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念承宁
“喂!我问你话呢!听见没有?!”夜融雪又笑了笑,也不理他,一径在一匹红棕色的高壮骏马边打转。少年恼羞成怒,白玉小脸涨得通红,甩着袖子企图上前“理论”。
她背对着他,估算着他的步子。等到差不多了,便飞快地转过身来,做了一件从她见到这个美少年后就想做的事——伸手狠狠地掐他的脸蛋!!
好滑嫩的脸蛋!!原来凌虐美少年这么好玩……
“唔……你、你干什么……”没想到会被她突然袭击,玉人似的纤细少年慌忙挣扎,急得哇哇大叫。
她看着眼前拼命挣扎的被掐得变形的小脸,手不仅没停下,还一本正经地回答:“傻瓜,当然是掐你啊。”
少年柳眉紧蹙,长长的羽扇似的睫毛上沾着莹莹泪光,娇弱含情,粉红小嘴噘噘鼓鼓的,正表达着他的不满和无力反抗,看起来倒像是在勾引她。
心中一动,分明就是:泪玉容,盼君怜。
松开手,她看他快要哭出来的委屈模样,高兴得大笑起来,问道:“宝宝你叫什么名字?”
小兔子般惊慌的他急忙后退好几步,目测这距离应该暂时“安全”了,便叉腰瞪视着笑得不怀好意的少女,“本……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再退后几步,小脸上红痕犹在,大眼要凶不凶的使劲瞪着她。“还有,我才不是宝、宝!!”仍然不忘强调自己不是小娃娃,又想了想,末了,还孩子气地补上一个重音节来表达自己的满腔愤怒。“哼!!”可恶!想他长这么大,还没有人敢这样对他的!
呵呵,实在太可爱了。夜融雪正想说什么,这时几个护卫打扮的男子从林中步出,想来是美少年的手下吧。这里也不宜久留,一路上几个行踪鬼祟的人从她策马离庄后便一直在监视她,全当她是傻子发现不了么?管你是朱家庄的还是岳玄宗的,若是犯了我,定要你有去无回!
“宝宝,这马姐姐我喜欢得紧,送一匹给姐姐可好?”她指着那匹红棕骏马笑着逗他。
“大胆!”“放肆!”身边两名带刀护卫立眉喝斥道。
少年扬手,示意他们退到一边去。“这马确是最好的,但性暴难驯。”换言之,若能驯服,拿去便是,男人都做不到,何况女儿家。
“千里马难求,闹闹脾气也是正常的,更何况……我必定能驯服它的,放心好了。”见几名护卫面露不屑之色,夜融雪反缓步靠近马前,朗声道:“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狮子骢’。骐骥,志在千里也!”
武则天驯服太宗的爱马“狮子骢”,只向太宗要了铁鞭、铁锤、匕首三物。铁鞭鞭之不服,便以铁锤击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马不能驭,要之何用!这样的胆略固然好,但她夜融雪更希望要一匹信任主人的,而不是对主人感到恐惧的千里马。
马的耳朵抖了抖,像是知道她在对自己说话,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就这么隔着不道一丈的距离与它对望,气氛紧绷。
忽然,狮子骢高昂马首喷着气,身体立起嘶鸣,前蹄高扬,眼看着要毙于蹄下的少女却依然纹丝不动。
“小心!”少年突然觉得心里一阵揪痛,疾声大喊着冲向前。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微微发白,不忍再看。
奇怪的是,狮子骢前蹄仅仅擦着夜融雪的裙边落地,就不再折腾,只是眨着明亮的棕色大眼看着她。只见夜融雪莲足一点身形一晃,便稳稳飘落在马背上。马匹便迎风缓慢小跑起来,绕了一圈,而后又“嗒嗒”的跑到少年跟前停下。
“好孩子!”金色阳光披泻下来,马背上的少女高兴地笑开了,用手轻拍马脖子赞许道。果然是好马,四蹄如踏风而行,平稳又灵活,万金难换。双手轻扯着马鬃调整方向,夜融雪神采飞扬,大声笑道:“宝宝,这可是你允了我的!往后它便是我夜融雪的狮子骢!”
少年从惊吓中才松一口气平静来,停了她的话又气得小脸一片通红,握拳辩驳道:“我叫承宁!你若再唤我宝宝,我就、我就……”
挑了挑眉,夜融雪痞痞地打断他:“你就怎么样?可爱的承宁宝宝要打我?”
话音刚落,两带刀护卫又义愤填膺地大吼。
“大胆!”“放肆!”
“你们俩能不能换点别的说说?”她皱眉,这小鬼到底是什么来头啊,看架势倒像是个大主儿。
两人的脸唰的黑了,却也不敢再说,因为他们看得出来主子对这女子的态度很特别。可心中也疑惑着,这夜姑娘极美,行为言语也不似深闺小姐,不仅毫不费力地驯了烈马,起名“狮子骢”,还说出“志在千里”那等豪迈之言;嬉闹起来却又没大没小,娇蛮可人……
逗弄了一番,见光景已晚,夜融雪同承宁道了别后就匆匆策马离去。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只余马后空空扬尘。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么,夜融雪?
承宁理了理衣衫,神色平淡地吩咐道:“回去吧。”
朱家庄
夜融雪在路上易了容方赶回朱家庄,刚下马,就见香墨和另一个不认识的丫环在大门口候着。丫环见了她便上前来福身说:“太太请姑娘到福熙院去,姑娘且随迎愿去吧。”这丫环名迎愿,约莫二十岁的样子,着青缎掐牙背心,蓝染双摺裙,眉目清秀,稳重得体,一个人来传话,必是朱夫人主房里的一等丫环,说不定还是岳玄宗的人。
正思索着,迎愿狐疑地看她:“夜姑娘?”
夜融雪笑道:“麻烦姐姐带路了!”香墨跟在后,三人便入了朱夫人岳柔住的的院子——福熙院。
前面提过,岳柔二十二年前嫁给朱承英做正室,育有两女一男,代表岳玄宗和朱家的势力联合,朱家老爷便是再有胆子也不敢讨小妾了。而岳柔也把朱家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在朱家颇有威望,连叔伯兄弟们也要敬她几分。
房门外錾铜钩上悬着深红撒花软帘,东窗下漆木小几旁有一贵妃榻,一中年妇人靠着千锁锦靠背倚在榻上,此人便是岳柔。虽不是如何的娇艳美人,容貌却也秀丽圆润,气质出众。头发绾成简洁大方的半月髻,髻上饰一镶绿宝石的雕花银梳篦,再簪一根明珠金钗,耳上戴玛瑙坠子,手上戴翠绿的玉跳脱,身上穿秋板兔毛对领昭君套,石青刻丝裙,温婉端庄,又不失当家主母风度。
岳柔坐着既不接茶也不抬头,只慢慢地问道:“怎么还不请姑娘进来?”一面说,一面由小丫头伺候揉肩捶背,只见迎愿同夜融雪、香墨在地下立着,这才忙欲起身,尤未起身时便春风满面地问候,而后又嗔怪迎愿怎的不早些报,让小丫头散了去。
夜融雪面带微笑万福,问夫人安,不急不躁,内心对岳柔也有了一点认识。岳柔不知道她是易了容的,招她在一旁坐下请茶,方笑道:“平日里只听我家老爷赞许碧霄公子是如何人物,今见了姑娘,方才知道世人所言不虚了!”夜融雪谢过,她又道:“颜儿同我说夜公子是她的救命恩人,又说和姑娘你情同亲姐妹,姑娘就在庄里多留些时日吧?”
“夫人见笑了,二小姐秀外慧中,待我兄妹俩也好,怎好意思再叨扰?何况我们也是时候离开襄州城了。”她也笑着回道。若只是留下来“游玩”,朱家主母怎么会亲自找上门来?
岳柔听了,拿起杯子抿一口热茶,复又优雅地靠着榻上引枕,状似闲适,垂眼柔声道:“近日襄州城外不太安定,姑娘午后上街时应该也知道了一些。我一妇道人家自是不懂这些。但是……光骑匹汗血宝马出城呢,怕是会有麻烦,还是过些日子让庄里的车马送一程吧。”
屋内顿时静了下来,气氛怪异。
屋外树叶沙沙响着,偌大的福熙院里竟然再没有别的人,无声无息。
岳柔啊岳柔,决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夜融雪心中估量,表情却越发和气,也并不去看岳柔。她右手举起轻笼自己的发髻,左手托袖,眼帘低垂,似嗔似怨道:“唉,谁说不是呢。马作的卢飞快的,弄得头发都乱了……这么邋邋遢遢的,夫人心里不会笑话我吧?”
一时间,屋内又静了下来。岳柔和夜融雪各做各的事,谁也不说一句话。连立于门外伺候着的迎愿,也不知道何时失了踪影。
只有漆木小几上,那被落日映照得金澄澄的双塔凤尾小香炉在吐着缕缕香雾。
突然,岳柔望向夜融雪,先是面无表情,而后又兀自笑得亲切和蔼道:“姑娘也是识大体的人,这‘出得去’还是‘出不去’,全看姑娘一句话。”复轻叹一口气,“孤身一个在庄里也确是闷,再要去哪里玩,只管和我说,我定让颜儿带姑娘把襄州城里城外好吃好玩的都逛逛。”
夜融雪美眸微扬,朱唇轻启。“夫人想的果然周到,那融雪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岳柔听见后,连声道好,又唤着:“迎愿!跑哪儿去了!”
迎愿掀开门帘进来道:“刚沏茶去了。”绣花鞋上还沾了些泥点子。
岳柔点头,又问:“前些日子裁的衣裳、打的首饰呢?”
“今天刘管家送来了,都搁到姑娘房里去了。”岳柔又笑道:“我差城里最好的绣坊给姑娘裁了几套衣裳,打了些首饰,都是些不值钱的,姑娘莫怪我多事。现下送了过去,姑娘看得上眼便穿穿吧。”又说,“天色也晚了,我也不留姑娘了。”
夜融雪得体谢过,便出了福熙院,神态自若,同来时并没有不同。
“小姐!你可算出来了!”院门口香墨急匆匆迎上来,脸色不太对劲。小姐进了院子,她却只能在外候着,左等右等也不见夜融雪出来,足足有一个多时辰了。
夜融雪回头看看,确定迎愿并没有跟着出来,遂压低声音道:“回去再说。”两人便往客院走去。
回到屋里后,夜融雪便把方才在岳柔房里被威胁的情形大致说予香墨听了。香墨素来机灵,当下即晓得朱家庄里暗藏埋伏,一举一动都有眼睛在盯着。
然后,她替夜融雪换了套舒适的衫裙,松了发,各有所思。
夜融雪换好衣衫,净了手,从红木小柜中取出一个翠绿绣金的香包塞给香墨,道:“平时挂在身上,没人会怀疑。必要时将里面的粉末撒出来,人若吸了就犯迷糊,全不记得见了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又给她一颗暗红色的药丸,她知是粉末的解药,便服下了。又听夜融雪正色道:“香墨,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香墨马上点头,她又说:“现在哥哥和梅都不在,说是回十夜门办事也全是让我安心罢了。依我看,怕是调虎离山之计。岳柔打的什么鬼主意,目前还不得而知。今天我何时出门、做了什么、得了什么,她都了如指掌;而后又把这些说予我听,无非是要警告我乖乖的,按她的话做。”
香墨挂好香包,敛眉问道:“那我们能通知十夜门么?还是就这么待着?”
摆摆手,夜融雪示意不妥。“没弄清之前先不要通知门里。按岳柔的意思留在朱家庄,她定是要我有用,暂时不会有危险。如今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我倒是要看看,岳玄宗打的什么算盘!或是……背后还有别的势力在操纵。”她又叮嘱香墨,让她最近注意着迎愿,比有些蛛丝马迹可寻。
这一夜,朱家庄内灯火依旧,却静得诡异。白日里华丽的亭台楼阁,香溪碧湖,乃至一草一木,仿佛都在黑夜中挣扎着伸展着露出扭曲的笑容。
[12] 记忆的疼痛(上)
官道上,马车前行,黄土飞扬。此路是通往京城的必经之路,途经樊原、维徐、襄州、临锦等地,除了用于运送货物外,最主要的便是周转于各地旅人的行道了。
两匹马停在路边的柳树下,另外还有两人在旁,似乎是在争执什么。
“尚之,到现在你还执迷不悟么?!”说话的是一名黄衣女子,形貌美艳大方。头发梳着行舟髻,簪了一根挑金丝的珍珠簪子,耳上有双珠提焰的耳坠子,风流娇俏;丰润朱唇似嗔还喜,一双杏眼媚情幽幽。她穿柠黄色骑马装,腰上一把宝剑,脚上一双杏色长马靴,英姿飒爽,颇有侠女风范。
“这是我的事,与别人无关。妃卿,你回去吧。”男子身材修长,羊脂白玉冠束发,面如美玉,目若远山,一身青色布衣,虽是风尘仆仆,却丝毫没能减却他的如玉般贵雅的风华。
黄衣女子便是十夜门四君子的兰之君——兰妃卿。
她涨红了脸怒视梅尚之,大声说道:“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你伴她离开的时候不告诉我,现在突然离开她也不告诉我……尚之,你变了!从前我认识的梅尚之不是这样的!”
面对兰妃卿的怒火,他依然冷静自持,淡淡说道:“我不会离开她,处理好这些事后我便回去陪她。”
“你!”迈一步上前,她紧拽着他的衣袖,“她夜融雪有什么了不起的!离了她便活不成么?!”
梅尚之任她拽着,什么也不言语,只是对着她轻轻摇了头。
手攥得紧紧的,像是一松开,眼前的人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转过来急急说道:“还有……那些根本不是小事!你一路上想必也碰上许多夺命高手吧?”见他不语,便是默认了。“杀手门接了谁的案子我们都不得而知,但绝对和岳玄宗、朱家庄沾得上边。不管他们到底在计划什么,总是要除掉她的。为了姓夜的女人你难道连命都不要了么?!”
“妃卿,你应该叫她小姐。”梅尚之眉心微皱地纠正说。
“就是因为太危险了,我才要去。只要小姐安好就行。”说罢,他终于拉开她的手,迅速翻身上马,又回身对兰妃卿劝说道:“别再跟来了,回去吧。路上小心些。”话音刚落,便策马离去了。
夕阳下,青衣男子的背影在尘土中越发的淡了。黄衣女子手执马鞭,踮高脚尖努力地看着,像是要把那翩飞的身影牢牢记住。
从小,作为四君子继承人的他们,就一起读书玩耍,亲密无间。她活泼好动又喜嬉闹,是四人里年纪最幼的,一直被大家当成亲妹妹疼爱照顾着。她最最喜欢的就是尚之,那个总是微笑着的温柔少年气度沉稳,博学谦恭。叔叔们都笑称君子楼里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她崇拜他,羡慕他,喜欢他。
梅哥哥,妃卿要放纸鸢,最漂亮的纸鸢。
梅哥哥,妃卿要进城逛逛,买好吃的好玩的。
于是,他带她去放纸鸢,带她进城玩儿,还掏钱给她买吃的玩的……尚之,总是很温柔,玉般的男子,水般的温柔。
那年杏花树开满了粉白的花朵,皎洁月光下,一处晶莹芳华。
眉目清朗俊秀的少年在树下借着月光看书,卷起的夜风拂来,青衫飘动。
他温暖的手摸摸她的头,笑着说,妃卿是好孩子。
然而,不知何时起,尚之和她之间的距离好像变远了。他长成静雅内蕴的公子,他到外地拜师学武,他同二少爷一起出行,他成为四君子之首的梅之君……
而她,兰妃卿,只能蹒跚着追逐他的背影,一如儿时。
梅哥哥,我是妃卿啊。我还是妃卿啊。
我心中有棵永不衰败的杏花树,树下坐着俊秀的少年。少年对我微笑,他说:
“妃卿是好孩子。”
滚烫的泪珠突然从眼眶中滑落,打湿了兰妃卿的脸蛋,她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此刻她并不是平日美艳直爽的兰之君,只是被遗忘的哭泣的兰妃卿。
残阳如血心如血。
朱家庄 客院
是夜,天气变得越发的冷了。夜融雪状似百无聊赖,披散着青丝斜斜靠着,手持细长的香勺,拨弄着案上的猊形百兽小香炉内的香料。
门帘被掀开,香墨进屋来,穿的是桃红芸香薄袄,镶边截纱的白绫裙,衬得清丽可人。这衣裳,原是岳柔差人给夜融雪做的几套上好的衣裙和首饰。或许夜融雪骨子里就流着叛逆的血,若是厌恶之人,即使捧上华服珠宝亦弃之如敝履;若是欣赏之人,便是只赠粗布白纸她也甘之如饴。让香墨穿,一是送她做礼物,反正穿着也美;二是给岳柔一个“高兴”的机会。
“香墨,你这样穿真好看!”她托腮打量了一番,笑着称赞道,“活脱脱是画里的仕女!”
香墨嗔笑:“就你嘴贫!”想起有事要报,便行至她身侧。“小姐,今我按你的吩咐,同朱二小姐的露儿一起,到了各房院走动,也盯着迎愿……不过没什么大发现。朱夫人房里也倒安静,大家好像都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夜融雪依然缓缓地拨弄香炉里的香料,玉指柔软。
好半晌,红艳的唇徐徐勾起一抹灿烂的笑,迷人心智的冷笑。
“表面越宁静,内里就闹得越凶。看着吧,不出十日,必生变故。全看谁死谁活罢了。”
不急不徐的说着,她盖上盖子,任由缕缕清烟从金色猊兽的口中吐出。闭上眼,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道:“嗯……真好闻。”
晚些时候,夜融雪正欲就寝,忽听得窗子传来扑扑的声响。她打开窗子,只见一只黑灰色的鸟儿飞落在窗口的下棱上。取下它脚上绑的小管儿,里面有一张空白的纸条。
指尖摩挲着纸面,她心内想:谁传来的信?对方是敌是友?罢了,先看了再说。想了想,她把纸条放到香炉的热处一薰,便显出几个略显凌乱的楷体小字:宣、岳、玄。
她又反复看了几遍,马上把纸条用烛火点了,看着它瞬间化为灰烬。
夜融雪掀开被子,靠坐在床边,乌黑大眼不指望向何处,神情空灵。
云絮游移,月亮随之摇曳。一方云影悄然滑过桌面。
方才我收到一张纸条,我知道,那是我的亲大哥夜骥影写的。那种读隐字的方法,整个世界,怕是只有他和我才懂得。
不记得那是我几岁的时候的事了,那时我和大哥是很要好的。我常常跑去书房找他玩闹,姨娘虽不乐意我这般打扰,却不好明着说什么。大哥把我背在背上,笑着说:“不碍事的。”
有一天,我闹着要用鸽子来传信,让大哥叫我一个万全的方法。“怎么样才能只让对方知道是谁写的、写什么?”
大哥整理好书房内的书,转过身便见我小脸上认真的神情,努力睁大午后爱困的眼睛看着他。没有办法,他只好教了我怎么做。我听得很认真,抓着大哥温暖的手说道:“融融晓得了。这方法,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大哥可不许再教别的人!这是我们的秘密!”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揉揉我胖胖的脸蛋,道:“你这鬼灵精,大哥若不答应你,只怕你是要闹翻天的!”说着,又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蝴蝶形的纸鸢,递给我。
那纸鸢竟不像普通的纸鸢,反而像翩然欲飞的七彩凤蝶!我明白,上面的每一笔色彩,每一根竹枝,都是我的大哥亲手画的,亲手削的。不单是怀里的纸鸢,我房间的箱子里,满是大哥亲手给我做的玩具,琳琅满目,每每让我爱不释手。
“大哥最厉害了!”我欢呼雀跃,手舞足蹈。
我高兴得又笑又跳,用力拉着他的手兴冲冲地往院子里奔去,心里期盼看到他为我做的蝴蝶在蓝天上飞舞的样子。
宽广的院子里绿草如茵,我扭头一看,大哥的笑脸有些惨白,像是正忍着某种痛楚。心扑扑跳得直慌,难不成大哥受伤了?!我猛地拉住大哥的手,刚要问,只觉手心有些热。松开一看,竟是触目惊心的血!!有些滑腻,我的手上,是他殷红刺目
的鲜血。
他的手上满是交错的细细伤痕,有些还渗着血,有些已经结疤了。许是看我吓着了,大哥马上搂过我安抚道:“没事的,大哥不疼,一点儿都不疼。”他拿出丝缎帕子,抓过我的小手细细擦拭着血迹。正擦着,他的手背突然被水滴打湿了。
“好好的,怎么哭了?“他捧起我的脸,手忙脚乱,俊秀的脸上满是疼爱。
我想,那时我哭得肯定很难看,小脸涨红,眼泪鼻涕一起拼命流,嚎啕大哭,像个小婴儿。“呜呜……大、大哥,对不起!!是融融不懂事,融融以后再也不要玩具了!呜……”我从前怎么没发现呢?又不是能工巧匠,每次做玩具他手上一定都是伤,却从来不告诉我!
“傻孩子,看你哭的!大哥没事,小伤一会儿就好了。”他又忙着擦我的脸,温柔地笑道:“不过是些小玩意儿,你喜欢就行。来,不哭了,我们放纸鸢吧?”
我吸吸鼻子,重重地点头。
大哥,疼宠我的大哥,总是笑着包容我,背着我到处玩闹的清朗少年。
温暖如春天的笑容。
温暖的背,宽厚的背,我常常趴在他的背上,闻着像海洋般的气息熟睡。
记忆中,那时还是芳菲不尽的四月天。
时隔多年,但我依然记得,在那棵梧桐树下,孩子枕着少年的腿睡着,小手紧攥着他的衣袖,身边放着一个色彩斑斓的凤蝶,振翅欲飞。
回忆如此甜美,而我的心尖上却泛起绵长的疼痛。
忆少年歌酒,当时踪迹。
兰桥约、怅恨路隔。马蹄过、犹嘶旧巷陌。叹往事、一一堪伤,旷望极。
[13] 记忆的疼痛(下)
满是商贩的大街上,朱颜拽着夜融雪兴致勃勃地东逛逛西瞧瞧,香墨和露儿紧跟在两人身后。拗不过朱颜软磨硬泡地请求,夜融雪只能陪她到街上走走,也算是留在朱家“须看主人面”,总不能对她说“是你母亲威胁我留下来的”吧?
朱颜穿一袭蓝衫,打扮得活泼俏丽,身上胭脂香粉、金钗玉饰一样不少;夜融雪则一袭样式简单的杏色衣裙,倒显清新脱俗。逛到一处店面甚广的玉器古玩店,朱颜拿起一根雕工精巧的白玉芙蓉花簪子把玩着,而后对着铜镜簪在发髻上。
“妹妹,快帮我看看,美么?”她兴奋地端着铜镜左照照,右比比,问道。
夜融雪回过神来,笑道:“它啊,就是为了姐姐打的。店家觉着呢?”
夜融雪觉得,朱颜这人并没有坏心眼儿,顶多再小处耍些聪明;自己易了容,相比之下朱颜便更觉得自己优秀貌美,所以她若好胜想出出风头,让着便是,没必要往心里去。
一旁富态的店家当然认得眼前的“大财主”,首富朱家的千金如何怠慢得了?随即拱手相迎,谄笑称赞道:“朱小姐真真慧眼!这簪子只有一件货,可是上好的官采蓝阗玉的玉心儿,托了最有名的师傅打的!姑娘说得极是,它就是朱小姐生的!”他见朱小姐得意起来,更是大肆夸耀起雕工、花纹等等,口若悬河。朱颜越发高兴,遂又让他多拿些好的物件瞧瞧。
夜融雪听着无趣,便踱步到店外走走。
自从收到夜骥影的信后,她连着数日脑袋里思绪烦扰,夜里没睡熟。即便午间在榻上歇息,也时时从梦中一身汗地惊起。她思索着,总又理不出个头绪:从离开十夜门到现在已足足两个月了,从路上到朱家庄的一切,看似顺理成章,但又似暗藏杀机。那“宣、岳、玄”三字,她也反反复复地想。三字应该是各代表一件事或人,目前确定的惟有岳玄宗和岳柔是“岳”,自己不懂得五行八卦,或是阵法、地点吧。
想到这里,夜融雪叹了口气,眼神微黯,心中感慨:大哥,你我之间归路何在?还能回到从前么?
突然,她的余光扫到一抹淡色的纤影行过,当即震惊得发不出声音来。那身影、那侧面、那笑容,分明是属于一个她看了十九年,铭刻心内的人的!她知道的,她就知道!
姐姐!!
夜融雪立即提起裙摆便向那女子走过的方向冲过去,碍于路上人多,又不好用轻功,急得她边跑边喊道:“姐姐!!席湘!!等等我!”
沿着青石板路拼命跑着,深秋的风携着游子的归意迎面吹来,吹乱了她的鬓发,吹乱了她的系衫,也吹湿了她的双眼。
姐姐的音容笑貌,她历历在目。那个温柔细心的长发女子,总是用纤弱细瘦的身躯撑起一片天空,张开柔软的羽翼保护着她。
小容好乖的,就算爸爸妈妈走了,姐姐也和你在一起,永远陪着你。
小容,快擦擦嘴!看你,吃的满脸都是,哈哈……
小容,都几点了,快起来吃早饭,要不然上学要迟到了哦!
姐姐交了男朋友哦~我跟你说,他是我大学同一个系里的同学,他……
太好了!!小容考上大学了?恭喜你!姐姐……姐姐好高兴!!
每个人心底都有晦涩阴暗的一面,不管你笑得多灿烂,它都始终存在。那是阳光背后的黑暗,是活着的人们的喘息。一如她心底最深的伤痛。
姐姐、姐姐!夜融雪在心底疯狂地嘶喊,等等我啊!我会听话,每天按时起床,吃饭不会吃得到处都是,我会很乖很乖的……
明明只是一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巷子,可是路却是那么的漫长而没有终点,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等到她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姐姐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印记或是味道。前面,只有几个七、八岁的孩童围在一起踢毽子玩。
夜融雪呆呆地立在原地,秀额沁出点点汗珠,钗散发披,衣衫凌乱,仿佛风一吹就会飘走似的。孩子们依然笑闹着。一个粉色衣裳扎双髻的小女孩突然被冲上来的夜融雪紧紧抓住,她大声责问:“姐姐呢?她上哪儿去了?啊?!”柔白素手抓着孩子的肩膀猛力地摇晃。
“我、我不知道……”小女孩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子:乌发凌乱地半遮着脸,没被遮住的脸颊上满是未干的泪痕,脸色苍白,黝黑的大眼空洞无神。
毕竟是小孩子,一时间被这样对待,自然就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连带着旁边几个孩子便往后躲边说:“看!是个疯女人!”
随后赶到的香墨,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夜融雪神色有异,苍白单薄得摇摇欲坠。靠在墙边的几个幼童躲的躲,哭的哭,气氛怪异。平日里,小姐总是娇憨的,聪慧的,冷静的,可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姐?”香墨快步跑上来,用披风围住夜融雪,面露担忧和心疼。“小姐,我们先回去吧,朱二小姐正寻你呢。来,有什么回去再说,好么?”
夜融雪缓缓抬眼看她,眼神凄苦无助,欲言又止。任香墨替她笼好披风,略整理了一下便由她扶着慢慢往回走。最后回到了铺子前,天景已暗了下来,朱颜同露儿正在那儿等着。朱颜本想等夜融雪一来就夸耀自己买的东西如何如何,但一见她苍白着脸恍惚地走来,便把话也压了下去,不好多问,驾车回了朱加庄,一路无话。
夜融雪经过几日的休养,完全清醒过来了。期间,岳柔差人送了些安神的汤药,连带着把平日服用的一些珍药也送过来些;朱颜也来探望了两趟,只当是在偏僻处受了惊吓,总是愧疚说那天不应外出等等。夜融雪笑笑,劝她不必放在心上。
午睡前,香墨来报说,夜紫陌目前行踪不明,似和冰河宫的人交过手。她听了,心内烦恼,便安慰自己:哥哥心思武功非寻常人可比,应该不会有事的,他会好好的。
可是……如果他有什么事,她要怎么办呢?
原来有些人,有些事,往往在你没有察觉的时候便已经渗入你的骨血中去,一旦失去,即使能忍住刮骨离血之痛,整个世界也会分崩离析。怕只有自己死了,轮回湮灭,才能把这一切忘得干干净净。
如果心中的人是自己的亲生哥哥呢?那是不可饶恕的罪恶么?
屋内弥漫着一股极淡的香味,夜融雪已经睡着了,眼角犹闪着泪光。这时,一道黑影以极轻极快的步伐往床边潜去。黑影拨开碧绿色纱帐,看见蜷缩在帐内熟睡的少女,唇角露出几不可见的笑意。
福熙院
朱承英带着儿子到出行了,路途算不上遥远,却也要个把月才能回来。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依依不舍地到了别,朱庄主一行人才离了庄。
上午,夜融雪让香墨给她梳了个宫娥髻,斜插一支莲花金步摇,淡翠青竹图衣裙,人看起来神采奕奕,又似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娇弱。
“夜姑娘来了。”屋外的小丫头报。
“还不快请进来!”岳柔脸色红润,笑呵呵道。看见夜融雪盈盈走进来,让人奉茶后貌似关怀地问:“姑娘身上可好些了?”
“好多了,夫人有心了。”她柔柔地微笑,纤手摸摸脖子,也不去戳破这层平静的表面。只怕有人是等不及了呢。
见客座上还有一位清秀的女子,两人目光相撞后即互相点头致意。岳柔见状,忙笑道:“哎呀呀,瞧我这什么记性!忘了跟姑娘介绍了,这是我的宝贝儿媳妇,我小孙子的娘!”
那女子脸刷的红了,笑怨道:“娘说哪门子的话,还没谱的事儿呢!”又向夜融雪问好:“姑娘叫我嫂子就行!姑娘来这么多天了,做嫂嫂的也没同你好好说话,真是我的不是了!我便在这里请罚如何?”
女子的头发盘成云髻,饰着梅形翡翠,耳戴玛瑙坠子,身穿银鼠背心,嫩绿、鹅黄的双色织花丝裙,手腕上串着一个珍珠银跳脱。身材不高,体态秀雅,嘴角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她留给夜融雪的印象是优雅而又聪明的。
她是东北薛家堡的三小姐,闺名晚情。与朱家的婚约是两家长辈商定的,嫁进朱家后,却发现她的夫君为人大方淳朴,有的时候还有点“木头”。新婚夜他掀起喜帕,看着坐在身侧女子的秀容,听她绽笑唤道:“夫君!”,居然窘得脸红了!他怕她饿着,便去桌上取些点心,结果是如木偶般同手同脚迈出步子去的……想到这里,薛晚情“扑哧”一声掩唇而笑。
夜融雪会意,打趣道:“嫂嫂想郎君了?真是鸳鸯情切。”
薛晚情也不掩饰,只是笑着点点头,尽显小女人娇态。
又叙了些时候,夜融雪正欲离开,却被岳柔叫住了。“姑娘先别着急走,待我与你看一样东西。”一时间,温和的嗓音竟像是从深不可测的湖底传来的,冰冷刺骨。
岳柔打开一个极小的旧木盒,里面俨然是一个更小的银盒子,看起来颇有异族风情。取出银盒子捧在手上,她打开小锁,取出一样东西置于手心。岳柔笑道:“姑娘认得这宝贝么?”说着,她起身把手中的东西立起来让夜融雪看。
那是一块玉石,约有大拇指大小,没有任何雕刻加工,却呈现奇异的海蓝色。从窗口透进的几缕阳光投射在玉上,发出淡淡荧光,像是来自深海的一颗星星。
“它的名字叫七湖。”岳柔美丽的笑容映在闪烁的蓝光后,眼睛中没有一丝感情,有说不出的诡异。
七湖?它只是玉吗?夜融雪心中疑惑。
“七湖是玉,但不只是一块玉。”像是听见了她心底的声音,岳柔突然说道,款款走到夜融雪面前,两人间相距不足一臂。
秀眉蹙起,夜融雪感到一阵晕眩,以手扶着桌案。“你……”
岳柔扬袖,葇荑伸到少女肩颈处滑动,那么轻缓的接触,却让夜融雪毛骨悚然。她到底想干什么?
“融雪,”她低唤道,“你的脖子上被谁吸了血?”
话语在偌大的室内回荡着。
夜融雪脸色刷白,便捂着脖子便往后退……
岳柔的脸怎么模糊了?她怎么知道我脖子上的伤口?她摇摇晃晃一步一步地后退。
下一刻,夜融雪双眼一闭,软软昏倒在福熙院的住屋内。薛晚情以及留着伺候的几个丫环都惊呆了。薛晚情最快回过神来,立即斥道:“都站着做什么?快把姑娘扶起来,找大夫!快!”
大家忙答应着,三个人七手八脚地去扶夜融雪,一个跑出院子请大夫去了。屋内也沸腾起来。
除了握着七湖的岳柔,唇边的笑意竟隐隐泛开来,指间透出幽蓝的光。
而此时远在从数百里外往襄州城赶路的梅尚之,胸口没来由地泛起一丝疼痛。
[14] 倚梅梦离魂
灰色的天空飘落着雨点,深秋的雨好像要提前把寒冬的冷意告诉人们。
夜融雪幽幽转醒,浑身酸痛疲软,不由得在心中咒骂起岳柔。她喃喃自问:“这是哪里?”环顾四周,荒废的屋内破旧不堪,仅有的几样家具也积满厚厚的一层灰,像是多年不曾有人居住过。她还在朱家庄里么?
今早更衣的时候发现脖子上有一处小指甲盖般大小的血印子,伤口很小,她也用领子遮了,岳柔是怎么知道的?还有她拿了那块叫什么湖的玉,听了她的话后自己的意识便不清了……
夜融雪正昏沉沉地这么想道,木门便“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枣色衣衫的年轻女人,朝靠坐在墙边的人儿走去。
感觉到有人来了,她强撑起精神瞪视眼前的女人:说不上很美,但也面容姣好,英气勃勃,二十余岁的样子。头发以金环高高束起,一身枣红色骑衫,银灰色马靴,腰间盘着一条蛇样的连环鞭。
那女子脸上笑嘻嘻的,问道:“夜姑娘,脖子上的伤口还疼吗?”
哼,原来是你捣的鬼。夜融雪了然于心。
她抬脸道:“幸会啊,岳玄宗右使袁鸿雁。”
袁鸿雁心中讶然,看这少女不惧不怕的平静神色,道:“你怎么知道的?”
“能听岳柔指使的且擅用连环鞭的女子,惟有袁鸿雁了。”
她一听,哈哈大笑。夜融雪淡淡的望向她,等候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少顷,笑意平复,袁鸿雁眼中杀意顿现,笑得阴森:“让这么聪明的人死了,啧啧……还真是罪过啊。”
袁鸿雁为人好大喜功,下手狠毒,一直想在岳玄宗内出人头地,却只被封了个空闲的“右副使”,饮恨于心;正因为如此,岳柔觉得她可以为己所用。
风渐起,窗外雨越下越大了,雨点子砸在窗棱上啪啪的响。
夜融雪虽不能运功提气,但已感到四肢力量恢复了些,开始盘算如何脱身。她的毒药、暗器都没在身上,目前自己的内力也不足以让她使用手腕上的“铃音”……不要着急,一定有办法的……她这样对自己说。
突然,袁鸿雁收起笑容,手握连环鞭道:“姑娘既是小姐的客人,本座定给你一个痛快!放心吧,很快就好了。”只消一下就把你的头卷下来!
“且慢!”夜融雪冷笑,“你主子允了么?”见她面露恼色,知是押对点了。
“七湖和我之间必定有什么关系,我若死了,那这谜就石沉大海了!你们宗主、小姐的大计毁于一旦,这劫……袁右使你逃得过,是逃不过?”虽然手臂上还是挨了一鞭渗出血来,她仍硬撑着站起来说完,秀额上已有点点虚汗。若此计不通,她亦准备好用腿上的匕首和她拼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袁鸿雁眯眸思索着,觉得她说得的确在理:宗主只让她跟着小姐,听命行动。而小姐的心思深不可测,奖罚全在她一念之间。倘若走错一步,岳玄宗内只怕再没有她袁鸿雁的活路了。
袁鸿雁遂又把辫子重新盘于腰上,准备离开。“你给我老实待着!”
话音刚落,一道人影从窗口窜入,不等袁鸿雁进攻,那人便疾步于前动作极快地撒出一片粉末。袁鸿雁也只能怒瞪着昏过去,“咚”地栽倒在地。
“香墨!”夜融雪右手扶着墙,惊喜地呼喊道。
香墨拉下蒙面布迎上来扶住她,忙把左臂上的伤口简单包扎了。夜融雪疑惑:“你怎么找来的?”
香墨回道:“是朱少夫人带我来的。”伸手指指快步走进来的薛晚情。
“是你?”
薛晚情关上门,拉过夜融雪的手把脉,神情凝重道:“姑娘不仅中了‘迷萝’,体内还有一种不知名的毒。此地不宜久留,我已备好马和接应的人,姑娘快些走吧,莫再回头!而且没人知道是我放的人,即便我婆婆以后晓得了,也不会伤我的,放心吧。”夜融雪还想再问什么,她便塞给她一封信,让她路上看了便知,此时先离开要紧。
三人迅速走出废屋,她们在薛晚情的帮助下进了密道,约半个时辰后终于出了襄州城。
依然下着大雨,夜融雪和香墨两人全身湿透,沾了满身的泥点子。近了城外小镇的林子,看见两匹马,夜融雪仿佛来了精神,用力吹了一个口哨。紧接着,一匹红褐色的健壮骏马便嗒嗒地奔来。
“狮子骢!”见着自己的爱马,夜融雪任雨点落在脸上,笑得像个孩子。
那马似有灵性,亲切地直往她怀里蹭去,她抱住马脖子,拍抚着它。夜融雪道:“香墨,你先回十夜门,方便搜集情报,但对爹爹先不要提起这些事,就说我不要人伺候。我先去曲阳,到时我必会写信与你。快走吧,路上小心!”香墨点头,又从身上取出几个小药盒和钱袋递给她后,策马往十夜门所在的方向离去。
“好吧,我们也走吧。”夜融雪正要上马,便听见由远而近的马蹄声。是谁?
天地间,雨帘连。
那人影越来越近,雨水却像白纱帘,让她总是看不真切。
直至马慢慢停在一丈外。
两人看见对方,都有些愣住了。一时间,耳边竟只有下雨的声音。
那人骑在马上,一身青衫也早已被淋得湿透。
夜融雪定定地望着他:面容有些憔悴,修长的身姿也清瘦了,不过依然俊美儒雅,甚至更添了些颓废的味道。
他深邃的双眼中虽然仍有温和谦逊,但此时更多的则是无法掩饰的欣喜和思念。
他修长的双手紧紧攥着缰绳,骨节发白,像是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澎湃与激动……
眼眶热热的,淌在脸上的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夜融雪摇晃着向前走了几步,每一步都仿佛是她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迈出,她迟疑了。
再见面,似悲还喜。
她发白的双唇在颤抖,略低哑的声音极不可闻,像是不敢置信。
“……梅?”
似花非花,正是那、相逢黄昏雨。
梦离魂。
雨点落在梅尚之挺立的鼻梁上,柔柔滑至他的唇间。他迅速跳下马,长臂一伸,把夜融雪搂进怀里。充满感情的低沉嗓音竟有些沙哑哽咽:“雪……小姐。”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
雪,雪,雪,雪……请容许我在心底这样千万次的偷偷唤你,请容许我假装你身上没有别人眷恋的目光,请容许我在这一刻默默爱你。
是的,我对你而言只是梅之君;而你,对我而言早已不仅仅是“小姐”了。
偌大的密室内,桌椅床榻一应俱全,小至纱帘的花色,大至室内的装潢,布置的格局居然与福熙院主屋一模一样!
此刻,密室内有两人。袁鸿雁狼狈地低垂着头跪在地上,两颊红肿,嘴角渗出丝丝血迹;在她面前站着的是岳柔,神色阴暗,全然没有平日所见的温和。
“你实在是太令我失望了,鸿雁。这么点小事也办不好,真是给岳玄宗丢脸。”
袁鸿雁心内顿时惊恐,慌张地边磕头边求饶:“小姐!小姐!鸿雁该死!”额头连连磕在石板上,现出一个鲜红的血印子。“请让鸿雁将功折罪,这次必能把夜融雪带回!”她万万没想到人会在自己眼皮底下被救走。
岳柔冷哼。
“罢了,依你。可你若再完不成这任务,我也保不了你,规矩你是知道的。”见她恐惧的脸上露出感激之情,岳柔马上变脸似的柔和起来,道:“鸿雁,你想想,若是做得好,岳玄宗里哪有人敢不服你?届时你便是宗里的大人物了,要什么没有?”
袁鸿雁开始勾勒荣华富贵,万人景仰的美好前景,昏昏然一次又一次掉进了岳柔的网里。殊不知,她只是网里的诱饵,待引得大鱼入网,这饵即会首当其冲牺牲掉。
她想了想,不解地问道:“小姐不要我把夜融雪杀了?为什么只让我取了她一点血呢?”
岳柔抚摸着手里的小盒子,道:“七湖流传了千余年,今让我岳家夺得,也算是它的宿命。七湖是翎弟成败的关键之一,夜融雪的来历虽查不出来,可是她的血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她就是七湖的钥匙!”说到最后,双眼大睁,语气越发阴晦起来。
“那她的血……”不待袁鸿雁追问,密室石门被推开,迎愿便进来了。
“夫人,宗主今晚迎娶十姨太过门,宗里请夫人赴宴,人正在庄里候着,夫人示下,看奴才该怎么回话?”迎愿打量着岳柔的神色,小心翼翼。
岳柔的眼底情绪复杂,怨恨、痛苦、思念、嫉妒、不甘、恐惧……握紧的拳头微微战栗,她强打精神,状似若无其事地说道:“不过是个侍妾,我当是哪门子人物。你瞧瞧去,挑些贺礼打发了,看怎么说。”迎愿懂得她的心思,答应着去了。
见袁鸿雁还在,岳柔揉着额际,扬扬手示意她退下去。刚要走,她又叫回来,道:“多派些人手跟紧点儿,一有情况随时来报。”袁鸿雁忙点头,而后退下去了。
密室里独留岳柔一人。
琉璃灯影下,岳柔傻站着,身上再没有朱家主母的气势和先前责罚袁鸿雁的严厉,美眸眨也不眨一下。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银牙暗咬,怒不可遏地把架上的瓷器古董一股脑儿地扫到地上摔个粉碎,接着又用力把名贵的美人儿屏风推倒,墙上挂的字画也是撕的撕、扔的扔……空旷的屋里回荡着噼里啪啦的声响。
“为什么呢……我就不行么……”喃喃念着,岳柔钗散发乱,站在破碎的器物堆中喘着气,淌下两行胭脂泪。
胭脂泪,为谁憔悴。心欲碎。
[15] 恋吻
梅尚之同夜融雪冒雨赶路,终于在晚上到达离曲阳城不远的一个小镇,找了个客栈先住下。
进了客栈,梅尚之取出半锭银子塞给店小二,道:“劳烦小哥把马匹好好安顿,再送些饭菜、热水到房里。”
接过银子看块揣进衣服里,店小二笑眯了眼:“客官放心吧,都包在小的身上,随时听候差遣!”然后把两人引进房内,离去前还道:“小的不打扰了。您和夫人早些安置吧。”
夫人?看看夜融雪,梅尚之本想解释些什么,末了也只是笑着点点头。
他把夜融雪拉到浴桶跟前,道:“小姐泡个热水澡吧。”帮她脱去外衣,见左袖上染有斑斑血痕,脸色顿时变得极难看,目光中确是满满的关心和怜惜。“疼么?我真该再早些到的……是我不好。”
夜融雪摇摇头。“已经不疼了。我没事的。”他依然皱眉察看她的伤口,于是她笑道:“谁要我洗澡自己还像木头似的杵在这儿?”
斜靠在门边,梅尚之的褐色俊眸中浮现笑意,唇角扯开一道宠溺的弧度。黑发略带湿意地散落,几缕长发不听话的垂在额际、脸侧,有型的下巴带些胡渣……看起来不像是她所认识的恭谨的雪梅生,倒带有几分不羁、颓废的浪子味道。心仿佛漏跳了一拍,夜融雪马上把他往外推,红了脸哇哇大叫:“再不出去你就是天下第一大色狼!”
把里间的门关上,夜融雪脱光衣服泡在热水里,靠在桶边舒服地叹了一口气。想到刚才,心跳又变快,她赶快用水泼了泼脸。“唉,夜融雪……你这个色女!”
磨蹭了半天,“色女”终于洗完了,因为泡太久小脸都被热红了。推开内室的门,梅尚之早就洗好了坐在桌边等着。
梅尚之听见门开了抬头就看见夜融雪光着脚走进来,只穿一件月牙白的丝质单衣,长发用一根红绳系住,就像一只惹人怜爱的小猫!稳了稳心神,笑道:“过来上药吧。”
点点头,她低着脑袋啪哒啪哒地晃过来,一屁股坐在他身侧的凳子上。靠得这么近,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清香就这么飘入鼻间。“怎么不抬头看我?”梅尚之摸摸她的发顶揶揄道。
心里嘲笑自己不合时宜的怯懦,夜融雪用力瞪大眼睛看着他,然后一把拉起袖子,示意他可以上药了。沐浴后的梅尚之愈发俊逸清朗,梳洗整齐的黑发披散在背上,里面松松地穿着白色单衣,外罩缎面青衫,浑身上下散发出掩不去的如玉光华,高洁得让人自惭形秽。白嫩的手臂上露出一道红肿渗血的鞭痕,他用指尖蘸些药膏涂上去,又利落地用纱布包好。
夜融雪笑笑,刚要站起来,双脚就被一双大手提起来。梅尚之的手捧着她细嫩的脚,蹙眉责备道:“已经要入冬的天了,怎么能不穿鞋袜?下次再这样可是要罚你的!”温暖的大掌揉搓着她的脚,她借势往前挪了挪,得意笑问:“哦?梅要怎么惩罚我?”夜融雪料定他不会打她,却没想到“惩罚”原来也可以是另外一种形式。
这一分这一秒,空气似乎凝结成飘香的桂花酒,未尝即已迷醉其中。
就是这双眸子,盈满了千言万语,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秋水,把他平静的心搅乱!渴求多时的甜美笑颜近在咫尺,梅尚之像着了魔一般用手轻抚着她的发,然后滑到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柔滑胜丝的触感,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这不是梦。
小的时候,他在高高的君子楼里俯瞰着琴香小筑。有一个小女孩儿常常在草坪上同大家一起踢蹴鞠,和大少爷一块儿放纸鸢,每次看到她笑着扑在大少爷怀里咯咯笑,他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难过。他也对爹说他想下去一起玩,可是爹说不可以,因为他肩负着四君子之首的使命。使命,他有使命。
长大了,他终于在梅林里遇见了她,可是她只当他是一个陌生人。二少爷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他知道,二少爷的眼神不是看妹妹的眼神,而是一个男人看着心爱女子才会有的眼神。多少次午夜梦回,她在梦里对他甜甜的笑,对他撒娇……或许妃卿说的没错,他承担着保护十夜门,保护她的责任。责任,他有责任。
可是,他的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忘了使命和责任,只此一次吧。
夜融雪本是想胡闹一下,却发现梅尚之眼神朦胧,手指在她脸上轻抚,而后愣愣看着自己的脸,慢慢靠过来。她疑惑出声:“梅?唔……”
还没说完,她的话音便被迅速吞没了,消失在梅的吻里。他倾身上来,一把抱过她小小的身子,让她整个坐在怀里,暗香盈鼻。
“嗯……”
这是什么感觉?她觉得,那是花瓣,也是春风。他的唇柔软而有弹性,温柔地贴上她的,细细磨弄,诱得她发出闷闷的轻吟。温热湿润的舌舔弄着她的樱唇,灵活地顶开她的唇瓣,放肆地窜进去与害羞的小香舌搅弄嬉戏,极度的亲密,极度的热情。大手紧紧地揽着,霸道中不失温柔;舌勾引着她,他时不时还轻吮一下她的舌尖……脑子里什么也想不了,乱哄哄的一团,头也昏昏沉沉的。吻原来还是一种迷药,是逃不脱的烙印。
以前从没有感受过这么这么挑逗人心的亲密,他的吻,让她觉得自己仿佛被他深深爱着。
客栈后巷,雨中光影迷蒙。
一道人影痴痴地仰头,目光定定地锁着那扇透着灯光的窗户。扰动她的心一起一伏的,便是那扇窗户后的人了。他在做什么?他浑身的湿衣服换下了么?他还和那个女人在一起?脑中千般思绪萦绕,竟理不出一个头。她只知道,当他离开十夜门的那一天,她就发誓要追着他了。
尚之,你的心里可有我兰妃卿的位置?
浅浅的一声叹息传来,一名身穿褐色衣衫的高瘦男子打着油纸伞走到兰妃卿身边,撑伞为她遮去雨丝。
“我本以为你是极洒脱的,没想到你早已深陷情中不能自拔了。这又是何苦呢!”男子摇头叹息道。
“青岚,你不用费力劝我,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她落寞地笑笑,心尖一阵痛楚。“傻就傻吧,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做。”
撑伞的男子名叫竹青岚,四君子中的竹之君。他虽算不上俊美,容貌也是清俊斯文的,带给人安心的感觉,犹如秋日暖暖的阳光,和而不灼。他身形修长清瘦,身上褐衣朴素,散发出极淡的竹香。
竹青岚看她依然坚定地看着那扇窗户,仿佛下一秒就有人推开窗子同她说话似的。
“妃卿,我一直把你当成亲人,不愿看你伤心难过。这一路上的情形你也该是看在眼里、明在心里的。尚之是不是心有所属,相信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
“所以什么?所以我要放弃、所以我就不要在死缠烂打了是吗?除了身份地位,我哪点不如那个女人?还有……她根本就是个灾星!因为她,杀手楼的高手鱼贯而出,尚之为了解决这些事四处奔走,两个月里可曾吃过一顿安稳饭,睡过一次安稳觉?!大大小小的伤更是……”兰妃卿猛地转过头,眼中忍不住泪光闪烁。顿了顿,她深吸了一口气,静色道:“我相信她对尚之来说不过是责任,是门主所托。假以时日,他会明白的。”
竹青岚无奈,往巷口行去,复又回头看了看兰妃卿,终是打着伞离去,身影消失在蒙蒙夜色中。
客栈外是如此光景,房间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丝帘飘动,空气中淡淡的暧昧作祟。
两人紧紧相依,唇齿方离,宁静中只闻细细的喘息声。
夜融雪被抱坐在梅尚之的大腿上,玫瑰色的嘴唇被吻得湿润红肿,小猫似的软软地依偎在他怀里。搂着她的男子忽然一声叹息,低低道:“对不起。”她会怨他么?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夜融雪不明白。是因为吻了她么?
本以为她会生气、会怨恨自己,没想到怀中人儿是这种反应,梅尚之笑了。
“雪……”这声呼唤不似平日,倒像是发自肺腑,是吹皱一池春水的柔和的风,带着醉人的语调吹进心里,有些低沉的声音带着满足,萦绕着如此缠绵。
“嗯?”夜融雪第一次听见他这样唤她,卸下所有包袱和枷锁,展现了他原有的内蕴光华。他的眼帘微微低垂,暗幽的笑眸看着她,眼中流转着……不悔的情深意切。
她微抬首,入眼处是他线条柔和的下颚,再往上,依旧是自己所熟悉的深琥珀色的双眸,里面有她,只有她。他就这么抱着她,静静地看着她,柔情万般说不尽。
一瞬间,她读懂了,明白了。甚至不需要只言片语。
是什么原因能让梅一直温柔地衣不解带地照顾她?是什么原因能让这绝世的佳公子甘愿为她送命也要保护她的安危?是什么原因能让眼前的这个温柔的男人,深情地吻她,把她当搪瓷娃娃似的护在怀里一动不动?
是爱啊。
失神地望着他,夜融雪喉中像被堵着似的,半字不能言,既迷离又暗醉。胸中柔肠百转,一直纷乱的思路骤然停止,徒留一片空白。
手指轻抚她的唇角,把方才一吻中勾连出的银丝抹去。“再这样看着我,我可就真的忍不住了。”吁叹一声,梅尚之把她肩上滑落的衣领拉好,看到夜融雪依旧是懵然,他亲密地捏捏她的鼻头,而后一把横抱起来往床帐走去。
把夜融雪轻置于床上让她躺下,梅尚之替她拉上被子盖上。“其实,我并不后悔吻了你。”他誓言似地说着,“让我留在你身边好么?哪天你要是厌了倦了,我……会离开的。”勉强忍着心痛把话说完,他扯出一抹辛酸的笑。
“梅,谢谢你。你的心意我都懂,可是我……我不值得的。”夜融雪黯然转眸,转过身背对他缩进被窝里。
床边的人久久没有作答。
酸涩涌上身,她在心底沉吟:没错,我这种女人你最好离得远远的,那就不会被利用,也不会被伤害了……
久到以为梅尚之不会再应答的时候,她突然感到背上一阵温暖。他从后环着她的身子,轻轻在她耳边吐字,气息撩人,情潮暗滚:“别怕,我会温暖你的。”
夜融雪身子蓦地一颤,竟微微发起抖来。半晌,她突的转过来把脸埋进他怀里,开口轻语,音调都有些颤抖:“你答应了我的,不可以先离开我。”
梅尚之没说什么,让她枕好,大手柔柔的拍着她瘦弱的背,安抚道:“睡吧。”
精神一放松,倦意滚滚袭来,她的眼皮子也撑不住了,终于沉沉睡去。望着她的睡颜,他也拉下床帐和衣躺下,环着臂弯里的她一同入眠。
雨停了,凉夜如水,一宵酣梦。
[16] 雪下三君
在小镇稍微休憩了两天,又添置了些必需品,梅尚之同夜融雪两人便在午后时分抵达了曲阳城。曲阳至济南府一线是通往京城的必经之路,曲阳城虽不及襄州广大,确是陆路上转运货物的必经之地,因此倒也民生安泰。
夜融雪头戴青笼纱小笠,衣着朴素,骑马而行的路上也没有遇上岳玄宗和朱家庄的追兵,算是暂时安稳下来了。
“梅,我们进去歇歇吧。”指指前方临街的茶楼,夜融雪问道。
梅尚之点点头,绑好了马匹,两人进了一间叫“来福”的茶楼。
店小二从堂里跑出来,眼睛噌的亮了,大献殷勤地忙着招呼。茶楼里冷冷清清桌椅稀疏摆着,连掌柜的都半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看来是没什么客人光顾,生意惨淡。夜融雪坐下,点了几样糕点便让小二下去了,独留她和梅尚之在东北角的座上。
梅尚之静静注视着面纱后的脸,而后笑道:“有什么就说吧,看你莫不是憋了一路了。”目光里融着不容错辨的宠溺笑意。
看不清夜融雪面纱后的表情,她的声音平静无波:“那时你和二哥去哪里了?”
像是早就知道她要问什么似的,梅尚之不急不躁,道:“我知道你是不相信二少爷和我‘有事回十夜门’的这套说辞,我们确实没回去,因为门主没有下令。”即便是十夜门出了状况,凭门内的夜骥影一人便以足够应付。顿了顿,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琥珀色的澄澈,语气淡然的像是在谈论天气一样轻松简单:“也没什么。因为岳玄宗和不知名势力的联合,二少爷和我只能尽快去除掉一些对我们不利的人。越快越好,所以只让香墨和你说了。”
他突然抬眼,眼中却是自责痛苦。
“那天我该早些到的,否则你也不会被袁鸿雁……”他依旧面带微笑,手掌却捏得死紧泄露了心底的情绪。
细嫩纤手轻轻抚上梅尚之捏紧缠抖的拳头,夜融雪摇摇头。
“梅,我真的没事。真的。”这样心系着她挂念着她的梅,让她很心疼。“其实你也受伤了,而且没有好好疗伤对么?”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梅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柔体贴,但她知道他在隐瞒自己的伤势。感觉到梅的手一僵,夜融雪更握紧了,抿抿唇叹道:“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我希望你能保重自己,好么?”
软软的调子,竟有些恳求的意味。梅尚之浑身一绷,低声苦笑:“保护小姐是我的职责,即便是小姐嫌我……嫌我累赘,我也会用生命保护小姐的。”话音刚落,他就看见眼前少了面纱遮盖的芙蓉面,盈盈乌瞳含笑埋怨道:“胡说。”笑了笑,她轻声慢语:“保重自己,就当是为了我吧。”
他点点头,温暖的大掌反握住她的手,紧紧的,像是承诺。
“好。”
夜融雪笑开了,正欲再问些什么,店小二却像掐准了点儿似的跑上来吆喝着,呈上几碟茶点。没想到打看到夜融雪的脸蛋,忽地就圆睁着眼呆愣住了。
夜融雪马上拉下面纱,笑道:“小哥就是鼓着眼睛张着嘴巴招呼客人的?有心喝茶的也得因为这个被吓跑了不是?”
店小二脸一红,挠挠脑袋,面容愁苦:“姑娘这话倒是真的。二位不知道,我们的点心都是按秘方做的,可客人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茶楼破是破了点儿,全家老小都指望着靠这吃饭呢。以前倒是削了价钱卖羊肉锅店,也不行……”又说价钱是多少多少,亏了不少。
夜融雪尝了桌上的几样点心,酥滑可口,各有各的特色,确实不错。她呵呵笑:“好好的茶楼卖羊肉,还那么亏着卖,怕就是东来顺也受不了!”哎呀,怎么把“东来顺”也说出来了,心中暗笑。
店小二没听懂,问道:“姑娘的意思是,茶楼该改名叫东来顺?”嗯,听着是好。
她忍住笑意,装模作样地晃晃脑袋:“就是这个意思。来福这个名字,一听还以为是那皇宫里的公公或是娘娘养的哈巴狗呢!”看见梅尚之眼里的笑意,像是在笑话她胡闹。
清清嗓子,见原本瞌睡着的胖掌柜聚精会神的看着这边,夜融雪道:“点心确实不错,就是名字俗了。人有时还就奔那个嘘头。把煎堆就叫煎堆,枣泥糕就叫枣泥糕,那所谓祖传下来的手艺同街头小摊子上叫卖的,在别人眼里也就没什么不同了。”她又指向前边的空处和摆放的桌椅:“茶楼里没个格局,不成;堂子里空着地儿搁杂物,也不成。空着的应该请师傅搭个好戏台,桌椅再顺着改改,那就热闹起来了。再把老字号的招牌响亮着打出来,还愁没人来么?”
胖掌柜想了想,高兴地一拍桌子:“就这么办!姑娘您可是帮了我们大忙了!”小二和掌柜马上就一口一个恩人的叫开了,又是好茶又是好菜的招呼着。夜融雪笑笑,对梅尚之耸耸肩。
后来曲阳城里便少了个来福茶楼,多了个东来顺。大家说,那儿卖的点心都是按秘方炮制,好吃的不得了。最出名的就是叫美人笑的小点心,据说还有典故;喝茶吃点心,还能边聊边看戏。此后东来顺便一日日地红火起来,此为后话,暂且不提。
天色晚了,两人便在曲阳城南的一间客栈里投了宿。
夜幕降临,气温比白天更低了。阵阵寒意窜进屋里,梅尚之点了炉,转过身来却见夜融雪坐在床沿儿直盯着他,不解问道:“怎么了?点了炉火一会儿就不冷了。”
她一笑,依偎在他臂间。“你真好。”
梅尚之一愣,伸手揽着她的纤腰,笑得极柔和,眼神一暗:“傻瓜。”
夜融雪仰头看他的俊脸,皱皱鼻子嗔道:“又说我傻瓜……”他疼爱地揉揉她的脑袋,而后神色一变,笑意顿减,冷然道:“请进。”
温馨的时光好像总是特别短暂。
吱呀一声,两个人推门走进屋里。是一个褐色长衫的高瘦男子和一个佩剑的美艳女子。
男子在离夜融雪十步之遥的地方垂首抱拳行礼,道:“竹青岚见过小姐。”原来是竹之君。他给她的感觉,像是夏日碧绿竹林里吹过的幽然和风。
兰妃卿本是目光灼灼地望向梅尚之,而他不予理会,便看向夜融雪,她冷着脸不情不愿行礼,低声道:“兰妃卿……见过小姐。”说罢,马上抬眼看着夜融雪的脸,却是看愣了。
那少女松挽着青丝,香肌雪腮,柳叶似的黛眉,秋水似的双瞳,琼鼻下菱唇娇艳欲滴,纯真清灵,柔美妩媚,气韵天成。若青莲,若牡丹,若红梅,若茉莉……一时间竟辨不清了。
此时桌上烛火忽明忽暗,映得夜融雪的脸别有双重意味。
“呵呵,二位免礼。”兰妃卿看她半靠着梅尚之,后又望着自己温婉笑问:“兰姑娘便是那位‘雨夜落寞窗下人’吧?幸会。”
当下,兰妃卿惊得脸色刷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会知道?
夜融雪也只点了这一句,免得有些人把她当猴耍了。而她素闻竹青岚心思缜密,武功亦和二哥在伯仲之间。他虽相貌平平,但行为言语处处显其睿智,更让夜融雪心底暗暗佩服。
请二人在八仙桌前坐下,夜融雪起身倒了两杯茶,一杯给兰妃卿,一杯给竹青岚,笑道:“兰姑娘,青岚,今虽初次相见,却甚为投缘,融雪以茶代酒敬二位一杯!”一尊称一直呼,孰亲孰疏,一目了然。
竹青岚听她直呼他的名字,本觉不妥,但见她爽朗直率地敬茶,洒脱而不拘束,身上更无势力之气,心中也对这位初次见面的小姐产生几分好感。遂微笑举杯:“那青岚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而后一饮而尽。
后来从交谈得知,香墨定期与十夜门内通信汇报情况,但自夜紫陌失踪后与十夜门的联系便也中断了,至今找不出原因,怀疑是信鸽一放出便被朱家庄的人截杀。夜昱刑为了不打草惊蛇,派竹青岚赶来并沿途保护,也好出谋划策。
“那现在找到二哥了么?”夜融雪忧心忡忡。难道出事了?
梅尚之虽不忍见她难过,但还是说了实话:“音讯全无。只知道二少爷和我分开后,他曾与冰河宫的人交过手。”
冰河宫?二哥的母亲不就是冰河宫宫主的异母妹妹?那么也算是有亲缘了……喟叹一声,夜融雪启口道:“梅,青岚,再多派些探子去寻吧,查查冰河宫的底再说。无论结果如何,我……我都不想放弃。”她一定要学着变得坚强……
竹青岚颔首,朗朗的嗓音像是在安慰:“青岚明白,小姐放心。”语气一转,又语:“我认为,小姐目前应该先担心自己。据我所知,襄州城、辽元城内数月来频频发生少女失踪案,大概有数十起,有几个找回来了。都是些豆蔻年华的少女,官府对此事亦无能为力。可能和岳玄宗有关,也和小姐有关。”
兰妃卿心高气傲,坐在一旁早已想发表看法,马上接话道:“区区一个岳玄宗,还能吃了我们不成?岳柔底下的也就是些虾兵蟹将,能成什么大事?就算是有少女失踪了,那和我们的关系也不大……小姐若是怕了可先回十夜门去。”末了,她挑衅道,美艳的脸上得意洋洋。
没等夜融雪说话,梅尚之就厉声责备道:“妃卿!你怎么这样和小姐说话?快道歉!”
兰妃卿神色受伤,满眼的不可置信,两腮也因恼怒而涨红了。“我……”
“好了,妃卿说话直,没什么的。”夜融雪面带微笑,不在意地扬扬手。谁料当事人完全不吃她这套,当场怒气冲冲反驳道:“谁让你叫我妃卿的,倒像是沾亲带故似的!”兰妃卿见自己心仪之人不袒护自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口不择言,连尊卑都忘了。
一句话砸下来,连方才巧笑着的夜融雪都微微愣了,桌前的气氛顿时僵住了。
梅尚之俊眉皱起,语若寒霜:“看来我的话你已经听不进去了,兰之君和我们的确是既没沾亲也没带故。”以前很乖巧的好孩子,现在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说话尖酸刻薄,不可一世,真的是那个活泼可爱的妃卿?
兰妃卿委屈得张口欲言,几次下来竟什么也没说出来。竹青岚喝了一口茶,云淡风清。
“小姐,你的脖颈上有伤痕么?”
她以奇怪的眼神盯着气定神闲的竹青岚,手不自觉地摸着脖子,迟疑了一会儿轻声说:“有。像是被吸血的痕迹。”眼前又浮现岳柔手持七湖的阴森冷笑……
竹青岚一听,似乎隐隐有所不安,低声道:“那些寻回来的少女,脖子上都有被吸血后的伤痕!”
咣当一声,白瓷茶杯应声滑落在地,跌个粉碎。
窗外,传来阵阵不祥的乌鸦叫声。
济南府外城
初冬的黑夜如幕,伸手不见五指。济南府灯火通明的官驿馆正门前,停着两辆马车和几匹马。
马车上的门帘一掀开,伸出一只素手,车下的丫头立刻搀扶着车内的女人慢慢踏凳下来。“夫人小心脚下。”两个家丁忙小跑着迎上来,接过车上的几件行李。大红门前台阶上的几位地方官员连同夫人也谄媚的笑着阿谀奉承,攀着客套说些“远道而来、大驾光临”等等。光是这阵仗,便知道那女子身份不低,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她丈夫身份不低。
女子年约二十六、七,头束追月髻,戴金丝八宝含珠凤饰,蓝宝石芙蓉对钗,穿立领橙红牡丹绣袄,宫制百折朱红留仙裙,外罩银灰色兔毛斗篷;手戴一对儿金镯子,耳戴暖玉坠子。她身材不高,身姿纤弱如柳。清秀白皙的瓜子脸上,精细描了眉毛,凤眼有神。虽说算不上是美人,最多是个清秀佳人,可身上的书卷气韵亦为她增色不少,俨然一位风姿绰约的贵族少妇。
边上楼梯,女子边问身边的丫环,话音温和婉约:“红儿,爷到哪儿去了?”
搀着她的丫环红儿回道:“爷正在府尹同人商议呢,爷吩咐了让夫人早些安置,不必等他了。爷还说后天早上启程回京,让夫人准备一下。”
“嗯,知道了。你回头让德良给爷热些清淡的粥店备着,等他回来就伺候他吃了。”她又嘱咐道,他总在外忙公事,一定不曾好好吃过一顿饭。
进了宽敞华丽的房间,两个丫环熏香、铺床,另两个服侍女子梳洗完了,正要往外间走,女子又回过身把她们叫住:“若是爷又熬夜看折子批文的,劝他早些休息,别累着。”两人答应着退了出去。
女子走到梳妆台前坐下,铜镜里的清秀面容眉带轻愁,顾影自怜。
自己的夫君已是当朝丞相,权倾朝野。他对她是温和的,体贴的,甚至是相敬如宾,可她想每天见丈夫一面竟成了难事。虽是枕边人,却无言,此话倒不假。难道是她苛求的太多了么?想到此她又是一声柔叹。
且看镜中人儿是谁?
那眉眼、那神情,分明就是席湘。
[17] 雁断喋血
焦州城内
凉夜似霜,破旧的弃屋内隐隐传来谈话的声音。地上四名黑衣人单膝跪着,一名女子站在三人身前训话。
“此次追踪,他们从襄州城出逃有三条路线,其中一条路直通塞外大漠,谅他们也不会走。剩下的一是从襄州到广和,再经焦州、丁山,一是从襄州往曲阳,至济南府、靖川,你们分两组各带十人各寻一路。放机灵点儿,留活口带回!事成了宗主自有奖赏,若不成……”没把话说下去,语气狠厉,正是企图戴罪立功的袁鸿雁。
“那右使您……”
“我先回宗里,你们去吧。”
四人得令后迅速离开了。
袁鸿雁立于原地,心内紧张又忐忑不安,生怕此次再不能完成任务项上人头恐怕不保!相比起宗主,阴晴不定的岳柔才是真正可怕!她擦擦额上的冷汗,正要走,只听得窗边忽的飘来魅惑的磁性嗓音。
“袁右使不是早训完话了,怎的还不走?”
惊得袁鸿雁快速转向窗子的方向,抽出腰上的连环鞭,摆开架势备战。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她怒喊。此人功力必定极高,他什么时候来的自己竟全然不知?!
月色落在男子修长的身躯上,映照得他一身银色月华,飘逸胜仙,连持鞭的袁鸿雁都呆愣愣地看着,眼睛眨也不眨。
俊美绝伦的男性面孔,紫色深瞳流光波转,越发晶莹冷酷。薄唇微挑,右眼睫下一点泪痣似充满妖幻风情,毫无悲情哀泣的惆怅,令人觉得像传说浮出碧海的人鱼,月光下勾魂的香艳邪魅,仿佛稍不注意就会被他控制住心神,甘愿迷失在那如柔蜜般惑人的紫眸里,万劫不复。
袁鸿雁惊得手心出汗,清了清嗓子故作冷静:“你到底是……”
男子性感的唇角绽开勾魂的浅笑,淡淡看着涨红了脸的袁鸿雁。
“你伤了她。”不是疑问句,而是完全的肯定。
沙哑呢喃,轻柔如恋人絮语,眼中却燃烧着残酷冷绝的紫焰,嗜血的杀意。
寒风刮进室内,破烂的木门吱吱作响如人心底的恐惧尖叫。
“她?谁?我、我没有!!”猛地睁大的眼睛映着徐步靠近的夜紫陌的身影,袁鸿雁胡乱地挥着连环鞭,惊恐莫名。“你、你不要过来!!不然我杀了你!!”
威胁,嘶喊,害怕,此刻一钱不值。
杀气弥漫。
“你哪只手伤她的?左手?还是右手?”夜紫陌忽然在她身后冷冷问道,俊脸上的诱惑笑容已全部被阴狠的恨意代替,暗夜修罗一般。
袁鸿雁咬牙心一横,拼了!当下纵身挥鞭,“咻”地蛇似的缠住夜紫陌的右臂,谁知鞭身刚缠上去不等她发力便断裂成一节节,伴随清脆的金属声响落地,久久回响在废屋内,像是嘲笑着她的不自量力和死到临头。
再看向隐在黑暗中的夜紫陌,一双紫眸在漆黑里格外亮眼。
她这回方是真真正正的慌了手脚,她袁鸿雁从小习武,武功内力也是个排头位的,怎么一招之内便落的如此下场?!难道今日要命丧于此?脑袋里胡乱转着,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手心里断了的鞭柄捏得死紧,身子不住地轻颤,脚下一个虚浮反跌将下来摔个四脚朝天。
月光背照着,看不清表情的夜紫陌,一步一步冲着她行来。袁鸿雁瘫坐在地,穿的双层丝袄居然被汗沁湿了。
夜深人静,喘息声回荡在耳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求你!别、别杀我———”女人疯狂的尖叫哀求着,只盼一线生机。
他像是没听到似的,微笑道:“啧啧啧……袁右使怎么坐在地上说胡话呢?我没别的要求,你只要把欠她的还了就行了。”
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生浮木,她拼命点头,伸手攀上他的手臂:“还!我还!”脑中一片空白,思绪被求生的本能占领,许下一个她必定会后悔的承诺。
握着他的手,袁鸿雁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脸,不寒而栗。
看向握着他的手,水晶般的紫瞳漾着水一样温柔的色彩,妖冶红唇扬起残酷的笑意。
“不要碰我。”
“啊啊—————————”一声凄厉的惨叫自她口中吼出,鲜血自袁鸿雁肩臂处喷薄而出,溅了她一身,激烈的痛楚红了她的眼。
没有人看清他是什么时候抽出的剑,剑梢上滴血不沾。他敛笑,闭上眼扯出一个淡到几乎不得而见的微笑:“我的身体,是属于她的,只她一个人。也只有她一个人,能被我污染。如果她要我,我就是她的。如果她不要我,我就永远消失。”目光再落到血泊里的断臂上,旁边缩着哆哆嗦嗦的袁鸿雁。“左手,是你欠她的。方才你可是答应了的。”
往日威风八面的人哪想到会落得断臂的下场?她只能睁大眼看着眼前仙人一样的男子。
可是她错了,他不是仙,是妖,是魔。
“她是那么美好,我当成宝贝一样呵护的她,你居然敢伤她?”嗓音越发的低柔暧昧,眼神却是赤裸裸的恨意。
夜紫陌优雅地扬起手中的剑,瘫坐在地的袁鸿雁死死的盯着剑身,突地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大叫:“碧霄?!你是夜融雪的哥哥———”
闷哼一声,她错愕地感觉到锋利的剑穿过身体……剑上的寒光中映出他的微笑。
“像你这种人,能死在碧霄剑下也是无上的荣耀。这也是你欠我的。”
夜风料峭。
第二天傍晚,本应回到岳玄宗的袁鸿雁无故失踪,岳玄宗派人外出寻找,终于在焦州城一处废宅内寻得她的尸体。据推测,她在断臂后不久受一式重创,苟延残喘至天明方死去,痛苦不堪;而派至丁山、衡朔一线的人员在焦州城外被杀,无一活口。因此,岳柔相信夜融雪必往衡朔方向逃去,遂下令调集人手追赶。
夜融雪坐在梳妆台前,耳边还回响着昨夜几人讨论的话。
小姐,你的脖颈上有伤痕么?
那些寻回来的少女,脖子上都有被吸血后的伤痕!
习惯性地咬咬唇,她禁不住想道:七湖,失踪少女,伤痕。这些并不仅仅是巧合,倒像是精心安排下的结果。若是把这些天的事情大大小小都串联起来看,大胆推测便可得知:七湖必定是某样事情的关键,而某人的血又和使用七湖息息相关,所以才让岳玄宗出动大量人手追踪探访。岳柔很可能只是一个帮手,真正的主谋反而隐藏在幕后,而且不止一人。
青岚也说,照岳柔这样行动下去,朱家庄毫无疑问会被牺牲掉,甚至是在朱承英被蒙在鼓里的情况下把整个朱家推出来做代罪羔羊。以岳柔的心计她不可能算不出这一点,如果这是她计划内的事……她身后的阴谋就更可疑了。
正当夜融雪还陷在沉思中,传来一阵敲门声:“小姐?是我,青岚。”
“进来吧。”
竹青岚推门进来,见她皱着眉头,问道:“小姐找我有事?”她似乎没听见,纤细的指头有节奏地敲击台面。“小姐?”他走上前又问了一遍。
“啊?青岚你来了。对不起,我刚才在想别的事,没听见。”她带着歉意笑道。
竹青岚笑着摇摇头,“小姐旦说无妨。”然后优雅落座于不远处的客椅上。
她转过身来,微笑清怡如许:“梅同我说过,青岚你文墨在胸,尤其最擅丹青。所以我想请你为我画一幅,如此而已。”
他点头,道:“也就是闲暇的消遣,算不上是好的。不过若小姐需要,青岚也乐得献丑。不知要画些什么?”
摆上准备好的笔墨纸砚,她也搬个小凳坐在旁边,边描述边看他画:“我想寻一个人,是个女子,年貌二十六左右。瓜子脸,长发弯月眉,五官秀气小巧,嗯,对,鼻头圆润,嘴唇薄厚适中……身材纤瘦,同我差不多高吧……神情总是很温柔的。她的气质嘛,我以前总笑她,像是书香世家的贤惠小姐,她也……”声音越来越小,竹青岚停了笔看她,却是秋瞳迷蒙,眼眶湿润,仿若沉浸在追不回的幸福记忆中。
姐姐,那天的你真的是幻影吗?
几次修改下来,不多时竹青岚就把画完成了。夜融雪欣喜地接过,连连称是,画上的人儿栩栩如生,就好像亲眼看见了姐姐一样!
她所有的表情都落在竹青岚眼底,他疑惑不解的问道,嗓音平和:“小姐对画中人的感情好像很深?”
夜融雪洒脱之态敛淡,她重新坐在镜台前。
“也许我说的你不相信,但那确实是千真万确的。我从小就有前世的记忆,随着我的成长,一点一滴地回归到我的身体里。当我全部记起的时候,就像是终于从世界的角落里捡回千万片碎屑,拼凑成完整的自己……为此,我也曾经无数次的自问:我所把握的我就是真正的我吗?还是说,这根本就是我通过自己的意识所捏造出来的扭曲的假象?或许别人认为是庸人自扰吧。而她,席湘,就是我‘前世’的亲姐姐。”眼底一片自嘲之色。
竹青岚静静的听她道来,内心不免惊诧:人们虽然有前世今生一说,却没人经历其中,无从得证。而她却有前世的记忆,带着前世的灵魂降生在这里?
带着过去的幸福记忆,或许反而会成了今生的梦魇,纠缠难解。
对着铜镜内的面容,玉手抚上脸颊,言笑凄楚,却美丽得莫可名状。
“再回头,已是千年。而我……或许早已不是我了。”
曲阳城外 官道
月影疏浅,风声里里。入了冬,曾经凉爽的秋风已然狰狞起来,特别是子夜时分更是如此。寥寥几道人影,看似准备离开曲阳。
“主子,是时候了,再不离开恐怕……”一名黑衣人向望着城楼的男子进言。主子无言地待在这里也有一炷香时间了,再不走便有麻烦,更何况他的身子……
骑在马上的邪美男子脸色微微苍白,右手按在胸口,点了点头。正欲说些什么,突然朗眉紧锁,手指紧紧抓住胸口,额角泛青。
“主子!!”几个黑衣人见状,急呼出声。
他扬扬手,“我没事,启程吧。”才把话说完,终是支持不住“哇”的吐出一口鲜血来。
几人忙围拢了过来,替他运功调息。他摆摆手示意众人散开,道:“我歇息一会儿就行了,不要误了事。”
妖冶的俊容显得苍白透明,点点腥红染得双唇邪肆妖美,愈显魔性。夜紫陌缓缓胸口的疼痛,口中喃喃不知念着些什么。身边的贴身近侍风源不忍,遂劝道:“主子,忘了吧。以你现在的身子,才处理掉袁鸿雁,却又……这般忘不了,岂不是要这么疼痛吐血至死么?!”
目光穿过城楼上大大的“曲阳”二字,像是看到了心里那挥之不去的倩影。
“我不想忘却。若是连她也要让我忘记,那天地间也再没有让我留恋的了。”
是的是的,明明是那么疯狂的想,疯狂的念,求之若渴,自己的每一滴血每一寸骨都在承受爱恋嘶咬的剧痛,他却只能逼着自己头也不回的离开。
他早就明白的,他背负的罪,只有两种结果。
要么,默默爱她,陪在她的身侧到老到死亦不吐真心。
要么,告诉她,他已爱了她一千年。她若是惊恐唾骂,那他便剜心而死,带着眼眸中她的身影死去。
深深镌刻在紫眸中,铸在心上,就是那么一滴不干的,名叫夜融雪的眼泪。
[18] 梦杏花 月如钩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自私的女人,想得到爱,不想付出爱。
一个披着华丽外衣的魔鬼。
而这样的我,若没有出现在你们的生命中,倒真的是神对你们的眷顾了。
夜融雪站在穿衣镜前怔怔出神,绝美的秀容流露出极少在外人面前显现过的自嘲和落寞。夜紫陌,梅尚之,他们心中所思所想,她并非不清楚。那样时而柔和时而炙热的眼神,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眷慕,如何能不知?她有时会笑着避开,会顾左右而言他……
如果从不知晓爱情,该有多好。
当日夜紫陌连夜离开曲阳往衡朔方向行去,是为了引开岳玄宗派出的追兵,让他们误以为真正要抓的人沿着丁山、衡朔逃跑,从而使夜融雪路上能够安全。
这边厢,竹青岚建议制敌方为上策。若是当下回十夜门,岳玄宗亦不会放弃且双方必有一场恶斗,势必牵扯十夜门上下,安危难定。更何况此事本就是冲着夜融雪来的,逃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梅尚之也赞成,道:“十夜门好比一艘备了武器的大船,我们一行人则是简装轻舟。遇上大风浪,小船未必不安全。”大家同意,商议后决定先往点犀山去解开关于七湖的迷。白老,也就是夜骥影的师傅,由于白老的先师是七湖上一任的主人,所以夜融雪希望能了解岳玄宗的动机从而解决问题的关键。
翌日,四人骑马轻装往五百里外的点犀山而去。
行了大半日,估计是往北方的原因,入冬的初寒也就渐渐明显起来。夜融雪、梅尚之、竹青岚都“有备而来”,穿足了衣物:梅尚之一件立领青薄夹袄,腰束月牙白锦带,清俊潇洒;竹青岚不算出色的面容似笑非笑,让人万般猜不透。他穿着半新的沉褐色棉袍,如普通文士形貌;骑着狮子骢,夜融雪梳着双月髻,穿梅给她添置的兔毛滚边的雪白小斗篷,骑马短装。轻松驾驭着红褐色骏马的雪色骑装少女,神清气爽,英气十足。
唯独兰妃卿一人穿着单薄的藕色缎面衫裙,一反常态的娇淑美丽。一阵冷风迎面刮来,她忍不住便以袖掩面连打了几个喷嚏,大家便停了下来。
梅尚之调转马头,策马来到兰妃卿身边,神色难掩关心,“着凉了?天气冷,怎么能穿得这么单薄?!”
瞥见他面露担心,她心里暗自得意:原来娇弱惹人怜是真的!
表情却显得身子极不舒服似的,兰妃卿又掩面一阵轻咳,似是不胜严寒,蹙起精致描画的眉低语道:“对不起,我本没想着会这么冷,约摸是有点受风了……”
“唉,你啊,老是长不大!也不好好照顾自己,让我怎么同兰叔叔交待?”他无奈的责备,脱下自己的夹袄给她,自己又从包袱里取出一件轻薄长衫穿上。
“尚之,谢谢你。”高高兴兴地把带着他体温的夹袄穿上,兰妃卿玉面含春,媚眼示威似的瞟向左侧的夜融雪:哼,看看尚之到底关心谁?!
看见兰妃卿裹着梅的外衣眼神得意还胜券在握的模样,夜融雪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甜笑。她该怎么样“表演”?是该恼羞成怒,还是该伤心难过,或是投入女人的战争中?呵呵,真有意思。兰妃卿这么不遗余力,她作为小姐是不是不要辜负她的好意呢?
接下来的几天旅途中,精心妆点自己的兰大美人更是把“弱女子”三个字发挥得淋漓尽致,紧紧粘着梅尚之,笑颜如花。四君子本就是一起长大的,梅尚之从一开始就把她当成亲人一般,不做他想,更何况他心里早就有人了,哪怕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呢?而竹青岚同夜融雪便不用说了,自是旁观者清,心里明镜一般。
说是谁人懂,只怕情根深种。
行至离点犀山不远的竹林中,几人忽然停下。狮子骢忽然振耳,四蹄轻踏,夜融雪正欲安抚,便听梅尚之压低声音道:“大家小心,有埋伏。”众人会意点点头,各自握了兵器严阵以待。此时夜融雪从贴身的香囊里掏出几粒红色的小药丸递与大家,说是吃了有好处的。他们也没多问,都服了下去。
竹林依然挺拔翠绿,枝叶摇摆,此刻听来仿佛是有女人在哀怨的哭泣,气氛诡异的紧绷。
“看来人数不少嘛!”竹青岚丽理理衣服,慢悠悠地下了马,脸上笑呵呵的。“出来吧。”
眨眼间,六个蒙面的黑衣人窜出,与四人的距离有八丈远。来人个个杀意如涛,目光阴冷,功夫自是不低的。
所谓敌不动,我不动,牵一发而动全局,无论是武林决斗还是带兵打仗,都忌讳鲁莽行事坏了局势。本来两方对峙,各自有各自的思量,皆是紧绷在一线之间。偏偏兰妃卿觉得应该抢得先机以制敌,便跃下马来怒喝一声“哪来的贼人,看剑!!”,提气雁行杀入敌阵与黑衣人厮杀以来。竹青岚皱眉暗叫不好,瞥向站在身旁的夜融雪,“小姐,情况紧急,你先去避一避吧!”
出乎他意料之外,她微笑着摇头:“不碍事。”那笑意却未到达眼底。
两黑衣人早有计划,嗖地飞出持弯刀猛地攻向梅尚之。他俊眸微眯,沉着应战,招招反攻二人同时护卫自己。两人像是不要命似的激烈挥砍,而梅的一招一划都凌厉简洁,全然看不出是素日里温和谦逊的梅。
一时间,竹林里刀光剑影,随风飘起淡淡的血腥味。
兰妃卿被另两人持续不断地围攻,体力不支,眼看着就要败下阵来;夜融雪却在空地上跳起舞来。还有一个矮个子的黑衣人趁着除夜融雪外的三人正与同伴缠斗,手持短刀冲向她,见她舞着,心中嗤笑:这美人儿原是个疯子,死到临头还在胡乱做些什么!谁知,尚未近身,短刀脱手坠地,他也软着身子跌将下来,满脸的不可置信。
碧绿的竹子摇摆,白衣少女旋舞。青丝随风柔柔地飘,她轻扬纤手,双手手腕到手背处的数个白玉铃铛以前从没发出过一丁点儿声响,如今却叮铃铃地清脆如哼唱。媚眼如丝,柳腰款摆,衣裙飘飘,如魅如惑。这时翩翩起舞的她,圣洁而不可亵渎。
曲岸垂杨,纵掌心飞燕再世,亦不能及。
佳人舞清秋,月河晓泪,玉色莹然。
美人美景,奈何多了杀戮血腥。
那人大汗淋漓,趴在地上不住颤抖,面色灰黑,双目暴睁欲裂,极力用手堵着耳朵,只可惜为时已晚。余下的几名黑衣人也一个个倒在地上打滚,撕挠胸口,痛苦不堪。未几,耳中竟潺潺流出鲜血来。而后鼻子、口中也流出血,最后哀鸣着七窍流血而死,死状可谓凄惨至极。
梅尚之等人呆望着,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竹林中安静下来,充斥着又湿又重的沉默。
夜融雪一身白衣滴血不沾,洁净的恍如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半晌,朱唇轻启,她低喃道:“大哥、二哥,你们给我的铃饰,教我的舞,真美啊。美得地狱一般。”好多好多血……
手上精致的铃铛微微闪着光,纯洁可爱呵。
感觉到有人在她身边,夜融雪转眸望去,原来梅尚之不知何时已来到,勉强地牵动嘴角笑笑:“梅……”
十五岁的美丽少女,已经被迫开始面对疯狂的追杀,今天也仅仅是其中的一次。清澈的琥珀色艳瞳中承载着多种情感:担忧,怜爱,心痛,安慰……下一瞬,她便被温柔地揽进怀里,听见他叹了一口气,却什么也没说。她感觉到他温暖的大手贴合在僵直的背脊上轻轻抚弄,手臂环着她的肩头散发着热力。背上的手缓缓拍着,仿佛是慈爱的父亲在风雨交加的黑衣里,柔声安抚受惊的小女儿。
伸手反揽住梅的腰,她现在什么也不愿看,什么也不愿想。只想在那淡淡的冷梅香中忘记一切沉沉睡去。
风中,两人紧紧相拥。
持剑站在黑衣人尸体前的兰妃卿看在眼里,下唇紧咬,火热的心正被凌迟一样。
温柔俊逸的男子,无论何时亦不掩其玉般的光华。他是那样的小心翼翼地环抱着怀中的少女,细心的呵护,想为她消除所有的不安。好一幅诗情画意的爱侣图……那她兰妃卿呢?她参与了他的过去,终究只是个小小的配角,无足轻重。
她懂了。他可以对她嘘寒问暖,可以为她添衣,可以对她微笑,可是他真正的温柔却只倾注在一个人身上。他可以为了那个人杀入重围,可以为了她默默忍受一切,甚至是牺牲性命。
难,难不过一个微笑。
而那个人,不是她兰妃卿。
——“妃卿,你应该叫她小姐。”
——“我不会离开她,处理好这些事后我便回去陪她。”
——“就是因为太危险了,我才要去。只要小姐安好就行。”
梅哥哥,妃卿要放纸鸢,最漂亮的纸鸢。
梅哥哥,妃卿要进城逛逛,买好吃的好玩的。
对于女人而言,最朴素的愿望,最卑微的心事,最奢侈的理想,只是一份真切的感情而已。
她只想回到她的梦里,那里有一棵开满粉白花朵的杏花树,皎洁的月光下有一个清秀俊朗的少年手持书卷,夜风吹来,青衫飘动。他微笑,一如夏日清晨绿叶上的晶莹露珠。
“妃卿是好孩子。”
晚来风急,谁也没注意,兰妃卿的大腿上因剑伤而流血;谁也没注意,她痴痴地望向拥着夜融雪的梅尚之,泪流满面,神色哀戚。
他再不是那个他,那少年已经死去。
——我的心中有棵永不衰败的杏花树,花瓣纷飞的月夜,是我最珍视的幸福记忆。
树下的青衫少年还在等我,对我微笑。
我想,这是我一生也无法醒来的梦。
怨歌永、琼壶敲尽缺。
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馀满地梨花雪。
番外 堪不破红尘滚滚
这个故事是很久以前的事,比不上才子佳人的讨喜,或许早已被人们遗忘,再没有任何见证。
——我,只求与你结一段尘缘。
即使你已然忘记我,但求让我再好好看看你,我便心满意足,为此形神俱灭亦在所不惜。
一个住着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里,有一户裴姓人家,日子清苦。家里只有一个垂老的猎户和他的小女儿,家徒四壁,两人仅靠平日里猎些小物、采药草、针线活等杂物维持家计。小女儿年方十六,生得秀丽,一张细嫩的鹅蛋脸,黛眉秋瞳,琼鼻菱唇,正是红香可爱。
一日傍晚,少女上山采药,途遇一猛虎卧倒在巨石之上,吓得心内惊慌,又不敢大声呼叫。那橙黄色毛皮的斑斓大虎,身形硕大,强壮有力,虎虎生风。它就静静地望向少女,眼炯炯如铜铃,却泛着澄澈的紫光。后来她才发现大虎左前脚受伤,爪间红肿,心想它并无伤她之意,遂壮着胆子上前检查,还用采的草药给它敷上,又把一天仅有的一顿饭——一片腌肉、一个馍馍递与大虎吃了,复高高兴兴地下了山去。
此后的每一天,少女上山都能瞧见老虎在巨石边,像是在等她似的。她总是饿着肚子把自己的饭菜都给它,她喜欢看它吃东西的样子,喜欢看它眨巴着紫色的大眼歪着脑袋看她的样子,还喜欢看她给它挠痒痒的时候,它像猫咪一样眯着眼睛享受的神态。一天天的熟起来,她常常和老虎嬉闹,笑说它就像个孩子一样爱撒娇。还把心里藏的事都对它倾诉,它仿佛真懂人话一般,总是认认真真地听她说,有时还把毛绒绒的大脑袋往她怀里拱,或轻舔她的脸颊以示安慰。
少女越长越美,也有了女儿家最甜蜜的经历——爱情。
对方是城里县老爷的独子,一日他经过这荒野小地,却遇上一个水灵灵的山间少女,善良羞涩,纯真美好,忍不住动了心;少女初次见到这么个书里才有的清秀郎君,也芳心暗许。于是成就了一对有情人,两人花前月下地幽会,男子总对她百般怜爱。从没尝过爱的滋味,她红着脸说,这就像春日里酿好的甜甜的桂花蜜。
少女从每天都上山变成隔几天上一次山,她不知道当自己同情人见面的时候,大虎依旧望着日出日落的方向等待着她的到来。
美好的梦,向来都是易碎的。这话不假。
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也许并不是谁的错。县老爷发现了独子和农家女子的事,勃然大怒,利诱不成便差人大闹裴家,几乎毁了他们仅有的小破屋……结局无非就是棒打鸳鸯散。
不久裴老爹病逝,县令独子迎娶城西柳家小姐过门。
不知从哪儿听来裴家女儿豢养猛虎的事,县令大喜,一心想得到虎皮虎骨,让儿子上门找她要,若是成了便送与她千金。分飞燕,再相见,她心伤之余断然拒绝。县令又几次三番差人威逼恐吓,终是不得。或许是殚精竭虑,忧思攻心,自老父辞世后她的身体亦每况愈下,仍强撑着上山,最终死在病榻上。
村人思想保守,认为不详,随把她的尸体赶快用草席裹了扔到山边的乱石地,搭了木柴台子火葬。可怜十七岁的女子,一生短暂如昙花开又谢,谁得见证?
她死了,大伙口中的猛虎就也再没出现过。
第一次见到她那一天,是在一个宁静的黄昏。我本以为没人再上山来了,就到巨石上半卧着休息。犹记得,那天她穿着粉荷色带补丁的旧衣裙,长长的头发用红绳束在右肩,姿态姣好,就像我曾在故乡的山溪间徜徉时看过的盛开的纯洁小花,轻柔的粉红,淡淡的馨香。
她手提竹篮踏着嫩绿的青草而来,看见我倒是吓了一大跳,美眸睁得溜圆,还强自镇定。人见着我,不是惊恐尖叫便是手持武器要杀我,我已习惯了。
见我静静地看着她,她小吸一口气,壮着胆子走上来坐在我身边。
“一定很疼吧?”突然被耳边银铃般的嗓音唤回,方知自己看她看得失了神。她微蹙着秀眉,用带有薄茧的手耐心清理红肿发炎的伤口,接着把采来的草药敷上。伤口传来凉凉的感觉,很舒服。
我眨眨眼睛,在她身上蹭了蹭,表达出我想亲近她的想法,不知怎的打出一个喷嚏。她先是一愣,然后乐得咯咯直笑,眉眼弯弯的,煞是好看,比春天开的漫山遍野的花儿都好看。
“傻瓜!”她摸摸我的脑袋,笑骂。我舔舔她的手,她便掏出一片腌肉和一个馍馍递到我嘴边,“饿了吧,将就着吃一点儿。不过滋味儿可能比不上鲜肉。”
我探头嗅嗅,好像没什么味道?她好像很希望我吃掉,那我就吃吧!一张口,我嚼没几下就进了肚子。这么点儿,还不够塞牙缝呢。
可她,见我吃了,脸蛋上又露出喜悦的笑容,耳边的几缕发丝随风飘动。
从那一刻起,我恋上了她的笑。
我希望能再靠近她点儿!
此后的每一天的黄昏,我都在这个地方等她,露出一副自己都不知道的期盼的表情。她偶尔会拿根狗尾巴草搔搔我,打趣道:“想我了?我怎么不知道老虎会像小猫一样探着脑袋,眼睛睁得大大的趴在这儿?粘人的傻瓜!”说罢呵呵地笑了,脸红扑扑的。
谁说我像小猫了?!我可是老虎,是大老虎!
我不屑地转过头去,坐起抖抖皮毛,露露牙齿,显示自己的威风霸气无人能敌。
意料之外,她居然扑嗤一声笑出来,乌亮的大眼睛也是融着满满的笑意,靠上来伸手环抱着我,“说你像小猫生气了?”见我颔首,她又直直望进我的眼睛道:“我的意思是我喜欢你,天底下哪儿寻像你这么可爱的老虎?”可爱?我皱皱鼻头,勉强接受了她的“道歉”。
她又说道:“你的眼睛真好看,紫色宝石似的,总是很温柔。”
我第一次听见有人赞美我的眼睛。我已不记得自己在山林间活了多久,走过雪原林海,走过深山残坡,见过山中寺庙在清晨碧烟袅袅,钟声回荡,听过僧人在院里说禅,命定之数等等。而今到了这里遇见她,我只觉得天天都想见到她,我还想驮着她回到我的故乡去,带她看绿油油的原野和一望无际的森林,我还要,带她看山涧边绽放的不知名的美丽小花……
那么,她可是我的命定之数么?
我们总是一起玩儿,她对我很好,会告诉我小心猎人的陷阱,会给我挠痒痒,会跟我玩游戏,还会同我说些她的事。我只静静的听,让她偎在我身上抓着我的尾巴戏耍。她说,她娘原是西席先生的女儿,懂些文墨,嫁与中年的裴猎户,日子虽苦却难得的真心待她。后来在女儿八岁的时候就病死了。因为娘的关系,她也看过些书,憧憬过风花雪月。看她娇羞得面色绯红,我心里第一次有了不安的感觉。
有一天她没来,我还是等到第二天的黄昏。终于,她提着篮子出现了。她解释说,她昨天遇见一位公子,是如何如何的英俊不凡,两人如何如何心心相印。
“我最喜欢他了!不盼着公子娶我,但愿他心里有我就行。”她红着脸摸摸头上的银簪子,露出幸福的神色。
我突然觉得心尖上生疼生疼的,仿佛被咬了一口。那簪子定是那个男人送的,哼!本以为是怎样的人呢,居然只送个银的……要是我,我定要把天下最好最美的都给她!
不过我仍觉得,她头上能戴一朵小花最美了。
想亲自为她在乌发间别上那朵小花,她定会笑着说我是傻瓜。我想,非常非常想。
若我能这么陪在她身边,那将是如何幸福的美景呵。
然而此时的我并不知道,幸福之于我,如同湖面的月影一样,永远可望而不可即。
日复一日,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上山的小路上。重复的黄昏,重复的落日。
风萧萧,雨亦潇潇。
没人注意这苍山中有一抹影子,久久立着而不曾离去,正如没有人注意我那双紫色眼睛中的悲伤与落寞。从清晨到黄昏,从黄昏到子夜。皎洁的月光洒在我身上,我抬头看月亮,好像是她在对我温柔的微笑。
不知等了多少天,她终于来了,可手里没有提竹篮,一身宝蓝色的半旧衣裤,头上一根银簪子。我高兴地朝她跑去,她却不着痕迹地轻轻推开我,笑道:“又调皮了?”
那样美丽的笑颜,突然陌生起来。
我知道,数日不见,我同她之间已经有什么改变了。
她说,公子说好了要娶她,他们相互定情了。公子、公子,她满嘴尽说着那个男人的事,天真烂漫的笑容,闪烁着幸福光彩的眼睛,与我,再没有关系。
原来,这就是她的幸福。
“我的虎儿怎么突然安静下来了?”她揉揉我的脑袋,疑惑不解。
我摇摇头,撒娇似的往她怀里拱去,嗅到淡淡的花香。
如果这是你的幸福,那么,也是我的幸福。
只要,只要你不流泪。
我好像渐渐的回归到以前孤独的日子。无所谓好或不好,只留我一个,我便不会难过了。真的,我一点也不难过。我可以在崇峻的山岭上漫步,在广袤的草原上奔跑,听黄莺歌唱,看四季变迁。
可是,我依然渴望回到故乡看看那些小花,因为我能想起她。
可能这就是……爱。
一日,我在半山腰上听见山下的小村里一阵混乱,好些个带着刀的侍卫浩浩荡荡地从村口涌入,冲向一间围着竹篱笆的小屋。多少次她坐在我身侧撑着下巴,望向小屋的方向,嗓音充满温情。“你看,那就是我的家。屋子很旧也很小,可我就在那儿出生,将来也会和夫君老死在那儿吧,呵呵。你也很想家吧?”她的轮廓在霞光的晕染下模糊了。一瞬间,我还以为她会消失在我面前。
现在想来,如果她早早地消失,融成一片霞光飞扬于天地间,未尝不是最好的解脱。
那些人大闹一场,村人躲在一旁围观,目光各不同地议论,有不少人甚至在幸灾乐祸。裴老爹的求饶,她的哭喊声,萦绕在耳边。我愤怒地长啸一声,林间震动起来,小动物纷纷嘶鸣逃离。几个虎跃冲下山,我朝着他们的方向大吼一声,又村人回过头来惊惧地指着小坡上的我,抖着手颤声尖叫:“天啊!!有老、老虎!!”人们纷纷转过头来,而后四散逃窜,小孩子哇哇大哭。
她和官兵闻声跑出屋外,官兵们强作镇定,其中一个头头似的男人拔刀向我靠近,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贪婪。
“官爷!求求你,千万不要——”她苍白着脸,泪痕犹在,跌跌撞撞跑上前来拽着他的衣角边哀求边磕头,显得单薄可怜。
那人不耐烦地啐了一口:“我呸!你他妈的滚远点儿!”同时一脚踹开她,她一声闷哼滚落在土里。
凭什么!我一直保护的人,怎能让你等恶心的俗物碰得!!她强忍着屈辱和疼痛的模样落入我眼底,心里顿时燃气熊熊怒火,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伤了她,我决不饶你!!
等我回过神来,嘴里尝到一股血腥味。原来我一跃数丈,大口一张便咬上他的脖颈,鲜血喷薄而出,血肉模糊。在场的众人都吓呆了,睁大眼睛只盯着我。
“老虎吃人啦!!老虎吃人啦!!”不知谁疯狂惊呼,人群骚动起来,慌张无措,像是找不着北了。我在心中暗暗嗤笑,哼,不过如此而已,谁敢欺负她我就要他死。我得意洋洋地看着她,期待她的夸奖。
疲惫的倦容,她背过身去不再看我,语气哀伤:“你走吧,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我……再也不想见你了。”说罢,她拖着虚软的身子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我愣在原地,喉咙里不可自抑地发出呜呜的哀鸣。
为什么不要我了?我会保护你啊!
她回过身来见我仍坐在原地,紫色流光中闪着依恋和痛苦。当下她朝我走来,背着光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滚!!快滚啊!留着做什么,谁要你保护我了!看见你我就心烦!”厉声怒骂着,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愤怒的,痛苦的,还夹杂着不知名的感情。
我不懂,为什么要赶我?!
我放低姿态,匍匐在地上,眨眨大眼看她。以前每当我这样,她总是会快乐的笑,然后同我玩成一团。
“我让你滚你没听到?听没听到!”几块小石头向我砸过来,她丢得很用劲,砸到我身上有点疼。我不怕疼的,只要你高兴。
又有石头砸来,我退后几步,心尖又泛起难言的尖锐疼痛。伴随呜呜地哀鸣,我转身跑进了林子里。
你若讨厌我,我就离开,再也不碍你的眼。
我只盼着你的夫郎好好待你,那样你会露出幸福的微笑。
可我却不知道,在我走后,她倒在冰冷的地上看着我离开的路,放声大哭。
短短月余,她的心上人居然听从父命另娶他人,对她甚至没有任何的知会解释便匆匆成了亲。在这段时间内,我常去别的山岭,几次想头也不回地离开,终是下不了狠心。
我终于知晓,她确是我的命定之数。
在寒冷的深夜里,我偶尔会偷偷地溜到村子里,伏在她窗下。灯影模糊,她的轮廓投射在薄旧的窗纸上,剪影一般。听得她在屋里叹气,饱含浓浓哀思,喃喃念“你怎能负我至此!”我已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裴老爹死了,而她心中的良人又……“咣当”一声,一样物事从前面的窗口被她扔出来摔在地上,原来是那根银錾子。
爱有多深,恨就更深么?
人世间的道理,远远比我所想的要复杂。
待我回头,已身陷滚滚红尘中。
日子越来越不平静了,村子里又来了好几个侍卫,直闯裴家,又弄得一番鸡飞狗跳方罢休。我心里越发的不安,当天趁夜幕深沉跑到了她的家里。
门板“嘎吱”的响了响,她惊起,“谁?!”说完便急急地咳嗽。
我拱开残破的木门,强装镇定地走进屋,昏黄的灯光马上投在我身上。我乖乖地坐在离她很远的木桌边,心内七上八下,只得鼓起勇气看她。
别赶我走,好吗?
像是听到我的想法,她本是一阵愕然,而后居然对我招招手,微笑道:“来,到我跟前来。”
我缓缓走上前去,要知道我是多么高兴呵!一切都可以回到从前么?
她轻柔地抚摸我,手玲珑而温暖,仿佛最美好的梦境,这是往日记忆的再现么?是的,是记忆,温煦的记忆。
我抬眼一看,突地如遭棒打一般。
我的她,一个花样少女,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身子瘦得皮包骨,面色苍白,眼窝深陷,穿着单薄的破旧衣裳半靠在小床上,本来乌黑亮泽的秀发竟有了些许银丝……惟有她如水的秋瞳和唇边的笑意是那么熟悉告诉我她依然是她。
“我现在的样子很丑吧?”我用力摇摇脑袋。
不丑,一点也不丑,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就是你啊!
一声喟叹,她把我搂进怀里,我静静地听她在耳边道:“我早告诉你别下山的……人,不都是善良的,有的人很贪婪,看见老虎就想猎杀赚大钱。而我,真心希望你平安。骂也骂不走你,打也打不走你,叫我如何是好?”我蹭蹭她的脸颊,我才不怕呢!我可是最最厉害的老虎!
她的嗓音有些哽咽:“自从那天你出现被他们见着,他们就开始打你的主意。县令差他儿子来说,只要我把你交出去,便得多少多少好处……荣华富贵我不稀罕,他们便几次来逼……自从爹过世后,我也没什么可想可念的了,如今我只牵挂你。你快逃吧,能逃多远就逃多远,再也别回来,万不能让他们寻到你!!”见我没反应,她揪着我的双耳迫使我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听见没有?答应我!”目光坚定,我眨眨紫色的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傻瓜!”她笑了,憔悴的脸上浮现出不相称的绝美的笑。熟悉的笑骂,让我喜悦地直甩尾巴,亲昵地舔她清瘦的手背。
她把脸埋进我的颈毛,声音闷闷的。“公子同柳家小姐成了婚,是很好的。他来找我时说,他们夫妻俩恩爱合和,日子过得快快乐乐。我都明白……也该死心了……”肩颈处点点湿润,原来是她的泪水。她抬起脸,一滴滚烫的泪滴在我的右眼睫下。
我看见她的眼中映着我,可她心中挂念的还是那个负心郎。
现在的我,好像已习惯了这种刻骨的痛楚。过往的一切,全是我的妄念罢。
她又搂着我说了些话,便让我赶快走,回到山林里去。短短的几步,我却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以后再也不能见她了么?
“行了行了,可怜兮兮的,眼泪鼻涕都流出来啦!”她朝我做个大大的鬼脸,嗔笑道。
我一跃融入了夜色中,伸展四肢向前奔去,徒留身后点点灯火摇曳。
这一走,竟成永别。
我应该回头的。
我本以为有明天,但现实告诉我,剩下的仅仅是回忆。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杳无人迹的乱石坡处。
平日里懒懒的微飔,竟也狂妄起来,化身愈发猛烈的山间大风。
她平躺着,神色宁静,苍白得透明,像是沉浸在梦乡里,如果唇角没有刺目的血迹的话。她头发散乱,身上穿的还是那晚破旧的衣裳,光着脚没有穿鞋袜。
这怎么行呢?这么冷的天气,风也大,还穿的这么单薄,你一定很冷吧?
他们怎么能这么粗鲁地对你呢?头发也没梳好,脸上还弄得脏脏的。
容不得我再多想,她身下燃烧的木柴火势更旺,金红色的火焰渐渐地从四周收拢起来。而安睡的她,仿佛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北风正紧,不知道天色已暗,更不知道我在她身边。
我没有走。你听到了么?
视线渐渐地模糊了,弥漫在我眼眶里的,是咸咸的眼泪。
她曾经坐在山坡上,教我说:“眼睛里有水,那就是在流眼泪。如果你流泪,那是因为你很难过。你不曾流过泪吧?”
是的,我想这样回答。我以为我不会流泪。这世上本没有会哭的老虎。
我感到右眼睫下一阵灼热,那是她的泪珠滴落的地方,她给我的烙印。
秋风起,万事空。
大火越烧越旺……可恶,我已经看不清她了。我听见自己痛苦的咆哮声,胸腔在疯狂地震动。
不要走!
再没有人会拿狗尾巴草搔我的鼻子,再没有人会笑着说我是傻瓜,再没有人对我倾诉心事,再没有人能让我忘却时间的流逝在山上痴痴等待……再也没有了。
她说过,我的眼睛就像紫色宝石,闪闪生辉。
她说过,我的皮毛就像怀中的云朵,柔软温暖。
她说过,我就像粘人的小猫,是她可爱的宝贝。
她若喜欢,那我的一切便全属于她。她一个人会很孤独的,现在一定在世界的那一端等着我呢。
我早就想好了,要驮着她回我的故乡去,看看在山涧迎着春风摇曳的粉色小花。我要摘一朵别在她的乌发间,她会对我温柔地微笑,说我是傻瓜。
我走过河川万里,只为今生寻一个她。
神啊,请让我再遇见她一回,就算已过千年只换得一个擦肩而过,我亦甘之如饴。
心中平静无波,我环顾周围的花木,而后纵身一跃,跃入熊熊烈火中,投向她温暖的怀抱。
被她紧紧地抱着,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不知过了多少天,火终于熄灭了。一个布衣的老僧人路过此处,摇头慨叹。
“终是堪不破、滚滚红尘啊。”
传说泪痣是心中最爱之人滴落的一滴泪,轮回不休。
千万年后,也许前生种种会被记得,也许永远埋葬,不复往昔。又有谁知道呢?
——我,只求与你结一段尘缘。
即使你已然忘记我,但求让我再好好看看你,我便心满意足,为此形神俱灭亦在所不惜。
[19] 少年游
十夜门
空置许久的月夕阁搬进了一位新主人,现下一位管事正指挥着下人们布置打扫。
月夕阁位于十夜门宅区的东北部,占地虽不大,上下两层,还有一个有石桌凳的小院,布局装潢却是小巧雅致,精致柔美。
“唉唉,小心着点儿!对,这个搬到衣橱旁边去……那个,歪到左边去了,调一调!”管事一双眼睛到处瞧,哪儿放什么、放没放好,都一一吩咐了,下人们也忙着归置。
这时,拱雕栏处走进来一位少女,约十八、九岁,身形如柳,眉目清秀。暖杏色的高领宫式绣纹棉衣裙,外面裹着茄色哆啰尼对襟滚边长褂,姿态美好。形貌普通无惊艳之处,只觉是清秀的小家碧玉女子,惟那唇如若涂朱,对男人而言像是带着些子挑逗的意味。她头绾苏州橛儿,斜插一根蓝田美玉打磨的绸绿嵌石榴红蝴蝶簪子,耳上垂着一对银蝴蝶坠子。
管事见了来人,马上跑前弯腰道:“千夫人来了,大冷天的,还是先上里屋歇着吧?一会儿这外屋和小院就弄好了。六儿,还不上茶伺候着?橙秀,把里屋的小炉点上去!”
童千桃笑笑,道:“刘叔您就别忙了,我只是来看看,一会儿便走了,门主还在等我呢。”说到夜昱刑,她还红了红脸。
事情是这样的:一日夜昱刑带着两名手下从城里回十夜门,途经城南的一间歌楼,遇上了童千桃,当下便以重金买下带了回门里,楼里的嬷嬷收了钱乐得合不拢嘴。回到十夜门,便纳了她做九夫人,送了许多华衣珠宝,赏下了月夕阁。
童千桃在歌楼里并不出名,成为歌女近三年也只是个不起眼的角儿,一是因为她长得不美,而则是她不愿参与达官贵人的奢淫宴会,终而默默无闻,平常除了与众人合奏唱个曲,还要负责丫头该做的工作。
都说“十伶九妓”,说得对极了。歌女,便等于是歌妓。
她做不来谄笑逢迎的妓女,亦没有顶好的歌艺,被打被骂也属常事。却没想到身处困苦时,眼前却来了一位男子,一位她从不敢奢望的“良人”。
想到这里,童千桃心中隐隐感到一阵甜甜的幸福,脸颊越发的羞红了。
千夏楼
书房内,夜昱刑靠坐在椅上阅读竹青岚寄来的书信,内容无非就是汇报沿途状况等等,此次信中也提到夜融雪在竹林中以舞杀人的事。
融融。融融。
数月不见,这两个字就像刻印一样地深深刻进他的骨血里,时时刻刻皆在刺痛他的每一根神经。
记忆中的她仍是美得令人屏息的,乌亮得会说话的大眼,柔和的秀眉,粉扑扑的肌肤,娇艳欲滴的樱唇……历历在目,却无法碰触。
薄唇紧抿着,英挺深刻的轮廓,此时却显得孤寂而忧郁,幽深的眸子越发清冷起来。
“门主。”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夜昱刑回过神来,道:“进来吧。”把信在烛火上点燃烧掉,不能让外人掌握他们的行踪,就算是身边熟悉的人也须谨防。
推门进来的是童千桃,她刚从月夕阁离开就赶到厨房亲自熬了汤端来,为的就是见他一面。
她放下汤碗,盈盈地福身,飞快地看了一眼夜昱刑便忙把头低下,素手拧着手绢站着。
其实,她到现在依然不敢相信,这成熟俊逸的男人已是她的夫君了。
犹记得十天前,她还在楼里唱曲:“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咿咿呀呀地吟唱,堂下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人,也没什么人认真听她唱。
突然,一个男人闯进来,嬷嬷和小厮们拦也拦不住。只见那人身形高大挺拔,气度不凡,头束玳瑁发围,一身滚边黑色缎面薄袄,脚着青灰色点云马靴。他五官深刻,剑眉下的眼睛正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鼻子直挺,唇型性感,总之是说不出的俊美,凌厉而沉稳,一举一动都散发着属于成年男子的魅力。
她的脸唰的羞红了。
“你的声音真好听。”当她发现自己看呆了,他这么笑着对她说,极尽温柔。
她童千桃长到这么大,什么人没见过?却从没遇过这样的男子,无比冷漠,笑起来却像冬日的暖阳一般耀目。
而后嬷嬷收了他十万两银票,乐呵呵地把卖身契递与他,又暧昧地笑道:“千桃啊,你可是在最好的时候找了个最好的归宿啊!”楼上的众姐妹趴在栏杆边纷纷谈论着,有的羡慕,更多的则是嫉妒,莫不希望如此俊美富有的男子怀里抱的是自己。
晕晕乎乎地行到街上,他迅速地翻身上马,看起来更是潇洒不羁。可这样的人凭什么看上她呢?一个长相普通,备受冷落的歌女?拉拉身上泛旧脱色的棉衣,她怯怯地低下了头。
他坐在马上,朝她伸出了手。“你愿意跟我走么?”
只一句话,令她再也找不回自己的一颗爱恋的心。
那是不悔的誓约。
“我愿意!”
少女的爱,可有寄托?
见她低头不语,夜昱刑淡然道:“过来坐下吧,陪我说会儿话。”她点点头,走过来坐下。
其实,他替她赎身,是因为他听见了她的歌声。
并不是因为童千桃唱得极好听,而是因为她的声音像极了一个人,一个他痴恋的少女。
清澈微带甜意的女性嗓音,如山间泉水叮咚。
每日听着与她极相近的声音萦绕在身边,不论说话的内容是什么,或念诗词,或唱小曲,都能让他面带微笑地悉心倾听,融去一身的冷漠。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她离自己近在咫尺。
即使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但此时抬起头凝望着他的童千桃并不知道,她心中勾勒出的幸福的轮廓,居然只是一个卑微的替代品。
一心憧憬美好生活的童千桃,为了得到所爱的男人,最终或会被迫成为一把锋利的刀。
妾意难寻。
经过多日的旅途,四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从山脚下望去,点犀山苍翠且高耸入云,山间云雾缭绕,神圣而庄严。有人说,仙人栖于点犀,乃仙修之地,不得侵扰,因此山上鲜有人至。
至于那天在竹林里发生的事,几人有知亦同的不提起,像是从没发生过什么似的。
反观夜融雪同平时也没什么区别,一切如常,却只有梅尚之清楚。因为当晚,他担心夜融雪因为白天的血腥睡不着觉,走到她房外的窗口看看:她站在洗架前把手伸到脸盆里一个劲儿地洗手,不停地磨搓,原本白嫩的一双玉手已经泛红了。
他赶紧推门闯进屋,从背后环抱住夜融雪,“雪,够了!!别再洗了!”她虽被抱住却还往前伸手朝脸盆靠去,挣扎间竟把脸盆打翻在地。
“梅,让我再洗一下。”她扭过头要求,神色如常,耳侧的秀发微微散落。
梅尚之替她把碎发拨到耳后,轻握着她的手,安慰道:“没事的,他们都是罪有应得,别难过了。”要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杀死六个蒙面人,是很残忍的事。
“我知道。”她笑笑,故作坚强的笑容落在梅的眼底。“我很早就知道,这世上没有人可以什么都不必做就轻松地活下去;也知道在生与死面前,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努力活下去……可是,为什么一定要置对方于死地呢?他们是,我,亦是。那时他们浑身都是血……”晶莹的双瞳闪烁,长长的睫毛抖动,她顿住了话语,身子僵硬。
梅尚之放低了嗓音:“每个人都有自己活着的理由:他们生存的理由就是杀人,否则杀手门门主会先杀了他们。而我以后活着的理由便是要保护你,要实现你的愿望。那天,你就是为了保护妃卿才那样做的,我都看得清楚。虽然她不知情,但你这么做确是对的。我们的肩上总有责任,你的责任就是要让自己得到真正的幸福。”
夜融雪感觉到鼻子一酸,差点滴下泪来,原来梅早已读懂自己,无怨无求地护着她。明明为他温柔的笑脸和精心的呵护而动心,现在的她却给不了他一个承诺。
起码在她理清她纷乱的感情线之前,她不知道该怎样给摆在面前的每一份爱作回答。
一辆马车和六匹马行在路上,车内坐着一个少年和一个中年人。
少年坐在靠车窗的位置上,立眉质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搞的?!不就让你找个人么,哪来这么多废话!!”只见那少年眉目如画,肌肤白皙粉嫩,明亮的大眼睛清澈如水,睫毛浓密如羽扇,玉鼻下生着一张红润檀口,好不妍媚秀丽。细滑的发丝用白玉龙形小冠束起,露出圆润的耳珠和线条美好的颈子,身着立领白色金络双锦云褂,胸前一枚金项圈穿血玉的五福佩,脚上一双上好的提边丝缎软靴,实为贵气逼人的翩翩少年。
旁边长相威严的中年男人也任他指着骂,乖乖地低头哈腰赔不是,偶尔还边扇自己嘴巴子边道:“您说的是,该打、该打!”
少年正是上次在襄州城外湖边遇见夜融雪的承宁,当时被她又掐脸蛋又取笑的,没想到离开后却还想见她一回。他吩咐下去派众人寻一匹红褐色的顶级骏马,“顺便”打听打听马主人姓甚名谁、芳龄几何、家住哪里、家中有什么人、喜欢吃什么用什么、常在哪里出没等等……
那人苦着脸回道:“王爷若是只想找马,何苦让小的去查那女子的大小事务身家姓名?只盼王爷您明说,老王我万死不辞!!”说罢,又举拳慷慨激昂起来。
承宁是先帝的十二子,又同当今圣上是一母同胞,因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亲兄弟,感情极好,受封辽阳王,允留京城,人称宁王爷。全国上下皆知辽阳王权大势大得罪不得,却没多少人晓得这满脸稚气、玉人儿一般的俊秀少年便是正主儿。
承宁被跟着伺候的王总管说中心事,俏脸一红,索性面子也不要了,边跺脚边哇哇大叫:“臭老王,你少胡言乱语!本王就找她怎么样?!本王就找她就找她就找她!!!”
唉,小王爷您一急又语无伦次了,老王在心中叹息道。
马车忽然停下,一人进了车内附耳在老王耳边说了些话便退了出去,马车又开始行进了。老王面色严肃,谋士般手持折扇半遮住脸靠近承宁,压低声音道:“禀王爷,人找着了。”
承宁听了,小鹿似的大眼噌的一亮,急急问道:“在哪里?派人跟了没?”
“不必派人跟着。”老王扇扇子,显然自信满满,对此事胸有成竹。
承宁可爱的小脸上摆出一副信不过他的表情,“那你倒说说,若不在理你就从这车上跳下去自己走回京。”
老王啊老王,世上怎么有你这么个英才呢~老王暗自感慨一番,啪地一下收了折扇,道:“回王爷的话,人就在前面。”
没有预期中的夸奖,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静默。
以为他没听见,老王清清嗓子解释道:“小的是说,那姑娘正同我们走同一条道,正骑着马走在前头。”
承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从白皙红润到铁青,像是气得不轻。阴森森地看向不明所以的老王,他先是扯出一个温和宽容的笑,然后愤怒地破口大骂:“你那么大个脑壳里塞的是棉花还是破布!!现在跳下车,自己滚回京去!立刻、马上!!”这王府总管到底是怎么当的?还是他本来就是个深藏不露的神经病?
老王把手里的扇子一丢,当下哭得涕泪横流,犹如冬天里被恶婆婆罚跪的小媳妇,那叫一个苦!“王爷,我的小祖宗,这是千真万确的呀!您就发发慈悲饶了我,何况一会儿就能见着了,做什么急个一时呢?”瞄到承宁无动于衷,他又“哇”地大哭:“我老王怎么这么苦命啊!!勤勤恳恳多少年,如今要客死异乡!就是夜姑娘知道了也不忍心啊……呜呜……”
承宁受不了地皱眉,嫌他吵,一把拨开他掀起车帘子,“你不跳我跳!”
伴随着老王的一声惨叫,承宁跳下了行进中的马车,一干仆人都吓得勒马来扶他。他顾不得这许多,远远瞧着前方有一匹红褐色的高头大马,马上坐着一位姑娘,便边喊边使劲地跑过去。
不记得找了多久,总是接到属下落空而回的消息,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从小到大,他从没遇见过这样的姑娘,很美也很有趣,胆子更是大。他一个人的时候一想起她灵动娇俏的笑脸,便止不住地脸发烫,怎么会这样?!用手敲敲脑门儿,他暗骂自己是笨蛋。
可是,他还是常常想起那一汪湖水,一片碧茵,一位少女。
夜融雪隐隐听见后方有人在喊着“骑红棕马的女人”,声音还挺耳熟的。是谁?调转马身,见路上有一个白衣少年朝她跑来,越来越近……
十七八岁的样貌,原本牛奶似的脸蛋上因为在冷天里奔跑染上了绯红,水汪汪的大眼睛绝对媲美小鹿斑比,秀眉挺鼻,朱唇殷红。
“承、承宁宝宝?!!”夜融雪掩口惊呼。
少年喘着气停下,很不屑地哼一声:“我才不是宝、宝!”老是乱叫他……
两人间静了一下,仿佛忆起在襄州城郊那短暂的欢乐时光,夜融雪忽的很没形象地大笑起来,牵起两个甜美的酒窝。
承宁红了红脸,发现她身后的一女二男都好奇地看着自己,只好鼓起勇气说出最终目的。
“你……你得和我回京。”
夜融雪挑眉,轻问道:“你知道我是谁?”这小子还用命令式呢。
他用力点点头,流利地回答:“夜融雪,今十五岁,十夜门长女,父夜昱刑,母殷杨柳,另有两位兄长……”
“嘘!!”她比一个动作示意他噤声,“别说了,只怕隔墙有耳,防不胜防。”
“不怕的!和我回京,我保护你!”他骄傲地昂头,“谁敢欺负你,定是不要命了!我就把他咔嚓咔嚓!”在脖子上有模有样地比划,见她温柔地笑笑,以为她不信,他又上前一步急急保证。
她明白,要保护自己的话绝不是儿戏,那是怎样一颗火热的少年的心啊。
她舍不得把这颗心敲碎。
天色越发暗沉了,风也大起来。王府的侍卫和随行人员都在不远处候着,梅尚之几人也等着夜融雪作决定。
“和我回去,不好么?只要你和我回去,我就喊你姐姐,你若喊我宝宝……我也愿意的。”如梨花一样的纤细少年,抬起有些冻得发红的细嫩脸蛋注视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殷切的期待和尚未言明的爱慕,乌黑大眼闪耀似宝石。华贵的衣衫有些磨破了,还沾着土,是他从马车上兀地跳下时弄的。
还有一大堆事情尚等着她解决,如何离得开?且不说有多少杀身之祸紧跟在她身边了。他一个官家少年公子,入世未深,对她想来也只是一时兴起罢了。想到此,夜融雪带着歉意摇头,微笑道:“对不起,承宁,我……”
还没说完,就被承宁打断,“还是说你要掐我的脸也行!我家还有很多好马,真的!”
气氛变得有些感伤了。
她,原来从来没想和我见面吧。
夜融雪狠下心不去看他委屈的脸,策马行至梅尚之身旁,“梅,我们走吧。再晚了只怕难上山了。”意识到承宁仍然如被抛弃的小兽般呆立在原地,她扭头笑道:“我现在不能去,不代表以后去不成。你若住在京城,就先回去等我罢,我迟些会去的。还有,小心别冻坏了。”
本来失望至极皱着小脸的承宁听了这话,小嘴也不噘着了,表情也渐渐的明亮欣喜起来,犹如捕捉到一丝希望。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承宁兴奋地高呼:“你可要说话算话!!我在京城等你!!”
老王又乐颠颠地跑上前来,大呼小叫:“哎哟!~我的小祖宗,小王爷,小菩萨,摔着没有?您身份尊贵,堂堂辽阳王怎么能跳马车还追着马屁股后头跑?您还大喊大叫说要带那姑娘回府,还脸红!!哎呀呀,皇上要是知道了可怎么好??”
承宁不耐烦地任他披上狐皮双领袄,接过暖手小炉,“行了行了,比老妈子还啰嗦。”愣了一愣,不对啊!“本王脸红不红与你有什么相干!吵死了!”这帮人都在看好戏,真可恶。
这个冬天好像不太冷了,承宁第一次在心里想道:其实,当“宝宝”也不坏嘛……
[20] 燕燕竹馆笙
天色渐暗,零星落下几点雪花,缀于肩头。温柔的雪花突停,四人骑马而上愈行弥艰,才上山便已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像是大灾降临一般的征兆。若是真发生了什么,也没个求救的地儿,大家也担心起来。
“小姐,”梅尚之勒停马,手指前方,“你看树下!”
前面的小坡上立着一棵苍劲的老树,枝繁叶茂。树下蹲坐着一位看不清面容的蓑衣老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这点犀山脚下本无人烟,狂风大作的冬天里哪来的老翁呢?一切看似极不合常理,各中定有玄机,夜融雪想道。遂下马,行至树下,恭恭敬敬地见礼:“老人家好。”
老翁像是没听见,嘴里不知哼哼些什么。夜融雪见状,更加柔和,随意地做到他身侧笑道:“老人家怎得独自坐在这荒地?”
老翁瞥了她一眼,语气不温不火:“姑娘矜贵,不便与我这乡野老儿同坐。”
赶我走?夜融雪不在意地耸耸肩,摘下头上披纱的小笠。“若我就想在这同您说说话呢?”
“陪我这老头也成,只怕……那三人等不得吧!”
话音刚落,伴随着沙石滚落的轰响,梅尚之修长的身影就在尘土中越发的模糊,连狮子骢也不见了。
方才他,对她的真实容貌略微震惊了一下,便收敛了情绪,面似憨厚朴实,嘴角却扯出不相称的诡异,目光深沉难测。拿三人的命来要胁她逼她离开,可见这风暴许是老翁的术法。想来他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她暗自思量,决定放手一搏。
站起身来,她挽袖露出手上的铃饰,眼波流转笑意如水,“这么说老前辈是狠了心了赶我们?我以为,风雨欲来,临江远眺者亦不能全身而退。”江湖之所谓点犀白老,是或不是,或许只有上天才知道了。
那人眯眼打量夜融雪,一言不发。她不躲也不避,迎视他的目光。
“姑娘胆子也太大了。”老翁突然说道,似乎带着笑意,伸手取下斗笠和蓑衣。
耳边呼呼的风啸渐渐趋于平缓,山间一片清朗,异象都消失了,只留凄清景色。
那人约莫六、七十的年纪,须发花白,长相平凡,一双眼睛却透着不凡的睿智。身穿朴素的敬元袍,无任何武器在身。“呵呵,不愧是亲兄妹,眼睛里的倔强真是像极了。”
亲兄妹?那他就是白老了!夜融雪高兴坏了,忙唤:“白老前辈!”后者笑着摆摆手,其他三人从迷阵中走出亦来拜见。
随后由白老亲自带四人骑马上山,只觉得山里风光妙极,春望冬景聚集,且怪在不似山下严寒,气候极好,途中也见到山中的小动物们在树丛后探出小脑袋好奇地看他们。上至山顶,一片开阔,有一四合院形的小宅院,便是白老的家。屋外有牲畜有菜田,俨然寻常人家。哪像是武林中极负盛名的高手住的?
白老站在屋内朝他们招手,笑道:“你们几个都楞着做什么,还不快近进来!”
入了屋内方待坐定,白老倒了茶,道:“我知道你们来找我做什么,是想知道七湖的事吧?”见他们急忙点头,他又不慌不忙地说:“七湖这东西,先不说它哪里好,从来就只会惹起天下纷争。师傅保管它的时候,就同我说必要时宁可毁了它也绝不能让人夺去。那也是我小时候的事了。”一声长叹,无奈摇头,七湖在师傅过世时终是被人偷了走,如今现身襄州。
“白老,那七湖究竟有什么能耐?岳玄宗拿着它,不知要进行什么计谋?虽让人查了,可还是隐秘的很。”夜融雪不解。
“它本是一块玉,传说是神器,由来倒是不得而知。相传得七湖者得天下,只要揭开了七湖的谜,称王称帝,实属易事。”他解释道。
众人沉默了。
难道岳玄宗宗主要当皇帝,岳柔从旁协助?真的是这样么?
此时竹青岚、梅尚之面色凝重,兰妃卿低头喝茶不言语,夜融雪也托腮思考,各有各的心事。白老看了看,捋捋胡子低声道:“七湖……还可让人死而复生。”
骑着一匹马,缓缓地任它载她到南面,白老笑说老马识途,骑着它会到一个离这不远的地方去,那儿有人等着。她问是谁,他只说去了自会知晓。
南面越发的暖了,甚至感觉不出时值严冬。阵阵清风,鸟语花香,幽静怡神。
下了马,眼前立着一个围着篱笆的小巧的青竹院子,门开着连着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篱上攀着紫的粉红的牵牛花,像是早已在等候她的到来。
到底是谁呢?早已在点犀山顶等候,还建了一个精致的竹院子?
夜融雪边朝四周看边向院里走去,低头一看,裙边和鞋上都干干净净的,想必是这个有心人怕泥土脏了她的鞋,还悉心打扫了。红唇边绽出一抹笑,加快了步伐走进屋里去。进了门,更觉竹屋的意境清远,从浅绿、草绿、翠绿、碧绿的渐变安排,可谓费尽了心思。
再往侧屋走去,玉手拨开翠珠帘子,她看见窗口处站着一个男子背对着她。男子负手而立,身形高大颀长,宽肩健腰,穿着立领黑色箭袖衣袍,腰束银灰素锦蟒带,挂着一枚普通的玉佩,脚穿弹墨边缎面马靴。
这身影,好熟悉。
夜融雪不能自已地紧紧盯着他的背影,卷翘的睫毛甚至在微微颤抖着,朱唇张张合合,几次欲言却没吐出一个字来……是他么,真的是他么?
怎么会是他,他应该在十夜门里啊。可若不是,那又能是谁?如此一来,她应该怎么同他打招呼、说话,还有微笑呢?她竟无端的紧张,有点慌了手脚。
竹的清香弥漫,应是清新的,此时却令她的脑子有点昏沉沉的,迷香一般。
大哥……
仿佛听到她心底的呼声似的,那男子渐渐转过身来,面朝夜融雪。
山一程,水一程。
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
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很久没有这样细细地看他的脸了,自从他走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朦胧记得的,是大哥温暖的笑容,宽厚的背,色彩斑斓的纸鸢……那样一个让她怀念并依赖的晴朗少年,那样一个芳菲不尽的四月天。
时光倒流,一切恍如昨日。
他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浓眉如剑,深邃乌黑的双眸神采奕奕,挺直的鼻子加深了轮廓的魅力,双唇薄厚适中,唇边依然是那么开朗而疼爱的笑意,和暖如春日。他变得越发成熟且深具男性魅力,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俊美的脸上写满相逢的喜悦和不可置信,嗓音低沉如醉人的醇酒。
“鸢儿。”
没错,他还是那个会背着她四处玩耍的大哥。
这个熟悉的称呼,真是久违了。大哥从不像别人一样叫她,而是一直叫她鸢儿。兴许是因为她喜欢看天空中飞翔的鸟儿,喜欢在草地上奔跑着放纸鸢吧。但是从很早以前,她就为这个独有的爱称而高兴,仿佛独占了大哥的溺爱。听他笑着唤她,心窝里便泛起一丝丝特别的甜意。
听见大哥在说话,夜融雪忙从回忆里抽身,扬起笑脸看向他,“大哥,好久不见。我真是……想死你啦!!”说着,她飞快地用力扑进夜骥影怀里,像儿时一样挂在他身上晃阿晃得。
像是早料到她这一招,夜骥影把她搂进怀里,“哎哟,鸢儿怎么像小蝴蝶一样轻,没好好吃饭吧?”伸手轻捏她的俏鼻,打趣道。
“我就是小蝴蝶,是大哥的小蝴蝶!”她也嬉笑着,抓住他的衣角。
本以为他会接话说些什么,没想到他却愣了一下,而后细细端详她的脸。好半晌,才低声道:“不只是小蝴蝶,你还是大哥的雪鸢。”
这眉眼,这琼鼻,这樱唇,我有多久没看过了?多少次午夜梦回,瞧见她在梧桐树下朝着我甜甜微笑地招手,千种香姿,万般风情。我总是高兴得大呼,继而跌跌撞撞跑过去想碰她,她却消失不见了。一回头,又见她坐在树下荡秋千,笑如银铃,美好而纯洁。
我很早就预感到,她终有一天会头也不回地离开我,摆脱我的保护。
就像小小的雪鸢长成,必定展翅高飞一般。
我早就知道的,可为什么现在却这么难过呢?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她做些什么,除了亲手给她做玩具、建屋子,我还想把我的一切都奉上,以求她留在我身侧,让我像以前一样好好疼她。
夜骥影拉她坐下,道:“可喜欢这竹馆?若喜欢就在这里住下,若不喜欢我拆了它便是。”
夜融雪似乎想到了什么,没答话,只温柔地拉起他的双手细看,“大哥,你这是……”略哽咽地感慨道,果不其然,他手上有许多细长伤痕,有的已结疤,有的仍然红肿渗血。记得小时候,大哥也是动手给她做纸鸢以致满手伤痕,却从不说,直至有一次她发现了难过地大哭一场……
“这竹馆耗时多久?”
他笑道:“不足一月吧,不费功夫的。”
这么大的馆院,大至门窗,小至桌案,都是截了正好的青竹段子做的,还要打磨修整,怎会不费事?!在等她的一个月里,手上的伤被竹碴子和碎木头反复刺伤,怎会有愈合的时候?!
掏出随身的小药瓶,她蘸了些药膏涂在他的伤口上,“大哥亲手给我建的,我怎会不喜欢呢?只是下次可别再自己动手弄了,看看,满手都是伤!我见了,心里要疼的。”两双手在一起,他的手是粗糙而温暖的,她的手则是玲珑而柔软的。
夜骥影不在意地微微一笑,“你喜欢就好。大哥手拙,做不出什么贵重的东西送给你。”
她仍旧拉着他的手,长长的发丝垂落,拂过他的手心。她颦眉,眼睛红红地像小兔子,泪光盈盈迷蒙,“大哥的手一点也不拙,做给我的,都是世界上最好的宝贝。”
“又哭鼻子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哥欺负你了。”用手背替她擦擦眼泪,他转眸看她的手腕处的铃饰,道:“它戴在鸢儿手上真好看。”
夜融雪抬腕晃动铃铛,眼神深沉,淡然说道:“这么美的东西,原是杀人用的。”白玉般半透明的铃铛于雪似的肌肤上,精致得相得益彰。
竹林被围一事,夜骥影自然也知道的,他送这铃饰给夜融雪就是为了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护她周全,谁知十五岁头一回出远门便被盯上了。他暗中派人探查,知道大抵是岳玄宗雇了杀手门的杀手,前日又知道里面的惊人事实:和岳玄宗合作的官家力量,正是依靠着安远侯的两江宣州府主——殷仲元,也是她的亲外公。把这事情捅破了,要她情何以堪?
他皱眉,心中度量着该不该说,倒是先压了下去。他又极轻柔地揉揉她的发顶,微笑地安慰道:“大哥只告诉你,你长大了,有些事势必要遇上的。善恶生死,从不是谁一人一手造成的;况且我知你最清,你这孩子爱撒娇又胆子大着,却极知道贴心的,心眼儿也很好,从小捡到的小猫小狗不都自己照顾着?对身边的下人香墨芳屏也真心宽厚的,大哥一直觉得你是个善心又真性子的好孩子,万不可因为一些挫折而心灰意冷、自怨自艾,要活的自信、知足。鸢儿就相信大哥,好么?”
常有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今儿夜融雪听了他的一番话,心中感动之余更是豁然开朗,往日阴暗郁气一扫而空,美丽的眼中透出清妍笑意。看向他的双眼,确是像初春的大海,深沉而温柔,无尽的包容。
这样的大哥,让她怎能不想呢?
梅尚之的关心她虽然也明白,但年幼时终是和夜骥影一起,两人又是亲兄妹,他说的话自然也就多听进去些。然后两人又亲密地聊起来,不知时日过。
约摸下午饭前时分了,夜骥影突地沉默,而后了然似的对她道:“快出去一趟吧,有客人来寻你了,正在门外的树下候着呢。”
客人?夜融雪点头,起身往屋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