎,说一句话会侧着头想大半天。不问他一句,他就站在你身边半天也蹦不出一个字。
他对他,没有心防。
他看到齐嘉拉着于简之奔出了门,不打一声招呼,不回头看他一眼,堂内冷冷清清,一溜黑沉沉的桌椅家具闪着幽光。扎进心底的针埋得更深,一阵一阵刺痛了他。
齐嘉很晚才回来。在堂上枯坐了一天的崔铭旭在朦胧的睡意里听到了轻快的脚步声,勉力睁开困极的眼,看到了堂外的齐嘉,披着一身月光。齐嘉也看到了他,咧开嘴对他笑,圆嘟嘟的脸没少掉分毫。悬了一天的心终于安放了下来,口气却是凶恶:“去哪儿了?”
“和简之去城外逛了逛。”齐嘉背着手站到崔铭旭面前,仿佛犯了错正受先生斥责的孩童。
“城外的哪儿?”近日春雨连绵,他们走后,天空就下起了细雨。这样的天气,能去哪里逛?
“就、就是城外。”齐嘉的手仍背在身后,扯起嘴角对着崔铭旭憨笑,“我、我不认路。就跟着简之走。”
撒谎!他撒谎时会低着头,一双手会习惯性地拉扯挂在腰间的佩饰。很好,长进了,改成傻笑了,也知道把那双不安分的手藏在后头不让他看了。真该给他面镜子,让他瞧瞧自己笑得有多假。
睡意被怒意冲得烟消云散:“跟着他走?你就不怕他把你卖了?哼,就你这傻子能卖几个钱?”
傻子,说什么信什么,不跟旁人说一声就傻乎乎地跟着别人走,被人骗了还能顶着张笑脸帮人说好话。他怎么还没死在那个龙潭虎穴般的官场里?
“简之不会。”崔铭旭瞪起了眼睛,齐嘉一本正经地对上他的目光,上弯的嘴角缓缓放下,动作如同扯上去时一般僵硬,甚至能发现他的眼睛也瞪了起来,又是那种幼虎一样毛发须张的维护姿态,“简之是好人,他不会的。”
好人,又是好人!他说皇帝是好人,好,崔铭旭从此以后再不敢当着他的面对那位登基三年却什么作为都没有的庸君有任何不敬,连提都不敢提。他说陆相是好人,好,崔铭旭没事时就满脸憧憬模样地跟他说,入仕之后,定当对那位看起来没什么大本事仗着祖宗荣荫才登高位的年轻丞相恭敬有加,如有差遣一定刀山火海万死不辞。现在,于简之也是好人了,辰王爷、方载道、周大人、陈大人……连在街上摸走他钱袋的乞儿也是好人。大家都是好人,大家都不欺负他,大家都关心他,大家都是为他好。那么,他这个被他用如此严厉的眼神责怪的崔铭旭是什么?偷偷帮着他抄那个根本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帝策》的崔铭旭是坏人,帮着他把钱袋追回来的崔铭旭欺负他,上回守岁时为他裹上一床暖被的崔铭旭对他漠不关心,抛下书房里的功课在这边看门狗一样枯守了整整一天的崔铭旭从来不为他好。这傻子都在想些什么?
苦守一天,身上还沾着空气里冰凉的湿意,浑身的骨头酸痛得要散架,扎进心底的细针不断往里钻,傻子、傻子、傻子,傻得没药治了。一丁点火星在心里燎原成通天的大火,烧得双拳紧握,双唇颤动,再不愿看见他那张茫然的面孔同他纠缠不清:“哼!”
长袖快甩到齐嘉脸上,崔铭旭拂袖而去。


第十章

面前坐的是千娇百媚的玉飘飘,抱着琵琶半掩玉容,唱一曲婉转悠扬的《长相思》。歌声入了耳,进了心,千回百转兜兜转转,眼前的酒液里映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桃腮如画,笑靥如花,这是玉飘飘。举杯欲饮,澄澈透明液体轻轻摇晃,隐没了玉飘飘的面容,换上一张纯真的笑脸,眼角弯弯,颊边浅浅一个酒窝,半开的唇边露出两颗虎牙。崔铭旭引颈灌下,半抬起头,一双眼睛喝得通红。
他在春风得意楼已经坐了两天,也喝了两天的酒。酒入愁肠,想要一醉了之,却只喝得头痛欲裂,烦上加烦。
那天夜半,自己拂袖而去,至今已经足足两天了,也不知道那傻子最近还忙不忙,是不是还在昏天黑地地抄那个什么《帝策》;是不是上朝时还是一步几挪含胸驼背活似一个小老头;是不是还在半夜一个人穿着一身薄薄的中衣就跑去厨房偷芋头;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办错了什么事,官场如战场,伴君如伴虎,他要有个什么纰漏,谁来提点他,谁来教导他,谁来上下打点庇护他?齐嘉,傻子,若还没有被推出午门斩首,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怎么不托个人来传个话递个信?
转念又一想,齐府里管家丫鬟伺候得周到得很,出了门不是有于简之伴着,就是有皇帝罩着,还有那么些个数也数不清的“好人”对他“好”,能让他崔铭旭操什么心?再说了,那个傻子有什么好?什么能耐都不会,什么见识都没有,能有一整天没病没灾走路没莫名其妙摔一跤就该谢天谢地了,这样的人,一无是处。关心他做什么?
可是……可是……还是,烦!
“哎呦喂,这位爷呀,您好久没来了吧?可想死我们家香香了……哎呀呀,这不是黄老爷么?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上回我们家怜怜伺候得您还满意么?这回还是她?……哦呵呵呵呵呵……好说好说……”
楼下的春风嬷嬷笑得声震九天,屋顶都快被刺破。数月不见,这女人一如寄往的聒噪。耳听得“咚咚”的脚步声,笑声渐近,一团珠光宝气迎面而来,一把魔音直直灌进耳朵里:“哟,瞧瞧我,都忙糊涂了,崔公子呀。您喝得还满意么?咱家飘飘可等了您好几个月了。过几天就要会试了吧?崔公子您的学问可是独步天下,您要不是那状元可就没人是了,我们家飘飘若是跟了您,那真是她几辈子修来的好福气哟,以后也别忘了我这春风得意楼哇。”
最后半句才是重点,看她一张血盆大嘴快咧到耳朵根。当日是谁把桌子拍得震天响让他结帐走人,前两天能放他进来也是看着同来的宁怀璟、徐客秋的颜面,也亏她还有脸装得一脸若如无其事,笑得花枝乱颤。
崔铭旭默然不语,春风嬷嬷也不尴尬,一迳说得兴高采烈,仿佛眼前的崔铭已经把状元袍穿上身了。尖利的说话声盖过了玉飘飘的歌声,更烦!
宁怀璟将手中的扇子“唰“地展开,递到徐客秋面前,道:“你看看这字如何?”
“翩若惊鸿,气象不凡。”徐客秋由衷称赞。
“写这字的是荆州沈家的二公子,他们家的字是一绝。”宁怀璟收了扇子,顿了一顿,慢慢说道,“这回他也来京城了。还有琼州大儒庞先生家的公子,家学渊源着实深厚了得。青州有位姓张的举人,身世倒是没什么,不过听说文章写得很好,很得翰林院里那几位老学究的喜欢……”
他说的都是来京城参加会试的士子中的出众人物:“本次会试可算是强手如林了。宁瑶那丫头不是这么好娶的。”
当今皇上早已张了皇榜,要将先帝之妹永安公主的独女宁瑶郡主许配给本次的状元郎,惹得天下轰动,众士子莫不摩拳擦掌踌躇满志,誓要鱼跃龙门一步登天。
宁怀璟表面上是对着徐客秋说话,实则是说给崔铭旭听,岂知崔铭旭无动于衷:“郡主又怎样?”
斟了杯酒饮下,仍是一脸冷漠又阴郁的表情。
会试,无论谁见了他,张嘴第一句都是会试,烦透了!娶个郡主而已,有什么好稀罕的?
宁怀璟和徐客秋见他连日来时而沉静而是怨懑,似有难言的心事,正要询问,日前去江南采办货物,刚刚才姗姗来迟的江晚樵忽然道:“对了,来这儿的路上,我好像看到小齐大人在楼下,也不知是经过还是……”
崔铭旭顿时一怔,酒盅倾斜,满满一盅酒都泼到了桌上。
“铭旭?”徐客秋就坐在他身旁,冷不丁一件月白的长衫被泼出的酒液滴个正着,“你晃什么?”
“没、没有。”崔铭旭被他唤回神,强自安定下心神,忙起身为众人斟酒掩饰方才的失态。
齐嘉,他找来了。怎么不进来?难道还要他崔铭旭亲自去找他认错不成?凭什么?明明错的不是他。傲气又开始作祟,强压下想奔下楼的冲动。
人却坐不住了,一双眼睛管不住一样时不时地往墙壁上瞄,墙上挂的那副富贵牡丹真是难看,大红大绿,如同春风嬷嬷脸上的浓妆,瞄了好几眼,连那牡丹有多少花瓣都能数清了。椅上长了针,那针倏然一扎,脑中灵光一现,崔铭旭猛地跳起来,扇着手道:“热。”
快步走去把窗打开,探出头迅速地往楼下扫了一眼,黑漆漆的,满街来来往往的人头,能认得出谁?
“不是这一边,是楼右手边那条巷子。”江晚樵在崔铭旭身后闲闲地说道,嘴角似翘非翘,“这边瞧不见。”
“我开窗吹吹风。”兜头一桶冷水浇下,崔铭旭生硬地辩解。
徐客秋惊道:“这才开春啊,怎么会热?我还觉得冷,想让嬷嬷温两壶热酒来呢。”
“……”崔铭旭语塞,归座后转头瞪他一眼,“我觉得热。”
心底热得很,烦的。喝什么都没味,听什么都没趣,江晚樵三个聊得高兴,崔铭旭来到玉飘飘身边。玉飘飘便停了手边的琵琶,道:“公子有心事?”
“我……”崔铭旭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满心满腹都是纷繁杂乱的情绪在拉扯纠结,憋得喉头发堵,酒都喝不下去。
玉飘飘笑着示意他坐下慢慢说。
“呼呼——”一阵风响从敞开的窗边传来,吹得红烛摇晃,明灭不定。
“哟,起风了。”江晚樵的声音陡地有些拔高。
崔铭旭扭头去看窗外,火红得好似随时随地能烧起来的茜纱宫灯仿佛要被刮到天上。
那只傻子在外面,他还在楼下守着。他出门时总是会忘了多加件衣裳,也不知道这回出门带了几个家丁。起风了,他也该回去了吧。不对,怎么能光凭江晚樵一句话就认定他在下面。
崔铭旭狐疑地去看江晚樵的脸,江晚樵对他举了举杯,神情似笑非笑。
心中疑窦丛生,江晚樵这人,表面上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顽劣起来,连徐客秋都及不上他。假的吧?齐嘉虽然傻了点,也不至于傻成这样,更何况,分别时两人之间还是剑拔弩张的状态。假的。
“现在是倒春寒,白天不觉得,晚上还是冰冷,被这夜风一吹,小心病倒。”江晚樵撇下崔铭旭,对宁怀璟问道,“听说前两天陛下就病了?”
“听说是风寒,现在好了。”宁怀璟也是聪明人,立时会意,“这时候,就要小心自己的身子了。堵什么也别堵身子,这一病指不定留下什么病根。我听说小齐大人的身子就不好,不过他平日没什么公务,也不会在这时候上街溜达吧?”
话音未落,房门“哗”地一声被推开,崔铭旭转眼就没了人影。房中众人相识一笑。
春风得意楼的右手边是条小巷,逼仄狭小,人烟稀少,与人声鼎沸的春风得意楼仿佛一天一地。
崔铭旭站在巷口借着街边依稀的光亮朝巷子里看,那边的台阶下缩着小小一团黑影,光线太暗,看不清晰。一步一步慢慢走过去,步云靴落地无声,耳边是自己“咚咚”的心跳。难道他真的在这里等他?傻子,有什么好等的?为什么要在这里等他?楼里的那只母夜叉能吃了他,他崔铭旭能把他扔出楼来?有什么隐隐浮上心头,崔铭旭不愿去细想,只睁大了眼睛看向阶下的黑影。是齐嘉还是……再跨近一步仔细看,是个药铺,谁把一只竹筐放在了门前?远看仿佛一个人影。
不是齐嘉,思绪在那个答案浮出水面前成功逃脱,心中的大石落地,想要长舒一口气,这口气却怎么也吐不畅快,方落地的心再度提起来,有人在他的背后小声叫他:“崔兄?”
崔铭旭倏然转身,是齐嘉,坐在已经关门歇业的商铺门前。他还穿得单薄,手臂紧紧环着身体,一张脸在暗淡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
“你……”头脑经夜风的吹拂变得异常清醒,茫茫一片空白。
“我、我是来给你看个东西。”齐嘉站起身,右手去掏自己的衣袖,再握成拳送到崔铭旭面前,笑容很狡猾,只是脸色依然苍白,“你猜是什么?”
崔铭旭看着他黑亮的眼睛:“是什么?”
“你看。”
手掌摊开,跟脸色一样显得苍白的掌上红光流转,是一串手珠,红得鲜艳欲滴光华闪烁。
“我一直想送飘飘样东西,以前送的那些都不好,不衬她。要不能太素,也不能太花哨,做工一定要好,精致,有灵性……”
他的酒后醉言,原来他一直记得。
“喏,给你。”
崔铭旭觉得自己的手有些发颤,指尖触到他的手指,一股冰凉的寒意藉由指尖传递到自己身上,情潮激荡:“你、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我在京城找了很久,都找不到好的,就托了我叔叔去找,他们生意做得大,都做到西域去了。”齐嘉答非所问,“铭旭?”
感觉到贴在手掌上的手指没有拿走手珠,而是一点一点把整个手掌覆盖上来,手掌相扣,手臂也被整个贴住,再然后,人也被拥住,温暖铺天盖地而来,齐嘉的眼角瞥到地上的影子贴得很紧,毫无缝隙,交叠成了一个。
抱在怀里的身躯很凉,隔着淡薄的衣衫能感觉到整个身躯都在颤动,于是手臂收得更用力,把他整个都按在自己怀里。崔铭旭低下头,和齐嘉脸挨着脸,熨贴,厮磨。然后找到他的唇,凑过去,轻轻地碰触,亲吻。他的唇很软,一如许多次受蛊惑时所想象的一般,好似三月初开的桃花瓣,让人忍不住攀折、抚弄、咬啮。舌头轻易地撬开他的牙关,探进去,在温热软滑的口中四处游弋戏弄,叼着他的舌含住吮吸,感觉怀中的人颤得更为厉害。味道太过美好,满心满眼都是齐嘉,恨不得就这么抱着亲着再不松开。
再不松开,怎么会有这样的渴望?原先是那么轻视他,是什么时候起开始走样,春风得意楼里他喝醉之时,还是人来人往的街上他笑着收容自己之时,或是除夕守岁之夜那个火炉之旁?怎么会有闲心去教他走官步听他漫天胡扯,连答不上来时他张口结舌的样子也看得兴致勃勃?怎么会只因他与旁人走得亲近就大发雷霆,弄得满心不自在?他为什么要亲近总是摆脸色给他看的自己?他为什么要收留一个与自己交情泛泛的人?还有,他为什么只因他一句话就如此费尽心力,为什么要等在这里?齐嘉是崔铭旭的什么人,崔铭旭是齐嘉的什么人,根本不与他相关的事,怎么会如此在意,怎么会……怎么会?
答案呼之欲出。
猛地推开紧紧拥住的人,呼吸急促,夜色下,他看到齐嘉瞪大的眼睛。
崔铭旭落荒而逃。


第十一章

“既然回了家,就安心读书,准备会试吧。你大哥嘴上不说,见你肯回来,心里终是高兴的。”柳氏温言道。
自婢女手中接过一盅参汤端到崔铭旭的书桌前仔细端看他的脸色:“怎么回来了就该高兴些,怎么还是愁眉不展的?”
崔铭旭在书桌后埋头写字,停了笔,道:“大嫂放心,我没事。”
嘴角生硬地牵起,笑容说不出的勉强。
柳氏知他藏了事不肯说,便道:“如今天大地大也大不过考试,有什么事都暂且放下吧,待考完了再去仔仔细细地思量也不迟。”
崔铭旭颔首应下,柳氏见他执意要隐瞒,也不再询问,跨出房反手关上门离去。
一室寂然,手里的笔再也点不下去,案头空了一块,那里原先摆着一方砚台,荷叶舒展,碧波生辉。于是,心也掉了一角,崔铭旭看着半开的窗子怔怔出神。
疯了,好端端地怎么会去亲他?他是崔铭旭啊,崔铭旭是要金榜题名娶天下第一美人玉飘飘的。他自负半生,半生事事顺意,就等着平平稳稳地大登科后小登科,功成名就,羡煞天下人。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傻子,迟钝木讷,不通人事,稀里糊涂生出一场纠葛。乱了,乱了,崔铭旭的人生里应当没有这个齐嘉,崔铭旭的人生更不应当被齐嘉来左右。他要娶的是玉飘飘,怎么现在连“齐嘉”两个字都不敢再想?难道是因为……因为……害怕了,吓得心惊肉跳。崔铭旭走他的阳关道,齐嘉过他的独木桥,未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终了这一生也是素无瓜葛。老天却偏偏开个玩笑,一切预计在一吻中崩裂倾倒,二十年的得意人生,横空里杀出个齐嘉,康庄大道上凭空多出一个岔口,措手不及,崔铭旭站在岔道边,脑中乱成一团乱麻。
齐府是再也不敢回去了,春风得意楼也不是久留之地,崔铭旭回到了崔府。一怒之下将他赶出家门的崔铭堂只是扫了他一眼就不再有任何表示,兄弟二人脸上都是一片阴霾笼罩。吓得周遭的下人们也噤若寒蝉,实在摸不透主子的意思。
柳氏柔声道:“回来就好。”
崔铭堂冷哼一声,以后即使下朝回了府也不再过问崔铭旭的功课。
崔铭旭也是一反常态,谢绝了宁怀璟等等的邀约,终日窝在书房里看书写字,倒真有一派赶考书生的刻苦样子。
府中的下人们窃窃交谈:“三少爷总算懂些事了,知道读书了。”
他哪里是想读书?读书不过是个借口。心里太乱,想找个地方好好想一想,到底是哪儿出了错?另外,至少这个借口能挡住来探视的齐嘉。心里总有个细小的声音在说:“不能见了,再也不能见了,要是再见面就指不定生出什么事了。”
能出什么事呢?不知道。满心都是惶恐。人已站到了悬崖边,再往前半步,就是万劫不复。不应见,不能见,不敢见。哪怕满纸至圣明言都化成一团团扭曲的蝌蚪,也不敢打开书房门,好似门外站了妖魔鬼怪要掏他的心饮他的血。于是书页翻得更快,“唰唰”地看着一行行墨迹在眼前一闪而过。
夜半钟声隐约,红烛摇曳,崔铭旭头悬梁,锥刺股,伏案苦读。不是驱睡意,而是抗心魔。苦不堪言。
他大嫂说的,如今天大的事也大不过会试,那就等过了会试再想吧。暗骂自己一声没出息,崔铭旭退缩了。一团乱麻迫不及待地远远抛到脑后,心神俱安。
宁怀璟啜着茶水说:“看你这样子,是有十成把握了?”
崔铭旭昂首道:“当然。”
视线往下躲,书桌上空着的那块已经补上了,心中悄悄钻出一点烦忧,上扬的眼角有一点点下挫。
千不想见,万不想见,会试当日还是碰个正着。
贡院门前人头攒动,你挤我,我挤你,好似谁第一个进了那门,谁就能中状元似的,可笑。崔铭旭摇着扇子在人群外气定神闲地等,眼角瞥到一个人影站在人群外,水蓝色的衣衫,一张娃娃脸,看侧脸就知道是齐嘉。
心口一跳,崔铭旭大惊失色。眼看他的脸就要往这边转来,崔铭旭心底一虚,摇扇的手赶紧上移,用扇子挡住脸,横刺里跨出一步,挤进了推搡的人群里。
人群的推挤中,崔铭旭偷偷地回过头,看到齐嘉正同一个穿杏黄袍子的青年说话。那人玉冠束发,一双凤眼炯炯有神,神色举止皆是不凡。他们的身边还伴着两个人,崔铭旭都认识,正是万世为相的陆府的两位公子,长公子陆恒修,二公子陆恒俭。能让当朝陆相陪伴,又有齐嘉在侧,黄衣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说不清泛上胸口的情绪是什么滋味,思及自己那天把齐嘉一个人丢在小巷里的作为也实在不应该,崔铭旭想回首再瞟一眼,身后不知是谁推了他一把,把他跌跌撞撞地推进了贡院里。
这一眼没看着,心思就乱了。远远抛出去的乱麻又飞了回来。那夜的风,那夜的巷子,那夜的吻,那夜呼之欲出的感情,在脑海里围成一圈打着转。考场里人人屏气凝神,纵使考生众多,却悄然无声。于是,自己的心跳声就格外地听得清晰,“咚咚”、“咚咚”作响,震得手里的笔都快握不住。颤巍巍地持着笔去蘸墨,定睛一看,带来的砚台居然是齐嘉送他的那一方。惊出一头热汗。
这是崔铭旭算准了齐嘉上朝的时辰,特地起了个大早去取回来的。不然,看着书桌上空荡荡的那一块,心里就堵得慌。
齐府的老管家一见崔铭旭上门,似乎早有预料,立刻从房里捧出了那方砚台:“少爷吩咐过了,送出去的东西再要回来就不体面了。”
一句话说得崔铭旭再也抬不起头,直至走出齐府时,“告辞”两个字也说得含含糊糊。
“这砚台还是少爷做了官以后,老爷特地送他的。老爷教子严厉,少爷从小没少挨罚。得赏还是头一次,也只有这一次。”老管家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两眼定定地看着崔铭旭,“所以,还请公子小心照料啊。”
崔铭旭只觉手腕一重,好像捧的不是一方砚台而是颗鲜活淋漓的心,透过包在外头的布帛来烫痛他的手。一口气堵在胸腔,哽得眼眶酸涩,更说不出话来。回府后就把砚台放回了原来的位置,却再也不敢去看。
怎料到,替他收拾包裹的下人竟然把这方砚台也带来了。当真是老天在同他玩笑。心神愈加恍惚,过了许久,崔铭旭才勉力定下心来答题,却是把先前想好的答案也忘记了。
这三天,时而镇定时而烦扰,过得浑浑噩噩,分不清先前在门前看到齐嘉是场梦,还是这所有都是场大梦。
等跨出考场时,崔铭旭觉得仿佛浑身骨头都散了架,阳光刺得两眼发痛。他站在先前回头看齐嘉的地方环顾四周,人潮在身边川流不息,蓦然闪出一个水蓝色的身影,却不是那个傻子。
放榜那天崔铭旭没有出门,他一直坐在书房里,竖起耳朵,等着欢快的鼓乐声慢慢地从远处一直敲敲打打地停在崔府门前。
哪怕考场中确实有些小小的不如意,但是,以他的才学,做个状元是足够了。
如果中了状元,他就要依旨娶宁瑶郡主为妻,齐嘉也是官场中人,他明白的。那个小傻子会第一个来登门道喜,他会笑着奉上诸多他费尽心思精心挑选的贺礼。他会说:“恭喜你,崔兄。”而不是“崔铭旭,我喜欢你。”
崔铭旭就可以笑着还礼说:“同喜。”
喜欢这种事,你不说我不说,大家谁也不知道,就变成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幻想,忘着忘着就真的忘记了。崔铭旭知道这是在逃避,可是,除了逃避又能怎样呢?他只筹划过如何高中状元娶玉飘飘,和齐嘉在一起,从未预想过的局面,太超乎他的意料。什么都顾不上了,能躲一天是一天。
书桌上的砚台静寂无声,阳光透过窗纸照过来,幽光流转,才过刺眼,随手取过一本书要将他罩住,书房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他的大嫂柳氏。
“可有消息了?”崔铭旭急急起身询问,手指在砚台上擦过,光滑细腻的触感,略微的凉意通过指尖流进心里,慢慢地转化成一股酸意。若真的中了,齐府中的种种就真的会成一场大梦。
柳氏的嘴角翘了一翘,默默地点了点头。
“是……”不敢再往下说,撑在桌面上的臂膀有些发抖,崔铭旭殷殷地看着柳氏捉摸不定的面孔。
“恭喜小叔。是二甲第六名。”不是状元。
晴空一道霹雳打下,正中头顶。
窗外春光明媚,柳絮飘飞,一枝桃花开得正艳,引来一双彩蝶在花间徘徊流连迟迟不肯离去,那边又是一丛什么花,红得夺目耀眼,状元袍一般的颜色。
“报喜的官差还在堂上等着,请小叔更衣……天下士子千千万万,有考了十多年还一无所得的,能取中便是大喜。今后种种也要看个人造化和为官的功绩,状元如何,榜眼如何都是没有定数的……这会儿你大哥高兴,我已经跟他提了你和玉姑娘的事,他也没恼。你再去好好跟他说一说,兴许就成了……”
柳氏再说什么,崔铭旭都听不见了,二十多年的心愿付诸东流,脑中、心中都是空白,还盘算什么违抗圣旨娶玉飘飘?可笑。当年是声势震天目无下尘,唯恐天下人不知他心中所想,以后再怎么面对世人?
同齐嘉聊天时无数次昂首挺胸:“待我中了状元……”说得眉飞色舞,笑得意气飞扬。现在想来,只觉得可笑。他答应过齐嘉,打马游街时要带他一起,琼林饮宴时,偷偷替他留一杯御酒。傻子,御酒他又不是没被赏过。傻子就很认真地说:“那是给状元喝的,不一样。”真是个傻子。
房外有人通报:“三少爷,齐大人来贺喜了。”
怕什么来什么,为什么崔铭旭狼狈的时候,第一个蹦出来的一定要是那个齐嘉?活似报丧的霉星。
“不见!”
用尽全力吼出去,崔铭旭瞪大眼睛看着桌上的砚台。那个傻子……若不是莫名其妙吻了他,若不是莫名其妙要躲他,若不是莫名其妙想起了他……考场中的不如意都是因为他!
怨念丛生。


第十二章

“今次的进士里有崔家的那位小公子?”
“对,有他。二甲第六名。”
“哟,不是说天纵英才,号称是第二个顾太傅么?当年的顾太傅可是一甲头名状元啊。”
“呵呵,这种事……高门大院的,又是崔家的人,巴结的人还能少么?才华这东西,说着说着不就有了么?”
“哦……崔小公子,可是前阵子在妓院里和人争风吃醋,因为闹得太大被带进京府里,后来又被崔铭堂大人赶出家门的那位崔小公子?哎哟,这样的人品……啧啧……盛名之下呀……”
新科进士们都围成一圈说笑,你我是同乡,他俩是同门,愚弟久仰贤兄大名,贤弟文章堪称一绝,愚兄心向往之……亲亲热热地好似真的成了一家子。昔日从不放在眼里的小卒子都考上了榜眼探花,满面红光好不得意,过去搭话分明等于是抽了自己一巴掌。崔铭旭心情抑郁,索性站得远远的,不愿与他们为伍。不巧听到柱子后众臣的交谈声,刺耳又刺心。可是金殿大堂之上可不是他崔家的书房里,那些人个个都是他的前辈,个个都要低头施礼尊一声“大人”,哪里有他发作耍脾气的地方?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心中气血翻滚怒意横生却又无可奈何。
撇开头不愿再听那些议论,崔铭旭把视线移向了大殿的另一边,眼角一不留神瞥到一个跟他一样孤零零的人影,旁人都三三两两地说着话,他却独自站在话题之外,大半个身子都没在了柱子投下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张白白的脸,脸上嵌了一双墨黑的眸子,正直直地瞅着他。齐嘉。
见了他,崔铭旭更气不打一处来,就是这傻子害他会试时分了心。看他科举失利还不罢休,成天冤魂似的缠着他:“崔兄,恭喜你……”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
有什么好恭喜的?他是二甲第六,书院里那个饿了只能啃口冷馒头的穷小子是二甲第五,一脚重重地踩在他的头顶上。新科状元打马游街,他就只能在人堆里伸长脖子看两眼,马上只此一人,马下民众万千,他不过是万千之一而已,和落榜有什么差别?和那些庸人愚民有什么差别?明明现在红袍紫带,站在人群里谈笑风生的那个人应该是他崔铭旭,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半边脸不能见人的丑八怪。崔家小公子什么时候被人这么冷落过轻视过?都是因为这个叫齐嘉的傻子,自己瑟缩到一边任人侧目指点还不算,非要拉上他一起好做个垫背。
崔铭旭恼羞成怒,狠狠瞪了齐嘉一眼,看到他脸上一惊,头一缩,整个人都躲进了阴影里。怯懦、胆小、没出息,这傻子有哪一点是好的。多少次了,说了他不在家,他还一次又一次地找上门,是看不到他的狼狈样子不罢休是怎样?方才散朝时,他又想跑过来搭话,若不是他旋身一转躲了过去,谁知道他又想说出什么话来?这朝堂里个个等着看他崔铭旭的笑话,若是让他们知道这个小傻子认识他,指不定又能让他们说出什么来。
扭过头不再看齐嘉,心里却片刻不能安宁,崔铭旭只觉胸口涨得厉害,好似要一把火把这京城烧得干干净净了,才能喘过这口气。临走时再瞟一眼,一片阴影里再找不见齐嘉的影子。
新科状元叫徐承望,年纪比崔铭旭大了两三岁,偌大一块红疤盖住了半边脸,少小丧父,被寡母一手养大,听说官差捧了喜报去报喜时,他还跟他娘一起在街上吆喝着卖豆腐。就这么个人,街上随手一指就能抓出一把,有什么稀罕的?偏偏就点了他做榜首,还要娶郡主为妻,当今圣上来主婚,呵。
喇叭唢呐吹得震天响,新建的状元府里挤满了人,一个个还没进门就高喊:“徐状元大喜呀,徐老夫人大喜呀。”高兴得好似是他娶媳妇似的。装什么呢?人家从前在路边卖豆腐的时候,谁认识谁呀?
崔铭旭意兴阑珊地隔着人群看着里面那对新人三拜天地又送入洞房。
“崔兄,你也来了啊?”袖子被扯住,崔铭旭不用低头也知道会是谁。做傻子还真好,只看想看的,只听想听的,白天挨了欺负晚上睡一觉就忘个精光。
不耐烦地挥开袖子,崔铭旭一言不发。若不是身边拥挤寸步难行,他早已转身离开。
齐嘉却好似察觉不到他的不满,一迳滔滔不绝地说着:“前两天我二叔做生意路过京城,又带了些东西来,崔兄,什么时候来看看吧。你高中之后,我还没送贺礼呢。我前两天听翰林院的周大人说,这次会试的题比历年难,能取中的都是千里挑一的,几位大人为了排定座次争了好些时候。能上榜就是有真才实学,且是才学品性都高人一等的……”
又伸出手来在人群中指指点点,为他说明朝中的人事:“那是周大人,周大人家的小姐和张大人家的千金这次都入了宫备选皇后,两位大人暗地里没少较劲。那边穿紫衣的是史阁老,朝中很多大人都和他相熟。坐他身边的是李阁老,若是和史阁老交好,就要小心李阁老这边的人……”
崔铭旭阴沉着脸,只觉得有他在身边,这些天在心里一直盘旋不去的闷气蹿得更高。想对着他吼一句少来烦我,抿紧的嘴怎么也张不开。
“哟,崔小公子。”有人转过脸来招呼,看到站在他身边的齐嘉,“小齐大人也在。二位相熟?”
“我们……”齐嘉正要答话,崔铭旭抢先一步答道:
“不认识。”
齐嘉有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对,不、不熟。”
来人有些奇怪:“听说两位从前是一个书院的。”又不是和他是同窗,他管这么细干什么?
“是、是吗?在下没见过崔……崔小公子。”崔铭旭看不到他的脸,只觉得他的声音很低。来人已经回过了身,如他所愿,齐嘉不再说话,可是好像又有些不对劲,连他的呼吸都察觉不到,仿佛他已经慢慢地慢慢地在他身边枯萎然后消散一般。窜升的怒气被一股不知名的慌乱取代,崔铭旭两眼盯着正堂里,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转过脸看一眼的冲动。
新人礼毕,人群纷纷向堂内涌去,崔铭旭随着人群走出几步再回过头,齐嘉还站在原地,正抬起脸对着他笑:“崔兄,你和玉姑娘的好事是什么时候?”
这样的笑容,不愿意笑却拼命挤出来的一般,不似在笑,更像是在哭泣,一双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从里头甚至能看到自己愕然的面孔。
崔铭旭站住了脚,两眼不由自主地看着他笑得难看的脸:“很快。”
宁怀璟说:“那位春风嬷嬷是恨不得她那一身肉都能熔成白花花的银子,小心你如花美眷没娶到手,万贯家财倒都搭了去。”
崔铭旭出神地看着自己的书桌:“晚樵怎么没来?”
“他去西域采办东西去了。”宁怀璟道,“人大了,总要出息一些,可不能再胡闹了。”
这话不像是平素浪荡无羁的公子哥说的,说罢,他自己也笑了:“客秋会试没考上,他家里也正筹划着给他谋份差事。至于我……也就这么着了,反正我爹也不指望我能干出些什么好事来。”
崔铭旭的脸上也跟着露出了几分惆怅之色,半晌,看着桌上的砚台道:“有样东西想送到晚樵家的织锦堂里给估个价。”
宁怀璟大惊:“你穷到这份上了?”
“也不是。”崔铭旭缓缓地说道,“娶飘飘是我自己的事,总不能让我大哥出钱。”
“那你也……”
“也不是真的没钱,就是、就是……”无数个词汇在脑海里旋转,想伸长了手努力去抓一个,却半个也抓不着。崔铭旭怔怔地看着桌上的砚台,话说了一半,剩下一半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舍得?”宁怀璟的表情变得凝重,一双总是含着笑的眼睛也向了那方闪着沉光的砚台,“这事你要想仔细了。”
“舍得。”
两个字说出口,仿佛全身力气都一息间散尽。他想为玉飘飘赎身,然后娶她。想了三年的梦想,日也思,夜也想,整整三年,连他大哥都不能阻拦,还有什么理由要放弃?这本就是崔铭旭要走的康庄大道,平坦、顺遂、安安稳稳。这才是他一直想要的生活,如今唾手可得,他为什么要后退?
桌上的砚台始终静默无声,它说不了话没有表情,就好像那个站在他身边却忽然间连气息都察觉不到的人。看到它,就想起他,心中百味杂陈,苦涩夹杂着惶恐,仿佛万丈悬崖就在脚底,看久了,就真的会一头栽下去。所以不想再看见。这样的话说不出口,崔铭旭嗫嚅着看向宁怀璟,却在他眼中看到一丝悲悯。
“你让送的人怎么想?”
他从来不知道宁怀璟的话除了玩笑、劝慰和假正经也能伤人,一言正中他心底最不愿面对之处,鲜血淋漓。
“砚是好砚,石料是顶尖的,雕工也好,荷塘月色,啧啧……难得匠心独具。”织锦堂的掌柜把砚台捧在眼前详细察看。
崔铭旭坐在一边木然地看着他脸上的欣喜表情。当然是好砚,手感滑腻,温润带一点微凉。砚池边雕一朵婷婷待放的莲蕾,杆茎挺直,用刀流畅优美。砚池雕做了一张大荷叶,脉络清晰,用指腹摩挲似乎能感受到那种叶片徐徐舒展的畅快。这方砚放在他书桌上良久,闭上眼都能描摹出它的形态,指尖相贴,细腻的触感还在指上萦绕,无处不可他的心、顺他的意,天造地设一般为他一人而做。
他看着那个白胡子老头的一双枯藤也似的手将他的心爱之物翻倒敲扣,脸上时而冷漠时而精明,一直不得舒张的心也仿佛如这砚台般七上八下不能安稳。
宁怀璟说:“你让送的人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那傻子必然是失落难过却又会强装作无事,在他面前露出两颗虎牙:“哦,找不着了?不是什么好东西,崔兄你别急。”笑得比哭还让他觉得难看。
眼酸了,气短了,心慌了。
那个傻子在官场里跌跌撞撞,散朝后一个人站在阴影里发呆。他不想的,他爹想,所以他就点头。一世前途搭上自己的性命换来老父的一次笑脸和这方砚台。
老管家说:“老爷教子严厉,少爷从小没少挨罚。得赏还是头一次,也只有这一次。请公子小心照料啊。”那双眼睛看得他脸涨得通红,头都抬不起来。
让齐嘉知道后,叫他怎么想?
傻子不会拒绝,傻子不会哭诉,傻子不会怒气冲冲一巴掌掴得他眼花耳鸣趴倒在地。傻子面对欺负时,只会敛下一双闪闪的眼睛把身子缩进阴影里。傻子仰着脸问他:“崔兄,你和玉姑娘的好事是什么时候?”目如点漆,衬得半开的唇血也似的红,一张瘦得露出下巴尖的脸雪也似的白。
齐嘉对崔铭旭的希望微小如在风中摇摆将熄的火苗,微小到没有。
心脏被揪紧,胸膛下五内翻腾。脸上一热,脑中“嗡”的一响。疯了。
老头还在蹙着眉把砚台翻来覆去地看着:“唔……这里……”
一把将砚自他手中抢过,老头诧异地瞪起眼睛:“崔公子。”
抓过放在一边的锦帕将它胡乱包好,崔铭旭风一般奔了出去:“本公子不卖了!”
这砚舍不舍得卖?
舍不得。
顾不得什么斯文礼教,管不上什么落人口实,急匆匆马不停蹄地往城南那条近日来想也不敢想的深巷里跑,心如擂鼓,连门环的敲打声也“砰砰”得急促如战马扬蹄。
“齐嘉、齐嘉、出来!”他想见他。奔跑让他浑身火热,凌云冠的珠绦凌乱地混杂在发间,被汗打湿的发丝湿答答地落到了额前。掌心的热意穿透了锦帕,手中的砚台好似他一颗快跳出喉间的心。
朱红色的大门“咿呀——”打开,从里头露出老管家睡意未消的脸:“我家少爷奉召进宫还未回来。”
随后,大门又被关上,铜制的门环扣着门扉,发出“咚咚“的闷响。
兜头一桶冰凉雪水泼下。


第十三章

月上中天,藏蓝深沉的夜幕下挂着一弯浅浅的澄黄,好似无情者嘴角边寡淡的笑。夜色渐浓,有风自无人的小巷中“嗖嗖”地穿堂而过,掀开了长衫的下摆,皮肤上惊起一身轻寒。街上的路人渐少,太晚了,再不赶着回家,家中的河东狮就得栓上门再不让人进房了。
崔铭旭一路慢慢地走着,从城南寂寂无声的小巷到灯火通明的夜市街,一路不见有齐嘉的轿子从身边经过,脚步拖成了一个长长的“一”字。这么晚了,还在宫里……皇帝召他去干什么呢?初时剧烈蹦跳的心胸被夜风抚平,猜疑藤蔓般缠上了渐长渐高的失落。他又不是朝中掌控半边江山的重臣,这么晚了还留在宫里做什么?齐嘉能做得了什么?左思右想猜不透,于是手里的砚台就越发的沉重。
前方出了什么事,尖叫声和哭喊声刺破了广袤无际的天空,成串挂在屋角上的茜纱宫灯亮得似乎要烧起来。
“飘飘啊,我的飘飘……”一声长啼入耳刺得不知神游到何方的崔铭旭冷不防一个机灵,手腕紧接着一阵痛楚,涂着鲜红蔻丹的长指甲好似要从他的腕子上扒下一块肉。崔铭旭尚不及抬起头来仔细看一眼,一朵大红牡丹直剌剌地闯进了视线里,目光随着花朵一起掉落,看到两行泪水沾着脂粉香粉或许还有面粉无限凄楚地垂落,最终从清泪变作浊水。于是,那张精心妆点的面孔也化作了一片狼籍,五色缤纷,七彩杂陈,好似崔铭旭家的大侄子抓着画笔随手在纸上涂的一团。
“崔小公子啊……”女人抓着他的手腕好似溺水人终于抓到了一根稻草,崔铭旭看到她脸上的白粉雪花般飞落,露出眼角边细细的皱纹,“飘飘,我的飘飘!居然、居然跟人跑了!”
春夏之际总是多雨,空中“轰隆”一声就是乌云急走,撞出一道惊雷。崔铭旭托着砚台的手往下一沉,长长的指甲就再抵近一分,痛得倒吸一口凉气:“飘飘她……”
“跑了!我前两天还跟她说,飘飘你年纪大了,嬷嬷给你找个好人家。谁知道,她这边笑嘻嘻地奉承着我,一转眼就跑了!”春风嬷嬷的泪落得更急,冲得脸上东一道红西一条白,“哎哟哟,为了调教她,我花了多少银子哎!诗书、画画、弹琴、下棋、唱曲还有这一身又一身的衣裳、首饰……香粉也得花银子买啊!银子!这没良心的小贱人啊!说得好听,给自个儿赎身,她才留下几个铜板?这些年她吃下去的那些都不够!我的银子啊……”
说到银子她哭得更伤心,好似不是玉飘飘跑了,而是玉飘飘活生生从她身上挖走了一块肉,坏了她打了多年的如意算盘:“崔小公子,你来晚一步啊!”
她的声音太尖利,刺得崔铭旭脑中“嗡嗡”的响,玉飘飘走了,他来晚一步。一年之前他还是神采飞扬,崔家花园的柳条下抿着嘴儿跟他大嫂说,他要中状元,然后娶玉飘飘。他大嫂笑话他打得一手如意算盘,他就哈哈地笑,放言一年后自会见真章。
现在,他考场失意,佳人不见行踪,大登科小登科无一如愿,这算什么?仿佛听到木梁颤动的声响,泥沙落在肩头,崩裂的石块在身边迸溅粉碎,苦心构筑了半生的世界一夜间崩溃倒塌。崔铭旭半世顺遂,冷不丁脚下绊跤摔了个大跟头,康庄大道再也看不见阳光,他失魂落魄地捧着一方砚台,脚尖不知何时转向了那条曲折的小径。
齐嘉,比起出走的玉飘飘他更在意这时候齐嘉正在宫里做什么。
一夜睁眼到天亮,上朝时神思还有些恍惚,崔铭堂回过头剜了他好几眼,斥责他的萎靡。崔铭旭转过脸,看到齐嘉穿着簇绿的官袍站在一众低头弓腰的人群里。
陆丞相的脸色并不好,皇帝今天似乎也没什么精神。这不是崔铭旭自己看到的,只不过散朝后几位精于为官的大人们在这么说:“是不是……”
话语声非常突兀地低了下去,几顶乌纱帽密密地挤在一块儿,又“轰——”地一下散开,人人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好似一群刚刚分了赃的苍蝇。
皇帝的近侍灵公公在殿外招了招手,齐嘉就奔了出去。周围的议论声又大了起来,先是几位刚入朝的进士发问:“这位齐大人是什么来路?”
周围的老臣们答道:“小齐大人是礼部的,圣驾跟前红得很。”
“小齐……捐来的散官怎么比几位阁老还忙碌?”这就问到点子上了。
此时早朝已散了很久,真正辅国治朝的重臣们都散得差不多了,剩下来还没挪步的泰半也就是些闲差或是小角色,镇日闲闲无所事事,削尖了脑袋也没等来飞黄腾达的机会,倒是把朝廷里的各家派系恩怨背得清清楚楚。
众人一边步出大殿一边一摇一摆做出副倚老卖老的姿势:“小齐是陛下才能喊的,记住了。咱们得管人家叫小齐大人,连陆相都这么叫,别喊错了。”
“这么大的恩宠?”有人咂舌。
“嘿,对咱来说是天一般大了,对人家可不算什么。御书房是什么地方?四位阁老、陆相、方载道大人、秦老元帅还有从前的顾太傅,这么些个股肱之臣才进去议事的地方,咱小齐大人一个七品官也是常客。您说是多大的恩典?”
“这……这是个什么门道?”
暧昧的笑声低低地泛开,崔铭旭跟在众人身后,看到人们又似发现了什么秘宝般团团围成了一圈:“这个嘛,红口白牙可不能瞎说,只能有这么一讲,其实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历朝历代也都有……”
“就是,没有才叫怪了。史书上都有。”
“究竟是什么?”
“呵呵,您几位都是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书可比我们几个老匹夫念得熟。那史书上不是专门分了一部叫佞幸么?”
笑声苍蝇般“嗡嗡”地散开,佞幸两个字识破惊天,崔铭旭猛然收住了脚,听到几个呆头呆脑的还不依不饶地问着:“有这种事?怎么会?”
“有什么不会的。宫里头的事……谁能说得清,能说清楚就不在这里做人了,都到下头做鬼去了。一个七品官,会治国?会打仗?会安民?说笑话也不是这么说的。陛下走到哪儿就把他带到哪儿,大半夜的还留在御书房里,带着出宫时一走就是大半天,干的什么事谁知道呀?要不,就凭这位小齐大人的才干,哪能在这朝堂里站到现在还好好的?人家一世英才的顾太傅也没个好收场呢。”
唏嘘声四起:“看不出来呀。”
“叫您看出来了还是皇家的行事么?这官场里的事啊,什么时候要聪明,什么时候要不聪明,学问大着呢。咱可没这位小齐大人的福气。”
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宫门口,还生离死别似的没有要散的意思,话语越发的不堪入耳,“弄臣”、“男宠”、“小倌儿”……夹杂着猥琐的笑声一个接一个地跳进耳朵里,攒紧了拳头也不能消减丝毫的怒意与酸意。
崔铭旭伸开双臂隔开堵在自己面前说得唾沫星子飞溅的家伙,一个箭步冲向了宫门外的轿子,轿帘险险就要被用力扯下:“回府!”
一开口才发现,声音干涩得似乎从出门到现在都没喝过水。
“哟,这么傲!”
“呵,这位崔小公子,状元没中上,听说心上人也跟着旁人跑了。”
“有这种事?哈……”
不理会身后的闲言碎语,轿子晃悠悠地抬起来又晃悠悠地晃上了大街。轿子里昏沉沉一片墨绿,崔铭旭张开嘴大口呼吸。明白是捕风捉影,方才听到的话还是盘踞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佞幸、陛下走到哪儿就把他带到哪儿、大半夜的还留在御书房里……难怪他昨夜去齐府时他还未归,多晚的时候,月牙在半空弯成一抹寡淡的笑,城南那条寂静无人的小巷里几乎漆黑不见五指,这么晚,他还留在宫里,能干什么?
暧昧又诡异的言语在脑海里扎了根,胸口一阵接一阵的气闷。吸取与呼出的气息越来越短促,两道剑眉快在眉心处打上一个结,轿帘在手里越抓越紧。
“嗳嗳,崔小公子哟。”前方有人拦住了轿,昨晚还哭得惊天动地的春风嬷嬷顶着双桃核般的眼睛站到了崔铭旭面前。
“嬷嬷有事?”崔铭旭昨晚一夜未眠,见了她,倦意更是铺天盖地而来。
“是这么个事,有样东西我不方便拿去当铺,只能劳烦崔小公子你来认认。”春风嬷嬷急急说道,手掌一翻,雪白的掌心上多出了一串鲜红的手珠,红得晶莹剔透,光芒四射。
崔铭旭腰杆顿时挺起,一双乌金鎏黑的眼睛严厉地扫向被他吓了一大跳的女人:“哪里来的?”
“你认识这手珠?”春风嬷嬷被他盯得后退半步,一手捂胸,小心地问道。
当然认识。春风得意楼下,他在幽暗的小巷里看到齐嘉把手掌紧握成拳,挑着眉问他:“你猜猜这是什么?”难得他笑得狡黠又伶俐。只为崔铭旭酒后一句醉话,齐嘉跑遍了京城才找来这么一串,这鲜红的一颗又一颗好似就是齐嘉的心血,他受之有愧。那夜的心潮澎湃至今还记忆犹新,怎么能不记得?
“哪里来的?”崔铭旭再次问道,口气更阴沉下一分。
“是于简之送来的。啊不,我看着那穷小子给飘飘带上的,飘飘走的时候又留下了。我谅那穷小子也送不起什么好东西,可又觉得不错,拿不定主意……”
“于简之送的?”明明是齐嘉的。
那么,就应该是齐嘉又转而送给了于简之。心念电转,紧绷的脸庞再沉下几分。他帮着于简之给玉飘飘赎身?满城皆知玉飘飘是他崔铭旭的妻,那个傻子明明前一刻还惨白着一张脸问他和玉飘飘的婚期是什么时候。一回头却助着于简之抢先一步把玉飘飘带走,让他在全京城面前再丢一次脸!他左思右想傻乎乎地候在齐府外苦苦地等,他却在宫里不知干了些什么。
齐嘉!火红的珠子映上墨黑的眸,好似两簇火苗跃跃欲动。崔铭旭手中用劲,墨绿色的轿帘“撕拉”一声,最终还是被扯了下来。


第十四章

镜湖在月光下粼粼地闪着波光,好似星辰落了凡间。湖水深重如墨,远看像是他案上静默无语的砚台。有几只画舫在湖中游弋,船头挑着暖红的灯笼,倒映在湖面上好似水中盛开的红莲。画舫中有歌女在弹唱,声音悠扬飘渺,听着听着,神思就不知被勾到了何方。
去年三月三,绿柳抽了新芽,院中的桃花初开了两三朵,崔铭旭就在这湖中救得了齐嘉。是缘抑或是孽?百思不得其解。
若不救他,他催家小公子便不会考场失利,将唾手可得的状元拱手相让;若不救他,他就能心无旁骛地去娶玉飘飘,或许今夜就是他的洞房花烛;若不救他,朝中的闲言碎语干他何事,他照旧一笑而过,好似拂去不巧落在肩头的尘埃;若不救他,就生不出这么多事,牵不出那么多难以名状的烦恼与哀愁。救他就是个错,于是一错到底。
握着酒坛的手无力地抬起,晃荡的酒液溅湿了衣襟,崔铭旭一把扯落早已歪斜的凌云冠,俯下身,在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狼狈不堪的倒影,脸色青白,发髻散落,潦倒又落魄。心烦、焦躁、忿怒,再甘甜的酒入了喉也是苦涩难忍。如果没有齐嘉该多好,他照旧做他傲气凌人的翩翩公子,宽袖的锦衣,高冠蛾带,整日里斗鸟观花,不识忧愁滋味。
齐嘉,满心满眼都是齐嘉,压抑过深的的情绪喷薄而出,湖中点点波光都映出一个齐嘉。是齐嘉打乱了他的步伐,是齐嘉扭改了他畅通无阻的坦途,叫他退缩、迟疑、犹豫又不舍。他误了他的前途,误了他的婚事,甚至,若不是春风得意楼里看到他一闪而逝的影子,他又怎么会让龟奴弄脏了他的衣衫,生出一场争风吃醋的风波,才惹来他大哥的震怒,从而被赶出家门?齐嘉,这个笨手笨脚的傻子,是他拉着他一步一步偏离了他应当行进的道路,是他领着他走远,是他将他带到了悬崖边,都是他!一切因由根源都是他!
而他却不自知,真是傻子。湖里的人在自嘲地笑,崔铭旭怔怔地看着那张越来越模糊的笑脸。那个傻子有什么好?不懂治国,不通军务,诗书也是浅陋,皇帝找他能干什么?有什么是三天两头召进宫还聊不完的?又是怎样的一种干系才能与皇帝攀上这样的交情?不该想的,不该这样胡思乱想,只是思绪不由人。
散朝后有人笑得不怀好意:“史书中专门分了一类,叫做佞幸。”
当然不能相信,可是不信这个又能信什么说辞?于是心更烦意更乱,连辛辣的烈酒都不能平息。手臂挥处,小酒坛在树干上“卡啦”一声碎做了八瓣。
树干后有黑影一闪,崔铭旭大吼:“出来。”被酒气熏红的眼睛盯住了交错如鬼魅的树影。
树后转出一个人,圆脸,身材略矮他一头,一双乌黑的眼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于是胆怯地落到他被酒液溅湿的衣襟上。
崔铭旭二十年仪表堂堂,为什么每次狼狈不堪时总能被他看见?真真是冤孽。心中拉扯更剧,别开脸都不想再见他,脚底却生了根,半步也挪动不得,于是只好将一双眉拧得更紧,暗夜里再添一丝凶气:“你跟着我干什么?”
树后绕出来的人于是把头低得更低,浑身都透着紧张:“我、我看你从酒肆里出来,不放心,所以、所以……”
他还未说完,崔铭旭便忍不住打断:“好了!”
懊恼消耗了最后一点耐心。为什么总是这样?齐嘉一和他说话就结巴,脸色谨慎得好似面前站的不是他崔铭旭而是什么豺狼虎豹妖魔鬼怪。若不是身后有树干抵着,他可以后退,后退,再后退,一直退到天边去!他明明对着于简之和皇帝不是这样,他们的交情究竟深到了什么地步?他痛恨他这样弱势退缩的姿态,就是这样的神态,总是叫他鄙弃又忍不住发堵。看他的人都快整个贴到树干上,崔铭旭忍无可忍,猛地伸手抓住齐嘉的手腕,将他拽到自己面前,鞋尖对着鞋尖,他看到他鼻尖上渗出了汗:“你……”恨得咬牙切齿。
“嗯?”手腕被抓住,用力狠得似要掐断他的血脉,齐嘉忍痛抬起头。
“昨天晚上,你在御书房里干什么?”
齐嘉的眼睛瞬时睁大,嘴半张开却说不出话来。
“他没理由留你,你又不管政务。”口气发虚,语调也跟着一起低落。
“所、以?”一字一顿,齐嘉的眼睛变得异常明亮,崔铭旭几乎不敢直视:
“朝中有流言,说你、你和他……毕竟总要有个说法……君臣之间那么、那么……”伶牙俐齿的人第一次说话说得舌头打结,崔铭旭看到齐嘉微蹙的眉头僵住了,直视着自己的黑色眼瞳似被抽去了灵魂般空了。悔意小小地冒出头,他没想过一开口就问这个的。只是……只是,皇帝为什么如此厚待他?官场这虎狼之地中,他为什么至今还能四肢俱全毫发无伤?谁替他挡的灾,救的难?他又用什么来酬谢?憋了一肚子的疑问,搅得坐立难安。
他认了!他放心不下他,他在乎他,他喜欢他,他认了!春风得意楼下他不敢跨出的那一步他现在重新来过。他喜欢他,所以他无法忍受他同旁人的纠葛,纵使那人贵为天子。
崔铭旭心中千回百转,齐嘉只是木然地看着他,凝固的表情渐渐松动,嘴角矜持地勾起:“找东西,陛下想挑个玉坠赏给陆相,旨意是今天早朝之后下的。崔小公子可以去找相府的二公子陆恒俭大人求证。”口气冷淡得突兀,仿佛岸边突然刮起的寒风。
画舫渐飘渐远,歌女的乐声淹没在水声里,夜风吹过,把酒意吹散了大半,崔铭旭听出他口气疏远,顿觉后悔。不该问的,其实不问也没什么。被握在手中的手腕扭动着想要挣脱,崔铭旭忙握得更紧:“我……”
“放开!”
齐嘉心急之下,竟两手一起施力,崔铭旭奈他不得,只能松手。可齐嘉挣脱之后,人也顺势向后仰去。
二人是站在湖岸边,午后一场大雨浇得泥土湿滑,齐嘉脚下不稳,习惯性地往侧边挨去,而他歪倒的方向正是深沉如墨的湖水。
“小心!”崔铭旭眼见他向湖中载倒,忙纵身向齐嘉扑去。
心中总有怨恨,如果当初没有救他,他不会结识齐嘉,他会中状元、娶玉飘飘,羡煞了天下人,他会在他的康庄大道上一番风顺,事事如意。救起齐嘉是个错,之后与他交往,住进齐府,把他放在心上,一步错,步步错。是他自己一步一步走向岔道。纵使明白救他是个错,事到临头,他还是会飞身去救他,一如此刻,无可奈何。
身体贴到了一起,胸膛剧烈起伏,夜空里只听得到两人急促的呼吸声,崔铭旭,牢牢环住齐嘉的身体,忧心冲口而出:“你站稳些!”
齐嘉抬起头,漆黑的眼睛死死地看着他:“崔铭旭。”
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叫他,崔铭旭不由心中一凛。
“我喜欢你三年了,比你喜欢玉飘飘还久。”
今夜无月,星光稀疏,崔铭旭忽然觉得他有些看不清齐嘉,或是,面前的齐嘉陡然间变成了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一个。
“我很早就知道你,比三年前还早。你写了一首诗,传遍了京城,连不识字的都会念。崔家小公子天资聪颖,风度翩翩,学问好,相貌好,家世好,样样都好,全京城地都这么说,普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我爹说,如果我有你的一半的一半就好了,他将来就可以放心地闭眼。其实,我早就这么想了,可他这么说,我还是、还是……我怎么能跟你比呢?我那么用功地背书,为什么你才读了几遍就背得比我还好?”
齐嘉睁大眼睛看着他,疑惑充斥在眉宇之间,崔铭旭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却又听他继续说着:“后来我就一直留意你,你所有的事我都知道。我知道得越多,我就越明白,我怎样都没有办法及上你一半的一半,我学不来的。你站在天上,我站在地下,不能比的。”
这世界上也有光靠努力也达不到的目标,拼命踮起脚也摘不到的果实,旁人或许只要伸伸手就能够到。命该如此,再不公平也无可奈何。于是羡慕得嫉妒,投入得比嫉妒更深刻百倍,千倍,万倍。
“你学问好,你知道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人能拦你,无论是谁的话你都可以不在乎,谁都压制不了你!”而这些,恰恰是他所没有的,于是渴望得入骨,“我一直在看你,你笑的时候,你昂着头走路的时候,你和人说话的时候,还有你跳墙偷跑出书院的时候。我都在看着,就在你背后,你不知道。”
他的手紧紧地抓着崔铭旭的衣襟,崔铭旭觉得,这只手其实已经插进了他的胸膛,正狠狠地揪住着他的心,连喘息都能带起痛楚。
话语变得有些激动,齐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定定地对上崔铭旭的眼睛:“然后,我想,我喜欢你。”
不待崔铭旭开口,他又说道:“我笨,可我不傻。所以,我知道,我喜欢你。”
转而却又摇头,颊边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嘴角微翘,露出两颗虎牙:“原来你也那样看我,我还是太笨了。”
与从前一般无二的笑容,依旧纯真,于是失望更为明显。原先只是绝望,到头来,终究还是失望。
“夜深了,崔小公子,告辞了。”他客套地跟他拱手,转身离去,背脊笔直如枪杆,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的胸膛。
崔铭旭胸中大恸,急步追去:“齐嘉……”他还没把话说完,他最想说的话还没告诉他,他不能就这样丢下他,不可以的。
脚下湿滑,膝盖重重跌在地上,齐嘉消失在斑驳的树影中,追不上了。


第十五章

夜色沉沉,家家户户都紧闭了门窗,小巷子里悄然无声,只有两人急急的脚步声。
崔铭旭想喊住他,周遭的气氛太安静,一个“齐”字刚出口,旁边谁家刚出世的小娃儿就“哇——”地一声啼哭,然后犬吠鸡鸣此起彼伏。被吵醒的人推开窗户大骂:“谁啊?三更半夜的,你不睡别人都得睡呢!”
“对不起”三个字硬生生压在了嗓子眼里再也不敢冒出头来。齐嘉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于是心中焦急更甚。
崔铭旭说:“齐嘉,你等等。”
齐嘉的步子迈得更快,快赶上小跑了。
崔铭旭低声说:“齐嘉,我不是那个意思。”
齐嘉的侧脸石雕般没有丝毫颤动。
崔铭旭追得满头大汗:“齐嘉,我……我就是、就是那么一问。”
这回连侧脸都看不见了,他脚尖一点地,人就蹿到了前头,只留给崔铭旭一个拒绝的背影。
好容易他在齐府门前站定,崔铭旭赶忙一步跨上前站到了他跟前:“齐嘉,是我不对。我……”追得太急,气都喘不过来。
大门“咿呀”一声打开,齐嘉闪身往里钻,崔铭旭见状,伸手想要去牵他:“齐嘉,我也喜欢你。”
指尖堪堪只触到一片衣角,一双写诗画画的手差点被门夹残了。疼都来不及喊一声,鼓足勇气说出口的话都说给门上的门神听了。崔铭旭甩着手懊恼不已,他忘了,他属兔子的,跑起来谁都追不上。
于是这一晚就分外地难熬,天才灰蒙蒙地亮出一丝霞光的时候,崔铭旭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写了封信给江晚樵,托他从西域带些稀奇东西回来,齐嘉还是小孩子心性,会喜欢的。挖空心思想了一肚子话,默默地在心里反复念诵,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语气要软、要柔和,这不合他平日说话的习惯,别扭得张开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暗暗地筹划,要在早朝后把齐嘉拉到个僻静地方,不管他乐不乐意,他必须要和他好好谈一谈。原先在春风得意楼下的那一次是他逃跑了,这回他要补回来。
一颗心忐忑得好似是颠簸的轿子,七上八下。
然而,齐嘉没有来上朝。那个风雨无阻从未缺勤的小傻子破天荒地没有出现在列队中。
“小齐大人病了,得休养两天。”貌不惊人的丞相站在崔铭旭身侧有意无意地说道。
崔铭旭一颗悬得高高的心猛地坠地,“咚”地一声震得身边人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玉阶之上的太监捏细了嗓子高喊:“新科进士崔铭旭听旨。”
崔铭旭茫然地跪下听封,周遭前后跪下了一群人,恍惚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着任棘州刺史……即日赴任。”
霎时不敢相信,这时候居然将他外调出京!
众臣称颂声中,崔铭旭迟缓地跟着一起匍匐在地,一阵头晕目眩。偷偷抬起头来不死心地看一眼,玉阶上的人黄袍耀目,威仪赫赫,十二旒的帝冕遮住了面容。他觉得皇帝一定也在看他,旒珠后射来的视线严肃锐利,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我是故意的。
口中常常轻视的庸君只是御笔一挥,他便毫无违抗之力,老天当真喜爱捉弄他。
若他回不了京城,那齐嘉怎么办?越想越心焦,无端端一阵心慌。
出城之日近在眼前,崔铭旭索性就赖在了齐府里。
奉茶的丫鬟说:“少爷病重,不便见客。”
崔铭旭无奈,继续在厅中团团转着,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你再去跟他说,我明日就要出京了,去棘州,那个穷得什么都没有的棘州!什……什么时候回来都还不准。”
声调越说越低落,急得从椅上挺身站起,在厅中不停踱步:“我就想见他一面,跟他说句话。他要是不肯见我,我……我就站在门外,就说一句话!最好……我、我想见他一见。”
再见不着,以后再见就不知是猴年马月了。
这时候,内堂里走出了一个人,一身石青色的衣衫,腰际挂了个翠绿的平安结,结边还坠了块小小的玉饰,正是丞相陆恒修,他见了崔铭旭便招呼道:“崔小公子,你也来探病?真是难得。”笑容莫测。
崔铭旭脸上一阵尴尬,冲他拱了拱手:“陆相。”
年轻的丞相待人谦和亲切,在朝中声誉极好,丝毫不显见外地和崔铭旭攀谈了起来:“崔小公子与小齐大人是朋友?”
“是。”崔铭旭点头道,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想看看齐嘉是否就在内堂里,却被一道竹帘挡住。
“哦,这样……”陆恒修思索了一会儿,不再多说什么,临走时,忽然又转过身对崔铭旭问道,“崔小公子,你怎么看陛下和小齐大人?”
这话问得突兀又直白,崔铭旭当他从齐嘉那儿知晓了什么内情,脸上一热,一时语塞:“这……”
陆恒修不待他回答,自顾自说道:“人与人相交,不过是投缘与不投缘罢了,若再去思虑官位名利之类的因由,那就未免太复杂了。朝中一贯流言蜚语众多,你是明白人,自是知道清者自清的道理。”
“我……”万般心绪涌上心头,崔铭旭越发羞愧,支吾道:“我和齐嘉……”
陆恒修却打断了他的话,收敛起悠闲的神色,道:“我只知你与小齐大人是同窗,相交如何一概不知。只是齐嘉他一直深信你待他种种皆非恶意,那崔小公子你是否也始终深信他的为人呢?”
一语中的。竹帘在风的吹拂下轻轻晃动,帘后的一切都是隐隐绰绰看不清晰。他一直抱着轻蔑的心态对待齐嘉,一直思索着他有什么好,却没有想过,他有什么不好。他总把自己捧得太高,又把别人看得太低。他总以为傻子就是傻子,一无是处,于是稍有闲言碎语便忍不住相信。
在他落难之际,孤立无援,众人尽皆袖手旁观,只有齐嘉毫无芥蒂地收留了他。他最狼狈不堪的时候,总是只有齐嘉陪在他身边,他总能知道崔铭旭最想要什么,他总能找来崔铭旭最满意的东西,他总能做到种种安排都让崔铭旭最顺心。试问这天下除了齐嘉还有谁能对他如此掏心掏肺?而他却连基本的信任都无法交付,难怪齐嘉会如此失望地避开他。
他总笑齐嘉笨拙傻气,原来,真正可笑的是他自己。不该是齐嘉躲崔铭旭,而应该是崔铭旭无颜面对齐嘉才对。
齐嘉呀,这傻子,怎么每回在理的都是他,退让忍耐的也是他,尽由得他这个理亏的来咄咄逼人?呵,到头来,欺负齐嘉欺负得最深的就是他这个口口声声没有欺负他的崔铭旭。真是……
同年的进士们不是下了扬州便是去了苏杭,马蹄声声,满目尽是烟雨杨柳,黑瓦白墙。小桥流水中,谁家尚未出阁的女儿正临河梳妆,一条麻花辫油光水亮,衬得皓腕赛雪,眉目如画。心就如静静流淌的小河水般一层又一层地荡开,满面风尘都化成了缠绵绮旎。江南好,鱼米之乡,自古多出美女,多好。
崔铭旭却是一路往西,轿后的车轱辘“嘎吱嘎吱”地转动,京都的巍峨楼台就成了背后遥遥的黑影。轿外的景致从繁华到落寞,直至道上除了他这一队人马就再无旁人。阳光毫不留情地照射,热风扑面而来,黄沙在马蹄下飞扬,尘土漫天。路边早已不见枝条款摆的绿柳,几棵老树枝桠扭曲树干绽裂,似乎已枯死许久,再后来,连死树都看不见,茫茫一片火辣辣的日光和灰扑扑的尘土。穷山恶水看得心中凄楚丛生,把一个京城阔少发配到那样一个贫苦之地,几乎与贬谪无异。
崔铭旭疲倦地闭上眼,心底浮起一句诗:西出阳关无故人。
启程时来送行的人不多,他大嫂、大哥、宁怀璟、徐客秋以及府中的一些家丁。先前他前呼后拥是如何的风光,却原来真正的知交是那么少。齐嘉理所当然地没有出现,崔铭旭在城门前踯躅了很久,直到随从再三催促仍依依不舍。
柳氏红着眼圈再三叮嘱他:“天寒时记得添衣,若要什么,尽管写信回来说。”她不放心地把他的包裹来回收拾了几遍,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冬衣是放在了哪儿,其他的东西又放到了哪儿。其实她才年长了他几岁?一言一行却温柔慈爱得好似他从未谋过面的亲娘,他还未出京,她就开始牵挂不已。
一直强装作无事人一般的崔铭旭微微地在心里发酸。
他大哥说:“当年方载道大人高中探花之后调任闽州,不过一年就蒙先帝隆恩召回。”话里话外安抚着他。
崔铭旭失笑:“当朝能有几个方载道?”外调地方十数年还未归京的也不在少数。
见他大哥面色一僵,便猛然收了口,点头道:“我明白。若我在地方上干得好,总能有回京这一日。”
他近来连遭变故,心性也变了许多,不再强逞一时之气。总是逆着他大哥的意胡来,除了叫他大哥不舒服,他自己能捞到什么好呢?
崔铭堂的脸色也渐渐缓了下来,取出封信递到了崔铭旭手里:“江州刺史王显同大人和我是好友,江州距棘州不远,将来你有事便去请教请教他。你既任棘州刺史,便是一方之父母,兹事体大,非同儿戏,大小事务都不得胡乱行事,多去问问他总是好的。”
真如他大嫂所言,他大哥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这样依依惜别的时候,也说不出句软话来。
崔铭旭小心地把信收进了袖子里,转过头对宁怀璟、徐客秋无奈地笑:“你们就别开口了,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江晚樵去了西域故而不在送行之列。宁怀璟悠悠地摇着扇子:“有我们在这里,总能把你再弄回来。”徐客秋则猛力地拉他的袖子,怪他真的一句惜别的话也不说。
其实有他这一句便胜过了千言万语,崔铭旭同他相视一笑,拱手告辞。
上轿前回首再看一眼碧波荡漾的镜湖,水面上晃晃悠悠地飘了两只画舫,湖边杨柳依依,掩映着一弯白石拱桥。桥边柳下一个站着个水蓝色的身影。他站得太远,崔铭旭依稀只看见一个朦胧的影子,绿柳之下,蓝影一转而逝。只那套衣衫,看着像齐嘉惯穿的水蓝色。
那个傻子,也不知道他是真病还是假病。站出来让他仔细瞧一眼再跑也好啊,至少能叫他放个心。
心头涌起一丝丝甜,一点点酸,酸甜交错。错觉也好,是旁人也罢,反正他崔铭旭就认定了那个是齐嘉。今后千山万水远隔天涯,四下无人之时,清冷月辉之下,也就只此一点慰藉了。
曾在西进的路途中经过一个茶棚。几根粗大的竹竿搭成一个简易的小棚,棚里摆了几张木桌和几条跛腿的板凳,顶上罩着油布,遮挡日晒雨淋风吹雪飘。
老板娘是个年轻的少妇,土制的蓝印花布裁了一身衣裙,挽起的发髻边朴素地插了一枝木簪。这背影看着分外眼熟,崔铭旭却一时想不起。却见她转过身,两眼在崔铭旭脸上看了看,惊喜地唤道:“崔小公子!”
崔铭旭讶异地看着她粉黛不施的脸庞,茶碗中的茶水一大半泼到了地上:“玉飘飘?”
名动京师的一代名妓居然在这荒郊中洗尽铅华卖起了凉茶!
玉飘飘笑道:“是我。”
先手脚麻利地为他续上了茶,才坐下来絮絮地闲谈起来。她已经与于简之成亲,在山后的小村庄里安了家,于简之的母亲有一个姐妹就嫁在了那里。现在于简之在村里的小学堂里做先生,她闲来无事就在这道边摆了个茶摊。
“从前人来人往的,热闹惯了,一下子静下来,还真有些坐不住。”玉飘飘抬手去捋鬓边的发,顺着崔铭旭的视线低头看,一手抚上微微隆起的腹部,不好意思地笑道,“已经三个月了,当时要不是为了这个也不会走得这么急,偏又凑不够钱,只能把小齐大人送的手珠也留在了那儿,那手珠我还很喜欢呢!”
“是……是齐嘉送的?”
“是啊。他托了简之带给我的。说是有人特意托了他为我找来的,一定要收下。弄得我也怪不好意思的。对了,我听简之还支支吾吾地提到了您,他那人,就爱计较这点事……”神情却是甜蜜,洋洋地有些炫耀的意思。她眼珠子一转,问道:“难道那手珠是您给我的?”
“是齐嘉送你的。”崔铭旭口中淡淡地说道。心里还是禁不住暗骂一声,这小傻子,他随口说一句要送玉飘飘,就一定要送到人家手上,这么掏心掏肺干什么?真是……心尖上一阵疼痛。
那边又来了客,玉飘飘提着茶壶应声去招呼,茶客们夸赞老板娘漂亮又能干,又问肚中的孩儿是男是女。玉飘飘“咯咯”地笑,说想要个男孩儿,但是又觉得女孩儿贴心,最好是一男一女,那就齐全了。小茶棚里笑语晏晏,引得往来客商纷纷驻足停留来喝上一杯。玉飘飘忙里忙外应接不暇,脸上笑得分外灿烂。
崔铭旭看着这个神采飞扬的女子,恍然发觉,她没有他印象中的那般娇小软弱,反而显露出几分飒爽风采。她妙语如珠谈吐机敏,不再哀怨地怀抱琵琶在楼头楚楚地唱《相思调》,再不是春风得意楼里那个眉含轻愁弱不禁风的花魁。她现在的性情与在京城时简直判若两人。
启程时,崔铭旭掀开轿帘,望着那小茶棚离他越来越远,昔日的至爱抛了荣华富贵甘心情愿在这里安稳度日,说不上是什么心情,不觉得愤怒也不觉得哀伤。心念一转不由想到,当年他跃下墙头时,若不是路人那一句“不愧是天下第一美人”的赞和,自己是否还会如此痴迷她两年?究竟他追逐的是玉飘飘,还是天下第一美人?
思绪纷繁复杂,剪不断,理还乱。
最近这一番折腾仿佛一夕之间便过了百年。几个月前,他还在齐府里围着火炉和齐嘉谈天说地嬉笑打闹啊。齐嘉喝醉了酒,呢喃着问他:“崔兄,你怎么那么好呢?什么都好。”一双黑眸蒙了水般迷离,脸上红得好似能滴出血来,手抚上去,那么热,熨得掌心发烫,拇指不自觉地就想去揉他半张的唇。
一眨眼功夫,冬去春来酷暑又至,西去的道上只剩下前途未卜的他了。此去经年,万般皆能放下,只有一个齐嘉,叫他怎么放心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