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1-29

小苏三: 何者为卿狂 31-40

 [31]  凤楼留别

  那个曾经被他紧紧抱住的爱笑的少女,和眼前人,真的是同一个人么?
  她受伤时忍着疼痛的倔强表情,她对他微笑时的娇憨神态,即便欢笑时也无法全部抹去的眼中的寂寞,她大胆坦率的言辞举动,还有她温馨的低语轻吻,对他而言竟是一场美梦么?
  “梅公子,请你放手。”那么冷,仿佛厚厚的积雪,让人猜不透。
  “雪……”他低叹,忧伤而不能言,“请你相信我。我……我……真的不会伤害你……”他的手在颤抖,似是垂死之人要用尽力气把她留下。琥珀色的眸子,在清瘦的脸上越发明亮起来,凝视着她,仿佛下一刻便可看见她久违了的微笑。
  “梅公子不必这么亲密的唤我。”她敛笑,随之而来的是淡漠。“我最痛恨别人的欺骗。”
  他缓缓松了手,无力地退了一步,脸色苍白。
  深吸了一口气,夜融雪站在原地,好半晌才道:“我以为你终有一天会对我说的,原来这一天再也等不来了。”鼻头一酸,她忍住,又吸了口气,“一切不过是个美丽的骗局。你监视紫陌,实质上忠于大哥,否则在点犀山,你也不会听从大哥安排次日便离开。你接近我,保护我,最终的目的就是利用我杀了紫陌。梅尚之,原来是少门主最最得力的傀儡……我说得对么?”
  他不语。因为,他无法辨驳。
  她的话语像是闪着银光的锋利弯刀,一下下的剜着他的心。
  “还有,你把我们引到朱家庄,后来在逃亡路上也不忘制造一些‘麻烦’,例如在竹林碰到的一群杀手就是你引来的吧?”她鼓掌,“真是高明!我倒像是个傻瓜,居然现在才想明白。”
  爱有多深,恨就更深么?
  “我知道你恨我的欺骗,可是我爱你的心是真的——”他痛苦地哑声低吼,“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因为我只要你平安,再也顾不得别人!”
  她垂目,扬手道:“如今再说什么也是枉然。梅公子请回吧。”
  风吹起,白衣翻飞,情缘断。
  梅尚之喟叹一声,目露哀凄,俊美的脸上不复往日神采,“我明白你爱他,也不奢望你能原谅我,但求能留在、留在你身边!若不愿意我靠近,那我就离得远远的,只要能看你一眼——”
  她和他幸福的笑脸,不顾一切的爱恋,已然腐蚀了他的理智。
  不管是在路上,还是在点犀山,他都知道她对自己的喜爱,远比不上心中对夜紫陌的牵扯挂念。他想假装不懂,默默的隐藏真相,原来都只是螳臂挡车。然而觊觎着她的人,还有他誓死效忠的主人——夜骥影,她的亲大哥。
  当他还要说些什么,却突然被打断了。
  ——“尚之,够了。”
  一阵磁性的男性嗓音传来,悠悠的,那么沉稳而温和。
  一个高大的男子从阴暗处走出来,乌发束冠,剑眉星目,英姿挺拔。他眉目间带着暖意,身上穿银灰色箭袖云袍,一块暖玉挂于腰间,气宇不凡。
  “鸢儿,好久不见。”
  沧澜荡荡,东风掩月,相见或是怀念。
  三人的影子投射在石板地面上,如同讲故事的走马灯里的鲜活灯影一般,只是,他们的故事已是厘不清了。
  身躯一震,夜融雪抬头望向那男子,只觉得心中翻滚的各种情感灼烧一般。而后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眼中泛起一层雾气,低问:“大哥……为什么?”
  夜骥影朝她走来,微笑的反问:“什么为什么?看你,穿这么少脸都冻白了!”
  他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般,依旧在小事上体贴关怀她,那深邃的眸子里散发的温和光芒,几乎让她自己就要相信他的“无辜”了。
  她避开他伸过来的手臂,故意对他微微受伤的眼神视而不见,“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夜骥影笑笑,吩咐道:“尚之,你先回去吧。”
  梅尚之颔首应道:“是,少门主。”他转过身去,又回头看了看她,然后便打算离开。
  “等等!”她叫住他,“在点犀山,我说的话是出自真心的。”
  或许现实总是比回忆来的残酷,她低眉苦笑。
  云影游弋,一阵夜风迎面吹来,吹乱了她逆风的鬓发,青丝飘起挡住了她的视线,微眯起眼,已看不清前方的忧伤身影是如何融入茫茫夜色中了。
  不知何时,夜空中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一滴一滴地打在身上。
  
  “人都已经走了,还看什么?”夜骥影见她看着梅尚之离开的方向发愣,语带不快,眉宇间已是阴云密布。
  他倒是想问清楚为什么?既然她已经全都知道了,那么即使被欺骗被背叛,为什么她还可以把自己的爱分给梅尚之?!即使违背伦理道德,她还能投进夜紫陌的怀抱?!
  一想到这些,夜骥影的眼神霎时间变得冰冷阴狠,“就算被他欺骗了,你心里还有他……不是么?”
  她欲别过头去不回答,没想到却被他一把拉住,宽松的袖口从手腕处滑至手肘,一块青紫的印子落入他的视线。他皱眉,隐忍着怒气质问道:“这是什么?夜紫陌就是这么对你的?!”
  面对浑身散发着杀意的他,她企图抽回自己的手,不料又被紧紧拉住,抬头欲言却跌入一双黑如子夜的幽深双瞳里,翻腾着澎湃的爱与恨。
  “你放手!!这和他无关!”
  她越发地挣扎起来,面颊涨红,他更是怒不可遏,硬是把她一下子拉进怀里,健臂死死扣住,嘶声吼道:“我不放!!为什么和他无关?他好,他伟大,我呢?对你而言什么都不是!”
  天空划过几道闪电,似是要狠狠地撕裂天幕,而雨势也渐渐大起来,雨珠降落得越来越急,越来越密。
  “我已经忍耐了多少年,心里痛了多少年……”
  夜骥影抽出她发上束着的白色宽边丝带,蒙在她双眼上系于脑后,她惊恐的嗫嚅:“大哥!你要做什——唔——”
  余下的话语尽数淹没在他炽热的唇瓣中,他的大手捧起她的脸蛋,深深地吻下去。
  两人贴得那么近,唇齿交缠,狂野热烈的吻中仿佛要不余一丝一毫的间隙,相濡以沫。
  她极力挣扎,双手捶打着他宽厚结实的背部,像是要在这一吻中丧失所有力气。终于,在他刚放开的同时,她奋力扯下丝带,喘着气盯着一脸阴鹜的他。
  细碎的湿发粘在颈侧脸侧,她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身体几不可见地颤抖,深秋里枝头红叶一般。
  “大哥,你好奇怪……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你没有变,你还是鸢儿最最温柔的大哥……可是我最喜欢的大哥,他不会那样利用别人,他不会带着虚伪的面具争权夺势,他更不会一步步盘算着——要杀自己的亲兄弟!!”
  “别跟我提起他!夜紫陌抛不下心中所爱,被断情丹折磨,如今又以武辅药来克制,如果五年后不服炎草,死也是迟早的事。”他漠然道,眯眸冷哼,字里行间足见丝丝快慰,语气是冰一样的寒冷。
  死?
  她浑身一僵,连忙紧紧扯住他的衣袖,哀求道:“大哥,我求你把炎草给我——”
  “你以为我要杀他,还会给他送解药么?”
  “我知道!他本不必受这些折磨,是我害了他……”她强忍低泣,“就看在我们三人共有血缘的份上,只要大哥你给我炎草,我、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滚烫的眼泪夺眶而出,湿了芙蓉面,她无法遏制喉咙中迸发的哭喊。
  “够了!!不要再叫我大哥!我不想听!!”瞬间的平静换来的是他的瞠目暴怒,如同一头发狂的狮子,他咬牙用力摇晃她的肩膀,“你懂我吗?!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你所谓的‘大哥’会像方才那样吻你吗?!温柔……哈哈哈!!实在是太好笑了!!我对你的温柔,可曾换回过你一个怜悯的眼神?你告诉我!!”他眼中泛起一层薄薄的雾气,忽的一把推开她,在雨中仰天大笑,那声声笑,竟像是至悲至苦的控诉,闻者痛彻心扉。
  她跌落在地,被水沁得浑身冰凉,无声地流泪,看着男子在大雨中歇斯底里,跌跌撞撞。
  雨落吾心,泪满衫。
  坚毅的脸庞望天,眼角流下苦涩的泪水,他使劲地“咚咚”的敲打自己的胸膛,沉痛地嘶吼:“没错!我的心里早就住了魔鬼!否则我不会如此丑陋如此可悲!我也想回到过去啊,那么单纯、那么美好,可偏偏、偏偏天不随人愿!我最想要得到的女人却注定永远得不到,反而推得越来越远……每次见她,我只能假装自己从没爱过她,只是她的大哥——”说到后来,唇中吐出的话语已是近乎呜咽了。
  远处传来马匹的嘶鸣和猎犬的吠叫,还有人的呼喊声,逐渐接近。
  夜融雪任自己流泪呆坐,已然不敢去想起过去,甚至他的一个眼神一个笑。
  眼前出现一双男子的靴,她仰头,见到的是他被水打湿的痛苦面容,听到的是他卑微的控诉:“你明明什么都知道的……他可以,难道我就不可以么?”咬咬牙,他颤声悲语,深邃双目闪动希望的光辉:“只要你跟我走,忘了他,我们两个人离开这里到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去,住下来快快乐乐的生活,我甘愿……甘愿一辈子只做你的‘大哥’……”
  隐隐的呼喊声传来,一声清似一声,她明白,六儿和胡尔图已经闯进禁区寻来了。一手撑地站起身,她摇摇晃晃的迈开步子,“你赶快走吧。”
  “鸢儿——”
  她猛地转过身来,乌瞳澄澈似明镜,满脸泪水雨水交织,湿透的长发在空中跃出美丽的弧度后落于肩头,滴着水珠,如哭泣一般。
  “大家都来寻我,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抿了抿嘴,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今日的一切就当从没发生过。”说罢,夜融雪用最后的力量提气,朝有人声的方向迅速奔去。
  夜骥影捡起落在地上的丝带,放于唇边柔柔地吻着,目光跟随她的背影越飘越远。下一瞬,眼中的深情痴怨又全部被深刻入骨的冷残狠绝代替,俊秀的脸兀地狰狞扭曲起来。
  “夜紫陌,只有你……我绝不会放过!!”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谁家别离留凤楼。


[32]  晴雪

  那个雨夜,大哥愤怒的嘶吼,我悲伤的泪水,不知成了谁的心魔。
  能拥有他的不是我,能让他得到救赎的也不会是我。曾经模糊的恐惧越来越明显地浮现在心头,我几乎一夜无眠,挣扎在清醒与梦魇之间,触手之处皆是冰凉。
  我从没有像现在一样这么忧心而又冷静着。
  大哥说了要杀紫陌,就必定会行动,不管他对我笑得多么温柔,只因他不能容忍我爱上他的亲兄弟——也是我的亲兄弟。
  所以,无论结局是什么,我都要用自己的双手好好保护我的爱人,保护我与他之间爱的幼芽。这样,总有一天,当我的青春凋谢成别人唇边的花朵的时候,当我忘记战国十里燃烧红颜的手指的时候,我还会为我今日所作出的选择而绽出微笑。
  
  夜融雪迎着阳光站在树下,被绿叶隔出的斑斓光影像水里的鱼儿,游动在她鹅黄色的猎服上。
  “小姐今儿要出去?”六儿看看天色,正是早晨的好时候,阳光灿烂。可她穿这么一身男子骑猎装扮是要做什么去?前天晚上在西面禁区附近把她寻了回来,浑身湿淋淋的像掉水里了一样,神情空洞,满脸泪痕。宫主回来的时候,她也睡着了。昨日,宫主带着胡尔图出去了,说是今晚回来,交待让小姐好好休息,老实待在宫里。
  “嗯,出去一下,下午就回来了。”瞥见六儿欲劝说的样子,她挑眉,笑道:“今日我可是寿星,就依了我吧?”也不等六儿说什么,她背上弓箭便跑了出去。
  骑马沿着灌木丛中的小路而行,终于到了一处开阔的林地,仔细一看,可见几株并排而生的参天大树上挂着极小的靶子。夜融雪翻身下马,取下背上的弯弓和羽箭,开始了一天的“练习”。
  除了射箭,她还私下里自己琢磨刀剑、拳脚的功夫,近身肉搏战要用那套“魔音”的功夫怕是行不通……也许是暴风雨前的危机感使然,她总觉得要发生些什么,冰河宫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各楼楼主越发频繁的出入,轮值的护卫一下子多了起来,就连六儿对吃穿洗漱等事物的检查也矩细靡遗。
  ——她必须、也只能靠自己!
  “咻”的一声,羽箭飞射而出,光一般的狠狠命中远处的靶子,震落叶飘零。
  长缨枪,谁言女儿独爱红妆。

  下午,虎儿跑到夜融雪的院子里找她,手里还攥着一样东西,六儿告诉他小姐偷跑出去了,见那少年局促不安,便让他进了屋里来坐。
  “姐姐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我都等了近一个时辰……”虎儿不解,何况是一个女子骑马溜出去,要是碰上什么流氓啊歹徒啊怎么办?想到这里他的眉蹙得更紧了。
  眼前的少年英挺俊秀,因为担心脸上染上一层忧色,他还不知道小姐会武功吧?六儿笑笑,抬眼一看正见夜融雪把手指比在嘴唇上作“嘘”状悄悄地走进来,虎儿背对着自然看不见。
  “后堂还有些事情,六儿先忙去,您坐着歇歇吧。”六儿忍着笑意福了福身,说完就一溜烟走了。
  虎儿点点头,“哇!!”不想却被人在耳边大叫着猛拍肩膀,忙不迭的下了一大跳。那人大笑,他弹起身扭头一看,一位男装伊人边笑边冲他招手,“我回来了!”
  他惊叫,“姐姐!!”
  她捂捂耳朵,“哎哟!做什么叫那么大声!”她走到桌前,把弓和箭筒都放下。
  “你、你!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能这样!”虎儿气的大喊,倒是她还一副委屈的可怜样。
  “生气啦?”见他寒着脸杵在旁边愣是不说话,她忙蹦跶到他跟前,笑吟吟地直直瞅着他黑亮的大眼睛,“那我下次不吓唬你还不行么,别生姐姐的气了?”
  他冷哼了一声,敢情她还不明白哪里错了?一个娇娇弱弱的美丽女子,要是真碰上什么有贼心也有贼胆的人……还没想完,一双温暖的手就抚上了他的脸,不由得一怔。
  她伸手扳过他的脸与自己面对面,呵呵笑道:“别生气了,乖,再气可就不好看了。来,你给爷笑一个??”怎么他的脸唰的就黑了,难道这招不奏效?!
  她赶忙咧开嘴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眉眼似月牙弯弯。
  ——“那……爷给你笑一个??”
  脸更黑了……
  虎儿盯着她,直到她硬摆出来的笑脸有些僵硬了,他才喟叹一声,道:“我只是气姐姐一个人跑出去,安全没个着落,我怎么放心得下?今天可是你的生日,可你又久久不回……”
  原来是在气这个……“我会武功,一个人出去不会有事的。”
  他的眼神怀疑的打量,也没再问,拉她坐下,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盯着她的眼睛,欲言又止似的,额角还直冒汗。
  两人静坐。
  “呃……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她憋不住了问道,心里纳闷。
  他脸上飘过两朵可疑的小红云,不自在的清了清嗓子:“嗯……今天是姐姐生日,我准备了一份小礼物。”双手递上一个很小的暗红色布包,“不太值钱,但是我、我希望姐姐以后每一天都能快快乐乐的。”急急说完,便把脑袋垂下了,看得出来很是紧张。
  “谢谢!”她高兴的接过暗红色布包打开,拆了一层又一层的布,里面裹着一个硬物。她慢慢掀开,只见一个白玉做的虎形玉坠子静静的躺在中央。她拿起来细细端详,那坠子很小,玉的质量和雕工都不好,只能看出来是个歪着脑袋的老虎,憨态可掬。她手里提着红绳,老虎在空中轻荡跳动一般,她咯咯地笑了。
  “你哪来的钱?玉可不是便宜的东西。”
  虎儿抬头看见她的笑容,也挠挠头傻傻的笑了,“我到伙房帮忙,再帮忙做一些没人做的粗活,攒了一点钱。姐姐属虎,这个也合适。我先前到街上已经同老板说了给我留着这个,我一有钱就去买的。今天买了,本来还担心姐姐不会喜欢……不过以后,我一定要给姐姐买最好最好的东西!”清俊的脸上又红了。
  他憨厚的笑,那么质朴且毫无防备,赤裸裸地献出一片心意,令她无法不被感动。她把坠子戴上脖子塞进去,“姐姐很喜欢的,把这个戴上了,也就把‘虎儿’戴上了,好好的放在心里面。”
  他高兴的点头,却听见夜融雪道:“你以后别这么对着外人笑,傻傻的,他们要欺负你怎么办?”
  “我会勤练武功的……嗯、每次看见姐姐笑,我也想笑,我的心、心里面就好像有只小猫在乱挠,痒痒的。”
  她“噗哧”一笑,手指戳戳他脑门,“傻子!”看他一愣,她便从怀里取出一样物事放在他手心里,“从你喊我姐姐那天开始,我们的生日就定在同一天了,这个是我让人打的,送给你做生日礼物!”
  那是一把阿拉伯弯月匕首,按照夜融雪的设想来打造:比成年男子的手掌略长,金灿灿的刀鞘上镶嵌着三颗不知名的银色石头,光泽圆润如月。
  他飞快的把匕首拔出来,银亮的刀身在光下泛起缕缕寒光,锋利无比。他爱不释手的把它收好,黑葡萄似的眼睛闪动光芒,“这太贵重了,我会把它珍藏起来的。”
  她也不相瞒他,“东西是花了些银子,但是你不用它的话,它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又笑道:“今天,我还要送你一份礼物——你的名字!”当初夜融雪把虎儿捡回来的时候,他就想要个名字,偏生只知道自己姓风,可天天虎儿虎儿的叫总不行啊,是时候有个正式的名字了。
  她走到他面前,微笑着望进他的眼睛,“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就叫作风骁!骁勇善战的骁!”
  如果说在什么时候,少年一颗纯真的心才真正识情,也许就在那一天。
  那一天,有一位女子笑言:你的名字叫作风骁。
  
  芙蓉帐暖,鸳鸯共枕,艳溢香融,玉箸燎沈香。
  空气弥漫着淡淡的香甜气息,春光尽锁于帐内,被铺零乱,女子光裸柔软的身体趴在男人身上,丝背轻覆于腰臀处,露出一片香肌雪背,青丝寸寸,娇喘微微,好不销魂。那男子也裸着身子轻搂着怀中人,低喘方歇,结实修长的男性躯体散发蜜色的光泽,富有弹性而充满爆发力。
  “好热……嗯……”夜融雪轻吟,怕热的她不舒服地扭动,却落进带着宠溺笑意的紫瞳里,心间一阵温热甜蜜,会心一笑。温柔地抬手替他也擦去额上的汗水,而后又被他握着手放至唇边留恋轻吻。
  “我送你的礼物喜欢吗?”他笑着看她半撑起身子还煞有介事地托腮细想,好办晌才嘟囔道:“一般般……是不可能啦,当然喜欢!”透着苹果红的笑脸也凑上来,“啾”的在他脸上亲了一大口。
  “只送了你要的一把软剑、一张玉弓未免显得我不够真心了吧——到明天破晓之前,我的身体都可以供你蹂躏哦!”他搂紧她笑道,一副慷慨就义状。
  “你少来了!恶心的大坏蛋!”她笑倒,掐了掐他的脸。
  “好哇!居然敢说我恶心……”他故作恼怒的靠过去,“你还没给我说清楚那个天天跑来找你的臭小子是怎么一回事!”胆子也太大了,倒是觊觎上他的心肝宝贝了?!
  夜融雪失笑,又在他脸上亲一口解释道:“什么臭小子!人家有名有姓的叫风骁,小名儿叫虎儿,他身世孤苦,我把他当弟弟疼呢。”
  “还虎儿虎儿的!那你怎么就从没叫过我小名儿?”他就是想问问,绝不是传说中的那什么“吃醋”。
  “你有小名儿么?”
  “……”
  她看他微微发窘的脸忍不住笑了,两人又是一阵亲昵笑闹后,夜紫陌像是想到了什么,半晌才沉吟道:“你已经……见过他了么?”
  她默默地点点头,感觉到他的大手在背后安抚的拍着,她更加偎了过去。却听他说道:“最近宫里多少会有些不安宁,我不在的时候你自己要小心一点。”她应着,明白大哥和紫陌间的争斗已然成定局,甚至会掀起轩然大波。“他是我的大哥,可我从没有想过他会这么恨我。”平静嗓音下的一丝感慨哀愁,她还是听见了。
  “很小的时候,每次一起练武他都会照顾我,有时读书下课了我也会跑去找他玩。只是他母亲向来厌恶其他姬妾,也连带着讨厌她们的孩子,所以渐渐的,兄弟之间也疏远了。后来我发现,只要你来找我玩,他就不会出现……再后来,他就离家学武了。而今,选择和命运可能早已把我们推向了自己所不能预料的方向。”
  “紫陌,我……”
  “什么都别说了,我看得出来,他也……很爱你。”他的手臂又抱得紧了些,声音用力的压抑,“我无法决定你最后选择的是谁,但是若回头,就必定能看见我在离你不远的地方永远、永远地守候。”
  夜融雪摇摇头,抱着他的健腰,眼睛里流露出坚定的柔意,“这一次,我要保护你。”纤臂勾上他的脖颈拉下,慢慢闭上眼,等待他炽热的唇席卷自己所有的感官,此刻肌肤紧贴着肌肤,唇紧贴着唇,喘息中融着喘息,发丝零乱交缠……
  梦里的三生石,已刻下不灭的爱与纠缠。
  
  然而就在同一夜,盘踞地下武林整整十年的杀手门被无名客血洗,上至门主下至仆从,无一生还。
  次日,杀手门被着手重建,声威更震。门下部众甚多,皆拥戴新门主——夜骥影。
  
 
[33]  云重烟轻

  热闹的大街上人声吵杂,老百姓们走在街上,赶集的,吆喝的,牵马逾行的,纷纷繁繁。
  “好香啊。”煎饼摊的香味飘来,夜融雪抱着几袋食材与六儿在街上边走边看。六儿也提了几袋,好奇问道:“小姐,买这些食材做什么?要吃些什么,让宫里的厨子做就行了。”
  她摇摇头,二十一世纪的甜品哪有人会做?“我买了红豆、绿豆、冰糖牛乳等等,就是回去要自己做些吃的给紫陌吃。”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此时笑得多温柔,“厨子也有不会做的吃食呢。”六儿想了想,也是啊,谁听说过要用这些东西弄在一块儿的,兴许是什么新玩意。
  前日偶然听得胡尔图报告,说大哥也叛门而出,血洗杀手门成为新门主,江湖上议论纷纷。大哥这么做,恐怕近期就要出手了……她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好?边想边踱步,却没注意身边的行人,只听六儿呼喊:“小姐,小心马车!”
  一辆双马驭的马车嗒嗒的沿路驶来,路人忙避开。她也赶紧退后,目光却落在那远去的马车上。马车在街外的茶楼停了,素帘卷起,一男子从车内走下来。那男子一身黑云蟒袍,腰束碧玉带,头发束着瑞纹犀角冠,剑眉幽瞳,极是俊美不凡,英伟卓绝,浑身散发出沉稳而冷漠的气息,让人无法直视。
  跟在男子身后下车的是一位少妇,她踏着车凳慢慢走下来,跟在那男子身后低眉顺目甚是温婉。她绾着双环髻,饰金络丝月季,上身斜袖绵青短衫,下身藤黄高腰百折裙,妆点起来倒也清秀婉约。
  夜融雪踮起脚张望,总觉得好像见到了……“爹?!”爹怎么会在这里?离得那么远,或许是她看错了吧。叹息一声,便叫上六儿转身离开了。
  “门主,十夫人,快请进去吧,位子已经备好了。”
  夜昱刑颔首,正准备走进去,却又蓦地停下来回首遥望,不自觉地低喊:“融融?”是她么?
  “门主?”童千桃不解,柔声问道:“怎么了?”
  “好像是她……”再一看,哪有那似曾相识的背影?早已湮没在人海里消失不见了,甚至连一抹香味都没有留下。
  童千桃沉默立于一旁,见他坚毅的脸上流露出她从没见过的迷茫神色,鹰眸直直搜寻着什么,末了竟是一声低叹,眉间眼底失望之色顿现。她一个落魄歌女,得以嫁入十夜门作了侍妾已是万幸,她明知道自己本该惜福的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可是,每当他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的时候,每当他微笑着仔细听她吟词唱曲的时候,每当他看着书架上的一幅女子肖像画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的心在骚动!
  尽管知道他并不爱她,她还是忍不住在心中保留着一点奢望。
  然而,最最可悲的是,她这个十夫人,从开始到现在,包括新婚之夜,都没有得到过良人一丝一毫的宠幸。
  如果说,一个女人一生只能为一个男人而活,那么,她的野心也只因爱恨而生。
  
  “快吃吧。”夜融雪笑眯眯的看着坐在对面的夜紫陌,又推一推桌上的碗。“我做的甜品可好吃了,外面可是吃不到。”
  那是什么?夜紫陌瞄了一眼,黑乎乎的一碗东西,还飘着诡异的白烟……
  见他看了脸发白,她马上拍胸脯保证道:“颜色是有点深了,不过味道真的不错!快吃一口吧?”
  “好、好吧。”他捧起碗来吃了一口,本来皱着的眉舒展开来,渐渐盈满惊喜和笑意,“好吃!这到底是什么做的?”
  “也没什么,就是红豆、绿豆去皮分开熬到‘起沙’,煮桂圆肉的时候放最好的冰糖,然后把发酵的牛奶……”她高高兴兴的介绍,没注意到他其实在温柔的微笑,看着她的脸。
  “融融挺了不起的,我都没看出来碗里面居然有那些东西。”
  “……”
  睡至夜半,夜融雪睡在床上翻了个身,睁开眼却看见身边床榻上没有人。
  房间里很静,窗外也很静。
  怎么回事?今天晚上她进房间的时候,紫陌已经在榻上了,然后……等等,她有点记不清了?正努力想着,她却觉得头有点疼,而且身上也没有力气,昏沉沉的。她试着提气,可是手脚全都软软的发麻。用力咬着下唇,希望这样能清醒一点……
  “六儿——”她连着叫了几声也无人应答,若是往日六儿早就答应着推门进来了。“呼——”她撑着坐起身来深深的吐一口气,安慰自己一定要冷静。尝试动动自己的手,还好,还算灵活,照这种情况看来,肯定是有人下药了,可能是点香,也可能是用药,目的就是要让她老老实实的待在房间里。
  她费劲的穿好衣服,只觉得头昏脑胀,异常困倦。把桌上的瓷杯狠狠甩到地上砸碎了,她捡起一块拇指大小的尖利瓷片,一咬牙便用力握住,任手心的嫩肉被划得血肉模糊,冒出冷汗,锥心的刺痛感才能让她的神志清醒。背起他送的那张玉弓和箭筒,顾不得手上的鲜血便尽可能快的推门冲出去。
  “有人吗——”
  沿着平日必经的亭台楼阁一路跑去,此刻竟然连个人都没有,鸦雀无声,整个冰河宫的人仿佛一夜之间全被移走了似的。行至武场外侧的草地时,她闻到淡淡的血腥味,低头一看,嫩绿的青草上点点血迹向前延伸。
  心里一惊,她蹲下以指尖沾血嗅了嗅,这分明是不久前才留下来的……是谁受了伤?难道是……她不敢再细想了,为了保持清醒又伸手在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把白玉铃铛串从里衣口袋中取出戴好。恐伤及无辜,铃铛非到紧急之时决不可用,还是戴上吧,筹之以二,防于未焉。
  渐渐的起了风,谨慎起见,夜融雪挑了一些偏僻的泥泞小道来走,又看见边上零星的血点子,正要察看却被黑暗中的一双手捂住了嘴巴,拉到树后。
  谁?!她握紧了拳头,却听见对方压低声音道:“小姐,是我!六儿。”
  “六儿?!”她猛地转过身,只见六儿脸色微微发青,左肩头已经是鲜红一片。“你怎么会……”这么说来,草地上的血迹是六儿的。
  六儿机警的看看四周,注视着她的眼睛:“小姐,你听我说——现在要紧的是宫主和敌人正在宫外北面的断崖,我的只是小伤。宫里的护卫已经埋伏好了,我来通知小姐别出去……”
  夜融雪取出荷包里的一颗黑色药丸让六儿服下,道:“我大概知道敌人是谁,你快回去包扎伤口吧,路上小心。”说罢,也不顾六儿阻拦便消失在夜色中。
  一路上景色变换,从高大的宫墙到宫外茂密的杉树林,不变的,似乎只有天上的一轮明月。
  远远望去,断崖上并无人影。她靠在树干上喘着气,不是说在断崖吗?人呢?
  此时,一道人影不疾不徐地从林子里朝夜融雪走来,她马上抽出羽箭拉弓瞄准来人,厉声道:“来者何人?!”
  皎洁的月光下,一名白衣少女手拉白玉弓,眼瞳澄澈清明,美丽和杀机并存。
  “你为什么要来?”那人淡淡的反问,云淡风清。见她不回答,冷冷的直盯着他,便又重复了一次:“为什么要来?”看似平静,深邃的双眼中却蕴含几许愤怒和哀伤。
  “我为什么要来,大哥是再清楚不过了。”她放下弓,却没打算收起来,迷药是大哥派人下的吧。
  夜骥影也没有回答,兀自站着。他发束银缎,身着腾龙纹玄衣,玉如意束带,打理得整整齐齐,英武不凡。不同于往常的是,他的腰间佩了一把玄铁弯刀,突显得杀气腾腾。她的目光落到那把弯刀上的时候,黛眉微蹙,心底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她猜对了。
  突然,他露出一个微笑,眼底却毫无笑意,“我今天来,还要给你介绍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他转身朗声道:“您请出来吧。”
  树叶沙沙的响,仿若惊恐不安的孩子。只见一名男子笑呵呵的从树影中迈步走出来,冲夜融雪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在下岳施,见过夜姑娘。”岳施其人,身材瘦小,面貌极其普通,身上宽大的石青色九荣袍子飘来飘去,空荡荡的。
  她并不与理会,因为她捕捉到那人脸上的阴谋之意,假惺惺的笑容下不知包藏着多少祸心。他的一双小眼睛边笑边定定的瞅着她,那神色活像农田里垂涎青蛙的蛇。
  夜骥影走过来站在两人中间,俊秀的脸上看不出表情,“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岳玄宗左使岳施。鸢儿你可认得?”
  岳玄宗急欲擒她做人祭,她怎么会不知道?原以为他们偃旗息鼓了一阵子,今日方知是在暗地里筹谋划策。大哥绝对不会容岳施伤她性命,如果紫陌要来断崖,那么,他就只有一个目的——利用岳施来……等等,今天不刚好是压制断情丹的十日之期么?!
  紫陌,你千万别来——!!!
  想至此,她觉得背上泛起虚汗,先前的药性此刻又一阵阵翻腾起来,她又紧捏手心伤口以保持清醒。“在想什么?”夜骥影见她脸色不好,上前欲探她的额头,却被一把甩开,衣袖上沾染上温热的血腥。
  “我想的是……好一招借刀杀人!令人好生佩服。”
  他愣了愣,慢慢的把手收了回去,望向眼前被月色映得白皙清透的姣好脸庞,那么近,又那么远。那让他想起以前,他们小的时候,年幼的她常常靠在椅边说……
  ——大哥,你多笑笑吧,笑起来可好看了!
  他恍如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中似的,唇边露出温柔的微笑。
  “鸢儿说的对。”


[34]  醉时心胜醒时心

  “大哥你……”夜骥影微笑着直言不讳,倒没来由的使她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只是看着那熟悉的温柔笑容,让她回想起童年时光,心里反而倍感酸楚。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她深深的叹息,像是在对他说,也像是在说与自己听。“不能像以前一样吗?一家人快快乐乐的生活不是很好吗?”
  闻言他轻笑,大手来回抚摸着冰冷的刀柄,“回不去了。”时光倒流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不可能的。“家人?谁和谁是家人?你倒是说说看。”
  夜融雪顿了顿,“大哥和我们都是一家人。”其实,她并不想让大哥伤心难过。对于身边的这个男人,她确实有那么一点莫名的情愫。但更多的,则是无法割断的手足间的亲切情感,孩童时期的他们曾经有过最最快乐的共同的记忆。
  “那夜紫陌呢?既然是家人,你和他又是怎么一回事?”他敛眉冷笑,“你的设想太简单了,而人的想法往往不可能一直那么单纯。”
  欲望是人们痛苦的根源,正如现在的他一样。曾几何时,他能够以兄长的身份去关爱她疼宠她;可渐渐的,他不甘于守候所谓的亲情,所以他变了,变得不择手段,或许这才是亲和表象下的真实。
  “不要再说了。”夜融雪转过身去,鼻头一酸,“复杂了也徒添痛苦,我累了 。”
  断崖清冷,如何能诉。
  “你本来不应该来的,我不希望你看到血腥的一幕。”可是不除掉那人,他的心便不得片刻宁静。
  风动叶动,一道红色人影载着皑皑银月翩然而至,如同黑夜中一把灼人的地狱之火。
  “你的话怕是说的太满了吧?”
  磁性的魅惑嗓音随风飘来,甚至带着些许轻缓笑意。
  夜骥影面向来人,“哼,你终于来了。”目光打量起这个久未见面的“亲弟弟”,他最大的敌人——无论是在功业上还是在感情上。
  夜紫陌一身翩然的炙炙朱红,黑缎一样的发丝仅用红丝带系起,青丝飞扬之间紫光星点,暧昧的泪痣,醇酒一样的诱惑。腰间一把碧霄,亦透出丝丝杀机。
  她跑到他身边,“你为什么要来!快点走!”回头看了夜骥影和岳施一眼,压低声音道:“岳玄宗的人要杀你!”
  他仿佛没听见她说的话一般,轻柔的拉起她的手细细察看,瞧见她掌心的伤口后眉间蹙得更紧了,“害你受伤了,对不起。回去以后我帮你包扎伤口……”
  她甩开手,“不要管这些了!紫陌你快走!”
  这头夜骥影看着那边的两人依依不舍的叙话,她对他不自觉地露出留恋的神色,自己远远望着已是红了眼,身边岳施见状暗自得意:今天可以好好的把他们一网打尽!待我立了大功,宗主哪有不赏我的道理?那个背弓箭的美人也好让我疼疼啊……正边想边乐,身旁的夜骥影却一下子冲了出去,如离弦之箭,势如破竹。
  杀气逼近,夜紫陌抽出碧霄迅速旋身,当的一声架住迎面而来的弯刀,寒光四射。被护在身后的她,明白到决不能拖塔后腿,遂轻点足尖提气退往一边。
  又是一招弯刀斩,夜骥影不遗余力地步步紧逼着进攻,面容越发冷凝起来。林内树摇鸦飞,惊声一片,刀剑交接之声不绝于耳。夜紫陌催动内力,剑剑回防反攻,衣衫飘动间挥剑如虹。
  “残林断崖便是你最好的葬身之地!”抵着刀,仇恨翻腾不息。
  夜紫陌提气翻身飞跃立于树间,唇角泛着淡淡的笑容,刀光剑影,照亮了他的脸。
  “你这么做,只会让她的心离你越来越远。”
  夜骥影冷然道:“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会恨你!她那么美好,你怎么敢……怎么敢……”立眉瞪视,他猛地跃起直劈而去,红影飞离,参天大树却轰的被辟成两半。
  “怎么敢什么?”红衣男子此时是说不出的邪肆俊美,人鱼吟唱的摄魂妖歌一般,“怎么敢做了你心底最想做的事,对吗?”巨大的内力催动气流成刃,尽管他飞快的避开,优美的脖颈上还是留下了一道细长刺目的血痕。他抹去伤口的血,伸舌轻舔指尖的殷红,抚上那点泪痣,绽开一抹淡然而悠远的笑。
  “即便是死了,我也会无休止地爱她。”
  “你住口!!”右手横举弯刀,夜骥影咬牙怒目,神情竟变得异常冷残,“死亡是你唯一的出路,知道为什么吗?”
  他轻蔑地回眸,并没有接话。
  夜骥影微微地笑了,突然压低声音,金属一般的质感。
  ——“因为……死人没有嘴。”是的,是的,鸢儿年幼,才会被这人甜言蜜语所惑!鸢儿根本不会爱夜紫陌,一定是这样的!
  声音不大,却正好飘进了夜融雪的耳里,闻此言身躯在风中惊得一震——她从没有见过比现在更“可怕”的大哥,无法遏止的疯狂在他的血管里急速流动。
  然而,每个人疯狂的背后,都有他疯狂的理由。
  一时间,又是刀剑相接,黑影与红影纠缠在一起斗得难舍难分。
  “我不应该让你这样下去的,不应该。”她喃喃低语,面容平静,心里已有了决定。
  ——大哥,这不是你该有的生活。不管怎么变,你都是我心中那个善良而又温柔的大哥。你舍弃了从前的平静,纵身跃入这方冰一样的世界,爱与恨,希望与绝望,相信与背叛,终至今夜之修罗。我们三个人的挣扎,不,应该说是紫陌与我的魔障,本不应把你拉扯进来承受这许多。没有了我,你的世界最终会回归。你会成家立业,有美丽贤淑的娇妻和乖巧可爱的孩子,会过得很好、很幸福的。
  
  三步并作两步,她飞速向那两人奔去,不想却被中途窜出来的一道人影伸手拦下,抬眼一看,正是和大哥一道来的岳施。
  “别走啊,夜姑娘。”小眼睛一眯,他有模有样地来回踱步,就是不让开。见夜融雪面带不快,他忙拱手露齿一笑,“姑娘别气,你看前方正乱着,咱们就别去凑热闹了吧!”目光放肆的斜斜上下打量着她,犹有猥亵意味,令人作呕。
  看他那个样子,她就明白此人不安好心,遂冷眉斥道:“滚一边去!”
  一听这话,岳施自命风流的嘴脸有些挂不住了,“姑娘莫急,我身为岳玄宗左使,一身武功自然高强,保护姑娘绰绰有余。今日那两人斗不出个你死我活是不会停了……你看……”
  伴着一声重重的冷哼,面容上明摆着就是不屑和恶心,哪管这个左使还是左死的在口若悬河,她迈步就要走,正在这时候却突然被一只细瘦的男子的手拉住,“好姑娘,别急着走嘛……”
  岳施谄笑着使劲儿拽,趁她甩手挣扎之际一个用力覆上身子,直瞪瞪地把夜融雪压靠在树干上。树影从从,纵有人从不远处路过也看不清两人。
  她怒瞪着他近在咫尺的邪恶笑脸,被按住臂上两处软穴动弹不得,气得啐了一口,“无赖!”
  暗影之中她盛满愤怒的眸子烁烁地发出亮光,宛如野兽之瞳,看得岳施没来由的背脊一凉,随后又硬是压了下去复一副贪婪嘴脸,啧啧地咂着嘴道:“近看越发是个美人儿了,细皮嫩肉的,难怪那两个人争着疼你呢?”突然被她狠狠唾面,只呆愣了一下便更是丢脸尴尬得黑了脸,一把掐了她柔软的脸蛋骂道:“你他妈的真是给脸不要脸!我看上你是你的福气,省得你顶着个狐狸精的脸皮子勾引起自家的兄长来了!这下好了,你也不是什么冰清玉洁的小姐,也省得我再慈悲心肠!”
  冷风细细,她也冷冷的听进了这番秽语,被他钳制着却也出奇的冷静,转过脸来,嘴角渐渐拉起一个讽刺的笑容,一字一顿道:“和、你、无、关。”
  “啪”的一声,她的脸颊被强大的力道打偏了,当下浮出红印子,过后必定又肿又痛。“贱人!”她只笑不躲,他扬手欲打第二巴掌,却忽然“哇”的惨叫出声,手臂上稳稳地插进了两根树枝,还有一根细枝竟是穿掌而过!
  “是谁!”惊惧转身,是谁使的暗器?他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对方的存在?火辣辣的刺痛逼迫他不得不松开对身边女子的钳制而回头应敌,拔掉树枝,小而深的伤口哧哧地溢出鲜血来,正是伤在手必须活动到的肌理处,血很难止住。
  尖锐刺耳的嘶喊回荡在林中,一去无回音。岳施顾不得擦去额头的冷汗,只得打醒十二分精神密切留意四周的动静,突来的一只乌鸦惊起也把他吓得立刻摆出拳阵。
  不知何时云影动,月光渐渐的透出来照在斜前方不远的天然大石台子上。他瞄了一眼,放心了,顷刻间再猛地回过头看,那上面已立了个人。
  那人背对夜融雪和岳施,负手而立,身形强壮高大。皎洁月色如同楼间的福灯一般冉冉溢出照亮了那人转过来的面容,岳施手指着前方直抖,可谓瞠目结舌,“你、你是……”哆哆嗦嗦说不清,方才的威风哪能找得到?
  那男人头束碧犀角冠,墨眉朗朗,星眸灼灼,轮廓倒有几分胡人的轮廓,深邃冷峻而又俊美。他很高,一身青衫,飘逸之中满是冷漠孤绝。然而,不容置疑的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冰冷气势和慑人的威仪。身后正是明月,看起来,仿佛是站在薄薄的月光里里一般。
  “你是夜昱刑!!”脸色微青,岳施紧紧按着自己麻掉且血流如注的右臂匆忙逃窜,他不知道树枝上涂了无味的毒药,会迅速腐骨,因此也逃不远了。
  夜融雪抬头看向那再熟悉不过的男性身影,芳唇启而无语。
  年幼时,这身影是她生命中可以依傍的山,给她庇护。这身影意味的不仅仅只是一个称谓,对她来说还是极为珍贵的父亲的疼爱和纵容。
  他也看着她,默默的注视着她琉璃珠似的双眼,冷酷的眼神上盖上了一层柔软的轻纱。
  两人都想说些什么,却都没有移动半分。
  最后,还是她抿抿嘴,淡淡的问道:“爹,这一年来……你过的好么?”爹爹这个称呼,亲密得更接近儿语,对于她这样的女儿来说,此情此景,疏远些也是好事。
  夜昱刑微微带笑,看起来反而有些憔悴,有些轻愁,眼中一抹倩影楚楚。
  “再好不过了。”
  此时月色正美,树影婆娑,要是有一壶美酒岂不快哉?
  他想喝酒,当然,醉倒了更好。
  不问因果,一身骄傲,醉梦爱恨渺。
  

[35]  忆殇

  “是么……呵呵。”干笑着,也不知道此时此刻究竟要说什么才好。“听说爹迎了第十房侍妾进门,日子倒是过得不错嘛!”天啊,她到底在说什么。
  夜昱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微笑的脸庞,仿佛能看出什么端倪似的。
  当时如果没有告别,他们还会变成今日一般的不冷不热吗?摇摇头,他低声问道:“你呢?你过的好吗?”依旧美丽的秀容,依旧如水的乌瞳,笑起来弯弯的,却又总像是有什么不同了。
  “我……”夜融雪咬咬唇,沉默半晌,“很好,爹不用担心。”
  他点点头,负在背后的手悄然捏得死紧,“那就好。”
  见他似乎再没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便背着弓箭转身入了树林……“等等!”低沉嗓音飘入耳中,她停下脚步望向他那处在月影中的面容,看不清是何种表情。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十夜门都是你的家,家门随时为你敞开。”我也会一直等着你。最后一句他在心底默念,这也是他曾经发誓永不说出口的诺言。
  “爹,谢谢你。日后女儿不在身边,请多保重。”话音方落,白衣一个闪身便匆匆没入漆黑的矮树丛中,徒留沙沙声响,飘叶支离破碎。待回头看那石台,亦是冷冷清清一片空旷,恍如从没有人来过。
  日冥当户倚,惆怅底不忆。
  
  离断崖不远处,月色格外的明亮,风亦潇潇。
  一黑一红,相距数丈冷然而立,刀剑锋。
  沿路奔跑寻找赶至的夜融雪气喘吁吁,青丝也散落于肩背之上。心中暗叫不好,立马抽箭拉弓……备了弓箭又如何?她能够狠心地把箭簇朝向谁?
  这时,倚刀的夜骥影瞥见她,反倒温柔笑语:“这样也好……鸢儿,今天你必须做一个选择。”
  “选择?”
  提刀举向夜紫陌,俊眸微眯,“选他,或者选我。你射出的箭就是答案。”
  心头涌起一阵闷痛,她看看自己拉弓的手臂,竟然在剧烈的颤抖,方向不稳。为什么一定要做选择?沉痛的双眼无声地看向夜骥影,“大哥,我……”
  一挑眉,他打量着她,“害怕了?”而后瞪大眼睛步步逼问道:“你肯定是害怕承认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爱那个家伙吧?!对不对?!”
  “够了,你别再逼她。”夜紫陌蹙眉提剑,他不忍心看见所爱的女子痛苦心伤。
  人之谓情,愁煞人。
  夜骥影一步步走近,幽深的黑眸里浮出讽刺的笑意,扬起刀身上清晰可见的殷红血迹,毫不掩饰语气中的恨意道:“何必再说这些呢,反正最后输的一定是你!今天你的状况不太妙啊……断情丹给你的恩惠确实不少。”末了,是一片得意的大笑,回荡在整个山谷里。
  其实他说的并没有错,今夜恰逢“十日之期”,必须运功压制断情丹药性,孰料冰河宫遇袭,夜紫陌只得硬撑着与他而战,背上已有一处刀伤。
  从断崖处看夜色中的山林,整个山头皆是黑压压的,不及白天看起来郁郁葱葱,倒是阴郁怪异,鬼气森森的。
  两男子互相审视,杀气四起,情势乃是一触即发的——
  一个人影不知从哪儿窜出来,冲向毫无防备的夜融雪,一个反手从背后紧紧扼在纤细的雪颈上……“岳施!”
  情势急转直下,此人正是岳施。
  腐骨的药性确实可怕,不多会儿的功夫,已把人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的背严重扭曲佝偻,露在衣服外的皮肤上满是黑色、青色交错的块斑,就连脸上也不例外,眼窝深陷。枯枝一样的手拉扯成怪异的形状扣在脖颈处,一用力的话……后果难料。
  夜紫陌和夜骥影见状大怒,提气猛冲过来,岳施嘿嘿笑了,血红的眼珠子滴溜溜转,忽又尖声大喊道:“让开让开!挡路的没有好下场,爷我还要抱美人儿回去呢!”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又嗤嗤的笑了起来。
  “你根本就是一只疯狗!”夜紫陌忧心被困的融融,眼见着她面色发红呼吸不顺,却不能马上冲上去替她解围,想到这里越发感觉到胸腔里一股热气在翻滚,深吸一口气又硬压了下去。
  “哈哈哈,宫主说得太对了!可是,是你们不给我活路,今天也休想让这个臭女人活命!”话音刚落,手又收紧了些,满意的看到她的痛苦挣扎和眼前两个男人的揪心表情,一阵报复的快慰充斥了整个头脑。
  怎么办?拼命想要呼吸之余,夜融雪在脑子里飞快地思索接下来的办法。她大概知道岳施这个人拳脚功夫较弱,此时又负伤中毒,可若论近身搏斗的话自己也并不占优势啊!方才紫陌的神色不对劲,说明他身上也必定不妙。她在心中盘算,暗暗下了决定。
  岳施自恃手上有人质,乱嚷嚷嘴里不干不净,没想夜紫陌却紧紧逼来丝毫不松懈;偷偷地看了看站在原处的夜骥影的眼色,喉咙里发出诡异的喝喝声响。
  直到风大的打到了脸颊上,知是离悬崖边不远了,踱着离夜紫陌也不太远,岳施喘着气准备出手;暗觉事情不对劲,她心里一惊,趁背后的人松懈之际稍一滑身,一手使力狠狠前拖他的右臂,另一手拽着他刚才扣着喉咙的手猛咬一口,岳施吃痛惨叫,甩手一巴掌把她抽倒在地。
  顾不得狼狈跌疼在枯草乱石上,她嘶声狂喊:“紫陌小心右边——”
  夜紫陌一个闪身迅速避开手持匕首的岳施,红衣墨发映在碧霄的冷光中,竟似有股血的味道开始弥漫,魔一样的紫瞳里除了冰冷还是冰冷。
  咚的一声,岳施直愣愣的跌跪在他身前,下一秒攥着匕首的手腕却从他小臂上松松地滑落,顿时血如泉涌,徒留一个极为整齐的切口。
  “啊——呜——”他在地上翻滚悲嚎,浑浊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某一处,面目狰狞。而夜骥影正在刀沿上不慌不忙地抹着什么东西,看也不看他,唇角却意味不明的泛出极轻极细的微笑,仿佛将要实现什么最快意的事情。
  正当夜紫陌伸手扶她起身时,原本蜷缩在地上的岳施又突然窜起来意欲有所行动,夜紫陌一手牵着她的手,一手挥舞起碧霄,如果没有意外剑光就要落下。
  但是,命运里没有如果。
  或许是第六神经敏感,夜融雪回头只见黑影踏着刀光飞似的袭来,张口欲喊,而夜紫陌此时也旋身腾空,指间一弹,不大不小的小石块咻地飞出击中夜骥影的手腕,手中的刀顺理成章的落进夜紫陌手里。
  “不……”她失神地低喃,樱唇苍白,她好害怕心底一直担心的一幕会在转瞬间发生。
  黑衣下的身躯一震,夜骥影后退一步运掌欲攻,夜紫陌亦迎势向前探刀,两人的脸上都有不容置疑的坚决,动作速度之快甚至没有声响。她没有多想,纵身向前挡去……
  “住手——”
  只听她闷哼一声,两人都蓦地停住了攻势,却没有听见武器坠地的金属声。
  月牙白猎衫上鲜血如泉喷薄而出,她依然张开手臂挡在夜骥影身前,左胸被刀穿透,背上还烙着威力未息的掌狠,绝美的脸上笑颜苍白,青丝飞扬。
  “融融,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残忍?以往魅惑的声音不再,惟留悲愤与哽咽,那般凄楚。他的手伸向她,极尽温柔地轻抚那花儿似的脸庞,紫光悠悠。
  她闭上眼试图感受他手心的温度,“不要恨我,好么?”
  这一次,我要保护你。无论结局如何,请你不要恨我。
  这一天总会来的,我早有预感。冥冥中总是觉得你我在千年之前已有尘缘,今世相逢成兄妹是不幸,相知成恋人是幸福……世人道这是罪恶是背德,然而我却不想放弃。
  因为再过一千年,或许已没有人会像你一样用紫色目光深情而又宠爱的注视着我。
  “傻瓜,你真是个大傻瓜……”夜紫陌轻轻地握住她的手,一呼吸一说话便觉心尖密密麻麻的痛楚在拥挤,胸腔内气血翻腾的更厉害了。
  她摇摇头,想说什么,却只默默地流下两行清泪,湿了雪腮。
  艰难的回过头去,她喘了两口气低唤出声:“大哥。”
  黑衣男子愣愣地望向自己的手掌,眼神里一片空白。复又抬头看见夜融雪忍痛浅笑,顿觉悲从中来,“你为什么总要逼我?甚至冒死为他……难道这就是你的选择么?”说出口的话平静无波,可眼眶却淌下男儿苦泪。
  “咳咳咳……”猛烈的咳嗽过去,她深吸几口气尝试平复一下,口腔中泛起一层淡淡的腥味,“不是这样的,你一直……一直是我最重要的大哥,以前是以后也是。可你总不爱听我这样说,可是我还是要说,你是我……最喜欢的大哥,紫陌他也从未真想与你决斗……咳咳咳……小时候大哥总是陪着我,给我做的那些玩具我都宝贝地收在箱子里,还有很漂亮的凤蝶纸鸢,我都舍不得玩……都放在、放在——”
  “不要告诉我!你要是喜欢就自己回去找!”泪水不断滑落,他慌乱地打断她的话,黑灰色的恐惧弥漫在心头,他只希望她能活下去。
  她虚弱的答应着,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之前锥心刺骨的剧痛好像模糊了许多呵。
  “紫陌,”看向目光从没转开的他,“拔刀吧,求求你。”
  拔刀的结果只有两种,生与死,任意方向的漫漫长路。
  好一会儿夜紫陌才点点头,依依不舍的想说些什么,终化作一声喟叹,侧身揽着她的腰,在耳边缠绵低语道:“要是觉得疼就咬我吧。拔了刀,我马上带你回家疗伤,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夜骥影欲冲上来,发丝凌乱,不安地大吼:“夜紫陌你疯了!你拔了刀她可能会——”
  她把脸埋在他怀里,沉浸在熟悉的淡淡香气中,眉目间满是安宁和信赖。
  “家……我也好想和你有个家……”
  耳边是她的呢喃,他抱紧她,抽刀,然后扯下宽袖围在伤处,动作麻利。即使这样,温热的鲜血依然飞溅,落在他的额上、脸上、颈上、衣上,恍如盛放的红梅,开得绝艳而骄傲。
  夜骥影看着他们相拥的身影,突然笑出声来,飞身一掌猛地打在夜紫陌身上,紫陌跌落一旁,她虚软的身体也顺势滚落在地。但是他自顾自的笑,眼里放射出浓浓的恨意,“本来只要你死了,鸢儿就不会受伤……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察觉到崖边的人爬了起来,竟是重伤的岳施拖着夜融雪摇摇晃晃的到了悬崖边上。
  “岳施你放开她!”
  岳施已呈紫黑色的脸上露出畅快的笑意,啧啧道:“杀手门的门主大人利用完我就想一脚把我踹了?我呸!就算是死,我也要拉个人陪着!这下好了,下面就是滔滔江水,跳下去连个尸首也找不到的……”
  夜融雪觉得四周越来越安静,没有风声,也没有说话声,仿佛万物都已沉睡。看见前方一抹红影,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紫陌,你要活着,我会……回来寻你——”他好像还说些什么,可是她听不见,听不见啊……
  顷刻间,那道飘然的白影坠落,茉莉花儿似的。清香,无影。
  他伸手碰触,竟是空。紫眸暗淡绝望,凝神处尽寂寥。
  胸臆内激烈翻腾,他再也无力止住,“哇”的从口中喷出一口血,昏迷前依稀还看到了她的笑脸……
  ——紫陌,我爱你,我不会离开。
  ——说不定,我已爱了你一千年呢。
  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梦断叠香袖。


[36]  渡雪隔江人

  清晨,一辆马车离了城门,平稳行驶在官道上,车内正坐着夜昱刑和童千桃。
  童千桃绾着雀儿髻,发上簪了一对儿蔷薇金钗,穿暖杏色衣裙,低眉顺目地坐在夜昱刑身边,旁边还摆着几样刺绣的物事,无论怎么看都像跟着丈夫出行的贤惠妻子。
  夜昱刑靠坐在车内,深邃的双眼波澜不兴,淡淡的悲伤神色仿佛是因回想着什么而起,手掌不受控制的捏紧了木把手。
  “恕妾身多嘴,门主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昨夜夜深时分,他才回到客栈的房间里,她几次悄悄走出房门探看,都见着他房里依然点着烛火,他昂藏的身影伴着满室昏黄晃动着投映在纸窗上。可知道,她多想推门进去问他今夜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即使心里满满的都是他,在他眼里,她也只不过是一个有着似曾相识嗓音的落魄歌女罢了。
  想到这里,鼻头一阵酸涩,她低头吸了吸气,缓缓抬脸看向他,“门主?”
  “门主……怎么了?不舒服?”她着急地边问边跪坐到他跟前,拿起手帕赶紧擦拭他额头上渗出的豆大的汗珠,“停车!停车!”
  “别叫了,唔……我、我没事。”夜昱刑紧皱着眉,脸色铁青,一手按着胸口,平缓呼吸等待疼痛消去。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觉得心里燃起一股莫名想哭的冲动,悲痛、绝望、愤恨、忧愁,就像是……像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突然失去了,心头被刀硬生生的挖走一块儿的感觉。
  直到看见他的脸色渐渐的恢复如常了,童千桃才歇了口气,但眉间的忧心愈发抹不去了。看样子,相处了这么久,自己对他来说还是一个外人,算哪门子的十夫人?伤感的同时,她也起了疑惑与不安,打算去打听打听到底是什么人,竟让如此英伟不凡的男子日日牵挂?
  
  宽阔河滩上躺着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女子,昏迷不醒,一身破烂的衣裳被血染得早已看不出原有的颜色。发间半露出的脸蛋虽然苍白且有好几处不大不小的擦伤,仍可看出其貌美绝伦。
  这里正是断崖底江河的下游河滩,沿河方圆数里内人烟稀少,就连驾舟而过的渔人也不多。岳施拉着夜融雪坠崖后,他没过多久就咽了气,尸身沿江飘得没了影;她则死命地巴上浮木,冲到铺满被冲刷圆滑的鹅卵石岸,也算是捡回了性命。
  不远处,传来“嗒嗒”的脚步声,听得出来那人走路甚是急切,而且还不时停下来搜寻什么。
  来人绕过岸边巨石,初见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时,顿了顿步子后马上冲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轻轻拨开脸颊上纷乱的发丝,终于见着了魂牵梦萦的人!对着昏迷的她,他亦激动得不能言语,又觉悲喜交集,千头万绪、万语千言皆化作温柔的抚触,秋叶般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点点相思。
  那人看了看她的伤势,心疼不已,血虽然已经止住了,可还是要仔细处理;探其气息便知内伤不清,脉络不定,印堂发青,应该是中了毒……惟今之计,便是疗伤解毒!定了心神,当下迅速将夜融雪打横抱起,提气飞离河滩。
  
  离此不远的群山中有一处围着篱笆的木屋,似是有人家长住于此,不大的院子里干净整洁,院后是几块儿小菜田,绿油油的,再走几步还有溪涧流过,甚是惬意悠闲。
  傍晚落霞绯绯之时,归雁飞过,林中的小道上行来一位身材高挑的布衣男子。
  虽是布衣布鞋,可那男子竟生得极好,一头乌黑长发随便用发带束着,肌肤白皙,眉毛秀丽,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清澈可人,鼻梁笔直,菱唇粉红,有些秀丽女子容貌的模样。可是眉宇间却冰冷漠然,气势慑人,反倒像江湖独行的刀剑客。他背上背了个竹筐,里头是些道不出名号的花草和一把小铁铲,看来是个采药郎。
  他快步行至家门前,“目不斜视”地直直推门进了屋子里,点上油灯,放下箩筐,手脚麻利地开始准备当日的晚餐。及至备好了材料,他转身朝篱笆门边上的柴禾堆走去。抱好一堆柴禾,他愣了愣,目光直直盯在篱笆外的地面上,如果没看错的话,那里确实躺了一个人,一个女人……睡着了?喝醉了?
  不,他自顾自摇摇头,是一个受重伤昏迷的少女。
  不对,他又蹙眉……这人正躺在家门口,那他刚才是怎么进来的?
  整理了思路,他恍然大悟的颔首:没错,他是跨过这个重病号走进来的。
  末了,把怀里的柴禾往炉灶里送了点上火,闷上饭,认为事情要一件一件的做的他才走到篱笆外,蹲下身道:“姑娘,醒一醒。”不记得多久没和人类说过话了,嗓音有些沙哑。
  少女还是昏迷,他伸手拨开头发细细打量,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却又不冷不热地道:“姑娘长得……挺好看的。”
  看她的脸色,明显是失血过多和受内伤引起的,嘴唇发青紫,似乎也中了某种毒药,毒性还不轻。他皱眉,她的仇家很多?既然事情关乎病人,他也没有空闲去想那许多,还是救人要紧吧。(明明就想了很多,您瞧现在天都黑了。)
  才背起她,只听啪唧一声脆响他就直愣愣的摔到倒在地,连带着她虚软的身子就像球道上的保龄球一样骨碌碌地沿着小斜坡,正圆柱状不紧不慢地滚落。
  “蹲太久脚麻了。”跌倒在地的他揉揉腿,回头一看,“咦?人呢?”半是忧心半是疑惑地踮起一点儿朝斜坡瞄去……呃……完了,已经滚出去老远了……追!!
  “姑娘等等我——”
  
  不大的居室里飘着淡淡药香,木床上躺着一位女子,身上穿的是半旧的男子布衣。
  坐在一旁方木桌边上的男子,正端着碗吃饭,瞥向床上昏睡不醒的身影,嘴里嚼着饭菜嘟囔道:“都是因为你,害我晚饭晚吃了半个时辰……”忙活了那么久,给她又是疗伤又是上药的,等会儿还得去看看炉台上的药煮好了没……要是没有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他哪用得着这么忙?当然,他一不留神让没有知觉的她球似的滚了出去加重了伤势,也确实是他的罪过。何况见她好像有点儿楚楚可怜的模样,咂咂嘴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原谅你好了。”
  “我该叫你什么好呢……”夹起一口菜塞进嘴里,“老毛病”又犯了。他眼睛一亮,得意洋洋地冲她笑道:“就叫你‘小血’好了,反正刚见你的时候你身上都是血……名字不错吧?现在你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以后我照顾你的时候常喊这个名字,你一高兴肯定就蹦起来了!”在严重忽略事实的情况下,这位最爱给人乱起名字的“大夫”就顺理成章地认可多了夜融雪的生活。
  小窗外尤是一派宁静夜,虫儿叫,没有人注意到深陷在梦魇中的她。
  
  我一个人,走在白茫茫的迷雾中,没有方向。
  突然间,我仿佛听到了久违了的都市里独有的喧闹声,汽车喇叭的响声,人们快速走过人行道时高跟鞋击打地面的嗒嗒声,还有……
  “小容,我来晚了,真不好意思。”我抬头一看,好好的哪来的雾气?别说是雾了,从停车场这里只能看到林立的高楼大厦和拥挤的交通路况。
  和我说话的这个人是姐姐的好朋友王晓慧,我一直叫她晓慧姐,对我挺照顾的。“没关系,反正还没到点。”
  晓慧姐一身黑色连衣裙,头戴一顶款式优雅的黑色淑女帽,帽沿的阴影落在她脸上,没能盖住她红肿的眼睛,看样子好像才哭过。正想着问不该问,却被她拉着手柔声安慰道:“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别把什么事儿都憋着,好吗?有些事情发生了我们没办法改变,她得了病,总归是生死由命,节哀顺便吧。”说到后面,她哽咽起来,还用手背擦了擦眼泪。
  我听得直纳闷,满脑子问号:我难过?为什么要难过?
  停车场里的车越停越多,从车上三三两两走下来的男女也皆是一副肃穆表情,更奇怪的是他们都着黑色服饰。晓慧姐牵着我的手往旁边的一栋五层建筑走去,这时一个男子朝我小跑而来,小声说:“席小姐,人来的差不多,可以开始了。”
  我迷迷糊糊的点点头,继续往里走去,沿着光洁的大理石地走到一处敞开着厚重大门的厅室,门内一条通道,通道两侧坐的是客人。刚进门众人就纷纷回过头来看我,有见过的有没见过的,一些人还冲我点头示意,这阵势怎么看怎么像——追悼会?!
  随着目光落到前方,我不由得愣住了。
  花团锦簇、黑木香台、悼词、姐姐的大幅黑白照片,还有那绝对不可能认错的巨大的“奠”字,被清风吹动,仿佛在告诉我,这一切再自然不过了。
  姐姐的葬礼……?
  脑袋里“嗡”的无端混乱起来,缠缠绕绕着真真假假,我竟觉得天旋地转如同可怕漩涡一般!耳边响动呼大呼小的公式化的哀悼词和辨不清真心的哭声变得异常刺耳,尖叫呐喊疯狂拉扯着我的手臂,生疼生疼的。
  不要不要!莫名恐惧恶鬼似的紧紧依附着我,站也站不稳!我使劲地拉扯自己的头发,我甚至听见了自己嚎啕哭喊,撕心裂肺。我到底在怕什么?
  “……小容!小容!”
  晓慧姐正一脸担心地看着我,身边的宾客也都在窃窃私语。从右侧门上的一小块玻璃上,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模样:一个少女,苍白而憔悴。及肩的头发乱糟糟,眼睛哭红,脸颊上也满是泪痕,表情惊慌,配着身上的一袭小黑裙,绝对没有奥黛丽?赫本的美丽优雅,而是忧郁不安,还有些神经质。
  明明只是自己的脸,可我总觉得镜中人却像数十年没见面的老朋友。
  再看见自己熟悉的席容的脸,倒像已爱恨嗔痴的活了一辈子似的。
  那么辛酸,那么高兴,让我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
  周遭蓦地鸦雀无声,我拉拉晓慧姐的手,“我姐姐席湘承蒙你照顾了,今天就让我来送姐姐最后一程吧。”
  她侧着头看我,疑惑起来,问道:“送谁?”
  “送姐姐啊。”难道不是么?
  她愣了愣,忽如了然一般神秘的笑了,摇摇头柔声道:“不对,你看看那上头是谁?”
  我顺着她所指的望去,立即惊得无法言语!
  因为那灵台上放大的黑白照片,分明就是十九岁的我的脸,十九岁的笑颜如画,十九岁的席容。
  永远的十九岁。


[37]  梦回

  清晨时分,天蒙蒙亮了,山谷里依然静悄悄的。
  小屋里,唯一的一张木床被占了,男子只得用件旧衣服披上,趴在桌上睡了,细嫩白皙的粉脸上眉目柔美,还带着几分孩童的天真。此时的他方入睡半个多时辰,彻夜的忙碌照顾使得他眉间染上一丝倦意。
  梦中,他背着竹篓走出林子,豁然开朗只见漫山遍野都是他想要的药草!他高兴得尖叫欢呼,兔子似的蹦起来:“丰——收——啦!!”
  因这“好梦”,嘴角才泛起甜甜的笑花,他便被一阵女子的低泣声拉回现实,“噌”的坐起来。原来是昏睡中的夜融雪陷在恶梦里,一场场反复的梦魇已把她折磨得满身大汗,翻滚不休。
  他睡眼惺忪地晃到床边坐下,伸手挠挠头,失落地嘀咕:“没了没了,药草都没了,我还一棵都没采呢……太浪费了……”忽地清醒过来一般,嘟嘴使劲儿瞪着在睡梦中哭泣的她,“你还哭!我才该哭呢!!”
  在她深深的梦的最底层,她的幽魂在不知不觉间竟游离了好些地方。
  
  还没弄明白我为何参加那诡异的丧礼,刚才的人声喧哗就蓦地止住了,扭头一看,晓慧姐、灵堂、宾客全都消失了!心脏突突地跳动,心里七上八下的,身后一边寂静的黑暗,沉重而迅速地朝我扑来,企图吞噬。
  前面突然出现了一道米白色的小木门,我不曾多想便慌忙推门冲了进去——
  古色古香的室内,熏香袅袅,橱上珍奇古玩多不胜数,半开的窗外是精致的江南庭院,黄鹂在绿意枝头欢快歌唱。我站在挂着碧玉帘子的月形拱门外,目光透过轻柔晃动的翠绿挂帘看入内室,只模糊见着数道人影。
  在城市里这样的地方不多,可我又好像来过……拂开帘珠,我缓缓走进去,尚且没有步入回廊,却听一个磁性魅惑的男性嗓音冷然斥道:“是谁?!”
  心窝一阵扭痛,双脚不听使唤的疾步奔过去,像是我的人比我的意识更熟悉他的声音。
  想见他、想见他……
  居室内很凌乱,桌椅翻塌在地,古琴弦断,芙蓉冻玉香炉也倒在架下。黄昏日落,一个紫衣男子坐在雪白的绒毯上,长发随意披泄,几缕发丝拂在俊美的脸上,露出右眼睫下的泪痣,妖艳而魔性。唯有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紫色的深邃眼睛闪烁着狂乱与痛苦,仿佛下一刻就要疯狂咬噬自己的血肉以止住内心的伤痛绝望。
  断琴残香,斜阳照晚,红烛泪阑干,恨难双。
  就这么静静看着他,浓重的悲伤潮水恍若一般冲刷我的心我的骨,多少次携手欢笑,多少个缠绵的夜,多少声深情爱语……历历在目,我又怎么会忘怎么能忘呢?
  紫陌,紫陌。
  邪魅的他,温柔的他。清瘦的他,憔悴的他。
  断崖一别,那时连我自己都以为再难相见,那时我已知道凶多吉少,却还口口声声说会回来寻他,其实……是希望他能有一个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回过神来,才觉得两颊湿透,泪流满面。
  想伸手去碰他,我的手臂却从紫陌身上穿过!我该怎么让他知道我还活着?
  原来此刻的我,只是一抹空气,念念不忘的寻他来了。
  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胡人面貌的男子进来,原来是胡尔图。他观察四周而后问道:“宫主这儿有人来过?”想必是方才我拨动珠帘时紫陌的斥问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抬头看向紫陌,他的目光穿过我落在入口,摇摇头道:“只是风罢了。”说罢,又靠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胡尔图又道:“宫中铁卫回报说……”
  “说什么?!”紫陌忽然撑起身来,发亮的眼间是极明显的期盼之色,“有消息了吗?”
  胡尔图虽然不忍心,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紫陌像是毫不意外这种回答似的轻笑出声,“那又怎么样?”声音低沉柔和,如魅似惑。然而,他又猛然狂暴起来,紫眸牵起点点血丝,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怒吼:“找!!加派人手去找!!你们若是找不到我便再去一回!!去两回三回十回!”
  “宫主!”胡尔图咚的跪下,“我等定当尽力找回姑娘!”顿了顿,又低声道:“宫主那日负伤沿着崖底激流一路寻过去,并无结果。现在已过了数日,宫主亦不曾入眠,伤势如何好得?又如何能找回姑娘呢?宫主颓丧消瘦的模样,若是姑娘看了也会心疼落泪的。”
  他就这么跪着,好半晌,紫陌才微微颔首,目无焦距喃喃自语:“是啊,我要养好身子,不然她会难过的……我得快些,她说了要和我一起过中秋的……融融,融融,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我大喊着想冲上去,奈何身体却动不了!忽然间,浓雾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眼前的景物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越来越远,就连他的脸,我都看不真切了……
  只觉得头晕目眩,顷刻间场景一换,再睁眼我已身在断崖。
  若不是冷风迎面而来,脚下踏着碎石黄土,还沥沥地沾着暗红色的鲜血,我一定以为那一夜所发生的事全是虚幻的梦呓,可以让我揉一揉眼睛,伸个懒腰就能放心的回到最初。
  可是,我半透明的身躯戳破了假想和逃避。我为何而来?
  “嗒嗒”的马蹄声传来,我看向来人,鼻头一酸,万般酸楚又一次浮上心头。
  骑马的是一位风尘仆仆的蓝衣少年,稍带稚气的俊容上盈满急切,一对黑葡萄似的眼睛焦急地搜寻心中的身影。直到看见崖边的血迹,他不哭不叫,连先前的担忧之色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寒冰似的冰冷,面无表情。
  往日的他,总是整洁俊秀,温顺贴心,现在的他,眼眶下有着淡淡的阴影,头发被风吹散,唇色苍白。那本来清澈透明的眼里充满了深沉,柔和的侧脸迎着风竟显得刚毅起来,冷冷的眼神苍茫无泪,仿佛因下了什么决定而突然冷酷、邪肆、不顾一切,执著得可怕。
  “姐姐,不要妄想再抛弃我。”
  我认得他,我的弟弟,那个我一直期望他不被世间罪恶和残酷所伤害的孩子——风骁。
  
  “小血!小血!”男子把夜融雪从床上拽起来抱在怀里,摇来晃去企图叫醒她,“太阳都晒到屁股了,你是睡神啊?!快点起来啦!再这么哼哼下去我会被你逼疯的!”
  她感到不舒服的蹙眉却还没醒,压根儿就没听到是谁在哇哇大叫。
  等他意识到自己的喋喋不休作用不大的时候,他又想出了另一个办法,眼睛笑得弯弯的,粉嫩的唇咧成笑呵呵的小樱桃,“我来啦——”可别怪他不怜香惜玉……
  猛地伸手凑到她脸颊边上,伴着嘿嘿笑声,使劲儿一把掐下去!我掐,我再掐,我还掐!
  “唔……”脸上突然吃痛,她不自觉地轻吟着睁开眼睛,却看到一张放大了的美丽的脸:白玉似的脸庞上垂下几缕柔软的青丝,秀美的眉毛下杏眼波光如秋水,鼻子挺直,红唇漾起笑意。的确很美,可是如果不要笑得那么贼兮兮的就更完美了。
  她才想说话就捂着嘴咳了起来,一咳直觉得浑身上下像是被狠狠拆散后又重新组合,酸疼得很,连动作大些也困难。虚弱地抬眼望向坐在床塌边的男子,她撑着左臂,顾不得胸口上的火辣辣的疼痛,小心打量四周以后眼神又落在他身上。
  他故作正经地清了清嗓子,笑道:“欢迎你醒过来,小血。我是好人,名叫燕淮。”
  小血?谁?小雪?她扯开一抹略僵硬的笑,指指自己:“请问……您是在说我吗?”另外,真没看出您是好人。
  燕淮不可置信的白了她一眼,“这屋子里身上被捅了一刀,中了一掌,外加红毒的人就只有你,我还能说谁?你伤得那么重,浑身鲜血的,我就叫你小血了。怎么样,很可爱吧?”拼命地眨着猫一样的杏眼往前钻,简直就是一只摇着尾巴期待主人疼爱与赞扬的小狗。
  呃,她应该怎么回答……尴尬的快冒汗,忙支支吾吾道:“嗯嗯……”得了,现在也只能将就将就这个新名字了。
  他笑得更高兴了,又拍胸脯道:“有我在,你的伤保证好的快!不过有人居然狠心对你下了红毒,凭我的高超医术呢,也只能暂时抑制毒性,要解毒还要到京城去。这些过几天再做安排也不迟。”眼珠转了转,“你先告诉我,是谁把你送到我这里来的?”那人像是认得他,有意思要把她托付与他疗伤。
  他并没有告诉她,中了红毒后若侥幸保命,最最重要的记忆便会逐渐丧失,如同被侵蚀的梁木最终分崩离析。
  夜融雪摇摇头,喟叹一声:“我不知道。”脑海里划过一张张脸孔,她不想从中选择。
  见她神情渐渐暗淡下来,他倒也没再追问。走出去端了一碗熬好的汤药递给她,她皱着鼻子一股脑儿喝下去以后,他又递过来两颗蜜枣。她接过,笑道:“谢谢。”从幽深僻静的大山里走到集市里去买些酸甜的零嘴,肯定很麻烦。
  看着她依然带着病色的脸蛋温柔地冲他微笑道谢,荏弱清丽,脸上一热不自在地别开脑袋,“切,我、我又不是专程给你去买蜜枣的,只不过下了山顺路买了几个回来,你吃了也省得我扔、扔掉……”
  她一歪脑袋噗哧笑了,双颊微薰,“是是是!不过我还是要谢谢您衣不解带的照顾我。”
  燕淮不好意思地随便支吾了一声,显得有点腼腆。撑坐在床边,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踢动的双腿,“小血,你也别‘您’啊‘您’的,我十九岁大好年华都被你叫老了。从今往后,也别见外,你就叫我……叫我……小燕子吧!”回眸又是甜甜一笑。
  咚的一个脆响,床上正吃着蜜枣的人影飞速倒下。
  燕淮也就势扑到在床上,眼角闪烁着莹莹泪光感慨呜咽:“小血啊小血,让我说你点儿啥好呢!伤这才见好,你一高兴激动伤口又裂开了,为什么要这么傻?!”


[38]  燕林再识

  小屋上方升起袅袅炊烟,不大却干净利落的篱笆小院子里,燕淮正坐在小板凳上分类手中的药草,按药性和品种整齐叠放到几个小篮子里;身前还搁着一个简易小炉,咕嘟嘟地熬着药。
  她洗漱好走出房门,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在床上木乃伊似的歇了好些日子,夜融雪本想到屋外走走,却被燕淮以伤口裂开为由一口拒绝,“不想活了就直说”,他漠然道。记得那日他的神色冷厉,姣好的容颜敛眉肃杀,和先前孩童般天真胡闹的模样判若两人。
  以尽量轻快的步子走近,她低头清了清嗓子,双手撑在膝盖上倾身冲着他微笑道:“早上好!!”
  他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做手上的活儿,直到她手酸了笑容僵了才回过头来,不冷不热地瞥了她一眼,“午饭在锅上热着,马上就可以吃了。”
  这是哪门子的反应啊……愣了愣,她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哈哈哈……我确实起晚了。”
  “感觉怎么样?”他突然问道,黑黝黝的眼睛在阳光下反着光。
  “您别总是这么突然行不行……”噘着嘴小声嘀咕,感觉到两道刀似的目光飞过来,她忙大声回道:“好多了,没什么大碍了。伤好得特别快,就是有时候还有点刺痛。”
  他听后颔首,仿佛对她的回答很满意,又默默地挑了几样药材包好,“我给你用的药是同时内伤外伤兼治的,能好得快说明你体质不错。从今天起你可以洗浴了,浴前一炷香左右在水里放进这些药材,隔天一次药浴,可以消除愈合疼痛,五次伤口就完全好了。”
  她答应着接过,敢情这小子真是隐世神医?伸手搬过一个小板凳坐在他身侧,见他说完话又静下来了,还是找点话说说吧。想了想,她拉拉他的袖子,诺诺地笑道:“请问、请问你看过还珠格格吗?”
  林间的鸟儿刷刷地从院子上方齐齐飞过。
  他波澜不兴的脸上渐渐透出疑惑,秀眉蹙起,注视着她尴尬的笑脸沉默不语,很显然是没听懂。
  “什么獾猪哥哥?”她是不是伤到头了,等会儿他得看看。
  万分无语之际,她硬着头皮嘟囔,“不是獾猪哥哥……”
  “那是什么哥哥?谁的哥哥?”不等她解释,他就摇头淡然道,“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没看过也不认识什么獾猪哥哥。”话音刚落,他便提着药篮子走进屋,拽着袖子的夜融雪也在被拖进屋里进行头部诊疗。
  吃完午饭,燕淮边收拾桌子边说道:“明天你准备一下,后天我们就走。”
  “走?去哪里?”
  “你中的红毒现在没有毒发,不代表以后不会发作。到京城去,我才能把你的病治好。”他语气平静,谈论的仿佛只是天气之类的小事,声音也逐渐温和下来,“看来已经……开始了吧。”慢慢地遗忘,最后连自己都会彻底忘记,重不过一片空白。
  这个穿着旧布衣裤,素面朝天的少女,粗服乱头而不掩国色,她应该是别人心里的宝贝,而不是在毒性蔓延中变成深山里痴傻的故人。
  她越发听不明白他掐头去尾的话了,还不如和小燕子瞎聊呢。前后这么一对比,她知道了燕淮的身体里肯定住了两种人格:沉稳冷漠的他和糊涂有趣的他。自顾自地笑笑,却听他问道:“你有兄弟姐妹吗?”
  她点点头,“有啊,两个哥哥,我是最小的。”问这个做什么?
  “那把你二哥的事说说。”
  “嗯。他叫夜紫陌,冰河宫宫主,相貌才学武功都是一等一的好哦!”呵呵笑着,双颊泛起淡淡的红晕,“他的眼睛好像是紫色的……”
  燕淮突然转过身,灼灼的眼神里带着不明意味,眯眸紧盯着她,一步步逼问:“好像?什么叫好像?对你来说,他应该是很重要的人吧?”
  “怎么了?我一时记不清了嘛……”话才出口,她便住了口。有关于紫陌的一切,她怎么会忘呢?那么深刻,仿佛刻在心上的笑脸……为什么不受控制地模糊起来?
  对上他澄澈的眼睛,她笑得灿烂:“呵呵,很丢人吧?可是,我是真的真的想记住的——”那是浓浓的恐惧,眼见着自己的记忆一天天褪色的惊慌,眼眶涌出苦涩的泪水。
  他走过来,没有说安慰的话,常年采集草药而长着薄茧的温暖手掌轻轻揉上她的发顶,看着她沮丧而惊恐的脸,他抿着唇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手在她背上温柔地慢慢地拍着,低语道:“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窗外犹是一派无忧绿意,不识伤愁。
  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
  
  为了等夜融雪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再走,燕淮推迟了出发的日子,还特意额外精心准备了汤药给她“加餐”。
  远远看见端着一碗热腾腾汤药的燕淮走过来,她翻翻白眼把头扭到另外一边。不是她嫌,可是燕神医开的药实在是太苦了,就算往嘴里塞上几个蜜果都解不了口中久久不去的苦涩感!
  他对她的抗拒视若无睹,依旧是冷淡而直白:“良药苦口。”
  他这样子已经维持了好几天了,怎么不变回那个憨憨的小燕子呢?那样比较容易蒙混过关吧。“这句话你每天都说三次。”因为每天要灌三大碗,她要耍赖三次,虽然最后还是得喝。
  “不喝可对身体不好哦!”轻柔的嗓音,甜甜的诱哄。
  她皱眉,等等!这种声音,这种语调,这种句型,绝对是……
  “小、小燕子?!”她瞠目结舌,第一次看见这么突如其来的人格转换!他让活泼逗趣的小燕子出来是为了让她乖乖喝药么?可是,前后两种人格的差距也太大了吧……
  只见燕淮一本正经地端上瓷碗,里面黑漆漆的药散发出中药特有的味道。他轻轻地对着碗边吹了吹,秀气的眉眼笑得弯弯如新月,直勾勾地盯着不断向床上缩的她。
  “小血乖~喝了它病就好了!我辛辛苦苦熬了一个时辰才得了这一碗,你就喝了吧,来,一点都不苦,尝起来就像糖葫芦的味道似的,可甜了!”
  您这是骗谁呢。“那么好喝你怎么不尝尝?”
  他还是一个劲儿地微笑,满脸的稚气亲和直到她说了这句话以后咻的消失无踪,马上阴沉如暴风雨前夕的天空,柳眉一立,小嘴一噘,左腿往床上啪地一踩,“你管我?!大爷我让你喝你就喝,少他妈的废话!不喝也可以……那你就别想看见明天的太阳!!”
  流氓匪类式的凶狠威胁还真把她吓着了,立刻双手抢过碗往嘴边送,还不忘讪笑着抬头看他道:“大爷您别急啊,万事好商量!”随即很没骨气地一仰脖,咕嘟嘟全喝了。
  “嗯,能有这种干劲是很好的。”他眯着眼背着手,在床边踱步,活像中央领导在宣讲八荣八耻。她擦擦嘴,慢悠悠地嘘了一口气。这家伙人格分裂,没准儿什么时候看她不顺眼就把她给咔嚓了,现在可不能刺激精神病患者啊。
  等他把碗搁到桌上,又给她拿了一小碟蜜枣,“尝尝看,这个比较甜。”
  她点头笑笑,拿起一颗放进嘴里,“好吃!”坐在一旁的他脸上也露出微笑。她拉拉他的手,轻语道:“谢谢你。”不管他的性情怎么变,这么多天以来,他总是从极细微之处给予了无声的体贴,行数里山路只为买些蜜果解苦,知道女儿家怕身上有疤难看就拼命试着熬配有效的膏药,还要故意装作若无其事。可是每次她高兴地道谢,他就会不自在的脸红。
  “与其像刚才一样冷淡,还不如一直这样子呢。”
  他凑过来,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问道:“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啊,哪会冷淡?”
  他的眼神中诉说着疑惑和迷茫,仿佛对于夜融雪接触的那个燕淮根本就不认识,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是么……是我记错了,呵呵。”看来他已经把别的人格占据身体时造成的空白时间合理化,根本就不知道也没有去考虑过另外一个人格是否存在,两个人格就像两条平行线,各自生活互不干扰。既然如此,小燕子为什么会出现呢?
  他绕到她身后半跪在床上,手指柔和地穿过她的长发,两个人的呼吸声在沉淀的寂静中越发明显。感觉到他的胸膛偶尔擦碰到她的脊背,一种安心的温暖,微微薰红了脸蛋,莫可名状。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好像也有一个男人那样站在她身后,是谁……?
  窗半开着,窗前坐着穿一袭紫色描银丝宽袖高腰长裙的女子,香肌雪腮在晨时阳光的映照下娇美不可方物,她笑盈盈地看向桌上的铜镜,镜内也映着她身后那人的俊美笑脸。
  屋内没有丫环小童伺候着,女子不会梳发,任由那白衣男子替她绾发簪翠,还不时俯身附在耳边低沉爱语,拈指画眉,只羡鸳鸯不羡仙。
  仿佛沉浸在久远的回忆一般,她竟情不自禁地落泪,喃喃念出声来:“画眉深浅入时无?妾言此情,错舞伊州。”指甲深深的握进手心里,却不觉得疼。当初她最爱的人,如今两分离,甚至连他的音容笑貌都记不真切了。
  闻言他的身躯一震,手缓缓地放开了。他拿过一块巴掌大的铜镜塞进她手里,声音隐隐颤抖着,“你瞧瞧,这个样式可喜欢?”见她垂面不语,便又推了推她,“你看看啊,我的手艺可是不错的!唉,谁让我从小给我姐姐梳——”还没说完就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止住了,眼底暗自闪过一道精光,低着头没再说下去。一时间,屋内的气氛变得僵硬起来。
  她点点头没有追问,对着镜子望去,不甚清晰的镜面里的柔美面孔,秀额上垂着碎发,两侧有两根发辫和长发松斜地束在头顶,尽管没有钗饰,可衬着瓜子脸上不点而朱的红唇,反而透着股纯净清灵又不失婉约的动人意味。
  “那天送你来的人最近都没有出现过,可我总觉得林子里有人。说不定,我们走的时候能见上一面,也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她也想看看,见了说不定就能想起来了。
  心思各异的两人说着话,心头被别的事牵扯,或是陈年旧事,或是缜密计划,等待着得以寻回真实自己的那一刻。


[39]  月圆人难缘

  燕淮和夜融雪在山里的日子加起来足足有一个月,眼见着山里秋色渐浓,树叶一片片落在风里染成金色。
  从空中往下看,只见群山间一条蜿蜒小路曲折伸向遥远的城镇,再看看,就能看见两个缓慢移动着的小黑点儿。不用说,就是以京城为目的地的两人。
  “喂喂,我们这么走到底要走到什么时候啊?”夜融雪把头发用皮绳束成高高的马尾,走起来乌黑秀发在雪白的颈项后优美地摇摆。她身上还穿着燕淮的衣裤,太长了只能挽了好几挽。背上背着包袱,这种行程已经持续整整一天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还有,为什么他打扮得光鲜亮丽的,而她的形象整个就一农家少女?
  走在前面的人陶醉地哼着小曲儿,身上背一个麻布的巨大包袱,脚步却不可思议的轻快。他身穿月牙白彰绣长衣,头戴翼形玉冠,手里一把玉柄折扇,衬着那俊眉绛唇,笑意缕缕,活脱脱风流贵公子。
  听见身后突地没了脚步声,燕淮才转过身来,挑眉问道:“怎么不走了?”女人真麻烦。
  明知故问。她瘪瘪嘴,坐到路边拿起水壶喝了口水,“我们要走路到京城去?”以这种行进方法,估计半年都到不了京城,说不定她半路毒发小命儿就没了。看他露出嘲讽的笑容,她也站起来使劲儿眨巴眼睛哀求道:“小燕子,你就行行好吧!我们雇辆车吧,京城里还有人在等我呢!”话说出口以后自己却也觉得奇怪,有人在等她?会是谁呢……
  冷哼了一声,他眯眼打量一边儿兀自苦恼的她,半晌方道:“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多情种呢!”又是什么画眉情深,又是郎在京望的。“既如此,让你的相好来接你不就行了,还要我忙里忙外的做什么。”
  “我……”她咬咬唇,一时间竟也说不出否认的话来。有的时候,她倒愿意和燕淮抬抬杠,或是被迫跑到屋后的菜田里干点农活儿让自己忙着。否则一闲下来,她就会沉浸到那段迷蒙的纠缠的回忆里去。那里有她挚爱的笑容,有快乐的嬉闹,有恋人的温柔;也有憎恶的眼神,有远远停驻的身影,还有回荡的心碎哀求。
  所有的这些就像纠结的塘底的水草,紧紧缠上溺水者的四肢和脖子,你越是挣扎越是痛苦,直到失去意识静静地沉入冰凉绝望的水底,腐化,而后同化。
  没听见她辩解,他又是重重地哼了一声,孩子赌气一般转身就往前走,还抛下一句话:“过了今晚,明天到镇上就有车可雇了,快走吧。”此时,他还“顺手”拿了她的包袱,背在背上就快步向前走去。
  身后的她会心一笑。燕淮,其实你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呢。
  两人一路上没再多说话,直至夜幕低垂,他们终于走到一个只有十余户人家的小村庄准备歇脚。他们到一户姓李的人家里投宿,主人是一对淳朴的中年夫妻。
  “小两口的赶路进京也不容易,暂且在这儿歇一晚,明儿早上我那口子也往镇子里去,驾着车也刚好送你们一程。”李婶笑呵呵地招呼两人进屋,又让女儿到炉上热点饭菜招待客人。
  夜融雪忙道谢,还要假意半躲在燕淮身侧作顺从状。而他却镇定自如地同李婶笑道:“我同内人在此就多谢夫人了,如有叨扰之处请见谅。另有一事……内人行走甚疲,可否劳烦夫人备些热水?”拱拱手,俊秀的容颜一派谦雅有礼,倒把那大婶看得直了眼,回过神来才在他的笑视下频频点头,愣愣的进了内屋。
  等到外室只剩他们两人的时候,她推推他,“你干嘛说我们是夫妻?说是兄妹不就得了,没人会怀疑的。”这小子笑得贼兮兮的,想什么呢。现在的他感觉又不同了,难不成是她的错觉?“你是……小燕子么?”她犹豫了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了。
  他别有深意地笑笑,没有答话。那突如其来的温和的笑意,没有沁入漆黑无波的眼底。
  这样的表情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仿佛以前认识的他只是一张张精美的人皮面具。
  “你也不是木头?那么你究竟是……”
  他敛笑,像往常一样瞥了她一眼,喝了口热茶方道:“有什么事情吃完饭再说也不晚。”正说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掀开门帘子进来了,把饭菜端上来摆好。翩翩的白衣公子,深情注视着身边的村姑(?),共谱恋曲,感人至深……落入小姑娘眼底的就是这么一幕。
  “谢谢你,辛苦了。”他“啪”地开了玉扇,带笑的杏眼直瞅得李婶的女儿脸红心跳,点了头慌慌张张地跑出去,末了还回过头来冲他娇羞一笑。
  “行了行了,吃饭吧。”看你笑得那个样子。夜融雪翻翻白眼,端起碗吃起来。桌上虽然只有爆炒豆干,几片腊肉和煮白菜,可她还是吃得不亦乐乎。“要是真有那个心思,走的时候带上她不就成了。”
  他在她对面坐下,也拿起筷子,忽又恍然大悟对着大嚼特嚼的她道:“哦——娘子吃醋了?”
  “噗”的一声,饭桌上静了下来。紧接着,就是一阵混乱——
  “啊——对、对不起!我不是……绝对绝对不是故意的!”
  “……”
  “呵呵……我帮你擦擦吧?”
  “……”无语。谁叫被人喷饭的是他呢,忍了吧。
  
  是夜,李婶一家三人睡大屋,他们睡小屋,被褥杂物都是备好了的。
  月色独好,纸窗上透出灯影重重。
  简陋脱漆的梳妆台边,昏花的铜镜里,分明是那玉杏垂垂,面如香脂,檀口点绛,素指帘帘。
  靠坐在床上的人不由得凝望,单衣衣带松落却像是全然不知。
  “看我看傻了?”从镜中扬言笑望床上的人儿,清雅的嗓音倒带着孩子般恶作剧的喜意。
  “……你闭嘴。”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这个人实在是太恶劣了。
  他了然似的看了看她气成小包子的脸,“我恶劣?”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你……”被看穿了,呜呜。“好吧,不说这些,我又不是男人,你又不是女人,我们为什么非要同睡一张床?”
  “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我们是夫妻,睡在一起是理所应当的啊!”他慢悠悠地梳理肩上的长发,目光在镜中浮起茫然和困惑。
  她没注意到,抱着枕头叹道:“算了,夫妻就夫妻吧,反正是假的。”关于那个问题,“说好要告诉我的,你到底是谁?”
  一阵静默后,他起身,又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羽扇般的睫毛低垂,泉水之音流泻:“我是燕淮啊。”而她看着却觉得心里一颤,不自觉地感到压抑至骨的冰冷和恐惧。
  人之所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又为何而论?
  她略显苍白的脸落入他的眼底,他愣了愣反轻笑出声:“怎么了?害怕我?”她缩了缩,摇摇头。他突然敛了笑,幽深的双眼直直看向她,手贴在胸膛上,“没错,这个躯体里住着三个灵魂。不过,你不知道的是——只有一个灵魂才能成为主宰!”杏眼不复温柔秀美,朱唇吐出的也绝不是轻快笑语,恨意、杀意,才是面具后的最真实的脸孔。
  也就是说,以前的两个人格一直受现在的“燕淮”的支配,当然也很有可能是现在的他一手创造出来的。想着想着,脑袋里却“嗡”地一下子疼起来,唔……头好痛……
  “又不舒服吗?我看看。”见她扶着脑袋痛苦低吟,嗓音忽而又低柔起来,好像他完全忘了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他走过来坐在她身前,贴得极近。透过微弱的烛光,近在她面前俊容似火又似冰,延烧着猎鹰的魄力,让自己只能在迷蒙中看着他的脸,无助地眨着眼睛。
  “痛……”喃喃地吟着挣扎着,渐渐涣散的目光急切地想要看清他的脸。
  他伸臂将她揽入怀里缓缓摇晃,大掌在纤弱的背上轻拍,紧密而结实地搂着,她也慢慢的在他怀里安静下来,小声地啜泣。
  “我们吃药好吗?吃了药就不疼了。”长指抬起她的脸摩挲着,他轻柔而和煦地凝视她的双眸。
  “嗯,吃了药就不疼了。”她顺势有些呆滞地点点头。
  端起矮柜上的小瓷碗,他送到她嘴边,“来,张嘴。”不,她不想喝!每天一头疼就喝药,她不想喝,喝了就会一点点忘记的……恍若咒语般一声声缠绕着她的理智,她想反驳,想把碗推开,可是身体却不受控制,意识亦越来越模糊不清。
  一口口咽下温热的汤药,睁着空洞的大眼的她玩偶般乖巧,滚烫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扑漱漱滑下双颊,仿佛硬生生被抢走手心里珍藏的宝贝。
  他接过空碗放下,“乖,别哭了。”他疼惜地将脸颊贴在她发顶上,任怀中人儿的泪水打湿他的衣衫。
  “小雪最听话了,睡吧。”
  抱着她躺在床上,盖好被子,燕淮俨然一位疼爱孩子的父亲,低低哼唱着哄幼儿入睡。盯着她犹挂泪痕的睡颜,唇角拉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夜融雪,你知道什么是命运么?”
  沉入梦乡的她并不知晓这一夜正是中秋夜,也不知晓她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陌上相逢否?空结孽缘,红雨霏,留我花间住。


[40]  缉情

  有道是,世间繁华之于帝京不过斜阳一角,足可见京城之盛。既是天子脚下,自然四通八达,人流汇集之地。更何况接连运河,丝绸锦缎,贡粮税银,青瓷碧茶,玉石珠宝,薪炭铜铁,竹木棉麻,兽裘羊毡,山珍草药,盐糖油醋,时令瓜果,百货器物,无不在这里集结转运。各国使节前来朝贺会谈,异域商团穿插停留,无论何时皆是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适逢中秋佳节,京中还举办了盛大的庆典,歌舞杂耍,戏曲民艺,贵族平民结伴出游,一片张灯结彩,绚烂夜色。可节日一过,还不等京城中月圆夜的灯花烂漫尽数散去,大街小巷中便出现了“异象”, 一队队带刀的官兵时不时穿梭搜寻街头巷尾,盘查细问,路边墙上又贴满了大大小小的通缉令,惹得一时间老百姓们不明所以,聚集起来议论纷纷。
  通缉令上有一幅简单的肖像画,旁边写着几行刺目的红字,莫不是什么如见此人,速速上报,寻获得重赏云云。
  “兄弟,上头写什么呢,是皇榜吧?”路人们围在一起凑热闹。
  “不是不是,这是官府要抓人呢。喏,一个好好的美人儿不知犯了什么事儿,能在皇都搞出这么大阵仗来。”只见那肖像是一位年轻的貌美女子,下面大大的标着“夜融雪”三字。
  旁边行过一队官兵,护着一顶走得飞快官轿,坐在里面颠的满头大汗的县官心急如焚。
  “兄弟,哪儿来的官老爷啊?”大家探头看看,有人便七嘴八舌道:“是那外县的老爷,看样子是要往城北去了。这几日怎的官轿都往城北走?”
  在帝京住着举国最重要的人——皇帝,除宗亲外,成年的受封皇子分领地驻守,惟有先帝的皇十二子得圣允以留京城,封辽阳王,一等俸禄,赐敕造王府于内城城北。世人都在想象王爷是何许面貌,可因着重兵把守护送始终不得见。
  那颠得几乎散架的官轿噌噌到了,转过龙舞云海照壁,蓄着八字胡的中年县官软软下了轿,半天才抬头看那威猛石狮,宏伟的朱色大门和其上金灿灿的匾额“敕造辽阳王府”,脸上又汗涔涔的。及至武官宣进,他才垂着脑袋跟着侍者踏进了王府大门。
  一路上也没心思欣赏府院风景,等到被引至一处园子里,听见那侍者道:“大人请进,王爷在里头等候多时了。”
  他答应着,忙进了园子。看到一处精致的石桌凳上背对着的人影,哆哆嗦嗦的扑通跪了下来。
  “小人……下官参见王爷,王爷万福!”说完便埋头待着,等待座上王爷的回应。
  石桌上摆着八碟做工精细的宫廷点心,一壶香茶。桌边靠坐着一位少年,可谓生得玉人一般:牛奶般白嫩的肌肤吹弹可破,清眉晶目,羽扇似的睫毛半垂着打出淡淡的阴影。秀挺的鼻梁下,樱唇微噘,香嫩可爱,透着似要引人亲吻的娇意。乌黑的头发束在碧绿的翡翠小冠里,额上一抹蛟龙玉带,贵气十足。身上的鹅黄锦衣绣着银丝龙纹,银白丝面腰带上挂着珍珠五彩络子,脚上穿剪云马靴,少年王爷的威仪与气势让人不敢正视。
  好半晌,他才开口懒懒地问道:“来做什么的?”
  “啊?”那县官张口一愣,慌慌张张地回禀:“下官张华奉王爷诏,前来禀报辖区寻人的消息。”看王爷的态度,许是喜怒不形于色,许是喜怒无常,保住小命要紧啊……
  本来懒洋洋的少年听了突然坐得笔直,清澈大眼里闪闪发亮,嗓音里透着压抑的兴奋追问道:“寻到了?!”立于一旁的长相威武的中年男子见状,默默地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事实上,自从承宁回到京城,便日日在等夜融雪,有时还微服独自跑到街上胡乱转悠,亲自挑些好吃的好玩的备齐了,说是要送给她的。白白空候了月余而杳无音讯之际,他以王爷的权限下令京城及周边各庄各县设关卡寻人,至今已有半年多了,还是一无所获。
  “回王爷……没有。”张县官擦擦汗,越发地缩成一团。
  那张溢满光彩的小脸瞬间又暗了下来,呆呆地盯着桌面一言不发,然后又突然冷冷说道:“退下吧。”
  “下官、下官还可以扩大范围再去找的!再添些人手就可以——”
  “滚!”怒吼一声,他随手拿起桌上的青瓷花瓶使劲砸碎在地上,吓得张华哇的尖叫一声,活像受惊的老鼠,始终没敢抬头看,磕了头谢恩就哆嗦着跑了。
  “王爷,算了吧。近一年了,夜姑娘说不定也忘了。”王总管走上前来进言,这小王爷选谁不好,非要等那么一个只有数面之缘的女子?别的不说,近一年来小王爷每天巴巴的盼啊想啊,不遗余力地寻人,多少次夜里熬的睡不着坐在汉白玉阶上,就只为了那个念想。
  “本王就要找!”
  以前,他从没怕过什么;然而现在他好怕,好怕自己只能成为她的回忆,甚至早已被遗忘。
  他好怕,再也没有人笑着叫他宝宝了。
  “小祖宗,您别哭了,伤眼睛啊!”
  承宁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胀红的脸颊上挂着滴滴清泪,扬起袖子狠狠地擦眼泪,像个倔强的孩子,鼻头红红的,厉声骂道:“谁说本王哭了?!胡说八道!!”
  王总管弯腰赔笑,“是是,老奴眼花了,嘴也说胡话。”
  “她说过,要来、来京城找我的!”他觉得心里酸胀胀的难受极了,眼睛也酸,“可恶……”
  眼看着他皱皱鼻子嘟囔,小鹿似的大眼睛又湿漉漉的要掉眼泪了,王总管忙道:“王爷,尝尝今儿宫里刚送来的点心吧!要是吃着合口,夜姑娘来了就用这个招待,她肯定也喜欢。”
  承宁瞥一眼,睫毛还沾着泪珠儿,就赌气一般抓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使劲儿嚼,好一会儿才不冷不热地吐了句:“难吃。”
  王总管赶紧沏了茶递上,唤人把桌上的点心撤了。看着小主子难掩哀伤失落的侧脸,唉,心里难过没滋味儿,再好的东西嚼在嘴里也觉着苦,不是么?
  
  当天傍晚,一辆马车从东门入京,直接往外南城驶去。帘外光景,已是落霞红遍。
  一只男人的手轻拨开车帘,露出他俊雅的面庞,“还有多久?”恬淡的嗓音流泻而出。
  帘外的中年车夫不紧不慢地驾着马,听见声响后回头答道:“公子,再过半柱香就到了。”对方点点头,“小姐她……?”
  “她睡了。”燕淮看看躺在身侧因疲劳而熟睡的夜融雪,随手替她将脸颊上的碎发拨到耳后,唇边不经意露出柔和的微笑。
  那车夫颔首,随后谨慎地压低声音道:“主子,昨日接到消息说大小姐马上就回来了,您看是不是……”不等他说完,燕淮就“刷”的放下了帘子,好半晌以后方不冷不热地吐了句:“哼,回来得正好!”仔细一听,竟透着压抑的恨意。
  睡梦中的她仿佛感觉到本来颠簸的马车慢慢停了下来,车外好像也渐渐有些嘈杂。揉揉眼睛,她撑起身子坐起来,“燕大哥?”不知不觉地叫出这几日对他的称谓,不大的车内却空荡荡的。在旅途中,他俩总是一同说笑,他还每日定时亲自为她熬药,体贴照顾她身上的不适,因此两人间培养出一种亦亲亦友的情谊。她心里莫名的慌乱起来,就像小鸡第一眼看到的“妈妈”突然不见了似的,她连忙爬起来拉开帘子下了车。
  眼前的天空是日落的火红和夜初的黑暗交汇的颜色,星辰始现。而跃入她视线的是一扇高高耸立的敞开的石门,巨大的门雕匾额上以金漆写着宅子的名字,寥寥几字,霸气而宏伟。
  大门前灯火通明,两排人字形的迎侍共二十人垂首提灯恭迎,极是气派。然后,她的目光落到被侍者仆众簇拥的那道身影上,拳头悄然捏紧。
  只见那青衣男子缓缓转过身来,继而面对她:乌黑的发,秀眉杏眼,薄唇带笑,修长的身躯迎风而立。望进他黝黑的眼底,身子居然打了个寒颤。她咬着唇退了几步,他却状似不解,温柔笑着冲她招手,“怎么了,小雪?来,到我这儿来。”
  “不!”拒绝的话猛地冲出口,她隐隐觉得自己这些天的头痛、迷糊和困乏定有蹊跷,甚至和他有关,可是用力思考时脑中却又一片空白。
  燕淮像是察觉了什么,转眸一想又恢复了刚才的亲和笑容,看着眼前少女的目光里掺杂着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复杂情绪,还有那么一丝不可预见的迷乱与凄然。
  “别怕,这里是我家。你先住下,明日我便给你请最好的大夫,会帮你把毒解了。我们都说好的,不是么?”
  “宗主,属下……”他身后一位管事模样的人上前来低声欲言,那两个字清清楚楚地落进她耳里,身子蓦地一僵。宗主?
  再抬头看他,颀长的身影映衬在背后金灿灿的三个大字上,格外刺眼,狠狠地扎进她的心底。他依旧似笑非笑,“你知道了?”见她怒目而视,他反倒闲适地理理衣袖上的褶皱,轻语道:“看来,有些东西你并没有忘记……对不对?”
  她不说话,瞄到几步之外那匹刚从车上卸下的马正被小童牵着往里走,脑子里有了打算。朱家庄、岳柔、襄阳城的袁鸿雁、神玉七湖和人祭,这些她一刻都没有办法从记忆里抹去!只是她压根儿就没想到,陪伴她替她疗伤的这个笑呵呵的男人,就是要抓她做血祭的真正主谋——
  “欢迎你来到岳玄宗,我是宗主,燕淮。”
  青衣飘扬,言笑晏晏。屠龙弯刀笑佯,庄王白玉雁。
  她亦报以一笑,“久仰!”顷刻旋身一掌打飞牵马小童,翻身上马策马奔离,徒留身后尘土城边柳。
  利于一旁的武者欲骑马追赶,却被燕淮喝止了。众人见久未归来的宗主一脸阴沉不作声,也只得遵命退了下去。旁边的管事留下来,原来是方才的车夫,他皱眉小心询问:“宗主,真的就让她这么走了不成?”费那么大劲儿带回来,可现在不是功亏一篑了?
  燕淮眯眸看了他一眼,直看得他把头埋了下去才冷然道:“让她逃吧,反正她一定会回来。”说完便往里走去,还抛下一句话,“如果岳柔问起,就说我自有打算,与她无干。”
  管事忙满头是汗的弯腰答应着,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沉重的大门已然关闭,关不住人心底的黑暗与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