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1-29

小苏三: 何者为卿狂 21-30

 [21]  月缠绵

  夜融雪理理衣裳,走了到屋外去,正见兰妃卿、竹青岚牵马在不远处。隧上前,两人忙屈身抱拳,道:“小姐金安。”
  她呵呵掩唇一笑,眨眨眼睛,“你们怎么了?一本正经的。”莫不是有话要说?
  竹青岚会意,笑道:“一路上相伴,此刻要离开倒有些不舍了。无论如何,请小姐多保重,日后还会见的。”正说着,夜骥影也走出来,那两人见了忙恭敬道:“属下见过少门主。”
  夜骥影笑笑,示意免礼,“青岚,你去一趟福源,按之前说的事情都报上来给我。”目光暗下来,他神色严肃,浑身散发一股霸气,让人不禁臣服尊敬。
  “之前说的什么事儿?”夜融雪转来问道。
  他当然不愿意把两江宣州府和安远侯勾结,助纣为虐之事说给她听,便笑道:“琐事而已。”自己的亲人联手要致她于死地,她又是个情感敏感的,他怎么舍得她为此难过挣扎呢?
  几人又说了些话,一直立于一旁的兰妃卿竟上前道:“小姐,妃卿可否与您谈一谈?”
  夜融雪答应了,两人绕到竹馆后的后小院去了。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不用计较身份尊卑。”夜融雪随性地坐在草地上,裙摆像花瓣似的扑散在青草上,细长的乌黑发丝随风飘扬,柔和的眉下,扇子般的睫毛半遮住水亮的双眸。
  果真是佳人如画。看在兰妃卿眼里,反倒显得刺目了。心中冷笑一声,她靠在树干上,“那我就尊敬不如从命,把我心里的话在离开前说了,省得往后不舒坦。”
  要说什么还不清楚么,无非就是有关梅尚之的事,夜融雪想到。“和梅有关?”
  “我对尚之的心,我相信你早就知道。他是个对人极好的谦谦君子,心肠也慈悲……你是小姐,既对尚之无意,何苦耍弄他呢?”兰妃卿一心认为是眼前的这个女子魅惑了梅尚之,利用了他的善良,才致她不被接受。“求你成全了我们罢,妃卿不胜感恩。”
  夜融雪望着她闪着泪光的凄苦神色,居然还真有三分受委屈的悲情。哼,你倒认定了我是妖女了?她冷静自持若看戏一般,柔柔地绽出一朵笑花。
  “兰姑娘言重了,我深居简出,哪曾使过什么狐媚子勾了谁的夫郎呢!”话一出,有心人听了当下脸就绿了。
  好你一张利嘴!兰妃卿银牙暗咬,恼了。自己确实暗骂夜融雪狐媚子,做梦也想着嫁与尚之,两事都不曾说出口,今她这么楚楚可怜地点了出来,明摆着告诉她:你骂的我都知道,你的心思我也知道。枉她兰之君自以为聪慧,现在岂不是贻笑大方了!
  夜融雪看着兰妃卿的脸从怒转忧,从青变白,实在忍不住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兰妃卿立眉叉腰,脸涨得通红,“我、我就是喜欢尚之!你就是说出去了,我也还是这份儿心!”
  听了这话,她敛起笑意,望向她:“兰姑娘你真以为只有我知道?十夜门上上下下的,甚至一路上的路人都明白,还有什么可遮可掩的?你若是爱,争取便是,得不来的,放弃也罢。”
  兰妃卿惊得双眼圆睁,一时间竟无言了。过后才呐呐说道:“原来尚之早就知道了……”浓浓的失望和不甘如针般刺痛了她,忽又朗笑起来:“哈哈哈,我真是个傻瓜,对一个不爱我的人痴痴眷恋,日夜期待……哈哈,真是天下第一大傻瓜!”眼角滑下串串泪水,她早就该死心了,所谓的情敌从来就不是情敌,因为——自己根本在一开始便输了。而今还怀着一丝希望找她来诉算是什么?!真是丢脸……
  冷清的风儿吹起,似悲似喜。
  好半晌,兰妃卿才幽幽问道:“你爱尚之吗?”
  夜融雪垂下眼帘,叹道:“我不知道。爱与不爱之类的问题,离我好像很远,却又很近。你或许要骂我贪心浪荡,可我……我希望大家都能喜欢我,或是爱我,都好。我心里有个无底洞,是要很多人的爱来填满的,我也想,起码是努力尝试着不负别人的一番真情真意。”见兰妃卿皱眉欲说些什么,她又苦笑道:“本来没和身边哪个人说过这些,今天却……自私无情也罢,矫情造作也罢,不守妇节也罢,我确实这么想。女人最大的奢望,不就是真切的爱么?同为女子,所想所念,如此而已。”她纤弱的身影在一片绿意的衬映下愈显柔弱,仿佛会飘散了似的。
  兰妃卿的脸上没有了怒意,却也没有别的情绪,她便拿起剑转身往外走去。行了几丈,她突然转过头来,眼角微有泪水,语气淡然:“我忘不了尚之,也不想忘。你若不时时刻刻守好我定会抢来。”
  又前行几步,背对她低声说:“夜融雪,你可知……你欠下了多少情债?”说完便离开了。
  她身子略微僵直地站起,身侧的葇荑渐渐收拢成拳,指甲一点点地陷进肉里。
  “可是,我也有想爱的人啊。”
  她想去爱他,不知苍天可允。
  是夜,夜融雪趁夜骥影不注意,骑马溜到白老的院里找梅尚之。
  走过一条两侧皆植有药草的小回廊,到了梅暂住的小偏院。
  风铃叮叮,银色的月光清朗皎洁,纱衣一般披落在梅尚之修长的身子上。他侧身坐在门口的小椅上,完美的侧脸似上好的水玉,睫毛竟像是银色的羽扇,映出两个阴影掩在眼睫下。今夜,或许是离愁使然,他显得有些伤感而落落寡欢。一头黑亮的长发披散在肩后垂在腰部,随夜风轻轻起舞,舞出忧郁的弧度,他身穿月牙白的开领丝绸长衣,仙姿飘逸。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
  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她笑盈盈地吟道,梅尚之听见后马上站起身迎过来,琥珀色的眸子漾满不可置信的喜悦,随后又划过丝丝痛苦。
  “雪,你怎么来了?少门主不是说你要同他一起住在山南么?我还想着明天一走,便难再见了……”声音越压越低,他的笑容惨淡,“我从没听过那么好的诗词,梅香、夜雪……真的是符合此情此景。”
  “我溜出来的,大哥不知道。”她往他的身边靠过去,“往日都是你念叨我不懂添衣,你倒好,也学起我了?”她摘下脖子上毛绒绒的银狐围领,踮起脚尖围在梅尚之的脖颈上;而他就这么低着头,任她在身上摆弄围领。
  就这么看着她白皙粉嫩的脸,水汪汪的乌亮大眼,甜美的笑意,还有那惟一的一夜他带着近乎虔诚的心所吻上的娇软红唇……他从没想过分离的一天来到的如此突然,令他措手不及却无法不遵从。只因为,今天少门主对他说:“尚之,你明天先回十夜门,没有命令就不必再来寻她了。”
  耳边清冷而不容拒绝的男性嗓音下了指示,作为梅之君的他不可违抗。他知道,少门主一定看出来他对小姐的爱意了,他明白少门主对他产生了敌意,那是属于男人的嫉妒。
  “心里若冷了,即便穿再多也无济于事。”他低语,长发滑落,掩住了半边脸。
  本来还在努力保持微笑的夜融雪再也无法继续,笑容隐去,绝美的脸上徒留淡淡忧愁。她以为高兴的笑,也能令他微笑,至少不要那么悲伤。
  她错了,离别的愁苦,从古至今,又有谁能躲过呢。
  她的左手抚上他的脸颊,静静地凝望他,两人的目光交缠在一处,意难尽。
  “是大哥让你离开我的么?”
  梅尚之先是沉默,而后艰难地点了点头。
  “大哥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要同他说去。”她的语调缓缓放轻,他知道,每次她越生气说话就越轻柔。
  大哥难道不知道梅对她很重要么?几个月以来,梅早已不是单纯的伙伴和朋友了,他的细腻温柔,他的无微不至,他的清澈笑容,他的淡淡光华,在不经意的每一分每一秒间侵蚀着她,看似随意,其实已慢慢渗入骨髓,如病如魔。以前她曾经笑说:“梅,你别对我这么好,不然我就戒不掉,病入膏肓啦!”
  她对他好像并不是电影里演的那种夸张的爱恋,但她觉得,这也是爱。
  爱,从来就没有定义啊。
  而如果一个女子能得到一个男人倾心相待,就算她是铁石冰心,也终会融化。
  此时此刻,她希望梅不要离开。不要离开她。
  她不舍地摩挲他的脸颊,手心感受到一片暖意,他合上眼把脸轻轻靠向那片温热,幽幽地叹息。泛白的薄唇轻启,声音里飘出浓浓的思念。
  “梅尚之恋着夜融雪。”
  鼻头一酸,她真恨自己为什么从不曾把深埋的想法说出口。什么都不说,把烦恼和压抑都藏在心底却希望别人能够懂得能够了解,这才是真正的任性,不是么?这样的她又有什么咨格去嘲笑兰妃卿呢?起码兰妃卿会拼命追寻想要的爱,而她夜融雪,一个懦夫,缩在自己的壳里不闻不问,在即将失去的时候才痛感得来不易吗?!
  “对不起,梅,真的真的对不起。”对不起,我伤害过你。
  耳闻满含歉意的话语,他的身躯颤抖了一下。是啊,他应该回到十夜门做他的梅之君,过着人人称羡的生活,何苦偏要执着妄想呢?更何况,痴恋着她的还有别的男人。现下自己的爱意定让她苦恼了吧。无妨,他曾承诺过,她若厌倦了他就离开,这不正是时候么?
  就在他痛心失望的时候,忽的又听见她说话,吐气如兰:
  “梅,我也恋着你呢!”
  猛地睁开眼睛,梅尚之喜不自胜地贪看着眼前的女子。他抬起手想覆上脸上那只滑嫩的纤手,却犹豫了;她也深深地看着他,双颊绯红,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蛋上,而后覆上手来,两手交叠,温馨甜蜜。
  他绽开一道极美丽的笑,那是独给恋人的笑。
  “你今天的话,我要把它好好珍藏在脑海里。我不想忘记。”
  月华风舞,君如故,莫忘尘土,青青忆中路。
  夜融雪垫起脚来,双手捧着他俊秀的脸,食指滑过他的眉眼,他的挺鼻,滑落到他的唇上。这柔软的唇,曾在一个宁静的雨夜温柔的吻过她呵。
  “不想忘记,就永远不要忘记。”
  她魅惑地笑道,媚眼如丝,拉过他的脖颈把樱唇缠绵地印上去。他先是一震,感觉到湿滑的香舌勾引地描绘着他的唇肉和唇角,而后便钻进他口中轻轻舔吮。闷哼一声,他紧紧搂过怀中的楚腰,贪婪地索取她的唇香、她醇酒般的津液,还有她娇怜惑人的甜甜嘤咛……一时间,香气袭人人皆醉。
  月光渐暗,星点闪烁,迷离的夜空下,一对相拥的人影火热缠绵。
  “嗯……梅……”滑腻暧昧的轻喘,从唇与唇吮吻的间隙中隐隐传出,撩人心神。夜融雪被一双健臂环抱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热烫的气息和他身上寒梅的清雅淡香,只觉得心窝里暖暖的,蜜一样甜滋滋的……
  热吻方毕,她小鸟依人地紧贴在他结实的胸怀里,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这就是幸福的滋味吧!
  梅尚之满腔柔情地低头看着在他怀里乐呵呵的可人儿,爱抚着她的背,笑问:“你这小狐狸在笑什么呀?”
  夜融雪笑眯了眼,仰头撅了撅嘴,可爱极了,“嘿嘿,不告诉你~”
  被他吻的有些红肿的香唇还湿润着,他看得倒是脸红了,着魔似的轻托着她的脸蛋欲倾身吻去,她也眨眨眼,趴在他胸膛上徐徐迎上去————
  突然,一阵怒吼声传来,“你们在做什么?!!”


[22]  影梅重重恨

  “你们在做什么!!”只听见一声愤然的怒喝灌耳,本来在月色下相拥的两人突地分开,寻声望向小院的门口处。
  门半敞开,夜骥影站在那儿,神色阴暗不明,许是由于月光的问题,他的脸上有一半阴影,以至于看上去俊脸似从中间分开了,就像晦涩难懂的希腊剧的面具一样含有双重意味。
  光和影。希望和绝望。欢笑和哀伤。信赖和背叛。
  那高挑壮实的身躯微微地颤抖着,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捏得青筋顿现。
  夜融雪不解地看着他,“大哥你怎么来了?”
  夜骥影走下台阶行来,浑身上下散发着逼人的气势,一步一步,慢慢地靠近。她侧头,却猛地撞进他幽深似不见底的双眼中:不可置信、嫉妒、愤恨、悲伤……那样深沉的情感,究竟为何而起?是因为她么?
  印象中的大哥总是沉稳而温情的,从没见过他这样,就像……就像……一头愤怒受伤的野兽!浓眉蹙起,带着血丝的双眼怒睁死死地瞪着他们,发上、肩上还散落着薄薄的一层雪花,更显得悲怆苍凉起来。
  她虽有些胆怯心惊,还是提着裙摆小跑到他跟前,握住他紧攥的拳头,“大哥……你到底怎么了?我知道我不该偷溜出来惹大哥担心了,别生气好么?”讶然于那双大手的冰凉温度,她慌了起来,“还是说出事了?!”
  即使看着她神色匆匆地离开梅尚之的怀抱跑了过来,他仍旧是嫉恨难平。跟前的女子,蛾眉淡扫,水灵的大眼微微上扬着娇媚的弧度,确是那张自己在梦里也不能忘怀的脸。若说有什么不同往常,便是他日思夜想的那粉嫩檀口,诱惑而无辜地红肿着,两瓣唇闪着星点似的湿润光泽,勾得人心直痒痒。
  他再傻,也看得出来,那是被男人的吻好好疼爱过的女人的红唇!刚才,梅尚之明明就捧着她的脸欲亲吻下去,她那么娇弱地依靠着,散发着自己从没见过的风情。月色正好,那一对相拥缠绵的璧人,在他眼里竟是血一样的刺目!!
  她一口一个大哥地叫,本来就是在正常不过的事,他竟觉得胸口处钻心的疼痛。
  是啊,是啊,这是在提醒他根本没有资格获得心爱之人的回眸和垂怜么?!这是在谴责他早已生根发芽的遐想和情根深中的可笑至极么?!面对着从小就信赖着他依靠着他的亲生妹妹,他能像梅尚之一样吻她抱她爱她么,不顾一切地拖着她进那万劫不复之地么?!
  夜骥影,你这个疯子,你根本就是在痴心妄想!!
  脑海里疯狂的痛苦纠缠不断回响,他的表情亦愈发挣扎翻覆。身边的夜融雪瞧着他极不对劲地掩着心窝,像是在忍受疼痛,便伸手覆在他胸口处,柔声道:“乖,不痛不痛,痛痛飞走啦!”又扬起手甩了甩,安抚似的微笑着看他。
  夜骥影有些愣住了她的这一连串动作,在她身上散发的淡香中心情也渐渐地平复下来。
  “大哥忘了?小时候我摔疼了大哭,大哥你就是这么做的。大哥最疼我,我也最疼大哥了好不好?”眨眨眼睛,她调皮地笑笑,还想伸手去揉揉夜骥影的头发,结果没够着只摸了摸他被薄雪打得冰冷的脸。
 
  犹记得六岁那一年,我甩了丫环偷偷去爬十夜门一处无人偏院的一棵参天古树,结果只能像小无尾熊一样攀在树干上,上下不能近半个时辰,撑不住就滑了下来摔到地上。新衣服也脏了破了,膝盖摔得一大片见了血,火辣辣地疼,我便哇的哭了起来。等到大哥带了几个家仆满头大汗地寻来,众人喜得嚷着“找到了找到了!!小姐在这儿……”,我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嗓子都哑了。
  当时大哥什么也没说,我好害怕大哥会生气再也不理我了。我爬起来怯怯地去拉他的衣裳,道歉:“我错了,大哥别不理我。”
  他先是一阵沉默,后又叹道:“傻孩子,大哥是担心你。你一个人到处跑,要是出了事儿你要大哥怎么好?”我知道没事了,便带着满脸泪痕边往他怀里拱边哽咽道:“大哥抱,腿疼。”后来他说了些什么也记不得了,只记得他温暖的手很轻很轻地覆在我腿上,而后扬起来甩甩,盯着我的眼睛笑道:“乖,不痛不痛,痛痛飞走啦!我妹妹可是最勇敢的,对不对?”
  心上仿佛注入了一道暖流,我拿袖子抹抹脸吸吸鼻子,昂头骄傲地说:“大哥那么厉害,我才不要丢了大哥的脸面!我很勇敢的,不哭。”
  闻言,大哥又笑了,黑亮的眼珠闪动着无尽的包容和关爱,嘴角还有浅浅的梨窝。他掏出帕子给我擦擦鼻涕,揉揉我的脑袋打趣道:“还说呢,方才是谁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还扯着嗓子喊‘大哥大哥’的?”脸上一热,我装没听见,皱起脸冲他伸出胖胖的手,“大哥背我!”
  他二话不说,也不让围在一旁干着急的几个嬷嬷和家丁们接手,轻轻松松把我稳稳地背在背上往回走,还吩咐管事让各处寻我的人都都回去吧,听了我才知道大哥为了找我费了多大的力气;当着我只字不提,却是微微一笑,云淡风轻。
  靠在温暖厚实的背上我也有些昏昏欲睡了,只听大哥在说:“我先带你回我那儿把伤处理了,吃完晚饭洗个澡换套衣裳再回去。”耳朵贴着,听得闷闷的振动声。
  “为什么?”还要换衣服?
  “你今天不是穿新衣裳了么,这就弄破了,还是五姨娘给你亲手裁的。你想想,就这么回去五姨娘会伤心的。我已让刘管事按着样子马上做套一模一样的,明天就送过去……”
  嗯,不能让娘伤心了。我点头道:“嗯,我记下了。”远远看见就到他住的院落了,倦意袭来之下我嘟囔道:“以后找夫君我也要找像大哥这样会疼我,也要会背我的……”胸腔振动,他低低地笑了,“那要是找不到怎么办?只怕夫君没有大哥对你好。”
  我想也没想就噘嘴道:“那大哥就当我的夫君好了,我也会对大哥好的。”他身子微微僵了僵,许是累了吧。
  而后,我就渐渐睡着了。
  萦绕在鼻间的,是那清新难忘的海洋的气息,大哥身上的味道。
 
  “鸢儿??”夜骥影轻拍她的脸颊唤道,“怎么走神了?”
  夜融雪笑着摇摇头,带着回忆的温暖,“没什么,我只是想到小时候的事了。那个时候真好啊。”眼中散发出点点光芒,童年对她而言,确实是一份老天的厚礼。
  风拂起他耳边的发,他沉眸苦笑,低声道:“可是,已经回不去了。”
  不管是谁,在自己的心里,总有个难忘的瞬间,难忘的地方。一旦无法再回去,就会越来越想回去。
  而他,再也回不去了。
  雪下得有些大了,覆在衣衫上层层渗着刺骨的寒意。夜骥影默言地拉着她的手要离开,手被拉得生疼,她只能一步一回头凝望月下那温润如玉的男子。
  他修长的身躯迎风而立,寒梅一般。如瀑的墨发上落着雪花,琥珀色的双瞳凄迷却也坚定地直视她,在这铺染成皑皑雪色的黑夜里竟如明珠一般熠熠发光,深深镌刻在她的心田上。她知道,即便不能相见,这个散发着玉般光华的男子永远会在身后默默地守候自己,不离不弃。
  “梅,等我。”她朝着他的方向用唇语说着,轻吐出三个字。
  他的眼睛更亮了,脸上又一次展现了那只属于她的清澈温柔的笑容,点了点头。
  望浮情,嫩色宜相照。
 
  坐在椅上捧着小暖炉的夜融雪,低头恳求,“大哥,求你说句话吧。”
  竹馆里,异常温暖,可自从方才从山北回来以后,夜骥影便冷着脸不发一言。
  他靠在椅上,眯眼冷笑,“说什么?说你和尚之为什么大半夜的孤男寡女抱在一起?”自己最爱的人和他的属下相知相恋,他难道该放鞭炮祝贺吗?!想到这里,他就一阵气闷难平,咬牙一拳砰地打在桌上。“你是怎么告诉我的?说是要乖乖地留在房里歇息,结果一声不响的溜了出去!若是在家里便罢了,在这下雪的荒山里你突然没了影儿,叫我怎么能不忧心!我骑马找遍了整个山头,就怕你……”就怕是夜里掉下山崖去!
  咚地一声,夜融雪垂手跪在他脚下,咬唇哽咽道:“大哥,我知错了。但求大哥责罚。”风雪夜里,匆匆策马寻她的不是大哥还是谁呢?她总想着对别人好,回过头来却伤害了自己的亲人。
  这一次,夜骥影既没扶她起来,也没说些安慰的话语。他托腮靠坐,就这么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她,心中却百转千回,情难自禁。好一会儿才起身,语气淡然而坚持。“岳玄宗的事情,我早有提醒,既然找上了你,十夜门上下亦无法全身而退。作为十夜门的小姐,什么应做什么不应做该早早摸明白了,更何况你已有父辈定下的婚约在身。所以我们留在点犀山期间,你和他绝不能见面。你若是不听,那么这一辈子就都别再见面了。这是少门主的命令,可听清楚了?”末了竟变得有些冷残,明摆着告诉她:一旦违反,决计再无相见之日。
  跪了许久的夜融雪却没有大声质问,只是身形微晃,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听清楚了。”第一次完完全全的意识到,大哥不仅仅是大哥,他还是十夜门的少门主。他继承了父亲身上的冷酷坚毅,决绝果断,终将称霸一方,而不是那个天天陪着小妹妹玩闹的少年了。
  她明白的。服部众,闯天下,本就是一个须继承大统、有抱负的男人的义务和责任。这些天来,他处理各种事情的沉稳和睿智表露无遗,也甚得父亲器重。对他而言,她除了是妹妹、小姐,还是什么呢?多年的情分犹在,她还是愿意相信大哥没有离开,对她依旧像以前一样好的,这样她的心就不会疼了。
  她抬起有点苍白的了脸,眼神却出奇的清明。“大哥说的我会做到,但我要告诉大哥:我夜融雪,的的确确喜欢梅尚之。纵不能见面,感情也不会变。我同他之间的事不会给十夜门添什么麻烦,大哥大可以安枕无忧。”顿了顿,任头上的玉钗松了,青丝滑落颈肩胸前,衬得她柔弱清媚却内心坚强,“婚事定不定,定的谁,都不是我的决定。哪一天十夜门要把我配给什么世家少爷也可以,那就嫁个虚名过去好了!别的事我都遵从,唯成婚一事,我要自己决定。”
  言毕,她又低下头来,安安稳稳地继续跪着。
  夜骥影表情复杂,如果她此时抬头,就会看见他眼中深沉浓烈的爱恋。可惜很多事情,是没有如果的。
  鸢儿,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你知道你说你喜欢他的时候我有多难受么?你心中最疼你的大哥,就是这么自私又丑陋。不管你爱谁,我只能用尽所有卑劣的方法把你留住。
  无论最后结局如何,我都因为爱过你而觉得美。
  他离开房间,在窗下低声道:“鸢儿,大哥都是为了你好。另外,我来是要说一件事的,你静静的听着罢。”
  点点头,忽地想起他在窗外,她便说:“大哥说吧,我听着呢。”
  “十夜门门主令,次子夜紫陌再非我门中人。十夜门中人与冰河宫宫主——夜紫陌再无瓜葛。”
  如闻耳边轰然巨响,夜融雪呆愣着瘫坐在地,连窗外人何时离去也没有注意。
  二哥……
  念念陌人,负你残春泪几行。


[23]  愿得伊心

  接下来的日子里,夜融雪和夜骥影两人就住在山南的竹馆里,生活惬意,仿若都忘了那天的事一般。
  时节步入严冬季节,隔几天就下一场雪,把整个山头点缀得银装素裹,仙气袅袅。
  点犀山 竹馆
  “吱呀”一声,夜融雪哈着气推门进了屋里。她身上罩着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毛里的高领鹤氅,束着八宝四和如意绦,头戴雪帽,一对红香羊皮小靴。冻得红通通的小脸,更映得双眼乌亮乌亮的,会说话似的。
  在院子里玩了回来,她缩手缩脚地跑进屋里,迅速把门关上,帘子也放下来,嘴里还不住嘟囔着:“幸好备齐了衣物送来,不然我早就冻得没魂儿了呢……这转眼就要过年了……”说着话,顺手把雪帽摘下,外衣也除下挂着,蹬蹬地朝里屋跑过去。
  “大哥,你做什么呢?”推开门,见里屋暖和,她就钻到夜骥影靠的榻边上蹲着瞧。
  夜骥影拉她坐到羊毛靠枕上,笑道:“淘气鬼知道回来了?早嚷嚷着要打雪仗堆雪人的,觉得有意思不?”她又一直在南方生活,哪受过这样的寒冷天气?
  夜融雪早上出去戴雪帽前嫌麻烦,也是因为没有丫环在身边打理,索性就把长发分边梳成两股麻花辫,只耳边发辫上饰着短流苏的宝蓝色小蝴蝶,一边一个,简简单单的。走起路来,蝴蝶的翅膀振动,配上银色流苏轻摇,真是说不出的灵动娇俏。现在看在他眼里,也是娇媚可爱,她歪着脑袋微微一笑,便迷得他心神不宁了。
  “在家里我没见过雪,今天穿是穿足了,可一扎雪堆里还是觉得冷,脸也……”用食指戳戳红红的脸颊,眼珠滴溜溜转,她还想着该怎么说他才不会“大惊小怪”,“嗯,脸上有点不舒服。”
  “你急着去玩儿,脸上什么也不涂,能不疼么?山里的风冷,直接刮到脸上去生疼生疼的,来,我给你上点药。小孩子心性的,也不怕让别人笑话了去!”嘴里说是说,他还是放心不下她啊。冲她招招手,他从侧柜的抽屉里拿起一个净蓝色的小圆瓷盒,从里面沾了些半透明的香膏要给她涂上。
  “谁敢笑话我?只说我大哥是夜骥影,他们奉承还来不及呢。”她捂着脸过来,呵呵傻笑。
  他笑睨,墨眉星目,“就你会说!来,乖乖到大哥腿上坐着。”
  答应一声,她蹭着窝进他怀里。合上眼,背靠着他隔着衣衫仍透出暖意的胸膛,仰起头任他的指尖在脸上温柔地滑动,如轻捻琴音一般。味道也是极清淡的香,涂在脸上不油不腻,好像不是以前用过的雪花膏。
  罢了,大哥对自己的心,素来就是澄澈透明,半点不含糊。不管吃的用的,他也总是把最好的都先给她……
  屋里静下来了,只有暖炉里火星噼啪作响的声音。
  夜融雪沉沉想道:她的大哥,不管变不变,都是他。如此想来,前些日子她跪着顶嘴定是说出了一些混帐话。看他伤心,她就难过;看他笑,她心里也觉得暖洋洋的。不知道这是否还是童年的兄妹之情呢,变的人,许是她吧。
  屋里暖着,夜融雪的脸色也红润起来。见她闭着眼软着身子不动,像是想着什么。他垂眸敛去眼中的情思,把瓷盒放到一边去,健臂缓缓地从后环住腿上的女子,把脸轻轻地埋在她柔滑圆润的肩头。随意束着的长发也滑落到她肩上,与她缎子似的乌丝纠缠在一起,染上那梦中才有的幽幽香气,情人的暧昧蜜语。他放松地呼了一口气,手心竟有一点紧张的汗意。现在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多么紧张又多么幸福。
  是的,此刻这小小的幸福,已让他有落泪的冲动。
  谁能告诉他,他可以按照心中的希冀去拥有更多的幸福么?
 
  夜融雪感到脖颈处痒痒的,他炙热的呼吸轻拂而来,惹得她蓦地俏脸绯红。被大哥这样抱着虽说不是第一次了,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如今她长大了,他也长成独当一面的少门主。他这样……简直就像是在拥抱恋人嘛……一边胡思乱想着,她也越来越羞窘得手足无措起来,从脸上一路红到了脖子上直发烫。
  两人的气息交缠,让她实实在在地明白到,身后的人不仅仅是她的兄弟,更是一个男人,一个极具魅力的俊挺的男人。
  此时的夜融雪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心境在一点一滴地起着变化,对夜紫陌、夜骥影两人的感情,已经不是“兄妹”一词可以涵盖的了。那种吸引,确实是男女之间的吸引:一个侧头,一个微笑,都能牵动心底对那人的情愫。尽管在现世虽不乏追求者,却一次恋爱也没谈过。更何况不踏进爱的围城,哪知其中苦与乐呢?然而,她又为此暗暗责备自己,心里已有了喜欢的梅,甚至有时还会想起那个在寒风中追着狮子骢的纯真少年……怎么同时又会为了亲哥哥心动脸红呢?只是,感情一物,越是压抑,它就越是会疯狂的滋长。后来发生的一件事终直接导致夜融雪不顾世俗、不顾伦常,勇敢地追求心中所爱。此为后话。
  “大哥,我……”一说出口,她慌得连小巧的耳朵都涨红了。传进耳里的怎么会是如此慵懒暧昧的嗓音,酥酥软软的,真的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么?!
  夜骥影把她的身子转过来让她侧坐着,看她脸红了又支支吾吾的,当下便明白了几分;听她那样说话,心里又惊又喜,脸上便浮现笑意,酒窝浅浅,略沙哑的男性嗓音透着一阵魅惑性感。
  “你……什么?”看她眼睛乱转就是不敢正视自己,他的唇边勾出一抹笑,问道:“你不喜欢么?”
  喜欢?喜欢什么?她的眼睛瞪得溜圆,手指胡乱绞着衣服,抬头讷讷问道:“喜、喜欢什么?我、我……”说了半天,终是没有“我”出来个所以然来。
  他是问喜不喜欢他?嗯……大哥长得本就好,性子好,对她也好,寻常姑娘要有这样的夫婿早就乐得合不拢嘴了!等等!你在想什么!小时候是说过要嫁给大哥的话,他也只是当笑话罢了,哪会当真?夜融雪,你、你真是……
  看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傻笑,小脸忽红忽白,知她是望心里去了,自己也不便再逗她,便捏捏她的耳朵,笑骂道:“好你个小丫头!打你进屋来就只顾着别的,到现在都没看见我在做些什么?”
  被她这么一说,夜融雪只道是自己胡闹瞎想了,小嘴一噘,“大哥原是设了坑给我跳,我当大哥真疼我呢……那大哥在做的,问我喜不喜欢的到底是什么?”
  夜骥影无奈地笑笑,从身侧拿出一样东西塞给她,“喏,看看喜不喜欢。”这个鬼灵精啊,真是吃定他了似的。
  “天啊——”她张大嘴巴惊呼,“大哥你居然做了这个!”
  她怎么能不惊讶,且看大哥递给她的是什么东西!居然是一双大红色的手缝鞋!鞋子是大红色雪锦面的,雪锦本就是献和、维徐一带出产极少的官缎子,每年有的都往宫里贡上了,纵有万金亦求不得。鞋头缀着金线扯的云苏团,鞋尖呈美好的弧度微微翘起。转过来看,鞋后跟绣着一只金灿灿的小蝙蝠,一只鞋上一个。鞋里是软乎乎的羊羔绒,鞋外贴着脚的一圈还匝了毛绒绒的白色兔毛,可爱极了。
  夜融雪捧着鞋子,爱不释手,急急忙忙蹬了小靴把新鞋穿上,“真舒服!又软又暖和,还特合适!”得到了新东西总是高兴,她就像小兔子似的围着榻子蹦了一圈,粉嫩的笑脸红扑扑的。
  “行了行了,又不是属兔的!”伸手把她拉到榻上坐着,“喜欢么?”
  她趴到他腿上撒娇,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喜欢!!”而后又不解,“大哥为什么亲手做鞋?原是女儿家的事,何况要穿买就行了,何苦大冷天里呆在这儿费眼睛的。”
  他揉揉她的脑袋,解释道:“长兄如父,出门在外,大哥照顾你是应该的。很多年前我就想着给你过年的时候做点东西……那时候五姨娘去世,你那么小,虽说门里可以采买,但过年也没有亲娘给你缝些新衣、新鞋怎么行?其他孩子穿的都是家里做的,你看见了是没说什么,但是香墨告诉我你晚上在被窝里就偷偷哭鼻子了。”帮她脱下鞋子,他细细察看有没有缝漏的地方。“做些木工雕工的我还行,缝东西绣花的我可是门外汉了。后来每天晚上临睡前,我就跑到刘嬷嬷那里学一点;再后来,爹就让我来白老这里学艺,也就一直没给你在新年弄出什么来。”
  夜骥影说的这些,听得她一阵愣。
  大哥总是为她操这么多心么?为什么她在肆意享受关心的同时,却没有多去探究呢?一想到带给自己欢乐的代价是让他又疲乏又辛苦——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悉心照料一个八岁的娃娃本来就不容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这样做呢?
  兄妹之爱?男女之爱?
  无论是哪一种,她都希望能听他亲口说出来。
  她直起身子搂住他,在他脸颊上落下柔柔一吻。
  “大哥,够了,真的够了。你不需要再为我做什么了……”她望进他诧异的双眼,寻到一丝哀伤。
  “因为——我想为大哥做些什么,我也想让大哥过得幸福。”
  他任她捧起他的脸,幽深的双瞳目光迷茫而脆弱,喃喃低语:“让我幸福……?”他真的可以么?
  “对,让你幸福。”轻叹一声,夜融雪张开纤臂把他的头楼在胸前,“大哥心里想着什么,都和我说罢。”一直为自己遮风挡雨的男人,心里必定有块最柔软的地方。
  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这样对他说,竟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甚至缥缈。靠在她柔软的胸前,他已几乎不可闻的音量叹道:“我的幸福,就是你啊。”这样说,她会懂么?会嘲笑他么?
  夜融雪静静地抱着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眉眼弯弯地微笑,哼起了小时候的歌。夜骥影一颗忐忑的心终于安稳下来,慢慢地阖上眼,在淡香中睡去。
  第一次让大哥靠在自己怀里睡觉……她半躺在榻上,把丝被拉上来盖住两人。睡着了的大哥,哪里像少门主?倒像个孩子,纯真的睡容,长长的睫毛,信赖地靠在她身上,仿佛极需要她的疼爱和保护。
  抚着他散落的发丝,她也觉得有些困倦,打个呵欠便躺下来一起睡了,只是环着他的手一直没有放开。
  屋里暖洋洋的,窗外则下着洁白的雪。一对人儿相依偎地进入梦乡,温馨甜蜜。
 
  第二天一早,夜融雪拿着鞋子跑到夜骥影屋外,敲敲门,“大哥,我能进来吗?”
  屋里传来一声闷笑,静了静,“嗯,进来吧。”
  一进屋,只见夜骥影身穿灰鼠褂子,玄色衣衫,长发垂笼在肩侧随意束着,额前一抹羊脂白玉,手持书卷,剑眉星目的俊朗中沾染风流书生意气。他微笑着看向她,戏问道:“今天倒是守礼,居然敲了门再进来。”
  笑瞪他一眼,她故作神秘地上前,摸摸他的俊脸笑道:“哟~好俊的书生啊!”
  “胡说什么呢!神秘兮兮的,来做什么的?”他把书放一边后站起身打量她,忍不住轻笑。
  她拿出那双红鞋,得意地像个急于献宝的孩子,“大哥先看看再说。”昨天晚上,她对鞋子做了一些“现代加工”:把较软的青杨木块磨成简易的鞋跟,介于坡跟和高跟鞋的细鞋根之间,然后加在鞋底,就成了前无古人后有来者的鞋子!
  他把玩着鞋子,一脸兴味地问道:“这种款式从没见过,挺新鲜的。就是不知道穿上会不会摔跤?”
  她轻笑,接过鞋子穿上走走。她身穿一件三镶领秋香色绣莲窄腰小袖掩衿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丝缎狐肷褶子,石榴红荷边长裙,腰里紧紧束一条蝴蝶结子长穗如意宫绦;一头青丝松松挽了个苏州橛儿半垂着偏在右肩头,斜簪一根碧玉簪,细白的瓜子脸上两弯黛眉含烟笼翠,杏眼澄悠如水。因是穿了这鞋,走起来身条儿更是盈盈楚楚,衣裙飘动,婀娜多姿。
  他看着她如此娇怜柔美,姿态美好,心窝又是一阵骚动,脸上也不自觉地露出眷恋爱怜的神情,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你真美……”眼见她转过脸来甜甜嗔笑,他也不自觉地漾起温柔的笑意。
  一时间,空气似乎也变得暧昧胶着。
  后来两人又喝茶聊天,好不惬意。夜融雪拿起书架上的一本词集,翻看了几页便放回原位。夜骥影见状问道:“女儿多爱词的婉约,鸢儿以为如何?”
  她想了想,叹道:“词精致灵秀,委婉凄切,情意甚浓;有的咏家国恨,有的叹儿女情。刚才看的几首词,讲的有词人恨周遭谗言、妇人哀负心谣言的,我看了只觉得心里不舒服。这些人的下场不是心怀抱负却被迫谪放,就是空留余恨或自尽以表贞节……可是又有什么用呢?谣言四起,自己更要坚定不移才是。到后来威力之大逼得人落得心伤神断等等下场,那正是因为连他自己都相信了那些谣言。”
  夜骥影定定地望着她好一会儿,颔首微笑道:“鸢儿果然是长大了,颇有自己的一番见解。”
  因她一番话,又引起一阵沉思,眉宇间是无法掩饰的渴求、挣扎和痛苦。“可是……如果爱一个人只会让她不容于世呢?”
  违逆伦常的一颗心,两段情。
  爱了,又要怎么办呢?只怕尘世的种种伤害会接踵而来呵。
  她舒眉而笑,云淡风轻,似是了然世间所有,纷争杀戮,情爱纠葛,不过弹指之间而已。
  ——“那么就用所有的爱去爱她吧。”


[24]  莫离

  入了年关,本来清冷的山上好像增添了几分热闹春意。大年初一这天,下着薄雪,往日荒凉的山头也被装点得洁白可爱。
  穿一身红衣的夜融雪也早早就起了床,梳了一对麻花辫,围上雪貂围领,端端正正地坐在饭桌边上。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白粥和几个煮鸡蛋、凉拌黄瓜、里脊肉小拼盘,也是有模有样的。
  夜骥影走进来,头束玳瑁发束,一袭深蓝衣裳,腰上束着玉带和玉佩,更显得身长玉立,精神抖擞。带笑的眼望向她,再看看饭桌上,当下明白了,唇边淡淡的微笑拉成大大的笑容。
  “鸢儿做的?”二话不说,他入座夹起盘子里的菜大口大口地吃,就一口白粥,样子高兴而满足。
  她点点头,咧嘴笑笑,“好吃么?”她在现世时就能自己做些简单的饭菜,有时候一个人在家就凑合吃点儿,味道应该还可以。清晨她爬起来的时候天还黑着,忙碌了这么久也就是等吃饭的人笑着夸好吃,心里也紧绷的期待着他的答案。
  “能吃到鸢儿做的早饭,我很高兴。”他没有说“大哥”,看到她做了早饭忐忑不安地等他品尝,简直就像一个体贴可爱的小妻子。
  虽说大概知道他会这么说,但亲耳听见还是特别高兴,夜融雪不好意思地笑笑,两颊染上淡淡的红晕,惹人爱怜。她也拿起饭碗,乐呵呵地吃起来。
  阳光从窗外柔柔地撒下,落在竹椅上,门上贴的火红的年画和对联闪闪发光。
  阳春,白雪。
  和喜欢的人一起笑着吃早饭,迎接新的一年,真的很快乐。
  原来幸福可以这么简单。
  这苍山上还没有红艳的花影,他想,陪着她种上一株、一片。
  明年的大年初一,定已开得灿烂纷繁了吧。
  花旁枝侧,有她盈盈楚楚,笑靥如花。

  在点犀山的数十天里,两人过得惬意,像是隐居人一般。过年的时候,夜骥影在山上猎了些活物,却在夜融雪的坚持下放生了大部分的动物。
  年二十八
  “鸢儿,大哥今天露一手,给你做个香煎鸡!”他跑进来,提起两只乱扑腾的野山鸡,露出大大的笑容。
  “大哥……小鸡那么可爱,我们怎么能忍心把他们的父母放到锅里炸,还炸得脆脆的呢?”
  “……”无语。
  年二十九
  “后院的两只小兔子,眼睛都哭红了。我看兔肉煲就算了吧。”
  “……”再次无语。
  “还有笼子里的那个……”小动物都对着她眨眼睛,多可怜啊。
  “……迄今为止你已经让我放了五只兔子、两只野山鸡、三只鹌鹑和一头獐子了。要是连笼子里的那只猪也要放的话,年三十晚上的饺子就只剩饺子皮了。”
  还有一次,夜融雪提议玩游戏,说这个游戏只需纸笔,简单又有趣。其实她是想起小时候在学校和同学玩的“井字过三关”了,便把规则讲了,夜骥影也觉得有意思,也就在桌前坐下玩了起来。兴头起来,拿笔杆子趴在桌前一杀就是几十个回合,暖炉灭了,灯火也将燃尽似地忽明忽暗。
  “大哥怎的这么厉害?真的是第一次玩?”不对啊,明明把格子加了,她怎么着也得多赢几回!
  “就算再厉害,大哥的脸上还不是被你贴上纸条了。”他轻笑,输的一方受的惩罚也奇怪,就是拿一条长纸条粘在脸上。
  夜融雪哼哼道:“那倒要比比谁的多些!”她的脸上看不清表情,确切来说,是被纸条粘满了,眼皮、鼻子、脸颊、脑门、耳朵上贴的全都是!好端端、俏生生的小脸此刻已成了纸条脸,以致一说话纸条就乱飘乱动,加上哀怨的语气,显得特诡异飘忽……
  敲门声传来,她忙跑去开门,“谁?”
  门外的小仆抱着一堆东西,看也没看来人就说:“爷,白老差我捎来面粉、砧板、擀面杖,说是给您和小姐包饺子、包子用的……”抬头一看,竟吓得哆哆嗦嗦的噤了声,冷汗直冒!
  一个没有脸,脖子上全是飘动纸条的长发女鬼!!她、她居然还伸手要抢面粉!观音娘娘弥勒佛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啊!!
  眼看着就要尖叫出声,她迅速抽了那根擀面杖一下子就抡下去,把他打晕在地。
  “大半夜的,又不是见鬼,做什么慌慌张张的……”她边拿东西边嘀咕。
  “哈哈哈……”夜骥影靠在门边笑得直不起腰,“倒要怪你!大半夜的跑出去吓人!”
  “……”
  第二天,那小仆醒来,只当是自己看错眼里生魔障了。
  两人独处的日子总是充满了这样那样有趣的事情,一块写对联粘对联,围在炉边谈天说地,年夜互相拜年包饺子等等,数年不曾相聚,如今更是其乐融融,弥足珍贵了。
  
  日子转眼已到了正月十二,这天早上,夜融雪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端了一碗燕麦粥到夜骥影房间里。
  她把碗递给他,“我做的燕麦粥,可香了,对心肺也有好处。”像是帮忙做了家务的孩子一样,支着下巴希望得到大人的表扬。
  晨光中,他的眼眸越发显得幽深,一如夜空的温柔。
  好看的唇拉出一条微笑的温和弧线,他笑道:“好香啊!其实鸢儿很聪明,手也巧,以后一定是个好妻子。”说着,灿烂如星的目光又黯淡了些许。“鸢儿……不吃么?”
  愣了愣,她硬是挤出一个笑容,故作欢快道:“我吃过了,这个是我花了好多心思专门做给大哥吃的。大哥可要吃光哦!”
  他垂下眼帘,睫毛轻轻盖住了眼中的想法,眉宇间虽是在笑,却免不住让人感觉到流云一般的忧郁和哀愁。今天一身质朴的黑色衣袍,反倒显得脸色有些苍白。他默默地捧起碗,厚实的手在几不可见地颤抖,仿佛他只是一个徘徊在奈何桥边的憔悴幽魂,不愿喝下孟婆汤来强行忘却生前种种。
  感觉到她的视线,他也迎视,语气依旧轻松,“只要是鸢儿做的,即便是毒药,大哥也甘之如饴。”说罢仰头几口就喝完了。尚来不及多加思考,他便感到一阵晕眩袭来,脑袋昏沉沉的……他强撑着想再看看,无奈眼前模糊一片,只看到迷蒙的人影。
  “鸢儿……不要走……”他用尽力气伸手向她的方向探去,嗓音沙哑饱含凄楚和不甘,用力一抓……终是空。
  是啊,她终是不会为他而驻留的。
  心里一阵尖锐的疼痛,他不再挣扎地失去了意识,趴在桌上。
  那声悲伤的哀求刺进她心里,夜融雪神色恬淡,在他身旁坐下,抚上他的手叹息道:“大哥,对不起。你刚才肯定知道我在粥里下了药,怎么不说呢?在山上这段日子,大哥一直陪着我,我过得很快乐很快乐。但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势必要离开的。山下虽有想杀我的人,却也有一心念着我等着我的人。不管怎么样,我都想问问他,听他亲口告诉我。”为什么被逐出十夜门?为什么成了冰河宫宫主?
  她拿好包袱,依依不舍地看着他,捧起他的脸,然后在他柔软的唇上落下一个吻,极轻的,极柔的,染着花的清香。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大哥,多保重罢!”
  待门一合上,她的脚步声渐远,趴在桌上本该昏睡的夜骥影悠悠地睁开双眼,就那么静静地趴着,指尖轻触双唇,仿佛在感受她残留下来的温暖。
  窗外,阳光依旧。
  
  骑马走在冻得僵硬的黄土上,夜融雪一身素色半旧袄衫,背上背着包袱,简装上路。最近天已经开始回暖了,只是路上仍然没有几个途人。
  梅已经回了十夜门,不得见面,而她离开点犀山已经两天了,脑海中还回响着下山前白老的话。至于下山的后果,她早已有心理准备,追杀、利用已是难免,她又是局中人,更抽身不得。可她万万想不到,和岳玄宗合力抓她的竟是她的外公殷仲元……他虚伪的笑脸和眼中算计的精光,她到现在都还记得,一个连自己亲生女儿都能用来当换取富贵筹码的人,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如果说他和安远侯是为了荣华富贵的话,那宗主岳悠倒是显得奇怪。
  岳悠想用七湖来让一个死人复活!
  七湖可以让已死的人重生,代价是必有“合适”的一人偿命。所谓“合适”,便是同样的年纪,同样的血,得到七湖认可的人。其中的诡异和神奇不足为外人道也。
  她忽然想起,这么说那时候的少女失踪而且被吸了血的,也是因为这个?身子一颤,如此一来,他们已经确定了“祭品”吧。
  “真是一群疯子。”她冷冷的挤出几个字。
  那么,要去哪里找二哥呢?既是冰河宫宫主,那她往冰河宫去就应该没错。
  除了心里埋藏多时的想问他的话,她之所以去找他,也是因为她常会想起他,想起他那双紫色流光的眸子,还有一颗欲语还休的泪痣,想起他在风中远远望着她的身影,纵使妖媚邪肆,仍是透着浓重的绝望。
  偶尔,她也偷偷想过,若没有血缘,若不是兄妹,那该有多好。
  狮子骢甩甩脖子喷了一口气,她马上被唤回,鼓励地摸摸它笑道:“大冷天的让你跟我出来,真对不起。再走一会儿,我们就能在天黑前住上店了。到时候就有你最喜欢吃的苹果和红萝卜啦!”
  狮子骢兴奋地嘶鸣一声,便雄赳赳气昂昂地载着夜融雪前进。
  苹果万岁!红萝卜万岁!


[25]  上元初华

  每年的正月十五,春节刚过,人们就迎来了元宵节。
  正月是农历的元月,古人称夜为“宵”,所以称正月十五为元宵节。正月十五日是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也是一元复始,大地回春的夜晚,人们对此加以庆祝,也是庆贺新春的延续。元宵节又称为“上元节”。
  夜融雪自离开点犀山后行了六日,方进入第一个北方的大城市——安庆。安庆城里人口众多,数百年来都是南北货物流通运输必经之地,极是繁华。
  夜晚,牵着马走在热闹的城里,夜融雪虽然疲乏,但也兴奋地四处瞧瞧:整座城仿佛被地上的灯海照亮了,与繁星相互辉映。年轻的男男女女结伴走在街道上,欢声言笑,街道边摆满了摊子,吃的玩的,最多的还数卖花灯和小饰品的,道路两旁沿线挂了各种各样的彩灯和灯谜。
  夜融雪自言自语道:“我当怎么这么热闹呢,原来今天是元宵节!”像是感染了节日的快乐气氛,她的脸上也露出淡淡的笑容。虽是穿男装且风尘仆仆,倒也让身边走过的几个小姑娘看直了眼,都走过了还红着脸频频回头。
  这么好的夜晚怎么能不出来看看?她找了间小客栈安顿了行李马匹,换了女装正要出去,经过马厩却见狮子骢看着她低嘶,眨着大大的棕色眼睛,像在央求它也要一起去。
  “不行哦,你乖乖待着。不然今晚回来不给你吃红萝卜了!”她拍拍马脖子,狮子骢一听失望得耳朵马上塌下来。
  走到一个小吃铺子边上,胖胖的摊主马上乐呵呵地迎上来,笑容憨厚,“姑娘快请坐,可要吃什么?”
  她拉张椅子坐在简陋的小木桌前,微笑道:“老板给我来碗芝麻馅的汤圆吧!”
  老板看的红了脸,忙道:“好咧,马上就来!”不得了了!现在小姑娘一笑怎么都跟花儿似的那么好看?
  一个人坐在这烟花烂漫下,倒也自在。打量着四周,她的目光落到离摊子不远的墙角边上,一个小小的身躯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周围的店家、行人从那里经过,却视若无睹。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在这里?他的爹娘呢?”夜融雪蹙眉问道。
  摊主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瞥了一眼,摇头叹道:“前些年北边儿闹饥荒,很多人走几十里带着孩子讨饭吃,路上大多病死饿死了。死了老子娘的娃娃多半也活不成。他在那儿好几天了,我们做小买卖的也有几个孩子要养,没功夫照顾他。”
  那蜷缩着的身影深深地映进她眼里,让她不免心疼起来。看了看桌上的汤圆,她抬脚走到墙边去,而那孩子见有陌生人来了,更是吓得抱腿紧缩成一团抵着墙根,看上去只有八、九岁大,衣服肮脏破烂,瘦得皮包骨,巴掌大的脸上也脏兮兮的,只一双乌亮的大眼,黑葡萄似的望着她,不自觉地流露出惊恐之情。
  夜融雪蹲下,微笑着柔声道:“小弟弟,你爹娘呢?”那双美丽的眼睛,直直地望进她的心坎上。
  那孩子死死地抱着身体,偷偷地打量她:少女扎着两条麻花儿辫,蹲下来笑盈盈地看着他,神色温柔,长得极好看,就像……就像画上的仙女一样。
  见她不急不忙地等着他说话,他咬咬唇,声如蚊呐道:“死了。”
  两人间一阵静默,她又靠过来拉着他的手,那孩子一阵挣扎,她仍不放手,用巧劲把他轻轻拉起来,只见他垂着脑袋局促不安,半晌才小声说道:“我手脏。”一说完他便更难堪起来,自己只是个小乞儿,哪儿不脏呢?
  可却听见她的声音如和暖的春风一般,“不脏,没关系的。”她的手很软很温暖,毫不介意地握着他的手。
  他被拉着慢慢朝她坐的摊子走去,周围的人纷纷鄙视地掩鼻走开,发出讥讽的笑声。见他又犹豫了,她依然把他拉到椅上坐下。
  “老板,有甜粥么?给我来一碗,再来一碗青菜鸡蛋面。”胖老板杵在炉台前面有难色,她目光一冷,胖老板尴尬,忙转身做了端上来,递了碗筷。
  她拿出丝帕替他擦了手,然后把粥碗推到他跟前,“来,吃吧。先吃点甜粥暖暖胃,不然一下子就吃别的对胃不好,要闹肚子的。”他怯怯地接过碗筷,不敢相信地看着香喷喷的粥,抬眼又见她眼中鼓励的目光,鼻头一酸,滚下地去一个劲地跪着磕头:“谢小姐大恩大德!!”
  他的脚早已冻伤了,连鞋袜也没有。夜融雪把他抱起放在自己腿上,摸摸他的脑袋笑道:“叫我姐姐就行。傻孩子,先吃东西吧。”
  那孩子被她不嫌弃地抱进怀里,一直忍着的眼泪扑漱漱地落下来,低声呜咽道:“姐姐。”说完便用力擦擦眼泪,就着碗呼噜噜地吃起来,看得出来是饿坏了。
  其实,她并不知道为什么要领他过来。
  也许,是因为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孤单、恐惧、脆弱。一如年幼的席容。
  可是,她有姐姐的保护啊,那么这个孩子呢?孤零零地挣扎着求存,然后在胡同里死去么?
  她,希望他活下去。不为别的,只为他自己的人生。
  
  回到客栈里,夜融雪让小二打了桶热水,差他买了几套保暖的童装准备帮他洗个澡。
  “我都忘了问了,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她卷起衣袖立在桶边,朝他笑着招招手。
  那孩子小手紧组攥着衣角,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我叫虎儿,刚十二。”
  “虎儿?”这个只是小名啊,“你爹娘没给你取没别的名字?”看他生得那般瘦小,哪像只小她三岁的,平常人家十二岁的孩子呢。
  他摇摇头。
  “虎儿,先洗个热水澡,早点睡。”她也没问别人同不同意,三两下就把虎儿扒光了,推他进了木桶,自然也没注意到他死拽着裤带的手和脸上的羞窘。
  待到好一会儿终于洗净也穿好衣裳了,夜融雪反倒惊奇起来了。乖乖坐在凳子上的虎儿,虽然身形消瘦,可是样貌极好:柔软的头发披散着,眉如墨,淡色的睫毛长长的,眼睛又大又亮,水晶雕的黑葡萄似的,眼角弧度优美如凤翎一般,鼻型直挺,粉唇娇嫩惹人怜惜。
  嗯,好好调养的话必定又是个俊秀的少年郎。
  在她毫不掩饰的注目下,小人儿羞红了脸,只能窘得低头玩手指头。
  她会意敛笑,坐到床上,“来,过来睡觉吧。”还是第一次和半大不小的孩子睡在一块呢。
  “我、我……不用,嗯……我睡地上就行。”他轻声道,探个小脑袋躲在帐子后面不肯出来。
  她蹙眉,怎么显得自己像有恋童癖的怪叔叔一样?她耸耸肩,状似不在意地躺了下来,自言自语道:“被窝真~的好暖哦。”我就不信你不出来。
  “……”小小的身影震了震。
  还装没事儿人?清了清嗓子,她又叹道:“唉~你说被窝怎么能这么暖呢!还特别特别软……”
  “……”小人儿除了露一脑袋还露一小手,巴巴的看着床的方向,透着些微渴望。
  屋子里静下来,两人僵持着,只闻边上的火盆里轻微噼啪作响。
  “你再不上来,睡被窝里的人半夜就一个人走了。”这小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倔。
  虽是背对着,但依然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掀开被子一角钻了进来,躺得离她远远的。她心里偷笑,转身把虎儿揽进怀里,怀里的身躯僵了僵,发出细小的声音:“虎儿会很乖的,姐姐别一个人走了。”
  见他把头埋在她身上却还闷闷地说道:“虎儿会打柴做饭缝衣服,什么活儿都能做的!虎儿每天只吃一点点就行了,很好养活的,花不了多少钱的,姐姐留下虎儿好么?”
  喟叹一声,她替他掖好了被角,柔声道:“别怕,虎儿你就是我弟弟啊,姐姐怎么会不要弟弟呢?”幼小失怙的孩子,只要能得到一丁点的关爱和照顾就心满意足了。她轻拍着他的背,柔柔地哼着催眠曲,嗓音滑软如丝,拂过孩子脆弱的心尖。
  虎儿本就已筋疲力尽,睡在暖和的被窝里,耳边飘起温柔疼爱的呢喃,眼皮渐渐撑不住,便靠着她沉沉的睡了。
  好温暖……
  殊不知,这软软一抱竟牵扯出一生不尽的缘来。
  
  因为带着无依无靠的虎儿,夜融雪前去冰河宫的行程只能缓下速度。这些天来,旅途半停半行,她给虎儿精心调养身子,每日辅以身体锻炼,虎儿的气色也逐渐好起来。可是小家伙总觉得她对自己太好了,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回报她不行,也就帮忙洗洗衣衫、收拾东西等等。
  陈旧的镜台前,夜融雪披着长发撑着下巴,看向窗外,火红的落霞与斜云间染成轻薄的紫色,有股迷离的妖冶。那紫色,和他的眼睛好像好像……
  “姐姐,你在想什么呢?虎儿喊你好多声了。”一个清秀的孩子端着碗走过来问道。
  她落寞一笑,动手把头发梳成辫子,“我在想一个人。”
  一个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人。
  一个久未见面的人,一个与她有至亲血缘的人,一个拥有旷世风华却偏偏背负了不能言说的爱的人。
  “哦。”他乖巧的应了一声,而后忙把碗推给她,“姐姐这些天照顾虎儿很辛苦的,虎儿借厨房熬了一碗甜粥,姐姐吃吃看。”见她面有不解,又挠挠头道:“姐姐给虎儿吃的第一顿饭就是番薯甜粥,虎儿觉得那是天下……天下最好吃的东西,也就……熬了一碗。”说罢,白净的小脸上唰地泛起一层红晕,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看,只觉心里跳得厉害。
  她笑着点点头,二话不说拿起碗就一勺勺地喝起粥来。粥熬地不好,有些番薯块还硬着,但她还是高高兴兴的喝,因为她知道,这是一个纯真孩子的心意。
  “姐姐吃东西的样子真好看。”他的大眼睛快乐地眨着,脸红扑扑的,“虎儿吃的就没那么好看,淅沥呼噜的。”
  她又笑道:“虎儿是男孩子,自然要大气。我喜欢看虎儿吃饭,那会让我觉得我做的饭菜很好吃!”
  虎儿听了更加高兴起来,脸红了红,便把碗筷收拾了去。
  待她再看窗外,天空已是一层微暗的红了,先前妖冶的紫退得一丝不剩。
  
  冰河宫
  冰河宫依山势而建,挺拔峥嵘,掩映在山林、飞瀑之中,静幽而深远。亭台楼阁,恢宏大气,一刀一刻皆似天成,相得灵韵。
  密林边一处,垂手立着一黑衣男子,动也不动如雕像一般。
  忽而一男子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林间走出,黑衣人立刻快步跟上,递上披风。
  “主子。”他恭敬道。
  围上披风的男子摆摆手,似面有疲态。他生得妖异邪美,青丝魅人,五官轮廓深刻中润着柔和,墨黑的俊眉下凝紫的双目闪耀而深邃,右眼睫下一颗泪痣柔情段段诉衷肠,凄艳哀婉,更胜千年绝唱。直挺的鼻梁下一张性感薄唇犹带冷意,只是此时唇角竟沾着殷红血丝。
  “我休息一下就行,无妨。”他微拧着眉,不在意地用手背擦去血迹便要往回走。
  黑衣人突地单膝跪下来,恳切道:“属下无能,不能解主子之苦!主子您且听属下一句,但凡心里放宽些,不去想那许多,也就不会因为药性发作而胸痛吐血了。断情丹虽然可以大幅度提高功力,但代代宫主服用后皆须断情以成就霸业。如不断情,必常受这折磨,何苦?我虽为异族人,却受主子知遇之恩,故今日以下犯上,在此请罪,望主子三思!”
  “胡尔图,你不必再多言了。”夜紫陌转过身来冷视,语气森寒,“我当初当着冯启的面吞下断情丹,早已知道会有什么后果。痛苦也罢,折磨也罢,就连这冰河宫,也仅仅是因她才有的,只为保她周全!若她无法安好,那么即使把所有都毁去亦不能成全十万分之一。”
  只要你安好,即使不能见面,我愿亦足矣。
  “是,属下知错。”胡尔图大声认错,看来他是低估了那女子在主子心中的地位。既然主子这么说了,那么他就这么做。
  夜紫陌淡然问道:“岳玄宗那边怎么样了?”
  他压低声音回道:“回主子,岳玄宗两个堂主被我们秘密除掉,他们正慌着要报复。另外,他们寻她的人手一直没断过,属下已经派人跟了,一旦有异常就立刻除掉。”
  他边听边点头,后又轻蔑地冷冷一笑:“两个堂主死了就慌了?这还只是第一步,再来么……把岳悠的旧事查清报上来,小心别打草惊蛇了。”紫色流光中缓缓流动阴残杀意。
  “是。”胡尔图抱拳,迅速离开了。
  夜紫陌一个人迎风负手而立,黑亮如缎的青丝在肩上舞着,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弧度。
  前不久,江湖上掀起一阵腥风血雨,骚动不安。隐逸多年的十夜门重现,夜昱刑次子脱离十夜门,加入冰河宫后残忍弑舅冯启,成为新一任冰河宫宫主,其武功几乎无人能敌,冰河宫一跃成为可怕的强大势力。同时,一向形象正义的岳玄宗宗内一名右使、两名中阶堂主死于非命,至今也没人知晓是何人下的手。
  叛门,弑亲。
  只要为了你,纵使染血逆天亦在所不惜。
  而我眼睫下的这颗泪痣,许是自我决意堕入万劫不复地之时便有了吧。
  即便罪恶,也是我幸福的证明呵。


[26]  月冷尘清

  “姐姐,我们这是去哪儿啊?”同坐在马上的虎儿问道。
  夜融雪笑道,“出了这个小镇,我们就上官道,往东走去找一个人。”这孩子体质不错,恢复得极快,现下坐在她身前的可不是个俏生生的小公子么?他的头发束着,穿着宽袖天蓝色袄子和新买的小胡马靴,腰束深蓝锦带,勾勒出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的模糊变化。浓眉大眼,犹有稚气的脸上神采飞扬,笑意朗朗。
  和虎儿共同生活也有一个月了,这段时间里他们走过大城小镇,他一直很听话,从不抱怨旅途的辛苦,还常常反过来照顾她,劈柴烧水喂马补衣服样样在行,俨然一个全能的小帮手。
  虎儿抿抿嘴,忍不住问道:“姐姐……你到底要找谁?”姐姐经常在一个人的时候发呆,时而忧伤,时而又流露出他从没见过的甜蜜神色,而他,进入不了她的世界。能遇到姐姐并和她 一起生活已经是他莫大的幸福了,可是他好像越变越贪心了……
  当他跑去问他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姐姐偶尔会大笑着揉揉他的脑袋道:“小孩子别想那么多,快快乐乐地就好啦!”
  他好想好想快点长大,然后就可以换他来保护姐姐了。
  前面有一个小茶楼,夜融雪带着虎儿下了马进去买了些吃的准备路上带着。两人提着东西才迈出门口准备上马呢,就见三四个形容猥琐的男子不怀好意地围着狮子骢团团转。
  虎儿气冲冲的跑上前去大喝道:“让开!你们要干什么!”
  那几人听了忙转过身来,见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便越发放肆起来,有的人要去拉缰绳,其中一个人得意洋洋地嘲笑道:“哪来的小猫乱叫,爷我做什么干你屁事?”看虎儿小脸气得通红,几个人旁若无人地也跟着起哄。
  狮子骢力气大,脾气也是极暴烈的,扬头张蹄地吓得那几人没办法靠近。突然,它转过头来,猛地往前冲过去,几人躲避不及地哇哇大叫,眼看着就要被踢飞出去——
  马身轻松一跃腾空越过抱着脑袋的他们,跑向不远处的一个人影。那人赞赏的拍拍马脖子,向这边走过来,虎儿眼睛一亮,也提着东西蹬蹬跑上去。
  “你、你、你!”一个人费劲儿地爬起来,叉着腰怒骂:“你混哪儿的!今儿你给爷说清楚了,把马留下!不然你爷爷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晴空骏马,那少年眉目俊采,秋波神慧,青衫素袖,一派傲然潇洒。
  “马是我的,留给你做什么?”男装打扮的夜融雪虽然笑得和气,眼神和话间却冷冰冰的。
  那人搓搓下巴,扭着脸撒起泼来:“我张三说那马是我的就是我的,给我!”不就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美得娘们似的,有什么可怕。
  “我倒是有个好办法,那就是让它自己认主人。我们都背过身去,闭上眼睛喊十声,在转过身来看它站在哪里不就成了。这可是聪明人才用的办法!”她还是不冷不热的说道,不理会虎儿在一边急得挤眉弄眼直跺脚,她下了马。
  张三一听是聪明人的做法,“此法甚好!”,也神气地挺挺鸡胸迈步走到路中央转过去。他自顾自地大喊道:“十、九、八——”
  他一转过去,夜融雪就抓住虎儿的衣领使劲儿一提放到马背上,狮子骢会意,马上越过围观的人群乘风一般奔出去。
  张三的同伙和几个路人阿姨都欲言又止,该不该告诉他人家已经跑走了呢?跟了这样的老大,难怪日子更难混了……
  待到跑出了小镇上了官道,夜融雪勒停了马,虎儿歪着脑袋正要问,只听她说:“不知是哪位兄台,烦请出来露个脸吧。”
  话音刚落,两个其貌不扬的男子从道两旁走出来,低头抱拳道:“见过夜姑娘。”刚才在镇里她就感觉到有人在盯着她,所以她突然驾了马就奔出来了。
  她护着虎儿,看着他们道:“想必刚才也是你们怂恿张三那伙人要抢马把我们留住的?”张三这种人只是普通的市井混混,耍嘴皮子总比动真格的多,在大街上抢马的事情必定是旁人使心机教唆才敢做的。
  “姑娘慧眼。”其中一人颔首淡然道,“姑娘既明白了,那就请姑娘跟随我等到冰河宫走一趟吧。”
  冰河宫?那不就是……
  “我跟你们走。”
  虎儿抬起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向夜融雪美好的侧脸,她柔和的眼神闪动着无法隐藏的期待,可他心里却觉得有点儿不舒服。姐姐不要虎儿了么?
  
  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暖杏色飞燕织锦的床帐顶子,夜融雪挣扎着从软软的床褥上爬起来,“这是哪儿?”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只有月牙白的绸衣薄薄一件,长发披散着,简直就像刚刚睡了一觉……
  等等!她还记得她和虎儿在一块儿碰上了两个冰河宫的人啊,怎么这会子醒来就到这里了?感到脑袋还有点昏沉沉的,她恐怕是被下了迷药然后被带走了,那么,这里就是冰河宫了。
  突然,床帐被轻轻从两边挽了起来,一位女子恭敬道:“小姐醒了?”是一个清秀的丫环,她看起来大概二十岁,梳着环髻和刘海,面带微笑道:“我是六儿,以后专门服侍小姐的。小姐先收拾一下,宫主有请。”
  “我睡了几天?”
  “三天了,加上今儿快四天了。”夜融雪点点头不作他问,被六儿扶起来穿衣打扮,看她手脚伶俐地把自己的长发盘成云髻,簪上了好几种珠宝、金钗,她摇摇头道:“都拿下来吧,簪这个就行。”六儿答应着,斜斜簪上一对玫瑰玉莲花。
  香雪美人,唇朱点翠,娇娇斜倚铜镜芳。
  “小姐果真是大大大美人!”六儿满意地打量镜中的人影,兴奋得红了脸。
  她不在意的浅笑,又摇了摇头。
  梳妆好以后,六儿引夜融雪出了屋子,方知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了。二人穿过假山奇石和几座楼阁,到了一处没有题字的庭院。夜融雪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才发现这庭院修葺得极为精巧,花圃、流水、闲亭一样不少,曲岸流歌,觞水怡情。
  她缓缓地沿着青石小路走着,来到一处三面相接的弯月扇亭,只听琴音袅袅如玉生香,白梨花树下,一红衣男子抚琴而歌,衣玦翻飞,妖娆摄魂。
  她微怔的停下脚步,眉间轻笼闲愁,樱唇欲语却无声。
  那男子坐于古琴前,一头黑亮的柔顺发丝披散于身上,剑眉斜飞入鬓,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对幽深的紫水晶般的眸子,闪动丝丝笑意,一点泪痣邪肆倾艳;挺鼻下的性感双唇,诱惑若有还无。他那身宽袖红衣,张狂的闯入视野,焚情烈火一般。
  飘逸的墨发舞动,雅致的修长手指拨动琴弦,从珠玉坠盘似的柔和清脆到渐渐急促紧绷,再到山河绝般的澎湃奔腾,风起风落,他身边的一花一木仿佛都要疯狂地在这皎洁无垢的月色中焚烧起来,如履魔音之境,念念不得终。
  他的心,他的情,痴、恋、狂,尽在那飞转的琴音瑟瑟中,催人入魔绝云霄。
  随着他平复下来的优雅弄弦,一曲终了。
  依旧是那白梨花香,那温柔的白色月光,草木静谧。
  他望向不远处的白衣少女,神色满是疼宠,露出清幽绝美的笑容,嗓音动听似筝。
  “融融,你终于来了。”
  没有来由的,她,有股想要狠狠落泪的冲动。
  襄州一别,和他见面已是奢望。当大哥说十夜门与他再无瓜葛的时候,她脑中一片空白,心上也生疼生疼的。她明白他们之间本应只有手足情谊而无需男女之爱,他却依然苦苦守候,为了保护她,让她安心而只字不提地默默承受。
  刚开始时她曾经以为逃避会是让他死心的最好方法。
  只是情难断,忆难忘。
  一幕幕在脑海中飞驰而过:少年时期的他,现在的他,身边的他,心中的他,温暖的拥抱和熟悉的香气逐渐麻痹了所有神经。
  他,早已答应她,永远也不离开的。
  ——我永远都不会离开融融的。
  ——真的么?永远?
  ——永远。
  现在已经无法让这个爱她至极的男人死心了。
  因为,她,亦无法对他死心。
  “二哥。”她的唇瓣颤抖着,轻轻地唤他。
  他会笑着说她乖吗?他会像以前一样抱着她转吗?
  她可以相信,一切……都会像过去一样美好吗?
  夜紫陌静静地看着走到身前的夜融雪,她消瘦了。她的纤腰好似不盈一握,乌发上点缀着他亲自挑选的玉莲,是的,她美丽而柔软。她,是他在血雨腥风里也仍旧细心珍藏在心尖儿上的人啊。
  他慵懒地侧手撑着,微笑道:“不要叫我二哥,我不是你哥哥。”
  她脸一白,双腿几乎站不住了,勉强扯开一丝笑,讷讷道:“是、是么……我,我,好的,我还是先离开,不打扰你的……你的兴致了。”
  她又自嘲地笑笑,蹒跚着正要离开,突然腰间感到一紧就被拉了过去……
  夜紫陌知她误解了他的意思要走,便把长长的衣袖一甩卷上夜融雪的腰拉过来。一声惊呼,她柔软的身子滚落到他身上,两人跌作一团。
  “你怎么这么轻了?”他皱眉,像是丝毫不介意此刻她整个人趴在他身上。她僵硬地想要撑起身,下一秒又被一双大手猛地拉进怀里。
  她颤抖地咬着下唇,脸色羞红,垂眸道:“轻或重都是我的事,你说你不是我哥哥了,那还以什么身份管这些?”
  他目光灼灼地紧紧盯着她生怕漏过一个表情似的,惹得她脸颊越来越烫眼睛都不知道看哪儿好。他抬手捧起她的脸蛋,笑得肆意而无害,认认真真地望进她眼底。
  “如果……我说我会成为你的男人呢?”
  她一听便愣住了,傻傻地瞅着他露出孩子般笑容的脸,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害怕一次又一次的掩饰和失望,厌倦了说着那些言不由衷兄友弟恭的话。
  他只想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鄙视?惊恐?怨恨?嘲笑?
  她蹙眉,而后轻轻叹气,美眸里凝着些许哀愁:“上天……会愿意么?”他们之间早已有血缘的牵绊,她不是齐文姜,他也不是姜诸儿。
  可是不管他是亲哥哥或是别的什么人,她的答案只有一个。
  她舍不得眼前的男子在痛苦的泥沼中挣扎。
  渺渺尘世,泱泱海州,要寻一个真心相待的人何其不易!更何况她夜融雪只是一个带着现世记忆重生的女子?她所能有的,惟爱而已啊。
  沉寂许久,夜紫陌突然紧紧地攥住她的纤臂,半撑起身子,紫瞳熠熠生辉,胸臆中百感交集,最后化作一声叹息,微带哽咽地沉声道:“我不管上天愿不愿意……只要你愿意。”
  记不清多少次,他捶着脑袋敲着胸口告诉自己要忘记、要忘记;他故意跟着远行的商队长途跋涉,以为只要久久不见面,心里燃烧的炽热便会消失于无形;月明星稀的夜里,他独自坐在屋顶,仰望星空而无眠。
  折磨着他的是什么?
  以前,他也想过要恨她。恨她在谈笑间便把他的一颗心勾了去,恨她是他的妹妹,恨她令他眼中再无其他女子,只能煎熬在绝望的爱里永世不得翻身!
  可是,与其恨她让自己痛苦,不如爱她让自己幸福。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爱与恨两种极端的情感,他只能选择其中一种。
  他温柔地轻揽住她的身子靠坐在树下,她则半趴在他身上。夜紫陌的手指在她的发间穿梭,慢慢地抽出云髻上双玉莲花簪子的其中一根,把玩在手心。
  他盯着躺在手上的簪子,低吟道:“百花中有温馨真情者,独并蒂莲也。其花为双而根为一,岂非正吾人所追求之爱情哉?相依相靠,风雨中共患难;相辅相承,阳光下同欢颜。同沐春秋之甘露,共赏朝夕之烟霞。此相濡以沫之情,试问世间几人能及?”
  “所以你打了这个簪子送给我么?”她笑问。
  他笑着冲她点点头,伸手把一束乌丝绾成髻于头顶,然后斜插上那朵莲花簪子,不但不女气,那玉莲反衬的他有股说不出的风流倜傥的清韵在。
  他突然倾身附在她耳侧嚅嚅细语,暧昧的热气撩拨着她每一寸肌肤。
  “夜融雪,世之佳秀女子也,亦吾之心上人。非我与她,更有谁堪人间之并蒂哉?”
  两人相视而笑,情意流转,相拥在白梨花树下。
  梨花古琴,月冷尘清。
  芳草年年青,独为多情。纵天地老,独守尔身。
  

[27]  窗零乱碧

  自从进了冰河宫,夜融雪便搬进了夜紫陌住的院落。两人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睡在同一张床上,却只是相拥而眠,什么也没发生。
  “天好像已经回暖了呢。”
  遥遥望着尚且清冷的莲池, 夜融雪穿着单衣,外罩薄兔毛长衣,披散着头发靠着柱子坐在房外长廊的栏杆上。
  半眯着眼,她想起了大哥,梅,承宁,还有虎儿。他们的身影一个个地在脑海中展现,好像在提醒她似的。有时放松下来,她甚至不愿去多想那些人那些事,追追逐逐,她不希望有人被伤害。这些天在冰河宫里六儿常跟着,本以为是普通丫环,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女儿家却是宫里拔尖的护卫。六儿说了,虎儿暂时被安排在别院,过得很好。
  另外,还记得那天她问六儿,紫陌为什么总是出去?仿佛不愿意让她知道似的。
  六儿不情不愿地嘟囔了半天才隐隐透了那么一点口风,意思是最近有人频繁地找冰河宫麻烦,甚至有蒙面人夜探冰河宫,可见是组织好的,训练有素的。种种线索追寻出来的结果直指十夜门少门主夜骥影。
  那天六儿见她不敢置信,遂劝道:“小姐,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起码能快乐些。”
  她多少也明白了,有些事情的真相若揭开了,只会令她痛苦罢了……
  “一个人跑出来想什么呢?”一股热气从颈后徐徐喷洒着,弄得她颈一缩忙回过头来。
  “紫陌!”
  站在背后紧贴着她背脊的可不就是他么?头束玉冠银带,一身白衣,笑盈盈地瞅着她紫光流转。与他见面的那一晚,他说不许再叫哥哥,只能叫名字,她便试着唤了一声“紫陌”,引来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回到屋子里没找着她,下人说小姐正坐在走廊上。他一路寻来,便见她披散着青丝,穿的单薄,懒懒地半靠在栏杆上。秋瞳微眯,随意伸展着纤细的躯体,活像一只波斯猫。
  “夜寒露重,进屋吧。”不等她回应,他便伸臂打横抱起她,迈步朝屋里走去。守门的两个丫环见了他们,圆脸上立刻浮现出夸张的羡慕神色,惹得她差点笑出声来。几个机灵的小童、丫环马上把门窗处的帘子撤下,熏香的熏香,沏茶的沏茶,铺被的铺被,然后排成一队退了去,效率之高让人咂舌。
  “你这的人比十夜门的要好用。”她没话找话说,不料还是一片寂静,只得窘的低头扭手指头。
  夜紫陌轻嗤一声,听不出情绪,只道:“十夜门的人如何,我早忘了。”他神色淡漠,原本柔和如水的紫色迅速成冰一样的冻结,“门主又娶了一房年轻侍妾,不过是个普角儿的歌伎,怕是高高兴兴的成了十夫人吧。”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直到亲耳听到那女子的声音之后,才明白夜昱刑的心早已失给了不该爱的女子。
  原来,他们的父亲也一直虎视眈眈……
  她打了个哈欠,状似不经意道:“爹要怎么样,已不是旁人能管的事。”她不希望爹再娶,也算是为了娘吧。但亲耳听见这事,心里确实不太舒服。
  “先不说这些,我从点犀一路赶来,就想问你:为什么要离开十夜门?”
  他先把夜融雪抱进被窝里,看她裹得像个肉包子,便笑道:“十夜门,终是留不得我的。其实是我主动离开的,原因只有一个:我要保护你。”他温柔地拉起她的手轻摇,垂下眼帘,复淡然道:“所以,我杀了舅舅,当上冰河宫宫主。”是的,只要对她存在威胁的人事物,他都会亲手把他们一个个除掉。
  他沾了满手鲜血仍不惧罪恶,因为只要她爱他,一切都值得。
  感觉到她的手微微地抖了一下,他低语:“你……怕我么?”深紫色的双眼平静无波地望进她的眼底。
  用力地摇了摇头,夜融雪喉咙紧了紧正要说,窗下突然多了一道黑影。
  “宫主,时间到了。该是时候吃了。”
  吃?吃什么?定了什么时间?
  她紧张得连忙坐起拉着他问:“什么?”他有事情瞒她?还是有什么危险?
  他弯下身子,嘴角勾起安抚的柔和笑容,让她躺下掖好被子,柔滑的发丝拂过她的脸颊和玉颈,然后在她微启的双唇上印下一个羽毛般温柔的轻吻。
  “没什么,你先睡吧。我去去就来。”
  待他掩门走出去以后,夜融雪便偷偷地从被窝里爬出来,往床上塞了几件衣衫被枕假装“人形”以后,溜到六儿那里去了。
  六儿听有人在窗下怪叫,遂点灯去看,“小姐?你怎么来了?!”
  拉她进了屋,她把食指比在唇上“嘘”的失意,压低声音问:“六儿,方才有人来请你们宫主说是到时候吃东西了,这入了夜的,到底要吃些什么?还神神秘秘的。你快与我说一说!”见她面有难色,夜融雪又道:“我来问你是因为相信你,你就实话告诉我吧。况且和紫陌有关,你今日不说,我便日日来缠你。”说完还无害地呵呵直笑,我就不信你不说!
  六儿也勉强陪笑,只觉得小姐笑得她心里直发毛,怎么就像……就像黄鼠狼给鸡拜年呢?呸呸呸!这是说谁呢!六儿虽与夜融雪相处了几天,但也大概摸着了她的性子,明白她有什么不打破砂锅问到底是决不罢休的,且宫主大小事都是依她的,只得道:“六儿并非宫主近卫,所以只晓得宫主每十天必须按时辰服药以克制断情丹的药性,其他的就不知道了。”宫主这样,多半也是为了小姐吧。
  断情丹?蹙眉思索着,夜融雪琢磨着这玩意儿的名字听起来就折磨人!难不成是像武侠小说里常出现的为得大成而服下的百害无一利的诡异药丸……“断情丹是什么?”
  看她眉宇中有说不出的焦急,六儿顿了顿,解释道:“断情丹是我冰河宫的秘药,每代宫主必在登位时服下一颗,便可极大地提升功力,若辅以修炼,说什么‘武林高手’亦不足以形容了。只是‘断情断情’,即须得断却一切人间情思,若心中尚有爱恋牵念,那就……”
  她急得直凑上来追问道:“到底怎么了,六儿你快说啊!!”
  六儿咬咬唇,咚地一声跪下来,垂着头道:“冰河宫上下皆知小姐是宫主心上的人,可宫主既然服了断情丹,又念着小姐,怎么可能安好呢?只怕身子大好都是装给小姐看的,胡尔图说过宫主前阵子还吐血了,现下只能靠别的来压制……”
  身形晃了晃,她努力稳住虚软的身子,一把用力按住六儿的肩膀,一字一顿地问道:“他、在、哪、里?”
  “六儿不知。”六儿不敢看她,依旧垂着头讷讷道。
  她咬牙用力摇晃六儿,乌黑的双眼瞪大深不见底,声线绷得死紧而轻颤:“说!!”
  六儿心惊,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心一横索性和盘托出:“长生殿。”
  话音才落,夜融雪已推门跑了出去。路上碰见巡夜的护卫、小厮等等,见一个抓一个劈头盖脸就问:“长生殿在哪儿?!”
  紫陌!!为什么?你以为你这样做,我就会高兴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傻!
  她使劲儿地跑着,入夜的凉风迎面打在她脸上身上,仿佛也在用力地把她往回推。终于寻到一处荒亭子,连着一个小屋,她想必是此处了,就撞开门冲了进去。
  昏暗的屋内,杂七杂八的堆着破家俱和损毁的桌案、旧书。角落里连着一个小入口,却只有三四岁孩童般高,根本没法让一个人钻进去。
  夜融雪急得不得了,累得满头汗,骂道:“这他妈的真是糟透了!”机关机关,到底在哪儿?!还是要到亭子那儿找找?
  滑坐在入口处稍事歇息,眼一瞥,“这是……”好像是血!虽然只有一小滴,但看起来应该是不久前才留下的。死死盯着那滴血渍,她兀自点点头,伸出一个指头就狠狠地咬下去!
  嘶……真疼!她想着能进去的定是紫陌,如果以血为钥的话,她和他的血有一半是相同的,试试看或许能行。她缩了缩,把滴着血的手指头伸到入口处一个不起眼的坑痕上。那木边儿一染上血,“嘎吱嘎吱”的有节奏的沉重声响从深处传出来,像是机器在运转的声音。
  她往后退了两步,不一会儿,木边入口就不见了升出一个一人宽高的石门,里面黑黝黝的,如同在迎接她的到来。
  她走进门洞里,摸索着墙壁正准备往下走,壁上排列好的火把噌地点燃,照得长长的密道明亮起来。沿着密道走了很久很久,阶梯没了而前面豁然开朗,装潢大气宏伟的长廊浸透,厚重的刻有不知名神兽的大理石门开了一扇,她敛气走进去,不意外的看见了那个身影。
  他好像很疲惫,颀长的身子靠坐在长椅上,手臂半撑在白玉石案上,脸色苍白,双瞳中醉人的紫光越发黯淡了,几缕发丝粘在脖颈处。昏暗的灯影摇曳,他的面容却显得有些不真实。
  他慢慢地转过头来,望向杵在门边的夜融雪,缓缓地、费力地扯出一个笑容,“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俊美中带着丝丝脆弱。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回以微笑,看不出情绪的脸,她走到案前,“为什么?”
  为什么每见他一回,她就狠狠地心疼一回?
  在这所谓的长生殿内,逼迫人断情绝爱,又能让谁长生?
  他蹙眉,抬手想碰她,不料她却迅速往后地退了一步。她的脸脏脏的,头发也也落了灰,单薄的白衣也是沾了一身土,如此狼狈的她,只是知道一个答案。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也没必要再隐瞒……”夜紫陌努力让自己的疲态不被她看出来,微笑着解释道:“其实断情丹就是一个‘锁’,并无毒性,如果挣扎,便会受些折磨。我每十天就服一次药,可以压制断情丹,那么即使你每分每秒都在我身边也不用怕了!”但是他没说,每次服药必定要集中精力练功,也会消耗巨大的体力,如有分神便会走火入魔。
  她靠过来,俯视坐在椅上的他,细致的五官笼罩在阴影中看不真切,惟有身侧紧紧攥起的拳头说明了她激动的心情。
  他明白她不高兴,又拉过她的手柔声道:“痛苦……思念……伤心……这些东西就让我来承受吧,你只要幸福就行了。”
  她一听,心窝里火烧一般燎痛,当下愤然甩开他的手,扬起手“啪”的照着他俊秀的侧脸就是一个巴掌打下去,在他惊愕地看着她的时候,激动得立眉大声怒道:“够了!!你以为你这样做我会很感激你吗?你既然要心痛吐血又瞒我,或是吃这丹那药的送了性命,那便随你高兴好了!我走了死了便是!!”说到末了,夜融雪只觉得眼眶酸涩,脸颊湿湿的,竟不知已红了眼,泪流满面。
  “你什么都不说,这样把我保护起来我就高兴了么?还是说你根本不信任我?你爱我的同时也应该爱自己,不然哪天只剩下我一个要我怎么办……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问题够多了,如果爱我最终会让你丧命,那么我们便做永远的兄妹罢了!”她以手背用力拭去脸上的泪水,背过身往外走。
  突然,她猛地被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他沙哑着嗓子声声沉痛:“如果只做兄妹,那么你现在就杀了我吧。”手臂拼命的揽着她纤瘦的躯体,生怕她离开似的。
  如同失明者终于得见光明,再也不愿堕回黑暗的世界一样,她的爱,对他来说早已成为最甜美的毒药,一点点地勾引他完全的陷落。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害怕你离开我……害怕你哪天选择了梅尚之,或许他才是最适合你的夫婿,可以光明正大地爱你。”她的身子僵了僵,又听他道:“岳玄宗为了‘人祭’一直暗地里寻你,你也是知道的。我想变得更强,那样就能好好保护你;怕你担心,才没告诉你的。以后有什么事,我都会和你说的……所以,别哭了好么?”他把她轻轻拉起来,拍拍她的脸蛋。
  她打量他,见他表情真挚,便点了点头答应了,又不放心道:“说好了的,再不许做危险的事!你倒说清楚,今天吃的药到底有没有害?”
  他笑笑,道:“五年之内无碍的,五年后再服一株炎草便可彻底解了断情丹。我答应你,以后再不做让你担心的事了,若有违背你罚我便是!”恢复了些体力,他牵起她的手走了出去。
  她边吸鼻子边思索,忽又兴奋地大叫:“对了!我知道点犀山南坡有两株炎草的,过些天我就去把他求回来给你当解药!”又哭又笑的,脸上脏脏的早就成了小花猫,夜紫陌拿帕子柔柔地给她抹脸,淡然道:“炎草难求,何况那两株应该已归大哥所有了。以后再想其他法子就是了。”
  在点犀山南建了竹馆的可不就是大哥么?她摇摇脑袋,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信心十足:“我一定一定会拿回来的!!”
  他没有回应,而是避重就轻地拽拽她耳朵:“好啦!都变成小花猫了还傻笑呢,快点回去洗个澡!”能跑得脏成这样不容易啊。
  夜融雪故意往他身上蹭,不依不饶:“我变成小花猫你就不要我了?背我~”
  夜紫陌修长的手指探到她脑门前弹了一下,她忙捂着额头叫“哎哟”,他装作无可奈何地垮下肩,大声哀叹:“真是的,怎么摊上你这么个鬼灵精!”瞄她一眼,见她也在泪光闪闪装无辜,禁不住笑了出来,眼波中荡漾的又是那清澈的紫色。
  “快点上来,拖拖拉拉的我可不管你了!”他蹲下身做姿势等着,醇酒般的嗓音里溶着显而易见的笑意。
  嘴角挂上甜甜的会心的笑,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趴上去,腻在他颈间笑道:“起驾咯!”
  他背起她,耐心听着她讲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琐碎小事,什么谁家的小鸡跳井啦,谁家老头闹笑话啦,两人稚童般一同放声大笑,晃晃悠悠地往回走。
  繁星闪烁,夜幕柔和,青草香里爱人甜蜜。


[28]  长相聚

  深夜回到房里,夜融雪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然后,她就穿着松松的单衣推门进了夜紫陌的房间里。
  “紫陌你睡了?”床榻空空的,人上哪儿去了?
  她四处张望,沿着极细的声响拉开另一道侧门,淡淡的水雾便极尽袅娜地迎面而来。这是哪儿?正思索着,内室传来泼水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有人在洗澡……
  紫陌在洗澡!她手把着门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硬地卡在门边,一双大眼却是控制不住地往水声响起的地方飘过去。
  足四人共浴的池子里雾气白茫茫的,若隐若现之间叹息芳华。一道人影侧身在池里半靠坐着,饶过肩头从胸膛而下的乌黑亮泽的长发,被水湿了云絮一般沉浮在清澈的池水里。惹得她的目光止不住地流连不去:俊美忧郁的侧脸,紫光点点,修长的脖颈线条优美,再到紧实的肩线,宽阔结实的背部,散发着男人的致命吸引。
  两颊越来越火辣辣的,心里也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她尴尬地擦擦额头的汗,蹑手蹑脚地边往外退边把门慢慢合上。
  殊不知,原本似无所知的夜紫陌竟扭过头来,冲她消失的方向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待门一关上,夜融雪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小手拼命的朝脸上扇风,心想此地不宜久留,于是就一溜烟往自己的房间跑去。
  到了房门口,却见六儿捧着衣物满脸怪异地憋着笑,福身道:“小姐早些安置吧,六儿告退。”方匆匆离开了。
  “奇怪,六儿笑什么呢?总不会知道我偷看紫陌洗澡了吧?”她半怀疑半担心地兀自嘀咕着进了屋。嗯,现在想想,刚才的美人入浴图真是勾死人不偿命啊!
  这薰的是什么香?清清淡淡的真好闻,有点儿玫瑰露的味道,竟不像屋子里往常薰的味儿。
  突地一阵戏谑笑语从青荷锦的屏风后传来,“偷瞧人洗澡的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那话揶揄得她俏脸绯红,她跑到屏风后一看,嗔道:“你怎么跑到我屋子里来了?”
  夜紫陌穿着月牙色单衣躺靠在软榻上,背后垫了个大大的云团儿似的五彩穗子靠背。他半湿的长发由肩颈处披散下来,单衣领扣大开至胸前,裸露出蜜色的健康肌肤,坚实的男性胸膛。束腰随意系在腰间,仿佛伸手一扯那轻薄的衣物就要滑落于地。柔软的月牙色下,一双修长的双腿肆意在长衣外伸展着,不知是在引诱着谁的视线。
  紫眸中闪着魅人的笑意被长睫毛半遮半掩,一点泪痣在渗透着暗香的空气中更添艳情。
  “这可是我的屋子!只怕是有人偷看的时候没留神被热气蒸得昏了头,才傻呼呼地投案自首来了吧?”
  “我哪有!我只是不小心看到的……”大事不好!她连忙狼狈的捂住嘴,怪不得六儿在门前笑她,怪不得薰香的味道闻着生呢。
  他还是似笑非笑的表情,朝她招招手,“你过来。”
  她故意踩着小碎步缓缓过去,正要嬉笑,却被他一手猛地拉到怀里,不期然地撞进那不见底的幽深的紫光中。凝视,酿着翩翩爱意。就这么紧紧地看着对方,谁也没有办法先把目光移开。
  她柔软的身躯就这么与他贴合着,每一丝曲线仿佛都在诉说着天生的契合。
  “亲我。”她笑吟吟的指指自己的脸蛋。
  她微微往他胸前靠去,水葱般的嫩指才拨开他额前滑落下来的几缕发丝,头顶上的一缕长发又调皮地拂落至鼻梁处,她的手刚伸至额前再想去拨开,不料却被他的大手一把握住,再看他的表情,好看的唇边漾起一个慵懒的笑,浪荡不羁而危险,只一个笑容就足以把女人的魂儿都勾没了,满月夜,庭树菲嫣犹失艳。
  他仍旧那么邪魅地笑着,看着她的眼睛,目光放肆地审视打量,从她洁白的秀额到映着他身影的妩媚杏眼,再到可爱的琼鼻,最后落在小巧而饱满的唇瓣上。
  “我拒绝。”他暧昧地摩挲着包覆在掌心的葇荑,拉到自己的唇边探出舌尖,沿着手指指尖挨个轻舔着,留下湿热的触感。
  本来失望了,可手指突然传来一阵阵轻微的酥麻感,惹得她只能红了脸咬着下唇不敢看他。
  真可爱,想什么在脸上都一清二楚。他在心里暗笑。
  “怎么不抬头看我?”她抬头,忽地看见眼前放大了的俊颜,似笑非笑地瞅着她,眼神温柔如水,近的都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
  夜紫陌一手圈住她的腰,两人跪坐在软榻上,“我拒绝亲你的脸,因为我只想吻你。”下一刻,夜融雪就感觉到自己的唇上一片煽情的温热,被他狠狠地吻住……
  “唔……”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舌头还窜了进来,诱惑似的贴上她的,热情交缠,让她的脑袋一片昏昏然,想说的想做的全都成了一滩浆糊,心里只有他!
  手掌抵着他结实的胸膛,感受到他的体温和心跳,他离开她的唇,却在耳边呢喃,又伸舌沿着她白皙小巧的耳垂吸吮舔弄,在她细小的嘤咛声中又吻上她脖颈上的细腻肌肤,此时她的心狂跳,膝盖也发软,心悸地仰着脸任由热热的呼气和轻啄般的吮吻交融着来扰乱她仅存的理智。
  胸前一阵凉,竟是单衣的领口被他的大手拉开,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肤和白色绣樱的肚兜儿。她跨坐在他大腿上,柔软无力地被抱在怀里亲密恋吻,直吻到胸口前来。
  软塌上,两人衣衫零乱。
  “你这样……算是坐怀不乱么?”她推开他还欲吻下去的身子,往后仰勾着他的颈项。她不慌不急,自然也没去理会胸前松开的衣裳,任牛奶般的白皙缀着点点浅色的绯红吻痕,细细喘着气,兜儿的系绳要掉不掉的挂着,平添一股子风流艳媚。
  她不想遮掩,宁静的深夜面对深爱的恋人,她想展现出最美的一面。
  “哦?你这么觉得?”夜紫陌浪荡地轻笑,妖冶的紫越发深沉无底。雄健结实的腰肢突地往上轻顶耸弄,突如其来的撞击隔着两人的薄衫传到她娇软的密处,“啊……”禁不住那通了电似的酥软快感,她红了脸轻吟出声,忙不迭地咬唇嗔瞪他邪气的笑容。
  “——现在还觉得我是坐怀不乱么?”怀里坐的既是她,只怕早就乱得不能自已了。她这样的风情以前从不曾出现过,不是端正娴静的,也不是羞怯闪躲的,倒像一朵樱,一株莲,无端的在那子夜里披着月光幻化成最清却也最媚的姿容,要你只想生身为一滴露珠依附她的香肌,即便到了天亮被阳光照射,从此蒸发不见也情愿。
  “你若不想我碰你便走吧,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他淡然道。
  被有亲缘的人拥抱爱抚,她会觉得恶心吗?他真的不希望到最后她会用厌恶的眼神看他,那会让他心如刀绞。如果她愿意,他是高兴的;如果她不愿意,那他会等,或是永远爱她而不碰她。
  知道他心里的挣扎,夜融雪微笑地走到榻下,面对着他脱下单衣,身上只穿一件小巧的兜儿和薄纱亵裤,隐隐显露了独属于少女的美好体态。
  “你知道吗?我已是义无反顾了。”
  他也走下榻来,面带笑容,虽不言语眼睛里却跃动着不容置疑的狂喜。于是一个伸臂就把她打横抱起,迅速朝内室的床帐走去。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被小心翼翼的轻放到床上,如云的秀发披泻,仿佛成了被精心呵护的易碎的瓷娃娃。
  肚兜松了顺势被他仍在床下,只见她软软地倒在丝被面上,白皙粉嫩的小巧酥胸随着略略急促的呼吸颤抖着起伏,其上两朵红梅羞涩可人,她忙用手想遮住,不想被他笑着伸手拦下了。
  夜紫陌双臂撑在她脸侧,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她的唇。她听见一声叹息,而后就沉醉在那如羽毛般轻柔的吻中,在额上,唇上,锁骨上,还有柔嫩的娇乳上。
  “啊……别……”无法忍住的娇声嘤咛从喉中溢出,全身发热泛起淡淡的樱色,她想要抬手遮住眼睛。
  “乖,看看我是怎么疼爱你的。”他拉住她的手轻笑,发丝凌乱地缀在肩头,蜜色的平滑胸膛毫无保留地袒露在她的视线下,紫眸里满载深情。
  “我不要看……嗯啊……别吸……”她无力地抗议,盈盈秋瞳因初次的激情而浮起一层水雾,闪动泪光似的,黑眸里映出男人俯身在女人的颤抖娇躯上,挑情般热烈地吮吻粉红色的乳尖直至它像花一般绽放挺立。
  “好融融,你真敏感。”他直直盯着她的双目,气息渐重,滑至她身下,温柔地扳开她夹紧的大腿,如拨弄琴弦一样触摸亵裤上浸透了一小块水渍的柔软处。而后又张口咬住亵裤的边儿慢慢的往下拖,单薄的布料磨人似的一点点被拉下,终于露出被柔软芳草覆盖着的娇羞花瓣。
  “不许看……”夜融雪用力伸手去遮,终是徒劳,此时又觉下腹处又痒又热,好像有股热流在乱窜。
  灼热的目光直直看着,他趴在她腿间细细欣赏,“怎么能不让我看呢?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美这么香的花呵,给了我可好?”一语双关的含义,他倒是说得脸不红心不跳,性感的笑容勾魂一般暧昧又狂野不羁。
  她紧张得无所适从,全然没有先前的洒脱,“你……你……”
  “我想吻你。”话音刚落,他忽的热情地舔吮上她的香软密处,湿热的舌头犹带着他的气息疼爱起粉红色的花瓣,放浪地吮起花瓣间逐渐翘起的小核,啧啧有声。她是处子,哪禁得起如此强烈的情欲冲击?此时,居然不自觉地抬送腰肢迎去,以乞求更多的怜爱。
  夜已经很深了,帐内仍旧回响着女子的呻吟,间或夹杂着嘤嘤低泣。
  “我好难受……我想……”她只觉得又舒服又痛苦,火一样地焚烧着她的理智。见他抬起头来冲自己微笑,她羞窘得想挖个洞钻进去。他神态自若地轻抚她,鼻尖上和薄唇上还沾着透明的香液——那是她动情的证明。
  他、他、他怎么能那样?!可是尽管方才他做了那么下流浪荡的调情,反而觉得他越发地性感魅惑,恨不得让人想咬一口。
  “你想什么?”他脱去单衣,昏黄的烛光映出帐围上颀长健美的男体的影子。拉起她的手放到胸膛上,他倾身贴得极近,气息撩拨却不吻上去,“说啊,我听着呢。”
  随着她的小手在他胸膛上和腹上的爱抚,他的气息也不稳了,渐渐喘息起来。
  “我想……我想要……”他的身体虽然没有那种可怕的巨型肌肉,但是既精壮结实又光滑有弹性,手感好好哦~
  “唔……你的手指……啊啊……”
  长指伸到早已湿润不已的花瓣间抽弄,惹得水蜜越来越多,她的表情也迷蒙起来,唇间吐出听不真切的婉转娇吟。
  好热……
  “我想要你好好的疼我……嗯……好热……”他轻笑,吻去她额际的香汗,嗓音沙哑呢喃:“我会好好的疼你,只怕你受不了……”他早已忍不住了,痴迷地轻搂她的纤腰,他又一次深深吻住她,唇齿交缠。
  突然他腰一沉,她只觉一阵被拉扯般的疼痛袭来,复又被他的双臂搂得更紧,脑袋昏沉沉的,耳边却是他伴着低喘得温柔的安抚:“乖,一会儿就不疼了,疼就咬我吧。”他抱着她不动,低低诱哄着。偏他又拼命忍耐,粗喘着压制几近疯狂的欲望,感到紧窄湿热的花径紧紧吸附着他,逼着他不顾一切地律动。
  好半晌,她难耐情欲的自行扭动起来,修长的玉腿缠上他的健腰,“我才舍不得咬你。”他一定忍得很辛苦吧,背上都是汗,喘个不停,还担心她身子疼呢。
  “真的?”低头见她妩媚地笑,睫毛上尚沾着晶莹泪珠,两颊绯红。低吼一声,他强悍地摆动腰肢,从慢到快,从温柔到狂野,一下下急切而狂肆地进出,时而俯身轻吻她的酥胸,时而在她耳边低喃情话。
  他猛力地耸动窄臀,强烈的快感激流占据神经,额上几滴汗珠因勇猛撞击的节奏溅上她的脖子,又顺着滑下消失在白腻的乳波间,他被那美景震得一阵酥麻,闷哼出声。长有薄茧的大手用力搓揉着晃动的玉乳,同时快速挺动腿间怒胀的欲望,口中不断喊出野性的男性低吟。沉浸在销魂缠绵中的他,更显得俊美邪魅。
  “嗯啊——啊——紫陌——”
  被掠夺的激情促使她蛇一样地款摆楚腰迎合,私处娇嫩益发敏感紧缩,呼吸急促,声声甜蜜的娇吟飘出,酥人心骨。
  紫晶流光妖美绝伦,胸臆中盛满激越的、得到救赎的爱。
  千年前,为一个守候,甘愿溶入烈火中伴她重生。
  千年后,纵然忘却前尘往事,仍为她孤独守望。
  这么紧紧相拥,气息交融,天地间再也没有别的人事物值得他回眸了。
  ——天长地久,时光千年,我只有你。


[29]  画眉深浅入时无

  香纂袅。罗帷锦帐风光好。
  风光好。金钗斜倚,凤颠鸾倒。
  最关情处,娥眉淡扫。
  清晨时分,雕花窗棱边里模模糊糊地透着些许晨光,树枝上一对雀儿欢唱,喜悦地轻叫,似是怕扰人清梦。
  穿过宽敞外室,走过里居的月拱进了房内,但见满室撩人香艳,女儿家的肚兜亵裤被扔在地上,梨木靠椅上随意搁着男子的单衣和腰带。空气中也若有似无地飘散着一种懒懒的异香,像极了情人在月下欢好的缠绵气息。
  依往日,屋子的主人在这个时辰已经起了,而今紫檀木大床上的暖杏色金凤翔云的床帐却仍然落着。
  丝被里裹着一对璧人,男子在睡梦中仍旧揽着怀里的女子,她也依偎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两人长发披散交缠,温馨和合。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夜融雪醒了。一抬头,就看见他孩子气的熟睡的脸。几缕顽皮的发丝不听话地垂在额头和脸侧,剑眉下双目闭着,长长的睫毛轻覆惹出两圈淡淡的阴影,挺鼻下的那张唇微启,那是昨夜吻遍她每一寸肌肤的唇啊。
  昨夜的火热激情在她脑海里一再重演,惹得她又是两颊轻红。她翻了个身背靠着他,又忍不住胡思乱想了起来:他迷蒙邪魅的神情,粗重的喘息,因激情而染上汗水的雄健身躯,狂野猛烈的起伏律动,还有那一声声环绕在耳边的低沉爱语……光是这样短暂的回想,都已经让她的身子酥软发热起来了……这样的男色足以祸国了。
  “想什么呢?”慵懒沙哑的磁性嗓音从背后传来,还来不及回答便被一双结实手臂抱回怀里,“怎么不多睡会儿?”
  她尽力压抑着轻颤,细声道:“睡不着。”唉哟,光着身子贴这么紧不太好吧……
  他把玩着她耳边的细碎发丝,感受从她的娇躯上传来的温暖和幽香,“身子还疼么?”她怎么还在发抖,难道真有那么疼?
  听不见她回答,只见她耳朵红了,夜紫陌眯眸轻笑道:“到底疼不疼?你不说话我可要帮你好好检查一下了!”说着便把手伸下去,长指滑过她的小腹勾引似的徘徊在柔软的密处。
  “我不疼!”她窘得用力转过来拍掉在身上造次的大手,双眼亮晶晶的直瞪他,“笑什么笑!你是坏人,总欺负我。”其实,他甚是体贴,昨夜在带给她疯狂快感的同时却也体贴地关心她的身子,所以只欢爱了一次便拥着她入眠。
  他又是一阵低笑,紫亮的眼睛里满是愉悦笑意,故意在抽回手的时候拨弄了一下她胸前的樱果,“我没说我不是坏人,所以现在啊——你完了!”
  突地一个翻身把她压在身下,丝被滑溜溜地直往下掉,刚好盖在夜紫陌精瘦的腰间,裸露出性感的上半身,蜜色的胸膛上还点着几个小小的红印子。
  清晨、性感裸男、‘你完了’——天啊!脑袋里轰的炸开一团大乱,她挣扎不得遂忍着流鼻血的冲动笑呵呵地求饶道:“你当然不是坏人,你可是风度翩翩的绝世美男子啊!!美男子,千万别想不开乱来!”
  “那我更得把握机会‘乱来’了……”剩下的话没继续说完,他的身子却越俯越低渐渐逼近——
  “啊——哈哈哈——”突然被伸来的魔爪呵痒,她边躲边闪边大笑。“不、不要——哈哈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好不容易“撤爪”了,夜融雪瞪着身上乐呵呵的俊美男子有气无力地嗔骂:“你太卑鄙了~我还以为……”哪有这样的,还满心期待他真做出点什么来呢。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哦——”他笑嘻嘻地拖着上扬的尾音,一副恍然大悟状,“我就知道你是小色女,吃我上了瘾吧?!”还在她额上亲了一口。
  “你、你、你!!你才是!”她气鼓鼓地要掐他,两人遂笑闹跌成一团,笑声在渐亮的温柔阳光中回荡。
  好一会,夜融雪玩累了,躺下休息,夜紫陌也跟着枕在她胸口,手臂环在她身侧,静静地靠着听着她的心跳声。
  如此想来,这是他们第一次这样迎接美好的早晨呢。
  “融融,你会离开我么?”他突然问道,嗓音状似平静无波。
  其实,尽管那样用力地抱着她吻着她,他仍然无法掩饰内心深处的动荡不安。
  他以为自己伪装的很好,殊不知微微颤抖的唇瓣和眼中的期待早已说明一切。
  年幼时她依靠的身影,到现在不被世人容许的爱。
  她从懵懂无知的青涩,到明瞭心意的幸福,走了好久好久。而如今,她也找到了情感的寄托。他愿为她不顾生死,紧紧地纠痛撕扯着她的心。她只要他好好的。
  “紫陌,我爱你。”她安抚地轻拍他僵硬的背脊,柔声倾诉。“我不会离开。”
  我爱你。
  我不会离开。
  简单的话语深深地撞进他的心,有一种说不清的感动和喜悦夹杂着莫名的悲伤源源不绝地涌出,似要将他淹没。
  他感到心脏的位置暖暖的,右眼睫下的泪痣居然也在发热……
  曾经,他带着她的一滴泪,越过一千年的生死追寻。
  原来,少女爱上老虎,再不是神话。
  一滴晶莹的泪从他的眼眶滑落,滴落在她的心脏处。
  ——“融融,说不定我已爱了你一千年呢。”
  
  窗影淡,阳光正暖,庭中青草碧树益盛。
  房内没有丫环伺候着,女子静坐在梳妆台前,裙摆在梨木拢凳边上围起,形若花瓣亦若泉水涟漪。身上一袭淡紫色的描银丝宽袖高腰罗裙,微开的云领半露出白净的纤颈,再看那脸蛋,竟也是琼仙花颜。
  她手持象牙梳子一下一下的梳着长过腰部的乌发,眉眼含笑,却是望着铜镜。
  铜镜上映出一个男子立于她身后,靠得很近。他头束暖玉小冠,简单的白衣和绦带衬得他英俊优雅。他容貌极美,紫亮的双瞳温柔如水,也注视着镜中女子的笑脸。
  “怎么不让六儿进来?我可不会弄头发。”夜融雪放下梳子,对着桌上的一大堆发饰直犯愁。
  夜紫陌接过梳子,替她整理起头发,笑道:“我来帮你弄,不难。”
  乖顺地点点头,她坐着任他摆弄。铜镜比不得现世用的镜子清楚,模模糊糊的一片,此时倒显得他的眉眼越发柔和了。只见他的长指穿过她的发间,利索地几下固定好,便梳好了一个略显素雅的发髻,又从桃木匣子里取出一根步摇钗子簪上,笑看镜中的她,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好美……”
  且看那女子,青丝绾雅髻,银蓝坠着石榴石的丁香花,轻摇款摆,煞是灵秀清雅。
  她高兴的伸手摸摸,笑得开怀,打趣道:“梳的真好看!日后我舍了六儿,你做我的贴身侍人,时时和我一起好了!”
  “要我当侍人也不是不行,只是侍人活计多,那花好月圆的良宵可就没人陪你疼你了!”他俯身贴在她耳边低语调笑,一双大手不安分地在楚腰上徘徊。“嗯?小姐你可是想清楚了?”
  她脸一红忙抽出身来,嗔道:“好没正经的!你还是安安分分的当你的宫主好了!”
  他大笑,又抱住她的身子轻哄:“行行行,都听你的!”看了看又道:“我的宝贝还没画眉呢,就想着要跑了?”
  她正准备画,却被他走过来接过调好的螺子黛,他倾身细细描画起来,神情专注地仿佛在做世间最重要的事。她看到镜中这样的紫陌,她的爱人,她的男人,竟不由得醉了。
  看他,此刻就像书里面写的,爱为情人妆点的风流俊美的画师。
  他画好,又在镜中看看,最后满意地笑了。她也柔柔地微笑,眼波流转。
  眉如远山,亦如拂烟。多情莫恋画双眉。
  殊不知,悠悠眉语,最是难拒。
  她起身面对他,微垂首,盈盈笑语:“画眉深浅入时无?妾言此情,错舞伊州。”
  他唇角勾起笑容,目光深沉起来,遂拉她面对面坐到他腿上,轻轻地抚上她的脸,“吻我。”慵懒邪魅的姿态却掩不去眼中的炙热。
  夜融雪伸舌舔舔唇,见他目光紧紧盯着,便猫似的极缓慢移去,形容妩媚。她渐渐探向他的唇,呵气如兰,他受诱惑一般薄唇微启,目光迷蒙如雾。她湿滑的舌尖沿着他的唇边妖媚地勾勒轻舔,复又吮上他性感下巴的曲线。鼻息渐重,他在这甜美的挑逗下禁不住一声低吟。
  “融融……”吻我……
  门“吱呀”一声开了,“宫主,小姐,早膳备好了。”六儿正说着,抬头往人影处一看,根本就是完完全全地傻眼了——
  这是什么情景?!难道这是传说中的霸王硬上弓么?
  梳妆台上的物件七零八落地倒在一边,宫主蹙眉喘着气靠坐在拢凳上,脸色微红,紫眸迷离,领口也松了,露出光滑玉颈,确是妖冶惑人;小姐居然大胆地跨坐在宫主身上,才看着她的红唇急急从宫主颈上移开,衣饰妆扮可谓美丽优雅,裙摆撩起现出雪白的小腿。可是、可是那表情和气氛怎么那么的……香艳娇妖?还是她看错了?
  “六儿,你……”天啊,宫主的脸黑了!六儿惊惧瞠目,正要退下去,却听见夜融雪唤她,忙跪下猛磕几个头顶着涨红的脸匆匆忙忙逃了去。
  门又被关上了。
  “其实……我想告诉她,她流鼻血了。”跑得也太快了吧,流那么多会不会贫血呢?
  自此以后,冰河宫里再也没有人敢进门请宫主和小姐用早膳,但凡膳食备妥,下人都在门外拉铜铃铛,重复三次。如果有人问为什么不进门请,大家都会严肃回答道:“打扰不得!说不定宫主和小姐正忙呢。”
  

[30]  斜阳之惑

  “小姐,你的生日就快到了吧?”六儿点起桌上的小香炉,看向夜融雪。
  夜融雪放下手里的书卷,点点头,“嗯,就是后天。”离开十夜门的一年来,发生了数不清的大小事情,被爱被追杀被憎恨一路走来,内心竟已有疲态。不管重生还是死亡,爱恨情仇都将会是她必须要经历的么?
  此时望向窗外,绿林上的一片天已是晚霞滚滚,那抹红,见层叠次,渲染了世间的谁呢?白云苍狗,人们的情感纷争和天地相比,竟是渺小如沧海一粟了。
  眼见着她又蹙眉落入沉思,六儿忙道:“差点忘了同小姐说了,小姐带回来的那个孩子现在正跟着宫里的护卫习武呢,要不小姐看看去?”
  “喝!”一个少年独自在武场上认真地练功,且看拳脚一招一式,虎虎生风。黄昏日暮投射在地,把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夜融雪站在场边,默默地看他。
  像是有感应似的,虎儿停下动作回过头来,“——姐姐?”大声呼喊,嗓音中带着少年独有的清朗和些微低哑。
  前方盈盈而立的白衣女子,笑吟吟的,可不正是姐姐么?他猛地冲她跑过去,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兴冲冲地奔到她身前了,想起自己浑身大汗,又忙往后退了几步。
  “看你,满头是汗的。”她抽出丝帕替他擦去脸上的汗珠,轻柔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颔首笑道:“几日不见,虎儿真是长大了。”上元灯节的那一夜,瘦小的孩子蜷缩在冰冷的墙根儿下,孤苦无依,而今……
  也许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个子抽高了不少,身板也壮实了许多。乌发束起,穿一身质朴的棉布青衫;肤色健康,剑眉朗朗,一对黑葡萄似的眼睛炯炯有神,熠熠生辉,正年少时候,英气勃勃。汗珠滑落,他不在意的笑了笑,虽有些羞涩,带出一股介于男人与男孩间的特殊气质。
  他也微笑,双瞳中是转瞬即逝的宁静与哀伤。
  “虎儿已经等了姐姐整整三十三日了。”时间对他来说过得太慢了。
  自从那日昏迷后醒来,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冰河宫了,被安排在离主楼最远的小偏院里。几次三番想寻姐姐,宫里的护卫都把他拦住了,说是“小姐若是有空,自会来看你”,可是他左等右等,终是见不到想见的人。
  为什么姐姐被他们称为“小姐”?难不成是宫里的旧识?
  一日,他趁机偷溜了出来,跑了好远,突地听见人声,便藏身于矮树丛中。稍稍探出头来,只见前面有一个偌大的莲池。池边的那个人好像就是众人称为“宫主”的男人,俊美绝伦,正打横抱着一个女子,言笑晏晏。他对怀中女子细密耳语,目光温柔,而后迅速地“飞”过莲池,修长的身影穿梭在碧水上优雅的莲花里,如同仙人一般身姿飘逸。
  女子被他放落地面,男人抬手把她耳边的碎发拨好,她也轻靠进他的臂弯里。待她转过脸来,躲在树丛里的他方才看真切——竟是姐姐!正在他惊呆的时候,池畔的男子又抬手细细地调整她云髻上的簪子,她回望,嫣然一笑。
  那人就是姐姐说过的“很重要的人”?
  好一对神仙眷侣。
  是啊,那人和姐姐才是最最相称的一对璧人。
  虎儿,一个无名无姓的孤儿,又能是什么人呢?他嘴笨,不会武功,也不及那人俊朗,更是没有身份势力的,自从跟了姐姐,也只懂得做砍柴烧饭的粗陋活计。面对那个大他三岁的美丽女子,莫名的情愫不知何时已在他心里悄悄地扎了根。
  或许是因为她全心全意的接纳?或许是因为她微笑着看他大口吃饭时的温柔神色?又或许是因为她不经意流露出来的落寞?
  他很笨,想不明白那许多。
  他只晓得,姐姐欢喜的时候,他也欢喜。
  
  夜融雪摸摸虎儿的发顶,低声道:“对不起,我该早些来的。”其实,她去看了他两回,他都睡了,也就没叫醒他。剩下的日子因常与紫陌一起,乐不思蜀,听六儿说他被照顾得不错,也就错过了。现在才知道白白害他等着,如今学武强身也是好的。
  虎儿摇摇头,扬起一个笑容,牙齿白灿灿的,“姐姐没忘了虎儿就好!以后虎儿去找姐姐玩,姐姐不会赶我吧?”
  她微笑点头,又摸摸他的脑袋,“当然了!虎儿这么可爱,姐姐疼你还来不及呢,说什么傻话!”见他微笑着看自己,那种眼神,好像……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了。
  “姐姐,很快我就能长得比你还高了,是个男子汉了,别再说我可、可爱了。”
  她一愣,眨眨眼失笑道:“小孩子家家的,也不许姐姐说你可爱了,闹别扭了?那你练武,也是因为这个?”现在的小孩子坚持的东西还真多,承宁宝宝这样,虎儿也这样。
  虎儿急了,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不自觉吼道:“根本就不是!!我学武是为了以后能够好好保护姐姐!!”他想快点长大,他想变得更强,比那个抱着姐姐、让姐姐日夜思念的宫主还要强!
  她讶然,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手臂上传来丝丝疼痛才让她回过神来……虎儿到底是怎么了?
  虎儿马上松开手,歉意地嗫嚅道:“对不起……我、我不知道……”少年的脸上又恼又窘,急得一个劲的道歉。
  她摇摇头,把手藏在背后,注视着他的黑眸安慰道:“没关系,你说要保护姐姐,姐姐真的很高兴。比起第一次见面,你长大了,也坚强了。”
  虎儿先是一笑,接下来脸颊就红了。而后,两人一起在夜融雪住的院子吃了晚饭,交谈甚欢。
  
  “见着小姐了么?”六儿在里屋找不到夜融雪,便连忙跑去问胡尔图。奇怪了,傍晚时候才去了武场的,怎么回头就不见了?
  胡尔图摇头,“小姐没来,宫主去了长生殿。”十日一期,夜紫陌为了压制断情丹的药性,正在运功调息,打扰不得的。
  六儿想了想,蹙眉道:“方才从武场回来,有封信搁在香台子上。小姐看了也没说什么别的,跟平常一样好好的。这会儿我出来备好洗澡水,人就没了!”突然想起,小姐看到那封信时,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竟是有些冷冷的。
  “我派人沿着东边、南边找,北边有驻巡,西边是禁区。你去传个信儿,吩咐各楼楼主注意着,一旦找着人了马上来报。”六儿点点头,提气施展轻功而去。
  夜色茫茫,月影暗。
  冰河宫西面禁区,一直是严禁除宫主以外的任何人入内的。没有残垣断瓦,没有萧瑟尘封,禁区内独独立着一幢楼,题曰“凤楼”。除此以外,楼周围是一个用大理青石铺就的空广场,一花一木都不曾栽种,工整而荒凉得近乎古怪。
  本应没有人烟的,却在黯淡的月色下立着一道人影。
  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
  清丽的,婉约的,惆怅的。
  一道黑色疾影“唰”的从层层高墙外翻入,动作极快地跃到离女子数丈远的地上。虽然悄然无声,那女子在他一到便转过身来,倒像是已经恭候多时似的。那人一身黑色夜行衣,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的发上只系着一根宽边银白丝带,目光落在来者脸上,竟是不慌不忙,似笑非笑。
  “我等你好久了。”眼神清冷,她深深地注视着那人的双眼,一步步走近。
  多么熟悉的眼睛,琥珀色的明亮眸子。
  就是这双眼,曾经那么温柔地看着她的脸,满载笑意和怜惜。
  朱唇轻启,她唤那人——“梅。”
  只见男子的身躯突地一阵僵硬,拳头捏得死紧,眼里透出浓浓的哀伤,欲言又止。
  “雪,我——”
  她淡然地打断了他的话,抬头吟道:“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说罢一甩衣袖复背过身离去。
  这首词,是为了纪念那日的分离;而今相逢,旧时月色不再。
  情人的吻只是那一夜确实存在的印证?
  或许是她过于天真,或许是她故意不去发现事情背后的真相……可不曾想,背叛就像冬日里的黑夜一样来的那么快,那么直接,让人毫无防备。
  “等等,雪!我是有苦衷的,听我说好么——”取下蒙面布,几乎是在哀求着,梅尚之冲上前去拽住她的手臂,刚好又在虎儿把她捏得淤青的伤处,一阵痛楚隐隐袭来,可她好像并没觉得有多疼。往日的雪梅生是清俊温润如玉的,神采翩然,今天竟看似憔悴颓废了许多。她抬脸,微笑,在他悲哀的眼里又一次看见自己的笑脸。
  放肆的,毫无顾忌的,冷淡的,也是妖艳的。
  ——“梅公子,请你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