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1-30

小苏三: 何者为卿狂 41-50

 [41]  望京

  辽阳王府
  “报!”一名匆匆赶入府内的兵士顾不得礼节,得了令便直奔府内正厅。此时正是王爷传膳的时候,王总管正指挥下人上菜试菜的伺候着,却见一个小兵跪在门外手呈函件等着见王爷。
  承宁从月形拱门走进来,看着那梨木大桌上的珍馐佳肴反而蹙了眉,只觉得提不起胃口。才坐下,就听那小兵道:“禀王爷,东城门监领,南外城巡守来函回报!”
  “拿来与我看!”清澈的双眼又唰的亮了起来,闪现着跃动的希望,多少次都不曾熄灭过。“快!!”展开纸一看,上头说的是约摸何时东城驶入一辆有“嫌疑”的马车,约摸何时南外城一处大宅外又见一女子骑马飞奔于市,面貌身形皆与目标人物十分相似,已派人尾随查问等等。
  薄薄的纸张在他的手里不住地颤抖,真的是她么?他忍不住心底涌出的兴奋,却又害怕那种满怀期待的、兴冲冲地看了却又被推进冰冷的失望的感觉,这一年来他已经尝够了。
  “王爷,属下这就去备马车。”
  “不必了!”没人看清楚桌前的小王爷是怎么冲出去的,倒是端着鸡汤的丫环闪躲不及,被旋风似的身影撞得四脚朝天了;王总管使了个眼色,原本垂手立于一旁的两个护卫也一闪身出了去。
  承宁飞快地朝外跑,到了马厩牵了匹白马骑上就嗒嗒地从大院里飞奔出去。一路上,他看不见那些慌张叩拜的仆人,听不见大道上人们惊恐躲避的尖叫,咚咚狂跳的心只告诉他:找到她!找到她!
  风扑面而来,吹得他的眼睛越发酸涩,可是他狂喜的顾不得这些,因为他在空气里闻到那独属于她的气息,一抹稍纵即逝的淡淡香气。
  马奔到了东市,却见一对官兵闹哄哄的围成一个圈,七手八脚地押着一位白衣女子。那女子年岁不过十六、七岁,芙蓉一般娇美灵秀的脸上一派怒容,发鬓凌乱,风尘仆仆。
  “放开我!”谁来告诉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才策马逃离岳玄宗,就被一涌而出的官兵嚷嚷着抓起来,弄得本已疲惫的夜融雪现下更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旁边聚集的百姓一连可惜地还议论着什么“女囚”的,“你们要做什么?!”
  “休得无礼!”一阵喝斥声传来,入耳的是少年的好听嗓音。
  用力挣扎着,拉着她的官兵却突然齐刷刷的跪下来,害得她没站稳摔在地上。嘶,手好疼……
  “真的是你!!”闻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极俊秀好看的脸:水中白莲似的面容,介于男人与男孩之间模糊的优美线条,澄澈的乌黑大眼紧紧地注视着自己,仿佛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挺鼻下红润的唇,扯出明朗的笑意,带来阳光般的暖意。
  那种快乐而充满期盼的眼神,她好像在哪里看过……
  少年毫不犹豫地在她跟前蹲下来,露出迷人的微笑,那笑里夹杂着幸福与宽慰,还有道不尽的百感交集,眼角分明闪着珍珠似的的泪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张口欲问她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来?是不是早已忘了他?终究是咽了下去,叹息一声伸臂狠狠地将她揽进怀里。
  “……来了就好。”
  真的,她能到他身边来,对他而言已是老天最大的恩惠了。
  “我……”在独属于少年的略显纤细的怀抱中,却感到一种久违了的轻松和温暖,他湿热的气息吐纳在耳侧,字字柔软。
  松开她,承宁的脸上微微薰红,不太自在地清清嗓子转身对侍从吩咐道:“找辆马车来,要快。”
  “是,王爷。”官兵忙遵命去找马车了,周围看热闹的人们却是惊讶状的瞪大了眼睛,鸦雀无声。
  夜融雪眨眨眼睛打量他,悄声问道:“你是王爷?”
  他只笑笑没有答话,目光落在她缩起来的手上,“你受伤了?”不等她多说便轻轻拉过她的手,见手掌上擦破了一大片皮,正往外渗血。
  “你也真是的,怎么这么不小心?”嘴上责怪着,他小心翼翼捧起她的手,低头对着伤口一下下吹着,仿佛在吹拭着最美的天鹅绒。她愣愣地注视着他心疼的神色,没来由地泛起一股酸楚,是因为她以前认识他,还是因为如此的怜惜珍视勾动了她被埋葬的记忆?那段过去对她而言,到底是福是祸?
  仆从牵来马车候在一边,他道:“你先同我回府吧。”握住她的双肩慢慢得把她扶起来,又弯身替她把衣裙上的灰尘掸了掸,只听她半是叹息半是拘谨道:“即便是旧识,你贵为王爷,不必如此对我的。”
  承宁的身躯蓦地晃了晃,脸色苍白地盯着她的眸子,浮动的哀伤急欲凝成珠泪一般,透出无尽的伤怀,“旧识?你……已经忘了我了,对不对?”渴望那么重,是不是也会有支离破碎而后消散的一天呢。
  他真蠢,早该想到的,他嘲讽地笑笑。
  执着于快乐回忆的人,从来就只有他一个。
  可是就是这么愚蠢的他,也不甘愿丢掉一份呵护在手心里的,萌芽了的小小眷恋。
  见她无措地睁着大眼看向他,他咬咬唇硬是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即便相逢亦不识,那今日便当作你我初见好了!”湿漉漉的双眼努力地忍着眼眶里的湿意,而微微颤抖的嗓音泄露了他的情绪,“我叫承宁,年十七,这回可别再忘了。”她报以一笑,他抿抿嘴脸颊泛起红晕,“先同我回府吧。”
  想到可以躲避岳玄宗,她点点头,跟在他身后上了马车。
  
  先不说京城里大街小巷的通缉令一夜之间全部消失惹得众人疑惑,这两日,辽阳王府又掀波澜,城里城外的药师郎中排好了队,一个个跟鸡蛋似的往城北送。
  一道桤木小门开了,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忙不迭地从里面钻出来,满头是汗。送他出来的侍女福了福身,“先生走好。”那男子赶紧作个揖道:“劳烦姑娘了,能为王爷效劳本是小人的荣幸,岂能再收诊金,更何况……”更何况没有给病人诊断出个所以然来,王爷脸色不善,能保住老命就行了,哪还敢要钱?
  侍女也不推辞,待那郎中走后便关门走了进去,听得王总管在廊上大声吩咐道:“你们几个,去请刘老先生,就是在城郊湖心馆的那位老人家!出去机灵着点儿,快去快回!”目光瞥到这侍女,眉一皱又道:“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进屋里给姑娘伺候着!”几个伶俐的丫环答应着,端盆捧药地匆忙离开了。王总管一边走一边翻阅医馆的名单,伤脑筋似的自言自语着:“能请的没几个……嗯,这个也来过了……都不行,夜姑娘到底得了什么病,连御医也治不了?”
  待他走进一座精致秀美的院落,沿着青玉石路穿过临水庭院,却见屋外跪着四位大夫,个个诚惶诚恐,抖个不停;十六折桃扇门悠悠地看了一半,还未看见人影便听见一声饱含愤怒的斥责:“连个人都救不了还做哪门子的御医!滚!全都滚出去!”随后,才见一位怒气冲冲的俊美少年立眉疾步走出,腰上的宝剑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吓得几位御医磕了头便灰头土脸地被小厮引出去了。
  王总管心内暗叹,上前道:“王爷,老奴已派人去请刘老先生了,不多会儿就到。”
  闻言,承宁的眉间舒了舒,重重地叹了口气,清泉似的双瞳又沉寂下来。
  “王爷您从昨晚就没用膳,您看现在是不是先吃一点垫垫肚子?”
  他摆摆手,“等她醒了我再同她一起吃,你先下去吧。”转身又合上门进了屋里。
  王总管答应着走到外院,第一次仔细地仰首环顾身处之地,禁不住感慨起来,他伺候着长大的小主子已经长大了,也到了一心为意中人付出的年纪喽!单说这园子,桥、亭、台、树无一不有,那是这一年间王爷雇了多少能工巧匠,把最精美的、最雅致的全融进这一方天地之中,只为博得佳人一笑,耗费再多亦不吝惜。
  “呵呵,看来是时候准备热热闹闹办婚事啦。”他自顾自点点头笑了,迈开步子嗒嗒地朝主院迅速走去。
  清流碧湖、山石花木之胜处处点情,又如何让人不沉醉?玉桥枕水,月来风染,亭台木樨,仙柳拂拂,轻如烟,媚如雾,活生生一湾小江南,一首品读不尽的诗。
  只盼那诗中的窈窕伊人,能读懂少年的一片痴心啊。
  
  屋内光影淡淡,铺就着白色柔软山羊毛毯的居室里也极安静,只有浅浅的呼吸声从床帐里传来,那么轻柔,那么脆弱,如同一抹将要飘散无踪的兰香,徐徐引来少年痴迷的目光。
  上好云心花梨木镂床上,夜融雪静静地躺在松软的被铺里,绸缎般墨发披散,羽扇似的长睫合拢,投下两弯柔和的阴影落在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上。纤瘦的手臂在被外,被另一双手温柔的摩挲着。
  承宁担忧地坐在床侧拉着她的手轻轻摇晃,澄澈双目眨也不眨的凝望床上少女的睡容,细声细气地恳求道:“你醒来好不好?”
  想起昨日重逢回府,尚未用膳她便不适喊头疼,而后便迷迷糊糊的,他本以为是旅程劳累的原因,遂送她入房歇息。可是及至今日艳阳高照,她却没醒来,任人怎么唤也唤不醒。
  没有办法,火烧火燎地抓了宫中当值的几位御医前来看诊,他们只摇摇头,说的尽是一个答案:“微臣惶恐,一切无异却昏睡不醒,小姐的病况着实棘手……”
  突然想到还有一位住在城郊的刘老先生,马上派人请来。说也奇怪,刘老先生医术极高,虽是大夫,却极少出诊,每次看诊又必要酬金百两,众人皆云其人古怪难测,喜怒无常。但承宁一心为夜融雪求医,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如今的这些状况确是承宁长这么大也极少遇到的。她到底得了什么病?为什么这一年里他动用所有力量明察暗访,始终弄不清她的生活?与其说是弄不清,倒像是有人不想让他弄清楚。正困惑着,屋外传来侍者急切的通报声:“王爷,湖心馆的先生到了——”


[42]  人生自是有情痴

  承宁压低脚步声离开卧房后便急急冲到房门外,猛地拉开门,大喜过望,“速速有请!!”娇嫩可爱的娃娃脸“噌”地亮起来,露齿而笑,现出两个甜甜的梨涡。门前的侍者一抬头竟看呆了,走下台阶结结实实跌了个趔趄。
  王总管笑着引刘老先生至内门前,正遇着小王爷满面期待地候在长廊上。见着人朝这边走来,承宁激动得直想冲上去把人拽走,却又生生的压了下去,清清嗓子负手而立道:“久仰先生仁心仁术,本王有一事相求。”
  来者是个身子骨清瘦的老人,形貌平凡,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面带微笑。还未走近,就已经看见一个穿鹅黄衣衫的貌美少年立于廊上,颇有皇家之尊,想必就是辽阳王了。他不卑不亢地躬身拱手回礼,却没有下跪,承宁亦没有苛责,“王爷过誉,莫说‘求’字,老夫定当尽绵薄之力。”说罢,两人便快步进了屋。
  刘老先生,人称“怪医”,但其医术高明毋庸置疑。他不是御医,按他自己的说法“只不过一介布衣郎中而已”。听过王总管描述的病症,他上前对着昏睡的女子细细把脉,皱皱眉,拿出随身布包里的一个青色小瓷瓶。拔开瓶塞,用瓶口冲着夜融雪的鼻子晃了晃,床上人儿只是眨了眨睫毛,再无反应。
  承宁站在床边看着,终于忍不住询问道:“先生,她得的到底是什么病?”身侧被手攥得发皱的昂贵锦衣泄露了他紧张的心思。
  刘老先生望着他,眼里明显的笑意闪了闪,捋捋胡子不紧不慢地不答反问:“敢问王爷,和这位姑娘是何关系?”
  这一问,承宁和王总管都愣住了,屋里静得连根针掉到地上都听得清清楚楚。承宁白皙的脸蛋“唰”的就红起来,耷拉着脑袋只顾看地上,右手拨弄起腰上的双龙玉佩,没了小王爷的威风,到有几分孩子的纯真和少年的羞涩。王总管正耸着肩膀一抖一抖地偷笑,急得承宁马上转头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像是在说“再笑我就扒了你的皮!!”
  好半晌,他方嗫嚅着轻声道:“她……她是本王未过、未过门的妻子!”透着无措的苹果脸,大眼滴溜溜转,又带着些许哀求的语气低声道:“所以……先生若是能治好她的病,本王重重有赏,别说百两纹银,万金亦不惜。”目光依依不舍地落到她清瘦的脸上,心尖儿蓦地紧了紧。
  “罢,罢!”刘老先生摆摆手,神色恬淡,“老夫分毫不取,毕竟,姑娘的病也和老夫有渊源,权当是赎罪吧。”
  “先生这话从何说起?”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巧的布袋摊开,里面赫然躺着数十根银针,冷光寒寒。“姑娘得的不是病,而是中了毒。”不待震惊的承宁追问,他又兀自解释道:“老夫年少时制有一毒,无色无味,从血而入,遂命名为‘红’。此毒配以口服的参片等热补之物可使人五日之内毙命,单独使用则可使人身体虚弱,记忆、心智渐退,但于性命无害。”说话间,已在夜融雪的右臂上点上几根银针。
  承宁像是了然了一般,喃喃念道:“怪不得……怪不得……她竟全然忘记了我,原来并非她所愿。”可是到底是谁对她下此毒手,为的又是什么?“先生可有解毒良方?若说心智渐退,岂不是成了孩童?那记忆——”
  “王爷莫急,老夫已用银针入其经脉诊治,一个时辰后即可清醒。待会儿再开张药方,按方子服药。还有一份药浴的方子,也一并用上,切忌不可中断。”他收了银针,又让她侧躺后在后脖颈处按压施针。“惟有一事想不通,之前姑娘受过不轻的刀伤和内伤,现已基本无碍,可见是有人精心调理过的。但这人显然已发现红毒,却只治了一大半使其心智保存,后来么……像是每日用药,添了些不好的症状。”末了,刘老先生叹了口气,眉间现出隐忧。
  “可她那时分明在喊头疼的。”承宁不解,那人是故意不解完红毒的?
  “那是因为每天不喝‘药’,就会头疼;若按时喝药,就会完全丧失记忆并且成为没有自我意识的木头娃娃。幸而只服用了数天,很容易戒掉。恕老夫多嘴,怕是有心人借此控制姑娘,许是由什么事情要……”没把话说完,他们已经面色不善地点点头。
  承宁半眯起眼,流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狠戾气势,“派人去查清楚是何人携她入京的,尽快回报。”
  王总管答应着退了下去,刘老先生也收好银针开了方子,嘱咐几句,由承宁亲自步送出府。
  
  人们才离去,偌大的秀雅居室里又安静下来,麒麟小香炉里飘出淡淡的栀子花香,温柔羞涩的优柔香气,或许是少年郎一片痴心化作的丝丝倾诉。暖杏色绣芙蓉的床帐里,她还在睡梦中没有醒来,更没有察觉到缎子帷帐上透着的高瘦身影,空气中徒增一抹怡人梅香。
  从帐外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哀伤、思念、愧疚、爱恋,仿佛已尽其所有。那人抬手轻轻拨开帐子,可见男子形貌俊美高雅,一袭白衣,头束白玉瑛冠,乌黑的长发柔如丝,朗眉挺鼻,深邃双目如幽湖碧波,情深意切。整个人笼罩在淡淡的暖玉似的光华里,正是所谓的君子如玉。
  他动也不动地呆呆看着她,仿佛是要把她的模样牢牢记住,镌刻在心上。犹豫似的伸出手去,最终仍是柔柔地、缓慢地抚摸她的脸,修长的身子在几不可见地轻颤
  “为什么你总是要让自己伤痕累累呢……”男子凝视着她,喃喃念道。
  爱了,恨了,心也伤了。
  也许是上天注定,她独自离开了那片梅林,而他却被永远地困在梅林里,等待着她转过头来再看他一眼,一直等下去,最终成为飘落在她手心的一瓣雪梅。
  香气,幽远。
  落梅著雨消残粉,谁念我,朝夕倚红林,泪不尽。
  
  想动却动不了,夜融雪在半睡半醒间感觉到有人在轻抚她的脸庞,温暖的男人的大手,还有微微沙哑的柔和嗓音回荡在耳边,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这个人……她记得。
  她的脑海里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片梅林,朝露犹在,依稀可以看清楚有两个人在交谈,一个是面带笑容的少女,一个是神色谦和的俊雅男子掩映在株株雪梅下,迎风而立。
  梅一样的风骨,玉一样的姿容,就是他,也只有他。
  虽然他什么都不说,可总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如影随形,一心一意地把他的所有都送给她……尚之……她想见见他……
  “唔……”眼见着她就要醒过来,可屋外又传来了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梅尚之只得起身走到窗边,僵着身子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重新戴上面纱从窗口跳了出去,消失无踪。
  像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睁开眼,夜融雪撑着昏沉沉的脑袋,发出虚软的低吟。她睡了多久?
  说时迟那时快,桃扇门哗的开了,承宁微喘着气踏进来,停也不停地小跑到卧室,撞得珍珠帘子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心里突突地跳得宛如揣了个小兔子,他才摆着一身恭谨气派送走了刘老先生,不待马车走远就按捺不住了,一甩袖子撒腿就往夜融雪住的院子跑,惊得府里见惯了皇家威严的管事仆人们全体发愣。王府面积广大,要从正门一直跑到她的院子对于不会武功的承宁来说也是不易,更何况是不顾百来号路人的惊呼尖叫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狂奔呢?
  他急得几乎是“扑”进屋里的,焦灼的目光扫到床上的身影时,情不自禁地露出傻傻的笑——少女半靠在柔软的绒毛堆枕上,刚睡醒似的面容上透着迷蒙,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晶莹的大眼缓缓眨动,听见不小的声响朝斜前方紧盯着自己的人看去,有些许错愕,有些许笑意。
  “承宁?”她冲他笑了笑,嗓子有点发哑。
  本来准备了好多话要在她醒来的时候说的,例如什么“身子安好”,“可有不适”等等的话,这会子竟全抛于脑后了。
  气喘吁吁的少年张嘴愣了愣,而后拼命猛点头,又奔到桌前倒了杯茶便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渴、渴了吧,喝茶!”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脸颊泛起红晕,小鹿似的眼睛滴溜溜转不知道该看哪儿,噘着小嘴儿红着小脸儿还捧着杯子的模样,真真惹人疼爱。
  可她刚要接过来他的手就缩回去了,只见承宁低着头吸一口气就对着杯沿儿使劲一吹——哗啦!小半杯的茶水全都喷洒出来,湿了她的衣襟。
  由于身份尊贵,他大小就是被宫里宫外的人细心伺候着长大的,自然不懂得如何去照顾别人。对于心仪的女子也全是凭着心底冒出来的一股子热心和恋慕,担心热茶烫口,于是便学着别人轻轻吹着晾茶的样子自己做了……
  “我、我……”茶没吹凉倒溅了人一身,顿觉羞窘不堪,马上就从耳朵红到脖子,自虐一般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飞快地偷瞄了一眼惊诧呆住的她,心里更是又急又气,粉嫩的脸蛋憋得通红,不禁暗骂道:承宁啊承宁,亏你还是个王爷,这点儿事情都做不好,真是丢死人!
  她忍不住掩嘴轻笑出声,看他紧张的又气又羞,表情一会儿一个样,一瞧就知道他在骂自己生闷气呢,捧着湿漉漉的茶杯放也不是扔也不是的,真性情显露无遗。
  “我可以喝茶了么?”歪着脑袋询问道,她笑着朝他伸出手。
  攥了攥衣摆,他垂着脑袋嗫嚅道:“可是……茶洒了。我再倒一杯,你等等。”说罢,起身就要离开。
  她忙倾身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摇摇头道:“不必了,我就喝这杯,茶已经不烫了。”
  “咦?你怎么知道?”他抬头问道,晶灿的大眼睛写满疑惑。下一瞬,脸又发烫了,方才他把茶洒到人家身上了,怎么能不知道?自己也真是的,不仅没有“好好表现”,反而……
  不等他暗自气恼,她就着他手中的杯子贴着喝了,润润嗓子,拉起他的手笑语:“多亏你倒的茶解了我的渴,谢谢你,承宁宝宝。”眼前这寂寞而一心热忱的孩子,一个笑容一个鼓励就会令他快乐,她确实有些心疼啊。
  伸手挠挠后脑勺,承宁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青涩却透着一股蜜糖的味道。明知道红毒造成了她的遗忘,但听见她温柔笑着叫他“宝宝”,一个完全不符合王爷的尊崇气势和高贵地位的昵称,却让他全身都泛起暖洋洋的感觉,那是难以言喻的安心感。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当一回“宝宝”,因为他在她秋水般的双眸里看见了自己的笑脸,那么简单,那么幸福。


[43]  小玉双成

  及至次日早晨,夜融雪起了身,在床上昏睡了两日倒觉得身体绵软无力,到屋外走走活动筋骨总能舒坦些。才披上衣裳绕出内室,就看见门边守着两个侍女。那两人见她走出来皆是双眼一亮,却又皱起眉,迎上来行了礼便拉她手道:“姑娘这样出去怎么行?早点已经备好了,梳妆好了再送姑娘去可好?”
  被其中一个绿衣侍女伸手拉住,夜融雪先是怔了怔,虽然觉得奇怪但也点点头随她进了内室,留下的另外一个侍女则进屋开始收拾被铺,打扫房间。
  坐到梳妆台前,她注视着铜镜里的脸——苍白的,荏弱的,却依然美丽。清瘦了的身子披着缎面的白衣,沁出一种病态的美。弯弯的眉间,依稀有些抹不去的印记。
  忽然,听那侍女压低声音道:“小姐,是我啊!”见她投来疑惑的目光,“我是六儿啊!”当初她走访各地,到了京城就看见大街小巷都是小姐的通缉令,为了得些线索就混进了王府当丫环。
  六儿?好熟悉的名字。“我认识你?”
  原本兴奋不已的六儿此刻愣住了,手里的象牙梳子“啪唧”掉到地上,引来另一名侍女的抬头张望。六儿装作若无其事的蹲下捡梳子,满脑子混乱得嗡嗡响,数月不见小姐已经不记得她了,那是不是意味着有可能已经忘了宫主了?真没想到,红毒有这么可怕的作用。
  擦擦额上的薄汗,六儿看着她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询问:“那小姐还记得宫主么?”
  “宫主……”夜融雪蹙眉,隐隐觉得心窝泛起一股酸涩的悲伤,好像一个曾经属于她的故事要火热地迸跳出来似的。
  是谁为她画眉,谁为她醉。
  她忍着头疼努力地回忆,六儿不忍,没有继续说下去。于是拿起手帕替她擦去汗水,又从铜盆里洗了绢帕帮她擦脸,“姑娘别再想了,说说罢了。”转身端盆就要走,却被一只手轻轻拽住,回头一看,是少女温和而伤感的微笑,粉唇轻语道:“不碍事,六儿留下替我梳妆吧,也多说些以前的事。”静静地垂下眼,“你多说些可能我就记起来了,过去……过去对我而言,真的很重要。”
  六儿点点头,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帮她恢复记忆。即便宫主不派她完成这项任务,她也希望有情人能够终成眷属。
  过了好半晌,院内的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一道身影风风火火地迈步进来,弯眉大眼正笑得欢,不是小王爷承宁还能是谁呢?
  “小雪,我们去外厅用早点吧——”才走过廊角就听见他大喊大叫,可一进了屋却突然噤了声。
  朝着他走过来的夜融雪,香荷色的窄袖凤襟丝衣,外罩乳白色兔毛小背心,腰束墨绿绦带,石榴百褶裙下莲足款款;长发绾成娇美的罗娥髻,簪着一根玫瑰玉打的莲花簪子,耳饰珍珠坠,白嫩的瓜子脸上秋水盈盈,笑意浅浅,人面桃花,好一个秀雅的美貌女子!
  承宁眼睛都看直了,还不觉面上绯红,只觉得眼前女子真真是从画里走出来的,风姿绰约,袅袅脱俗。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那个……我是想说,嗯,早点备好了。”边说边斜眼偷偷瞄她,没想被她逮个正着不说,还伸手使劲地在他脸蛋上捏了一把。
  嗯,软滑白皙,弹性十足。
  “呜……好痛……”小兽般的低低哀鸣,眨巴着泛起泪水的大眼睛,承宁捂着脸慌忙退开。被掐的雪白上浮现出一层薄薄的红晕,“你总是、总是欺负本王!这、这是蔑视皇家威严,理应重罚不贷!”玉珠子落银盘般的声音流泻,他不想示弱似的挺挺胸,瞪瞪眼。少年王爷的尊贵气派是足了,硬装着动怒的模样,可就是话说不顺溜,本来应该极具威严的一番话显得软绵绵的带着股撒娇的意味。
  眼波柔转,伊人轻笑,音调似媚似笑地上扬,“哦——那么,王爷要怎么惩罚小女子呢?”
  没料到这种答案,他撑起的架势还僵在那儿大眼睛瞪得溜圆,到见她这般打趣调笑的模样,一时间没了主意。以为她没看见,便偷偷往树丛后面瞄去,轻轻一张一合的噘起的粉唇微抖着做口型:怎么惩罚?
  打出门来就见着他同手同脚地走过来,总也安不下神来乱瞄,她自然知道有不妥,眼尖一看就瞧见廊边的矮树丛老在乱晃……
  “王爷可想好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哦。”坏心地戏弄骄傲的纯真少年也不失为游戏一件。
  他忙转过头来,故作思考状庄严道:“本王、本王就罚你……罚你陪什么?哦——陪本王逛逛王府好了!”真是的,王总管对个口型也对得不清不楚的。
  她眉眼弯弯的忍住笑,十七岁的孩子竟是如此率真无伪的心性,连撒谎也不会。在他充满期待却又硬生生假装无所谓的目光注视下,她点了点头,“谢王爷开恩。”
  点点头,他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制止住想要笑着乱蹦的冲动才上前道:“那、那走吧。”呵呵,真别说,王总管的计谋确实有点儿用。
  “不急。”晶灿灿的眼睛里映着他疑惑的脸,“王总管必是也蹲得乏了,王爷怎不让他起来再走?”绿葱葱的树丛里像是有人摔倒似的哗啦啦乱响,一道微胖的身影跌在草坪上,没事儿人一般傻笑几下,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起来。
  承宁本来红润的脸颊刷的愣住了,似是窘了,大声斥道:“你不去忙在这里做什么?快走!”王总管巴不得赶快飞走,答应着捂着嘴一溜烟跑了,本就安静的外廊园子里现在独独只剩下承宁和夜融雪了。
  翠枝上的一双画眉间或唱出几声清脆的乐声,便再没别的动静。
  他的面容忽又有些惨白,金丝袖下的细嫩双手显得越发细瘦。神情不自然地凝结在脸上,那种孩子被拆穿谎言的尴尬羞愧,混合着如履薄冰的希冀和不容置疑的高傲,使得她不紧感到几分心疼:十七岁的孩子,只因生于皇家便注定了一生的命运——奢华尊贵、众人膜拜的孤寂生活背后不知被掺进了几分祸心。他不习惯人与人之间温情的相处,不明白人与人之间无伤大雅的玩笑和戏言,更不清楚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意。坚硬的外壳下包裹的不过是一颗稚嫩的,火热的心。
  明知道于礼不合,她还是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攥了攥,对他露出安抚的温润的笑容。
  他感到手尖蔓延起一阵暖意,嘴张张合合数次才道:“本王不是、不是有意骗你的,只是方才王总管说要给我出主意,你别、别生气——”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心里却莫名不安。以前还是皇子住在宫里的时候,和九公主、十公主两个姐姐和十三皇弟常玩在一起。
  有一次约在御花园东边的亭子里见,他睡晚了去迟了,他们三个早拉着脸在那儿等了。他害怕没有人同他玩,便悻悻扯谎说是上父皇的书房里去了。他们听了以后鄙夷的脸孔拉起讥讽的笑,“撒谎的人最不要脸了,还要炫耀父皇有多疼你,呸!反正也是你求着我们同你玩的,以后再也别来了,看着就烦。”三个孩子年纪不大,可是平日里失宠的母亲说的恶毒话都听进了耳里,一致讨厌起得势的华芷宫淑妃和她的两个皇子身上来。而承宁没有玩伴,希望有他们三个玩在一起,也总是送些珍玩才得以维系关系,这下子算是直接撕破脸了。
  他多想不当什么十二皇子,高高兴兴地和兄弟姐妹在一块儿戏耍打闹该有多好?可母亲总说他太傻。自此以后,他的生活说不上快乐或不快乐,宫闱争斗,真心假意,乖乖地遵循父皇和母亲的旨意,日复一日。
  童年被孤立的阴影,渴望被接纳被爱的心情,从没消失过,唯有越演越烈。
  而今,九公主十公主被嫁到边远部族,十三皇弟在出发往封地途中病殁,皇兄登基继承大统,母亲当上了皇太后,他受封辽阳王……
  母亲说的没错,今日之域中,乃是吾家之天下。
  然而,他还是那个他。
  察觉到他失神了,她又晃了晃他的手,轻唤他王爷却无反应。他慢慢转过脸来,两行清泪扑漱漱滑下,打湿了双颊。
  那样寂寞的表情,就像曾经的席容。低叹一声,她踮起脚让他靠近自己的怀里,手伸到他背后一下一下地拍着,嘴里哼起不知名的童谣。他的身体原来如此单薄细瘦,她皱眉,难道皇家的伙食不好么?
  鼻间漾起淡淡香气,他回过身来挣扎着推开她,泪湿的小脸憋个通红。本想说她女儿家不知检点,怎么能乱抱男人等等,可一触到她关怀的眼神便没了话。
  “你、你抱谁呢?!”气息不稳,还偷偷吸吸鼻子。
  她不在意的眨眨眼,“谁哭鼻子我抱谁呗。”这小鬼不会又要变脸了吧?
  果不其然,他咬着唇擦擦半干的眼泪,抬头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前一刻还柔顺的红眼小兔子突然变成了不耐的小狮子,重重地哼道:“本王没哭鼻子!”
  “行,您怎么说怎么好,没哭就没哭。”唇角浮起的笑意如涟漪般渐渐扩大,爱哭又倔强的小孩,有时候也挺可爱的。
  看她了然似的笑了,他又觉得脸发烫,忙粗声粗气道:“你抱了本王,本王也要抱回来!”不然不是亏了?!话音刚落就伸手抱住她,动作却是极端的笨拙,极端的轻柔。
  庭院深深,杨柳郁郁。
  不愁心太痴,唯恐意迟迟。


[44]  寻踪而至

  王府书房
  惴惴不安地看着窝在酸枝太师椅里看不出在想些什么的小主子,王总管问也不是走也不是。昨晚用过晚膳,王爷就吩咐他去清了一间书房出来,还要求摆好各级“办公设备”,拼命忙活了一个晚上,总算是弄出来了。可是他就纳闷了,王爷小小年纪,且又不爱参与政事,以往偶尔上朝听着那些朝政事物就犯困打哈欠,怎么突然破天荒一般要起“书房”来了?
  书台摆设、笔墨纸砚等都是往年各地官员皆各种名目进贡上来的珍物,都在库房里搁着铺了灰,现在重见天日了,还真把满室布置得庄重气派,极有书香四溢之感。
  承宁抱腿坐在有些宽大的椅子上,半开的轩窗透进数缕金灿灿的晨光,暖暖地打在他身上,蒙出一圈淡金色的柔软光晕。杏色的简单衣衫,袖边绣着石青色的金丝小蝙蝠,胸前一个圆弧的项圈缀有碧玉和晃动的月牙白小络子。他吩咐下人备好样式简单的衣裳,因为那日她笑言:“你每日如此穿金戴银地不怕晃了自己的眼?”想想也是,镇日被打扮得就像五台山庙里的金身神像,她必定不喜欢的。
  昨日她说,每个人都应该有属于自己的一片空间。起初他不明白,反问说,王府之大还不够么?她笑了摇摇头,没有回答;昨日她又说,府里不论何时何地都呼啦啦跪倒一大片人,那并不好。他也不懂,生来身份就比别人高接受跪拜再正常不过了嘛。“跪拜其实是在抹杀他人的自尊来成就自己的崇高”,她这么说道。
  那些话以前他从没有听别人说过,自己也没认真想过,总觉得是微不足道的。莫说当朝的女子,就连加官进爵的男子也未必说得出来。那他是不是应该多看一点书呢?
  长长的睫毛眨了眨,抬眼吩咐道:“磨墨。”
  “是。”王总管赶紧从捧着的小锦盒取了一小块泛着紫光的松烟墨,而后在芜湖的四方端砚里滴上数滴清水,扶着墨平稳而缓慢地绕着大圈磨起来,发出极细微的哗哗声。待墨磨得不浓不稀刚刚好,才停手取下笔架上挂着的象牙杆的湖笔递上去,“王爷,墨好了。”
  “嗯。”接过笔,承宁手法利落地匀了匀墨却没有下笔,转过脸淡然道:“你给我说说近些天宫里朝里的事。”承宁的书法是极好的,王总管见他似是有意练字写诗,或许是嫌闷了才让他说,便站在一边不紧不慢地讲了起来。
  “前些天皇上下令,给新兵里的少年营加赏,说是十五六岁的男儿郎里也是精兵辈出,指不定过两天就出几个大将军,自古英雄出少年嘛。”顿了顿,他的声音低了低又继续道:“老奴得知,夜小姐的弟弟也参军报了少年营——”
  她的弟弟?“她哪来的弟弟?!”
  “您别急,老奴慢慢给你说清楚。”王总管凑上来一步,说着不久前才得到的消息:“今年年初小姐在安庆城里捡了一个半大的孩子,约莫是个乞儿,后来就成‘姐弟’了,吃住行都在一处,关系挺密的。可后来小姐出事了,也就再没人见过那孩子,现在倒是在少年营的名单里看见他了……”
  皱了皱眉,承宁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名字?”她可好,又添一个“好弟弟”,哼。
  “风骁,这名字听起来特威风,还是小姐给他起的名儿……”
  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承宁暗暗吐了一口气,面色不善。“说点别的!”
  “是。”微胖的身躯抖了抖,不知是笑是怕,话转了个弯挑了别的事情说:“太后希望王爷近些天能进宫一趟,瞅着是最近宫里气候清宁了,心情不错想和您见一面。”
  “母亲……不,母后身子还好么?”
  面有尴尬地呵呵一乐,王总管看看还是只顾写字的他回道:“您进宫看看岂不更好?前些日子宫里不安宁,少不得太后操心。浣衣局的宫女和当值的敬事房公公都被吓着了,说是见着了鬼啊、刺客什么的,绘声绘影。新进宫的好些个秀女也看见了,还说、还说……那人的眼睛在夜里是闪紫光的,豹子一样!这人闯进皇宫大内还只去了后宫妃嫔、秀女的住处翻找,到底是想干嘛?侍卫亲兵没发现,事情可不闹大了嘛,脑袋要保不住了。”
  “哦?”承宁不信地笑笑,他怎么没见过紫眼睛的人?都是宫里的人勾心斗角的把自己斗疯了吧,胡思乱想一通。“那现在呢,抓着了没有?”
  “巡兵人数翻了一倍还是没找到,其实那人与其说是刺客倒不如说是在寻人呢。第三天夜里他就消失了,应该不会再来了。”说不定是找着要找的人了呢。垂头想了想,王总管马上又说:“还有一件事,就在宫里安宁下来的头天晚上,府里进来了两个丫鬟,手脚都挺麻利着,一个分到园子里,另一个叫六儿,分到小姐房里伺候了。”
  不在意地点点头,承宁只顾握笔仔仔细细地写字,薄薄的宣纸上已密密麻麻写了大半张纸。这时进来一名小厮报道:“王爷,刘老先生来给夜小姐诊病来了,已经在外厅候着了。”
  “赶快请先生到小姐的院子里去!”匆匆把笔一放,承宁立刻起身快步走出了书房,王总管也跟着退了出去。
  只见偌大的桌面上摊着雪白的宣纸,飘起淡淡的墨香。纸上有些墨渍还未干透,清清楚楚地写着虽然小却工整的字迹,可满满的尽是那三个字,刻在心头再难忘却的三个字——
  夜、融、雪。
  
  为了早日解毒,王府每日都派人去接刘老先生过来诊治,针灸火燎的过程里她却趴在床上忍着一声不吭,可咬破的下唇和被汗水浸透的衣衫说明了治疗的痛苦。也是因为她的配合,如此进行了七日,刘老先生便坦言毒解得差不多了,往后的半月里只要按时服药就可以了。
  承宁也不知道在气什么,近两天也总是躲在书房不见她。趁这机会,六儿和她私下“聊天”的机会就更多了,有意无意常把以前的事情说出来。
  院子里修了一个莲池,人造的小瀑布惟妙惟肖,玉盘碧水之上嵌了一朵朵莲,粉的白的,星星点点,那身姿柔媚,却又在风中骄傲得不可一世。这美景映在墨玉般的眼眸身处,却是越发的模糊起来。
  不甚浓烈的阳光洒落在肩,伊人娇靠在白玉桥上,青丝未束,雪衣翩然,俨然是径庭小桥流水画中的美人;带着些许清冷淡漠的目光不知看向何方,可眼底澜澜翻滚的分明是回忆。
  六儿一路寻来见夜融雪立在桥上,叹了口气,“小姐,入秋了,小心着凉。”走上去为她披一件袍子系在颈间。
  静静的任她披衣,纤手指向满池的莲幽幽问道:“六儿,明明已过了夏天,你说这里的莲花怎么还不败呢?”
  不太明白话里的意思,六儿道:“那是睡莲,一年四季都开。若只是夏天开花,那总会有萧索残败的一天。”想了想又不清不楚地咕哝了一句,“王爷说小姐像莲……”可能和小姐长相厮守的人注定是宫主,她方才已经偷偷通知宫主来见面了。
  夜融雪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道,“莲一株一株地开,很美也很圣洁,可未免孤单了些。”满池的莲花不蔓不枝,却没有两株是紧紧相依不分离的。比任何人都美丽,却也比任何人都寂寞,这就是莲的宿命。
  “并蒂莲或许才是最幸福的。”紧紧相依,不离不弃,即便有一日颓了败了腐了化成灰了,仍然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小姐都记起来了?!”六儿蓦地睁大双眼惊呼,兴奋得一把拉住她的肩膀。
  她笑睨一眼,“差不多,从以前的事到我在冰河宫悬崖边上……”,欲言却看见六儿悲伤歉疚的目光,她仿若不在意一般摇摇头道:“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不要难过。我还好好地活着,不是么?”伤过痛过也遗忘过,总该有新的开始了。
  六儿垂着脑袋低声呜咽,好半天才吸吸鼻子退了开去。忽又扭头看了看四周,才从袖子里摸出一样物事递给她。
  那是一个细长的青色锦布囊,接过打开一看,是一支玫瑰玉的两篦莲花簪子。微微有些怔愣,指尖才试探似的轻抚上去,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人的温度。说不上是什么定情信物,只是他为两人打造的饰物,绵绵缠于青丝间,云髻上。
  一瞬间,她再次跳动的心仿佛已经飞出了躯壳。
  那一夜,梨花树下,琴音骤止。
  她一步步地循着梨花香走去,有一位男子在等她,抚琴而歌,衣裾翻飞,紫光流转。
  他知晓她的心意,他同她密不可分。
  他笑言:“夜融雪,世之佳秀女子也,亦吾之心上人。非我与她,更有谁堪人间之并蒂哉?”
  记得一日两人缠绵香榻,她曾经向他抗议身边保卫巡逻的守卫太多了,而他只是叹了一口气后把她搂进怀里低语:“你,我是一定要保护的,用我的生命来保护。因为,你保护的是我的心啊。”
  渺渺尘世,处处关情,到底意难平,心难灭。


[45]  逢秋暮

  时节已经步入深秋,枫叶一片片泛起红晕,有的还现出淡淡的金橙色,煞是好看。王府内宅院里沿途栽有梧桐、木棉、红枫,竟是迎着凉风送爽舞起灿然光景来。
  今日承宁早早进了宫,只留侍女通传说晚上在宫里过,不必等他一起用膳了。
  十七岁的孩子在想什么?她皱皱眉,好像没惹小祖宗生气啊……
  王总管也跟着进宫了,自然没办法打探,也罢,等他回来再说吧。夜融雪同六儿说了想见夜紫陌一面,六儿听了先是愣了愣,而后掩嘴嗤嗤笑道:“小姐别急,我早打点好了,许是今夜呢!”然后不由分说就把她按到梳妆台前坐下,摆弄起桌上一个三层的桃木饰品盒来了。
  那些簪饰环佩、绫罗绸缎都是承宁送她的,自然价值连城,皆是皇家的赏赐,其中不乏异国贡物。素来不喜装扮得过于浓重,可心意难拒,所以她每次也尽量取一两件佩戴,承宁看见了总是眼睛一亮笑呵呵的。
  替她松松地绾了个蓬莱髻,六儿比着镜面上浅浅笑着的女子孜孜不倦地试问:“这个景泰蓝的凤麟瓒环怎么样?白玉额坠呢?这根络翠的三尾银钗也别致……还有前天送来的金步摇……”
  “只要那根莲花簪子就行了。”
  六儿知道再说也无望,也只好在髻上斜插上莲花簪,“小姐好歹也戴上这对珍珠耳坠子吧。”她点头戴上,又拿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银盒,以指尖沾取涂在唇上,原来那是她改良的加了玫瑰花油的胭脂。
  女为悦己者容,此话不假。女人总是愿意为了所爱的男人而改变,希望在他的目光下变得更美,赢得一个温柔的微笑,一个充满爱意的抚触。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紫陌,她的心就好像要蹦跳出来,脸颊也渐渐发热。
  六儿低头凑在夜融雪耳边道:“今晚晚膳过后一个时辰,小姐就放心到白玉桥上去。晚些时候我便同他们说,今儿小姐乏了要早些歇息,提早关院门。”
  “嗯。你确定……他会来么?”略显不安地笑问,她微微有些汗湿的手心紧握着,相逢对熬过数月苦楚的她来说确实弥足珍贵。
  “那当然!”六儿立眉,加重语气道:“为了寻你,宫主功也不练了,哪儿有消息就连夜往哪儿赶,连皇宫大内都——”投来的狐疑目光让惊觉自己说漏了嘴,最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了,让小姐知道也好。“就怕是被混进新选的秀女送进宫了,宫主才闯进去一个个抓着看的,幸好我找到小姐了。”
  他连皇宫都去了?以他的个性,必定是所有有可能的地方都要去,跋山涉水绝对少不了。短短的几个月,对他来说定是度日如年。鼻头一阵酸,“他……还好么?”
  “怎么可能好!断情丹……”惟恐她刚恢复的虚弱身子积郁,忙嘟囔着压低了声音,可还是让她听见了。
  闻言她身子一僵,秀容渐失血色,仔细看竟是发起抖来。大颗大颗的的泪珠滚落,她的心好疼。不敢去想,只求一见。六儿方知那几个字触痛了她的心,咬咬唇,留下一句话便推门走去备膳了。
  “小姐若是心疼了,就永远陪在宫主身旁吧……如此也不枉宫主的一片心了。”
  秋天的日落明显比夏天提早了,还未到傍晚天已经擦黑,稀稀落落地闪出几颗星来,衬得北极星格外耀眼,下弦秋月反到掩上一层朦胧的纱,墨色柔波中的一池睡莲也披着皎洁月色冉冉而立。
  汉白玉拱桥上立着一道纤瘦人影,仿佛专注于满池的莲,仍是柔白如雪的衣裳,广袖逸风,婷婷袅袅,胜烟似雾般的存在。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桥上,直至不远处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恍若终于融化的冰雪,她慢慢地转过身去,虽然脸上神色清冷,可充满期待光芒的乌黑眼眸和红若樱桃的颤抖唇瓣泄露了她此刻的激动心情。
  他来了,寻她来了。
  玉桥月莲,年年知为谁生。
  一步,两步,轻巧的莲足仿佛负重千斤一般,好不容易才半是踌躇半是不稳地探出两步远。眼睛直直盯在即将走出夜色的高挑人影上,她默默吸了口气,乳燕一般往前冲去撞入那人的怀抱。
  柔软的身躯一跌入怀里,男子的手臂马上就牢牢圈住,仿佛怕她化蝶飞走似的。她张唇正欲说些什么,柳眉忽而蹙起,震惊和疑惑浮在脸上。先喜后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心里一股沁凉的寒意涌至全身,她狠狠低嘲自己的莽撞不慎,没有熟悉的淡香。她硬是挤出一个浅笑,支起手臂隔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而后轻语道:“大哥……怎么有空来了?近来还好么?”
  越来越清明的月光飘落在男子脸上,融于他俊挺的轮廓中。身形高大,小麦色的健康肌肤昭显男人的魅力,浓眉如剑,墨发被玛瑙束子束好,石青色斜襟文士袍穿在身上颇觉儒雅,往日神采奕奕的眼睛反而有些黯淡,下巴上一片胡渣,形貌疲惫。
  空气中无端飘起淡淡的萧瑟。
  他的肩臂猛地收紧,逼迫她靠近并直视他的双眼,他要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所有的思念和痛苦!掌下的身躯有些畏缩,一缕青丝滑落在白皙脸侧,盈盈楚楚。她在害怕什么?
  直到目光落在发间散发着莹润光泽的簪子上,方才懂得。
  ——她等待的人,并不是他,夜骥影。
  本以为在她挡下那一刀坠崖后心已疼的麻木了,却还是止不住这一刻的撕扯。“好一对并蒂莲……你以为是谁来了?夜紫陌?怕我再捅他一刀是吗?那种痛得深入血肉的感觉……”那种痛,历历在目。
  那一夜的噩梦犹如一把尖刀,割伤了三个人的心。她还是缓缓退出松脱的怀抱,“大哥,我不后悔替他挡下那一刀。更何况我知道大哥无心伤我的。”明知道他的刀尖瞄准了紫陌,可还是没有办法狠下心来恨他。
  “你不恨我?”他不信,干涩着嗓子追问道。
  起风了,带来临水睡莲的细腻香气,没有秋天的凄楚,只有初夏的芳菲。
  纸鸢,竹馆,温暖的微笑。
  她浅笑着摇摇头,“或许是因为……回忆太过美好了吧。”小春日和的美好呵。
  一瞬间以为她的身姿即将消失,夜骥影一把扼住她纤瘦的肩膀,沉下脸低声兀自说话,僵硬地放开手,嗓音里似悲似喜,“我以为、以为他若死去或是中红毒把你忘记,我就能有多一点点的机会,没想到……没想到……刀子刺进你身体时的那种感觉,还有那时候你的脸,我永远都忘不了……好多好多的血!然后你就像断线纸鸢一样从悬崖上——”温热的鲜血喷溅到脸上,星星点点。忽而陷进猩红色的浓雾般的记忆里,眼底澎湃交错的激动情感紧紧地缠着他,不得片刻喘息。
  从那之后的日日夜夜,他都不得一宿安眠。即使入睡在窗影下,总要在梦魇中惊醒,然后恍恍惚惚大半夜直至东方见白。即使派出杀手门里的众多探子也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他亲自四处走访,每每看见有女子肖似夜融雪,或是微笑勾起的嘴角,或是袅娜的背影,或是眉眼间的神韵,常让他看得痴了,回神却是一场空。
  他瑟瑟发抖的模样脆弱得如风中飘落的枯叶,承受过太多的鲜血与不被爱的痛心,已经让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饱受折磨,精神紧绷。只是……黄沙罡风,浮莲侧影,还有什么是能够紧紧攥在手里不再失去的呢?
  如果他还是她心中的那个“大哥”,此刻她完全可以一把搂住他的肩头,轻轻安慰。
  然而现在,一个拥抱,即是毒药。
  “你不恨我,我却是不能原谅自己。”他又哀切地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她转身要走,目光又忍不住落在他不稳的身形上,“大哥,现在说什么也便是惘然了。你我之间回不去,这是事实;我本应死去现在却还好好活着,也是事实,无论以前你做过些什么,我都从没恨过你,真的。你……是一个好人,从今往后,莫要再在我心上花心思了,权当我……死了吧。”
  “不可能!!”红了眼,急切的嘶吼在静夜中格外慑人。
  为了一个女人形容枯槁、痛苦不已的他,为什么当初感情要放的那么多、那么深?他是什么时候陷入这种无可挽回的境地的?
  “你明明活着,我伸手就可以碰到的!谁也别想骗我!”夜骥影猛地拽住她的手腕,喘着气厉声大喊似要证明所言不虚,触到一片温暖,愣了愣,安静半晌竟露出宽心的笑来。
  敏感地察觉到气氛不对劲,她压住慌张打量他的表情,“大哥……?”
  他没事儿人似的拉着她的手腕往反方向走,完全不顾身后疑惑的询问,梦呓一般柔声轻语道:“不许胡闹了,鸢儿什么也不要问,乖乖跟大哥回家去。回家以后,大哥给你上药、做好多好多的玩具,然后一直陪你玩,好不好?你要什么大哥都答应的……”
  夜融雪一惊,拖住身子不肯走,定定看进他和煦的眼神,“大哥你怎么了?认得我吗?”
  大手疼宠地拍拍她的脸颊,恍若听了各大笑话一般,他吃吃笑了睨她一眼。“我好得很,倒是鸢儿怎么了?我怎么会认不得自己的妹妹呢?!”像是触到某个机关忽而停住,妹妹?
  一般人会爱上自己的亲妹妹吗?兄妹永远只能是兄妹,血的牵绊。
  混乱的回忆夹杂着不安滚滚袭来。
  “不对!我不需要任何妹妹,我只要你!我会疼你爱你,把世上最好的都奉献给你,只要你愿意陪着我,不要到别人身边去!”深邃乌黑的眼睛里跃动着疯狂,他强悍的手臂使劲晃动她低吼,却视而不见她垂泪的脸。
  “大哥,不要……”情催人狂,怎一个苦字了得。
  方才尚紧捏着自己的手突然失了力道似的软软滑落,她一愣,只见夜骥影怒目而视却动弹不得,浑身散发出狠戾的怒气,仿佛下一秒就要噬肉饮血的癫狂。
  “是谁?!放开我!!”狂狮怒吼,隐隐要挣脱身上束缚的枷锁。
  一道身影疾疾现身,风尘仆仆。
  “小姐,趁门主被点了穴,你赶快走!院子的小门外面有人在等你,她会带你去见你想要见的人!”
  很淡很淡的梅香,清清冷冷,不论是高傲或是卑微,总能瞧见它的温柔。
  目光忍不住飞快地梭寻着,他修长清瘦的身上还是一袭凌云白衣,长发上簪一根白玉簪子,清澈如水的双瞳专注地看着她,眼眶下微微的凹陷昭示他的疲劳,即便是这样,现在的他一如过去的俊美,一分孤高,两分忧郁。
  胸口不可抑制的抽紧,她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忧虑地追问他:“那你呢?”大哥功力深厚,一时半会就能自行冲破穴道的,或许更快,以现在的状况一旦爆发……
  梅尚之看了正运功的夜骥影,他催促道:“不碍事的,你快走!前一段日子,门主因为你的事情心里难过,越来越不能控制情绪,有时候会像现在一样发病。”见她还是不肯走,一狠心上前用力推着她往前,“你先走,我马上就来。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上次出任务的内伤还没有好,要和门主交手定然十分吃力,不过……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吧,为她多争取些时间。
  大哥发病?逃到偏门去会合?脑子一片混沌,眼前的形势提醒她已经没有慢慢思考的时间了,赶快离开才行!!
  他突然把一个东西塞进她的手里,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白玉笛子,小巧得仅有小指头一般大小。飞快替她挂在脖子上,他又推了她一把,“以后有什么难过伤心的想与我说,就吹这个小笛子,然后我就会立刻赶到你身边。”
  温和而略略拘谨的微笑,总能令她安心。可是现在呢?
  “你一定要马上过来哦!”她咬咬唇,握着胸前摇晃的玉笛,迅速闪进夜色中。
  背影,又是背影。
  唇边漾起苦笑,这样也好,她看着他的笑容离开,就把背影留给他吧。
  艳阳虽好,秋暮终至。踌躇莲畔多风雨,便忘了、天涯芳信。
  

[46]  飞花似梦

  伤愈后第一次提气飞奔,我只觉得身体沉重四肢虚软,却又不得不带着突突的心跳逃离这里,又一次逃离大哥。脑袋里嗡嗡直响,在这偌大的王府里已经跑开很远了,可是还依稀能听见大哥负伤困兽般愤恨痛苦的吼声,一下下锤在自己的心上,好疼。
  秋风吹得眼睛涩涩的,哭不出来。
  若说完全没被他的付出所感动,便是自欺欺人。他之于我的感觉是难以言明的,是复杂的,他要的是全然的占有的爱情,而我,甚至许不起一个未来。
  
  跑出偏门,树下的六儿已经牵好马匹等候了许久,见夜融雪急急赶到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气。扶她稳稳坐上了马背,六儿忙道:“小姐驾马直接到西边的华原布坊去,离王府不远,即便府里发现你不见了也寻不到那里去。进了门只管对伙计说‘和掌柜约了谈些远洋生意’就行。”
  见她略瘦的芙蓉面上没有惊慌,也没有恐惧,除了眼睛有点儿红,倒是清宁恬淡,神色如常。再耽误下去只怕王府里被下了迷药的仆从们就要醒了,六儿扬鞭在马屁股上抽了一记,目送她走了,才推开门回了去。
  京城的大街即便是入了夜也丝毫不冷清,各色灯笼高高挂,酒楼食肆浓香四溢,马车如流。就连那胡同里的风流歇处也开始大张艳帜,插了花儿抹了粉儿的姑娘们嬉笑迎客,热热闹闹,丝竹乐声百转千回,咿咿呀呀地吟唱:
  看一帘妩媚生春苑,千里姻缘我手儿牵,安排了红叶写诗篇。一个风流实在,一个俏皮堪恋,这鸳鸯,上仙也应羡。
  凝神儿看,定眼儿瞧,寻思在梦中曾见着。脸儿象桃,眉儿黛描,杨柳如腰,举止自含娇,说不出的好。
  纵然那乐声娇妖,总有人闻之不动,心思一如既往。各自有各自的乐子,没有人注意到一位白衣女子匆匆下马,走进西市布坊门面。
  布坊不大,木架上有序地排满了布匹,几个店伙计裁布的裁布,拉生意的拉生意,生意兴隆。一个小个子的伙计笑着脸送了客,搓搓手,忙凑到夜融雪跟前来,“小姐可有看的上眼的?”热络的语气几乎让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垂眼淡淡地笑了笑,“我来是和掌柜的约好,谈些远洋生意。”看见伙计定格的呆愣模样,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掌柜在吗?”
  唰的一下脸红到了耳根子,他使劲点头,眼睛滴溜溜不知看哪儿好,“小姐里边儿请,呵呵,里边儿请。”月光似的美人,笑起来怎么这么好看?
  点点头,见那人有让她一人进去的意思,便不推托掀开弄堂的布帘子走了进去。里头是个窄小约容一人通过的小木廊,两边是订好成册的布料样子排得满满的,走出狭廊,转角又到了库房。她正纳闷呢,忽闻得一阵熟悉的香气,忙推了木门,却跑入了店面后面的胡同里。愣了愣,鼻间又萦绕那香气,若有似无地勾魂一般。
  等她抬起头来才发觉自己直直站在胡同里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平房前,但闻一声充满磁性的男性嗓音道:“进来吧。”心飞快地跳,是他?!
  杉木包铜的桌椅,绸子门帘轻轻晃,米白色的墙上挂一幅出云青松图,竹篮里搁着七彩的孩童玩意儿。桌上,一壶香片正热乎着,瓷杯里犹有半杯暖茶。不华丽,但很有家的氛围,俨然是小康之家,让人安心。
  厅堂左侧是翠竹窗隔开的书室,她一步步地贴着竹窗缝隙走,不甚清楚的注视桌案前的修长身影。侧身探了去,那人却不抬头看她,依旧静静地提笔作画。
  他没有束髻,长及腰的一头墨黑长发松松地扎了一根月牙白绸带,一身青衫,相貌俊挺,颇有文士风流。略显苍白的指间持笔绘画,神情专注地恍若世间只有他一人,白纸黑墨,竟是个神形俱妙的女子,身段婀娜,眼儿媚,扶柳一般立在崖边。
  指头沿着纸面痴痴轻抚,紫晶似的眸子黯了黯,“不对!不对!”恨恨低喃,他慌了,伸手抓起画扔在地上。乍一看,地上全是用过了的画纸,满满皆是一人身姿,或笑或嗔,活灵活现。
  恼怒一般扔下笔瘫坐在椅子上,目光凄怆空洞。
  心里念的,是她;纸上画的,又分明不是她。从她坠崖生死不明的时候开始,他便成了孤寂伤痛中的困兽,半死不活地负伤挣扎,每次梦醒了,却怎么也寻不到她的芳踪。
  残烛冷月,生死难知。
  斜窗寒影,伊人何寻。
  恨过也爱过,抛弃了世间的伦理,到头来难道还是万事皆空么!
  许是真的思念成狂了,否则现在怎么会看到她盈盈而来的幻影呢?比起以前的天真娇美,如今又添了几分白莲的清雅幽宁之美。他撑额苦笑,这必定是虚梦一场了,在他的梦里她总是不言语,温柔地凝望。
  她心疼他受的苦,也爱他的傻。
  “紫陌,是我。”纤软的小手毫不迟疑地握住他的,微笑着迎视他灼热的眼神。
  夜紫陌惊梦似的猛地紧握着手抬眼看她,那眉,那眼,那温柔的爱意,是她!是她!“你来了,说过来寻我的,总算来了……”迷惘白雾里等待了多久,终于候见了最灿然的一束光。唇边漾起一抹笑,长睫下灿若星辰的双眸越发迷人,为她跃动的一颗心……圆满了吗?
  “求求你,不要再离开我。”健臂稳稳的把红着脸小人儿搂进怀里,嗅着她的气息,爱怜地贴着她的脸颊低语道:“我好想你。”日夜的思念化成一把火,无时无刻不烧灼着他的身体和思想。
  怯怯伸手回抱,她把全身的重量都放松靠在他身上,笑着牵起两个可爱的酒窝,“我也好想,一直想一直想,想忘也忘不掉。现在……好像连心窝里都被幸福溢满了一样……”纵使合上双眼也能感觉到的全然信赖和舒心,不都是他背倚血雨腥风打造出来的港湾么?既然无法对大哥有什么回报,她想要好好珍惜他,拂去他的不安。
  “哦?”邪邪地一挑眉,他把她拉坐起来,让她以暧昧的姿势跨坐在他大腿上,两人的身子贴得紧紧的,“心窝是哪儿?”
  她傻傻地正要接话,“心窝就是——”
  嗯?不对!悄悄扬眼瞧他的表情,却是见他一脸自然地笑睨自己,脸蛋不可抑制地发烫起来。颀长的四肢慵懒地伸展在桌椅间,魅紫波光流动,聊胜于无的束发绸带不知什么时候滑落,于是长发披泻,有几抹调皮地垂在额前,隐约见得眼睫下的泪痣撩人心神。
  大掌蓦地欺上她的脖颈处,调情地轻抚,指尖尤故作不经意的挑弄细嫩的耳朵,他颓废轻笑道:“过了这么久,融融会不会已经忘了我呢?”她用力摇头,张嘴要反驳,没曾想他的指却暧昧地探进唇里,浪荡地轻蹭。
  夜融雪虽然知道自己的脸肯定红得都要烧起来了,可是……捧起他的大手,樱唇不甚熟练的吸吮起口中的指头,炽热的小舌难为情地蠕动,她羞得不敢抬头。突然,下巴被强硬地抬起,被吸入他深邃的双眼里不能自拔。
  “好乖。”浑厚的嗓音低沉笑语,邪恶诱惑的甜蜜让人禁不住泥足深陷,“你说说看,我要怎么惩罚你这个抛下我一走了之的坏孩子呢,嗯?”尾音那样低荡,似要荡进她的心里。
  眨动湿漉漉的大眼,她忍不住蹙眉抗议:“我没有——”
  “不许再有下次,老天!看着你受伤,我的心都绞在一起了。”回忆起那一夜的噩梦,他越发阴鹜沉重,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痛恨自己让她流泪。
  她柔柔地笑了,“嗯,我答应你。”
  她动了动,企图扭转这种尴尬又火辣的坐姿,却被他一把拉回,“想逃?”
  “我、我没有……”小白兔乖乖坐好认错。
  “没有?”磁性而滑腻的声线抚过,性感的唇角弯起,一步步地设下陷阱。“证明给我看,爱我就吻我。”一番话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她不得不佩服某人的吸引力更上一层楼。
  衣襟半敞,书生气的外衣却是结实诱人的赤裸胸膛,几缕青丝垂落,俊美得近乎邪魅的面孔坦荡自如,“不愿意?”她吓得一抖,防贼似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先、先说好哦,不许脱我衣服哦!”虽然说是大白天的,屋子又挨着临街胡同,人来人往,万一被发现了那可怎么办……弄得像偷情的男女一样,这个男人实在太危险了。
  夜紫陌看着她兀自困扰的可爱模样就想发笑,顺着她诺诺答应道:“好,不脱不脱。”忽然,她被他钻入衣摆下揉弄柔嫩丰乳的大手惊得哇哇大叫,还来不及扳开他作怪的手,另一只手又猝不及防地从半掀的裙摆窜袭,直攻大腿。
  “你看,我可是没有脱你衣服哦。”
  可是他的手在衣底浪荡地玩弄双乳,灵巧的手指夹击脆弱易感的樱果,不住地搓动。她恐慌地挺身挣扎扭动,却只会让自己的酥胸更加揉进他的掌中,激发阵阵快感。像在拨弄琴弦似的挑弄回旋在羞涩的花瓣边缘,感受到指尖的湿意和凌乱的气息,他优雅垂眸,满意地露出微笑。
  “我会不会太过于宝贝你了,融融?”他倾身,担忧地贴在耳边吐息逼问。天啊,简直低荡得挑逗。
  衣衫半退的挂在肩上,娇娃满脸绯红,她轻轻喘息,恍若控诉他激烈的爱抚。不甘心地皱皱鼻子,她报复性的紧贴他的身体柳腰款摆,刻意摩挲,敏感地感觉到身下火热欲动的亢奋,他危险的笑容逐渐加深。
  “真是学不乖。”敏捷的黑豹一般迅猛起身,牢牢扣住她的腰,他以膝盖向两边打开她的双腿,隔着薄薄的衣料缓缓撞击,小人儿嘤咛出声,“嗯……不要……怎么能在这里……”她不断抗拒着挺身,似要躲避什么,又仿佛被点燃了深处的什么。
  最赤裸的爱意,最甜蜜的情色。
  本能想要并拢的膝盖被强迫开放,无法拒绝粗糙的长指在其间游离戏弄,一股股晕眩感如潮水袭来,酥麻的微弱电流疯狂流窜于每一寸肌肤之下,连意识也陶陶然了。
  “嘘——外面有人,这么大声可不好。”他比比嘴唇,亲昵地靠近,炽热地贴在她的脸庞上吮吻,开始急促地拧转颤抖的核心,“让我看你,融融,让我好好的看看你。”
  白色衣裙被他三两下脱下扔在脚边,迷醉的目光留恋于身上的雪白胴体上,惊叹于她的美丽。触摸起来远远比看起来更细致,玉的光华,雪的洁白,水的细腻,爱不释手。她被逼入窘迫激切的境地,紧绷弹跳的乳尖更显红艳欲滴,惹得男人失控张口吸吮,狂浪舔噬。
  害怕被行人知晓,她虚软得几乎要瘫倒,胸前兜转的唇舌,时而温柔细致,时而放浪挑逗,激出沉醉的叹息,滴落情人的眼泪。
  他捧起娇艳的泪颜轻声点吻,“怎么了,宝贝?”
  懊恼地摇摇脑袋,她缩进他的臂弯里,低声嗫嚅道:“不要看我……我好奇怪……”
  耳朵贴在他蜜色的胸膛上听见胸腔内的震动,他疼惜笑语:“有什么奇怪的?你非常非常美,难以置信的可爱。既然你不要我看,那你就得看着我。”
  不容她有时间去回答,他又开始贪婪地勒索她的甜蜜,狠劲舔咬她纤白的颈项,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地挺腰而入,两人皆是闷闷的发出一声低吟。她的温暖,她的娇小,她的震颤,把他逼至濒临疯狂的地步,欲罢不能。
  书房的大椅上,夜紫陌仍旧一身青衫,而她却一丝不挂,惟有桌椅的规律摩擦声响和湿嗒嗒的吮吻声透露了缠绵的热烈。
  他咬牙环住她颤抖的身躯,与她纤细的手指紧紧纠缠,健腰疾速挺动,像脱闸而出的野兽一样猛力进击,回应的便是破碎的呻吟。汗水滴落在酥乳间,他伸手揉向她弱小的花蕊,极为恶劣地邪肆拨弄,低低爱语;她沉浸在欲焰里触电般啜泣,无助地随节奏颠簸,耳边是雄性的厚重喘息。
  “紫陌,慢……慢一点……啊……”
  不理会她的迷茫哀求,下身反而愈加疯狂进攻,唇舌激烈相融,他浓烈的吻一遍又一遍地诉说刻骨铭心的爱。
  “爱我吗?”他忽又放慢速度,却更紧贴着她的敏感核心慵懒摩挲,吻着她的手指,任她不自觉地扭动期待。
  她不满地皱起泪颜娇泣,“爱、爱你……”
  闻言,他笑着以他的巨大在她的深处兜转起来,令她惊骇地弓背,轻颤不止。她的意识又堕入一片模糊,被他直直卷进另一场暴风雨。即使已经疲惫虚软,可又被他的热情和高超的技巧引爆,掀起最妖娆冶艳的回应。
  自他出生至今这些年,生活过经历过,从来没有从灵魂深处这么渴望一样东西,一样他视若珍宝,恍如在漆黑的世界里等待唯一的东西——她的爱。得到了以后又希望她脑子里总是装着自己,希望她的依靠和呼唤只有他,而他会好好的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备至。其实,连他都没想过自己会为爱痴狂至此。
  或许,在她降生的那一刻,他,夜紫陌就已经遇见了生命中的纯粹。
  在没有人知道的小屋的书房内,爱语切切,缠绵交融,久未重逢的两颗心再次碰撞。
  梨花多情,杨柳千秋。
  自在飞花轻似梦,宝帘空挂小银钩。
  

[47]  小隐

  秋花落,晨意暖,莫负好韶光。
  夜融雪拿着装着热包子的油纸袋走进书房,“紫陌?”一大早的人怎么没影了?眼下桌椅都摆得整整齐齐的,可昨天他们居然就在这里……一想到昨天的疯狂,脸颊还是止不住的发热,好讨厌哦。
  窗外传来一阵轻快的交谈声,她走出来一看,是四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围在夜紫陌身边兴奋谈笑。
  “先生什么时候有空再给我们上课?”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儿凑上来,圆圆的眼睛亮亮的。
  被孩子们称为“先生”的男人,就是夜紫陌。他依然是一身青衣,长发送送束在脑后,目光里融着些微的笑意落在他们童稚的面孔上,收敛了他阴冷嗜血的一面。
  她笑看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围在他身边,他虽然没有笑,可是她知道,他的心情不错。和煦的阳光轻轻投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俊容上,怡然柔和。
  孩子……?他,是不是也想有个能继承血统的孩子呢?
  想到这里,她的眼神渐渐地暗了下来。
  禁忌相爱,最罪过的便是留下孩子。即便是父母爱的产物,可若从出生便被印上残缺的烙印那才是真正的不幸。
  “融融?”几个孩子也随着声音突然回头望向夜融雪,歪着脑袋好奇探看。
  她垂眸把所有的思绪都收好,才快步走到他身前,“我去街口买了几个包子,正热着呢,快吃吧。”递过袋子,她自然而然地就伸手替他抚平衣领的褶皱。
  他似笑非笑,“怎么?不喜欢吃包子?附近卖的就这些了。”她嘟嘴。
  “当然不是。”他突然倾身贴在她柔嫩的耳边挑逗低喃,“不过相比起来……我还是比较喜欢吃你。”一缕发丝垂落,暧昧的笑容漾开来,仿佛对昨日疯狂激情很是满意。
  “好了啦,没个正经,坏人!”臊红了脸,玉手拂面,笑骂着欲转身。
  话音方落,一个胖胖的女娃娃叉腰蹦了出来,嗓音脆生生的好听,“先生才不是坏人,先生既有学问长得又俊,可好了!”
  她愣了愣,当下掩不住地笑了出来,在女娃前半蹲下身子问道:“小妹妹,是谁说的啊?”出色的男人风华绝代,不论走到哪里都把雌性生物迷得七荤八素的,不好好看着不行哦。
  “我娘说的,”眨眨眼,“隔壁的阿福婶和后街李秀才的女儿也这么说的。”一致好评通过。
  “他确实有些墨水,四书五经,史记政要无一不通,我想你这么大的时候便常把先生留的功课让他去对付了!”真是罪过啊,连这么小的都被迷倒了,还先生先生的。瞪了他一眼,他一副没事儿人似的,背靠在墙上痞痞地冲她露齿一笑。
  “那你们就是那个……话梅木马咯??”女娃娃边拍手边乐。
  “是青梅竹马啦,笨!”男孩儿翻翻白眼。
  忽然,一只小手拽了拽袖子,她扭头一看,又是一个小可爱,“姐姐是先生的夫人么?”
  说话的孩子是个有些瘦弱的小男孩,五官平凡,稚嫩的脸蛋挂着羞怯的笑意。和蔼地揉揉他的头,“为什么这么问呢?”她也温和地冲他微笑。
  “因为、因为……”飞快地望她一眼又把小脑袋沉了下去,“姐姐很美,而且姐姐一来先生就很高兴。”还抱在一起哦!目光落在她胸前的一样小物事上,“这是什么?好漂亮!”旁边的几个孩子听了也一股脑的围上来瞧。
  “这个小笛子是……”神色微黯的哽咽,“是姐姐的朋友送的。”策马奔离王府的时候,她把笛子放在唇边吹动,可不管多么用力都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响声。他听到了么?还是他听到了却不能来?眼前又浮现梅尚之温柔隐忍的淡淡笑容,疯狂起来的大哥会不会……他明明知道她出府是去见紫陌的,却总是牺牲自己来成就她的幸福,这样值得吗?
  当她尚在王府里昏睡的时候,总能感觉到床边的身影,默默的来到,默默的离开。若不是又一次半梦半醒间听见他的低语,或许她永远不知道自己身边还有这样一个不离不弃的影子。还记得他声声沉痛,悔恨自己不应该把伤重的她送到燕淮那里,害她落得现在这个模样。她很想睁开眼对他说:这与你无关,不必自责,你只知道他是医者,何曾想到他是岳玄宗宗主设陷阱于此呢?可不等她醒来,他便离开,一番感谢始终来不及传给他。
  想来她欠他的,又何止是单纯一个谢字呢?
  而此时,她脸上的表情全都一丝不漏地落入夜紫陌的眼底,一道意味深长的暗光悄悄滑过。
  这边厢,一个假夫子,一对真夫妻,其乐融融;可离胡同不甚遥远的宁王府里,却早已闹腾得炸了锅。
  
  正厅里冷冰冰的大理石地板上,乌丫丫地跪了一大批人,正座上的自然是一脸气呼呼的小王爷承宁了。
  今早天才刚刚擦亮,承宁就早早地起身准备好了,宫门一开便急不可待的带着人马往回赶。孰知回到府里想见的人儿却没了踪影,恼怒之下几欲把整个府邸都掀翻了,王总管和所有的执事仆从们一字排开跪着磕头请罪,从没见过王爷气成这个样子。
  “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多长的时间就能把一个大活人弄不见了?!”因为急切和愤怒而灿亮的乌黑大眼,立眉狠狠地瞪视。“哐当”一声脆响,桌上臣国进贡的火珊瑚就被推倒在地,整个厅内更是死静一般,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个时候接王爷的话,保脑袋要紧啊。
  看着一个个耷拉着的脑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夜姑娘是要当本王的王妃的,找得回来回来便算了,若是出了什么事,你们的命本王也留不得了!”小小年纪毕竟生于皇家,气势逼人。
  王总管哭丧着老脸,擦擦汗道:“王爷息怒,探子报说夜姑娘的父亲日前已到了京城,说不定……她一个人去探望家人,过几日就、就回来了,王爷莫要忧心。”
  “她父亲?”承宁不悦的皱眉,而后又想起什么似的点点头,“备马,本王现在就去见他,顺便提亲。”说着就站起来迈开步子往外走,奴仆们惶恐地让出一条路。
  皇室宗亲的婚事尚且要留待皇上指婚,更何况是今上一母同胞的小王爷呢?依王爷的样子和他在夜姑娘身上的用心,恐怕他已铁了心要这么做。那皇上和太后那头儿怎么回禀呢?说是王爷一个侍妾也不要,迷上了行踪成谜的民间女子,不用八抬大轿娶作正室不罢休?王总管越想越不是个滋味儿,脖子后头凉飕飕的。
  而少年风一般的身影早已离去。
  “王爷,寻人可以,提亲使不得啊——”
  琉璃宫灯的锦穗子莫名其妙地晃了晃,浓茶似的细细光影也随之款摆。
  
  其实,夜紫陌装扮成教书先生隐匿在城西的柳条胡同里,夜昱刑现身京城,都是有原因的。岳玄宗突然的名声大噪,朱家庄庄主的暴毙,朱颜中选入宫,燕淮小动作频频,为了最重要的人他们不得不防。
  客栈里忙得不可开交,跑堂的伙计端菜送客已经忙不过来,掌柜的只得转身喊上小女儿帮忙:“花妞儿啊,出来把这些菜送到天字二号房去,客人可等着呐!”
  名叫花妞儿的胖妹妹答应着,端着饭菜上了二楼,“客官,饭菜送到了。”烦死了,就住在二楼还不自己下来吃饭,腿断了不成,花妞儿耷拉着脸。
  “拿进来放在桌子上吧。”门开了,一个少妇模样的女子笑着说道,“夫君,过来吃饭吧,等会儿再看书也不迟。”
  在花妞儿震撼惊讶的目光中,终于看清了那男子的面貌:俊挺深邃如刀刻般的五官,带有大漠苍茫的异族轮廓,昂藏高壮,身穿铁灰色衣衫,低调却不容人忽视,气势冰冷迫人。
  “嗯,坐下来吃吧。”夜昱刑点点头,拿起碗筷。
  花妞儿的胖手刷的捞起一朵伴碟用的胡萝卜花插在头上,使劲儿别处一个造型挤了挤胸脯,“这位客官,你是打哪儿来的?尝尝我们客栈的菜,那可是好吃的——”在京城里什么人没见过,金头发蓝眼睛的也比不上眼前的这个男人啊,艳遇来了!!她兴奋的嗤嗤笑了。
  回头瞄了那少妇一眼,她更有自信了,不就是个瘦女人,能有什么看头?长相普通,顶多称得上秀气,发式和头饰都很普通,哪儿佩得上这么一个英伟不凡的男子!
  花妞儿眼里的丑女人,正是十夫人童千桃。夜昱刑的众多侍妾里,只有这个貌不惊人的歌女得以跟随在丈夫身边,就像此次到京城来一样。女人们对她又羡又妒,皆以为她抹去曾经的卑微嫁入豪门享福去了,可是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其中的苦涩。丈夫虽是她梦中的良人,但也填不满心里的空白。哪个女人能独守空房的同时,默默忍受自己的夫君把一颗心都投在别的女人身上呢?纵使那是他的亲女儿。
  有的时候,她不愿意多想,也不敢多想。
  “劳烦姑娘专程把饭菜端了上来,楼下忙得很,就不留姑娘了。”童千桃虽然面带笑意,目光却冷冷地扫视,表达出厌烦和不耐。
  花妞儿嘴一撅,眨巴着眼睛紧盯着夜昱刑,好办晌才不情不愿地吐出几个字:“那我先……”嘭的一声巨响,门开,倒地。
  “请问夜昱刑夜伯父何在?”踹门而入的华衣少年一甩袖子,眯眼打量内室,连同紧随其后而来的几个高大侍卫,大家都没有发现一个事实——头上插着胡萝卜花儿的花妞儿被辽阳王踹晕了。
  “正是在下。”没有任何情绪的低沉嗓音,云淡风轻,“你是……?”
  “辽阳王承宁。”少年捋捋发辫,低头恭敬道:“本王近日冒昧来此叨扰,正是来提亲的,岳、父、大、人。”不甚厚重的年少声音,一字一顿地强调他的决心。
  一双竹筷啪嗒滑落摔在地上,滚了个圈滚到鞋边。
  寥寥几语,敲痛了谁的心?
  等待,沉默。
  

[48]  天涯远

  当今王爷杀到客栈里踹门提亲,形同在弹丸之地投下一个炸弹,众人都惊愕失言,无语应对。承宁仍保持着低眉敛目的恭敬姿态,不卑不亢地立于桌前等候“岳父大人”的回应;童千桃静静看了一眼,夜昱刑坐在那里恍若无闻,甚至是有些失神,漆黑的眼底翻滚着莫名的波涛。
  气氛紧张得几欲让人屏息,没有一个人敢先行打破僵局。
  听了提亲一事竟有点儿说不出的高兴,童千桃绽出柔和的笑意,亲切地走到承宁身边道:“王爷匆匆来到,还是先喝杯茶润润喉吧。”说着就要拉他坐下,不料他快一步不着痕迹地避开,直直面对夜昱刑,“岳父大人,请务必答应本王的求亲。”
  这倒让她有些尴尬起来,也不方便再多说些什么,遂福了福身子坐到旁边拿起衣服缝补,俨然一个温顺贤惠的妻子。
  就在大家都以为他会这么沉默下去的时候,夜昱刑不冷不热地注视承宁,“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答应这门亲事?”
  不露声色地笑了笑,承宁无惧于迎视审视的目光道:“首先,势力者可让人生亦可让人死,这点岳父大人绝对比我清楚;其次,我迎娶令嫒做正妃是喜事,岳父大人应该高兴才对。还是说……做父亲的根本不希望看到女儿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幸福生活?”
  然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没有人注意到夜昱刑在桌下悄然捏紧的拳头,青筋现出且指节泛白。
  她将要和别的男人幸福的生活……永远的离开……?
  是的,是的,他不希望如此。他从没有好好考虑过的种种可能,今时今日却已经迫在眉睫,将成定局。嫁女儿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既然如此,为什么他的心会这么恐惧呢?
  上天让他们成为一对父女,许是福分太多,缘分太少。
  嘴角不经意勾起一丝苦笑,金属般的嗓音疏离淡漠,“既是婚姻大事,须得小女在场才能决定。”四两拨千斤。
  脸色白了白,承宁一时语塞,“她可曾来过这里?岳父大人可知道她的行踪?那……多有冒犯了。”接到主子的眼色,几个侍卫迅速跑进屋内和小隔间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却无所获。本以为十有八九会在这里,没想到又扑了个空。
  “王爷,自清晨出了宫您还没用过膳呢,您看是不是……”一个侍卫凑上前说道。
  “用什么膳!你们几个速速到城门守卫去探听探听,动作快些!”一阵低吼把侍卫们吓坏了,三步并两步走出房门去,毕竟没见过长相俊俏的小王爷发火骂人的样子。
  “呜,怎么回事……”晕厥在地许久的花妞儿总算醒了,迷迷蒙蒙地睁开小眼睛,可恶,是谁把本小姐打晕了撂这儿了?!顺着眼前笔直的腿往上看,一个水当当的华衣少年郎,俊得就像书里的人,看见她脸都红了!呵呵……那她总得表示表示,肉团似的身子半撑起来蹲坐在地板上冲他招手,“嘿嘿,客官不必拘束,请坐请坐……”
  “吵死了!”承宁正在气头上,看也不看就抬脚朝声源处使劲儿踹了一脚,又是“咚”的一声巨响,嗯,清静多了。
  夜昱刑走到窗边,俯视临街的熙熙攘攘,头也不回道:“夜某实在不知小女去向,亦不愿过问。王爷千金玉体,着实尊崇,夜某何德何能如此高攀!岳父一称还是请收回吧,夜某受不起。”
  “我……”没有用尊贵的自称,承宁咬咬唇低声道:“我知道我可能只是一厢情愿,我也知道除我之外还有爱她重逾生命的人,而她或许……从没真正爱过我。虽然她总把我当小孩子,在我面前笑嘻嘻的,可是我看得出来她已经累了,她需要的是平稳安逸的生活,所以,我想给她一个家,一个能够安心歇息的地方。”
  听到这番话,夜昱刑转过头看他,十七八岁的纤细少年即便笼罩在高贵的光环下,也能见到他澄澈双瞳中燃烧的希望,越来越耀眼。是啊,他和自己毕竟不相同。
  她和紫陌相恋的事,他自然明白的一清二楚,世人所谓的极大的罪孽——兄妹相恋亦不过如是。他,才是悖德之人。
  此次来京的目的便是要阻止燕淮已然如出水面的阴谋,必要时诛之。想到这里,他的眼底又滑过几许阴鹜冷残,为了心中仅存的那块柔软,他什么都愿意去做。
  而后承宁拱手告辞,他也没有理会,心底喃喃道:我要把一切都献给你。
  殊不知低吟出声,坐在一旁的童千桃拿着外袍走到他身边,却听见这话,霎时脸蛋变了颜色。暗暗吸一口气,她硬是挤出一个微笑,抖着手替他把外袍披上,柔声道:“夫君,天冷了多穿件衣服吧,北方可比不得南方暖和。”
  温热厚实的大掌猛然包覆住替他披衣裳的柔荑,“是你!”她心突突的跳,羞红着脸抬头,看见他眼里的喜悦神色一闪而逝,转变成失望和苦恼,最后变成波澜不兴,冷凝如冰。他的手也迅速地松开她的,道了声谢,高大的身躯毫不留恋地走出了房门,恍如一阵风。
  僵愣在窗边的童千桃默默垂下了脸,柳一样的身子仿佛站不稳了,看看方才那被握住的手,摩挲那来不及感受的温柔。
  
  进入冬天,天黑得越来越早,天气也一天比一天冷,富贵人家已经操办好了买炭过冬,定制狐裘皮袄;平民百姓没有那些钱,便只能把门窗都好好地糊一遍,被褥铺得厚实些。
  小胡同里,孩子们才下了学,又不到吃晚饭的时候,便个个攒在“叶夫子”家里。若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多是上午上课,而他们大清早的便要与父母一起摆摊忙活,所以都是下午才跟着夜紫陌识字读书。
  “夫人啊,多亏了叶夫子,我家那俩小兔崽子才能识点儿字,别像我和孩子爹斗大的字一个也不认得。”
  夜融雪缝着手里的小玩意儿,看看不远处的两个小脑袋瓜,朝着坐在身旁的胖妇人笑语:“谢什么,两个孩子那么聪明,以后会好起来的。”
  两个女人坐在铺了棉垫子的椅子上做着针线活,屋里的火盆子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微跳响,四个小家伙就着暖意,围坐在自己搬来的小板凳上择菜。
  当初夜紫陌独自匿身在这柳条胡同的身份是教书先生,邻里错把“夜”叫成“叶”,他懒得纠正,久而久之大家也只管这么叫,可几个小学生总是叫成“呀!先生”,改也改不过来了。
  和大家相处了几天,邻居多是一些贩夫卒子,每日起早贪黑地做些小本生意养家糊口。即使身处京城,她在和他们的交往中依然感受到难能可贵的质朴热情,谁有困难就帮谁,一同渡过难关。白天,紫陌教附近一带的孩子们念书写字,她帮着妇人们做豆腐脑、到街边摆摆摊子,纵然有点清苦,可每晚和他一起吃饭谈天,俨然已经有了自己的家。
  心里甜丝丝的冒起了泡泡,忽然一个女娃娃的小胖手搭了上来,“姐姐,我饿!”软软的声音惹人怜爱,却遭到母亲的批评,胖妇人一把拉过她责备道:“饿什么饿,中午不是才吃了饼子,这会儿还闹!”
  伸手握住已经缩回的小手,有点凉,想了想方道:“我们今晚要吃火锅,大家一起来吧,人多才热闹。”以前在现世,每逢冬天懒得做菜,就和姐姐支个电炉子吃火锅,又叫打煸炉,热热乎乎的吃着舒服。
  这个时代哪来什么火锅,所以屋子里除夜融雪以外的人全部都是有听没有懂,免不了在心里赞叹:有文化的人知道的就是多!孩子不懂,急急问道:“那是什么?很多人吃一只够吃么?”
  虎昭昭的男孩儿抢着举手,“我知道!肯定是杂耍!!”
  面对一双双闪动着求知欲望的饿狼似的眼睛,她解释了火锅的吃法。其实只要底下有火,火上有锅,就是火锅了。家里过日子必定用过涮锅,只是没有把它发展成一道菜,一桌饭罢了。
  听了详细的介绍,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头,胖妇人疑惑,“牛肝牛肚、鸡血鸭血便宜得都没人买,真能好吃么?”
  “别看这些东西便宜,吃火锅不吃这些滋味儿可是要大打折扣哦!”她笑语。
  天一黑,夜融雪借来了炉子和圆口大锅,倒上水煮着,几个孩子也把洗好的空心菜、茼蒿、白菜分装在盘子里,胖妇人按照夜融雪的“秘方”在厨房里弄调料。暖暖的蒸气白雾从锅里升腾,夜紫陌进屋一看正要发问,她眨眨眼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动作,等会儿你就知道啦~
  水开了,加进适量的盐、香油、姜片、一点红辣椒青辣椒圈,再挖一大勺凝成胶冻状的猪骨汤作锅底,咕嘟咕嘟的散发出浓郁的香味。桌边八个人排排坐盯着动静,按领导指示先倒入打底的鸭血和冻豆腐,一口咬下去汤汁溢满嘴;然后下已经卤煮一个多时辰的牛杂、肥肠、白萝卜块,腴美酥烂,加上被浓汤快煮过的蔬菜,清甜嫩绿,口感清爽。末了,下一把荞麦面,伴着越淀越香的汤头,几瓣香菜叶,足以让人留恋唇舌间的享受。
  小孩子捧着碗高高兴兴的吃,大人们边喝自家酿的米酒边沾辣料,驱了寒气暖了身子,就着热腾腾的一锅,一天的疲劳也没了,真乃其乐融融。待吃罢众人收拾好散了去,依旧对这新接触的“火锅”念念不忘,没想到穷有穷的吃法,受益不少。此后,夜融雪离去多年,火锅事业却越发广为流传了,家家户户入冬皆食,久久传诵。
  是夜三更天,各家烛火方息。
  深夜里格外安静,莲帐散落,灯火虽黯,男人与女人纠缠的喘息却也格外明显,撩拨似的回荡在床第间。
  娇鬟堆枕钗横凤,溶溶春水杨花梦。
  “今夜暂且放过你。”低低笑着,胸膛上犹有汗珠的男人一甩发,抬手刮了刮怀中人儿的俏鼻。
  她咯咯的笑出声,软软的趴靠在他坚实的胸膛前,“刚做过一次,你还要不成?!”男人的胃口越养越大,虽说他总舍不得在她的肌肤上留下印迹,但夜夜抵死缠绵,两个黑眼圈倒让邻里妇人感叹,女子熬夜养家的不易。幸亏没猜中,不然脸往哪儿搁啊……
  “才一次还不够塞牙缝的呢,若不是看你今日弄火锅累了,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放过你?”
  她懒懒磨蹭,视线沿着修长笔直的腿一路看到结实挺翘的臀,羽被松松地半掩在腰间,即使聊胜于无,还是她硬给他披上遮一遮的。蜜色肌肤,豹子一般明朗野性的肌肉线条,有力环住自己的健臂,再看到优美的脖颈,完美深刻的俊逸容貌带着慵懒的邪肆笑意,紫色莹光的眸子里只注视着她。
  性感,他的存在本来就是个无与伦比的诱惑,痴迷,深陷,堕落。
  如同着魔,她侧过脸,温热的小舌绕着他胸前的那点暗红轻舔吮吸,他禁不住一阵颤栗,鼻间呼吸微重。像是要两边都好好照顾到,她转到另一边安抚,纤指揉弄上方才吻过的那点硬起,惹得他眯眸低吟,任着女子上下其手。
  火焰不知足地一路蔓延,吻上他因快感而浮动的喉结,动脉血液急速流动。香唇玩闹地轻轻一咬,酥酥麻麻。再重重一吸,他更是不能自已地叹息,销魂,而后迷醉。
  稍稍退开,满意于自己制造的一处鲜艳蘼红,她又笑了。她喜欢她的男人带有专属印记。
  被下的手指恶作剧地抚过他的灼热亢奋,正欲迅速开溜,反被他猛地一把拽住。
  “你这个磨人的小妖怪!越发调皮了,嗯?”性感磁性的男性嗓音压抑着即将展开的疯狂,不加掩饰的渴望。大掌滑至她柔嫩的腿间搓捻,却被沁出的蜜露打湿,他挑眉,附在她耳边热切低语:“小宝贝这么快就湿了,不乖哦。”
  “呜……紫陌,给我好不好?”她控制不住地摩挲扭动,被狠狠吻过的红润双唇一张一合的吐着哀求。
  顷刻间,雄腰一沉,硕大的欲刃毫无保留地被吞入幽湿的花瓣里,极致的紧窒细腻逼得他濒临疯狂边缘,耳边是她难耐的嘤嘤娇泣,莹白玉腿贪婪地缠上腰间,沙哑喘息着猛烈律动,一下下抽离,却又迫不及待地激烈挺回……
  汗水滴落的声音,相拥缠吻的声音,身体相融的声音,木床摇摆的声音,久久未歇。
  然而此时,一道黑影从屋外迅速掠过,化成一点光,往城南方向飞去。
  

[49]  采薇

  一道黑影从屋外迅速掠过,化成一点光,往城南方向飞去。
  光点飞过屋檐和大街,最后咻咻地飞抵南边外城的一座庞大府邸,穿过花园庭院,直直冲着前方建到一半的绣楼敞开的一扇小窗飞了进去。
  靠坐在窗边的男子几乎全身浸没在黑暗里,当他看见那点闪动的光亮越来越接近的时候,嘴角才牵扯出大大的笑意。
  他伸出手,光缓缓地降落在手心,退去光晕后却是一个小巧的半透明玻璃球。男子点了一盏灯火,不发一言就把玻璃球摔在地面。伴着清脆的碎裂声,球碎了,而他则紧盯着从残渣里升起的一股红色烟雾,待雾散了,显现在眼前的居然是夜融雪几日以来的生活点滴!
  看她的一颦一笑,看她和孩子们之间的温情,看她和大家一起摆弄厨具吃火锅,他脸上漾出自己都不知道的柔和微笑。然后,不甚清楚的呻吟声传来,模糊的欢爱画面映入眼帘,女子羞掩桃花面,玉体横陈,两具身体的激切交缠……
  唰的沉了脸,仿若刚才的微笑只是幻觉。他愤然蹙眉,眼神猛地燃起复仇的烈焰,冰冷狠毒的目光像是要把那人千刀万剐方能解恨。
  长袖一甩,梨木小几翻倒,连带着精致的黄铜灯盏被掌风一扫颓然倾倒,华贵绒毯和纱帘迅速被火舌点燃吞没,火圈一点点地扩大,逐渐包围房间,而后蔓延开去。
  他蔑视的冷笑,提气风一般地从窗口飞下,又似是恋恋不舍的回头:那在烈火中焚烧的分明是在人工湖心即将建好的女儿闺阁,本是雅致细腻的,足可见建造者为其耗费的心血。此刻,火光冲天,毁得干干净净。
  罢了,随它去吧。
  几个仆从呼喊着,拉着水车跑过来,急急询问道:“宗主,绣楼已经被火围住了,您看现在要不要多派些人手求火?”好好的怎么就起火了呢,宗主亲自设计,又遣了多少能工巧匠日夜赶工,银子大把大把的洒,眼看着要弄好了,倒发生了这等祸事。
  “不必了,让它烧个干净。”他看也不看,淡漠得像是事不关己,“旁边就是湖,烧不过来的,你们都下去吧。”
  听见他这么吩咐,冷静的根本不像在开玩笑,他们只好答应着退了下去。
  湖边瑟瑟冷风,男子独自一人站着,默默无语。
  火光清清楚楚地映出他的面容,乌黑的发辫束着紫金玉环,右耳垂饰一颗白玉耳钉,白皙肌肤上杏目秀眉,挺直的鼻梁和薄唇透着一股子蔑世和冷然,削弱了五官的阴柔之美。颀长的身子,仅着单薄的长衫。若有似无的哀伤与冷嘲,弥漫全身。
  那一夜,火烧了整整一夜,东方见白方歇。第二日,岳玄宗上上下下都议论纷纷,不明白绣楼是怎么烧起来的,更不明白宗主燕淮置之不理的态度。好些个管过事的下人们都在感叹,当初宗主建造添置的时候,用了多么名贵的木材琉璃玉石,买了多少远洋而来的稀奇宝贝,挖湖垦园,甚至把皇家园林的师傅都请来了,只为了打造这样一幢绣楼。
  以前不知是哪一家的女儿会成为它的主人,以后恐怕也是个永远猜不透的谜了。
  而今路过远远瞧一眼,不过是一抔焦土,随风而逝。
  
  黄昏日落,小廊上,夜融雪从信鸽脚上取下小纸条,展开一看,柳眉微蹙。
  “怎么了,融融?”夜紫陌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身上不是平日教书先生的长衣布衫,而是一袭夜行衣,黑发束起,腰上缠一把软剑,看样子是要外出。
  她摇摇头,叹道:“我让六儿替我查的消息,说是自岳玄宗里日前起了场怪火后,便开始积极派人马找我。”瞧了瞧他的装扮,她疑惑,“你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目光闪了闪,他不愿对上她的眼睛,低声道:“融融,我们不会回来了。你今晚回到辽阳王府去,我连夜赶回冰河宫和胡尔图会合。”
  “为什么?我们不是才相聚不久,你又要丢下我了?!”一手拉住他的袖子,她感到莫名的不安,聚少离多难不成是他们的宿命么?
  他吸了口气,安抚地把她搂进怀里,“听我说,融融,你是我最最重要的人,我怎么会丢下你不管呢?只是……连日岳玄宗杀手出没,你和我一起已经不再安全,他们的目标是除掉我,抓走你。所以,我只能把他们引开,你先在王府里避一避,起码现在他们还没有那个胆子惹皇室。”
  红了眼,她皱皱鼻子,垂眸道:“我、我明白,只是心里不好受。你……马上就要走?”
  “嗯,我要尽快。为了你的安全,我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杀了燕淮,消灭岳玄宗,否则后患无穷。京城方面你不用担心,昨晚我已经和爹碰了头,他会保你平安的。”即便是被逐出十夜门,可是他相信夜昱刑为了她,情愿牺牲一切,因此他才找上门去和他商议布局。
  “爹?爹也到京城来了?那为何不来见我?”
  “他自有他的考量,何况身边还有个十夫人呢,怕是抽不开身吧。”他没有办法告诉她,他们都是为了她……
  原本期待的小脸微黯,她有些不是滋味的笑道:“是呢,我怎么忘了,瞧我问的这话。”想起连日来六儿暗访的结果,不由得正色叮咛道:“紫陌你千万要小心,燕淮他不仅懂得药理,而且还晓得阴阳术法,迷人心神的手段,你且把这个香囊带上。”她小心翼翼地从袖内取出一个食指大小的香囊,金红色的缎面绣着两只可爱的小蝙蝠,幽幽地渗出淡淡的香气,“这是点犀山白老给我的,有破邪之用,希望它能替我守护你。”
  紧紧握住香囊连同那纤纤柔荑,十指交缠,“我知道,谢谢。”忽而看见她领间摇晃的小玉笛,他悄然捏紧了拳复又松开,喃喃轻语道:“其实,尚之他的苦处我也明瞭。若是腊梅花开了的时候我没回来,你……往后便跟着尚之离开吧,他一定会代我好好照顾你的——”
  “我不听我不听!”她气恼责问,声音略带哽咽,不觉间盈盈美目秋水汪汪,“不要说这种话,好么?你会回来的!”紫陌说的意思两人都明白,谁也没有办法保证与岳玄宗一战,胜如何负又如何。希望,总是美好,她知道她的希望会成真。
  半晌,夜紫陌颔首,低头在她洁白的额头上印上一吻,温柔似羽毛,誓约般神圣。
  “我永远爱你,融融。”紫色流光,映着那颗泪痣秋露般凄婉绝美,恍神间竟若一滴泪。“多保重。”而后,一阵风吹过,再没有他的身影。
  她笑,夺人心魂的微笑,更胜朝华春色,风华绝代。
  “我会好好保重自己,所以你也要一样哦,紫陌。”
  
  来不及从他离去的情绪里抽身醒来,木门就被咚咚咚的敲响了,门外传来一阵略迟疑的清脆少年嗓音,只是比往日闷了点儿。
  “夜……融雪,融雪,你若在里头就答应我一声,我是宝、宝宝!”懊恼地才把话说完,本以为又是情报错误没有动静的了,颓丧的正要敲下一家的门,吱呀一声门开了。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布衣女子,眉目如画,肌肤如雪,发如檀墨,唇如红樱。即使许多年后回忆起来,他还是会说,那个时候的夜融雪,正是粗服乱头,不掩国色。
  “你、你、你——”
  看着他着急脸红而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的傻模样,她固态萌发地掐了他一把水嫩嫩的面颊,奇怪,明明不保养,摸起来还软滑跟豆腐似的。
  “宝宝,我们回去吧!”眼睛下面明显的两个黑眼圈,嘴唇也干裂了,肯定是忙着找自己顾不上好好休息,甚至没有安心吃饭喝水的时间,心里油然而生愧疚和怜惜。
  听了那话,承宁怔怔的露出小木偶似的迷茫表情,探脑袋往屋里一个劲儿地瞧,那个男的呢?他就知道,就是因为那个男的走了她才愿意露脸!想到这儿,鼻头一酸,他抬脸要哭不哭地用力瞪着她不解的表情。
  少年忍住了哭腔,豆大的滚烫泪珠却从眼睛里滴了下来,压抑许久的情绪奔流而出。“看什么看!都是你,普天之下只有你不把我当一回事!说走就走,把我当成什么了,我又不是你的玩具说扔就扔……”脸都憋红了,奋力甩开她放在他肩上安慰的手,承宁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喊了出来,听得她愣了下来。
  快走两步一把搂过他纤细的身子,她不顾他挣扎扑腾的身子从后紧紧抱着,侧脸贴在僵直的背上,重重呼出一口气道:“对不起,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手臂试探地向前,放心地拥抱。“我不跟你回去也许才是正确的决定。我只是个大麻烦,会让你陷进危险里,所以我还是……”
  感觉到背后的温暖在逐渐撤离,心下一惊,忙摁住她的手,“你不要走!”转过身来撞进那双晶灿灿的愕然双瞳,也顾不得自己在闹别扭,“什么危险的我才不怕,只要你陪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此时此刻,她的心飞快跳动,像是要响应少年真诚的承诺一般。
  轻轻握住他的双手,什么时候开始,他竟比她长得比她高一大截了呢?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手已经大得可以完全包覆住她的了呢?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她被他毫不掩饰的一颗心打动了呢?
  她柔柔地抚上他的脸颊,无视他可爱的惊诧表情,“真的对不起,害你担心了,我和你一起回去好么?”
  “那……那个男的呢,他还不是就这么把你扔下跑了?”眼睛盯着两人的鞋面,嘴唇嘟嘟的。
  那个男的?!她自信一笑,毫不犹豫地牵起他的手,“他可是我的骑士,怎么会丢下我呢?腊梅花开的时候,他就会回来啦!”再见,是为了再次见面。
  骑士?奇士?皱皱眉,承宁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是听她骄傲自豪的语气,没有什么悲伤,好像……那个男的对她很重要?哼,他才不管咧。
  唇角好不容易绽出一抹笑容,承宁反握她的手,故作自然道:“好啦,赶快和我回去,不然来不及吃晚饭,饿坏了本王可要问你的不是!”
  眉眼弯弯地瞅他一眼,这小鬼明明那么高兴还想着威胁谁啊?忽而感觉到像是有人在看自己,蓦然回头却什么也没有。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50]  阴谋迷雾

  闭着眼慢慢地吐息,手回到丹田守位完成了一周天的内功修炼,夜融雪再缓缓睁开双眼,擦了擦额头的汗。荒废许久都不曾练习的武功总得捡回来,情势一天天紧逼,无论如何她都要严阵以待。
  时候尚早,阳光渐渐的露出脸来,可园内绿叶尖上的晶莹露珠还没有散去。
  她已经多久没有享受过这么宁静美丽的早晨呢?现在想想,现代忙碌的学生生活倒成了遥不可及的一场幻梦了。然而,那时候的席容得到的温暖远比不上现在重生的自己,即是如此,也没有伤感的必要了。
  身后的草丛几不可见的抖了抖,她抿唇一笑,早就猜到是哪个不懂得埋伏的小傻瓜了。
  “出来吧,宝宝。”
  草丛明显地晃动,一个人影哗啦一声扑出来跌趴在草地上,他狼狈地爬起来,却对上她浮动笑意的眼,腮一鼓道:“笑什么笑,我刚巧路过罢了,又不是一直蹲在这里偷看你!”
  她挑眉,对着急切解释的承宁不置可否,“你刚巧路过就躲进了草丛里,而且还穿着夜行衣?”江湖人夜晚探访才穿夜行衣避人耳目,他怎么一大早就打扮成这样,到底是谁教的啊?
  眨眨水汪汪的大眼睛,几片叶子轻轻掉落,他自己挠挠头小声嘀咕道:“奇怪了,不是说穿了夜行衣就能隐藏行踪了么?”
  她不禁失笑,自从回到王府他知道她将有危险以来,总是想方设法地打探,比以前更粘人了,几乎是二十四小时全方位跟踪。她只略略提了提,有江湖势力为了实现不可告人的目的想要抓走她,这下子可把承宁急坏了,怎么样才能护她周全呢??
  “好啦好啦。”她拍拍他懵懂的小脸,“王总管说了你今日还要进宫呢,哪有王爷穿夜行衣见皇帝的?”他不放心地瞧她一眼,边扭头嘱咐要按时吃饭之类的话边朝着自己的院落跑了。
  这个傻瓜。她无奈的摇头笑了。
  柔和微凉的风吹来,不知那根枝头的鹊儿在欢唱,鼻间是好闻的青草香味。原来,越是濒临苦难,越是发现爱和微笑的幸福可贵,她透过指缝间的空隙瞭望湛蓝的天,泛起浅浅的笑意……或许,这也许是她重生十七年最珍贵的领悟吧。
  草丛又不安分地动了,她吁一口气,“宝宝怎么又跑回来了?”
  一阵响动在她背后响起,突然传来一个略低沉的男性嗓音,戏谑得好似朋友间相互打趣:“好亲密的称呼啊……小雪,你在叫谁?”
  “……是你?!”防备地转过身子,夜融雪兀的退后两步紧紧盯着从草丛中踱出的男子,神经忽的一下绷紧,暗暗提气防备着。
  来人高瘦,一身银白长衫,浓密黑发用银带束着,白皙的肌肤上嵌着略显秀丽的五官,右耳一枚白玉耳钉,脸上挂着微笑,可那和煦眼神的深处却分明结着冰雪,冷冷的。
  “看不出来你和宁王爷的关系已经这么密切了,围在你身边的几个男人岂不是要争个头破血流才罢休?”他不疾不徐地行过来,低低笑道。
  “燕淮,你直接把你来的意图说出来吧,我们也不必在这儿浪费时间了。”谁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眉眼一弯,燕淮便朗声哈哈笑起来,捧腹大笑的模样仿佛她说了什么特别好笑的笑话似的,擦擦眼角笑出来的泪珠儿,“好久不见的小雪居然这么说话,哈哈……实在太逗了!我只是来看看你,哪来的什么意图,把我说的像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一样!哈哈……”
  “我不觉得有什么可笑的,要发疯请回岳玄宗去。”她双手插腰冷然下了逐客令。
  “好歹我还在深山老林里救过小雪呢,你怎么会这么跟我说话呢?以前你总是叫我燕大哥啊小燕子的。”他旁若无人的捧心大呼,滑稽夸张,末了还可怜兮兮的眨眨眼。
  她则是毫不领情道:“若不是我知道你救过我,我肯定以为你和那时候的你完全是两个人。”先是精心救治她,后来又处心积虑下药设陷阱,小燕子还是小燕子么?她不懂,同一个人怎么会差那么多?
  看着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俊美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里,简直就像她在现代看过的希腊歌剧里演员戴的面具,真与假,光与影,欢乐和哀伤,希望与绝望。
  他的笑容里掺杂着莫名的清冷和诡异,手掌如誓言般贴合在心脏的位置,“你说的没错,确实是两个人,一个躯体里的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她讶异的神色落入眼底,引起了一阵嘲讽的轻笑,“怎么,难道你从没有想过这种事么?”
  她当然听说过,也知道这大概就是现世所说的人格分裂症,是一种精神疾病,是可以治好的。最多也就是在小说和电视剧里出现,可没想到燕淮的剧烈反差居然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她试着告诉自己,也告诉他,“其实,这是一种病,你的身体里并不是真的有两个人的意志,‘你们’都是同一个人,只不过……”
  “够了!”他低咆着打断,态度截然变化,目光里满是不相信冷笑道:“你是说我有病?我告诉你,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个冰一样的、病态的世界!我很好,也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你还是多想想自己吧。”修长的手指肆无忌惮地划过柔嫩的樱唇,不知是爱怜还是诀别。
  “你说,花一样甜美的生命能维持多久呢?”
  用力拍开他的手,她面无表情地瞥一眼,道:“我不知道能维持多久,但是,一定不会毁在你的手里,燕淮。”说罢便转身离开,任由男子立在原地。
  直至身影从青草地上完全消失,他才缓缓收回目光,唇角扯出一抹笑意,意味不明,无悲无喜。
  轻轻摘下一朵含苞待放的粉红小花,他迷离低喃:“纵然你无情,可我总不能无义,亲爱的小雪,就让我陪你一起好好的玩个游戏吧——”
  薄唇极为轻柔地在花瓣上烙下一吻,花瓣化作粉末,随风而逝。
  迷雾的哀歌。
  
  王总管送走了主子进宫去,总算是能偷得浮生半日闲。谁知刚端上茶盅,夜融雪就进屋来了。
  “姑娘找老奴可有什么事情?”
  她想了想方道:“这件事求王总管一定要帮我。听说王爷曾去找过我爹,那能不能告诉我他住在哪一处?还在京城吗?”避而不见从来就不是她的作风,既然爹不方便来见她,那她就自己去。
  王总管的招牌笑容僵了僵,“姑娘既然在王府,哪还有什么求不求的,只管吩咐老奴就成。可是令尊的住处……”主子从来没交待过能说不能说,出了什么乱子怎么办?得了,她既是武林中人,又是要去拜见父亲,应该没事,他就如实招了吧。
  “这样吧,老奴现在就去准备马车,姑娘只管上车就行。”
  马车吱呀呀的走,安坐在车厢内的她不知该不该催促车夫加快速度,布帘子时而晃动,至于那芙蓉美人迷茫的脸,行人不得而见。
  不理会客栈里询问的店小二和客人们发亮的目光,一步一步地踏上通往二楼的楼梯,脚步声一下下敲在她的心里,敲在她尘封的回忆里。
  从记事以来,父亲夜昱刑一直是她心中的一座大山,不善言辞,寡言少语,却是一个让哭泣的孩子可以安心依靠的温暖怀抱。
  不知不觉走到房门口,她吸了口气敲敲门。同时,房内一道轻快的女声答应着:“来了来了,是谁啊?”好熟悉的嗓音,总觉得似曾相识呢。
  童千桃打开门,看见门口站的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绝美少女,貌如美琼,姿如扶柳。
  “请问姑娘找谁?”
  夜融雪一见到开门的少妇便明白了,这就是爹新纳的第十个侍妾,十夫人。侧过头往屋里瞧去,她扬起微笑问道:“我爹在么?我找的是……夜昱刑。”
  童千桃愣住了,话也说不顺,“嗯……我夫君……他中午出去了还没回来。”静静听她的声音,更让她莫名恐惧和尴尬,她固然知道夜昱刑痴迷她的声音许是为了透过她感知另一个女子,可万万想不到那个和她嗓音相似的人,居然是他的亲生女儿!就算再傻的人,此时此刻也能明白她成为他十夫人的原因了。
  掩饰不住发白的脸色,童千桃仍然倔强的认为这一切只不过是自己多虑了。她连忙故作热情的迎进来,开始泡茶,“姑娘先进来坐吧,他过会儿应该就回来了。喝杯茶吧?”
  “谢谢。”接过热茶,她打量起这从未见过面的十夫人来:匀称的身子,平凡得只能说是清秀的面孔,眉目柔和,倒也有几分耐看的感觉,确是个温婉细致的女子,外在柔弱,内里坚强。
  “我离家以后只再见过爹一面,如今思亲情切,才鲁莽找上门来,夫人别见笑。”轻吁一口气,瞥见她要笑不笑的神情便接着说:“我爹过的怎么样?身子可好?”
  童千桃也坐下来,理解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夫君的事情,我当妻子的总是不好插手。倒是从前命苦,如今也算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了。他正值壮年,身子自然好,又对我怜惜有加,我们过得挺好的。”最后那一句话才叫暧昧,故意让人误会似的,说完了脸都红了。
  “哦,那就好。”就是听起来怪怪的。
  两人不咸不淡地聊了一会儿,木门却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面朝门的童千桃惊喜地站起身来迎了上去,随着那声“夫君”,夜融雪也转过身来,千分之一秒的时间,他们的眼神重逢。
  男子仍然是那般高大俊逸,墨发鹰眸,高傲而淡漠,如同直接从她的记忆里走出来的一样。若要说有什么不同,便是那漆黑双眼中一闪而逝的光芒,依稀可以分辨出是跃动的喜悦。
  她急急走过去,热切的小脸上染上明亮的笑意,“爹,我——”轻俏的身姿活像新生的蝴蝶翩翩飞舞。
  “你怎么会在这里?”夜昱刑蹙眉,冷然责问,听得出来他并不高兴。
  笑容来不及消散的僵在唇角,面对他的冷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爹……你生气了么?”垂下眸子,柔软的羽睫覆盖住其中的忧虑和不解。
  胶着的气氛顿时凝结在室内的空气之中,两人各自不言语。原本拉着夜昱刑右手的童千桃见状,接过衣服走到一边去了,温和的神情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顺从,只是朱唇微微牵起的弧度泄露了她的心境,快意的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