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8-09

决明: 出墙小红杏

楔子

  「这个好不?瞧她这身段,包管多子多孙多福气,臀儿又丰盈,一娶进府,不到一年就帮您生个胖小子。」

  男人伫在那名被一旁妇人死命推荐的小姑娘面前,定睛打量,一会儿仍是摇头。

  「那就这个吧,她可伶俐了,煮饭洗衣整理家务,样样精通,娶回家当媳妇儿绝对能将您伺候得服服贴贴。」妇人推出下一名美姑娘。

  男人还是不满意。

  「……」妇人脸上的笑容每随着他晃脑一次就跟着消减一分,直至现在,她已经连僵笑都硬挤不出来。「这位爷,您已经瞧了不下十来位姑娘了,真没有一个满意吗?」

  「没有。」男人笑笑的脸很够礼数,但回答却又很笃定的失礼。

  「您要的媳妇儿是怎生模样?怎生个性?您说个大概,我才好找呀!」妇人是街坊著名的牙婆,从事的是买卖人口,虽不光明,但也不行那套逼良为娼的手段,她贩售的人全是他们自个儿点头同意,或是父母领来,请她代为出售,为奴为妾、为婢为娼,只要双方点头,让她抽些佣金,银货两讫,皆大欢喜。

  但这男人真怪,竟然上门就说要讨房新媳妇儿,她经手人口买卖如此多年,几乎没见过上门的人是要找娘子,最了不起看中漂亮的美姑娘就纳来当妾,毕竟会沦为让人买来贩去的姑娘,身家都是不光彩,非贫即残。

  「要有当寡妇的准备。」他露齿而笑,仿佛说着多平常的事。

  「唔!」牙婆惊呼,但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她轻掩着嘴,盖住大张的吃惊嘴巴,好生仔细地挪着骨碌碌的眼珠子,将男人再认真瞧上好些回。

  奇怪,瞧他一副健健康康的好模样,半点也没面黄肌瘦,不像短命鬼呀……

  真是造孽呀……要她找个小姑娘出来当寡妇,这实在太不道德,可是桌上那袋银两沉甸甸的,目测也有百来两……

  「所以我不需要一个会守贞的媳妇儿,最好是一守寡就出墙——不,还没守寡就出墙更好,太三从四德的我不要、太贞风亮节的我不要、太贤淑不渝的我不要、太从一而终的我不要、太谨守礼数的我不要。我的条件,够清楚了吗?」他扳指数着。差不多就这几项了。

  怪胎……哪有人还没死就要自个儿的媳妇红杏出墙的?牙婆真要怀疑是不是自个儿老了,耳朵不灵光,他说的和她听到的应该是完全相反的两码子事。

  「爷,您这条件……」

  「不然,你暗地里问问你手边所有姑娘,若丈夫死后,她们将如何是好?是守着牌位就此终生,还是——」男人抿嘴笑了,话没说全,但相信牙婆会举一反三,他敲敲扇骨,「再将她们的答案告诉我,我从里头挑那位说实话的姑娘。」

  「爷,我可以向您担保,我手边所有姑娘的答案都一样。世风之下,女人哪敢豪放大胆,夫是天,天一死,要不就是守着孩子长大成人,要不就是随着夫君而去,除此之外,您还希望听到有哪个姑娘会大剌剌回我『丈夫死了,当然是找下一个好男人』这类的败俗答案吗?」就算心里真有这种想法,也不敢从嘴里说出来呀。谁不怕被指指点点说自己淫荡下贱、不守妇道呢?

  「可是我现在要找的,就是敢说出那种答案的媳妇儿。」

  牙婆又是一叹,才正要摇头,脑海里却浮现出一张娇俏脸孔!

  「慢着慢着……我前几天才见过一名小姑娘,说不定她符合您要的这些条件。」

  「喔?」

  「她娘托我替她找份差,就算当人小妾小婢也行,但是我拒绝,因为那姑娘不是听话的那种乖女孩,我怕惹麻烦,所以没收她,听说她的行径——」

  「我要见她。」男人不等牙婆说完,打断了她。

  「我只是觉得她应该符合,但不保证……」

  「无妨,让我见见她,她若不行,我也不会要的。」

  「那好,我差人去陆家领她过来,爷,您稍待……」

  男人笑了笑,径自安排好自己,坐在椅上喝起凉茶,一点也不用等人招呼。

  他举止温雅,一袭淡灰的粗袍布衣,非但没让他风采锐减,反倒使他更沉稳内敛,淡扬的剑眉因为期待而轻耸,唇畔有笑,但不深,长睫微微低垂着,没有完全掩盖他的晶亮眸光,透着一丝丝的兴味。

  莫约半刻,牙婆差去的人领回一名姑娘,他抬头瞧了她一眼,眼眸缓缓眯紧,连眉峰蹙拧也不自知。

  「造孽……」他喃喃自语。

  是呀,造孽。方才牙婆的眼神不也正如此说吗?一个这么娇美的姑娘呢……

  除了那句低叹,他没再多说半个字,淡淡以眼神示意牙婆将他要求的问题拿来询问那名姑娘。

  牙婆佯装热切地拉过姑娘的纤腕,「红杏呀,金大娘问你,要是哪天你嫁了人,结果丈夫又短命,让你守寡,你……」牙婆不安的眼瞟向男人,他只是凝着眸,等她问完——或许该说,他等着要听姑娘的答案。「你会如何是好?是一辈子守着亡夫牌位、终生不嫁,还是遇到好男人就赶紧——」

  「当然是遇到好男人就赶紧改嫁呀。」姑娘答得轻快,虽然漫不经心,却更显理直气壮。

  「你真这么想?」牙婆没料到姑娘会回得这么迅速,好像完全不经大脑。「妳……要不要再想想?」

  「金大娘,一辈子是好长好长的日子,谁也说不准在这么长的岁月里会发生什么事,若我没有遇到好男人,也许我会甘愿守着牌位,但若我遇到了,要是放手,我一定会很后悔。我讨厌后悔。」

  她盘着素髻,两端披散的长发以粗绳扎在胸前,年纪虽轻,但容貌艳美,若再好生妆点一番,绝对有资格列入红颜祸水行列。

  她的美,不是清秀的美,也不是灵气的美。通常像她这副模样的女人,不是盛气凌人的富家小妾,就是倾国倾城的绝世妖姬,以男人的观点来看,这种女人合适调养成床上宠妇;以女人观点来看,这种女人就算嫁了人,也会不安于室,红杏出墙。

  而且她的闺名正巧也叫红杏……

  后头那姑娘还说了些什么他没专注在听,只知道自己放下茶盅时也撩袍起身,听着自己淡淡在笑、淡淡在说,也淡淡的惋惜——

  「就是她了。」




第一章

  老板娘真是美艳无双,眉一挑,风情无限;唇一勾,魅惑人心;眼一弯,拨云撩雨,款步走来,如清风中的娇艳美朵,檀口轻破,吐出天籁之音,美,真美,真是美。

  在红杏坊工作,最大的乐趣,就是能整天与美艳老板娘共事,欣赏美景,不仅工作疲累轻易化为乌有,眼睛还时时刻刻处在幸福享受里,人生至此,美满完整,再无所求。

  她个性不好,但模样好;她脾气不好,但酒量好;她不温柔婉约,但精明能干;她不含蓄内敛,但热忱待人,红杏书坊的名号能推广出去,她居于首功,即便有多少人外传书坊的生意是靠着她美色勾引来的,一点也无损书坊越来越平稳的营收。

  只可惜,红颜薄命,她早年丧夫,成为铜鸩城最美丽的俏寡妇。

  传言,她与西街大宅的董员外有染,所以董员外月月花大钱到红杏坊租走上百本的书籍,撒银两撒得干净俐落。

  传言,她与南街小巷的布坊老板不清不白,所以每隔几天,布坊老板便送上五六匹精致华美的新款绢绫上门,请她笑纳。

  传言,她跟酒楼掌柜有一腿,所以整个红杏坊的雇员上酒楼去吃吃喝喝,只要报上她的名号,酒楼掌柜便能大方不收分文。

  这些传言,红杏坊的所有雇员也都有耳闻,听久了,也麻木了,只不过有另一种传言,已经在红杏坊里流传数年,而这个,是外人所不知道的部分——

  下了几个时辰的雪,将小园子覆盖掉大半,枝桠上没有绿叶,雪花披在树梢,将树丛染成一株株雪白,冷清里别有风味。

  只是,冷呀,尤其是雪融时,那种透骨的寒冷,让谁也无心欣赏小园子的美丽雪景。

  红杏坊的美艳老板娘陆红杏正抱着好几件暖裘缩在小火炉旁取暖,她怕冷,只要天气一变,她可以放下租书坊的生意不做,抱着小火炉一整天不动,真使人怀疑她是不是也被冻成冰人。

  今天这种天候,是她的罩门。

  「老板娘!老板娘!你伯父来了!」

  屋外,小厮的通报声响亮。

  原先半张脸蛋包在暖裘里的陆红杏瞪大晶眸,轰的一声站起身,甩开一件又一件的厚衣裳,迅速在房里打转。

  「我的『扫落梅裙』哩?还有那件薄衫!不!不要薄衫,找披帛!『红綢帔』!在那边柜里!快找给我!」陆红杏一边指挥身旁小丫鬟,一边也没发怔地翻找珠宝首饰。

  「老板娘,外头下雪耶……你确定要穿这样?」

  「当然!」陆红杏抢过小丫鬟手里薄如蝉翼的衣裳,闪身到屏风后更衣,才脱下一件,她就大大打了喷嚏——

  「老板娘,会受凉的……」

  「少啰唆,带我伯父去旁厅,别忘了要奉茶,让他等我,一定要等我!」陆红杏难得一见的手忙脚乱。

  「喔。」

  小丫鬟领命去了,陆红杏又连打数个喷嚏。

  「好、好冷……」陆红杏抖着身子,可是一见到铜镜里出现一名婀娜美人,高束的腰裙长长曳地,若步过满园落花,裙襬拂扫而过,视觉上的美感更是不可言喻。腰裙束得高,自然衬出胸前丰盈饱满,加上诱人小肚兜的半掩半露,将一股娇媚毫不保留展露出来,手工精黹的红綢帔环住腰后,两端缠在双肘再飘逸垂落左右,踩起小莲步,摇曳生姿——只是这都是暖春时的打扮,在冬季里穿,实在不是人干的……

  陆红杏可管不了那么多,美丽,是她此时唯一的要求,至于美丽的代价是高烧卧病,她都不在乎。

  将自己打扮满意,她拖着扫落梅裙跨出房门,在第一阵冷风中差点当场冻毙!

  「这么一丁点该死的风雪就想阻止我吗?!想都别想!」陆红杏咬紧牙根,加快脚步。天际飞雪又落,烙在肤上的感觉让她差点脱口轰几句粗鲁话。

  身体很冷,还好心窝口很热,一想到旁厅里等待着她的人,陆红杏觉得没有任何寒气可以阻碍她雀跃的脚步。

  整个红杏坊的人都知道,只要「伯父」一来,老板娘的好心情显而易见,要是在这个时候犯些错,老板娘也不会多加责备,甚至会变得非常好商量。上回书坊里的进书小伙计将一整迭的书忘在门外,没料到遇上突如其来的大雨,将整迭新书都淋得湿糊,结果正巧遇到「伯父」来拜访,原本应该扠腰骂人、顺便再扣小伙计整月薪俸的老板娘却只是甜腻一笑,挥挥手上熏有淡淡花香的绢子,轻易放过小伙计,因为她正忙着捧着小酒坛,要去和「伯父」小酌谈心。

  老板娘和「伯父」感情真好,真是个孝顺的好侄女——一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任凭谁瞧见过「伯父」,都不会将这两个字挂在他身上。大伙还记得头一回见到「伯父」来访,直觉认为这个男人实际上应该是老板娘的姘夫,不过……姘夫不都自称表哥吗?哪有人故意将自己叫老好几十岁的?

  后来才迂回明白,「伯父」是老板娘婆家那边的亲人。真稀罕,自从老板娘被婆家休离之后,没几个人还和她有往来,只除了「伯父」,一个外表看来年轻得不可思议的「伯父」,范寒江。

  「伯父!」陆红杏不掩饰她的欣喜若狂,奔进了旁厅,露出她最娇艳的笑靥。

  等在厅里的男人——范寒江听见她的声音,停下正准备啜茶的动作,回首,一张淡淡噙笑的年轻容颜与陆红杏交会。

  第一眼,他就对她的穿著苦笑,瞧见她发际仍有未融的雪片,再瞧见她身上根本无法御寒的单薄衣裳,他不由得出声询问。

  「红杏……你不冷吗?」

  「不冷。好看吗?」即便身子正微微打颤,臂膀上的疙瘩也毫不客气地背叛她,正一颗一颗在肤上挺腰竖起,陆红杏还是努力想展示傲人的好身段,甚至悄悄将肚兜外罩的薄纱往下拉几寸。

  「好看是好看,可是我看了觉得好冷。」范寒江身裹四件衣裳,再加上毛裘都还不能完全抵挡寒意,何况是穿着比他身上随便一件襦袄都要单薄的陆红杏。

  他对着方才奉茶给他的小丫鬟轻道:「麻烦你去替红杏拿件暖裘过来,这种天气穿春衫,会着凉的。」

  「不用了,我穿这样就好,我身子壮得很,谁叫你每趟回来都带来好多补药,我让你给补得身强体壮,就算只穿肚兜去玩雪都不会生病!」陆红杏一面对小丫鬟使眼色,要她不准听范寒江的话,一面忍住冷到打哆嗦的声音,朝范寒江露出坚强的笑意。

  「你什么时候回到铜鸩城的?」不想被逼着穿回厚重的衣裳,遮住她姣好诱人的身材,陆红杏干脆转开话题。

  「今早刚到。」

  「这一趟会停留多久?」陆红杏与他并桌坐,挨他挨得很近——事实上她比较想坐他腿上啦,他看起来好暖和,抱起来应该很御寒——再替他将冷掉的茶水换掉,添上新的热茶。

  「二十天。」

  「曲府怎么会愿意放你休息这么久?」范寒江是曲府专聘大夫,虽然毋需时时刻刻到曲府上工,不过领人高薪,当然要让人随传随到,所以范寒江一整年的时间几乎都待在曲府所在地银鸢城,回到铜鸩城的次数屈指可数。

  范寒江忽地静默下来,唇边笑意加深,笑起来不甚精明,反而带有一点朦胧。有时陆红杏也不太明白他到底是笑得目空一切,还是笑得迷糊,只是当他笑时,她就跟着开心。

  「这个嘛……曲府下人前几天染了种怪病,接二连三有长工和丫鬟倒下,高烧不退,我去替他们诊治,也开了药方,病是痊愈了,不过他们却开始上吐下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也许、大概……我下的药太重了些,然后曲府总管建议我好好休息一阵子。」

  呃,听起来像是曲府总管对于他的误诊感到不满,所以处罚他禁业二十天吧?

  「既然你有二十天可以休息,要不要在我这里住下?我这里有空房!」就算没有空房,她的闺房也很乐意商借哦!

  「我回铜鸩城还有些事要办。」

  「这样呀……」陆红杏的失望溢于言表。对喔,她都差点忘了,他还有一个「范家」可以回,那个将她视为克死夫婿的婆家……

  「不过我可以来叨扰八、九日。」

  「真的?!」陆红杏脸上的光彩又重新活亮起来。

  「太久了?」

  「不不不,太短了!你要是二十天全住我这里更好!我马上让人去将你的房间整理一下。春儿!快去快去!」

  「是——」小丫鬟正要走,又被陆红杏拉到一旁咬耳朵,「安排那间紧连着我房间的客室,知不知道?」

  「好。」这根本毋需特别交代,每回「伯父」来,不都是这么安排的吗?老板娘都不避嫌了,她们这种听令行事的小奴婢当然照办。

  「红杏,我刚从书坊一路走进来,发觉书坊似乎比之前我瞧见的还要大上许多。生意更好了?」

  「两个月前买下隔壁糕饼铺,扩张『红杏坊』。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有多久没回来了。」一百零八天。她有一百零八天没见到他的脸了!

  「真是辛苦你了,一个女人家还得撑下这么大的书坊——」

  一听他这么说,陆红杏马上就知道他接下来要接什么话了。唉。

  「要是有个男人能帮助你,你就不用这么累,找个好男人嫁了吧。」陆红杏干脆替他接续。

  「你也这样想,对不对?」

  「不,是你每次都要在我耳边念,我都会背了。」像个操心女儿嫁不掉的爹亲。哼。

  「我念了这么多回,你没有听进去半次。」

  「伯父,我是寡妇,我嫁过人了,结果呢?我的下场你瞧得最清楚,你认为我会稀罕嫁不嫁人吗?」陆红杏双臂一摊,态度吊儿郎当。

  「这次你可以挑自己喜欢的人嫁,不同于上次。」上回是被逼,嫁了一个……但现在她孑然一身,条件又好,不会再陷入那样的窘境里。

  「没人要娶我呀。」

  「你那么美丽,怎么会没人要娶呢?」范寒江当她在自谦。

  「我克夫嘛。」

  「你根本就不信这种事,别拿来当搪塞。」

  「但是大家都信呀,所以没人敢娶我。」

  「不是听说有不少人在追求你吗?」

  「你也听见过?」她以为他远在银鸢城,对于她的消息都一无所知,那……她可以当成他是关心她吗?

  「回铜鸩城就能听到。」虽然听到的都是对陆红杏的攻击及难听话,不过他不以为意,因为他明白陆红杏的为人,知道她不是众人私语暗骂的下贱女人。「红杏,你还当我是你伯父吗?」

  「是不太想啦……」陆红杏含糊嘀咕,近乎蠕唇的无语。她多希望有朝一日,能大大方方喊出他的名字,而不是苍老及疏远的「伯父」。总有股错觉,每叫一次「伯父」,两人的距离就拉远好几寸……她不喜欢。

  「进贤一过世,你与范家的关系就断得干净,我也曾迟疑还该不该以伯父自居,你若不当我是长辈也无妨,但当我是朋友吧,朋友给你一句劝,你听不听?」

  陆红杏抬头,「什么劝?」

  范寒江收起笑,认真端坐,看着她时,神色严谨,仿佛在说着多重大的事情那般。

  「西街大宅的董员外,他有妻妾了,你别挑他。」

  董员外都可以当她爹了好不好!陆红杏感觉脑门被砸了一块重石,一股疼痛砸得她措手不及。

  「虽说你就算嫁进董府,也不会被那些妻妾欺负,反倒是你会去欺负她们,不过几年前我进董府去为董夫人把过脉,外人都知道她温柔听话,任凭丈夫一房一房地纳进新妾,可是她的心神状况已经非常不好,我开过几帖药给她,但后来董府也没再找我去诊治,她一定更严重了,你若嫁进去,万一跑去欺负董夫人,她发起狂来,拿刀杀人也不意外。」

  范寒江明白陆红杏的个性,她不是软柿,不容人将她捏扁搓圆,将她放在一群女人堆里,她不会是楚楚可怜的小羊,而是会扑咬其他羊儿的狼,她的强势会让她在众人间异常突出,崭露头角,却也会让她深陷危险。

  「我根本不可能挑董员外呀!」还有,干嘛说得她像个坏女人,专门扮演书上欺陵无辜女角儿的恶小妾呀——虽然她觉得自己在妻妻妾妾群里,绝对也会是这种角色啦。

  「那就好。还有南街小巷的布坊老板,虽说这是私事,不过仍是要告诉你——」范寒江放轻声音,毕竟是违背医德,将病患求诊的私密说予他人听,不过他不能眼睁睁见陆红杏被蒙在鼓里,这攸关一个姑娘家一生幸福。「他不举,你嫁他不好。」

  正在喝茶的陆红杏差点被茶水梗死,一命呜呼。

  「咳,他也找你诊治过?」陆红杏拍着胸口,顺了气才开口问。

  「嗯。」

  「你……没有替他治好?」

  「治不好。」他说得很理所当然,一点也没有汗颜自己的学艺不精。

  「那真可怜。他还没成亲哩。」难怪好几回在量身订做衣裳时,布坊老板总是好规矩,不像另一家的布坊,量个身嘛,暗地里不知道偷吃了多少嫩豆腐。原来他有这种困扰,那以后可以更放心找他,反正他不会有邪念。

  「至于酒楼掌柜——」

  「他有什么隐疾?」陆红杏很好奇地探问。

  「是没有。」范寒江见她特别追问关于酒楼掌柜的事,心里猜测,「你喜欢他吗?」

  「我喜欢你。」陆红杏撅嘴咕哝,简单四个字让向来作风大胆的她就是无法说出口,只能明着暗着想点醒范寒江,但他还是不懂。

  「红杏?」她觉得跟他这么一个大男人谈这种事很尴尬,所以才只敢碎碎嘀咕?

  「不,我不喜欢他,非常肯定,不喜欢。」她不是矫揉造作的女孩,喜欢就是喜欢,不要就是不要,没有模棱两可的中间地带。

  「那真可惜。要不然……下回我介绍曲府总管给你?他人不错,应该会是个宠妻宠儿的好相公。」虽然老是被主子抽鞭子,但他真的是个好人。

  「那么你别忘了诚实告诉人家,我会克夫,是个不祥的女人,而且我还嫁过人,夫君一死就被人扫地出门,然后连娘家都不要,目前正靠着美色在经营租书坊,偶尔遇到老色鬼想摸手背两把,我也不会反对,时常在大街上与有妇之夫打情骂俏,无视别人家的妻妾心情及旁人目光,若他觉得我好,你就将我介绍给他吧。」陆红杏说得冷嘲——当然不是在嘲弄范寒江,她才舍不得,只是拿自个儿的臭名当玩笑话。这几句话说给人听,寻常男人还怕不会退避三舍吗?反而会靠过来的,全是想玩玩而已的烂人,她陆红杏也不会太客气,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红杏,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

  「可是其他人都不知道呀。」既然知道她是好姑娘,为什么……就是不喜欢她?她都已经在他面前表现得那么饥渴,每回见面,衣裳拉得比一回更低,只差没干脆脱掉肚兜,拿条披帛将自己缠成妖媚赠礼送给他,他却只会问她冷不冷!

  「我会仔仔细细向曲府总管解释关于你的一切,他若听罢,定是同情心疼大于任何误解。」

  「再说啦。」她现在只想沮丧地缩在墙角画圈圈。

  「倘若你觉得现在的生活也很好,那倒也不一定非要嫁人。比起那时罗敷有夫,此时的你显得快乐许多,笑容也变多了。」

  「那是因为你来,我才快乐的;因为你来,我才笑的……」陆红杏又压低脑袋在自言自语。

  她会为自己而开心,但是他来,她的开心会加倍;她也会为自己而喜悦,但他来,她的喜悦会无限制上升;她会对自己好,却会为他一句「好好照顾自己」,而对自己更好更好。

  从她还是别人的媳妇儿时,就好喜欢他。

  即使她也知道,那叫红杏出墙。

  所以就算她与范家所有人都想老死不相往来,独独不愿意断了与范寒江的联系。如果「伯父」与「侄媳妇儿」是两人唯一攀得上的关系,那么,她愿意。

  只要他肯因为这层关系,每次回到铜鸩城都特地来看她;只要他送补药给亲人时,也多算她一份,她没有什么不满足了。

  要是他看到她在寒冷冬天里也努力想穿着最飘逸优雅的衫裙在他面前搔首弄姿时,能多一点惊艳和贪婪的眼神,那就更好了。




第二章

  「伯父,你有没有想过别当大夫了,留在铜鸩城里找个更合适的工作?」

  「我觉得大夫就已经是我最合适的工作了。」范寒江以手背抹汗,陆红杏瞧见了,赶忙递上手绢,他笑笑接过。

  「嗯……你真的这么想吗?」

  「当然。我十岁便拜师,说穿了,除这项本领外,我一无是处。」他很清楚自己的斤两。

  「那你不觉得……刚刚扎在阿山背上的银针一抽起来就狂喷血泉的情况是异常吗?」连她这个门外汉都知道,针灸的银针拔起,不应该会血流如注,但从他的表情又找不着惊慌失措,感觉好似喷血一事老早在他意料之中。

  「是失手。」范寒江不动如山,只是拿了几张草纸叫阿山自个儿按着血口止血。

  长工阿山一听到范寒江的答案,吓得不敢再挨第二针!

  「伯、伯父,我觉得我的背一点都不痛了,不用劳您扎第二根——」长工阿山一见到范寒江亮出另一根更长更粗的银针,立刻捂着血口跳开躺椅。

  「我这一次不会再出差错,快过来。」范寒江温文地朝他招手,笑得那么迷人。

  「不用了!您真是神医呀!我都好了,酸痛都不见了!神医!神医!」此时此刻,长工阿山只知道要谄媚,谄媚完马上拖着病躯逃命要紧,否则他方才只是被倒下的书柜给撞出内伤,被范寒江这么一失手,连小命都给玩掉也说不定!

  「瞧,我说我的医术是我唯一可取之处。」一针见效。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大家会夸你是神医了……」陆红杏失笑望着长工阿山飞也似的逃掉。

  好神奇的烂医术呀……

  「你别跟着大家一块夸奖我,我没这么好。」范寒江收拾医具,腼觍淡笑。

  呃,她真的不会跟着大家一块夸奖他的,请放心。

  「那你有没有想过,辞去银鸢城曲府的约聘,回到铜鸩城来开间药铺什么的?我可以掏钱赞助你。」为了他,她这个赫赫有名的铁母鸡也愿意为他砸银两。

  范寒江摇摇首。「没有想过。我喜欢银鸢城,留在那里很开心。」

  「留在这里不开心吗?铜鸩城……没有能让你想留下来的人事物?」

  「话不是这么说,该回铜鸩城时我还是会回来,只是……就单纯是回来罢了。」

  知道自己没有半分力量去撼动范寒江的去留,这个残酷事实着实让陆红杏有说不出来的刺痛,感觉好似他方才收起的银针正失手地扎中心窝口,微微酸着、微微疼着。

  不过没关系,至少他还是会回来,就算不是为她,也没关系。

  「听你这么夸扬银鸢城,我考虑也到银鸢城去开一间『红杏坊』。」顺便搬去跟他当邻居,天天与他见面。

  「好呀,你若真决定要到银鸢城开分店,我会跟曲爷提,他在银鸢城势大权大,有他愿意当你后盾,你在银鸢城会更无往不利。」

  陆红杏苦笑。范寒江就是这样,迟钝,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

  她才想再扯开笑,故作闲谈地说一句「那么我的店铺要开在你的药铺旁边」,喉间却先有数声轻咳溢出来。

  「咳咳……」

  「就告诉你别穿春衫,真的会生病。」范寒江将那件吩咐丫鬟拿来,却被她弃置在角落的厚裘抖开,不理会她的推拒,覆住她单薄但又傲挺的身子。

  「穿春衫好看哪……」谁、谁叫他挑这么冷的季节回来?虽然她希望他时时刻刻常回来,但她更希望无论他何时回来都可以看到她最美的一面。这是女孩子的心思,与天气冷不冷无关,外头风雪再大,也阻止不了她想在心上人面前展露最美好的自己。

  「等你烧到满脸通红、嘴唇发白,你就知道好不好看了。」范寒江拉过她的手腕,探着她的脉象,脸上笑意尽失,抬眸看她时,黑沉的双眼注入了深深的不悦。「劳倦伤脾,饮食伤胃,灼损脉络,胃气失和,加上熬夜,现在又受了风寒——」

  「有这么严重吗?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呀……」又是误诊吧?她不是很相信他的医术……

  「你应该常犯胃脘痛。」他笃定道,而非询问。

  「呃……对。」胃一犯痛,她就没胃口,不吃东西,胃痛得更厉害。

  「我怎么会没发现你身子虚成这样……」扣在她腕间的长指按得更深。

  「我明明气色红润——」

  「那是发高烧。」

  「我明明精神百倍——」

  「回光反照罢了。」他打包票,过了今晚,她会病得连下榻都无法如愿。

  「我还——」

  「红杏,回你房里躺好,我替你熬些药膳。」他不听她啰唆。

  「但我真的——」

  「我正好利用寄居在此的这些日子帮你调养身体,你太不懂得照顾自己了,真让人放心不下。」

  他就是这样,关心人时,教人感到无比暖意。

  有时却又想大声吼他,求他不要这样关心人,最好就像其他范家人一样绝情,那么她就不会对他痴迷……

  「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呀……」因为他上次回来,叮嘱她要好好照顾自己,所以她很听话的……

  「哪里好了?我之前回来瞧见的你还比较健康好看。」他替她将厚裘的系绳绑好。

  「那是因为我一天比一天老了,女人一老,就不好看了,脸呀身材都变丑了,水粉胭脂也越抹越厚……」陆红杏不由得扁嘴抱怨,她都已经算是老姑娘了……像她这种年岁的女人,哪个不是手里牵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肚里还怀着一个,都不知道当几回娘亲了。

  「胡说什么,你还是个小姑娘罢了。」范寒江面对她的自我嫌恶,不知该笑或该斥责。陆红杏原先就比一般姑娘美艳许多,或许她美得带些艳俗,但仍是美人胚子。他实在不懂,她哪里不好看?她是变成熟了,变得像正绽放吐蕊的花朵,盛开在最美丽的季节。

  「……也只剩你还拿我当小姑娘看待。」也只有在他面前,她可以不用勇敢,不当势利老板娘,撒娇也好、任性也无所谓,他都会笑笑待她。

  「你本来就是呀,小丫头。」

  这声小丫头,好宠人。陆红杏自我陶醉地想着,既然他以为她病重,那么她就顺水推舟,倾身依靠在他身上。

  「你开始觉得头晕了,是不?」他没推开她,大掌探着她的额心。

  他误解了,她也不想多解释。

  「头晕目眩。」因为他在身边,害她被他迷得七荤八素。

  「你还信誓旦旦说自己没病?我扶妳回房好了。」

  「抱我回去……」她像个贪抱的小婴娃,软软央求。

  范寒江微微怔仲,那神情不像是为难,却也不是惊喜。

  「我乱扯的啦。男女授受不亲,我是寡妇,你又是我伯父,分野要清楚明白,让人看到会说话,你别当真呀。」陆红杏真是佩服自己!竟然有胆将应该打包丢到心底深处的欲望给说出口。好样的,陆红杏,为自己拍拍手!

  突地身子一轻,陆红杏让人打横抱起,她发楞地看着自己与范寒江那张沉笑的容颜迅速拉近——

  「我只知道,现在我是大夫,而你是病人。」

  陆红杏没有呆愕太久,回他一抹娇笑,将螓首枕在他胸前,享受这份求之不得的亲昵。

  去他的伯父侄媳妇儿!

  她只知道,此时此刻,他是男人,而她是女人。

  他是……她曾以为她要嫁的夫君。

  没错。

  一开始,她以为范寒江是她的夫婿。

  是他到牙婆金大娘那儿挑中她,也是他用着好听的轻嗓告诉她,她即将成为范家的媳妇儿。

  那年,她才十四岁,对情感懵懵懂懂,什么也不明了,不清楚哪一时哪一刻哪一分喜欢上他,也许是那时他的第一抹笑靥,也或许是他深瞅着她瞧时的专注,让她开始将那抹淡色的灰衣身影放入心坎之中。

  所以当掀起凤冠红缡的那只手,不属他所有,她受到的打击,远远比起她看见自己正牌丈夫真面目时还要巨大。

  一个年仅二十六的「伯父」,他的侄子能有多大岁数?

  五个月又三天,连周岁都不满,她的夫婿,范进贤。

  洞房花烛夜,她不但被小奶娃尿湿了一袭昂贵的精绣霞帔,还几乎整夜没睡地哄他睡觉,那就是她的新婚喜夜,除了凄惨,再找不到第二句话。

  当时她抱着娃娃相公,木然哭了,弄不清楚自己是感慨自己未来人生竟是如此荒诞而哭,还是为心底的失望而哭。

  「红杏?睡着了吗?」

  没有。是你这样抱着走,好舒服。你身上的药材味好浓好香好好闻,枕在你胸膛,能好清楚的听到你的心跳,碰咚碰咚的,强而有力,让人一点也不想离开,只要能一直靠着、偎着,装睡也值得。

  范寒江柔化了眸光,稳健却也小心地迈着步伐朝她房里走,不想惊扰她的休憩,陆红杏则是窃喜自己病得真是恰到好处,阻止不了嘴角上扬的弧线,弯弯的,强忍着想溢出的银铃笑声,却在此时听见范寒江沉哑的嗓压着最低浅的声音在说话——与其说是在说话,倒不如轻语呢喃更合适。

  「……当初在牙婆那里选择了你,到底是对是错?我总觉得是自己让你的人生产生巨大变化……总觉得,你会怨我恨我,若非我,说不定你能找到好归宿,有着可爱的孩子与爱你的夫君,过着平凡却美满的日子。」

  我没想过这些耶。我更没有怨恨过你,也不曾想过自己如果不是这样,又将会怎么样的假设问题,毕竟事实已经造成,光靠脑子胡思乱想就会改变什么吗?

  再说,在范家的日子也没遇过什么非人的凌虐,除了要将娃娃相公照顾得无微不至,偶尔挨挨婆婆的冷眸及教训外,扛着「少夫人」的虚名,吃香喝辣、锦衣玉食,样样不缺,还有啥好埋怨的?

  况且……真要假设,说不定没嫁入范家的情况会比现在更糟。以我的清寒家境,了不起被卖去当小婢,加上这张美艳容貌,被老不修的主爷或劣少爷强纳为妾也是天经地义之事,我当然不认为自己有啥过人本领能感化喜恋花丛的老不修或劣少爷,让他们从此洗心革面、改过向善,除我之外对所有女人都失去「性致」,然后我没名没分成了宠妾或爱婢,等青春老去,我的下场能好到哪去?

  我一点也不后悔嫁进范家,一点也不后悔成为你的亲人。

  「我应该阻止他们愚蠢的冲喜念头,不该明知道进贤活不过五岁,却仍默许他们这样做……我有时都弄不清楚,你对我笑着的时候是虚假应对,还是你真的开心着——」

  当然是开心着!真的真的!

  陆红杏好想大叫,用最大的音量告诉他,她对他的笑,没有半个是虚假的。她会对所有人露出假笑,为了他们钱囊里的银两,要她笑得多艳多美都可以,那种笑,挤挤皮肉就能做得到,可是对他,她觉得自己又回到初识情愁的小姑娘,看见他时会羞羞闷笑,总感觉自己的脸蛋一定红得很明显……虽然她很豪放地想将薄衫扯低一些,等待他随时随地扑上来。

  寒江,不要胡思乱想啦,我最最喜欢你了。

  陆红杏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将他的名字念了再念,希望有朝一日,她可以光明正大地从嘴里轻轻吐喃。

  寒江。




  陆红杏确实生了病,当夜她高烧不止,整年累积的疲惫在这一晚同时爆发开来,平时独力撑起红杏坊的傲气背后仍是一具血肉之躯,会累会病,陆红杏这一回倒是扎扎实实地倒下来。

  或许是范寒江就在身边,她不用端出坚强,也不需要摆着老板娘的精明模样,意志一薄弱,再也撑不住已经被自己操劳许久的身体。

  「要不要再去请个大夫来?」书铺搬书的小伙子在陆红杏闺房外探头探脑,然而窗扇合得密实,他只能靠着手指沾唾,在纸窗上戳个小洞瞧房里情况。

  陆红杏可是搬书小伙子心仪的梦中情人呀!

  「笨什么!伯父就是大夫呀!」书铺排书的老头子一掌拍中小伙子脑门。

  陆红杏可是排书老头子垂涎的续弦最佳幻想人选!

  「可是伯父的医术……阿山不是被他针灸到喷血?还有前次他回来,帮骨折的小豆子整治,结果咧?」

  「喀喳。」骨头断掉的声音。

  「所以,老板娘让他诊疗,会不会……」

  发丝一般粗细的银毫没入陆红杏纤软的掌背、腕脉上方及颈背。

  「他拿针在扎老板娘了!」老头子倒抽凉息。

  「完了完了,要喷血了——」

  阿山的悲剧要重演了!

  小伙子和老头子都捂眼不敢再看,可是等到范寒江取回银针时,血溅八方的恐怖景象并没有发生,俯卧着的陆红杏也睡得正沉,脸上神情酣甜,仿佛没尝到半分针扎的疼痛。

  范寒江取来药瓶,倒了些像水般的药液在掌心,先将自己双手涂均,再执起陆红杏的柔荑,反复搓揉,每一个指节都没遗漏。

  不一会儿,陆红杏已经满头大汗,范寒江吩咐丫鬟春儿替她更衣拭身,待更完衣,他又继续揉弄她的双手,一夜下来,陆红杏已经换了三回干净衣裳,终于不再发汗,额上的热度也逐渐消退。

  「……伯父?」陆红杏迷蒙醒来,在昏色的烛火下看到范寒江坐在她床边椅上。

  「嗯?」

  「我口好渴……」

  「我倒水给你喝。」他轻手轻脚将她的双手搁入软被里,才起身倒着药盅里的汤水,缓缓喂入她嘴里。

  「唔……什么东西,好苦……」

  「喝下,我包管你明早活蹦乱跳。」

  「唔……」她又咽了两口,任性转头不喝。「我决定明早继续病奄奄好了。」情愿病不好,也不要喝了。

  「良药苦口。」

  「每个大夫都这样说,因为喝药的人又不是他们。」那四个字根本就是风凉看戏的口吻。

  「你要多躺几日无妨,反正明天过大寿的人也不是我,想在床上可怜兮兮吃寿面也行。」

  「过大寿?」陆红杏露出难得的迷糊笨模样。

  范寒江先将药碗搁着,取笑道:「明天不是你的生辰吗?妳自己都忘了?」即使是戏谑取笑,他都有本领笑得温柔。

  「呀!」她记起来了。又到了过生辰的日子啰?「现在过生辰我一点都不开心……」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高兴看着自己的年岁逐年逐年往上迭,所以她才完全不搁在心上,甚至忘了,没想到他还记得——而且,每年她过生辰之际,他都会好巧好巧地被曲家赶回来「休息」一阵子。

  「怎么这么说呢?我可是很期待你的生辰,跟你说声生辰快乐。」范寒江从袖里取出一只红包,塞进暖被里的小手间。「每年都只能包个小红包给你,你自己去买些喜欢的东西,伯父不懂姑娘家要什么,包银票最实际。」

  陆红杏握着红包,那微微煨着他体温的小小纸包,从指尖开始煨暖她。

  他每年都会在她生辰塞个红包给她,从她嫁进范家的第一年开始,一直到她已经被范家休离的现在,她没有漏拿过半个,里头的银票金额确实不大,远远不及她收到追求者大手笔送来的一只玉环或是珠饰银钗,可是却是那么真诚与关心。

  「伯父,那碗药给我。」陆红杏突然从床上坐起身子,一手紧紧握着红包,另一手伸出去索取他放在小几上的苦药。「我自己喝。」

  「好。」真勇敢。

  陆红杏接过汤碗,深深呼吸之后猛然闭息,仰首就灌光苦药,范寒江再给她一小颗糖球,让她解苦。

  「真、真的明天就能病好吗?」

  「一定。」

  没听见范寒江回她他最常说的口头禅「应该、也许、大概」,他的笃定倒很少听见哩,足见范寒江这回真有信心。

  「那好,除了这个红包当生辰礼物,我还要多讨一样。」

  「好,允妳。」

  「不先问问我想讨什么吗?」这么好商量?要是她无耻一些,叫他娶她,他也会这么干脆吗?好想挑战哦……

  「你想讨我买不起的珠宝首饰的话,我也无能为力。」他又不是多出名的神医,没办法日进斗金。

  「那种东西我才不稀罕。」陆红杏不屑地撇嘴。「明天我过生辰,别在家里过,我们出去吃饭。」

  「原来你要多讨的是这一样?当然没问题,小事。」

  「只有你跟我两个人。」她纤指指着他与自己。

  以前从不曾与他单独走出府邸,一方面是碍于旁人目光指点,一方面是碍于身分,但她想要跟他平起平坐,就算只有生辰这一天也好。

  「行。」这要求也不过分。

  「跟一个克夫又花名在外的寡妇连袂用膳,你可能会被人影射得很难听。」她先跟他说明白利害关系。

  「蜚短流长有什么好怕,你我清清白白、光明正大,问心无愧就好。」

  「会被人说成是我的姘夫,这也无碍?」

  「只要无损于你的名节,我一点也不在意。」

  她的名节在外人眼中老早就不知道乱刀砍死多少年了哩,还担心这个吗?

  「那我明天睡醒一定就会病愈,再来讨你允的这个生辰礼物。」陆红杏在他的示意下,重新躺回榻上,让他仔细替她盖好被子。

  「当然好。」他探着她的额温,一边替她将鬓间散发拨开。

  「我可不可以再讨一样?」陆红杏得寸进尺。

  「还要?说吧。」他纵容一笑。

  「你这回怎么不直接说允我?」难道他看穿了她心里打着什么坏主意吗?

  「因为你的眼睛笑得好眯,像在算计我,我自然不敢允,等我听完你的要求再说。」范寒江可不是笨蛋,自己挖坑让自己跳。

  「那我不说了……」因为他一定不会同意。

  「真不说?今年不说就要等明年了。」

  陆红杏拉高被子,捂在口鼻间,嘴里有含糊,但是脑袋摇晃了三、四回,瞅着他的目光分不清是娇嗔还是怨怼,范寒江与她互视,第一次看到她露出这种带着无措与挣扎的神情。

  他还能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她的点滴,她不是娇柔的小花儿,他知道她很坚强,她也真的很坚强,这正是他当初选中她的主因。嫁进范家的日子里,他不曾见她哭泣或自怨自艾,离开范家时,她同样挺直腰杆,走得比谁都傲气,现在却为了他的一句玩笑话而沮丧,这倒稀罕。

  更稀罕的是——他明明看出来,她想要求的事,不见得是他能应允,他却……

  「一年才难得过一次生辰,加上你又极少开口向我讨些什么,我岂有不允的道理?你说吧,我什么都允。」




第三章

  「寒、江。」

  「……」

  「寒、江。」声音更甜腻了。

  「……嗯?」很不自在地应了声。

  「寒——江——」甜腻中更带有娇美笑靥。

  「……红杏,只有今天。」

  「我知道我知道,只有今天,寒江。」就是因为只有今天,她才会想要把握时间和机会,多喊他几声。

  什么都允?

  对,这是她央求他允的事情——今天,不称他伯父!

  当初范寒江已经豪气拍胸脯说什么都答应她,现在自己是骑马难下,只能实现自己的承诺。

  他不是觉得她直呼他姓名有何不妥,只是一声「伯父」才能清清楚楚提醒他的身分,他可以以一个长辈的名义,肆无忌惮地待她好,若有人指指点点,他也能理直气壮说:她是我侄媳妇儿。

  而今,少了「伯父」的称谓,他浑身不对劲,就连看到她发髻上有几根微微散乱发丝,想伸手替她简单整理都觉得名不正言不顺。

  明明该是叫出「寒江」两字的人会觉得尴尬别扭,为何反倒是他无法习惯,而她却像已经叫得多熟练,半点也不饶舌。

  范寒江,沉住气,不管她叫你伯父或姓名,都没什么不同,她只是贪玩,你就放松心情,完成她的生辰心愿——范寒江说服完自己,才总算勉强接受自己名字从她口中不断溢出的怪异感,始终不敢正视她的眼,也逐渐能定在她身上——

  「慢着,你不会想穿那样出去吧?」范寒江这才瞧见陆红杏的打扮,又是一袭轻灵春裳!外头大雪才刚停,现在还飘着细碎的小雪雨,白茫茫一大片,穿这样出去要冻毙有多容易!

  「我新差人做的衣裳,美不美?」陆红杏在他面前转圈圈,像只小彩蝶翩翩飞舞,只要她别冷到抖得那样,真的是极美。

  「你才刚病愈,穿着。」范寒江接过丫鬟递上的毛裘为她披上,陆红杏嫌恶地皱眉,范寒江已抢先道:「瞧,你穿这样更好看,毛茸茸的,看了真暖和。」他大概摸透姑娘家的心思,只要夸赞她,她应该就会听话。

  「寒江,真的这样更好看?」将她的好身材都包住了,也将她变成一头小毛熊,在他眼中真的美吗?男人不是都比较想瞧见女人穿得轻薄,露胸露腰的……

  「嗯,像只小兔儿。」

  「那你等我一会儿!我还有一件更可爱的!」陆红杏喜孜孜朝他笑道,立即拉着丫鬟春儿奔回房里更衣,半晌再出来,她换上一袭更温软的滚毛边狐裘,盘起素髻的螓首戴着串珠小貂帽,颊上镶有两朵红扑扑的彤云。「这样呢?」

  「极好。」他大方赞美,也是实话,至少可以肯定很保暖。

  「嘻。」好,她决定以后在他面前都穿这样,无论春夏秋冬。

  范寒江打开纸伞,撑在两人顶上,陆红杏偎了过来,与他一同踏入街市。

  「铜鸩城变好多,记得上次回来,这条街还冷冷清清的,现在竟然多出许多摊铺。」

  「哪里有人,哪里就有商机,这些店铺全挨着司徒书肆跑,客源就是从司徒书肆里买完书出来的众肥羊。」陆红杏遥指不远处,果真在雪雨里仍有一长条人龙排在书肆外头,不少人在小摊铺里吃些小玩意儿填嘴打发时间。

  见范寒江有些惊讶地扬眉,她笑道:「今天是《幽魂淫艳乐无穷》出书的日子。」

  否则平常时日,这条街还是同他印象中一般,冷冷清清。

  「难怪。我还以为只有在银鸢城才能见到这种奇景。」在曲家书肆,这种情况见怪不怪。有时在《幽魂淫艳乐无穷》的出书日,他会被曲家总管拎到各大分店去出急诊——因为抢书抢到骨折或是人潮推挤造成内伤,再不然就是几十个人为了最后一本存书大打出手,最后全数挂彩,还有书肆里的伙计搬书排书包书到双臂严重脱臼。

  「我的红杏坊光《幽魂淫艳乐无穷》就进了五、六本,本本都租得非常好,一两天就回本了,我自己也买一套收藏哩。」

  「你喜欢《幽魂淫艳乐无穷》这套书吗?我手边有一套,是如意君亲手落款打印,早知道你喜欢,我就寄回来给你。」

  「我都忘了你在曲家受聘,你一定有机会见到如意君嘛!他是怎样的人呀?是不是像他书里写的男角儿一样?!」她每回读《幽魂淫艳乐无穷》,都不自觉想象如意君的长相,有时甚至会不小心将如意君与书中角色融合。

  「……差满多的。」

  「他不是个俊公子呀?」书里的男角儿都貌似潘安。

  「不是。」

  如意君,压根是个小姑娘。

  「那也无妨,书好看就好!你替我讨几张有作者和画者一块落款的大图,我要贴在红杏坊里招揽生意!」

  「没问题。」叫曲家总管去签个百来张都不成问题。

  「要注明『致红杏坊』。」

  「我会记得的。」

  陆红杏跨了一步,又立刻顿步回身,「不要差人寄回来,你要自己拿回来给我。」

  「那可能还要一段日子。」

  「不管多久,我要你亲自拿回来给我,要是从别人手里拿到,我也不要!」她心里想的,还是能再多见他一回。

  范寒江摇头笑了,不是拒绝她,只是第一次觉得她任性。

  任性?

  这两字来得莫名其妙,他从来不曾因为陆红杏提出任何要求而感到困扰,陆红杏是个相当得体的姑娘,在范家,她懂得看人脸色,虽不刻意讨好人,但她明白分寸,进与退,她拿捏得极好,但——

  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她真的像个小女孩,讨着要人宠?

  什么时候开始,当她眨巴眨巴地瞅着他,甚至不用多说一个字,他就忍不住……想允诺她?

  陆红杏又不是那种娇柔似水的嫩姑娘,不会激发男人太强烈的保护心态,那么,他现在这种苦笑于她的任性却无从拒绝的思忖又是从何而来?

  「寒江?你在想什么?」

  「没有。我若是拿到天……如意君与绘者的落款,我会亲自回来一趟。」他果然最后还是顺了她的心意。

  「真的?」

  「要打勾勾吗?」

  「那种骗小孩的游戏,不必了。」陆红杏百般无趣地挥挥手。

  这个时候的陆红杏又老成得很精明。

  两人行经小摊铺,停停走走,瞧着时新花果、鹑兔脯腊、金玉珍玩,踩在薄薄积雪上,留着一大一小的足印子。

  「真厉害,又换了一个男人……」

  「她长得真的不赖,也难怪男人前仆后继贴上来,这回这个货色高档些,她老是找又老又有钱的富人敲竹杠,难得见到这么年轻的……」

  「伤风败德的骚蹄子……」

  「瞧她那张生来就是要勾引男人的贱脸……」

  几道耳语飘进范寒江耳里,他原先不以为意,也不知道好几根指头已经快指到他鼻头上,一旁的陆红杏也毫无反应,正把玩她瞧喜欢的那只假玉镯,可是当周遭的指点越来越多、越来越重、越来越离谱,他不由得抬起头,终于发现大家口里说着的人,是他与她。

  范寒江与好几名窃窃私语的妇人目光交会,她们立刻以绢捂嘴,继续细碎数落。

  「别理她们。」陆红杏扯扯他的袖,「当是狗在吠就好。」她太习惯这种场景了,每回她出门都要遇上好几次。背后中伤都算小事,之前她还被一名她租书坊里常客的爱妾拿桶水来泼哩。

  「她们在骂你。」范寒江拢聚眉心。

  「我不会以为她们在赞扬我的。」她又没聋,好话坏话还能分辨。

  「她们说的不是实情。」

  陆红杏拿起小摊上一对串铃耳珠子,这对好可爱,挂在耳上叮叮当当的,她喜欢,掏钱买了。

  「谁在乎呢?」陆红杏将耳珠子戴上,摇头晃脑,小铃铛清脆悦耳,让她开心笑了。「寒江,你瞧,好不好看?」

  范寒江此时没心思欣赏她的美丽风情,他将纸伞递到陆红杏手上,温文跨步走向那几名妇人,一揖身,吓得几名妇人差点成鸟兽散。

  「众位夫人请留步,方才听闻你们说的话,在下有几点要澄清。我家红杏是好姑娘,绝非外表美艳而行为不检的荡妇,你们对她有所误解,红杏又不爱向人解释太多,她这性子打我认识她开始就如此,别瞧她精明俐落,她连替自己说句好话都做不来,扠腰不笑时又像在瞪人,但她真的很乖巧,你们要是真的试着去了解她,你们也会替她心疼,也会很喜欢她这个好女孩,所以——」

  范寒江积极替陆红杏洗刷冤屈,滔滔不绝到连换气都不用,而且说完一长串,继续向三姑六婆说明陆红杏的性子、喜好、连她十四岁那年嫁人、半年后守寡,一直到独力一手撑起「红杏坊」的心酸血泪史也挑着重点讲,听得三姑六婆当中有几个开始拿手绢抹泪擤鼻。

  好不容易,范寒江说毕,与三姑六婆笑笑告退,才又回到她身边。

  「干嘛跟她们说这么多?她们又不会信,浪费唇舌。」陆红杏扁嘴,觉得他白费功夫。而且……还把她捧成好姑娘,听得连她自己都起疙瘩。

  「你越是不说,越是让人误会。」他不想看她背负那么多不白指控。

  「说了又怎样?明天我出来逛市集,同样有人会在背后骂我下贱、骂我不安于室……听,前头那堆人不是又在说我勾引哪个良家妇男吗?」相信范寒江也听得很明白,那堆人骂得可不留情,更狠哩。

  难道他以为解决几个三姑六婆就会天下太平吗?

  范寒江确实也听见了,他二话不说,再度走向前,重复方才向三姑六婆解释的行径——

  「众位公子夫人,在下有几点要澄清,我家红杏是好姑娘,绝非——」

  也重复那一长串护卫陆红杏的话语。

  陆红杏撑着伞,站在飘着轻雪的市街,看着范寒江以一种认真讲理的方法对那些总是自命清高的旁人说明始末。或许是他的口气有礼也儒雅,旁人只能默默听着,无从反驳或回嘴,最后还跟着范寒江点头称是。

  天很冷,吐出的气息都冻成了白雾,连穿着毛裘都觉得难受,可是心热热的,瞅住他的侧颜,读着他的唇形,自己像个遇到日出的雪娃娃,正被暖热的光芒给融化着。

  范寒江只要听到有哪个人对她说出恶言,甚至只是冷睨鄙视的目光,他都不厌其烦向对方再说一遍,短短的一条街,她已经数不出来范寒江对多少人说了多少遍一样的解释。

  「干脆包间茶馆,将全城的人集合起来,一次说完不是更省时省力省功夫?不累吗?真笨……」陆红杏喃喃地咕哝,听来像埋怨与嗔怼,唇儿却弯弯笑了。

  干嘛比她这名当事人还要在意这些闲言闲语?被人数落几句又不会少块肉,无关痛痒,何必去解释什么?她既不杀人又不放火,问心无愧。

  干嘛……要比她更在意?

  「——以后还请大家多多关照我家红杏,感激不尽。」等到范寒江对着街尾最后一个人揖身颔首,结束他为陆红杏洗刷污名的言论,再回来,瞧见陆红杏已经自个儿在街边叫了碗汤面吃,坐在矮凳,一双晶亮的眸子直勾勾凝望他,窸窣吸着面条的嘴儿噙着似笑非笑的弯弧。

  「你饿了是不?抱歉,我好像太多言了……」

  「我也替你叫了一碗面。」陆红杏捧着面碗,朝旁边挪了个空位给他坐。

  「呀?」

  「伙计,面可以送上来了。」她向面摊伙计挥手。

  「马上来!」

  「红杏,不是说要上饭馆用膳吗?」

  「在这里吃也很好呀。」便宜又大碗,口味也道地。

  「公子,您的面!」

  「哦,好……麻烦你了。」范寒江接过热腾腾的汤碗,白面清汤上掺着几片青翠的菜叶、豆芽及炒得微焦的肉丝,材料虽然简单,可是香味四溢。

  见陆红杏津津有味吃着,他也只能跟着坐下。「你生辰来吃这个,感觉委屈你了。」他原本打算请她吃顿好的,叫些她爱吃的菜、叫壶好酒,两人在暖烘烘的饭堂间谈笑风生,而不该在雪地边端着汤面,边抖寒意边喝热汤。

  「嘘,被面铺伙计听到就不好了,你说吃他家的面委屈,他会赶人的。」

  「我不是说面不好吃,只是——」

  「你刚刚说那么多话,不累不渴吗?我还讨了杯热茶给你润喉,快喝。」

  「抱歉……」他以为她在暗斥他的长舌。

  「我不是在讽刺你,不准误会我!」她可以接受所有人的误解,就是他不行!陆红杏将吃掉大半的汤面搁在摇摇晃晃的劣木桌上。

  「好,我不误会。」

  天际的雪花越飘越多,陆红杏打起伞,为两人挡雪,他本想接手,她只是要他快吃面,她趁他努力替她说话之际已经差不多吃饱了。

  「就算你今天替我说了那么多好话,过几天情况仍是一样,你堵得住十张嘴,却堵不了百张嘴,下回别这样做了。」她不想见到他为了她,必须面对那么多恶意怀疑的嘴脸,也不想要他放软身子,对那群家伙客客气气。

  木桌上的半碗汤面落进好几朵雪花,雪花一遇汤水便化开。

  范寒江咽下嘴里咀嚼的白面条。「只要能多堵一张嘴,我还是会这么做。若有人再这样对你指指点点让我听到,我一定会再去向对方说明白。」

  「没有用的。」陆红杏回应得消极。没有人会将范寒江的话当真的。

  「会有用的。」范寒江淡言得积极。只要有一个人愿意信他的话,那也好。

  「你好笨。」她斜眼睨他,这表情,一点也不凶恶。

  「妳才好蠢。」被人误会攻击竟然也不回嘴。

  「做白工的笨蛋。」陆红杏堵回去。

  「不懂得保护自己的蠢蛋。」范寒江继续吃面喝汤。

  「做白工做到只能窝在角落边吃汤面的笨蛋。」陆红杏单手支颐,看着他温吞吃食的模样,嘴上还是不饶人。

  「不懂得保护自己让人误解让人唾骂还傻傻任人欺负最后还是一样只能陪着笨蛋窝在角落边吃汤面的蠢蛋。」

  「你骂人好顺哦。」她讶然,头一回听他这么说话呢!好可爱。

  「谢谢夸奖。」

  两人相视,都咧嘴笑了。

  填饱肚子,两人在街市上闲逛,陆红杏为他买了支玉笄、一双新鞋,为自己买了步摇与梳篦,也陪他去买些医书,这一趟逛下来,又觉得饿,两人准备找处饭馆歇脚兼填胃,没想到在饭馆遇上了不速之客!

  陆红杏眼尖已经瞧见来人,正要拖住范寒江往饭馆外头躲,然而仍是逃得不够快,让来人发现他们——

  「大伯?!」

  一声惊呼,让原本正在抖掉伞上飘雪的范寒江抬起头。「……弟媳妇?」

  那位范寒江口里的「弟媳妇」,正是她亡夫的亲娘,范丁思安——年长她不过三岁的婆婆。

  范丁思安脂粉未施,素着一张白洁的脸蛋,盘着整齐的妇髻,发际上没有多余赘饰珠花,仍无损她的貌美,甚至与陆红杏并肩一站,她才像是较年轻的那一个。所以陆红杏满讨厌与她一块儿出现,范丁思安的模样就是良家妇女,温婉可人,举手投足间就是写满了「气质、气质、气质」,反观她,活脱脱荡妇淫娃,连眯眼打呵欠都像在卖弄风骚。

  「冤家路窄……」陆红杏暗暗叹气,一扬眸,却看到范寒江脸上也写着为难。

  「大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既然回来了,又怎么……不回家呢?」范丁思安踩着她从不曾表现出来的急躁与喜悦,小碎步蹬近范寒江面前,她身子娇小,必须仰高颈才能瞧清范寒江,完全忽略被范寒江身形挡去大半的陆红杏。

  范寒江回来好几天了,没先回范家去?陆红杏听出重点,相当惊讶,她还以为范寒江口中要办的事,头一件便是回范家与家人聚聚,怎知道,他竟然没回去?

  「刚到不久,打算过几天就回去看看进贤。」

  刚到不久?扣掉他回来的前四日,再加上住进她家,数数也差不多回铜鸩城十日左右……他在对范丁思安说谎?!

  「然后会留多久?」范丁思安满脸期待,她的神情,让陆红杏想到自己每回知道他回来,也都是这种表情吗?

  这种表情不会出现在只单单是「亲人」的脸上,那是一种满满希冀着、渴望能成真的盼爱表情。

  「曲府写信来催我回去,上完香就走。」范寒江笑笑答了。

  唔?有这种事?范寒江怎么半个字也没跟她提?她瞧他还颇悠哉,一点也不像有人在催在赶呀。

  范丁思安失望咬唇,「连多留几天也没办法吗?」

  「下回吧。」

  「你的下回,不知是何月何日……自从进贤过世之后,你就更难得回来……」范丁思安垂目,低声在抱怨,却又不敢太明言指责。

  因为……她也无权。

  「没法子,曲府不放人,我也不能随意走。我会多抽空回来。」

  好敷衍。陆红杏觑着范寒江的背脊,虽然他口吻与平时无异,可她就是觉得他在敷衍。为何有这种感觉她也说不上来,只觉得……范寒江用着她从没见过的淡漠在回话。

  「你是不是还在跟我赌气,气我不听你的劝,硬要替进贤娶房媳妇儿进来?你也知道,我只有进贤一个孩子,他爹又走得早,我不能失去他,我真的不能……所以有任何能救他的方法,我都愿意去试!」

  「过去的事,别说了。」范寒江阻止她。

  范丁思安做出她此生最逾矩的举动——攀住范寒江的手臂。

  「大……寒江哥,我真的是不知如何是好才出此下策,本以为进贤能藉由冲喜而健健康康长大,对我这么一个寡妇而言,我只能依靠他,谁知道那个女人竟然克——」

  范丁思安蓦然抽息噤声——当她瞟见范寒江背后的陆红杏。

  那个克夫的女人!




第四章

  「哟。」陆红杏率性地扬手向范丁思安打招呼。

  失去范进贤这号人物的牵绊,陆红杏没办法再叫范丁思安一声「娘」,那种感觉太怪异了,加上范丁思安应该也不甘愿被她给叫老吧,她又不能豪爽地跟范丁思安姊妹或朋友相称,只能简单一个字带过。

  范丁思安瞪大双眸,仿佛万般不明白陆红杏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和范寒江在一块!

  「你们为什么会在一起?!」范丁思安没发觉自己是尖叫出来的,引来饭馆众人的注意。陆红杏原本在铜鸩城就恶名昭彰,此时一男两女的对峙,轻易便换来大家有志一同的结论——铜鸩城最美最艳的俏寡妇勾搭上别人的丈夫,眼下与正妻狭路相逢,雷电交加、火星四射,大伙都在引领期盼貌美温驯的正妻能赏陆红杏一记火辣辣的掴掌,为这桥段带来高潮迭起的精采重头戏。

  「我不知道你回到铜鸩城,她为什么就知道?!」范丁思安继续追问,完全不顾她向来最在乎的得体礼仪。

  「对呀,你回来怎么没让范家的人知道?」陆红杏也很想问。

  「红杏,你别跟着凑一脚!」范寒江侧首低声告诫,也像要求。

  「我也很好奇嘛。」真不公平,为什么独独不让她问,为什么不叫范丁思闭嘴?!

  「这里不方便说话,换个地方再说。」范寒江可没忽视那一道道急于看戏的饥渴眼光。

  「如果俯仰无愧,有什么话不敢在这里说?!」范丁思安气得口不择言。

  「你的意思是,我和红杏关系不清不白?」

  范寒江淡淡一句问话,没有加重半分力道,听起来却如寒冬冰雪那般的凛冽。他面无表情,和平时无异,眉没皱、唇没抿,只是眼神变得严肃。

  「我不是说你……是她,你不常回来城里,你不知道她的德行,从她被范家休离这几年里,她的名声有多难听!行径有多放荡!我是怕你被她蒙骗、怕你受人误会!」

  范丁思安一字一句都轰在陆红杏头上,慷慨激昂。

  「你不知道她勾引有妇之夫吧?!你不知道她老和男人眉来眼去吧?!你不知道她上个月被别人家一大群妻妻妾妾围起来教训吧?!你不知道她根本就是拿她自个儿的身子招揽生意——」

  「妳被一大群妻妻妾妾围起来教训?」范寒江微微惊讶地望着陆红杏,她却只是双肩轻耸,证实了这件事。「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他曾见过两个女人在街市上互殴,那激烈的程度绝对不输给以命相搏的男人,利爪子拚死拚活在对方脸上招呼,发髻散了不说,龇牙咧嘴的狠劲让人目瞪口呆,陆红杏被人团团围上,下场不可能太好——

  「这种丢脸事,她岂敢告诉你?!」

  范寒江要听的不是范丁思安的低讽,而是陆红杏的回答。

  「那个呀……小事一桩,没啥好说的,我自个儿能处理,也处理得很好……嗯,我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老早就忘了。」后头那句才是重点——她真的忘了还有这回事。

  「你全身而退吗?毫发无伤?」

  「嗯,半根寒毛也没掉呀。」那群女人来匆匆、去匆匆,要吵架也吵不过她,加上大家同时同刻一起指着她鼻头骂,压根分不出哪个人骂了哪句话,一场闹剧结束,挖挖耳朵,她发现自己完全没听懂任何一句辱骂,只觉得耳朵疼疼痒痒的。

  「那就好。」范寒江这才放心。

  「我不是个会让人时时操心的娇弱姑娘,我很会保护自己的,别担心我。」陆红杏安慰地拍拍范寒江的背,因为她觉得他的神情看起来还是很紧绷。

  怎么可能让人不担心?

  她像只横冲直撞的小蛮牛,仗着自己新萌的短牛角就自诩天下无敌,要知道人外有人,谁能确定她可以永远都如此平安?万一遇上了比她更泼辣、更凶狠的女人,那如何是好?!

  「她不去破坏别人、伤害别人就谢天谢地了,还轮得到别人欺负她吗?!」

  范丁思安今个儿非常反常,说话夹枪带棍,一改陆红杏对她的印象。她这位前婆婆是大家闺秀,连大笑都不允许,此时却句句都针对她攻击,虽然气势不够凶恶,但听在耳里还是很扎人的。

  她眯起美眸,顺着范丁思安的视线走,有些懂了范丁思安的敌意不单单咬定她是克死她宝贝独子的凶手,还有更深一层的积怨——

  范丁思安正望着范寒江,深深的、浓浓的,望着他。

  这种眼神,她太太太熟悉了!

  因为她也是用这种眼神在看范寒江!

  「还真有寡妇缘……」陆红杏犯小人嘀咕。两个年轻俏寡妇都看上范寒江,该说他艳福不浅吗?

  「弟媳妇,你应该知道红杏不是这种人,她向来乖巧,进贤的死与她毫无关系,在她进门之前,我就明白告诉过你,进贤的身子拖不过五岁——」

  「对!但进贤甚至不满三岁就过世了!是她害死的!况且你说她乖巧?!你忘了她还是范家媳妇时便与长工偷来暗去,这事儿全范府都知道!」

  那是陆红杏嫁进范家的第四个月,在深夜的小花园里,她亲眼目赌陆红杏与长工在夜月底下热情拥吻,这样不守妇贞的女人,凭什么被称赞乖巧?!这两字挂在陆红杏身上都是侮辱!

  「我是说,进贤拖不过五岁,并不代表他『一定』能活过五岁,你那是欲加之罪。」他可以理解一个失去孩子的娘亲在慌乱失措之际必须寻找一个能让她释怀的理由或是能怨恨的对象,但这对陆红杏并不公平,「克夫」重罪一扣下,会扼杀掉陆红杏觅寻好姻缘的机会。「至于你说的长工事件,我当然记得,而且,还是我要红杏这么做的。」

  「什么?」范丁思安怔忡,「是你……要她去偷人的?」

  「是。」

  提到长工事件,勾起陆红杏的记忆,往事如滴泉,一点一滴淬回心湖。

  没错,那时是范寒江拍着她的肩,扯开温柔体贴的笑,告诉她——

  「红杏,如果你有更好的选择,还是应该勇敢争取,例如,那位送你水粉盒的小伙子。」

  「水粉盒?」陆红杏低头瞧着就在方才被人胡乱塞在掌心里的精致小银盒。送她水粉盒的年轻男子她时常见着,他是府里长工,姓啥名啥倒没印象,只觉得他瞅人的目光很热,带些令人讨厌的无礼。

  「看得出来他喜欢你。你们两人年岁相仿,总是比进贤合适。妳呢?」

  甫满十五岁的陆红杏原先还不解其意,楞傻傻地看着范寒江,再三反复咀嚼他的话,终于明白——

  「你要我……红杏出墙?」她嫁进范家才开始有机会学习识字读书,以往家境不好,她都要帮着爹娘挑菜担叫卖,字不认识半个,现在读得多,想得也多,懂得更多。

  「别下这么重的罪名,只是建议你为自己多想想。」范寒江像在说着一件多理所当然的事情。

  「为什么?你应该会要我当个三贞九烈的好侄媳才对吧?怎么反倒建议我去偷人?」难道是想暗地测试她,想看看她有何反应,探探她是否贞烈?

  范寒江是这种心机深沉的人吗?

  他喉间溢出淡淡笑声,「我可不认为三贞九烈有何值得赞许之处。」

  陆红杏这回真的被他给弄得胡涂,他说这句话时,绝不带半分玩笑意味。

  他明明看起来就是个老古板,这番话为什么会从他嘴里说出来,而且还说得那么……云淡风清?

  「吓到你了吗?」陆红杏戒备的样子让范寒江觉得有趣,不过他容颜上的认真不减反增,「我不是在试探你,你大可放心,今天与你说的一字一句,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会保守秘密,守口如瓶。」

  「保守什么秘密?」

  「你与水粉盒主人的秘密。」范寒江宽恕一笑,脸上神情很是纵容。

  「我根本不知道他干嘛塞这种东西给我……」

  「自然是希望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后跟他幽会。」

  「幽、幽会?」这两字她好像读过……不是太光明正大的字眼,好像是指一男一女私底下偷来暗去。

  「若你喜欢他,就别放弃,遇到什么麻烦事,来找伯父,伯父会尽所能帮助你,明白不?」

  陆红杏当然不明白。

  他竟然鼓励他的侄媳妇去与其他男人私通?!

  摸不透范寒江心里打什么主意,也摸不透自己一股任性从何而来。

  而她陆红杏,为了赌这么一口怨气,听从他的话,真的与那名长工私下见面两三次。说正格的,一直到现在,她还是记不起来长工到底叫阿忠、阿仲还是阿重,每回见面,她都没有喜悦期待的心,加上她总抱着娃娃相公去幽会,的确也破坏不少情调——

  而最后一次约在小花园见面,阿忠……呃,阿仲?……阿重吧……说没两三句话,突然逮着她的肩,一把将她擒到胸前,嘴就狠狠贴过来,堵住她的惊呼。

  如果那可以称为吻,她可以笃定说——她一点都不喜欢!

  那种被恶意侵犯的屈辱远比她从长工口里尝到令人作呕的蒜味更难释怀。

  虽然夜会长工的事件闹得很大,加上人赃俱获被范丁思安看到,她却还没来得及被范家人以私刑处罚,范家便发生了更严重的大事——已开始学步的范进贤因为奶母的疏忽,竟然落水溺毙。

  谁也料想不到,本以为范进贤身子弱,所以用心为他调养体质,结果夺走他生命的,却不是病魔。

  陆红杏忘不了隔一天,她被范家人五花大绑,推入溺死范进贤的池子里,要她以死谢罪,陪范进贤一块上路。

  她死定了。那时她只有这么一个念头。古之以来,没有人会对淫妇手下留情,即使池畔站了十几二十名的人,也不会有人出手援她,不管是时常笑着熬碗八宝粥给她吃的厨娘、还是忠厚憨实的把门人叔叔,都不会有人救她……

  水灌进胸腔,思绪也紊乱席卷而来,她想起范进贤走起路来的踉跄笨拙、开始说话的童声奶调,他第一声「娘」便是冲着她喊的呢……那孩子,她是真的将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在疼爱。她也想起了洞房花烛夜抱着范进贤掉泪的沮丧,还有——在金大娘屋里,见到范寒江的那一天,她一跨过门槛,就被一袭灰衣吸着目光,她不懂矜持,还瞧了他好几眼,他对她笑,笑得那样好看——

  范寒江……

  她陷入窒息濒死之前,仍仿佛看到他向她游来……

  「红杏?」

  一声叫唤,唤回陆红杏飘到好几年前的神智,她凝聚目光,看见范寒江微弯着颀瘦身子与她平视,温暖厚掌已经贴着她的额,以为她又犯烧了。

  方才陷在回忆里,回忆好真实,她不自觉屏着息,像那时在池水里一样,她不想死,想多贪求一线生机,所以她不敢呼吸,一直强忍着,等到被范寒江唤醒,她的肺叶才用力吸进一口气。

  「唔?」她望去,不见范丁思安的人影,好困惑地眨眨睫,「她人呢?」

  「走了。」

  「啥时走的?我怎么不知道?」

  「谁知道你在发什么楞,她骂你也不回嘴,她觉得无趣,便跺脚走了。」一方面当然也是他半斥喝半提醒,范丁思安才发觉她自己的失态。

  这一回在饭馆发生的事,不知道又会成为铜鸩城多久的笑柄,范丁思安这种重面子的人,哪敢再多留。

  「我没注意听她在骂我。」否则她才不会乖乖站着挨骂,一定会回嘴。

  让饭馆的客倌伙计看了一出戏,范寒江与陆红杏自然也放弃用膳的念头——谁也不想边吃边听到身后传来无止无尽的谈论及笑话——两人离开饭馆,雪正大着,只见街景雪白一片,范寒江本想等雪停些再走,陆红杏却先一步走入雪景里,在飘飘飞雪里回首对他一笑,范寒江心头一震,心窝似乎让什么给使劲撞击一下,直到瞧见她的小貂帽上逐渐积起落雪,他才赶忙打伞,跟上她。

  「你方才想什么想到出神?」明明真正出神的人是他,他却为了掩饰自己莫名的心不在焉而开口询问她。

  「想那个吻我的长工。」她口气阑珊。

  说到吻,现在想到还是很厌恶。陆红杏觉得自己真亏本,人生头一回被吻,结果竟然一点也不美,更吃亏的是——她都还来不及挥拳打歪长工的嘴,就先被范丁思安的尖嚷声打断。

  去亲小进贤的嘴还比较有趣些,小进贤的唇软呼呼的,还有淡淡的奶香味。为了那种讨人厌的吻被扣下通奸罪名,真不值得……

  「哦?怀念他?」范寒江以为自己是含着调侃笑意问她,没料到嗓音一出,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平平稳稳,甚至……冷峻。

  怀念个头啦!她连他的长相都拼不起来,想什么想呀?!

  「他的下场好像也很糟吧?」她那时自顾不暇,好像也一直忘了询问长工的下场。连她都被推到水池里,长工或许……

  「被遣出范家罢了。」至于痛打一顿的部分,范寒江就不提了。

  「就像我一样嘛。」

  那年,她没溺毙,再清醒时,人是躺在床榻上,头痛欲裂,所以范家长辈骂了她什么,她都无法听清楚,只觉得四周吵杂得让她想大声吼叫,要他们全都闭嘴滚出去,直到安静下来后,房里只剩她与范寒江,他淡淡笑着,将那张休书搁放在她手心,缓缓拢扣她的五指,助她将休书握牢,他的一句「去吧,你自由了」,成为她死里逃生后所听进耳里的第一句话,他恭贺似的抚慰声音让她差点放声大哭。

  自由了,再也不被束缚,不单单是她的人自由了,连她的心也一样。

  她可以放胆去爱任何一个人,谁也无权过问。

  「不过,被遣出范家也不一定是坏事。」陆红杏突地补上这句,原先只是微弯的红唇,现在是咧咧开怀地笑。

  「是呀,不一定是坏事。」范寒江同意。至少他在她身上,看到好快乐的陆红杏。

  而他,也为了想更快乐,努力逃离范家,远远的。

  只要不回来,他就可以去过他自己想要的生活。

  可是,他还是回来了,为了什么,他也不确定,只觉得心上就缠了条线,每当他累了、倦了,那条线就会轻轻扯动着,像在告诉他,回来吧、回来吧……

  那种怅然若失的空虚,迫使他回到铜鸩城,在铜鸩城里,应该不会再有令他眷恋脚步的人才对,他是如此确信着。

  走在逐年逐月渐渐陌生的街道,在这城里,甚至鲜少人还记得范家仍有他这么一名少爷,任凭他在城里绕上十来圈,也难得能遇到一名故友,他为什么还要回来?

  在银鸢城赏到的明月同样清晰,在银鸢城喝到的酒同样香醇,在银鸢城读到的书籍同样丰富,为什么……还回来?

  「饭没吃到,只好回红杏坊去讨些点心吃吧,我知道阿山那群家伙这个时辰都躲在书柜后头吃芝麻大饼,我们回去,正好抢一块来对分。」陆红杏拉着他走小巷,在房宅房宅之间熟稔穿梭,确实比从原路回去还要更快,只不过……钻过别人家的竹篱实在也太……

  「我们得快一点,不然连颗芝麻渣都抢不到——」

  陆红杏的声音好轻快、好雀跃,像树梢吟唱的鸟儿,听得……让人也跟着忍不住开心起来。她正顽皮在笑,像多贪吃多嘴馋的小丫头,他却又知道,抢不抢得到饼一点也不重要,若真想吃,自己掏钱也能吃到撑破肚皮,她只是贪玩,藉以让自己快乐,他甚至要跟着她小跑步才能追上她,不让漫天风雪有机会沾湿她的发、冻凝她的肤。

  「哎唷——」陆红杏乐极生悲,毛靴子一滑,差点在雪地上摔得难看,是范寒江丢开了伞,展臂撑住她,然后他要扶她站好时,却跟着摔到积雪堆里,两人无一幸免,还好雪地软,不至于摔疼。

  真该庆幸,两人不是在大街上跌跤,否则出的糗会更大。

  「地好滑。」陆红杏噗哧笑出来,因为她看到范寒江扑过来抱她时,表情担心得好可爱,现在与她摔成一团,脸上鼻上沾着像糖粉一样的白白雪花,是她极少有机会见到的「范寒江」。

  她掏出丝绢替他擦脸,动作显得自然而然。

  那丝绢,又软又香,像姑娘家的发丝,是他好熟悉的香味,这股香味,是银鸢城里不可能会有的味道。

  范寒江,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脑海仍回回荡荡着他不解的困惑,他自问,也自答,终于在恍恍惚惚的瞬间抓到了一闪而逝、他总是努力回避的答案——

  因为,银鸢城里,不会有第二个陆红杏。




  「老板娘心情好好,现在开口要求调薪俸,她会点头吧?」小豆子扛着两大迭的重书,将书放在一旁,正准备放上书柜,两眼不止地瞟向那处仿佛正开满粉色小花的柜台,感觉有源源不绝的幸福甜蜜由那里开始蔓延全书坊。

  「还说哩,老赵已经去说了,老板娘二话不说,马上调五两!」阿山分门别类将书册摆放整齐,以方便客人租借。

  好扼腕,慢了一步!

  「春儿只对老板娘说了一句『你和伯父好相配,走在一块像夫妻』,老板娘就升她当书坊的副掌柜!」阿山继续补上话。嗯……这个作者的书是放在「天」字柜的,没嫁人的黄花小姑娘不能看。还有这本和这本是系列,放在一块——

  「什么?就凭那个黄毛丫头?!那我也去说老板娘和伯父根本是天生一对!」

  「嘿,那句话我说过了。」阿山放完一部分的书,坐在书柜旁的垫脚凳凉凉喝茶,暂且偷闲。反正老板娘现在也无心盯着他们工作勤不勤劳,她的心思全悬在她身旁的伯父身上。

  「什么?!那你——」小豆子指着阿山的鼻尖颤抖。

  「什么你?!称呼『您』,我现在是第二副掌柜。」阶级比他大上一倍!没要他叫声山爷来过过瘾就已经很够义气了!

  「你们竟然耍这种谄媚小人贱招!」可耻!他小豆子瞧不起他们!呜……

  「当然是要趁伯父来的这几天谄媚才有成效,等伯父一回去,老板娘才不吃我们这一套!这叫……有媚能谄直须谄,莫待无媚空捶胸!」

  「这句话不是这样用的吧?!」骗他书读得不够多吗?

  「管他的,有用就好。」

  陆红杏岂会不知道坊里的下人是在逢迎奉承,挑她爱听的伪话在讲,可是她就是听了心花怒放、听了精神抖擞,也不在意下人们阿谀拍马屁。

  范寒江暂居在陆红杏府邸这几日,几乎都会陪同着出现在租书坊里,替她处理些杂事。租书坊的生意算相当好,客倌能付钱将书带回家慢慢阅读,也能在店里跷脚看完,书坊还会免费附赠茶果瓜子让客倌消磨时间,所以铺子里需要更大空间来购进更多更多的书籍,还得辟建一方幽静的阅览空间给窝在书铺不走的客人享受沉浸。

  范寒江的工作就是为店里的客人添茶水,外加附赠微笑,让好几名平时不常上门租借书籍的小姑娘,这几日倒是书坊一开门,她们就列队在店门外等待,直到深夜书坊关门,她们才依依不舍离开。

  租一本书,喝百来杯的茶水,怎么拨算盘精打细算也都划不来。

  「寒江,你——」

  「叫伯父。」

  放纵陆红杏直呼他的名字,是她生辰当日的礼物,现在生辰已过,礼物当然得收回。

  「伯、父。」陆红杏咬咬牙,唇儿嘟得半天高。方才他去添茶水那一桌的小姑娘不是甜腻腻喊他一声「范大哥」,他怎么不吩咐那小姑娘也叫他一声「范伯伯」?那小姑娘年龄比她还来得小耶!

  范寒江这才满意,给她一个「乖孩子」的宠溺笑脸。「什么事?」

  「添茶的工作你别做了,交给老赵,你……你去后头排书!」陆红杏端起老板娘的架势。她不许他再抛头露面,对着其他客人卖笑,现在、立刻、马上就要将范寒江藏起来!

  「排书是吗?好。」范寒江放下茶壶,一点也不介意如何被奴役,很甘愿地听从陆红杏的命令,到书铺后头去了。不远处虎视眈眈的众姑娘发出惋惜声,陆红杏美眸转狠,一个一个瞪回去。

  谁也别想染指她的范寒江!

  「还要添茶吗?」老赵接替范寒江的工作,嘴一咧,露出缺了门牙的澄黄破齿,努力想将他那张老皱脸蛋弄得和善亲切,他就不相信范寒江可以,他就不行!

  「不、不、不……」众姑娘不管书读了多少页,也不管租来的书全看完了没,当下立刻决定全数归还,并且马上逃离红杏坊。

  范寒江到了书铺后头也没闲着,随即让小豆子及阿山逮着,拖到暗处去咬耳朵。

  「伯父、伯父……你过来你过来……」阿山也不理会自己年龄比范寒江还虚长几岁,叫人家「伯父」也不害臊。

  「何事?」

  「老板娘跟你说了吧?」

  「说什么?」阿山和小豆子的表情太严肃,让范寒江不得不跟着一块认真。

  「说她爱你呀!」

  范寒江眼眉一蹙,「胡说什么?!」

  「谁胡说了呀?!不会吧?咱们家最最风骚最最勇敢最最大胆的美艳老板娘没跟你告白吗?我还以为她已经直接将自己剥光躺在你的床上等你享用了哩!」以他阿山对老板娘的认识,她哪会玩那种害害羞羞的迂回游戏呀?!

  「对呀,老板娘瞧你的模样就像饿犬瞧见肉,眼睛都亮了!」小豆子说得煞有其事,努力瞠大眯眯小眼想仿效陆红杏的目光。

  「你们不要将红杏说得如此不堪!她是我侄媳妇!」范寒江不自觉越说越加重力道,字字如铁似钢,仿佛他只要语气不够坚定就不足以说服别人及自己。

  阿山和小豆子同时愕然结舌,两人搭着彼此的肩,以一种很怪异的眼神轮流打量范寒江。

  「喂,阿山,你听到没?他说老板娘是他侄媳妇耶……」

  「不会吧,他还把这个挂嘴上呀?老板娘都守寡十几年了耶……」

  「而且老板娘是被范家休掉的,老早就和范家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现在唯一还有联络的只剩他一个,他难道以为老板娘是舍不得他这个好『伯父』吗?」

  「……」两人同时沉默,两双眼睛眯细细地直盯着范寒江。

  「小豆子,你拿架上那一套《风流公公俏寡妇》给他看,叫他回去认真读个三遍再来开导他。」

  「我也这么认为……顺便把《幽魂淫艳乐无穷》第四册也借他,里头有一章回是写弟媳妇和大伯的恩爱对手戏,火辣辣热呼呼,再迟钝的人都会被敲开任督二脉。」

  阿山与小豆子得到共识,一人负责搬书,一人负责一本一本迭到范寒江手上,那超级精装版的厚壳书重量十足,一共两大册,本本的厚度都有一根拇指那么长,以金箔烫上的书名正闪闪发亮,几乎能够扎伤人的双眼,再加上著名的名作《幽魂淫艳乐无穷》,够让范寒江读完便茅塞顿开。

  「这是……」范寒江不解。

  阿山与小豆子一左一右拍拍范寒江的臂膀,阻止他发问。

  「伯父,好好读吧。」




第五章

  第一次觉得读书变成折磨。

  范寒江拧着眉心,他眼窝下有淡淡的阴影,那是他彻夜读完小豆子与阿山硬塞给他的那些书所得到最大的收获。

  「真不该费功夫看那些书……」

  可是看了第一页,就忍不住看第二页,一直告诉自己再看一些些就收起来,结果根本停不下来,他终于有些明白为何红杏坊的客源不绝,又为什么银鸢城的曲家能靠这种吟风弄月、谈情论爱的书籍大赚其利。

  还真的满好看的……

  害他好想找机会将曲家总管送他的那一整套《幽魂淫艳乐无穷》也读完——虽然他拿到书已经是很久很久前的事,不过他从来没去翻阅过。

  「而且看了之后……觉得……唉。」范寒江幽幽长叹。

  觉得……思绪被挑得好乱,脑子里是一片狼藉。

  那些书写的都是悖逆伦常的桥段,书里的男角儿女角儿大胆勇敢,不顾世俗目光,相爱了,就要执手相伴,痴心专情得让人鼻酸,文藻词汇使人犹如置身其中,将自己当成了男角儿一般,而女角儿——

  竟是红杏……

  这着实太离谱了!他猛甩头,却甩不开深烙在脑海里的每行每句!

  读完书的那一个早晨,他无法面对陆红杏,他无法装出若无其事与她道早安、与她说话、与她相视!

  「伯父?」门扉传来试探性的几声轻叩。「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是忧心忡忡的陆红杏。

  「……没有。」范寒江发觉自己是僵直着背脊,似乎被陆红杏的声音吓到。

  「你早膳说没胃口,午膳又说不饿,我找个大夫来瞧瞧你,好不?」

  「你忘了我就是大夫吗?」

  「我没忘呀。」只是不太信任他的医术……

  「我没事,只是昨晚看书看到太晚,爬不起来,还困着。」他虽没说谎,但这却不是他不出房门的最主要原因。

  「那我端些东西进来让你吃?」让他可以不用下床,同样不会饿着肚子。

  「别麻烦了。」

  「一点也不麻烦。」陆红杏抛下话,在门外的脚步已经匆匆而去。

  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范寒江明白这道理,他若再刻意疏远,聪慧如陆红杏又岂会没有察觉?还是……抹掉心头的非分妄想,别受那几册书的影响,书是书,现实是现实,书里如何如何荒诞、如何如何天马行空,那只是虚构的,他还是陆红杏的伯父,这才是最铁铮铮的事实。

  说服完自己,范寒江起身开门,陆红杏正巧端了好几样小菜和米饭过来,本准备抬起纤足踹门,眼下她举起的脚还来不及放,好死不死被范寒江瞧见,她没露出尴尬别扭的神情,仍是笑得春意盎然。

  「来,快吃饭!」她替他将托盘上的饭菜布好。

  「你用过了吗?没有就一块吃吧。」

  「这么一点饭菜哪够两个人吃,光我一个都嫌吃不够,你吃就好。」她的食量比范寒江还大,可不是啄几粒米就捧腹喊撑的虚伪姑娘。

  范寒江一笑,慢慢低头吃饭,陆红杏双掌撑着下颚,欣赏他的慢条斯理。

  「伯父,你是看什么书看到整夜不睡?是多么好看的书?」她好奇地问,问得突然。

  范寒江差点让一口饭给梗着,捂嘴咳嗽起来。

  「你别吃这么急呀!」陆红杏赶忙要替他拍背,却让范寒江推诿开来。

  「不、不碍事,我自己来就好。」

  「都这么大个人了,吃饭还会梗到?喏。」她倒杯茶给他。

  还不是被你吓的?

  范寒江扯了个敷衍笑容,打算趁着陆红杏担心他梗到之际,以沉默带过她方才的问题,不过陆红杏可没这么好打发。

  「你还没告诉我,你看了什么书?」

  这回范寒江嘴里没食物,无法再故计重施,只能迟疑回她,「只是一些……打发时间的书罢了。」

  「打发时间的书?我还以为你除了医书外,什么都不看的。」

  呀,对喔,应该说谎骗她,就说在读医书不就了事?!

  啧……失策。

  「红杏,这件事一点也不重——」

  「老板娘,外头有人来找伯父耶!」阿山匆匆忙忙奔来,连门也不敲就闯进客房,打断范寒江想说的话。

  「找我?」

  「是呀是呀,看起来好急。」

  「我在铜鸩城还有其他相熟的人吗?」范寒江思量好半晌,自己都找不出半个可能的人名。「人在哪里?」

  「红杏坊的店门口。」

  「我去看看。」范寒江放下饭碗,走了出去,陆红杏跟在后头,也想瞧瞧是谁。

  「老板娘,你安心啦,是男人不是女人。」阿山立刻在陆红杏耳边报告。

  「小声点。」陆红杏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不过阿山的话确实让她安心不少,尔后阿山还嘀嘀嘟嘟了什么她没专心在听,因为她的视线已经落在不远处的马车,上头坐了个年轻男人,双掌交扣地枕在脑后,正舒舒服服靠着车厢。

  「二爷?!」范寒江惊讶地唤。

  翘腿坐在马车前的男人身子滑顿了一下,本来脸上的笑容化为乌有,跳下马车张牙舞爪。

  「死老范,叫什么二爷?想吃我一拳吗?!」语毕,扎实一拳就真落在范寒江胸口,肉搏重击声听在陆红杏耳里非常刺耳,刺耳到让她忍不住握起门旁的竹帚朝那男人脑门打回去。

  「你怎么还是没法子习惯?你本来就是曲家二爷呀!」范寒江捂着痛处,仍笑道。

  「你还说?!」拳头眼看就要再挥出,结果扫到范寒江身后有个女人已经举起竹帚怒瞪他,那种捍卫心爱珍宝的杀气,喝止了他的出拳。他当下人好多年,已懂得察言观色,要是他无法分辨何谓杀气腾腾、何谓「你该死了」、何谓「再不跑就没命」、何谓「想死就再说下去呀」,那么他也不能平安健康地在曲府存活至今,老早就被府里喜怒无常、翻脸比翻书快的残暴主子给活活凌迟死!

  要是这一个笑闹的拳头往范寒江身上去,下一瞬间头破血流的人就轮到他了——那女人眼里是这么警告他的。

  他踩着碎步,靠近范寒江,「那个一脸想宰了我的女人是谁?」悄声。

  范寒江回过头,被陆红杏扠腰拿竹帚的模样给逗笑。

  「我侄媳妇儿,跟你提过的,红杏。」

  「她就是红杏?」久仰大名!她可是他头一个从范寒江嘴里听到的女性名字,也是唯一一个。

  「红杏,来,过来。」范寒江对她招手。

  陆红杏很听话地走近两人,只是握在手上的竹帚还是没放下。

  范寒江为她引介,「这位是曲府总管兼二爷,曲练。」

  「就是你说要介绍给我当相公的曲府总管?」陆红杏只瞟了曲练一眼,之后的目光全停在范寒江身上。「我不喜欢他。」

  恭喜,出局了。

  「你都还没和他相处过,怎么就如此断定呢?」

  「因为他(我)刚刚打你一拳。」陆红杏和曲练异口同声。

  「瞧你们两人默契真好。」范寒江笑道。两人说出一模一样的话哩。

  「伯父,这不叫默契好。如果他是我相公,我洞房花烛夜当晚就红杏出墙偷人去。」

  「然后偷呀偷地偷到隔壁老范房里。」曲练接得非常顺口。

  「你——」干嘛把她的心思全说出来呀?!

  「不要拿她的名誉开玩笑。」范寒江难得一见地对曲练板起脸。

  「好啦好啦,我失言、我道歉。」曲练也跟着认真起来,「先不疯癫了,老范,你玩够了吧?可以瞑目跟我回去了没?」

  「还有两天!」陆红杏跳出来拦阻。

  「是呀,我理当还有两天的时间能好好休息。怎么,发生急事了?」

  「若不急,我还亲自来请你回去做什么?」是没瞧见他右脸那条鞭子痕还在淌血吗?他可是快马加鞭飞驰过来,血迹还没干透哩。「天香生病了。」

  「天香病了?」范寒江很惊讶。

  「嗯,所以请你快点跟我回去吧。包袱什么都甭收了,我改天派人来拿,你人先送回曲府再说,其他的细节,一路上我再跟你详细说。」曲练边说边要架着范寒江上马车。

  「等等……伯父,你真的要走了?你说过明天要陪我一块吃赤豆粥的!」

  范寒江太了解他若延迟回去会有什么下场,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正在他的眼前走动——被一鞭子打到破相的曲练——他不想成为第二个。曲府主子性子一来,绝对不会跟他客气,加上近来天香身旁的鹿玉堂,他敢打包票,曲练现在左脸上的拳头印八成和鹿玉堂脱不了干系!

  面对天香生病,一个狂暴的主子,再加上一个护人心切的狂暴情人,范寒江不敢等闲视之。

  「红杏,下回好吗?我必须先回银鸢城看天香。」范寒江露出好歉然的表情。

  「全银鸢城找不到第二个大夫能替那个叫天香的人看病吗?为什么非你不可?!」陆红杏拉住范寒江的衣裳,说什么也不放。

  「天香从小到大都是我替她看的病,她的身体状况我最清楚,她什么药能吃什么药不能吃,我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也是曲爷命曲练特别来找我回去的原因。你乖,下次伯父一定再来陪你吃赤豆粥,好吗?」若是她这一回不放他走,他就没那个命再回来了吧……

  「……」陆红杏抿着唇,瞪着大大的眸子。

  她生病时,就不见他匆匆赶回来,现在却为了一个女人而归心似箭!

  陆红杏好想大声对他吼,威胁他若离开了就永远不用再回来看她,可是又窝囊得不敢考验他,就怕自己不会是胜利那方,拿自己的任性去赌一辈子的不得相见。

  她很贪心吗?她从来不要求他为自己多停留,每当他要走时,她都还是笑笑地挥手送他,然后一天一天数着日子,等待他下一回再出现,她一点也不贪呀!她只是要他履行他允诺的最后两天,却——

  陆红杏唇一撇,忿忿放开手,但立刻又像个缠娘的娃儿慌张重新捉住他的衣袖,生怕他会走得唐突。

  这一回却不是要强留他,她从不让他为难的。

  「你……下回要将赊欠我的这两天补给我。」她想对他笑,像以往那样,可是她做不到,她分不清自己是因为他要离去而感伤,或是因为他为另一个女人抛下她而沮丧,她强撑不起伪笑,她努力过了,真的。

  「好,再加补利息给你都可以。」

  她胡乱点头。没关系,他还是会回来,回来看看她,他答应过了。

  她盼的望的,不就是仅此而已吗?

  「……伯父,你的包袱我会替你收拾好,等曲府派人来拿,不会漏掉半样物品,你尽管放心。」陆红杏抬头看他,用着每回她送他离城时的轻快娇嗓说着。她不要他为她牵挂,她不当累赘,她要他回城时都能见到最快乐的陆红杏,所以她从没在他面前为离别掉过半滴眼泪,这次也会一样。

  「有你在,我当然放心。」

  这句话,终于让陆红杏绽开小小的笑涡。

  「伯父,谢谢你回来看我,我等你下次回来。」

  就算你只是偶尔想起铜鸩城还有一个陆红杏存在也无妨,我没有要时常霸占着你的思绪,你可以为其他女人担心紧张、可以为其他女人关怀备至,我都不会在意,当你离开时,我会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不要挂心我……

  陆红杏在心里说着,只能在心里说着。

  「好。」

  「一路上小心。」

  「抱歉,红杏,这一次我食言了。」

  她又快速摇摇头。「没关系的,少了你跟我争赤豆粥,我正好多吃几碗。」她故意想逗笑他。

  「谢谢你。」她的体谅让他更觉内疚,想再说什么安抚她,却又找不着话,只能淡淡对着曲练道:「二爷,走吧。」

  「求求你别叫我二爷……」每回听到有人唤他一声二爷,他就头晕目眩,有种……坠入绝望深渊的无力感。

  「你要快些习惯才好。」

  「我这辈子都不可能会习惯!」

  「那么你就继续头晕目眩下去吧。」曲练曾为了这个症状向他求诊,然而仍是徒劳无功,毕竟心病还需心药医。

  「破大夫。」曲练嘴里骂着,掀帘让范寒江进到车厢。

  范寒江坐定,从小窗子探头,「红杏,快回屋里去吧,外头冷着。」

  「我不冷,我要看着你走。」

  范寒江拗不过陆红杏的坚持,「阿山,红杏就烦请你们大伙多照顾了。」

  「伯父你放一千万颗心,你下次回来一定还会看到健健康康的老板娘啦!」阿山拍胸脯保证。

  原本坐在马车前的曲练将马鞭丢给旁边小厮,人跟着范寒江钻进车厢,动手将车厢后头的两片幔帘分别系好,美其名是想让陆红杏和范寒江多争几眼的十八相送,实际上他攀在范寒江右肩,在马车驶动的同时,凉凉开口。

  「真想用尽手段留下他。」

  范寒江正想阻止陆红杏小跑步追着马车挥手送别的举止,却被曲练的话给说得挑眉。他将那句话听成——真想用尽手段留下她。

  曲练头一眼就喜欢红杏了?

  「别走呀,别走。」曲练捂着胸口,浓眉蹙起、鼻头皱着,将一张人模人样的脸孔给扭成了包子脸。「我求求你别走,为我留下来吧——再不然,带我一块走,我会很乖很听话,不会造成你的困扰……」

  「你在说什么?」范寒江困惑地瞧见曲练一副心痛到快喘不过气的模样,越听越迷糊。

  「不是我在说,是她在说呀。」曲练瞬间恢复正常,长指落在陆红杏的方向。「你看,她脸上的表情不正是这么吶喊着吗?瞧她,强颜欢笑,我跟你打包票,等我们马车一走远,她立刻就会蹲在原地哇哇大哭。」

  范寒江望去,陆红杏的身影越来越小,但仍能瞧见她拿着鲜红绢子在半空中挥舞,仿佛还能记得她笑得多让人安心。

  他每回离开,都是带着她满满的笑容回到银鸢城,她……强颜欢笑吗?

  「天香说过一句话——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离开,那叫折磨;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离开还要笑着挥手,那叫凌迟;明明知道他要为了另一个女人走,还得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离开,更过分的是要她笑容可掬地道再见,那叫千刀万剐。」后头这句是曲练自个儿加上去的。嘿,大概是受《幽魂淫艳乐无穷》影响太大,他也能胡扯出一番大歪理,说不定他也有写书的天分。

  范寒江没空理睬曲练还在说着什么,他在马车行进间跃下车厢,朝反方向奔回去。

  「喂!老范——停、停、停马!」曲练唤不回范寒江,只能拍拍马车车厢的木板,要小厮停下马车。

  小厮立即照办,可是将这么大的马车挡在街道中央要干嘛?

  「二爷……」

  「不要再叫我二爷!」厚!全是聋子吗?!还要他重复几千几万次?他不要当二爷啦!

  「呃……总管,马车停下来要做什么?」小厮马上改口。

  「你没瞧见范大夫跳下马车跑回去了吗?」

  「呃……真的没看到。」小厮无辜回道。他又不是背后多长了双眼,哪里会知道范大夫跳下马车了?「那现在……」

  「等呀。」问什么废话。

  「哦,等范大夫回来是吧。」

  「不是。」曲练在车厢里翻呀找呀,找到一盒甜糕,开始吃起来——早膳都没扒几口就被曲府和鹿玉堂架上马车,喝令他没将范寒江带回去就可以跟着甭回来,害他现在觉得好饿。

  他一口塞一块糕,导致说话声音很含糊,「是等范大夫『他们』回来。」

  他们,意指回来的不会只有范寒江一人。

  陆红杏在眼见马车完全消失于视线之后,笑脸垮了下来,眼泪再也关不住,她蹲在原地低声咒骂,任凭阿山想劝她回屋子里,她都不理不睬,只专心在抽泣。

  他真的走了,这一走,又是好久好久。他上次回来是一百多天前的事,下次回来,又是一百多天后的事情……

  没办法与他一块过新年,团圆饭只有她一个人吃,就算满桌子好酒好菜也不过尔尔;也没办法与他一块过灯节,她得孤孤单单走在张灯结彩的市街上,花灯如昼,心却是漆漆暗暗的……

  该死……她连大雨纷飞的清明时节都好想念他……

  陆红杏哭得太专注,没注意到上空已被一片阴影笼罩。她的心境也是灰暗暗的,哪来的闲工夫去留神是不是要刮风下雨?!现在谁都别来吵她,她只是一时难过,等她哭够了,她就不会再哭了。她才不会天天以泪洗脸,她是坚强的陆红杏,只是现在心里难受,只是现在好想哭而已……

  「红杏。」

  熟悉的嗓音唤来陆红杏抬眸,她瞠着双眸,眼泪还不断从泛红眼眶中溢满出来。她怔然地看着范寒江,直到他伸手为她抹去栏杆纵横的泪痕,她才惊呼。

  「伯父?!你怎么折回来了?忘了拿什么重要东西吗?呀——药箱!没有药箱你怎么替人看病?!我马上去替你拿,你等会儿——」陆红杏压根忘了自己方才还在哀哀怨怨蹲在雪地里哭泣,她猛然起身,连身子都尚未站稳,便踉踉跄跄要去帮他搬药箱。

  「红杏。」范寒江擒住她的手臂。他真的没想到曲练会一语成谶,她竟然真的在他离开之后暗暗啜泣——她明明是那样要他放心远去的笑呀!

  所以他从来没有担心过她,他知道她会好好照顾她自己,他总是毫无牵挂地转身走开。

  而她呢?

  她把笑容给他,却把悲伤留给自己。

  若没有曲练的当头棒喝,他恐怕永远也不会知晓她的饮泣,永远不会知晓自己走得多么无情。

  他想问她,是否每一回他离开,她都像刚刚他所瞧见的,双臂抱膝,将自己蜷成虾米,咬住哭声,安静掉泪?

  然而答案已经太过明显,这些年他的来来去去,她的笑笑哭哭,像是系在同一段绳上,他来,她笑;他走,她哭,他还想欺骗自己她是如何开怀快乐地目送他离开?!

  「……伯父?」陆红杏也发觉他的不对劲,他正拧着眉心在看她,黑眸连眨也不眨。她原先还不懂,直到一颗悬在眼眶里的残泪滑落,画过唇瓣,让她尝到湿湿咸咸的滋味,她才记起自己正在哭泣。她慌手慌脚地抹着脸,力道恁大,朱红丝绢刮疼了冰肌玉肤也不在意,只想赶忙湮没证据。

  「这、这是风沙跑进我眼里,我揉不出来,只好猛打呵欠,想藉泪水将刺人的风沙弄掉……还好它流出来了,我没事了……」

  她说完,却不见范寒江松开紧扣在她臂膀间的大掌。也许是心虚,也或许是扯谎骗他的良心不安,她不敢抬头看他,只能盯着他的手发楞。

  没想到那只手没有离开,反倒她的左臂膀又添上他另一只手,将她握牢逼她面向他,她不解其意,视线先瞧瞧他的左掌,又骨碌碌转到他的右掌,最后才缓缓转回他身上,正要问他怎么了,范寒江已先她一步启唇,那句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像道亮晃晃的闪电,直直劈向她的脑门,轰麻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好久好久好久都回不过神——

  「红杏,要不要跟我一块回银鸢城?」




第六章

  原来她是一个这么不懂矜持的女人。

  当范寒江问她要不要一块到银鸢城,她只震惊呆愕半晌,理智回笼的瞬间,她已经牢牢抱住范寒江的右臂,像只攀树的猴,毋需再用言语回答,她的举动已说明她有多高兴听到他这么问她。

  不过……

  她漏听了好几个字。

  「原来是邀我到银鸢城来玩几天……我还以为……」

  以为他要带她一块走。

  「不过聊胜于无,至少他主动开口……」原本还在撅嘴嘀咕的陆红杏高兴地笑了,越来越高兴地笑了,到后来甚至还压抑不住笑声,细碎的嘻嘻声从唇瓣间偷偷溜出来。

  她走得太匆忙,没来得及带衣物或银两,也没来得及交代红杏坊的下人要好好顾店——反正那也无关紧要,她只要能待在他身旁就心满意足,不吃不喝都甘愿。

  再过半条街就是银鸢城,放眼望去已经看不到白皑的苍凉雪景。

  她脱掉一件毛裘和软背,与从铜鸩城出城时冷到直打哆嗦完全不同,铜鸩城还处在冷冬里,银鸢城已经笼罩在春息之中。

  「老范,先到曲府去哦。」因为多载一个陆红杏而被挤到马车前座的曲练由前方小窗扇探出告知。

  「那是当然。」他也没胆先回自己的药铺喝口茶、睡个午觉补眠。眼下不立刻到曲府去看看天香的情况,曲爷和鹿玉堂也不会放他好过。「红杏,要麻烦你先陪我走一趟了。」

  「不碍事。」她也挺想瞧瞧那名让范寒江匆促赶着要回来诊视的天香是何许人也。

  「坐这么久的马车,累不累?」

  「不累。」

  「等会到了曲府,我让他们先安排间客房让你休息,顺便吃些什么。」

  「不用了,伯父,我没那么娇弱,你不用分心管我,尽管去办正事,别把我当累赘。」陆红杏才不需要人时时在她身旁看顾,她会将自己打理得很好。

  范寒江也确实没在她脸上看到半丝倦意,但心里有些担心她是在强颜欢笑——就如同她送他离开时那样。

  一路上,他反复思索着自己冲动开口要她随着他一块走,究竟意欲为何?

  是一时兴起?还是对于她的一份歉疚?

  范寒江还在按额忖度,马车已先停下来,意味着曲府到了。

  「老范,快下来,别忘了要装出很焦急很紧张,好似千里赶路要回来替天香治病的嘴脸!」曲练从水囊倒出一掬水,朝范寒江脸上泼,将他弄得满头满脸的水。

  「你干什么泼他水?!」甫要下马车的陆红杏正巧看到这一幕,手边没有竹帚能扫向曲练,但搬出车厢里的小石桌也够狠了。

  「侄媳妇呀,别误会,我泼这些水是为他好,你等会儿就会叩谢我的救命之恩。」曲练赶忙澄清。

  陆红杏眯着眼瞪曲练,压根不信他。

  「红杏,二爷说的是真的。」范寒江扶着陆红杏下马车,安抚道。

  「不懂。」

  「马上你就懂了。」范寒江没多说什么,不过背对着曲练,悄声对陆红杏道:「但要记牢,和二爷要保持三步距离才不会被打到。」

  「咦?」越说陆红杏反而越不懂。打到?

  曲练也拿水囊倾头淋下,将自己淋得比范寒江更湿。「好了,走吧!」

  两个大男人顶着一身水湿,疾步奔进曲府,范寒江突地横亘右臂,一面停住身势,一面挡下陆红杏的脚步,陆红杏只匆匆听到范寒江两字「后退」,她已经被范寒江推得小退好几步。

  蓦然一道又快又强的黑影打敞了门扉,走势不停地朝曲练的方向甩过来,曲练似乎也早料到这着,腰杆子一弯折,流利避开了黑影,不过人也狼狈跌坐在地。

  「呼呼呼……」咽咽唾液,「还、还好没打到……」曲练从地上起身,右手还按在噗通噗通狂跳的心窝口。「主子,我带老范回来了!我们可是一路上都不敢停步,饿过好几顿饭没吃,瞧我们两个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您好歹也手下留情些吧。」他绝口不提他们在山中野店慢条斯理嗑掉一大笼包子,吃完还顺便躺在树荫下睡个午觉的事。

  曲练抹抹额上的汗——实际上根本就是清水,嘴里还咕哝着几句没心没肝没肺的埋怨,人已经进了前厅。

  陆红杏终于明白范寒江方才那句话的语意。倘若她距离曲练不远,恐怕现在她已经被黑影——一条粗长的黑色鞭子,给甩花了脸蛋。

  她跟着范寒江的脚步跨进门槛,前厅的主位上坐着一名脸色难看的男人,握着鞭子的手还隐约可见布满青筋。他长得相当好看,只是戾气太重,眯起细长眸子时带着不怀善意的凝视。

  「主子,你看,汗水!汗水!汗水!」曲练一会儿像只落水狗甩甩湿漉头发,一会儿又可怜兮兮指着水糊的脸庞,一会儿又凄凄惨惨抖抖滴水的衣裳,摆明着要脱罪也要邀赏。

  「你再甩下去,我马上让你汗水变血水!」主位上的男人——曲无漪阴沉沉地冷声道。

  「呃……」老早就知道自家主子的无情无义,没关系,听到这么绝情的话他也不会太沮丧的。

  「还不带范寒江去后头竹舍看天香?!」曲无漪的表情还是很冷。

  「是!老范,走了!」曲练察觉今天主子火气特别大,八成是在爱人面前吃了闭门羹,所以开始将熊熊怒火迁转到无辜下人身上。

  「曲爷,您额头上有伤,要不要我替您包扎一下?」范寒江眼尖看到曲无漪额前有一块小拳般的淤血,好似是不久前才撞出来的伤。

  「老范……你只看到淤血,没看到淤血旁的青筋吗?哪壶不开提哪壶呀!」曲练一把揪住范寒江的手,咬牙在他耳边低狺,「那是被天香打翻桌子时,砚台飞起来砸到的伤啦!你再问下去,主爷又要乱咬人了!」

  「呀,天香一病起来,确实很爱耍脾气,不过这也没办法,是曲爷宠出她这种性子,说来说去,始作俑者还是曲爷呀。」呵。所以被砚台砸到是自作孽——那一整句话简单来说就是这十一个字。

  「还敢笑?!等会你没能治好天香,主爷会打到你笑不出来!」连带他也要陪着范寒江一块挨鞭子了!曲练这回不让范寒江继续绕着曲无漪额上的淤血打转,硬将人推往府后竹舍。




  「啧……」

  范寒江眉宇紧紧拧蹙,不时轻轻摇头,不时低低细叹,长指扣按在纤纤玉腕间,脸上写满他诊到的情况非常非常非常的不乐观。

  「我没有办法治。」范寒江挫败地起身,一点也不羞于坦言自己的无能。

  「什么?!」一屋子的人发出惊叫,范寒江的话宛如青天霹雳。

  鹿玉堂反应最为激烈,「你开什么玩笑?!天香正值青春年华,会有什么不能医治的病?!你根本就是名庸医——」他探手要揪住范寒江的衣襟,却被挺身而出的陆红杏挡下。她身子虽不挺拔雄伟,但捍卫人的气势无人能比。

  曲练跳出来打圆场,「鹿兄,你冷静一些,先听听老范怎么说……老范,天香当真病得如此严重吗?她明明只有头晕和疲倦这种小症状呀——」

  「无可救药。」这次范寒江的答案更明确也更果断,外加一记苦笑。

  曲家当家主子终于有了反应,他笑了。

  「杀了他。」却是下达冷酷无情的命令。

  「主子等等呀!老范!」曲练眼看情况不对,又慌又乱。

  「最近是不是《幽魂淫艳乐无穷》又快出书了?」范寒江突地问。

  「咦?你怎么知道?」曲练很惊讶向来从不注意这种事的范寒江会主动询问。范寒江家书柜里的那一套《幽魂淫艳乐无穷》还是他硬塞给他的。

  「然后,天香手稿的部分还没有交齐?」范寒江扶住陆红杏的肩,温柔的力劲像是无声在对她的挺身相护道谢,陆红杏则是惊讶于她从范寒江嘴里听到的蛛丝马迹。

  幽魂淫艳乐无穷快出书?天香手稿部分还没交齐?

  幽魂淫艳乐穷……手稿……

  她好像听见很不得了的真相……

  「你怎么又知道了?!难道天香是因为这几天赶稿子赶到生了重病?!」曲练愕然问。

  「不可能,我不可能让天香为了一本书而弄坏身体。」鹿玉堂冷声反驳。天香的作息都是他亲眼盯着的,就算她想熬夜写稿,他也不会点头答应。

  范寒江眸子弯弯在笑,觑向榻上紧紧闭目的天香——虽然她很努力偷偷向他挤眉又弄眼,他还是必须很抱歉揭穿她的把戏,否则被曲无漪拖出去宰掉的人会是无辜的他。

  「你们还弄不明白吗?天香她——在、装、病。」

  既然没病,又何来药医?要知道,懒病是天底下最可怕的绝症,任凭哪一位医术高超之人,也无力回天。

  「装病?!」

  「呀——范大哥,你出卖我!」原先好似病得失去神智的天香哇地一声跳起来,抱着棉被四下逃窜,最后躲进了鹿玉堂的背后——虽然她知道鹿玉堂也很想痛揍她的娇臀一顿,不过总好过被暴怒而失去理智的曲无漪给扭断小颈子,至少鹿玉堂下手会留情一些。而且她只要抱抱他、啾啾他,还怕他的冷硬心肠不会被她软化吗?再来只要照本宣科,随便拿任何一本《幽魂淫艳乐无穷》系列的桥段套用在他身上,小俩口就甜甜蜜蜜得吓死人。

  「天香,你还是乖乖跟曲爷还有鹿兄道歉,你让他们非常担心。」范寒江好声好气对天香说道。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生气嘛!」天香一颗脑袋贴在鹿玉堂背脊上,一双灵活眸子光瞧见曲无漪满额满脸上的青筋,又怯懦地缩回去。

  「气什么?」范寒江自然好奇。

  「反正现在有人在抄我的书,卖得还真混蛋的好,干嘛还要我写?我写了还不是去造福那家伙!我不写了!我要封笔!」天香任性嚷嚷,重重一哼地偏过头去。

  她原先只是小风寒,但一发觉自己呕心沥血的作品竟然被人大略修改之后另外出书,外头还冠上「媲美如意君之才子」,她气得差点昏过去。百般不愿地掏银两买回那本书,翻没几页她又气得几乎要内伤,一股气愤填膺让她病得起不了身。虽然过没几日,年轻健康的身子自个儿复原得差不多,但她气仍无法消减,干脆赌气继续卧病下去!

  「我就告诉过你,我一定揪出那混蛋,你还气什么?!」曲无漪吼她。这丫头越来越骄纵,以前有他和曲练宠,现在又多了一个比起他们两人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鹿玉堂,已经完全肆无忌惮了!

  「可是揪了那么久,你还是没揪到呀!」天香顶嘴,「你知道那种自己辛辛苦苦写出来的东西变成别人的心情吗?!那一个女扮男装的丞相夜诱皇上的桥段我想了多少天,抱着脑袋大喊『我写不出来!我江郎才尽!我庸碌无能!』才挤出来的灵思,结果那混蛋花不了什么功夫就全抄走!还有那个在屋顶上、夜空明月里,夜叉鬼差逮捕私逃女鬼,因为她不听话,他一把扯光她的衣物,还淫邪地拿缚魂锁将她缠成那样这样,摆弄成妖魅的荡妇,然后他的右手还幻化成五条蛇一般的尾巴,第一条擒住她的俏脸、第二条第三条缠住她左右边惊人的浑圆豪乳,第四条探进她的腿唔唔——」天香的嘴立即被鹿玉堂捂住。

  鹿玉堂一脸「管教不当,让你们看笑话」的无奈表情,「这里不用说得如此详尽,我们都明白你想强调的愤怒。」他若再不阻止,天香就要念出一整段淫情浪态的精彩故事。「但是你不应该让我们为你心急如焚。」

  「对不住嘛……」天香带着好深好深歉意的声音含糊在鹿玉堂的掌心,「可是……哇呀!你去把那个抄我书的臭家伙找出来啦!我好气好气好气好气——」

  天香大声哭了出来,扑进鹿玉堂的胸口委屈号啕,整张哭糊的脸蛋在他衣裳前蹭磨擦泪。

  「你说的是前不久出版的《淫郎君》吧?不少客人还私下讨论,以为如意君让别家书肆高价挖走,换了新名继续出书。」陆红杏有个印象。

  「对!就是那一本!」

  「不过抄袭毕竟是抄袭,《淫郎君》的出租次数还算普通,因为那些桥段在《幽魂淫艳乐无穷》都瞧过了,它并没有增加任何新意,修改过后的流畅度也不及你,你还是元祖,有什么好哭的?」陆红杏不明白天香反应激烈做什么。

  好啦,或许她不是天香,无法体会自己的作品被剽窃的打击,才能说得风凉,不过依她读完《幽魂淫艳乐无穷》和《淫郎君》之后的单纯观感,仍是觉得《幽魂淫艳乐无穷》无可取代,否则《幽魂淫艳乐无穷》一出书,书肆外头排队在争在抢的人是抢无聊的吗?

  她并没有刻意想安慰天香,只是实话实说。

  「真的吗?《淫郎君》租得没多好?」天香收止眼泪。这个消息让她心底好受些。

  「就算有人租回去,也是想看看它抄了你哪些桥段。会唾弃书的,不是作者,而是看书的人,那家伙再抄也没几本,因为他把书的味儿全弄烂了。」也将他自己的名声弄坏。抄袭耶,多可耻的罪名。

  「唔……有道理。」之前一直处于愤怒而无法静心思索的天香将陆红杏的一言一句都听进去了。「我怎么可以因为有人抄我的书就任性不写?我又不是单单为了写给那家伙看,他有什么资格左右我?难道厨子的料理被人偷学去,他就一辈子不煮食,活活饿死吗?!」天香两只拳儿握得死紧,十指里蜷握的是她的不服输和韧性。

  天香的振作,让鹿玉堂与曲无漪淡淡一笑。这丫头钻进死胡同里时,任凭十条老牛也拉不出她,但是当她一想通,她又可以乐观进取得让人咋舌。看这情况,小丫头没事了。

  「对了,你是谁呀?」天香这才注意到站在范寒江身旁的陆红杏。

  这姑娘长得好艳哦,活脱脱像是她下回准备要写的风骚女角儿……这个发现让天香更好奇地瞠大眸子直盯着人瞧。

  「都忘了跟大伙介绍。我侄媳妇儿,红杏。」范寒江介绍陆红杏时,总带着一抹献宝的笑靥,而他自己从没有发觉。

  「是侄媳妇儿还是准媳妇儿?」天香没听清楚,掏掏耳,再听一次。

  有哪个男人介绍侄媳妇儿会介绍到红光满面?

  「侄媳妇儿。」

  「范大哥,你侄子多大岁数了?」明明瞧范寒江没多老呀,哪来一个侄子已经能娶妻生子?

  「如果我侄子没死,今年也十岁了。」

  天香立刻意会过来,「十岁?那她不就是嫁给一个小孩子?真糟蹋,她配你都绰绰有余哩。」亮眸停伫在陆红杏的脸上,瞬间捕捉到她脸上写着对范寒江的情意——没错,她绝对没看走眼,这对伯侄之间流转的氛围嗅起来就是不寻常。

  伯父与艳丽小侄媳的不伦之恋……

  好想写哦。

  天香那颗脑袋立刻编织出一整段的故事,这是她最高竿的本领——

  「……倘若可以,她多么希望嫁的是这个男人,而不是她怀里抱着的小娃娃,但她必须要叫他一声伯父,因为这就是宿命——好!开章第一段就这样写!」天香思绪转得恁快,兴奋地念出句子。

  「写什么……」陆红杏隐约听到天香方才吟的句子,心头一惊,以为自己让这名古灵精怪的小姑娘给看透心思。

  「写你和他的故事呀!」女角儿是陆红杏,男角儿当然非范寒江莫属!

  「我们之间哪有什么故事能让你写?我们只是伯父和侄媳妇罢了!」范寒江一看见天香的算计目光,只觉得头皮发麻,随即跳出来解释。

  「范大哥,你反应太激动了,一、点、也、不、像、你、哦。」本来还以为只有从陆红杏脸上才看得到情意,没想到在范寒江脸上,她瞧见了更好玩的东西。

  「我只是担心你这颗怪脑袋又不知道转了几个拐子,胡扯一通,莫须有地罗织凭空想象的桥段。」而且那些桥段一定是男女角儿都没穿衣裳!

  「嘿……我哪有胡扯。」她看得更明白了。太好了,下一个章回就酝酿伯父和艳丽小侄媳的感情萌芽,等第二章回再来热辣刺激的肉体交缠。「侄媳妇儿,你能不能借我几天?我有些事想问你。而且明天月下会过来……月下是谁你不知道吧?她是画师,《幽魂淫艳乐无穷》的插图全是她画的,这样你明白了吧,月下要是看到你,她一定会很想画你的!你长得好漂亮,要是画你躺在花瓣上搔首弄姿,一定美极了——」光用想象,就觉得那幅美景定能激发无限灵感。

  「不成,红杏赶了大半天的路,她累了,需要休息。」范寒江又是反对。要是将红杏交到这两个丫头手里,不知会被整治成什么德行!

  之前月下说要替曲府的老管家绘一幅人像当纪念,结果画里的老管家嘴里叼了朵山茶花,脖子以下连块布也没有!

  「范大哥,你很吵耶,一边去一边去!」天香小手挥赶着。人家她在和侄媳妇谈正事!

  「你别想从我身边将红杏带走,你要跟她说什么我都不会允——」

  「『伯父』是一层很远很远的关系。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三大从里完全没有『伯父』置喙的地方,你不允什么呀?!」天香才不理范寒江,热络地拉着陆红杏的柔荑,立刻也攀上关系,「姊姊,好不好?我和月下不会做什么坏事,只是想拿你来写书和绘图……你帮帮我啦,曲爷会大方付你一大笔的银两,就当卖给我几日?」

  范寒江还想替陆红杏拒绝,却反倒让自己以往最自豪的「伯父」两字给堵住嘴。

  天香说得没错,「伯父」是一层很远很远的关系,远到他无权去阻止陆红杏做任何决定,而他——竟然对这样的事实感到难以言喻的不悦。

  原来他与她的距离,好远。

  「可是我来银鸢城,是为他,不是为你。」所以她不想将时间浪费在天香身上。她不会在银鸢城停留太久,到时候离别又是一段不算短的日子,她珍惜眼下,只想留在范寒江身边。

  天香不意外听到陆红杏的答案,她反而笑得更神秘,「你要是答应我,我就告诉你一件范大哥的秘、密。」

  「秘密?」范寒江与陆红杏同时困疑,一个完全不懂自己有何秘密可言,一个则是瞠亮了眼。

  「我这个秘密价值连城,你不听,一、定、会、后、悔。」天香这回端起架子,摆出「风水轮流转,转到你急,转到你慌了吧」的姿态。

  「我没有什么价值连城的秘密,你别被她拐了。」范寒江很肯定自己光明磊落,不可能有把柄在天香手上而不自知。

  「嘿嘿。」天香只是笑。

  陆红杏精打细算的本能在这一刻冒出头,她拨拨心头无形的算盘,哪一边能提供她最大的利益,哪一边又给她的甜头较多——

  她有了答案——

  「我想听秘密。」尤其是关于范寒江的秘密。

  天香,大获全胜。




  陆红杏答应给天香和月下一个早上的时间任两人摆布,专司绘画的月下一瞧见她,就欣喜若狂先剥掉她两件衣裳,扯掉她的发髻,将她推到竹舍外的草原上躺平,天香抱着一篮子的花瓣迎空撒下,两名姑娘忙碌得好愉悦,谁也没空跟她稍稍解释一下她们在忙些什么。

  虽说银鸢城比铜鸩城还暖和,但还是带些寒意,陆红杏身上只剩下肚兜和薄薄纱罩,还真觉得有点清冷,向月下讨件衣服她又不许,陆红杏只好偶尔朝手掌呵呵气,勉强取个暖。

  「你别动!就这个姿势!」月下嘴里咬着笔,两手忙着摊开绢纸,开始做画。

  天香站在陆红杏两三步远的位置,再捉一把花瓣撒下。

  「好美——这个画起来一定很带劲!」月下眼里有火焰,那是对于作品执着的火焰,正劈哩叭啦烧得好旺。

  陆红杏百般无聊闭上眼,但又想到她委屈自己被两个小丫头像尊木头娃娃摆弄各式奇异姿势,为的就是范寒江的秘密!月下喝令她不许动,但并没有喝令她不能开口说话。

  「天香,你答应要跟我说秘密,现在就说吧。」她仰躺着,正好便和站在一旁的天香说话。

  「不行,秘密要留到最后才能说。」天香才没那么好拐。她怎么知道陆红杏会不会听完秘密就掉头走人?

  「你最好到时说出来的秘密真的让我觉得值得。」陆红杏冷笑。

  「放心,你听到秘密之后一定会很开心的。」天香很有自信。

  「天香,再撒一把花瓣!」月下朗着声要求,她正画到兴头上,没空搁下笔。

  「好!」

  一阵花雨,带着甜甜的花儿香扑上陆红杏的脸,让人舒服得想睡,不过她才阖眼片刻,又让天香的声音吵醒。

  「侄媳妇,事实上,你喜欢范大哥吧。」天香一点也不拐弯抹角,挑明白地问。

  「看得出来?」陆红杏不否认。

  「看得一清二楚。」

  「反正……一相情愿而已。」

  「嘻,是这样吗?」天香捂嘴在笑,「他知不知道你喜欢他?」

  「他如果知道了,恐怕会对我避之唯恐不及……他想要的只是一个侄媳妇而已。就算我在他面前脱掉肚兜,他也仅会担心我冷不冷罢了。」唉。

  「可是默默喜欢一个人很累耶,如果你不让他明白你的心意,你们两个就还得继续这么磨下去……你试试嘛,勇敢地跟他说,说你爱他呀!」

  陆红杏无趣地瞟视她一眼,又闭起来补自个儿的眠。「万一我开了口,和他连伯父侄媳都当不成,你负责吗?」说那是什么风凉话,要她冲、要她勇敢、要她坦白,却要她自负后果,她不干。

  「当不成伯父侄媳更好!省得有人拿鸡毛当令箭,嘴里老挂着『侄媳妇、侄媳妇』,好像一方面在告诉大家——因为是侄媳妇哦,所以我疼她宠她都是理所当然,你们谁也别想碎嘴说闲话;另一方面又像在告诉他自己——因为是侄媳妇,我做的一切都是长辈会对晚辈做的事……自欺欺人嘛。」

  「天香,把她的薄纱扯开一点,半遮半露出里面的肚兜……再下面一点……再扯多一点……再往下,好,就这样!撒花瓣!」

  天香办完月下下达的命令,又继续与陆红杏说话。

  「说不定你跟他表达爱意,他也会出乎你意料地回你『呀!我也爱你好久』,接下来就可以立刻进入《幽魂淫艳乐无穷》的感情高潮,两人抱在一块,听见彼此的心跳声,碰咚碰咚的,两颗互属的心,等待了好久好久——然后这时候就直接吻上去,反正不管一开始有没有挣扎,只要吻上去就可以熏昏女角儿,让她双脚站不稳,只能瘫软在男角儿的怀里,男角儿抱起她往房里走去,再来就……」嘿嘿嘿嘿,淫艳乐无穷。

  「我更确信你是《幽魂淫艳乐无穷》的作者没错。」当初知道如意君竟是女娃儿,而且还是个年龄小她许多的小姑娘,她还半信半疑,现在听到这丫头说话的调调,她一点也不吃惊了。「我若向他倾诉爱意,他大概会摸摸我的额头,问我是不是生病了。」范寒江的表情和动作她都已经可以想象出来哩。

  「才不会咧,他一定——」天香正要说,但又决定闭口。

  「一定什么?」

  「没什么呀。」这是她要拿来吊陆红杏的「秘密」,不能太早说。

  陆红杏也不想追问,她慵懒自在地躺在草地上,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摆弄成多撩人的模样——她仿佛甫与情人偷完情,衣衫不整、青云凌乱,唇畔有妖艳的餍足笑容。

  等待月下做画的时间,陆红杏打起了盹,模模糊糊里数不清自己又被换了多少姿势。

  月下画过一张又一张,完全捉到陆红杏的妩媚韵味,欲罢不能。

  「画得挺不错的。」她背后传来赞美。

  月下没空回头,她正画到陆红杏俯卧花瓣,露出大片雪白背部的美景。

  「对呀,我也没想到我能画这么顺畅。一定是侄媳妇太娇艳,是入画的好题材!」

  「她刚刚摆过这个姿势?」

  「嗯嗯,很媚对不对?让人很想在她的背上咬下几个吻痕对不对?放在书里一定会很吸引人——」再配上天香的故事,无懈可击!「天香,把侄媳妇的肚兜绳结解开试试,反正她现在睡着了,在她醒之前再赶快绑回去就好!」

  原本趴在一旁看书的天香这才回神,小嘴轻喔了声,身子才爬起来一半,却看到那个站在月下身后,一脸铁青的男人。他嘴角有笑,但是笑得一点也不和善,既僵硬又凛冽——

  「范大哥?!」天香惊呼。

  「这么冷的天气,你们两个丫头竟然将她剥成这副德行?!」他一大早将陆红杏带到曲府时,她身上明明还包着软裘,现在躺在草地上,只剩一件肚兜,连薄纱都被天香拿去当坐垫!

  「呃……画春宫图嘛,哪有人还穿一堆衣裳的?脱是必然的结果——」天香很想理直气壮,不过早上范寒江将陆红杏交到她手里时,她还拍胸脯保证不会做出任何危害陆红杏的蠢举,而现在她们将人几乎快要剥个精光,想辩解什么都嫌太迟。

  范寒江不再放任她们玩下去,他脱下自己身上的长袍子,将睡沉的陆红杏包覆起来,并且抱离撒满花瓣的草地。

  「范大哥,我们还没——」

  「再让你们胡闹下去,万一红杏受风寒如何是好?!」范寒江一人瞪一眼。

  幸好他不放心,药铺里上门的五个病患让他随意打发后,他便赶着再过来,没想到他看到的情况竟是如此……天香和月下真是玩得太过火了!

  陆红杏才刚病愈,身子完全不像她外在表现出来的健康,她又爱逞强,真让这两个丫头一右一左剥光衣裳也不会喊声冷,他若不多费点心,陆红杏根本不懂得爱惜她自己。

  唔……好凶狠的脸。

  「……天底下有这么疼侄媳妇的伯父吗?骗人。」天香看着范寒江走远小人嘀咕。真想拿面铜镜给范寒江瞧,让他看看自己刚刚的嘴脸根本不是一个单纯伯父该有的。「呀?又折回来了?」他……听到她在说他坏话吗?

  范寒江的确又折回来,但不是走向天香,而是月下。「将墨绘交出来。」

  「范大哥,你要是有中意哪一张,我送你没关系——」

  「全、部!」

  第一张,陆红杏张着美丽的眼眸,仰头看着天际撒下来的花瓣。

  第二张,陆红杏仰躺在青青碧草间,一手枕在脑后,一手半举地想去捕捉漫天飞舞的花儿。

  第三张,陆红杏长发铺散在地,此时的她闭起双眸,长睫漂亮得不可思议,艳采的脸蛋与周身的花瓣同样是粉嫩的樱色。

  第四张,陆红杏身上的薄纱滑至腰际,她偏倾着玉颈,露出右半边白晰的藕臂与大片肌肤——

  他不会让这两个淫荡小家伙有机会将这种图流到市面上供众人欣赏!

  眼睁睁看着辛苦绘制的美人图全让范寒江没收,月下大受打击,只差没坠下几滴悔恨眼泪……

  早知道就私藏几张起来。呜。

  「月下!月下!妳快看!快看!」天香在范寒江又转身离开时跳到月下身边嚷嚷。

  「我太难过了……什么都不想看……」她本来还想拿那几张美人图去向斐知画献宝炫耀,顺便让斐知画夸奖她几句甜言蜜语的。呜呜……

  「你不看才会更遗憾啦!」天香两手攀住月下的脸颊,将她硬扳向正前方。

  「看什么……不就是范寒江无情抢走我的呕心之作……」尤其范寒江的背影还走得那么坚决,两手抱着陆红杏,腋下夹着她辛苦画出来的图。

  「你不觉得,那样的景象很好看吗?」天香像发掘到新玩意儿的娃儿,咯咯直笑。

  「你是指,范大哥抱着侄媳妇儿的背影图?」月下偏着头问。

  「瞧,那幅景象好似男女诉完情衷,两人皆欲火焚身,烧得只想赶快找个地方好生缠绵一番……看他走得多急,根本像是想就地解决。」

  「呀……被你一说,真有点像耶。」月下随即再抽来一张纸,快速勾勒草图,趁人还没走远,将依偎的美景绘下。

  天香凑着脑袋去看,给予意见。

  「这里画的男角儿要露出上半身……对对,就是这样。然后一路走过去,地上要留下一件又一件的衣裳——」边走边脱,带给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

  「这样画会不会更美?」月下让画里男角儿的裤裆要掉不掉,形成一股相当特别的味儿。这一定会迷死看书的无数小姑娘!

  「美!到时叫曲爷拿这张来印成大图,张贴到各大书肆去当幌子!」

  嘿嘿。

  她连书名都想好了——

  《伯父太猴急》。

  下个月出版,敬请期待。




第七章

  「大夫,你看起来好像闷闷不乐的?」药铺学徒小栀子送走了方才到铺里求医的方老爹,费了一番功夫向方老爹解释——刚刚范大夫诊你的脉象时所发出的叹息声并不是因为你快死了。你只是耕田时被老牛踩了一脚,脚趾头折断两根而已,绝对死不了——终于能大松口气,回来询问非常失常的范寒江。

  范寒江的医术不差,真的。在银鸢城里,他还颇有名气,只是有时的失常会让人捏把冷汗。而每回他开始失常,曲府和小栀子大概就知道,又到了放范寒江回家乡去休息休息几日,等他再回来,又恢复成医术不差的那个范大夫。

  曲府总管就曾打趣说道:「老范摆明就是威胁咱们,他想放大假,就用这种方法在明示咱们『喂,该放我回去了,否则我不保证接下来不会将伤风药开成砒霜!』说他医术差,倒不如是心情差吧!」

  可是……他才刚从铜鸩城回来呀,按理来说,他应该还能「正常」好几百天,现在却——

  「我没有闷闷不乐。」范寒江略略将桌面整理好,又坐着发呆。

  「没有才怪。人家陈夫人盼着怀胎盼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怀上了,到我们这里诊个脉,你就一连赏了十个叹息给她,害她误以为她的害喜是什么重病先兆,哭着回家去准备后事……你再这样会害药铺关门大吉的啦!」都忘了陈公子率众来砸铺子的惨痛记忆吗?

  「我明明就有告诉她,恭喜你了,是她自己漏听。」

  「对,你用这种哀恸的口吻跟她说恭喜你,任凭谁都会误会!」恭喜她早登西方极乐呀?!

  「栀子,你不要在我耳边吼,我的头在痛。」范寒江双手中指分别按在额际,食指则是堵住耳朵,不想让他的头疼因为小栀子之故而痛得更厉害。

  「是因为那个铜鸩城来的什么侄媳妇的缘故吧。」小栀子随便瞎猜都能猜中。

  范寒江虽然堵了耳朵,却还是听见「侄媳妇」三字,如雷贯耳。

  的确是因为「侄媳妇」的关系,他无法否认自己的心浮气躁。

  该……如何是好?

  他隐约发现,自己产生了不该有的念头——对于陆红杏。

  那些念头一个一个挑出来仔细思考,他都得到结论,也就是因为那个结论,让他哀声叹气。

  也许他真的是一个迟钝的笨蛋,但不代表他不会顿悟,尤其他发觉自己的行径完全悖逆一个伯父应当要有的分寸,他思绪全盘皆乱,过往与陆红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快速在脑海里闪过一遍,他重新检视才惊觉他竟然记得好牢——

  记得陆红杏是怎么笑着告诉他,她攒足了钱,打算开间小租书铺糊口;记得她又是如何笑着回应他给予的鼓励与赞美;记得她讨着要直唤他的姓名;记得当他的名字真的从她嘴里溢出时,她笑得多满足,那张稚气的脸蛋儿愈发成熟美丽、风情万种。他参与了她的成长,欣赏她坚强的变化,但什么时候开始,他为她折服?

  是的,折服。

  当他抱着陆红杏从曲府竹舍回来,他发觉这个事实。

  他一直知道她是漂亮的,但那不代表他对她有遐思,充其量可以解释为人对美好事物的欣赏。可是当他无法将视线从她酣睡的脸上挪开,又该如何给自己一个合理解释?

  欺骗自己,陆红杏并没有在他心湖里投下石子,激起涟漪?

  「每次有铜鸩城的亲戚来找你,你就会心不在焉。先是一个守寡的弟媳,后来一个守寡的侄媳……都很难应付吗?」

  「情况不太一样……」范丁思安前几年确实常往银鸢城跑,借着关心的名义打扰他平静的生活,但是他真的很单纯当她是弟媳,谨守两人之间的分际界线。

  他以为自己也是这样对待陆红杏,但非常明显,并不是。

  陆红杏是他唯一一个回到铜鸩城会见的人,虽然他为了避嫌,总只在她身旁停留数日,其余的日子,他情愿找间小客栈暂居,也不愿意回到范家特别替他保留的房间。

  「在我来看,两个都是不甘寂寞,死巴着男人不放的寡妇。」小栀子对范寒江的亲戚很难有好印象。之前范丁思安住进药铺后头的厢房,姿态摆得很高,碍着他的眼。

  「栀子,你什么时候学会讲如此难听的话?」

  「大概是上回拿扫把将你弟媳扫地出门时学起来的吧。」小栀子还很自豪的笑——没错,他是很自豪,自从他赶走范丁思安,好面子的她就不曾再上门,让范寒江恢复好一阵子的安宁。

  「你喔……」范寒江失笑,但不否认,那件事让他对小栀子心存感激。否则他永远不知道如何笑笑地对范丁思安说——滚出去。

  「如果这个侄媳妇也同样让你困扰,我可以帮你赶走她。」竹帚随时随地都准备好,唾手可得。

  「不准。是我央求她来银鸢城的。」若非他开口,陆红杏绝不会提出要求。她从来没教他为难过,就像一株杏花树,花期正开,绽放满梢的花雪,却永远轻轻伫立原地,等着有心赏花的人回到她身边。

  「你央求的?你不是曾说……铜鸩城的亲戚全是吸血蛭,缠上了,就剥不下来?」

  「我好像真的这么说过……」范寒江回想,确实似乎有这么一回事。那时他被范丁思安缠得喘不过气,有感而发。

  「真的有!而且说得真好!尤其是你那个弟媳妇!」

  「别净是数落她,她也是个可怜之人,夫婿离世,连唯一的孩子也保不住……」

  「听说她原先是你的未婚妻?」

  小栀子的话,不但让范寒江微惊回视他,也让从房里刚睡醒,拖着慵懒脚步走到门口的陆红杏屏住呼吸,竖耳倾听——她从小栀子说着铜鸩城的亲戚全是吸血蛭那句话就站在门旁。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他记得自己没向任何人提及过。毕竟过去是过去了,如今两人身分不同,毋需搬出旧事重提。

  「你弟媳妇说的。她大概以为她说出这种话,我就不会赶她走吧。」但是抱歉,他下手不留情的。哼哼。

  范寒江沉吟半晌,单手托颚,语调没有波动,「她说的是事实没错。在她十五岁之前,她的确是我的未婚妻。范丁两家是世交,我们打小就相识,竹马青梅,我也知道自己未来的娘子会是她。」

  「那为什么她嫁的是你弟弟?」

  对呀,为什么?陆红杏也很想问。

  「我弟在十七岁那年生了场重病,之后情况时好时坏,我娘听信术士之言,认为只要为他娶房媳妇冲喜,他便能不药而愈。我弟也是与她一块长大的,许久之前就喜欢她,所以他拿自己的生命当筹码,对我娘说,要娶就只能娶她,否则就让他等死算了。」

  「你娘一定舍不得,所以要你将未婚妻让给他?」

  「大概是这样。」范寒江颔首。

  「大夫……你不会是因为这样才至今未娶吧?」这等于是家人与情人的双重背叛。

  「当然不是。」范寒江看出小栀子的想法,笑着摇头。「我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思安,她出嫁时,我并没有太多感觉。我知道她心里埋怨我,恨我没有争取她,我弟弟生前如此,我弟弟死后亦然。这么多年过去,我对待她的心境从来没变过,我也才明白,我真的没有喜爱过她,我甚至于看不起她的认命,更看不起她将发生在她身上的悲剧源源本本加诸在另一个女孩身上,想到这里,我无法原谅她,更……恨起她来。」

  他无法忘记他是如何严词告诉范丁思安,冲喜是无稽之谈,质问她为何不信任他这名大夫,偏偏要将范进贤的性命赌在毫无根据的可笑奇迹上!

  范丁思安哭着、求着,说她只剩下进贤;说她什么都没有了;说她不能放弃任何可能的希望。

  他冷着声音问她:万一那个嫁进来冲喜的女孩如同妳一般,如何是好?

  范丁思安却说,那就是命,谁也怨不了谁的命。

  满溢出来的嫌恶充塞在他胸坎间,甚至化为血液,流窜全身。

  他嫌恶范家的空气,范家的一切,更嫌恶无力改变范家人做下决定的自己。

  他主动要求,冲喜的人选,必须由他来决定,他要选择一个不再将悲剧延续下去的女孩,一个绝对不会被困死在传统囹圄里的女孩。

  如果没有那个女孩,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想再踏进家门,可是他挂心她,想着她孤身在范家会遭人欺负,担心她过得不好,他留在范家,是为了那女孩,一直到她被范家休弃,他才终于能完全放心,离开了铜鸩城。

  他可以不再回来的,却仍为了那女孩,一次又一次地踏上归途。

  他以为那是亲情,但在其他人身上,他吝啬给予。

  他以为那是关爱,但却又比关爱更炙烈些。

  「栀子……我好似……喜欢上一个人了。」范寒江突地幽然一叹。

  小栀子瞪大眼,怎么也没料到前一句还在说着往事的范寒江竟倏地冒出这句感叹,隐身在门后的陆红杏比小栀子更吃惊,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范寒江……有喜欢的人了?

  「大夫,你怎么忽然这么说?」他在范寒江的药铺里算算也六、七年的时间,从不曾听他说过这种话,也不曾见他与哪名姑娘家相熟,莫怪他要愕然了。

  「因为我也是忽然才发现。」迟了十年。

  「忽然呀……那表示是最近的事啰?」小栀子扳指数着这几天范寒江见过的姑娘。药铺偶尔会出现几名清秀小丫头来捉药,这当中最容易让男人喜欢上的,大概就只有那一位了。「是巷尾刘家的小女儿吗?我猜一定是她,她在我们这条巷里可是最美最美的姑娘了。喔喔喔——难怪她上回来捉药,你还特别吩咐我加一味药下去,那味药可不便宜,你却白白送她了——大夫!这是好事呀!」他乐观其成。

  「刘家小女儿?」哪一位呀?一点印象也没有。

  「你要是喜欢她,最好赶快上门下聘,否则你可得跟一大群的男人相争了!」呵呵。

  「原来……这就是天香想跟我说的秘密吗?」陆红杏背靠在门墙边,觉得浑身力气教人一瞬间抽空,她若不依靠着什么,恐怕就要跌坐在地。

  真是个幸运的姑娘,她陆红杏费了十年的心力,仍无法胜过一个突如其来的她……她总是奢想着总有一天范寒江会开窍,会懂得去喜欢人,结果这一天真的到来,等到的人却不是她。

  奇异的是,她没有伤心大哭,或许她早就明白这辈子与他是无缘,只能当伯父侄媳,所以当事实明摆在眼前,她反倒松了口气。

  原本就不会属于她的人,失去了,她更能痛痛快快觉醒,因为单方面的追逐,好累。

  当知道自己不再有希望,已经摔落谷底的心,再也不会更难过,不会因为他好久好久不来看她而沮丧,不会因为目送他离开而暗暗哭红了眼。

  人就是有了贪想,才会在失落里翻腾。

  「也许,是该回铜鸩城去了……」陆红杏旋过身,挤出笑容鼓励自己,要自己勇敢跨步继续走下去,抬头挺胸的。

  天,不会因为失恋而垮下来。




  说来容易做来难。

  白天,她必须对范寒江维持往常的态度,说说笑笑,在他的带领之下,吃遍玩遍银鸢城的特产,当她吞咽着难以入喉的雪花糕时,明明尝不出半分的甜香,她仍要笑着说好吃。

  夜里,她躺在陌生的房里,在与他身上味道一模一样的药草香气间,睁眼到天明。

  她矛盾的想走,又矛盾的想留,总是少了一只推手助她做下果断决定,让她犹豫不决地卡在原地,无法动弹。

  「……而且我好担心跟他开口说要回去,他只回我一句『一路上小心』,再跟我挥挥手道再见,我一定会忍不住哭出来的……」半点也没有欲望想留她,这种刺激会让她十天半个月无法从沮丧里爬起来。

  「什么?」正在帮人诊脉的范寒江听见坐在一旁的陆红杏嘀咕声,完全弃病患于不顾。

  「我在自言自语而已,伯父。」她露出甜美的笑靥,待范寒江放心转回去继续看诊,她脸才又垮下来。

  再这样下去,她一定会疯掉的。等一下送走患者,她就开口说要回铜鸩城好了,这一次要下定决心——

  「栀子哥,范大夫在吗?」

  「呀,刘姑娘!在在在在,大夫看到你来一定很高兴!」药铺外正在扫地的小栀子声音听来很亢奋,才一说完,人就跑进来,满脸春风,直朝范寒江眨眼,「大夫,大夫!刘姑娘,是刘姑娘!」上回范寒江说了有喜欢的人,但他努力追问,范寒江只是叹气,也不说明白,所以他还是笃信自己的猜测没错!

  郎有情,妹有意哦!

  「你请她稍坐,倒杯茶给她。」范寒江正在写药单,并对病患交代一些饮病的禁忌,挑冗回了栀子一句。

  「刘姑娘,抱歉,大夫在忙,你坐一下,我去倒茶给你。」小栀子已经将人视为未来的大夫夫人在伺候了。

  「不用麻烦了,栀子哥……」

  「一点也不麻烦。」栀子快手斟满茶,并将桌上那碟陆红杏吃没几块的甜糕借花献佛端给刘家小姑娘。

  「谢谢你。」刘家小姑娘被安排坐在陆红杏对面,与陆红杏目光交会时,她温柔颔首,精雕细琢的小巧脸蛋的确美丽。

  她美得不俗艳,像朵清丽小白花,性子也仿佛温驯可人,这种女孩八成拥有在大街上看到野狗被马车辗毙都会哭上三天三夜的软性子。陆红杏在心里头想着。

  原来范寒江喜欢的是这样的女孩……也难怪她完全无望,因为两人差别太大了,要她陆红杏拿出这种随时随地都要男人呵宠保护的表情,一刀劈死她比较快啦。

  「刘姑娘,换你了。」范寒江以为刘家小姑娘是要来看病的,所以送走前一名病患后,招手要她坐过来他对面才方便诊脉。

  「不是的,范大夫,我是来道谢。上回你给我的药方子,我爹喝了几回之后,身子好了大半。我、我亲手做了些草粿,想拿它当谢礼……」刘家小姑娘从手提的竹篮里端出草粿。

  「你不用客气,这是我份内事,没道理还收你的谢礼——」

  「我想吃草粿。」陆红杏插嘴道,她想瞧瞧这个被范寒江爱上的姑娘还有些什么长处,如果那姑娘才貌兼具,输给她,她还比较心甘情愿。

  方才正准备将草粿往回推的大手立刻改变方向,「那么……我就不客气收下了。」东西才一到手,马上奉献给陆红杏,「红杏,你快吃吧。」

  傻家伙,这样很伤姑娘家的心耶!陆红杏很想这样敲敲范寒江的头数落,不过看他仍愿意顾及她,心里还是高兴的。

  咬了口草粿,弹性十足的翠绿外皮像水晶饺子一般有嚼劲,淡淡甜甜的艾草香味,里头的馅很简单,切丁的香菇与咸味菜脯配合得相当融洽,真好吃。

  这么会煮食的姑娘,要捉牢范寒江的胃绝对不成问题。

  看到陆红杏沉默不语,只吃一口就不再动第二口,柳眉间仿佛有乌云凝聚,刘家小姑娘有些担心。「……不好吃吗?」

  嘴里的滋味好,心里的滋味却不好。

  陆红杏嫉妒得想打翻盘子里所有草粿,用尽全身力量一脚踩扁一个,两脚踩扁一双,可是她不想伤害他喜欢的姑娘。那小姑娘什么错也没有,她只是被范寒江所爱罢了。

  「不,好吃。」

  「不好吃?!明明看起来就很可口呀!」小栀子捉了一个就往嘴里放。「嗯嗯,好香好好吃喔!你怎么这么难伺候?小老百姓的食物入不了妳的嘴就是了啦!」先前范丁思安住进药铺后头的空客房,每回用膳也是从第一道菜挑到最后一道,说什么「这东西是人吃的吗?」摆明就是暗喻一口一口努力吃的他不是人就是了!所以他最最厌恶这种刁家伙!

  刘家小姑娘露出委屈的苦笑,一时之间被人直言伤害的难堪让她不敢多待,只是匆匆朝范寒江和小栀子弯腰福身便慌张跑了出去。

  陆红杏这才发现她说错话——不对呀,她在夸奖那小姑娘的手艺耶,她哭什么呀?眼泪还随着风势飘然殒坠,在半空中化为星辰,搞什么鬼呀?

  「喂……」陆红杏本想为自己解释什么,但刘家小姑娘真的跑太快了,咻的一眨眼,哪里还有人影。

  「人家送东西来,至少是一片心意,这么不留情面也太没家教了。」小栀子觉得陆红杏真不知好歹。

  陆红杏不在乎小栀子的责备,她没有恶毒的心思,她虽然看起来像是一个会欺负良家妇女的坏女人,但不代表她真的是,是他们自己要听错的——她望向范寒江,他没对她多说什么,他的不言不语,差点让她跳起来替自己洗刷无辜的冤屈,但幸好她没有,她终于知道为何女人总爱为难女人,因为当见到另一个女人受伤难过时,自己才能获得些微的救赎……原来她心里潜藏着一个如此丑陋的自己。

  可他为什么不追着刘家小姑娘出去,好生安抚她,说些蜜语去哄她?

  「红杏姊姊!红杏姊姊!」打破无声沉寂的银铃轻嗓正是属于天香所有,她像只忙碌的雀儿进到药铺,身后跟着一脸不苟同她又蹦又跳、总是不好好走路的鹿玉堂。

  天香眼尖发现气氛不太对,「这药铺是怎么回事?好闷哦。」

  「你和鹿兄怎么有空过来?」范寒江终于开口,浅浅的声音一如往常。他并没有对陆红杏的事情生气,只认为她坦率过了头,不懂虚与委蛇,待会儿再好好同她说,她会听的。

  「找红杏姊姊呀!你有没有空?我有好东西要给你看哦!」热呼呼的《伯父太猴急》手稿哦!

  老实说,陆红杏一点兴致也没有,却更清楚这个时候她离开药铺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她想找一个……可以肆无忌惮放声大哭的地方。

  「有呀。看什么?」陆红杏佯装出相当振奋的神情。

  「我放在曲府里,跟我一块去吧!」天香亲热挽着她,下一句悄声说,故意不给坏事的范寒江听见,「月下也在。」等着继续完成上回被范寒江打断的好事。

  「那还等什么,走吧。」她扯着笑,好似高兴天香的邀请,天知道她撑得多累,当她真的从椅上站起身时,几乎必须完全攀附在天香身上。

  「天香说的好东西绝对不是好东西,你还是别去。」范寒江可不想再见到陆红杏被两个丫头剥掉衣裳入画的情境。

  「我要去。」陆红杏用着好任性的口吻顶回去。

  「你不要被天香和月下那两人的清纯外表所蒙骗,她们一肚子坏水,你不会希望哪一天在书里看到自己的裸身图吧?」

  「范大哥,你怎么诋毁我和月下呀?!我们哪有一肚子坏水?」充其量一肚子淫水罢啦。

  「还说没有?你们做了什么好事还要我提醒吗?!」

  「如果哪一天我的人像图能在名满天下的如意君大作中出现,那真是无上光荣。」陆红杏又继续顶嘴,完全像个不孝的儿孙。

  「对嘛对嘛。」天香在一旁附和。

  「画在春宫图里有什么好光荣的?你会教四城里的人全看到你的身子——」范寒江只要一想到月下绘的那些,付梓成书之后,让其他人瞧见她的美丽模样,他就坚决反对到底。

  陆红杏花了好大的力量才做得出来耸肩的动作,「这有什么好稀奇的?我平时的打扮也时常让许多许多的人瞧见身子,有时也让人摸两把,我怎么会伪装自己多圣洁呢?天香,走吧,我迫不及待了——」

  「红——」范寒江追了出去,就算不能阻止她,至少他也要亦步亦趋跟着,才不至于让天香和月下玩得太放肆。可是他才一跨出门槛,先两步离开药铺的陆红杏却在他面前应声倒了下去——




第八章

  「我想回铜鸩城……」

  「你太累了,需要多休养几天。」

  「我回铜鸩城也能休养。」

  「你现在的身体不合适赶路回去。」

  「我吩咐马车慢慢走,只要不颠簸就没什么关系。」

  「我是大夫,不允许你这个病人加重病情,躺下。」

  陆红杏因为连日未眠,将身子累到积病倒下,那时眼见她瘫下,范寒江倾尽全力飞奔过去,勉强接获她的软躯,没让她摔得更糟,现在看她顶着一张惨白的容颜却还任性说要走,他心里总是不快。

  陆红杏先是抿唇,眸子眨也不眨地觑他,听到他这么说时,嘴里任性起来。

  「我生病也从来就不是你帮我治的!我夜里发高烧,是我自己起来打水擦身子降热!我犯胃疼时,也是我自己轻轻揉散疼痛的!我搬书扭伤手腕时,更是我自己烧盆热水敷肿止痛,从来就不是你!不是你呀!你是大夫,是别人的大夫,你对我一点都不好,对我都不闻不问,我生病的时候都不是你在身边,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她拨开他的手,一古脑地朝他吼,宣泄肺叶间胀疼的情绪。

  她的头好痛,痛到蔓延到四肢,那股疼痛想让她尖叫,她想摔碗摔盘子,要是手里有斧头,她连桌子也会想劈烂它,她好焦躁,待在他身边让她无法静下心来,她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她为什么这么难受、为什么这么愤怒、为什么要迁怒在他身上……

  她吼完,还在喘息,又急呼呼呜咽,「伯父,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说那些话,我只是身体不舒坦……你不要生我的气,你没有对我不好,你是唯一一个对我最好的人,对不起……」她以为自己就要骂跑范寒江,手足无措地像个孩子,揪住他的衣袖,不让他离自己远去。

  「我不会生气,你说的对,你难过的时候,我都不在,你指责的每字每句都没有错。」他确实失职,他非但不是称职的大夫,更不是称职的伯父,因为他竟然对陆红杏……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陆红杏猛摇头。

  「没关系,你气我什么都可以说出来,不要闷在心里。」他制止她凌虐自己已经够昏沉的螓首。

  「我……」陆红杏咬唇,光看着他,几乎觉得自己快要被恐惧灭顶。「伯父,我好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逃避地将自己藏在被子里,藏住自己难看的哭相。

  「什么事让你害怕?你说给我听,也许我能陪着你一块商讨出解决的方法。」范寒江的手隔着衾被,搁在她肩头上,给她抚慰的力量。

  她一定会失去他的,失去这个让她情窦初开、让她勇敢努力将自己打理得这么好的男人,无论她现在选择沉默不语,或是壮士断腕地坦白她的情意,她都会失去他的……

  她会害怕,说了,他拂袖而去,从此不认她这名侄媳,视她为悖德之徒。

  她会害怕,什么都不说,默默看着他身边陪着那么美好的温柔姑娘,她又该置自己于何地?

  如果没有他再噙着轻笑,要她好好保重自己,她一定会完全弃自己于不顾,将自己变成一块荒地,任凭杂草丛生、任凭荒废虚无。

  门红杏,你想说什么,就像方才那样大声说出来,你不说,我永远猜不着姑娘家的心思。天底下没有解决不了的事,说出来让我听听,不过你若太小题大作,莫怪我取笑你呵。」

  真的该说吗?该让他与她的关系,结束在她手上吗……

  「红杏?」

  蓦然,衾被被一把掀开,陆红杏探出手臂倏地将他抱住,范寒江怔住,身躯教她饿狼扑羊之姿给震得踉跄,好不容易稳住两人,想张口询问她,话却先让人给堵了回来——以唇。

  唇瓣上传来咂吮的热痛,鼻间全是胭脂水粉香,陆红杏的脸庞因为过度贴近,使他无法凝聚视线将她瞧明白,只感觉贴熨在他的脸颊上,有温温热热的湿意。

  她咬疼了他,在他抽息的瞬间将芬芳小舌探进他口中,轻轻碰触他的牙关,她的十指在微微颤抖,却又异常坚定交迭在他脑后长发,将他按向她,承受她的唇舌洗礼,她在哄诱他,要他为她弃守、要他为她疯狂,要他主动将她纳入深处,与她交缠。

  脑子里又浑沌又清晰,浑沌的是理智,清晰的是情愫,心里有块顽墙在崩塌,坍垮的声音与心跳融合为一,心窝口的脉动跳得多急,顽墙粉碎的速度便有多快——

  「范寒江,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她的声音喂哺在他口中,因而变得有些含糊。

  她一定是病得很严重,竟然豁出去地将自己的情意全盘倾来,她是情难自禁也是绝望悲鸣,她不想说的,想要继续装傻下去,她还想要当他的侄媳妇——如果这是唯一还能和他维系的关系——可是她自己将最后一丝的希望给摧毁殆尽!

  范寒江听得好清楚,每一个字、每一个字,明明白白。

  「妳……」

  陆红杏离开他的唇,方才才将他搂得死紧的双手,这一回却做出完全相反的举止,使劲将他推得远远的,甚至不顾自己脚步虚浮,把范寒江一路推呀推地推出门外,嘴里嚷着要他出去,要他离开她的房间,仿佛刚刚甜蜜相亲只是他的幻觉,是他过度渴望的幻觉。

  「你出去!走开!走开——」陆红杏费尽所有力量将他推出房门,反手关门落闩,靠在门板后头瘫坐在地,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双耳。

  她孬种,敢做不敢当,有种说出自己的心意,却没种听他嫌恶的回答!

  她把这一切全都毁掉了……

  感觉背靠着的门板传来轻叩声,陆红杏只是反复低叫着要他走开,捂起的耳朵里,听见的全是仿佛身处在空荡荡似的房间里所激发的回音,走开……走开……就这样默默走开吧……

  范寒江当然没走,他静伫在原地,心里还在担心着陆红杏,却忍俊不住地笑了。

  「红杏,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真喜欢他?将他视为一个男人在喜欢着?

  「走开——」陆红杏仍掩耳嚷道,压根没听见他问了什么。

  「……那真是太好了。」

  因为他——

  亦然。




  「太好了?」

  林老爷惊愕得合不拢嘴,不确定自己从大夫口中听到了啥字眼。

  「不……我是说,好遗憾。」

  范寒江在笑,笑得好温柔、好腼觐、好满足——在他诊出林老爷罹患不治之症的当下。

  「你的表情一点也不像遗憾呀!」哪有人报悲时会笑成这副甜蜜幸福的模样?!笑到连两颗眼珠子都快眯得看不见!

  「我家大夫向来都笑脸迎人,他不是在幸灾乐祸,绝对绝对没有这个意思。虽然您的病情严重,但我家大夫一定会用尽所学为您治疗,至少让您在人生最后一途里可以走得安详——」

  「我呸呸呸!一个笑得好像我得绝症是天经地义的大夫,一个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奴才,你们这间药铺等着被砸吧!」林老爷甩袖走人。

  小栀子被摔门声震得缩缩肩,摇头一叹,转向范寒江,叹息声更加浓重。

  「大夫,你心情很好呀?」小栀子干脆挂上「今日休诊」的木牌。范寒江的状况一点也不合适看病,哪个上药铺的人不是身体不适或头痛胃痛肚子痛,要是范寒江对每一个人都拿这张笑脸去接客,不出三个时辰,这间小药铺会被砸得找不出半块完整的门板。

  「嗯,非常。」范寒江颔首坦白。

  「看得出来。连病人病得那么严重你都可以好像在恭喜他一样,你的心情真的很好。」和前几日判若两人。「有什么值得开心的喜事吗?」

  因为红杏说喜欢我。

  「大夫?你别只是傻笑呀。」都还没回答他的困惑哩。

  「因为我喜欢的人也说喜欢我。」

  小栀子一听,眼睛都亮起来,他兴致高昂地拉来椅凳,「你向她坦白心意了?」

  小栀子嘴里的她是刘家小姑娘。

  「还没。她说她喜欢我,却又将我推开,我也不明白。」

  「姑娘家怕羞呀!这叫欲就还推!」没想到刘家小姑娘的手脚这么快。

  「怕羞?这两字实在不太合适套用在她身上……」

  「会吗?我觉得她看起来怯生生的,说话声音也小小轻轻的,标准的贤妻良母!」刘家小姑娘是全天下男人都会喜爱的类型!

  「贤妻良母?」范寒江仿佛听到多不可思议的形容字眼。

  「贤妻良母。」小栀子也不厌其烦重复一次。

  「栀子,你说的是谁呀?」范寒江觉得两人好似在鸡同鸭讲,完全搭不上边。

  「刘家小姑娘呀!难道……你不是在说她?」

  范寒江摇头。「我在说红杏。」

  小栀子五官一扭曲,「大夫!你看中的人是那个侄媳妇?!」他失声叫。

  「嗯。」

  「她一点也不适合你呀!她看起来太泼辣了!你这种温性子的人一定会被欺负,我不骗你,你选刘家小姑娘比较好啦!」刘家小姑娘会相夫教子,陆红杏只会殴夫揍子吧!

  「红杏只是性子耿直,有话直说但绝无伤人之心,她更不会欺负人,只是为求自保而将自己武装起来,红杏她很好。」

  「好到跟你当了那么长时间的伯侄媳你才发现她的好吗?」

  「我想,问题是出在我身上。」出在他的鲁钝、他的拙笨。

  「天呀,我实在很想当你在说笑话,可是你看起来好认真。」小栀子一直幻想要是刘家小姑娘嫁进药铺来,那么药铺子里仿佛开了一朵空若幽兰,满室生香,如此一来工作起来也能特别带劲。

  要是换成了陆红杏……小栀子嫌恶地皱眉,因为陆红杏的「范家亲戚」身分,实在很难让人喜欢她。而且她上回还恶意欺负楚楚可怜的刘家小姑娘,想来都讨厌。

  「你是不是误把亲情当爱情?不然你们相识那么多年都平平静静过了,为何突然会产生什么喜不喜欢的感觉——一个侄媳妇敬重伯父是理所当然;一个伯父疼惜侄媳妇也天公地道,那不叫爱吧?」

  「应该不是误会。如果将敬重与疼惜错认为爱,那么我应该更早更早之前就要误会了。」

  「但是……」

  「反正你已挂上歇业的板子,那我去看看红杏,希望她今天愿意跟我说话,我还有好多事想问她。」他从昨天被陆红杏推出房后,一直到今天早晨都还没能见到她的面。他心里悬着她说喜欢他的声音,那么微小、那么认真,至今仍缭绕耳边幽幽回荡,更坚定了他的心意,他想回应她,清楚明白地告诉她,他对她已经无法再维持纯粹的伯侄关系,她是第一个让他挂心,也是第一个教他频频回首的女孩。

  「她一早就从后门溜出去了。」小栀子的答案唤住范寒江难掩雀跃的脚步。

  「红杏出去了?」

  「嗯,我扫后院时瞄见的。」那时陆红杏正蹑手蹑脚,拢裙提鞋地悄悄闪出门后。

  「她在银鸢城人生地不熟,要是迷了路可如何是好,我去找回她——」

  「她在银鸢城不是只熟一个地方吗?那一定就是朝那里去嘛。除了曲府,陆红杏还能上哪去闲逛?」

  是的,陆红杏一早天还没亮透,便偷偷摸摸溜出药铺住曲府而去。一方面是无颜、没胆、还没准备好如何面对范寒江,另一方面她被脑子里塞满的浑沌给整治得无法喘息,再不找人倾倒废土,她一定会被自己逼疯的!

  「嗯嗯嗯……你强吻住他,这招好!这招非常好!你还告诉他你喜欢他?太完美了!你真是太厉害了!」天香一边听着陆红杏抱头哀号的自厌抱怨,一边给予高度评价的猛拍手。不愧是她下本新书女角儿的参考人选,真是敢爱敢恨的好货色!她会将陆红杏的伟大行径写进《伯父太猴急》里歌功颂德一番的。

  天香兴奋地追问,「然后呢?然后呢?他是不是感动得痛哭流涕、感动到无以复加,抱着你直转圈圈,然后开始回吻你,双手本来是抱在你的脑后,接着越来越往下……越来越往下……越来越往下,先是双肩,再来是胸口,紧跟着是纤腰,最后长指挑开裙绳,用粗糙的指腹在你身上一寸一寸轻轻揉按,犹如在拨弄琴弦那样——还是你采取主动,吻着他的同时直接将他推倒在床榻上——」天时地利人和,此时不做更待何时?!

  陆红杏整张脸蛋完全深埋在双掌间,摇头再摇头。

  「不……我把他推出门外,关门上锁,捂住耳朵不敢听他的回答。」

  天香的笑脸瞬间僵住,原先还鼓掌鼓得恁般勤劳的小手一握,只留下一指右手食指使劲指向门口。

  「你这个女人中的耻辱,你马上给我滚出去!」她气到嘟嘴。

  才刚在心里狂赞陆红杏好样,结果在那样的绝佳好时机,她竟然像只乌龟缩入壳中,她天香唾弃这种胆小鬼啦!

  「不然我该怎么办?不顾他的嫌恶反应,霸王硬上弓吗?!」陆红杏吼回去。

  「对!」本来就该这样!

  「他如果狠狠推开我,我岂不是自取其辱?!」

  「做大事之前,谁还去管后果?」绑手绑脚的,哼。「担心他狠狠推开你?你为什么不干脆担心他情欲冲脑不顾时间地点把你压按在桌上猴急逞欢到不知道什么叫君子什么叫怜香惜玉什么叫适可而止什么叫不要再来第二次狠狠占有你侵入你做完之后怀孕该如何是好算了!」天香一口气饱满充足,一气呵成没有换气或停顿,比一头见到马车奔驰过去就会狂吠半个时辰以上的恶犬还要流利。

  「你别老是拿你写书那一套来用好不好?」陆红杏原本只是想找人诉苦,谁知道苦没诉成,反而被喷了满头满脸鄙弃的口水,她也火大了,「你以为范寒江是你书里的角色,女人一靠过来他就马上发情、欲火焚身,满脑子只想着怎么和女人翻云覆雨、怎么在女人身上发泄欲望吗?!」

  「你羞辱我的书?!」天香拉高娇嗓质问,脸上的神情几乎是只要陆红杏一点头承认,她就会大声叫鹿玉堂冲进门来帮她架住陆红杏四肢,好让她动手痛殴陆红杏一顿那般的凶狠辛辣。

  「我没有羞辱你的书,我只不过是在陈述事实!告诉你,不是所有人的反应都像你写书那样掌握在你手里,有许多事情的后续发展是谁也预测不到的!你永远猜不明白当你说出那句话时,对方会给你什么反应。」

  「那是当然的,不是吗?」天香收起气狠狠的嘴脸,与其说她气陆红杏拿她书里的男角儿当例子批评,倒不如说她真正气的是陆红杏的不勇敢和推托之词——因为她也相当清楚自己笔下的男人确实全靠下半身思考,所以没什么不准别人说的。「就是因为都猜不明白,所以我们才要问、才要做,否则永远只靠自己的那颗脑袋去胡乱猜想对方的心意,脚都还没跨出去就先跟自己说不行,扯自己的后腿,心里越是害怕,就越觉得对方会拒绝。」

  天香顿了顿,明明是比陆红杏还稚气数分的脸庞却浮现夫子说教般的严肃。

  「要是你坦白跟范大哥说清楚心意,他也真的明白拒绝你,那你到我这里来哭来闹我都不会反对,我还能陪你大干几坛烈酒,跟着你一块痛骂范大哥的不长眼。如果你什么也没做,只是害怕受伤害而想找人抱怨,听这种毫无建树的废言,我情愿拿时间赖在鹿玉堂身上,与他卿卿我我的耳须厮磨还有趣些。」天香话说得很直坦。「我最讨厌什么努力都没做,还满嘴说自己多可怜多需要同情的人。」

  「我……」

  天香眨眨眼,一脸又是困惑又是打趣,「你还要继续浪费时间在这里我我我的,还是想回去听听范大哥对于你昨天的深情告白做出什么回应?」

  陆红杏抿嘴垂目。

  天香说得对,她都已经做到这种地步,话说出口就不可能再收回来。她没有办法在他面前装出太平的假象,她也不认为范寒江不会针对她昨夜做的那些事情来质问她,了不起……就是失去他,但若是要她心里爱着他,却必须维持与他的伯侄媳关系,甚至看着他去爱另一个女人,那倒不如两人撕破脸,让他鄙夷她,也让自己死心,不要硬兜在这圈圈里,追逐着永远不属于她的人。

  陆红杏脸上写满壮士断腕的决心,起身走出天香的竹舍,一跨出房门口就激狂奔驰而去。

  天香望着她的背影好半晌,右手开始磨起墨来,左手摊张一大迭的白纸,咭咭在笑。

  「这样才对嘛。不然《伯父太猴急》要怎么发展下去哩?」




  势如破竹地下定决心,凭着一股猛然爆发的勇气支撑自己疾驰的脚步,现在的陆红杏没什么不敢做的,要是范寒江此时此刻就伫在她面前,她也能毫不畏惧地扠腰逼问他——我喜欢你,你呢?

  就是这股来势汹汹的气势,人挡杀人,佛挡杀佛,阿山挡杀阿山——呃……阿山?!

  「阿山?」陆红杏一路踩着炙旺的步伐,鼓足的勇气正在胸臆间膨胀,等待要在范寒江面前用力爆炸开来,不过她才刚回到药铺前,就被铺门口的人影给愕然得消气。

  「老、老板娘!」阿山一见到她,踉跄跌撞奔来,在距离她不到几步的地方又腿软跪坐下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板娘!大事不好了!」阿山脸色铁青,握住陆红杏攀扶他的手臂,额上净是热汗,足见他赶路赶得多急多慌。

  「红杏坊倒掉了?」陆红杏直觉问。

  「呃……没、没有呀。」阿山愣了愣,才回道。

  「那就没什么大事不好的啦。」对她而言,最惨的事莫过于范寒江与她绝交,第二件事就是她好几年的心血「红杏坊」倒闭,让她老年没得依靠。除此之外,天塌下来也不会先压死她,没啥好烦心的。

  她现在正要去面对「最惨的事」,没空理睬阿山。

  「不是的,老板娘!红杏坊还没倒没错,可是就快啦!」阿山急呼呼扯住陆红杏的衣袖。

  他这一嚷,陆红杏攒眉回首。

  「说清楚一些,什么叫『就快啦』?」她的红杏坊生意挺好,在铜鸩城里找不到几家竞争敌手,加上她可是头一个在城里开租书坊的店铺,是元祖,招牌响亮亮的,没道理她才没守在红杏坊几天,贪恋她美色的客人就全跑光。

  「咱们家对面开了一间更大更豪华的范家租书铺,将咱们的生意抢去一大半!」

  「范家租书铺?」陆红杏嫌恶撇撇嘴,「不会这么巧,是我心里想的那个范家吧?」那个将她休弃不要的前婆家。

  「就是那个范家啦!他们前两天开业,我们铺里的客人马上少掉一大半,小豆子冒充租书客人到新书铺去探虚实,发现他们不但租书的价钱比我们还要低,连铺子里招呼客人的姑娘都比咱们家年轻貌美——疼疼疼,老板娘,疼呀!」阿山的耳朵被狠狠揪住。

  「你的意思是我不年轻不貌美了?」想找死就对了?!

  「不不不不不,你当然年轻当然貌美,可是范家人无耻,咱们家是以质取胜,他们是以量取胜,连西街大宅的董员外都改往他们家去……老板娘,你快回去看如何对付他们呀!」阿山从狗腿到义正辞严。

  「好吧,我先去办正事,办完就跟你回城——」

  「老板娘!还有什么正事比这事儿更大更紧急的?!」店铺都快被别人给拚倒了呀!

  「有,去问范寒江喜不喜欢我。」

  「这算什么正事啦!」阿山听了差点晕倒。什么跟什么呀,这也算正事?!

  「当然算,这攸关我的幸福美满——啧,都是你啦!我刚刚累积很大的勇气,跟你一说完话,那种一鼓作气的勇敢消散一大半了!」陆红杏真想抬起纤足踹阿山几脚泄愤兼壮胆。

  「伯父喜不喜欢你,用眼睛看不就清楚明白吗?」

  「那你说,他喜不喜欢我?」听阿山说得好似真有那么一回事,陆红杏螓首一偏,美眸一眯,等阿山给答案。

  用眼睛看就清楚明白?她就是不明白才会心慌意乱呀!

  「这……」阿山搔搔头,迎向陆红杏的瞪视,再搔搔头。「……我也不知道。好像有那么一点,又好像没有……」

  「当然不喜欢,绝对不喜欢,压根不可能喜欢。」

  接连三句再笃定不过的句子代替阿山回答了。

  陆红杏挑眉抬眸,正好对上手里握着竹帚准备出来洒扫门前街道的小栀子。

  「这几句话,我要从范寒江嘴里听见才作数。」就算那三句话将她的自信一拳一拳打得支离破碎,陆红杏还是挺直腰杆子堵回去。

  「你明明知道大夫那种性子,他就算再怎么苦恼再怎么厌倦都绝不可能说出这种话!你根本就是想借着这一点继续赖在这里不走,对吧?」小栀子知道范寒江也喜欢陆红杏,可是他觉得陆红杏和范寒江一点也不相配,像范寒江那样的儒雅男人,身边当然搭着刘家小姑娘才顺眼,两人味道一样,一儒一柔,陆红杏嫁过人又是个泼辣货,范寒江只是一时被她那种艳俗的美貌给迷惑,对,就是这样!

  「你不知道你昨夜的行为举止让大夫多烦闷吗?他不过是不好意思对你明讲,你自己还分辨不出别人眼底的鄙视,未免太不识相。」

  「我说过,我要从范寒江嘴里听见才作数。」陆红杏才不要在这边听小栀子的挑拨,她知晓小栀子不喜欢她,也不奢望能从他嘴里听见几句好话,她闪过小栀子,踩着矮石阶要进药铺前庭。

  「大夫去刘姑娘家用膳,没瞧见门上挂出休诊的木牌子吗?」

  这句话,将陆红杏最后一丁点勇气都击碎了。

  他……在听见她说喜欢他之后,只急着想去找刘家小姑娘用膳?

  这还不够清楚吗?

  她看着休诊的木牌子良久,突然觉得牌子上的字变得好陌生,她念不出那几个字,甚至觉得一笔一画的墨字正一块块拆解开来,再重新组合,化成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我讨厌你。

  「老板娘……你还要等伯父回来吗?」阿山心里当然是急着想催陆红杏回去,毕竟他们在红杏坊工作好些年,对红杏坊有着深深的感情,不能眼睁睁看它越来越危险。但在这节骨眼上,陆红杏心里挂念着范寒江,又能有多少心思放在租书铺上?硬绑她回去恐怕也只是绑着了一具躯壳而已。

  「不等了,我们走吧。」陆红杏回得笃定。

  「可是……」

  陆红杏弯唇笑了,说了句「没什么好可是的」,才缓缓转向小栀子。

  「我知道他有许多话是放在心里不说的,也许我逼着他问,他也只会回答我模棱两可的答案,他不想伤害人,也不想将他自己陷于难地,我明白他的个性。你告诉他,我喜欢他,我对他有欲望,那欲望不是想当他乖侄媳的欲望,而是我想要光明正大的挽着他,跟每一个人说『他是我夫君』的欲望。我已经再也没有办法压抑,我无法只满足于伯父侄媳妇的关系,你教他不要为难,如果真的不喜欢我,就不要再回铜鸩城来,要是回来了,也不要来找我,这样我就会懂他的意思,他就不用觉得必须当着我的面拒绝我而感到尴尬,我也不会缠他或是找他。」

  「你这样说,大夫一辈子都不会再去找你的!」小栀子恫喝她。

  陆红杏笑得更深。

  「如果这是他的答案,我会接受。」

  小栀子一时之间愕然得不知如何回应,只能瞠着眼,看陆红杏与阿山坐上马车离开。

  后来唤回他理智的,是范寒江。

  「小栀子,红杏回来了吗?我刚到曲府想去接她,天香说她早先就离开曲府,我没碰到她,人呢?」先前听到小栀子说陆红杏一早便跑出府去,他自是无法安心,毕竟曲府有天香在——别看天香外表清纯无邪,骨子里全是腐的,陆红杏要是被带坏可就不好了,所以他一心想去将陆红杏带回来,顺便跟她好好坐下来谈谈她昨夜说喜欢他的事,不过却与陆红杏错过了。他到了曲府,天香挥手驱赶他,要他快点赶回来,否则将一辈子遗憾。

  「……」

  小栀子润润干哑的喉,不想说与想说的念头在两相交战——要是他装做不知情,不将陆红杏的话转述给范寒江知道,那么范寒江就不会急呼呼去找陆红杏,在铜鸩城等不到范寒江的陆红杏就会死心,然后范寒江会娶进刘家小姑娘,药铺就会有一名娇滴滴似的柔花媳妇,想起来就觉得远景好美丽……

  至于为什么他喉头好痒,好想将陆红杏的话一字不漏都使劲说出来,他自己也摸不懂,觉得像有几千几万只蚂蚁在他喉间钻动,只要他说了,才能连带将那些扎喉的小家伙给咳出去。

  但……

  他还是很讨厌陆红杏,她连走都那么高傲不低头,笑得好好看,眼神好坚定,一点也没有女性的娇柔可怜,让人一点也不会想同情她,要是她撒几滴泪水,他或许还会心软,唉,真的很讨人厌呀……

  该如何是好——

  说?

  还是不说?




第九章

  陆红杏与红杏坊里众伙计全站在二楼窗扇旁,冷眼觑着对面大肆开张的范家新书铺,他们外头的蓝幌子上写着「一本三文」,门口招揽客人的姑娘公子一个比一个美、一个比一个俊,只要上门的是女客,俊公子立刻迎向前去;若是男客出现,美姑娘团团围上,如果不是匾额上写明了范家租书铺几个闪亮亮大字,陆红杏真会以为在他们正对面开了家妓坊——而且还是男妓与女妓一块。

  陆红杏再瞧瞧自己身旁一张张凶神恶煞似的丑颜……唉,终于找到拚不过范家书铺的最大主因了,家里「货色」输人家一大截哩,换做她是客人,也会挑铺里有俊帅伙计的店家去,至少赏心悦目许多。

  「一本三文根本回不了本,他们这样经营,不出一个月一定撑不下去!我们就等着看他们赔本好了!」老赵熟知书价,清楚明白算出范家书铺的租价是蚀本不赚的。

  「范家很有钱,他们经得起半年一年的赔本,只要整倒我们,再将租价调得比咱们高,还怕赔的赚不回来吗?」陆红杏对范家的底细一清二楚,要与范家拚价,吃亏的一定是红杏坊。只是范家产业明明就与租书坊打不着半点关系,为何会心血来潮开间书坊来玩玩?

  唉,还能有什么原因呢?当然就是那时范丁思安看到她与范寒江一块上街,激发范丁思安心头醋意,她心里不高兴,决定拿她陆红杏开刀,想要整死她,如此而已。

  女人为难女人,是千古流传下来的传统,而且绝对会继续传向后代子子孙孙。

  「那该怎么办?我们就眼睁睁看客源不断不断往他们那边流吗?!」小豆子又慌又急,却也想不出任何主意。

  「老板娘,你想出法子了吗?」众人只能将希望全放在陆红杏身上。

  她托着腮帮子,脸上没有半点焦急,半阖着双眸的模样有些像是甫睡醒,更像意兴阑珊,一副局外人的态度,甚至还一连打了好几个呵欠。

  沉默半晌,她才蠕动金口。

  「阿山、小豆子,你们去买二十斤的油回来。」

  油?

  是怎么了?大伙晚膳要吃油炸饼吗?二十斤耶……

  「买油要做什么?」

  「等夜一深,你们众人去将油泼到范家书铺,再放把火,将它烧个精光,我们就失去最棘手的敌人。」陆红杏不是在开玩笑,她是认真的!

  「老、老板娘,你是在迁怒吗?」因为受了范寒江的气,所以采取最狠辣的手段想报复在范家书铺头上?最毒妇人心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

  「迁什么怒?我只是想出一个最快最有速的方法。不然你们要硬拚吗?我可不想拿我的养老本来做意气之争,想想还是烧了它最快。去买油。」她挥手催促阿山和小豆子去办正事,为今夜的纵火做准备。

  「要是范家书铺着火,我们是最大嫌疑犯呀!老板娘。」老赵提醒道。

  「那又怎么样?找不到证据,有嫌疑又如何?」陆红杏耸肩,一点也不在意。

  「二十斤油这么大的数量,油行一定会指认咱们红杏坊,还有,放火时让人看见不正是铁证如山——」

  「买油就分散着买,再不然到别的城里去买。至于放火……」陆红杏撕了一页书,揉成拳般大小,再点上火,从窗里往外丢,那团小火球落在范家书铺角落,劈哩叭啦烧尽也没人注意到它。「喏,这样丢出去,有谁会瞧见?」连大白天都没人看到她丢出的纸团,何况是月黑风高行凶夜。

  陆红杏呵呵笑了,「对了,记得刚刚纸团落地的那地方多浇点油,烧得会更旺些。」

  恶魔!他们的美艳老板娘是心狠手辣的恶魔!

  「好了,大伙各自去忙各自的,买油的去买油、搬书的去搬书,今天早点打烊,大伙早早去睡,五更再来放火。」陆红杏交代完毕,伸伸懒腰,率先准备回房去补眠,等着深夜打起精神做正事。

  「老板娘这次好像很认真……真的要做吗?」老赵咽咽口水,连说话都在发抖。他是善良老百姓,平时啥坏事都没做过,这一次却被逼着要放火……

  「老板娘一定是打击太大,才会失心疯想要复仇啦……一个失恋的女人,啥理智也不剩……」

  「失恋?伯父不要她了?」众人错愕问。难怪他们觉得老板娘看起来怪怪的……整个人灰暗暗的像笼罩在乌云里,虽然脸在笑,总感觉不到暖意。

  「嗯,好像是这样。」详细情况阿山也说不清楚。

  「这真糟,一扯上伯父,老板娘不是狂喜就是狂悲,如果范家书铺是开在她与伯父快快乐乐的当下,说不定老板娘还会派人送几幅贺联去给范家书铺添喜,这下子,范家书铺是烧定了……」小豆子及众人都熟知陆红杏的性子,她高兴时,任凭谁赏她一巴掌她也不会吭声,但她不高兴时,看什么人都不顺眼,要是此时还有人惹她,她会将所有怒气都发泄在对方身上,死不留情。

  是泄愤没错!

  陆红杏扳指数着时辰,当最后一根小指头弯下来的同时,她叹了口气。

  「就算用爬的,也应该要爬来了吧?都这个时辰了……啧,会不会是他正要出门,恰巧有十几二十名病患上门求诊,所以耽搁了……这理由一个时辰前用过了——还是他急着赶来,半途马车轮子陷入泥淖窟窿里……不过推车推两个时辰也该推出泥淖了吧——再不然他是想先吃完晚膳再过来……」

  不,他不会来了,这就是他的答案,不愿意当着她的面伤害她而给的沉默拒绝。

  说不沮丧不生气是欺骗自己的,所以她只好将这股闷在胸口闷到发痛的闷气倾泄到摆明要与她作对的范家书铺身上,藉以找些事情让自己没空胡思乱想,拿放空的脑袋去哀悼自己多可怜。

  她不可怜的,她爱着她想爱的男人,只是他不爱她,她并没有亏待她自己,她很诚实面对自己的心意,勇敢说了,也给他接受与否的权利,这样……算好聚好散吧?

  她原本可以一辈子和他当亲人的,却因为她的欲望越来越强大、越来越不满足,才终于让两人到此为止。有点想痛骂自己的莽撞和冲动,但也更想好好安慰自己做得很好,她的爱意,有成功传达给范寒江知道了。

  「……反正一个人的日子,我也这么熬过来了,我一定可以的,就算没有人会再叮嘱我要好好的,我也会找到让自己要好好的理由,从此完全和范家毫无瓜葛……」

  就从放火烧姓范的书铺开始!




  小栀子再也受不了心里折磨,陆红杏的声音像魔,不断不断在他耳边回呀回、荡呀荡,一遍又一遍,伴随她离去前说话的表情和笑容,催促他向范寒江转述她的心意,她会在铜鸩城等着范寒江,她正等着范寒江,等着他……

  他方才诓骗范寒江,说陆红杏上布坊挑布做衣裳,范寒江也信了他,现在正在前庭煎补药,药香味阵阵传出,他一闻就知道那是专替姑娘补血调身的药材——他当然不会以为范寒江是替刘家小姑娘熬的药,因为经他观察,范寒江真的没多看刘家小姑娘几眼,更别提发展出爱的火花……

  范寒江也在等着陆红杏。

  「不说的话,我好像变成阻碍别人姻缘的坏角儿……」看着范寒江的背影,小栀子倍受良心鞭挞。

  你确实是呀。

  「可我就是不喜欢陆红杏嘛……」她看起来一点也不柔顺,又像会凌虐人,要是她嫁进门,他小栀子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也没人要你喜欢她呀,范寒江喜欢就好,关你啥事呀?

  「她要是嫁过来,就关我的事啦……」他会被陆红杏凌虐,每天有做不完的家事——陆红杏那种女人,一眼就看出来绝不是会任劳任怨操执家务的乖媳妇,说不定她连竹帚该怎么用都不知道,还以为竹帚只能用来打人哩!

  就在小栀子嘀嘀嘟嘟里,范寒江问道:「栀子,红杏还没回来?」

  「呃,嗯,还、还没。」小栀子差点要说了。

  「怎么去那么久?」

  「女、女人逛大街总会逛上好几个时辰,说、说不定她又突然想去看出戏或是逛古玩店、水粉店什么的……」

  「有道理。」范寒江将补药盛好,进屋子里去了。

  「大、大夫——」陆红杏她回铜鸩城了,她在等你……

  「什么事?」

  「那个……晚膳吃笋子?」呜,他不是要说这个啦!

  「好呀。」

  「大夫!」

  范寒江又回过头,用眼神询问小栀子唤他何事。

  「再、再加豆腐汤,好不好?」

  「这种事你不是向来都自己决定?我不挑食,你端什么出来我就吃什么。」范寒江突然停顿,笑了笑。「不过你加盘辣鸡丁吧,红杏喜欢吃。」

  「红杏」两字化为猛烈轰雷,先劈死小栀子这个受人之托又不忠人之事的小混蛋。

  小栀子冲到范寒江面前,眼看就要哭跪下去。

  「大夫——对不起!我错了!我不是故意不说的……虽然我是真的有一点点故意,但是我好内疚——」

  「栀子,你这是在做什么?」范寒江扶起他。

  「大夫,我绝绝对对没有恶意,我只是以为刘家小姑娘比较合适你,可是要娶妻的人是你又不是我,我觉得合适的人关你屁事,我又不能替你保证娶她一定会幸福美满包生小孩,当然还是要让你挑你自己中意的,如果你真的中意她,那么栀子也无话可说——」

  「说慢点。」

  「不能慢了,再慢就糟糕了!」小栀子溜进屋里,胡乱捉来几件衣裳塞进布包。「你快走快走吧!」一把塞进范寒江的手里。

  「走哪里去?」范寒江一头雾水,身子已经被小栀子推出药铺大门。

  「陆红杏说,她在铜鸩城等你,如果你不喜欢她,就永远不要再去找她,她会懂你的意思。可是我知道你绝对不会这样,我知道你很想很想与她在一块,是我一直拖着没说的,对不起对不起……」

  范寒江听毕,一半懂一半不懂,但似乎捉到重点——陆红杏根本不是去买布逛大街,而是回铜鸩城了!

  「红杏什么时候走的?!」

  「就、就你一早去曲府找她,没找着人又折回药铺的前半刻。」

  「栀子,你——」那已经是许多个时辰之前的事了!

  「对不起……」他真的知道错了,也真有在反省。呜。

  范寒江轻啧了声,脚步不再停顿,往曲府方向跑了。

  「大夫,不是那个方向——」

  「我去向曲爷借快马!」

  「你、你会骑马吗?」

  「不会!」

  范寒江的声音与身影已经跑远。

  「大夫,你会摔死的啦……」




  那一夜,范家书铺在大火中被吞噬得一乾二净,将漆黑的夜燃得恍如白昼,也将初春的低寒烧得炙热起来。

  点点火星被寒风吹起,飘散在整条街道上,许多人提着水桶去救火,泼嗤泼嗤的声音不断传出,东边火才灭,西边火又旺起,铺子里全是易燃的书籍,这一烧更是无法收拾。

  「里头有没有人?!都救出来了没有?!」

  「再提水过来!」

  「隔壁的人全撤走,火快烧过去了!」

  红杏坊二楼,全班人马又伫在窗前没动,一颗一颗的眼珠子瞪得又圆又大,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写着——见鬼了!

  「小、小豆子,我记得我们买的油……」

  「嗯……明明还藏在柴房的木柴底下……」

  「那对面烧得乱七八糟是……」吞口水,「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老板娘,你知道吗?」

  陆红杏拿手绢在擦汗,由于距离火灾现场太近,被热气煨出一身汗水,她拿手当扇子搧了搧些微的风。

  「有人的想法竟然和我一样,想直接烧了范家书铺……是谁呀?我也想知道。」顺便跟对方道声谢,让她这么省功夫。

  没错,火不是陆红杏放的,她很遗憾在自己动手之前,有另一批人抢了她的主意。

  「老板娘,不好了!有官爷上门来缉捕你了!」丫鬟跌撞奔上二楼,嘴里大声嚷嚷,让在场所有人都将视线由火场转向丫鬟,而紧随在丫鬟身后的是四名官差。

  「缉捕我?难道风风凉凉坐在阁楼看对面铺子烧起来也有罪吗?」陆红杏纤臂一环,下颚一扬,气势就出来了。

  「是范夫人指控,火是陆老板你放的,我们想请陆老板跟我们走一趟。」官差之一说明来意,直截了当。

  「喔喔喔,我明白了,玩这套阴的呀。」陆红杏恍然大悟,完全弄懂这一切的关联。

  范家会无缘无故想开租书坊,还开在她红杏坊的正对门,赔本想整垮她?其实这些全是为了今夜在铺路,只要一把大火烧起,矛头当然是指向她陆红杏,说她心狠手辣,见不得别人好,烧人铺子以除后患,毕竟在红杏坊对面开了新书铺,对谁影响最大,又最碍着谁的财路?答案全只有三个字——陆红杏。

  范丁思安,你这着狠棋倒下得挺绝的,自个儿开铺又自个儿烧铺。

  难怪她还在猜想,开租书铺不嫌难赚吗?原来开书铺是幌子,使计陷害她才是真的。

  「范夫人说是我放的就是我放的吗?我还说是她自己烧的哩!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否则我不会认这种污蔑之罪。」陆红杏轻哼。

  「韩捕头,在柴房找到四十斤的油。」一名官差上楼,对着为首的捕头禀报。

  「四十斤?!怎么可能,我和阿山明明只买了二十斤——呀!」小豆子的脚背让陆红杏狠狠、狠狠地跺上一脚。这颗笨豆子、蠢豆子、拿去榨油也榨不出半滴的呆豆子,在那边自打嘴巴打得很快乐呀?!

  「陆老板,我想你最好已经想好如何在大人面前解释为数惊人的油是打哪来,又准备拿它们做什么用。带走。」

  二十斤是她买来想烧范家书铺的没错,另外二十斤,当然是嫁祸。

  「老板娘——」

  陆红杏挥手挡下红杏坊的众伙计,要他们别轻举妄动。

  「放心,火不是我们放的,没啥好担心的,我去去就回来。」没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就当去逛逛衙门,陪青天大老爷喝茶聊天。

  结果陆红杏进了衙门就没再出来——

  直接打入大牢,听候发判。




  「官、商、勾、结。」

  陆红杏向来知道官与商,就如同唇与齿,两者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她也知道范家在商场上颇有名望,加上前一代的范老太爷在官场上结交无数友朋,官为官途求助于商掏银两资助,商为求更大利益依附着当朝官员,两方衍生出一种不可言喻的默契,彼此为彼此除患,只是黑心到诬赖罪名到她头上也实在是太明目张胆了。

  公堂之上,她连说话的余地都没有,只听见县太爷与范家证人一言一语、一搭一唱明列她的罪名,连八百年前的陈年往事——她与长工偷情那一段——也拿出来数落她的操守有问题。范丁思安满脸委屈地坐在一旁拭泪,换成天底下任何一个男人都会被她哭得心软,相较于她陆红杏的趾高气昂,谁也都会比较同情弱势的那一方。

  然后县太爷板子一拍,定了她的罪。

  纵火伤人,心如蛇蝎,不知检点,败坏门风。

  听到最后两项罪名时,她差点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们干嘛不说她在街边看到乞丐还不给钱,毫无恻隐之心算了!

  「既然一定会被判罪,还不如自己亲手放这把火,好歹心里会爽快些,坐起牢也会更甘愿点。」陆红杏盘腿坐在阴暗的牢里,脑袋枕靠着冰冷墙面,关不住嘴里的抱怨,「什么叫我这种寡妇看就知道不是好东西,净会勾引男人,破坏别人的家庭和乐?也不想想是谁害我变成寡妇?!说我妖媚,干脆说我是狐精转世,下令活活烧死我不更麻利?!」

  她是多长了别人一只眼睛还是少长了别人一张嘴?

  就算全天下的杂册都喜欢拿她这种模样的寡妇当荡妇,也不代表她是好不好?难道书里的县太爷非贪即蠢,他也是吗?

  「唉,这辈子全让姓范的人给玩完了……」

  一颗心,被范寒江弃之不要,算是死了。

  这具身躯,被范丁思安一设计,能不能走出牢笼还是个谜,如果范丁思安狠一些,烧死几个人在铺子里,她不被判死都不可能,也算半只脚踏进棺材。

  上辈子八成是她对范家人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不悌不爱,才会这一世必须还得彻彻底底。

  「这种死法,感觉真有点苍凉呀……」

  陆红杏趴在干草堆里,嗅着呛鼻的闷湿腐味,闭上眼,想起范寒江笑起来的样子,终于让她的脸上也有了笑容。

  「要是就这样冤死狱中,也希望能再见你一眼……」

  他的模样,近在眼前……

  穿着那袭灰色的软袍子,长发右左各捉一绺系在脑后,再整片披散在背后及胸前,虽然偶尔会有几根悄悄透露他年龄的白银发丝掺杂在黑发里,但仍无损那头长发的柔软。还有那些老是滑落下来挡住他眼前的刘海,好几回都讨人厌地挡掉他的目光,让她没看到他在想什么,想伸手帮他拨开,身子又没他高,也怕动手去拨弄还会被他教训自己没大没小……

  还有好好闻的药味,她每次问他,他都说应该是当归的味道,可是当他不在身边,她也吩咐人拿当归熬茶来嗅,味道就是不对。

  当归,应当归来,但他却不回来了。

  他叫她名字的声音,她会一直一直记得,反复回想着,红杏、红杏、红杏……

  「红杏。」

  对,就是这种抑扬顿挫,对极了,再叫一次。

  「红杏。」

  好感动,好好听,叫声红杏我爱你来过过瘾吧。

  「狱吏大哥,麻烦您开个门,给个方便。」

  唔?脑子里的声音没有按照她的安排说出她想听的话,这让陆红杏不满,她皱皱眉,咕哝一声。

  快!快说红杏我爱你!

  「我不会耽误太多时间,暂时将我一块锁在牢里无所谓,谢谢您。」

  啧——

  「红杏。红杏?」

  一声叫唤伴随落在脸颊的轻拍,让陆红杏不得不睁开眼。

  灰色袍子、轻系的长发、很碍眼的眼前刘海、熟悉的容颜——在眼前。

  好闻的药味,当归的味道——在鼻间。

  好听的声音,唤出她的名字,用她太习惯的唤法——在耳边。

  范寒江?!

  陆红杏眸子眨不起来,她太愕然了,完全弄不懂为什么在这个地方、这个时辰会看到范寒江?!

  「我吵你睡觉了吗?」真安然自得,连在牢里都能含笑入睡。这是他最佩服也最心疼陆红杏的地方,她从不会无故哭闹。

  陆红杏本来差点又要冲口唤声「伯父」,但即时忍下。

  她不要再叫他伯父,那时对他表达爱情,她是赌上了两人的关系,若他接受,他与她便可能进展成爱侣甚至是夫妻;若他不接受,她也不会可耻地想退回伯侄媳的伦常里,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不再是她的伯父了。

  「是阿山他们到银鸢城告诉你,我被逮进牢里的事吗?」陆红杏自行解释范寒江出现于此的理由。她认识的范寒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即便他心里没有她,也会顾及多年的伯侄情谊来见她一眼,不会不闻不见。

  「是也不是。」

  「什么叫是也不是,这么说谁明白呀?」

  「你被逮进牢的事确实是阿山他们告知我,却不是他们到银鸢城来找我。」范寒江看着她的手上颈子上已经被牢里小虫子叮咬得红肿,所幸他向来身上都有习惯带些药膏,他自怀里取出,替她抹上。

  「那是谁到银鸢城找你来的?」哪个多事的家伙?

  范寒江觑了她一眼,随即又低头料理她手臂上大大小小的红肿泡,浓长的黑睫掩盖掉他的目光,还有讨人厌的刘海也跟着凑一脚,陆红杏真的忍不住伸手去拨开他的黑发,不过还没碰触到他,范寒江已经再度抬头,害她只能尴尬将手停在半空中,拨也不是,放也不是。

  「你说,如果我不回铜鸩城,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那么我现在回来了,你却不懂?」

  陆红杏从没看过范寒江这么逼人的直视,她被瞅得有些手足无措,却又离不开他的眼。

  她没有被吓呆,也没有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你为了我,回来铜鸩城的?」

  「难道铜鸩城还有别个陆红杏?」

  「可是我不要当你的侄媳妇……如果你是想来说服我,跟我说维持原样不是更好,我都不会听的……我要的是男人与女人的爱情,如果你后悔了或是你原先就不是为此而来,那你最好赶快走,我会当作你没来过。」她不想自做多情,也不想误解他的来意,倘若范寒江是来劝她别喜欢他,像从前继续当伯父与侄媳妇,不要破坏和谐的关系,他还是会像以往那般待她好,空闲时回来看看她,她也不会太惊讶。

  范寒江替她拉好衣袖,收起药罐,淡淡在听她说话,陆红杏不确定他有没有听明白她的坚定心意,她绝对不要模棱两可的答案。

  「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叫你伯父了。」她补上这句任性坚持。

  「你真会教人为难。」这摆明就只给两条路走,没有缓冲地带。

  「所以我才说如果你觉得为难,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又不会对你死缠烂打,只要你别回来,我就……」她以为他在责备她,所以任性扭开头,但也立刻被范寒江给转回来。

  「我的意思是,假若我对你无意,是真的会感到万分为难,被逼得连亲人都做不成。你这种说一不二的性子真不知该说是任性还是有主见。」

  「你的意思是——」

  「聪明如你,还不明白?」范寒江难得顽皮一笑。

  「……你也喜欢我?不是长辈对晚辈的那种喜欢?」

  「我想是的。」范寒江回答得轻缓也迅速。

  「但刘家小姑娘……」她本来要问的,但看见范寒江眼中闪过茫然,那是对于她提到的人名完全陌生的反应,已经足以让她得到答案。

  陆红杏没有如愿大笑,她反而觉得喉头紧缩到说不出话来,直到她的眼泪被范寒江的长指截下,才知道自己已经哭得一塌胡涂。

  她抱住范寒江,哭里带笑。

  「你为什么要挑我坐牢的时候跟我说这些?!你知不知道我穿囚衣好丑好丑,脸上被虫子咬出好几颗大水泡……你还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你不知道女人都希望打扮得漂漂亮亮时听见喜欢的人倾诉爱意吗?!而且你还让我哭得这么难看——」

  「等你离开这里,将自己打扮成最满意的模样,我再跟你说一次。」他当然无法理解女人的莫名坚持,在他眼中所看到的她,仍是那般好看,并不会因为她换下了华服、卸下了珠花而有所改变。

  她在他颈窝间点点头。

  等她换上那袭半露酥胸的高腰花裙再跟她说一次。呜呜。

  陆红杏蓦地抬头,抹掉满脸的眼泪鼻涕。「不过我觉得你还是现在说一说好了,就想象我打扮得很美,看不见褴褛的囚衣,我胸前没有大大的『犯』字,只有露出粉红色肚兜,我的头上髻着发髻,左右两边各有一支金步摇,还会闪闪发亮,不是像现在这样整个髻都乱掉了……」

  「为什么不出去再说呢?」他明明就看她很介意。

  「我不认为我短时间内有办法出得去了。」陆红杏叹气。

  「难道范家书铺真的是你烧的?」

  「我像是会做那种事的人吗?!」

  「……像。」范寒江迟顿片刻,那个迟顿不是因为思考,而是他在挣扎说实话是否会伤害初萌的感情。

  「你——」范寒江,你好样的!真、真了解她。「我承认我是打算烧范家书铺啦,但是晚了对方半个时辰,被对方先下手为强……我还没来得及放火。」陆红杏表情很扼腕。

  「所以火不是妳放的。」范寒江明显大松一口气。

  「连你都怀疑是我,也难怪没人要相信我的清白!」天底下大概也只剩下范寒江会信任她,现在连他都这么说,那么全铜鸩城一定找不出半个站在她这边的人了!陆红杏扯着范寒江的衣襟摇晃,「我如果说是范丁思安烧的,你信不信?」敢说不信就拿脚炼勒昏他!

  「思安?」范寒江眉峰轻挑。

  「很惊讶吧。是你那个乖弟媳哩。」陆红杏撇撇嘴,口气很酸,不否认听到他嘴里唤出另一个女人的名字时显得很不悦。

  「不惊讶。如果火不是妳放的,我倒真的肯定是她。」范寒江如是说道。

  「咦?」

  「很像她会做的事情。」不过范寒江没想多说,又拿笑容蛊惑她,「红杏,委屈你在这里等我几天,我很快就会来接你出去……记住要等我,别自己又逃跑了。」

  「我哪时逃了?」

  「在你强吻我之后,又不给我开口机会回应的那时。」不然她以为两人兜这么冤枉的一大圈是拜谁所赐?

  「那是……」好吧,那时她的确是逃了。无法替自己辩解,她干脆转开话锋,「你要怎么做才能替我洗刷冤屈?他们官商勾结,罪证全由他们乱扣呀!」

  范寒江浅浅一笑,连带安抚她,「我会让范家书铺的老板亲口出来说,火是他放的。」




第十章

  范寒江踏进久违的范府。

  府里的一草一木变化并不多,假山流水潺潺、奇石嶙峋,池畔亭榭,曲折廊桥,映入眼帘皆与他当初离开相去不远,大宅里,幽幽静静。

  府里老仆见他归来,惊呼欢嚷地叫着「大少爷回来了!」整座府邸似乎在这声嚷嚷中清醒过来,昔日相识的奴仆丫鬟上前与他寒暄,初来乍到的新婢儿只敢远远看着他,对着这名耳闻许久却不见其人的大少爷感到好奇。

  范寒江沿途对人颔首微笑,仿佛到别人家作客一般,谦敬有礼,但也稍嫌疏远。

  他手里抱着一名奶娃儿,是之前担任他贴身小厮平安的儿子。那时他离开范家,平安不过才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没想到现在竟然当爹了,岁月总是不轻易饶人。

  「大伯!」范丁思安微喘地奔出来,发梢的髻发有些凌乱,瞧得出来她是慌张梳理后便忙不迭出来见他,而她脸上的欣喜若狂一览无遗。

  她的反应与陆红杏每回盼到他回来时的笑靥如出一辙,但看到陆红杏的笑,让他有归属的感觉,「我回来了」这四个字总是强烈地想冲喉而出,回应陆红杏的娇笑。

  范寒江将怀里小娃儿送回他爹手上,朝范丁思安轻轻点头。

  「你回来了?之前你答允要回来看看进贤,我等了好几日都不见你来,还特地上那女人……呃,不,是红杏坊去瞧你的情况,没想到你竟然带着她回银鸢城——」说到此处,范丁思安脸上的喜悦转为怨怼,一条丝绢在她十指之中被拧揪得紧,语气中多有埋怨。

  「所以,你一怒之下,设下计谋诬陷红杏?」范寒江一针见血,完全不拖泥带水。他没忘记陆红杏还在牢里受罪,他越早解决这事儿,她便能越早离开那里。

  「我、我没有!」范丁思安脸色一僵,口气也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没出言关心我的近况也罢,你没问声好也罢,你却指责我诬谄她?!」

  「先将下人都遣退了吧,如果你还想在他们面前维持当家主母尊严的话。」范寒江声音浅浅的,淡淡叮嘱。

  范丁思安确实也不认为接下来要谈的话题适合让其他人听见,她作贼心虚在先,说谎掩饰在后,不得不听了范寒江的吩咐,「你们都先退下。」

  「是。」在场的范家奴仆没一个敢多留,毕竟氛围不对劲。

  待众人鱼贯而出,范寒江与范丁思安才继续对谈。

  「你我都心知肚明,范家书铺是谁烧的。」范寒江接续道。

  「当然是陆红杏!」范丁思安一口咬定。「她心里怨恨我们范家,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实。加上范家书铺一开张就抢了她的生意,难保她不会做出这种事。」

  「红杏敢作敢当,她做过的事她会承认。」他熟知陆红杏的性子。他知道她冲动,或许做事会顾前不顾后,但至少她勇于认错——就像她不是也向他诚实坦白,只要再晚半个时辰,她一定会亲自去烧铺子。她就是这样,不矫饰不虚伪,那时她遗憾没烧成铺子的表情真让人发笑。

  「她只有在你的面前装乖的本领高,她是怎样的货色,大家一清二楚!」

  「不要出言伤她。」范寒江凛眸。

  「全天下只剩你一个还以为她是好女人,我只是说出全城都知道的事实!」

  「你为什么这么恨她?」范寒江没动怒地问,炯炯目光仿佛穿透人心一般,直直透视范丁思安的心思。

  「我没有恨她!」她否认,心里却真真实实有道声音在咆哮——我当然恨她!我比她认识你更久!比她喜欢你更久!比她更希望盼到你回来,我和她命运一样,为什么你只关心她?!为什么你狠心不来看我……

  「你为什么恨她?」范寒江重复再问一次。

  「我没有!没有!」

  「你,为什么恨她?」第三次。

  范丁思安咬得连下唇都泛白了,在范寒江的目光逼视下逼出她的答案。

  「是,我恨她,我恨她克死进贤!恨她不守妇道!恨她红杏出墙!恨她勾引男人!恨她不知廉耻!恨她丢了我们范家的脸!更恨你今天踏进范家是为她而来!」范丁思安终于还是忍不住面对了自己丑陋的一面,她像发了疯似的大声吼叫,也掩面哭泣,倾靠在他胸口,哭得颤抖。

  范寒江没拒绝她的依赖,她虽然靠他恁近,却无法触及他的内心。她就是因为不懂他,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用着他最不喜欢的方式想要得到他的注意。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回来范家吗?」范寒江幽然开口,「在这里,我必须面对一个自怨自艾的人,她不断对我重申,她有多可怜、她有多辛苦、她有多难受,她永远都处在过往的记忆里,哭诉着她的丧夫丧子之痛。但人生不是只有那样,人是要向前走,在她面前,我不能开怀大笑,因为她是那么悲伤,我若是笑,仿佛我正狠心无视她的难过。这块地方,已经腐蚀败坏,连空气都恶臭不已,我不想回来,也不要回来。」

  范丁思安怔忡抬头,看到范寒江放远了目光,完全不瞧她,但她就是知道他指的人是她!

  「难道陆红杏就不会吗?她就不会埋怨她嫁了一个小娃娃,又年纪轻轻守寡?我不信她不会!」

  提及陆红杏,范寒江脸上的表情变了——不,应该说从一踏进范府便疏远淡漠的脸上逐渐堆起了柔和的笑意。

  「她真的不会。若非我提及,她几乎是不谈往事的。她或许横冲直撞,但她一直是大步向前走。过去的事情谁也无力扭转,而未来的日子该怎么走,才是当下必须深思的。在她身边,便会忍不住想跟着她的脚步,那轻快雀跃的脚步走下去。」

  「你住口!不要再说了!」范丁思安嫌恶地捂上耳朵,不想再听他说关于陆红杏的半个字;闭上眼,不想再看他谈及陆红杏时,脸上自然泛起的笑容。

  「我不是想来指责你或是开导你,你不想听便罢,我也不想说,但接下来这件事,你非听不可。」范寒江合起纸扇,扇骨敲往她的麻筋,轻微的力道却已经足以让范丁思安放下右手去捂住发麻的手肘,更理所当然会听到他说的这番话。

  「什么是我非听不可的事?」

  「我来偿讨属于我的那一份产业。」

  范家兄弟并未分家,当年范寒江的亲弟死得突然,紧接着撑不过丧子剧痛的范母也撒手人寰,再逢范进贤之死,范寒江离家,便无人再提及范家产业之事,所以范寒江想来要回他那一分家产,天经地义。

  「你要分家?」

  「我要那间范家书铺,除它之外,其他的,我一概不要。」

  比起范家偌大的家业,范家书铺宛如九牛一毛,范寒江实际可得到的,足足比百来间范家书铺还多呀!

  「但范家书铺已经烧个精光——你……」范丁思安霎时清楚明白了,擅口微张,再也无法接续下去。

  他竟为了陆红杏上门来索讨书铺,只是为了替陆红杏洗刷冤情……只要他接手范家书铺,身为书铺主子,他可以一句话就不追究是谁放的火,也可以一句话告诉官差,火是他自己放的。而既然书铺主子开了口,官府也无从办人,陆红杏自当无罪开释……

  范丁思安心里涌起满满的酸意,她握紧拳心,赌气道:「除了范家书铺,船行商行钱庄银楼你什么都可以要!」

  「要书铺不是我能救她的唯一方法,我想保护她,也不想让范家自取其辱。若我再换个方法,最后会走到什么境界你也是清楚,难道你想让铜鸩城的人都知道范家人为了诬蔑红杏坊,自编自演地烧了自个儿书铺?范家丢得起这个脸吗?」范寒江没有恫喝的语气,却有恫喝的实意。若范丁思安不将范家书铺给他,他仍会找出证据为陆红杏伸冤,只是到时候找到的证据恐怕会让范家成为全城指指点点的取笑对象。

  「……」

  范丁思安在考虑。他说得对,范家丢不起这个脸,她也一样。若实情揭发,影响的是范家所有产业,他们的行径会成为同行间的笑柄,他们的信誉会让客人怀疑,这些代价还会有多大,她不敢预估。

  「如何?」

  「你……会让范家毫发无伤吗?」她问的是纵火事件对范家的名誉损伤。

  「你放心吧,我会。」

  「好……范家书铺,是你的了。」

  范丁思安让步了,双肩沮丧地垮下来。

  因为她知道——

  范家书铺,属范寒江所有。

  而范寒江——

  属陆红杏所有。




  「自己放火烧书铺?凯子他爹吗?」

  「拜托,是范家耶,烧一两间书铺算什么呀?就像从头上拔根头发下来,不痛不痒嘛!听说范家还拿了一笔钱,给铺子周遭的邻店当补偿,说是让他们压压惊。」

  「真该去瞧瞧范家大少在公堂之上大声反问县太爷『有哪条律法规定,自己不能烧自己的书铺?』的精彩情况,据说县太爷错愕得差点连下巴都掉下来,一旁师爷翻了六七本律法范条,还真查不到这项罪。加上大火是烧光了书铺没错,但没烧伤人,也没烧着其他店铺,最后只能训斥范家大少几句了事。」

  「那么红杏坊的俏寡妇放出来了没?」想到那娇滴滴的美人儿还在牢里,哪个男人不疼惜呀。

  「在范家大少爷自己坦承火是他放的之后,没一会儿功夫就放出来了,红杏坊还放鞭炮、吃面线哩。」

  两名男人边讨论着近来发生的新鲜事,边买走了烧饼油条,一路上啃啃说说,逐渐走远。

  「我不喜欢这种处置方法。」小摊正窜着香浓的豆香味,一对男女背对路人坐,一人一碗豆腐浆及几块牛肉卷饼解决一顿早膳,女人的声音总有不满。

  「我觉得这方法好,简单俐落。」男人的意见不同。

  「把你说得好难听……你明明就不是好吃懒做不学无术又只会挥霍家产的败家子,怎么会传成这样……」

  没错,那个一口一口咬牛肉卷饼倾泄不满的女人,正是陆红杏。

  「大概是那时县太爷问我『烧自家书铺对你有何意义?』我应他『没有,不过是有钱无处花,用这方法会挥霍地更快一些』,结果这番话从公堂里流传出来,变成这样。」

  一调羹一调羹将豆腐浆送进轻扬起微笑的唇间的男人,便是这些天让人茶余饭后拿出来调侃谈论的范家大少,范寒江。

  「我还情愿你用其他方法,也不要你被谣言中伤。」陆红杏还是很不开心,想到因她之故才害得范寒江被人误会成纨褲子弟,背负种种取笑他散财的目光与言论,总是无法释怀。

  「谣言了不起只会传几个月,时间一久众人便会忘得透彻,不碍事的。」范寒江安慰她,因为她看起来真的很介意。

  陆红杏总算有些理解当初范寒江不厌其烦地上前对每一个说她坏话的人仔细解释,那时她还嗤之以鼻,现在却好想跟他做出一样的举动——若非范寒江阻止,她真的会这么做!

  「这下我们两个都没有好名声了。」一个不安于室的骚寡妇,一个一事无成的浪荡子。

  「正好凑一双。」范寒江笑道,真的不以为意。

  这话让陆红杏舒开眉头,娇嗔地笑了。

  一双呢,好甜蜜的词儿。

  一双筷、一双鞋、一双袜、一双翅膀……

  都是成对的,缺一不可。

  「对了,你那时在牢里要对我说的话,你还欠我哩。」陆红杏心里一直悬悬念念的就是这事儿。牢里的气氛和味道都不对,她虽然很感动,但还是贪心想要更多。女人嘛,对甜言蜜语最没辙了。「我今天打扮得很漂亮了,我要听。」

  「在这里?」大庭广众下?

  「嗯。」随时随地。

  真任性的女孩,却又让人无法拒绝她的要求。尤其她的眸子是那么晶亮、那么期待。

  「我喜欢你,不是长辈对晚辈的疼爱……或许仍有那么一丁点的味道在,毕竟我当你伯父当了将近十年,年龄也比你大上许多,很难不将你当成一个小女孩。一想到你甫出生时我已经有多大,心里真的还是有疙瘩在。」

  「你看起来又不老……」那张娃娃脸就算再过个十年,八成也皱不到哪里去,她还比较担心外貌看起来比较成熟的她会吃大亏哩。有时她真讨厌自己精明干练又成熟的外表。

  范寒江被她逗得摇头低笑。「我最近时常在想,也想找出我对你的感情是何时变质,不再单纯,想着想着就开始头痛。」

  「头痛?」这个问题有这么艰深吗?

  「我原先一直没有发觉的……是思安点醒了我。」

  「她说了什么?」

  那时他回范家,为了要救陆红杏平安出来,而在他达成心愿准备离去之前,范丁思安口气难掩落寞,对他这般说了——

  「你当年根本不是在替进贤挑媳妇儿,而是在替你自己挑吧。」

  「此话何意?」范丁思安的低语成功停住他的步伐,让他回首一问。

  「如果真要替进贤挑儿媳,你找个年岁相当的小女娃便行,若进贤能活着,她可以陪着进贤一块长大;可你却挑了一个姑娘,而且还是你喜欢的姑娘……这还不够明显吗?」

  「胡言。」

  「我真的是胡说的吗?你说你是因为范家有愧于她,所以才对她好,那我呢?你们范家就没有亏欠我吗?你待我却没有待她的千分之一,你说,我怎么能不恨她?进贤叫娘的对象,是她不是我,而你也只重视她,她一连抢走了我所奢望的两个男人,我如何不恨她?」范丁思安已经不再失礼咆哮,她只是娓娓说着,像是说给她自己听一般的音量。

  范寒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说话,或许有,或许已无话可说。

  范丁思安并不是他的责任,当年母亲请求丁家将女儿改许配给他弟弟时,他告诉过范丁思安,他弟弟的病绝非冲喜所能治愈,然而他这名大夫的话竟不得家人信任,范丁思安甚至告诉他,她只能顺从命运,也满心祈求他弟弟的病能不药而愈,所以她嫁了,既便她真心爱的人是他。

  一个可怜之人,真正可恨的地方,在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听人苦劝却又要他分担她所受的痛苦,而他,没有这个义务。他从来就没有打算成为范丁思安的依靠,让她以为嫁进范家后,就算夫君去世,她还有他。

  但陆红杏不同。

  她比范丁思安坚强,凭心而论,范丁思安会激发男人的保护欲望,而陆红杏太勇敢,就算身旁没有男人,她还是可以将自己照顾得极好,然后拿这个被照顾得极好的「陆红杏」逗他开心。

  也许范丁思安说对了一件事,他挑中陆红杏,是为他自己挑的。

  因为他第一眼确确实实是受了陆红杏的吸引,觉得她好,才让她进范家门,从那一眼开始,或许他的心思便不曾单纯过。

  他的头痛就是由于发觉这个事实,总难免要责备一下自己的迟钝和不良心机。

  「哦……原来有人这么早就心怀不轨啦?」陆红杏听完他的话,食指不断在他鼻尖晃动,心里却真扼腕。要是早早读出他的心思,她早先几年就直接对他下手,这几年的光阴是虚耗浪费掉了!

  范寒江好似看出她的想法,再拿了一块牛肉卷饼放入她手里,催促她多吃一些,一面柔笑。

  「若你早几年对我出手,如果我一直没发觉自己喜欢你,我不会接受你的感情,可能你之前只给我两条路走的选择方式,我会选择永远不回铜鸩城见你。我就是这么别扭的人。」他很清楚自己的性子。

  「会吓跑你就对了啦。」

  「嗯。」他坦诚颔首。

  幸好,她没有鲁莽出手。陆红杏暗暗拍胸吁气。

  而且她算是好运气吧,决定莽撞行事吻他之际,他已经开了窍,否则她就真的只能缩回铜鸩城暗暗哭泣,为她夭折的爱情而哭。

  「你就是不喜欢女人主动示爱,对吧?」

  「倒不如说我不擅长处理这类情况。我不可能来者不拒,但是要如何拒绝得漂亮又太困难,所以——」

  「所以干脆逃开比较省事。」陆红杏替他接了。

  「你说对了。」

  「那么当你发现你喜欢我时,你有没有很震惊?」

  「当然。」震惊到觉得自己骯脏,竟然对她有了不该有的想望;也震惊到发觉自己的心,早已不受控制。

  「我刚发觉自己喜欢你的时候,我也好震惊。我本来还以为是因为自己太依赖你,误将依赖视为爱情,所以为了厘清这点,我让自己坚持独立,不准许自己依赖。可是当我毋需依赖你时,我满脑子想的还是你,我那时就更肯定我喜欢你,想漂漂亮亮出现在你面前;想听你说『红杏,你越来越美丽』;想跟你一块喝些小酒,聊聊近况;想唤唤你的名字;想象现在这样托着腮帮子看你;还有好多好多事都想跟你一块做。」陆红杏眯眼笑了,笑容好艳,其中又揉和好纯净的纯真,脸颊上有漂亮的红晕,犹如晚霞般炫目光彩。

  「听你这么说,真荣幸。」

  「可是我喜欢你时,每天都好想你,你不回来,我就时时刻刻挂心你,你却不一样,每次一走就是大半年,你要是真有喜欢我,应该会情不自禁想待在我身边,没见着我就浑身发痒,可你没有。」陆红杏想到漫长的等待日子,仍不免要埋怨。

  他非但没有像书里动情的男角儿一样粘人,也没像男角儿见她与其他男人说话便醋劲大发——虽然她还满讨厌这类的男角儿,太过独占及霸道,是很受她唾弃的。不过她无法替自己狡辩,她自己正巧就是这类的女角儿。

  「我不是那种爱上了就非得要随时缠在一块的人,你知道的。」他个性温吞,喜欢一个人时就搁在心底,不见面不代表不喜爱;不见面不代表不思念。

  「我知道呀……」但她是,她会希望和喜欢的人一直一直在一块,最好眼睛一睁开就能看到他的笑容,闭起眼,耳边还是有他的呼吸吐纳声伴她入睡。

  「不过,我想我这性子会开始改变。」

  「嗯?」她眨眨眼,没听懂。

  「如果可以,你愿不愿意到银鸢城来?」

  他越来越……想时时与她在一起,觉得能在她身边,异常的安心。

  「去玩?」上回他也这么问,结果她误会了,这一次要问仔细,省得她又失望。

  「长住。」

  「可是我的家产都在铜鸩城。」

  「在银鸢城再开一家分店。」他很乐意替她将家产全搬到银鸢城去。

  「红杏坊第二?」

  「你若答应,我叫天香在开张那一天在你铺子外签书,拉拢客源。」为了拐她,他开始撒饵。

  「我有点心动了。」想想,要是「如意君」在红杏坊举行盛大签书活动,还怕四城的所有百姓不全挤到银鸢城来吗?

  「再加上月下。」

  《幽魂淫艳乐无穷》的画师,名气响当当!

  「我越来越心动了。」

  「再加上我。」

  「你?你又不是名作者,你想在《幽魂淫艳乐无穷》上写字,说不定还会被客倌嫌弃哩!」唯一会捧人场的只有她。

  「我陪你一起数银票。」

  陆红杏完全心动了。她对钱财看得不重,虽不嫌钱多,但也不会太贪求,她真正在乎的还是他陪着她,至于后头数银票那三字可以替换成任何甜蜜字眼。

  她知道他不爱回铜鸩城,她也绝不逼他留下来,她喜欢他在银鸢城的模样,神情显得自然平和,偶尔和曲府的人笑闹,虽不会太疯癫,但却真真实实地放松。加上她对铜鸩城并没有太多留恋,铜鸩城没有她非留不可的理由,因为她最大的家产就是他,其他的全算是身外之物,再赚就有了,他可不一样。

  陆红杏扯扯衣袖,将肩上的毛披肩朝下拉几寸,连带杏红色的外衫也被拉开一些,露出半片肩膀,尽情施展魅力,身子朝他依近,像只猫儿一般,拿柔软的皮毛蹭他的手臂,仿佛在说「要疼我哦」。

  「不一定要数银票啦,那种事叫小栀子去帮忙就好,我们应该有更忙的事情可以做。」她这暗示够明显了吧?如果还不够,她撅唇的举止更简单易懂吧,随时欢迎他拿唇印上来。

  「招呼客人?」

  「我才不要你去招呼客人哩!你招呼我一个人就够了。」

  范寒江感觉长靴上爬动着一个异物,沿着小腿肚往上来到靴子口,再蹭呀蹭呀下蠕,将长靴的软革一寸一寸褪至脚踝,最后肆无忌惮地在他腿上尽情玩耍——

  范寒江一开始还没弄懂那异物是什么,直到拨冗将视线瞟向桌下,才看到爬行在腿间的,竟是陆红杏穿着粉色小袜的顽皮纤足。

  「红杏,快住脚……」

  「没人会瞧见的。」她继续玩。

  「但是……」

  粉色小袜被踢到一旁,这回的接触是肌肤贴着肌肤的真实触感。

  她的脚掌很是温柔,但碰在范寒江腿上却像烙红的炭火,一磨一蹭间都是热辣辣的碰触。

  「我看到你在吞口水了,喉结滚动了一下哦。」她咭咭直笑,看到他死瞪着眼前的豆腐浆,眼连眨也不曾眨,那尴尬且不知所措的模样真的好可爱。「我真喜欢你,喜欢你淡淡说话的平缓,喜欢你微笑时的笑痕,喜欢你像个傻瓜想对每一个人说我是好姑娘的坚持,喜欢你总是回来看我,喜欢你让我这么喜欢你。」

  她的坦白,使范寒江扬起轻笑,那笑容既是满足,也是骄傲。

  「我也喜欢你,喜欢你笑起来的开朗,喜欢你不被打倒的坚强,喜欢你任性讨着要直喊我的名字,喜欢你像个蠢蛋抱怨我不该拿自己的名声来为你洗冤,喜欢你总是让我禁不住想回来看你,喜欢你让我发觉我喜欢你。」

  「你多说我一个。」她一点也不在意这样被他赢过哦,就算惨败也没关系的!

  「是呀。」

  陆红杏润润唇,神神秘秘地凑到他手臂旁,他自然而然也跟着她的举动将脑袋往下挪几寸,将耳朵主动贴在她唇边,她笑得不仅唇儿弯扬,连眸子也是。

  「只不过,你又挑错时机告白了啦。那番话留着,晚上再说给我听。」

  「你还嫌你打扮得不美吗?我认为你已经很漂亮了。」范寒江经过上回她在牢里不让他趁她穿囚衣的惨况表白心意,对于她的坚持已有相当程度的理解,他也明白姑娘家的纤细心思,当然更愿意配合。只是……那时是穿囚衣呀,现在的她精雕细琢,脸上胭脂水粉美、脸蛋美、衣裳美、发髻珠饰美、身段也美,他真的挑不出半点毛病了,所以更无法弄懂她的想法。

  陆红杏声音压得更低,只是恶意对着他的耳朵吹了一口热气。

  「不,这次要等放下床帐、脱了衣裳才说。」




尾声

  「林老爷林老爷,您好您好,这位是我『伯父』——」

  「噗——」紧接着是震天价响的哇哈哈哈狂笑。

  「金大哥,跟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侄女。」

  「金『伯父』您好……」

  「噗——」一口茶水喷出,溅得面前两人满头满脸的水,赶忙掏出草纸给他们擦擦。「失态失态,我一听到伯父两字就忍不住……别叫我伯父、别叫我伯父……」

  「伯父」这两字,在这个月里,成为银鸢城里的禁字。倒不是这两字本身出了什么问题,真正让它们落得如此下场的罪魁祸首正是如意君的新书大作——《伯父太猴急》。

  回想起当日新书问市的情况,以兵荒马乱来形容也不足为奇,架上书籍抢的抢、夺的夺,连书肆门外都埋伏了几名挤不进书肆抢书的人,拿绊马索或是当有人走出书肆时伸脚去暗勾对方,将买到书的人绊倒之后便抢走新书,总之,那天的曲家书肆除了混乱,还是混乱。

  范寒江那天还不得休息,抢书的战况激烈,导致伤兵累累,身为曲家私聘大夫,便得为曲府卖命,收拾狼藉,在书铺外架起了简易的药铺子,抬出几个就医治几个。

  《伯父太猴急》究竟写了些什么,让城里众人一听到伯父两字不是爆发大笑就是神情暧昧,这自然是读过的人才能体会的个中滋味,至于伯父猴急到什么地步,那又是如意君的另一个强项了。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每一个人看完书一定会说出同样一句话——

  伯父呀,你真的太猴急了。

  「明明猴急的人就不是伯父呀……」范寒江无力轻叹。

  对,他也看完了《伯父太猴急》,对于里头那只据说是以他为范本的畜生——呀不,是男角儿,他实在是有话想说……

  那个人一点都不像他,一点也不。

  他岂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对自己的侄媳妇这样又这样再这样然后又那样再那样继续那样最后再这样那样一块来的……

  一想到那些文字是从天香手里写出来的,他就有股冲动想拿砒霜熬碗粥,直接喂天香吃下,看能不能毒死她满肚子的淫虫。

  顺便也熬一碗给月下,因为她画出来的玩意儿毫不逊色于天香,两只小淫虫一搭一唱,果然造就曲府惊人的卖书暴利。

  「拜这本书所赐,我敢打包票,半年内没人敢再当人伯父,因为只要一提到伯父,脑子里马上就会浮现书里的一字一句,什么威严和气势也端不起来,反而会让人非常想接下一句——太猴急。」陆红杏也读完《伯父太猴急》,辣呼呼的文词华丽而浮艳,每一字都在挑拨人性最脆弱的理性,邀请看倌跟着文字一同踩进火热的情欲境界,也难怪它会造成这么大的影响,害惨天底下一干子无辜「伯父」。

  「天香这丫头越来越肆无忌惮了,明明身旁多了一个冷静古板的鹿玉堂,为什么还无法将天香导回正途,反而更向下沉沦?」范寒江决定改天一定要找机会问问鹿玉堂,看看他是怎么教天香的。

  「唷,你不知道向恶容易向善难的道理吗?要带坏一个人绝对比教乖一个人还要简单,例如你跟我。」陆红杏暗示两个人大白天的还待在榻上不下去,药铺子没大夫在治病,新开张的红杏坊没老板娘在看守,全让小栀子两头忙去了——难怪小栀子不爱她与范寒江在一块,因为他猜得没错,她确实不是个好女人,不太体贴范寒江以外的路人甲乙丙。她这不也算是带坏他吗?呵呵。

  「我明白了……」原来如此。他想他可以理解鹿玉堂的无能为力。

  因为被带坏后,所得到的奖赏太甜美,没几个男人能逃开,所以心甘情愿跟着堕落。

  「不过天香还是写对了一件事。」

  「什么事?」难道是第三个章回,伯父猴急得像只发情的兽,在马背上就……

  「你脑子里有不洁的想法哦。」光看他脸色窘红就知道他误会了。

  「……」他的确有。

  「跳过去那些肉体交缠的桥段啦!」

  「那么这本《伯父太猴急》可以直接翻到最后一页。」范寒江很不给面子,但他说的也是事实。扣除那些桥段,真的可以从书封直接翻到书底。

  陆红杏噗哧一笑,「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不过,我说的就是最后一页,最老套的那一段。」

  「哦?」

  有点忘了最后天香写了劳什子大道理,范寒江索性动手去翻枕畔的淫书,目光扫向那行字时,禁不住也笑了。

  伯父与侄媳妇儿,从此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