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宫的人都说,上君带回来的是个妖孽。
她丑极了,一大片泼墨般苍劲的疤痕和斑驳在疤痕之上的红色胎记如同藤蔓般紧紧盘绕在她的脸上。
而她,似乎知道自己不堪入目的模样,只有在月半中天之时,才会出来看一看天宫的光景。
所以,天宫的人都叫她月娘。也就没人记得她真正的名字了。
这夜,必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了。
月娘在床上辗转反侧。
几天前,她听说,君上每日所取的灵药,并非是为了助他自己度过第三次天劫。
那些从她这里取走的灵药,都尽数送到了另一个人的手里。
天宫的人都说,那人是三界里最美的人。
十三年前,天君与月娘相见之时,天君正在度第二次天劫。
飞升天帝,需要历尽三次天劫。
彼时,三界刚刚收服那惊天动地的混沌之兽,上一任天帝率天兵出战之时,不慎被混沌之兽吸尽了元神,如今已形神俱灭。
在三界将要覆灭之时,东帝、南帝、西帝、北帝将镇守四方的上古之物——女娲石投入极地以北的那一方清池。
传说,将完整的女娲石投入云荒极北之地的天池,可以召回上古战神的魂魄。
彼时,四帝将上古战神的元神注入上一任天帝唯一的儿子——天君轩辕体内,终是战胜了混沌之兽。
即便有了上古战神的元神,轩辕仍是受了重伤。
旧伤未愈,飞升天帝的三道天劫又接踵而来。
第一道是水劫。四海龙王坐镇五湖四海,天君只受了一点轻伤。
第二道是雷劫。就是那一次,小石竹林里,天君轩辕正准备用护心咒护住元神,接下这一劫。却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个小姑娘。护心咒还未来得及念出口,轩辕已急急以身护住那横冲直撞的小姑娘。
三魂七魄像是被振散了一般,轩辕已是满身鲜血,昏死过去。
等他醒来,听到的并非那小姑娘感人肺腑的道谢,而是一番喋喋不休的数落。
“你为何接了我的天劫?我飞升的机会就这样被你扰乱了。雷劫都劈不死你,你不是凡人吧,你是扫把星不成?”
一代天君,上古战神再世,居然被一个山野里还未飞升的小妖精说成是扫把星,真真是神仙也有怒火了。
凡间有句俗话叫不是冤家不聚头。月娘与轩辕便是这般模样。
月娘从不说她的名字,整日戴着一只白纱轻盈的斗笠,模糊得看不清她的容貌。
但月娘却是个医术极好的小妖精,只是人间一年、天上一天,她便治好了轩辕身上各种伤痕。
月娘有一种神奇的汤药,赤红如血,却有着极其清新的味道,那被月娘称作独门配方的灵药据说可以活死人、肉白骨。
人间的十年,他们朝夕相处,月娘真真以为轩辕只是一个分管一方的扫把小星。
当三千天兵围住她那一隅石洞,簇拥着轩辕,尊称他为天君时,胆小如她,险些寻个地洞如同鼠蚁般躲藏起来。
“小妖精,你可愿随我回天宫去?”
“我才不要去那闷死人的地方。”
“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为何?你怎么这般霸道!”
“因为我喜欢你。”
这句话说的百般动听,月娘娇笑着,在三千天兵面前脱去了斗笠。
那是一张怎样骇人的脸,即便至今仍如同上古的传说般令人闻而生畏。
“这般模样,你可还有半分欢喜?”
看着那一张满是狰狞的脸庞,轩辕终究是有些犹豫了。
月娘戴上斗笠,伸了伸臂膀,道了句不送,便转身回了石洞,看似像要去睡一场回笼觉。
轩辕活了几百万年都没有见过如此没心没肺的女子。
纵是彼时,三千天兵对她那样丑陋的容貌嗤之以鼻,她仍能大大方方送他出门,折身便酩酊大睡。
终究是不甘心她那样明明白白的毫不在意,轩辕的禁身咒脱口而出。
至此,天宫便流传起天君不在乎容貌,一往情深,将妖女绑回天宫,这样一段不甚光荣的佳话。
在天宫的三年是月娘最快乐的三年,纵是流言肮脏不堪入耳,却丝毫没有影响她与轩辕之间情比金坚的日子。
仙子们说,天君那样一朵娇嫩的花生生折枝在月娘的手上。当真是应了牛粪配鲜花这句俗话。
天神们说,天君被妖孽迷惑,那女妖不除,三界总有一天会大乱的。
这样的流言越来越多,慢慢地,竟滋生出轩辕移情别恋于三界第一美人,皮囊终究战胜了同甘共苦这样的故事来。
起初,月娘是不信的。她还记得,回天宫那日,轩辕解了她的禁身咒,她龇牙咬向轩辕的臂膀。
即便血腥味充斥着鼻尖与舌齿,她也不曾放松半点,直到没了力气,方才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三界之内,恐怕只有你敢这般咬我。”
月娘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决定彻底忽视这个自大狂。
“也独独只有你,即便我只是受人唾弃的扫把小星,也未曾嫌弃我。”
就是那一刻,月娘,终究是对眼前这俊美如神人的男子动心了。
然而,直到轩辕亲口证实了外界的种种传言,月娘才愿意相信,他是真的变心了。
“你拿着我的灵药,是为了去救那个子芜宫的第一美人?”月娘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稳的口吻去问他。
“对不起……我无心骗你,只是你曾说过,灵药之事不可告诉任何一个人。生死攸关,无奈之下,我才对你说谎的。”
“你去吧,我已再无灵药。”
“你怎生这般狠心?性命攸关。小妖精,现在不是义气用事的时候。如若我得罪了你,日后再向你请罪如何?如今翎躺在寒冰玉床上,如若无你的最后一贴灵药,他将魂飞魄散。”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月娘干脆转身上了石塌,翻身向里,不再说话。
月娘本以为,他会像以往每次她生气时一般,安静地躺在她身旁,从背后轻轻环住她,温柔细语,百般撒娇讨好。
却不曾想到,他不过站在门外,声音遥远而陌生。
“外面的人都说你平日里任性无礼,我总是想着,毕竟你心地是善良至极的。如今看来,妖精就是妖精,算我当初看错你了。”
他离开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天宫里的人都说,天君本就不爱月娘的,不过是为了救第一美人——翎的性命才将月娘带到天宫。妖精就是妖精,竟期盼着飞上枝头变凤凰。
月娘抱膝坐在石塌上,随意挽起的衣袖里,白皙的小臂上尽是狰狞的疤痕。
这三年里每一贴灵药,都是以月娘的血为药引配制而成。三年了,满身的血都快被取尽了,她是真的没有血再去做药引了。
只是这些,轩辕都不愿去听她解释。
所谓情爱,伤透了月娘的心。
第二章
“天君呢?”月娘又如往日般询问着身边的婢女。
“天君整夜为子芜宫的那位护着元神,听说元气大伤,如今正调和元气呢。”这答话的婢女一脸埋怨地看着月娘,仿佛天君是为了月娘才这般憔悴。
“离天君承受天劫还有几日?”
“三日。”
三日,他的元气定无法重新凝结,彼时,没有护心咒和元气护身,他定受不住最后一道火劫。
“咳咳……”精血被取尽,月娘感觉身体越来越僵硬,“帮我取杯水过来吧。”月娘对那准备出门而去的婢女说道。
“不要以为自己攀附上天君就真的能坐上天后的位子,你一个陋颜的妖孽,我这般平心静气地与你答话已是给足了你面子,不要得寸进尺。”说罢,便扭着腰肢离开了。
无奈,月娘只好支撑着柜子,一点点挪到桌边,僵硬的手指已拿不起茶壶。她只好弯着腰身,喝些陈茶。
这一幕正被路过的一个小仙看到,于是,天宫的人见到头戴斗笠的月娘,便都暗自笑道,“听说了吗?那个月娘恐怕命不久矣。”
“一个妖孽白白承了天君的恩宠那么些年岁,自然是要折福的。”
“这般受罪,却也不曾听闻她要离去。看来,这妖孽果真如传言中的那般,厚颜且无耻了些。”
声音之大,仿佛是故意说给月娘听的一般。
而月娘只是拖着僵硬的身体,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匆匆走开。
“你看,她要去哪里?”
“那个方向,好像是栖凤台。”
“栖凤台?天君此时不是正在那里受天劫吗?”
第三道天劫,是三劫里最凶猛的一劫,修为一般的人若硬是去接这一劫,必定魂飞魄散。
彼时,三清上神带领着众神在四海极北之地,祭天承劫。
天宫里只留了些低品级的仙人,都被结界搁在十丈之外。
轩辕一人独立于栖凤台上。
九霄之外,浓重的云霭如同稠密的汁墨,狂风里夹杂着轰隆作响的雷鸣。乌云如同云荒深处排排翻滚的东海,席卷着一阵阵稀疏的光影。
电闪的光映在轩辕的脸上,结界里的他脸色苍白得令人胆战心惊。
“轰——轰——”
天火不断从云海漩涡的深处跌向栖凤台,一片火海,将轩辕吞没。
结界已经越来越微弱,火海茫茫,却见不到天君轩辕的身影。
滔天的烟火足足烧了一个时辰,似乎轩辕已经拥着这一处苍茫的烈火消失殆尽。
就在这时,天南以外,飞来一只硕大的鹏鸟。
漆黑而丰满的羽翼遮蔽了半面云海,硬生生挡住了从天而降的火球。
它振臂展翅,将天火一阵风似的,扇得无影无踪。
天君轩辕衣袂不变,仍是碧绿色的结界护着他的身体。
轩辕仰望为他接下所有天火的鹏鸟,每一寸黑色的羽翼都燃起熊熊天火。
而那鹏鸟,竟徘徊于他的头顶,久久不愿离去。
就这样,整整半个时辰。
不必说这接下所有天火的勇气,纵是能抗住天火如此之久,若非几十万年甚至几百万年的修为,都会被天火摧毁的神形俱灭。
那鹏鸟毁了几十万年的修为,只为助天君轩辕度过此劫。
当九霄云海复为清明之时,那浴火的鹏鸟终是倾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狠狠跌下栖凤台。
风吹散了鹏鸟身上破碎的黑羽。
伤痕里,伸展出斑斓的羽翼。九霄之上的光露披在它的身上,那刺眼的光芒,不经意间让人想起上古传说里故去的九个太阳。
“轩辕——”熟悉的声音扩散开来。
坠落在轩辕脚下的,是这四海八荒里唯一一只凤凰。
彼时,刀剑与法器斯磨的响声冲破了十丈外的结界。
鲜血洗礼着天宫通往栖凤台的绵长古道,轰鸣作响的是妖魔的铿锵踏步。那诡异的怪叫随着刺鼻的血腥味,排山倒海般袭来。
巫妖当前,轩辕大笑着,将那只凤凰抱在怀中。
他对着为首那个绿衣蛇身的女子说道,“婆罗,你血洗天宫,不过是为了用她的凤凰精血去复活幽冥河上的东皇。你终究是晚了一步,我已取尽了她的凤凰精血,留下的不过是一具躯壳。”
他转了头,对怀中的凤凰温柔地笑着,“月娘,你不过是我处心积虑骗上九霄天宫的一味药引。如今,你对我已再无半点用处。”
说罢,他将月娘抛下了栖凤台。
栖凤台下,是三世轮回。
月娘嘶鸣着,仿佛席卷着三生三世的怨恨悲凉。
轩辕手中,唯留一颗赤红的凤凰泪。
“来世,不要再去小石竹林,不要再用精血医治,不要再遇见个叫轩辕的男子。”
跌下栖凤台时,月娘只听到这一句。
第三章
天宫里的人都说,七宸上神护送着子芜宫的那位回来了。
子芜宫的仙子们便都热络了起来,罗衫朱钗,淡妆浓抹。
得空的蝶舞冲着仙草园里的白衣小仙招了招手。
“月栀,快来歇一歇吧。”
那被唤作月栀的仙子将最后的几株仙草料理妥当,才与众人一处坐下。
“这七宸上神究竟是什么人?”司鱼飞升还没有几日,好奇里不乏带些凡尘的俗气。
卿梨对司鱼有些嗤之以鼻,“七宸上神你都不知?他可是这四海八荒里仅存的上古之神。他不仅神力无边,更在七万年前,巫妖作乱之时,救了天帝和三界。天宫里的仙子,哪一个不盼着博得他的青睐。”
“子芜宫的那位想必也是一般想法,否则,怎向天帝提了要求,偏偏要七宸上神去迎她呢?”蝶舞满目的嫉妒。
卿梨颇为认同,“不曾听闻天宫里有谁见过那位的模样。想来,子芜宫的那位也未必如传说中一般貌美。纵是天帝仍是天君之时,不也有个陋颜的妖孽夺了天帝的恩宠么?”
“月栀,你说呢?”
三人张望,不知何时,早已没了月栀的影子。
子芜宫的那位,终究是回来了。
守殿仙姑带着一众仙子立在子芜宫前,这些方飞升的小仙们都偷瞄着眉眼,想见一见传说里的七宸上神和三界里的第一美人。
先后入殿的,是两名男子。
一个围了朦胧的纱幔,却仍是掩不住眉目里丝丝浸透的风姿。
一个腰佩乾坤剑,柔和里自带了一番俊朗干练。
守殿仙姑对着那风姿飘逸的男子俯身行礼,道,“公子,您终于回来了。”
传说里,倾倒三界的第一美人,竟是个男子。
四位小仙,翎一一看去,到了月栀面前,却狭促地浅笑道,“这小丫头生得道是美极了,以后内殿的事儿便交给她吧。”
说罢,便不做停留,进了内殿。
守殿仙姑看了月栀良久,直到七宸上神道了句告辞,她才指了月栀去送七宸上神出殿。
“不过是一个刚入子芜宫的小仙罢了,这般不知收敛,当真是未脱去那满身的狐媚妖气。”卿梨喋喋不休,即便蝶舞拉了她的衣袖,也不曾罢休。
“拉着我做什么,我说错了吗?就连三清上神宫里的姑姑都说她是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妖精。”
月栀毫无表情地走出子芜宫时,便听到那个平日里总是央着她替班的卿梨说了这样一句话。
子芜宫外,七宸上神捻了一朵云后,转身对月栀道,“月栀,我在这里,你做的一切皆是惘然。如若,哪天你释怀了,我便带着你回到蓬莱岛上的梧桐木屋。”
说罢,青云翻转,掀起衣袂翩翩。
月栀躬身行礼,青云飞出甚远,她亦未曾起身。
七万年前,她跌下栖凤台,本以为会是一番转世轮回后的光景,却不想,竟回到了蓬莱岛上的梧桐木屋。
彼时,坐在她身侧的便是七宸。
“七宸,我恨。”。
“月娘,那不过是你涅槃重生的一场情劫罢了。忘了吧。”
“不!七宸,助我复仇,求你。”
“对不起,月娘,我不能。”
月娘离开了蓬莱岛。七万年,纵是七宸解封了上古留下的昆仑镜,也未能找到月娘的踪影。
七万年后,天宫里多了个叫月栀的仙子。
第四章
月栀总以为,轩辕定是爱极了那被唤作翎的第一美人。
却不曾想,每次,翎从天帝那里回来,唇角双颊皆是苍白一片。
直到月栀不经意翻了杯茶在翎的衣摆上,才隐约在翎的衣袖里,看到了些似曾相识的疤痕。
“凤凰精血!”
这戳痛月栀七万年的词突兀的脱口而出,恍然大悟时,翎已眸目灼灼地看着月栀。
慌乱里,月栀想夺门而去。却被翎紧紧拉住。
“你识得凤凰精血,必然知道如何摆脱掉它,对不对?”他五指紧扣住月栀的手臂,仿佛要陷到肉里一般,“帮我,求求你。”
翎微蹙的眉目里,有稀薄的无可奈何在偷偷喘息。那无助的模样,像极了当年跪倒在七宸面前,苦苦哀求的月栀。
“若要摆脱凤凰精血,便要散尽施血者的修为。天帝是何等人物,你斗得过他吗?”月栀轻轻地说。
“只要你肯帮我。”
翎毫不犹豫地,就这样轻易地,说出了口。
彼时,正是白昼交替。内殿里原本稀薄的光氤氲起来,稀疏交错的阴影里,一大片灰白色的月光在翎的脸上勾勒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决绝模样。
轩辕,你负我至此,便是为了这样一个人吗?
自那日起,翎总是拉着月栀一同前往天帝的采薇宫。
隔着萤光阑珊的窗扉,熟悉的身影随着烛火摇曳。
月栀的手指总是不由自主地在窗外的灯火里勾勒着他的影子,看着他执起翎的手臂,看着他割了一道道血痕,看着他将凤凰精血滴入琥珀色的玉壶里。
翎告诉月栀,轩辕要取尽他的血,用凤凰精血做引,修补轩辕残破的元神。
翎说,“轩辕原本不是这个模样的,他对我是极好的,为了助我飞升,他不惜偷了司命星君的命理,去寻那传说中的凤凰。”
翎说这话时,月栀为他包扎的手不禁一紧,他皱起俏丽的眉眼,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你要我如何帮你?”
翎邪魅的眉眼盯了月栀甚久,才从轻巧的笑容里透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声音,“去取他的内丹。”
翎说,若是没了那颗内丹,便可以趁着轩辕的元神还未修复,一举攻破他的修为。
“他不会死,不过是成为凡人罢了。”他如是说着。
那只要偷了那颗内丹,便可以了吧。月栀如是想着。
采薇宫外,不曾有半个人影,月栀急急掠去,翻身便进了采薇宫。
落地的刹那,乾坤剑挥斩的疾风里有月栀熟悉的味道。
“七宸,是我。”
剑锋在三寸处停歇,剑刃直指咽喉,没有半分退让的意味。
“月栀,有我在,我定不会让你伤他半分。”
“我的修为定然是比不上你。不过,我倒想知道,你会不会为了他置我于死地。”
月栀后退了半步,蜷身化作一只五色的凤凰,凌驾于采薇宫上,急速而下的凛冽火焰,像极了七万年前,九霄重叠下的栖凤台。
七宸覆手将乾坤剑抛于采薇宫上,剑身伶俐旋转,自凤凰身下,结起一层萤光的结界。
这夜,天宫之上,凤凰啾鸣。
天宫里的人都说,转世轮回,凤凰重生,天界要历一场劫难。
当这个消息肆意穿梭在天宫的每个角落时,月栀正踢着采薇宫沿路的石块,腹诽七宸的种种行径。
腹诽昨日,他偏偏结了个天地罗刹界,这结界是会反噬的。纵是凤凰不怕火焚,也定会有切肤之痛。
腹诽昨日,他消了结界,捏了个定身诀,飞身接住她,仿佛早已看穿她装晕的伎俩。她便毫无反抗地被送回子芜宫。
更为腹诽的是,昨日,他送了她回子芜宫,安慰全无,却说道,“如若下次再犯,我定不会饶你。”
至此,月栀才知道,如今的七宸,已再不是蓬莱岛上那个不问世事的七宸了。
自有记忆起,月栀便是和七宸住在蓬莱岛上的梧桐木屋里的。
彼时,月栀仍是个讨人嫌的丑丫头
不堪回首的童年是伴着蓬莱岛上仙人们的唾弃厌恶度过的。
记忆里,只有梧桐木屋是最温暖的。
一杯红豆茶,一盏碧螺灯,七宸总是铺陈了满屋的柔和,等着月栀回家。
七宸从没有告诉过月栀她是凤凰,也不曾提及月栀的身世。
他总是用一双沁满淡淡哀愁的双眸,看着月栀,对她说,“这般守着我一辈子,可好?”
彼时,月栀还是个黄毛总角的小丫头,却已知道环着七宸的脖颈撒娇,“当然,月栀要嫁予七宸做娘子。”
只是,在月栀的记忆里,那不过是稚子时的一句玩笑罢了。
七宸知道。
第五章
“你怎生笑得这般灿烂?”
再遇到轩辕时,月栀坐在天池边,仰着头看着眼前的他,分明是曾几何时,熟悉到海誓山盟的人,却道了句,“你是谁?”
那日,轩辕瞒了自己的身份。天南地北,各路神仙,他们聊得忘乎所以。
“太白那老头每日出门,必然对着铜镜里的自己看来看去,且不说他数不清的年岁,纵是那两鬓斑白的模样,整日得对着自己那纹路错杂的眼角,终究是情何以堪啊!”
这番空前绝后的论断引得轩辕大笑。
月栀道了太白的长,却又要说说司命星君的短。
“那司命星君清冷惯了,外人都说他一副正人君子的刚毅模样,你可知他谱写命理时为何不要人在旁侍候?南宫的小仙说,他晚娘的很,每每编他人命理至伤心处时,总要抽了手帕颇为闺怨地滴两滴悲情泪。”
似是不过瘾,月栀挽起衣袖,大笑道,“听闻,一次,他编写了个叫妲己的狐妖的命理,不过是个爱上纣王却不得善终的女子罢了。他竟为自己的那套凡俗故事整整两夜都不断珠泪。”
月栀学着司命星君的模样,不知从哪抽了帕子,装模作样的拭了拭眼角。引得轩辕大笑如雷。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天宫的事情。”
本是有了些曾几何时秉烛夜谈的欢愉,听了这话,月栀的笑突然就泄尽了力气,虚弱地挂在唇角。
过了须臾,她抬首,弯婉出一缕追忆的眸光,“不过是闲来无事,听别人说的罢了。”
原来,他已经忘了,那些为了要哄她开心,曾说过的一切……
那天后,轩辕便频频出现在月栀的日子里。
这些璀璨而明朗的日子,总是轻而易举地让月栀回想起初入天宫,那些情比金坚的时光。
只是每每照着铜镜,看着镜中那张自涅槃后光白无瑕的面孔,月栀总是觉得,那镜中的自己与眼前的轩辕,都不甚熟悉。
翎说,他接你入采薇宫之日,你将内丹取下,把这支翡翠匕首刺进他的小腹,他便会堕入轮回,转世为人。
七万年前,你将我扔下栖凤台,七万年后,因果轮回,这一切,都是孽。月栀将匕首藏入衣袖,眼眸里蒙了一层虚无的光。
第六章
日子过得飞快。
直至子芜宫的第一株仙草结了蕾,竟有并蒂开花的意味。
轩辕指着那株仙草,笑着说,“月栀,你我同时见了这并蒂花,便分不开了。”
他弯了腰身,折了那仙草送进月栀的发鬓, “月栀,嫁给我可好?”
“好。”。
他欢悦地执了月栀的手,眉眼里掩不住地神采奕奕,“月栀,其实我是……”
“我知道,你是这四海八荒里的天帝轩辕。”月栀微笑着打断他的话。
他本是欣喜的眸子渐渐暗淡了下来,只是嘴角仍是高高挂着。
然而,这些,月栀都已不再关心,便也不曾看到。
月栀将此事告诉翎,本想着他会因计划的成功而有几分欣喜,却不想,他竟无动于衷,敛了些其他的话与她絮絮叨叨。
“月栀,近日,你可见过七宸?”
他以此话做了终结,便要月栀收拾东西,去采薇宫吧。
整日浸在步步为营的快感里,月栀竟险些忘了七宸。
月栀要告诉七宸,今晚取了内丹,破了轩辕的修为,报了当年栖凤台、负相思的仇,她便与他回到蓬莱岛上的梧桐木屋。
只是天宫之大,却找不到七宸半个影子。
采薇宫的鸾车已驾着七色的彩云行至月栀的面前。
进了采薇宫,竟让月栀想起了蓬莱岛上的梧桐木屋。不同的铺陈,却有着同样柔和的味道。
轩辕拂过月栀的青丝,执起月栀的脸庞。
月栀闭了眉眼,覆上轩辕冰凉的唇,唇齿间温柔的亲腻,月栀环住轩辕的腰身。
这个重逢温存的画面,不知在月栀的梦里萦绕了多少次。
“月栀,我爱你。”忘情间,他如是说着。
“轩辕,我也爱你。”
不过,那已是前世的记忆。月栀如是想着。
说罢,月栀纤指做了牵引,只是稍稍用了些灵力,便将轩辕体内的内丹吸入自己体内。
许是情爱太过让人蒙昧,轩辕竟没有一丝察觉。
他仍是喘着粗气,说道,“月栀,守着我一辈子,可好?”
“好,我愿陪你一辈子。”
月栀不曾看到,轩辕的眉目里,尽是孩子般纯粹的模样。
轩辕眼角的纯爱还未退下,翡翠匕首已在唇吻纠葛间,从轩辕的背后刺入了他的心脏。
月栀的泪定格在轩辕幻化作另一个人的时间缝隙里。
随着满目赤红血泊倒下的,是蓬莱岛上梧桐木屋里,那个满是柔和味道的男子。
“七……七宸?”月栀仿佛失尽了所有力气,跪在他身边的血泊里,“七宸……七宸!七宸!为什么会是你!为什么!”
血红色的凤凰泪,滴滴成雨。
“月栀,栖凤台上,他为了天下,为了不让东皇重返,将你推下三世轮回。我赶到时,他早已散尽了修为。巫妖尸体满目,他要我幻化作他的模样,保三界太平。”
“你曾经那么爱他,我不过是想幻化做他的模样与你爱上一次。我知道你接近我也不过是为了复仇,我却总是想着,或许,你能这样和我过一辈子,即便是幻化做他的模样,我也是愿意的……”
还未说完,七宸便咳出一大滩血来。
“七宸。七宸。你不会有事的,我随你回蓬莱岛,我们回梧桐木屋,我说过要守着你一辈子,我说过要嫁予你做娘子。”
七宸笑着,眉目里,仍是一片孩童般纯粹的模样,“真好……月栀要嫁予我做娘子……”
只此一句,便渐渐冷却在月栀的怀里。
“七宸!七宸!”
“不必再叫了,他的元神已堕入轮回了。”
翎自采薇宫的门扉走进来,走至月栀身边,走至爱恨生死的边缘。
月栀不动声色,却将采薇宫的四周燃气汹涌的火焰。
“你知道的,是不是?你故意让我破了七宸的修为,是不是!”
“我要带你走,他却将我困在天宫。”翎笑了笑,“如若不除掉他,我又怎么能带你离开天宫呢?”
月栀腾空化作一只悲鸣的凤凰,将滔天的大火洒满采薇宫的上空。
“七宸去了,我便要整个天宫来陪葬!”
第七章
天宫的人都说,采薇宫无端的一场大火,是那传说中的凤凰带来的劫难。幸好,天帝无碍。只是七宸上神与子芜宫的那位,却丧生在这片火海里。
翎幻化作轩辕的模样,站在栖凤台上。
右手提着的金笼,正困着一只火红的凤凰。
“月栀,你可还记得,盘古开天之初?”
那夜的大火,翎不过抬了右手,挥了衣袖,便将火海收于股掌之内。
翎食指指着月栀眉眼间的缝隙,蓝色的光顿时冲开了月栀记忆里,天地之初时的百般模样。
彼时,盘古开天辟地,东皇作乱,天有缺漏。女娲慈悲,塑了七宸做四海八荒里的神力,塑了月栀做四海八荒里的生灵,塑了轩辕做四海八荒里的战神,最终自己化作补天神石,便有了翎做四海八荒里的女娲石。
翎在九重之上看着七宸爱上月栀,看着月栀爱上轩辕,看着轩辕与幽冥河的东皇太一决一死战,看着轩辕被困死在东皇钟内,看着月栀悲鸣,冲上九重天,跪在翎的面前。
“求你,求你守住他的元神,来世,我愿用凤凰精血予以为报。”
翎从未与人有过半丝情谊,却偏偏在月栀流下那颗凤凰泪时,独独爱上了她。
当月栀散了修为,封住东皇太一的元神时,七宸方从九霄以外匆匆赶来。
彼时,翎看着七宸将月栀的元神引进一方木匣,看着七宸用半生修为重塑了月栀的模样,看着七宸封印了月栀的记忆,看着七宸用伶俐的刀锋刮花月栀姣好的容貌,看着七宸抱着月栀道,“月栀,不管你什么模样,我都守着你一辈子,可好?”
梦里百转千回,月栀醒来时,已置身于金笼之内。
一旁站着的,是幻化作轩辕模样的翎。
他说,“我若不骗着轩辕取尽你的凤凰精血,你便不能涅槃重生。我要你依旧是那姣好的容貌,依旧是九霄云外,对着我情真意切的凤凰,我要他们不能再伤害你,我要你与我共享天宫繁华。”
“我何曾对着你情真意切过。”
“月栀,兴许是有些东西你还想不起来。”他依旧是那副微笑着的模样。
“翎,因果轮回,上一世,你助我保住轩辕的元神,这一世,你亦取尽我的凤凰精血。你于我,不过是前尘记忆里的一个路人罢了。”
“不,月栀,你说过,要守着我过一辈子。”翎赤红了双眼,紧紧抱住金笼,仿佛如此便可以抱住月栀。
“你在九重之上日日看着我们,便把前世的种种当做了自己的故事。”月栀的声音婉转而绵长。
“放了我吧,翎。”
终结
天宫的人都说,那只造孽的凤凰,被困在了栖凤台。
天宫的人都说,天帝轩辕不见了踪影,南帝家的幺儿——东华君被众神推举为帝,他的模样,竟与天帝轩辕不差分毫。
东华帝君初入天宫,便去了栖凤台。
栖凤台上,有个白衣翩跹的女子。
“小妖精,是你吗?”
那女子回过头来,飘摇的面纱下,依稀可见她隐约弯起的嘴角。
东华帝君方要靠近那女子,却不想,那女子化作五色的凤凰,于九霄之上啾鸣,俯身便冲向栖凤台之下。
熟悉的声音自天南飘来,“来世,不要再去小石竹林,不要再为莫名的小妖精挡了天劫,不要再遇见个叫月娘的女子。”
“月娘——!!”
天宫里有个经久不衰的传言,传言说,那只造孽的凤凰早就从栖凤台跳了下去,东华帝君见到的女子,不过是她放不下的执念幻化的傀儡。那凤凰爱的,据说是上古的七宸上神。
那些天宫里不堪回首的过往已沉浸在虚无的梦境里千百万年。
今日,蓬莱岛上的梧桐木屋,住进了个极美的人。
上了年纪的老神仙也不知道,他从何而来。
只是夜半时分,梧桐门外的翠微小仙见到他领着个黄发总角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环着他的脖颈,撒娇道,“翎,我陪着你过一辈子,可好?”
番外——翎
我已经不记得我在这九重天上呆了多久,那时的洪荒时代,漫天是灰白的模样。
直到,我看见了月栀。
那九州大地上的她,是我唯一看得见的颜色。
她与轩辕的故事,不算长。但对我而言,在那几千万年的寂寞里,那些仿佛就是我的故事,我仿佛就是轩辕,月栀仿佛爱的,便是我。
彼时,七宸只是在远远的角落里偷偷地看着。看着他们海誓山盟,看着他们牵手夕下,看着月栀羞涩着双颊,迎上轩辕的唇角。
于是,我也偷偷地看着,看着他们的爱,他们的梦,甚至,他们的未来。
我看到,轩辕战死东皇钟下,我看到月栀飞身九重,用凤凰精血求我保住轩辕的魂魄。
那或许是我第一次化身成人类的模样,我浅笑着说不必,如若我保住了他,你可愿陪我过一辈子?
她看着我,脸上露出的,是我看不透的决绝,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也是我第一次下凡尘,我将战神轩辕的元神弥留在我的元神之上,谁知,当我返回九重时,那傻丫头竟然用自己的元神锁住了东皇,护住了女娲留下的九州大地。
我则因为吸纳了轩辕的战神之力,化作补天石,看着七宸独占了月栀的转世,之后,便没了意识。
当我再次醒来时,身旁站着的竟是转世的轩辕。原来,天界为降服混沌之兽,将我投入天池,天池的极寒使战神之力脱离了我的元神,三清上神却不知,那一分为二后出现的我,究竟是谁。
我对轩辕说,我与你同为一体,我是另一个你,我生,你生,我亡,你亡。
我不过是想让他将我带在身边,我知道,他一定会去寻月栀。
果然,当我再一次见到月栀时,隔着天宫里大片大片的未央花,她遥遥立在庭中。虽然她披着白色的纱幔,我依然可以看到她嘴角肆意而调皮的微笑。
以及,我不曾见过的,满容的骇人伤疤。
我知道,那是七宸的杰作。
于是,我便装作元神破损的模样,要轩辕为我取尽月栀的凤凰精血。彼时,我还了她倾国倾城的容貌,让她转世重生,带她离开,让她爱上我。
可我依旧没有等到她爱上我,她便从栖凤台上跌了下去。
而轩辕也战死在栖凤台上。
我恨,恨我第一世救不了她,第二世仍是让她带着满腹的怨恨离我而去。
直到七宸打着轩辕的名号来接我回天宫,我才知道,月栀,她还在。
七宸用自己的寿命保了她几万年的寿命,她涅槃重生,做了我宫里的宫婢。
回宫的那夜,七宸潜进了我的寝殿。
“翎,我知道,你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求你救她。”七宸如是说着。
我抚顺鬓角的碎发,笑道,“我看得见每个人的未来,却唯独只有她,我看不透。”我转了铜镜,借着铜镜里的影儿,看着七宸忧伤的双眸,“七宸,其实,你也有这般能力是不是?”
七宸只是遥望向月栀的屋子,隔了许久,才微弱无声地说,“只是,我也看不透她。”
“为她续命,其实并不难,”我指了指七宸的下腹,道,“只要让她服下你那与天同寿的内丹,她便还能活下去。”
“只是,彼时,你便烟消云散,什么都不在了。”
那夜,临出门前,七宸求我,不要告诉月栀是他设计让月栀害了自己。他求我,不要让月栀知道,他会烟消云散。他求我,以后好好待月栀。
七宸消失的那天,月栀毁了整个采薇宫。她额上的封印也随着七宸的离去而消失殆尽。前世的记忆重重袭来,她却仍是不记得她曾说过的,要陪着我过一辈子。她只记得她的轩辕,甚至连七宸,在她的记忆里中,也不过是个过客。
天宫的人都传闻,月栀为轩辕跳下了栖凤台。
只有我知道,她是去找七宸的转世。
她留了自己的执念幻化的傀儡,给转世的轩辕一个交代。
她舍了自己的仙体元神,去寻早已烟消云散的七宸。
却唯独只有我,她只留了我一句,“放了我吧。”
我放了你,你可否放过我?你可否不再午夜梦回时在我梦里浅笑,仿佛你已然爱上了我;你可否不要将你的模样深刻的映在我的脑海,仿佛每个回眸遇见的女子都是你。
几万年后,在人间的酒楼上,我遇见个黄发总角的小姑娘,她浑身上下衣衫褴褛,颇像个小乞丐,却唯独那副容貌,我甚是熟悉。
她拉了我的衣袖,道,“哥哥,你长得真好看,我是不是认得你?”
我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说,“叫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