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8-09

决明: 十七皇子

楔子

  他必须要醒著!他不停告诫自己。

  如果在此时昏迷过去,他一定会失去他!

  醒著!无戒!

  强烈的念头支配著他的毅力,任凭每一口吐纳所带来的都是剧痛,他仍要用尽力量去呼吸,因为他现在肩上扛著的不单仅止他的一条性命,还有他呀……

  这具身躯,就算支离破碎!就算粉身碎骨!他都不在乎的!

  “哈哈哈哈……不自量力的家伙,你们瞧瞧他!真是条忠心的狗,在这种时候竟然还想爬到主子身边去!”

  原先插在无戒肩后的长剑随著取笑声更加没入肤肉里,几乎将他牢牢钉在草地里动弹不得,他俊颜蹙拧,心里的痛远远凌驾身体的痛。

  无戒试图将手臂伸长,明明就近在眼前,他却无法握住横躺在咫尺的人,只差那么几寸,他就可以捉牢他了……若他的手掌没让人削断,他就可以捉牢他了!

  朦胧看著脸色苍白的容颜,平时爱笑的唇正抿著疼痛,扇般长睫覆住总是慧黠精明的亮眸,无戒不确定他是否仍活著,他断腕处汩流著血液,即使那时他为他匆匆按点了穴道及草草包裹,仍阻止不了温热的生命鲜血远远离他而去——

  “求凰……”无戒艰难开口,短短两字强硬脱口,一口呕血来得更快,染红他的唇颚。

  那人没有动静,却被左右两边的几人打横抱起。

  “……不许碰他!”无戒满口鲜红地咆哮,“把他放下!”

  无戒双眼圆瞠,使出最后一丝力量站起身,即便半边身子血肉模糊也毫不在意。他一点也感觉下到痛,天底下再也没有任何一件事会让他有痛楚的感觉,因为最痛的,是眼睁睁见自己无能,让李求凰伤重至此:因为最痛的,是他将要失去他,永远永远……

  “还有力气站起来?我看只有砍断他的首级,他才会安分躺下。”抱著李求凰的人说了这么一句,脚步后退两三步,随即身后冲杀上来数名同伴,手里的刀剑已经红透,那剑身上的血,有他的,也有他的。

  “愚忠的人,先到黄泉下去等你的主子吧,很快你们便会再度重逢——”

  一刀一剑划过无戒的胸口,没有痛楚,只有淡淡的冰冷,舞剑的声音、衣袂翻动的声音、清风吟啸的声音,当这些完全静止下来之后,无戒终于倒了下去,他无法再开口,连睁眼都不能。

  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听到,有道坚不可摧的声音在脑子里反覆咆哮著——

  我等你,我会一直等,在茫茫幽冥里、在苍苍九泉下,等你。

  求凰。




第一章

  那一年,无戒二十二岁。

  二十二岁的大男孩,有著甫蜕青涩的沉稳,他既高又瘦,宛若挺拔傲竹——他是骄傲没错,师门里,他已经找不到任何对手,连教导他数年的师父也仅能勉强与他战为平手。他几乎不笑,远比内敛更加内敛,不过今日的他似乎加倍沉默,墨石一般的黑瞳,直勾勾落在那名与他年纪相仿,被他师父称之为“未来主子”的男孩身上。

  他认为自己是男人,而对于岁数相差不远的“未来主子”,他觉得男孩两宇更合适他。

  也许是他笑起来有点轻浮,说起话来也没个正经,仿彿没长大的孩子,古灵精怪,他坐在洒落阳光的亭子里,右手攀在亭栅上,手指滑入温润的池水里,捞玩池面的落花办,并没有像无戒看他时那般专注认真,一点点的意兴阑珊、一点点的佣懒闲逸,却形成一幅美景。

  “父皇,他就是您替我找的护卫?”男孩打量完无戒,眉头皱皱的,不满意全写在脸上,他半边脸颊枕回手肘,懒懒抱怨,“怎么不找个女的?男人多无趣呀。”

  “如果找个女的,不出一个时辰就被你弄上床去了,还能护你安全吗?”卸下龙袍的当今圣上仍是威风凛凛,挑眉凝目间就将自个儿子的心思给摸清摸透。

  “知子莫若父。”他嘿嘿笑了。

  “求凰,你爱找多少美人胡来乱闹都随便你,父皇也不管,但是关系到你的性命安全,父皇绝不允许出半点差错,明白吗?”

  “明白明白,反正您就是要我接受这个人跟在我身边保护我,我接受,行了吧。”李求凰虽然披头散发,一派甫睡醒的佣懒,但身著华丽,缀满明珠宝玉,摆明就是娇生惯养的尊贵人儿,不过他可不骄纵,立即听话应允——因为他知道,要是再反驳,也只是继续被他皇帝亲爹给念到耳痛,既然到最后都会走到同样下场,还不如早点答应,省了皇帝亲爹的口水,也让他耳根子清爽清爽。

  “你明白就好。少戒,朕就将孩子交到你们手上了。”当今圣上对著无戒身旁的师父道。

  “请放心,我们戒门的子弟一旦受命,便赴汤蹈火,以命相卫。”

  戒门成立的时间已不可考,只知道在最早前的祖师爷原是名武人,一日途中遇高僧,点破他将有死劫,破解之法是要找到命定之人,时时跟著他,那命定之人才能助他免此死难,祖师爷便按照高僧所言,千山万水地寻找他的命定之人,然而茫茫人海,又怎能知谁是?他苦思数日,最后选择拿家传的双龙金镯来赌运气,将金镯朝路上一搁,谁拾到就当他是命定之人。

  没想到还真让他蒙到了人,他像水蛭马上缠住那倒楣鬼,可高僧没跟他明说他的死劫是几岁发生,也没明说他该跟著命定之人多久,就这样,他一直到八十岁寿终正寝时都还是和命定之人在一块,后半辈子都没离开彼此过,后辈见长辈如此忠心,竟误解祖师爷的本意,以祖师爷的牺牲奉献为榜样,仿效祖师爷,并且成为戒门渊远流长的门训。

  “不过朕这孩子性子顽皮,总是不安分,时常惹麻烦……”说起来也很汗颜,他不知已替李求凰找过多少贴身护卫,不是被李求凰将他们的命给玩掉,就是一个个胸口插著刺客送上的匕首,跪在他面前,求他撤了他们的职务……唉,有子如此,连做爹亲的人都寝食难安。

  可偏偏他就是宠爱李求凰,因为这孩子是他此生最心爱的女人所孕育出来,爱屋及乌,他疼李求凰比任何一名皇子皇女都甚。

  “无妨,我家无戒性子成熟,也懂得照顾人,不成问题的。”两人正巧互补,少戒可是相当看好。

  “最好是瞧瞧无戒能不能改一改求凰散漫的性子。”

  “我倒觉得无戒太闷,兴许皇子的开朗能让无戒活泼些。”

  一个爹亲与一个师父正诉说著彼此心目中美丽的远景,另一端的无戒与李求凰也终于四目相交,探索著彼此眼神中对自己的想法。

  “我听说你们戒门的名字都有意义,你的‘无戒’是什么意思?”李求凰像条没骨头的虫,身躯永远都懒散地瘫成烂泥,只在亭栅上玩水。

  “无一须戒。”

  “无所不戒?”

  两人同时开口,说出来的涵意大相迳庭。较前头那句自然是出自无戒之口,较后头当然是李求凰的凉言凉语。

  “什么都不用戒?那表示你是个完美的人啰?”李求凰总算肯拨更多心思在无戒身上,他起身走近无戒,他个头比无戒矮一些,蹑起脚尖还勉强平视。“可是你我什么关系也没有,你会心甘情愿为我卖命吗?我被人追杀时,你不会第一个逃得最快最远吗?”如果换成是他李求凰,对于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他会说——不会。会。

  “我对主子绝对忠心。”

  “就算是个时常欺负你、凌虐你的恶王子?”李求凰兴味盎然问。

  “我对主子绝对忠心。”无戒仍只有这个答案。

  “就算那个主子烂到极点,从头到尾挖不出半项优点,活脱脱是个人渣,早死早超生,死了才省米的那种人,你也一样?”

  无戒这回倒是迟疑半晌,不像之前回答得俐落,一双眼直视李求凰晶亮眸子,他的眼神仿佛看著李求凰在说——如你这般的主子,是吗?

  “我对主子绝对忠心。”良久,无戒仍道。

  “嘿,你还满有趣。”眼神里明明写满对他的不甚喜欢,嘴里却还要说出忠贞不贰的誓言,让人实在很想逗弄逗弄他。“好吧,我允许你成为我的下人。”李求凰施恩般地赏赐他此等殊荣,弯著唇一笑,“我是李求凰,不过你要叫我主子,如你承诺,你要为我作牛作马,绝对忠心,我提出无理的要求,你就算再不甘愿,你都得去做,不准跟我顶嘴、不准违背我的命令、不准对我唠叨,明白不?”

  无戒看了他一眼——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冷冷扫来一瞥。

  “明白。”

  好个口是心非的家伙,口气那么冰冷,实在听不出半点恭敬。

  “听说你们会给自己的主子套上一只金镯,我的呢?”李求凰伸出已经挂满金银翡翠的手腕,向他索讨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无戒此时真有股冲动想转身离开。

  他不喜欢这个新主子,没来由的不喜欢!只是短短的相处,他知道李求凰绝对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好人,他会惹麻烦,而身为护卫的他就必须为他善后,他还没决定要不要为李求凰誓死卖命,用一辈子去守护这家伙——

  “不想替我戴?”李求凰好笑地看著无戒在挣扎。

  是真的很不想,但他似乎也没有其他选择,尤其是李求凰用目光挑衅他,激起了满腔的不服输。

  无戒将手腕上那只从出生便跟著他的双龙金镯取下,悲壮地套进李求凰手上,这一刻两人的人生,算是套在一块了。

  在一堆稀世珍宝之间,双龙金镯相形失色许多,李求凰转动手腕审视,眉间的轻蹙好似在嫌弃这只金镯的寒酸,终于他动手取下——

  一只翠玉通透的千年冰玉,丢到桌上。

  一只皇帝老爹赏赐的如意吉祥镯,抛向桌面。

  三对从前宰相抄家私吞的宝珠银镯,摘了下戴。

  一只授受某将军贿赂的镶玉宝镯,他也没兴致再戴。

  最后手腕上只剩下双龙金镯。

  “好看多了.”方才满手叮叮当当的全是累赘,说有多俗气就有多俗气。

  李求凰看著无戒微微惊讶的神情,笑出声来,“怎么?对我的举动觉得很感动哦?”

  无戒冷哼,撇开头去。

  就算真有劳什子的感动,也在李求凰的调侃声中死得半滴不剩。

  “啧啧,无戒,你应该要再坦率一点,感动就说感动……瞧瞧,我为了你的金镯,将其他的全摘下来,换做是其他人,老早抱著我痛哭流涕,说一生一世都甘愿受我差遣。你这么难伺候,以后我们两个还要相处十几二十个年头——前提是你真有本领保护我到那个时候没让刺客暗杀掉——你叫我这做主子的如何将你视为心腹?”

  说穿了,他也只不过是想看看无戒对他摇尾谄媚的模样。

  “……”无戒当做没听见,不理睬不回应。

  “还是你心里已经在盘算换主子的事情了?”

  无戒斜睨他,而后缓缓闭上眼,不屑去看李求凰的笑颜。“只要你戴上金镯,你就是我的主子,我终其一生都不会有贰心。不过如果你想撤换我,将金镯拿下来还我,我立刻走。”

  “也就是说,有金镯,我就是主人,没金镯,我连个屁也不是。”

  “对。”

  无戒的坦白不做作,让李求凰赞赏。之前他身旁来来去去的家伙,总是对他鞠躬哈腰,说著昧地瞒天的谎言,巴结他、奉承他,没几个真心诚意。

  “那么,倘若现在我叫你笑两声来听听?”李求凰晃晃腕间艳色耀目的双龙金镯,拿主子的身分要求——

  “哈哈。”无戒笑得好假,脸皮连动也没动,两个哈字“说”完,又恢复不苟言笑的冷硬皮相。

  “哈哈。”李求凰倒是真的笑了,露出两排漂亮整齐的白牙。虽说他自头到尾都挂著笑靥,却完全不像此时此刻笑得稚气而不带心机。他眯著眼凝颅无戒,黑白分明的眸间尽是笑意,脑袋不停地轻颔,却没多说什么。

  “看来皇子很喜欢你。”这是回程的途中,少戒师父对他说的话。

  喜欢?哪里呀?他完全看不出来……

  “徒儿倒觉得他以戏弄我为乐。”那时李求凰叫他笑两声之后,他心里还颇忐忑,不得不小心眼猜想,李求凰下一个要求会不会更无理——例如要他学狗爬学猫叫。若是那样,他可能会成为戒门里第一个破戒弑主的孽徒。

  “你不喜欢这个主子吗?”

  无戒沉默,与师父步行十余步后,他才道:“不喜欢。”

  “为什么答得迟疑?”依无戒的性子,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什么好思考的。

  “我在想要用‘不喜欢’还是用‘厌恶’来回答师父您的问题。”

  “真这么讨厌他?”

  “还不到厌恶的地步。”这是无戒评量出来的结论。

  “皇子虽然金尊玉贵,但不至于骄矜狂傲,即便被宠出了公子哥的性子,但却下超过。是哪里让你不喜欢他?”少戒师父拈著短胡问。

  “直觉。”无戒直言。

  是的,直觉。他头一眼便看穿李求凰制造麻烦的高超本事,拥有这样的主子,他将来的人生会非常忙碌。他并不是一个怕麻烦的人,只是讨厌有人放著好日子下过,刻意去招惹麻烦。

  “你的金镯给了皇子,若要取回也只有两种方法,一是皇子不满意你、亲自将金镯归还。还有另一种方法……你也是知道的,但用在你身上并不合适。”

  无戒当然知道,一旦选定了主子,便是一生一世,几乎是至死方休。但也有例外的情况,便是戒门的弟子能力不足,无法护卫主子的安全,让人给撤换回来。这对戒门弟子而言是奇耻大辱,就算换得自由之身也不光彩。

  另一个方法是戒门私底下流传的禁忌,若戒门弟子对主子有所不满,又下能手刀亲主,便由戒门其他武艺高强的师兄师姊暗中将之除去。虽然师令严格禁止,不过戒门内的的确确发生过几回这样的事,众弟子心知肚明,谁也不曾去点破,彼此间存在了默契。

  他师父所谓用在无戒身上并不合适,指的便是这项禁忌,毕竟全师门上下找不出能与无戒敌对的人,硬是要说无戒因为打不过同门兄弟而使主子惨遭毒手又太过牵强,实在有损戒门名声。

  “师父,我只是下喜欢他,不代表我不会保护他,这是两回事。”

  “不喜欢一个人,怎么会尽心尽力去保护他呢?”少戒师父布满风霜的眸子弯弯一笑,两侧的纹路像涟漪一般深烙在脸上。“你如果不将他看得比自己更重要,在生死关头,你会迟疑、你会却步,甚至于会觉得不值得。在危险发生之前,谁都可以冠冕堂皇说自己不会懦弱。”

  “我会尽量去喜欢这个主子。”他懂师父的话中有话。

  “那就好。总是要相处过后才能明白对方是怎生的人,与自己合不合味。明天你就要住进皇子府邸,一切好自为之,师父相信你一定能做好分内的工作。”




  总是要相处过后才能明白对方是怎生的人,与自己合不合味,是吗?

  那么,为什么他只花了短短半个时辰就将李求凰这家伙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并且万般笃定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和李求凰合味?!

  他越来越确定,自己不会喜欢李求凰。

  无戒双眼眯成缝,一方面是因为眉头紧皱,迫使眼皆跟著微眯起来,另一方面是桌上堆叠成小山的金砖块太过刺目,逼得人无法张眼直视。

  “就这些吗?”李求凰显然觉得桌上的金砖数量还不够填满胃口。

  “是是,请十七皇子笑纳。”一旁鞠躬哈腰的素衫书生笑得很谄媚。

  “再多加一点啰。”李求凰不满意道。

  “这……这已经是天价了。”

  李求凰摇摇扇,口气风凉,“你家将军的命就只值这么一桌金砖?”

  “呃……当然不只。人命无价。”

  “那就对了,要我开口救人,总得拿出等值的代价。别忘了,为了救你家将军,我可能得得罪当朝的国丈爷,弄个不好,我的性命也给赔上了,我可不认为自己的命有那么贱。”

  “十、十七皇子说的是。”

  “再说,这一桌子金砖拿去打点国丈府的人都嫌不够,一个仆人发一块,我还得倒贴哩.”

  “哪有一个仆人发一块金砖打点的?不都只有几文钱吗……”素衫书生冷汗直冒。

  “如果那么容易,你干嘛不自己去打点,自己去救人呢?”李求凰作势挥挥衣袖,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反正快要没命的人又不是他。

  “就是因为我们已经无技可施……满朝文武大官没人敢得罪国丈爷,眼下只剩下与将军交情不差的十七皇子……”素衫书生垂头丧气坦言。就是因为无技可施,才只能将希望放在这个满朝出了名的怪皇子身上。据闻他善恶未明,一会儿站在右宰相那边对抗左丞相,一会儿又和左丞相开心喝酒,将右宰相的暗中计谋全卖给左丞相,有时还同时与左丞右相为敌,跟众武官同一阵线,有时又反过来成为左丞右相的打手,将众武官打压得捶胸顿足,真是——

  没有节操。

  实际上他家将军和怪皇子也没多大交情,眼下只不过是在硬攀关系,看看怪皇子能不能拨些良心出来,救人不求报偿……

  谁教李求凰这墙头草的性子,让他有多少敌人就有多少朋友,紧要关头还真的颇有用处在。

  “既然无技可施,那再加一桌。”李求凰长指轻敲桌面。

  “咦?!”素衫书生脸色大变。

  李求凰抿嘴一笑,“因为我是你家将军唯一救星,所以自动调涨身价。”说来脸不红气不喘,而且理所当然得令人发指。

  “十七皇子,您这不是落井下石吗?!”

  “不不不,这叫趁火打劫。”李求凰修正他的用语。“倘若你还有别的选择,我当然没筹码加价。但是你说没人敢跟国丈爷作对,独独只剩我一个,我当然要多讨一点茶水价。你好好斟酌吧,最好是两日内快快答覆我。”

  “为、为什么要两日内?”两天连凑半桌金砖都不够。

  “因为依将军的身子骨,应该勉强能在国丈爷的严刑拷打下多活两天吧。”要是两天过去,人也被活活折磨死了,那么救出来也没有意义嘛。

  素衫书生脸上写满挣扎,也暗掂李求凰说的轻重。眼下救人如救火,财去了再挣便有,命去了却是抢也抢不回来,况且国丈爷安在将军身上的罪名足以诛九族,条条人命都不是金砖所能计量。

  “这——好!我答应您,我会回府去说服我家夫人,您一定要救回我家将军,他是无辜的,他绝对没有与外敌相通,他是被冤枉的——”素衫书生补上这几句辩明,是为了想唤醒李求凰的一眯眯同情心。

  “知道了知道了,等送金砖来再说啦。”现在说什么都是废话,他李求凰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果然失败了……那一眯眯的同情心是不存在的。

  素衫书生一脸铁青退了下去,李求凰把玩一块沉甸甸的金砖,但表情不是很珍惜,玩没几下就丢在一旁不去看它,倒是始终沉默冷睨这一切的无戒表现出令他玩味的反应。

  “为什么我觉得你的眼神在鄙视我?而且我听到你发出‘哼’声啰,无戒。”李求凰托著腮,笑咪咪地问。

  无戒没改变神情,仍是又冷又淡的瞟视,毫不掩饰他的的确确在鄙视。

  “你认为我应该要救范将军,是不?”李求凰知道要逼无戒开口,就是拿主子的身分压他,所以他撩起右手袖,露出双龙金镯,在无戒眼前晃两圈。

  无戒唇办一僵,应了声。“只要范将军是无罪,当然该救。”方才素衫书生说得很清楚明白,范将军是受人陷害。

  “我怎么知道他通敌是真是假?国丈爷也信誓旦旦说范将军勾结敌军,将我军的路线图飞鸽传书给对方呀。”各有说辞,他又没亲眼目睹,哪能论断谁对谁错、谁坦白谁又说谎了?

  “至少,在事情弄清楚之前,你不应该狮子大开口。”

  “喔——你觉得我不能收入贿赂?”李求凰兴味挑眉。

  “那是当然。”

  “为什么?”

  “身为皇子,理当为国家社稷解决官场之间的斗争,查明谁是忠良谁是佞臣,而不该以此牟利,以权玩权。”无戒简洁却严肃道。

  “那种事,不是有朝里大臣做就行了吗?身为皇子,只要学好我父皇在后宫陪美人捉迷藏的把戏就够了。”耳濡目染之下,害他十二岁就开荤了。“你如果跟在我身边,三天两头就会见到我收受贿赂、陷害忠良,要是你不赶紧习惯,你光是瞪我就会瞪到双眼抽筋。喏,跟我一起同流合污吧。”

  李求凰甜笑地递给他一块金砖,掺了蜜一般的笑容恍如勾引入踩入深渊的邪美恶鬼,正勾著食指,要人随著他的笑,一并坠入地狱。

  豪气的打赏是李求凰向来做人原则,可惜收买不了无戒,他冷眼凝盯著李求凰,瞧也不瞧黄澄澄的金砖一眼。

  贪官污吏!一个活生生的贪官污吏竟然就在他面前出现!他二十二年的生命里,头一遭遇见这样无耻的家伙!

  而这无耻的家伙,是他的主人!

  “为什么我必须要保护你这样的人?!”无戒低声冷咆,是问他,也问自己。

  “大概是你上辈子对我先奸后杀,所以这辈子活该倒楣来还债的啰。”李求凰不改揶揄,要无戒认命对他必恭必敬、鞠躬尽瘁,这叫前世造孽今世偿。

  无戒一点也不认为这个笑话有趣,心里倒是对自己问了个自取其辱的问题感到愤怒。

  “对了,无戒,我忘了跟你先说件事。”李求凰将无戒看不上眼的金砖丢回桌上,右掌托著腮帮子,滑下的袖子隐隐约约露出漂亮的腕骨和双龙金镯。

  无戒不应声,只用眼神看他,等他说下去。

  “我昨天得罪了右宰相的大舅子,他撂话说要将我碎尸万段,可能这两天会出手,我的安危就全靠你啦。”万分紧急的大事透过李求凰嘴里说出来,变得无关紧要似的。

  无戒不惊讶,一点也不惊讶。

  “还有,左丞相的孽子上勾栏院去寻花问柳时将一名俏生生的小鸨儿脱光绑在床上凌虐,我见义勇为,在他的酒菜里下迷药,顺势也剥光他的衣裳,把他绑在勾栏院门外大柱边,我想他醒来也会很生气,应该也会找我寻仇。”本来左丞相的孽子应该不会知道是他李求凰干的好事,不过他一时兴起,在那孽子脸上提诗落款,暴露了身分。真是失策呀,呵呵。

  见义勇为?这四个字不合适李求凰说出来好不好!明明就是他自己也去勾栏院嫖妓,还掩饰什么清高呀?!——无戒嗤之以鼻。

  “咦?我好像还在父皇面前污蔑了哪个人呀……是参知政事吗?还是提刑按察使?又好像是东州州尹?西州州尹?南州州尹?北州吧……啧,我忘了,反正得罪太多人了,算也算不出来,先同你提一声,让你心里有个底,省得仇家上门,人数太多,你应付不来。”嗓音继续很风凉,悠悠哉哉的。

  无戒越听越是面无表情,眼前那个正将大事说小的“主子”已经将一堆烫手山芋全丢到他身上,然后打了个呵欠,抛下一句“我困了,晚膳记得叫我起来吃呀”之后,就躺回去他那张足足可以容纳二十几人的大床,盖被卧枕,睡得甜沉。

  无戒此生从来没有这么肯定过一件事——

  他真的讨厌李求凰!




第二章

  夜捣守宫金凤蕊,十尖尽换红鸦嘴。

  屋外一畦凤仙花,朵朵盛开,几名年轻小宫女们忙著采收花办及花叶,打算拿它来染指,无戒伫守在李求凰的房门外,正巧能看见她们的忙碌,却不是很明白她们在忙著什么,直到其中一名小宫女端著小银盆,里头盛著深红色的捣碎汁泥款步走来,停在他面前朝他福身。

  “十七爷醒了吗?”

  无戒听力极好,房里的动静逃不出他的耳朵,他已经听到李求凰猫儿一般的轻鼾声,彰显著他睡得正沉。

  “没。”无戒答完,便又不说话了。

  小宫女捧住小银盆,与无戒并立,她脸上有淡淡的红晕,偷瞄无戒一眼,唇边的笑更娇俏了些。

  无戒不知道自己在旁人眼中是怎生的英挺,他从不在意这些,一张好看的外表不如一套凛冽的剑法,所以皮相俊不俊俏这一类的话题,他完全不感兴趣,只困惑于小宫女偷偷摸摸瞟视他的行径,防心甚重的他不著痕迹地握住剑柄,以为小宫女心存不轨。

  “这个凤仙花,也叫染指草,顾名思义,它可以用来染指甲,十七爷很喜欢淡一些的颜色。”小宫女似乎觉得两人之间太沉闷了些,所以率先开口。

  无戒不答腔,只是听著,实际上他连听也没专注。

  “只要将指甲洗净,再敷上花泥,缠上布帛一夜,它的颜色就会染在指甲上,好多天都不会褪色哦。十七爷讨厌太红,所以都只染一次,淡淡的樱花色最是好看。”

  无戒淡蹙眉头,他是听得懂她在说什么,但为什么她要对他说这些女人家的事?而且……李求凰那大男人也爱敷这姑娘家的玩意儿?

  “我叫豆儿,今年十五岁,你要记住哦。”小宫女摆明就是故意和无戒攀谈,藉机认识他。

  又是没头没脑的天外飞来一句。无戒发觉他真的不懂女人这种生物——不过他下颚一紧,神情紧绷起来,因为他听到屋内李求凰翻身的声音。

  果然——

  “无戒,水。”李求凰果真醒了,还没下床就先使唤人。

  他是贴身护卫,不是贴身小厮!

  “无戒,快一点。”李求凰的嗓音闷闷哑哑的,像还埋在软枕里。

  小宫女看著无戒,这种眼神让无戒觉得难堪,他当然可以继续杵在门口一动也不动地当门神,只是他更清楚,李求凰比他更拗,他会一直赖在床上呼唤著他的名字,一直叫一直叫一直叫,叫到他狼狈地在全府里人的目光中为李求凰奉上一杯水为止。

  无戒推开房门,屋里几扇窗子透进白亮的阳光,照射在一排澄澈琉璃圆珠串成的珠帘,有浅浅七彩的晕华成形。越过偌大的前厅,无戒倒杯温茶,挥开珠帘,玎玎清脆的珠玉琅瑺煞是好听,他却无心欣赏,跨出半圆形的雕饰花门,进入另一处同样宽敞无比的内室,这内室几乎是戒门习武场的一半大小,足以让人在屋子里俐落耍满一套拳法。

  瞟见满地散落的书籍,无戒举足迈过,向来总是习惯干净整序的他在这些时日的“调教”下,竟也已经能对屋里的凌乱做到视而不见,不再像之前有几回忍不住动手替李求凰整理,然后不到半刻又让李求凰弄得更乱,将他的心情也弄得恶劣。

  他直挺挺走近床前,高大的阴影覆住趴卧在床的李求凰身上,李求凰闭著双眼,唇畔带笑,明明醒了还是赖在枕上,比女人更柔亮的黑绸长发披散在他脑后及臂膀间,惊人的细腻远胜过他身上的薄丝被。

  贴在软枕上的那张面容,稚气的一点也瞧不出来醒时会变得多轻率放纵。

  一直等到李求凰缓睁黑睫,瞳仁里净是笑意地瞅无戒,无戒才惊觉自己竟看著他有些发傻了。

  无戒窘迫地撇开目光,将茶杯递上。

  “无戒,你真可爱,脸红了呐。”李求凰趴著不动,只有活灵灵的眸子最有活力,其他全身上下没有一根骨头是清醒的。

  “胡说,我脸红什么?!”无戒知道自己不可能脸红,也没道理会脸红……吧?

  “我怎么知道你瞧我瞧到脸红是怎么回事呢?”一大早就先戏弄戏弄无戒,神清气爽!这是这些日子来李求凰找到的另一项乐子,尤其是将无戒撩拨到怒目横眉,打破那张无波无绪的冷颜,他就有得胜的快感。“是因为我的美貌吗?”

  无戒瞪他,默不作声。他一点也不想回答这种烂问题,可惜李求凰的兴致全绕在这上头打转。

  “拥有我这种俊王子,你在众师弟妹面前很能抬头挺胸,是吧。光我一根指头就将大伙都比下去了,是吧。主子完美、下人沾光,这干古不变的道理我懂我明白,不过你不要太兴奋,逢人便夸我好,这样我会羞赧的——”

  会说出这番话的人,绝对不懂羞赧这两个字怎么写!

  无戒从不在师弟妹面前提及李求凰这名主子,不像他的小师妹,好不容易众师兄弟相聚片刻,她便兴奋难耐地说她的主子多温雅多体贴多善解人意,几名师弟也都跟了不赖的主子,独独他,以李求凰为耻,师弟妹吵著要听他描述主子的大概,他也说不出口。

  至少他无法说:我的主子以贪污敲诈索贿为荣。

  “你到底要不要喝水?”无戒掌里的茶杯已经握上好久,吵著要喝水的人是他,现在不急著暍的人也是他,说这么多自褒的无耻话,也该渴了吧!

  “呀,我正渴著呢。”李求凰为无戒的“体贴”而轻笑,微微挺身,唇办微张,等著无戒喂来。

  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行径已经懒惰得令人唾弃,李求凰更高一段,连喝口茶都不肯伸来贵手。

  无戒绷著脸,将杯缘抵在李求凰唇间,方便他一口一口缓啜。

  明知道这种行为只会让李求凰更无法无天,他却拒绝不了……不,不是拒绝不了,绝对不是,是因为无法拒绝。对,他是身不由己的,谁教李求凰是他的主人,他才不是心甘情愿为李求凰作牛作马,他是不得不!

  无戒说服完自己,说服完他喂水给李求凰的举止都是迫于无奈,才放松了脸庞线条,注视李求凰饮水的模样。

  不说话的李求凰,可爱许多……这是无戒看著他时,心里浮上来的念头。

  李求凰每回一开口都让他无言以对,想反驳他却又没有好口才,只能暗暗吞忍,而面对他的吞忍,李求凰不懂适可而止,反倒更得寸进尺。

  说著话的李求凰太骄傲,即使口气佣懒仍然掩饰不了,尤其他说话时的眼神,总给人格格不入的深沉——嘴里说著笑,唇边漾著弧,那双眼偏偏就带著冰冷的疏远,更显得他看待任何事都不够真心。无论那时的李求凰说著多自以为有趣的话,他的眼都不曾真正在笑。

  “十七爷,要更衣了吗?”小宫女豆儿清脆的娇嗓在帘外恭敬问。

  “要,让无戒来就行了。”李求凰说这话时故意冲著无戒甜笑。

  “我不是婢女。”无戒立即寒声拒绝,双臂环胸,反抗地甩开头。

  “万一有人趁更衣时捅我一刀,我哪可能避得掉,而你又哪可能来得及救我,到时岂不是呜呼哀哉?所以如此近身的著衣工作,当然由你接手最是恰当。无戒,这整座府里,我只信任你一个呐。”李求凰轻声说,虽然口气诚恳,但是有多少真心诚意有待商榷。

  无戒不是那么好哄诱的人,他不会傻到相信李求凰只信任他一个,况且这番话,李求凰定是对不少人都说过,所以才会脱口得如此麻利——摆明就是训练有素,常常练习。

  小宫女董儿将一整套繁琐华丽的衣裳端至无戒面前,他瞪著衣裳像在瞪妖物一般。李求凰已经从床上坐起,赤裸无瑕,只剩丝被盖住下身,一脸兴味地等待无戒听话。

  瞪眼并不能让那件华裳被烧成灰烬,它还是在无戒的面前,腰带上缀点的颗颗珍珠都反照出他铁青的脸庞。

  蓦地,早晨一阵料峭凉风从窗口拂进,床幔吹得翻飞如浪,李求凰喉头一痒,咳了两声,肩头随即多出一件白绸衫:就在他微微发怔,挑动削细剑眉的同时,自己的双手已然被套进袖里,系绳飞快扎妥,无戒眉心锁皱得好似他正被人拿几百把利剑架在脖上,做著不情愿的事儿,但偏偏十指俐落为李求凰整理衣领、拉平衣摆,再披上绣金锦纹服,一切动作是那么一气呵成。

  与其说李求凰在享受无戒的服侍,倒不如说李求凰像个被娘亲一边叨念天气冷、一边努力添衣的无辜孩童更贴切。

  才短短工夫,李求凰已打扮得妥妥当当,无戒将蹀躞带缠在他的腰际,蹀躞带上悬挂著一串贝珠,一块晶莹通透的福寿白玉,及一块金牌御令,再增添数分贵气。

  “无戒,你很得心应手嘛。”李求凰不吝啬赞美人,不过听在无戒耳里却没有被夸奖的喜悦,这句话反而像猛雷突降,轰得无戒无地自容——

  他一点也不想得心应手,真的……

  他一点也不想因为这种事被夸赞,真的……

  小宫女董儿正要为李求凰梳发,李求凰扬手阻止,一记眼神让豆儿聪明意会,双手捧上象牙梳到无戒鼻前。

  “你——”无戒也明白此举所代表的意思!

  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李求凰压根是打算拿他当小厮用!

  “快些,我们还得上国丈爷府里用早膳,没闲工夫拖磨。”李求凰透过铜镜与无戒目光交会,明白无戒眸里浮现的不解,李求凰笑道:“收了满满两桌的金块,也不好真的啥事也不做,总得做做样子,骗骗范将军一家,所以咱们上国丈爷那儿去暍喝茶,再假意回覆范将军府,说国丈爷不放人,如此一来,既已为人费心奔波,但力不从心,相信范将军在九泉之下也是会体谅我的。”

  不,无戒认为范将军做鬼也会来找这等丧尽天良的家伙索命。

  “你的意思是,你收了范将军家人的贿,却不想替他们出力救人?”无戒已经眯起双眸,脸色难看。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道理连五岁孩童都知道!

  “救人很累呐。”李求凰说得冠冕堂皇,仿彿这个理由就足以掩盖任何丧尽天良的坏事。

  李求凰侧身拉过无戒的手放在自己的发际,带领他以象牙梳梳顺长发,无戒一心只想责备李求凰的歹行,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开始动手替李求凰梳起一头黑长发。

  “既然如此,你一开始就不该答应人!”

  “是他们苦苦哀求我,我才勉为其难答应。”李求凰继续理直气壮,一点也没有反省或歉疚。

  明明就是被金砖块收买得很快乐好不好!哪里有什么勉为其难?!

  “你答应范将军家人会尽最大心力为范将军洗脱罪名,那日你是如何拍胸脯撂豪语,我听得一清二楚。”他是活生生的人证。

  “会说大话的人多得是,还不都是嘴上说说,你还当真呀?”李求凰真不敢相信无戒的单纯。“再说,国丈爷与范将军,谁权贵谁势微,一眼就瞧得明白,我犯得著为了一个老将军得罪高高在上的国丈爷吗?我放著好日于不过,与自个儿过不去,又不是傻了——无戒,你生气啦?”他瞄见无戒嗤之以鼻。

  当然生气,李求凰对他来说是异类!李求凰的思想、李求凰的行径,甚至是李求凰的歪理,都与他的处世风格大相迳庭,换成是他无戒,只要是应妥了救人之事,即使得冒生命危险也在所不辞,哪像李求凰,收钱收得比谁都干脆,推托也推托得比谁都干净。

  “属下不敢。”明明连声音都在鄙视人。

  “不敢就好,但不要拿我的头发出气,梳这么用力,很疼的,无戒。”

  闻言,无戒才看到自己正握著象牙梳在替他梳头,而且因为拿捏不好力道而微微扯红了他的头皮。

  无戒暗自咒骂自己,但是咒骂声音太含糊,连他也分辨不出来他究竟是咒骂自己不由自主当起下人为他梳发,还是咒骂自己太过粗鲁地弄伤了他。

  李求凰率先从铜镜桌前站身,满意地撩过自己的长发,赏给无戒一抹浅笑,那笑容竟有几分的不同以往,只是当他再度开口时,笑容又变了质——

  “走吧,准备去和国丈爷‘嘘寒问暖’一番。”




  国丈府的早膳由一碗珍贵的鲍鱼粥开始,不请自来的李求凰胃口极好地吃掉两碗,还顺便逼无戒也吃掉两碗,吃完还不忘再讨一杯参茶漱漱口,自然的神态摆明就是将别人家当自己家。

  一个是当今皇后的亲爹,身分崇高不在话下。

  一个是圣上最最宠爱的十七儿,周遭巴著多少想贪求青睐,盼著一步登天的达官贵人,气焰绝不比人削弱半分。

  李求凰与国丈爷就这么隔桌对望,两人眼中都有算计,两人唇角都带阴谋,只是两人都在等待对方沉不住气。

  “十七皇子还没告诉老夫,你一早上我国丈府所为何事?”国丈爷最后还是略逊一筹的那方,因为他若再不开口,李求凰几乎已经打算在他家的太师椅上补顿好眠了。

  “叫十七皇子不是太生疏了吗?论辈分,求凰还得敬您一声外公呐,算算咱们都是一家人,热络点吧。”李求凰反客为主,笑得如蜜一般甜香。

  “有理,那老夫便恭敬不如从命。求凰,既是一家人,你有话直说。”

  “那我也叫您一声外公可好?我娘是孤女,出世就不知道爹娘是谁,我这辈子奢望有个外公疼我,这心愿当然已是无法达成,如果您不嫌弃我——”

  国丈爷先是精明打量李求凰,在朝为官数十载,他深知扩张势力的重要,李求凰虽不是左右朝纲的重官,但皇上待他的好,是任何一名皇于也不及,若能与李求凰交好,岂不如虎添翼?

  眼下李求凰放下身段,与他攀亲,他何不顺水推舟?

  “哪儿的话,老夫一直拿你当孙子看待,你是圣上最宠爱的孩子,我是圣上的岳丈,算来我们本来就是爷孙俩呀!”国丈爷态度立即热络起来,仿彿前一刻对李求凰的防备全是伪装出来的。

  “外公。”马上甜甜一唤。

  “好、好,我的好孙子……”

  只有无戒冷眼旁观,他觉得这一老一少都好假。

  “外公,我听说你逮到机会诬陷范添那老家伙,是不?真是大快人心呐!”

  “呃……我没有诬陷范添,是他罪证确凿。”提到这事儿,国丈爷心生谨慎。

  “你冠给他的罪名是卖国通敌嘛。”李求凰挥挥手,“什么罪名都可以,重点在于能除掉他就好。”

  “求凰,你与范添不合?”国丈爷知道李求凰得罪过不少人,但不知道范添也在名单之内。

  “姓范的老家伙和任何人都不合。我与他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他竟向我父皇参了我一本,我老早就在策画该如何教训教训他,没料到外公先下手为强,省了我好大的工夫,求凰正是来道谢的!”

  “原来如此!”范添的刚硬性子确实是会做出在圣上面前数落李求凰的傻举,难怪李求凰一提范添就咬牙切齿……国丈爷更加确信李求凰会站在他这边,也对李求凰更加放心了。

  “他死了没?没死的话让我捅他几刀,好泄心头之恨,若死了,鞭鞭尸我也畅快畅快。”李求凰一提及范添,脸上闪过肃杀之气。

  “还剩一口气,不过外公可以让你泄泄恨。”

  “哦?”李求凰兴味盎然。

  “要杀要剐都任凭你处置。”

  “我迫不及待了。”

  无戒发觉李求凰眯笑的眼眸里,有著深沉的冰冷,但弄不明白李求凰打的是什么主意,只能亦步亦趋地随著李求凰的脚步,与国丈爷一并前往地牢。

  地牢深处,范添被人绑在刑架上,披头散发,陷入半昏迷状态。

  “将牢门打开。”国丈爷交代左右。

  “是。”

  李求凰走进牢内,一脸兴味地靠近范添,笑看著范添身上无数道的血口。

  “有没有烧红的铁烙?我想在老家伙胸前烙个‘奸’字。”李求凰伸指,点上范添胸口的伤,逐渐加入力道。

  范添突地暴眼圆瞠,清醒过来。“——是你?!”

  “就是我。”李求凰退至范添无法触碰到的安全地带,凉凉唰扇。

  “你与他……好!好一个狼狈为奸!”范添唾他一口,李求凰闪身避过,笑容敛去。

  “无戒,掌他嘴。”李求凰斜仰著颚,神态倨傲。但等了良久,无戒没有动静,李求凰回身觑他,掀开长袖,露出金镯,再道:“掌他嘴、”

  无戒眼里满满全是对李求凰所下命令的下服从,他可以轻易察觉范添与国丈爷孰正孰邪,在眼前的摆明就是邪恶欺压良善,但一见到双龙金镯也无法抵抗,箭步上前,刮了范添一耳光,打完便紧抡住右掌,退回李求凰身后。

  李求凰满意一笑,重新走回范添面前。“老家伙,这一巴掌是在教训你这嘴巴,不会说话就少说话。瞧你,爱打抱不平吧?落得什么下场了.”

  “老夫说的每句话都是出自肺腑,绝不像你们,口蜜腹剑!”

  “啧,真教不乖。无戒,再打,没打光他牙齿之前不许停。”李求凰下完命令,迳自走出牢门,还不忘挥挥衣袖,省得脏东西添上。

  “求凰,你果然与范添有仇。”国丈爷抚著胡,笑意盈盈。

  “那是当然。他在我父皇面前说我好吃懒做、靡衣偷食、不学无术,我没让人割了他的舌都算便宜他!无戒,你杵著不动是想违背我的命令吗?!”李求凰的斥暍声在地牢里形成巨大回音。

  “好了好了,甭气甭气,这老家伙挨不过今夜,你我的眼中钉即可连根拔起。”国丈爷安抚李求凰。

  “但与范添同一阵线的还有卫云、孙月、杨歆、李焰,这些自以为战功彪炳的老废臣还扎在我眼里,看了就不舒服。”

  “这几人也与你有嫌隙?”

  “呀,求凰失言了!!”

  “不不不,老夫与你有同样的看法,这些废臣早该除去,老夫原本就打算处置完范添,接下来就是——”

  “嘘,外公,这话,不可明讲。”李求凰做出噤声的动作,只与国丈爷交换心知肚明的眼神。

  “老夫知道!老夫知道!我们不妨换个地方再详谈。”

  “好。”李求凰摇扇颔首。

  “随我来。”

  国丈爷先行,李求凰顿了顿,转首望向无戒,无戒瞪著他,李求凰不以为意,露齿轻笑,而与他两排白玉贝齿同样璀璨的却是他举在半空中右手腕上的双龙金镯。

  我要看到他所有的牙齿,明白不?李求凰用唇形这么对无戒说著。

  在李求凰转身离开的同时,地牢里传来了震天价响的掴掌声,伴随著范添的倔强闷哼,一次又一次。




  无戒从地牢出来后,在古园凉亭里找到了李求凰,他正与国丈爷饮酒作乐,五、六名美婢挨在身旁斟酒喂葡萄。无戒大步迈开,疾急上前,一掌拍在石桌上,桌面轰隆陷成一记掌痕,李求凰抬眸看他,无戒却不发一语掉头走人,不像以往站在李求凰身后,形影不离。

  桌面掌痕的中央散落著十数颗鲜血淋漓的牙,因为强劲的力道,有好几颗几乎碎成粉末。

  “……这是范添的牙?”国丈爷惊道。

  “是呀。”李求凰笑道,饮完杯中酒,让女婢又替他添满。“我的护卫很听话,我要他打断范添满嘴的牙,他一颗也不会少。”

  “这样你心头那把火有没有稍减?”没想到李求凰下手也如此之狠,竟让人打落范添一口老牙,此时的范添定是满口鲜血,气息奄奄了。

  “呵呵,何止稍减,简直是大快人心.”李求凰的眼却瞧也不瞧国丈爷,而是随著无戒轻功奔离的方向去——湛蓝苍穹间只剩悠悠白云,哪里还有无戒的踪影?

  李求凰又饮了杯酒,唇办抵在杯缘,嘟囔著,“这么生气呐?气到将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也不管我的死活吗?”

  “求凰,你说什么?”

  “我说这酒真香醇,让人停不住地饮呀。”

  “多喝点,窖子里还存有几百坛,够你暍到烂醉还有剩!”

  “那就来个不醉不归吧!”李求凰拿酒杯去碰国丈爷的,玉杯清清脆脆响著,李求凰率先饮尽。

  醉,都醉吧。




第三章

  无戒隐身在枝繁叶密的大树间,背靠著树干,右手上的血湿已经干涸,将他紧握的五指沾黏得好紧。

  这不会是李求凰唯一一次下达的无理命令,他知道。

  这不会是他唯一一次必须遵守的无理命令,他也知道。

  但是当主子非为善类时,他也必须要跟著向下沉沦,甚至是为虎作伥?

  他迷惑了……无法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覆,茫然得不知如何是好。

  “师兄?”

  无戒认出来人的声音,他虽默不作声,来人已先一步跃上树间,震落好几片树叶。

  “你怎么躲在这儿?今天不用跟著你的主子吗?”亲匿唤他师兄的是名俏姑娘,年岁莫约十五、六,长发系成粗辫,以红绳固定在脑后,一袭水蓝的轻武装,看起来朝气十足。

  她的闺名三戒——戒恨戒嗔戒痴,在戒门里并不是特别出色的弟子,武艺平平、才智平平、聪慧平平、模样平平,但活泼可爱,讨人喜欢。

  “你呢?也跟著偷懒?”

  “才下呢,是我家主子要我回来休息,我不从,他还拿金镯逼我回来呢。”一提起她的主子,三戒连说起话来都格外带劲,颊畔的红晕在在都点明了她对自个儿的主子有多崇拜、多喜爱。

  “真是个好主子。”无戒淡道。和他的主子完全相反——

  三戒坐在粗枝橙上,双腿交叉,在半空中甩呀甩。“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溜回来了?你家主子呢?”

  “别提他。”无戒拒听。

  “你不会是被你主子给赶回来的吧?”脸色这么难看。

  “当然不是!”无戒垂目不看她,唇线抿得好倔强,“是我不想再跟著他。”

  “咦?你……”

  无戒看著自己手上的血渍,拳心收得更紧,像他终于下定的决心。

  “对,我不想再跟著他!他不是一个好人,我不要跟随这样的主人,我不要他了!”

  “师兄,你在胡说什么;:我们一旦认定的主人,不可以说不要就不要的呀!”这是自小到大的师门教规。

  “那是因为你的主子是好人,你当然可以说这种风凉话。你不识得李求凰,你不会明白他的为人!他如果只是贪婪也便罢,他甚至是非不分——不,应该说是挟怨报复!他——”无戒猛甩头,不说了。

  “但是师父不会准许你这样做,你会挨罚的……”

  “罚就罚!只要能摆脱李求凰,我愿意受罚。”

  “你主子真的这么差劲吗?”三戒几乎没听见师兄提起过他的主子,没想到头一次听却是他要背弃主子的逆言……师兄一直是众师兄弟中最将忠诚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人呐。

  “嗯。”

  “你运气真不好。本来大家都还在猜你那名皇子主子是怎样的人……师父看起来很重视那名皇子的安危,才会挑咱们师兄弟里最厉害的你去保护他……这么不好的人,为什么还要保护呢?难道我们的主子是恶人,师父也要我们跟著为恶吗?我真是弄不懂——”

  无戒也弄不懂,这是他第一次遇上的难题,也是他第一次的反抗。他不是没考量到背叛的后果及师父的愤怒,只是想到要这样一辈子跟随著李求凰,为他陷害忠良,与他同流合污,他实在是……无法接受。

  今天是打断人的一口牙,明日会不会换成挖出良臣的五脏六腑?

  李求凰那时还笑笑的逼他去执行命令,那个笑容真是梦魇。

  怎么可以有人笑得那么好看,却又狠得彻底?

  无戒就这样坐在树上沉思良久,久到三戒走了,四戒上来了,四戒也走了,九戒又上来了,来来去去的还有谁,他数不出来,也记不起他和师兄弟们说了什么,他发著呆,直到府前那处大湖染上夕日余晕、直到澄黄的金乌沉入水面,换上了月娘、直到他坐著的枝桠被人一剑削断,沙沙落叶间,一道又一道的剑气袭来,无戒一开始毫无心理准备,被剑气划伤,伤口带来的刺痛让他清醒,他点足落地,脚步甫站稳,腰际长剑出鞘,挡下绵延不断的攻击,但是与他对招的剑法太熟悉,压根就是戒门的七杀剑法。

  风止,落叶纷纷坠地,无戒看清来人,掌间的剑尖也停下攻势。

  “师父?”

  无戒才说完,左颊立刻挨了一记毫不留情的火辣掴掌,打偏他的视线。

  “你竟然真的在这里?!”少戒从不曾在弟子面前如此愤怒,向来温雅的嗓不再,取而代之是严厉斥责,“你竟然没有守在十七皇子身边?!你竟然——”

  无戒屈膝脆下,那眼眸很认真,“师父,我不要李求凰这个主子。”

  “你说什么?!”

  “我不要李求凰这个主子。”无戒直视师父,缓缓重申。

  少戒锁著眉,好半晌不开口,师徒就这么互视无语。

  良久,少戒转过身,低叹:“你也要不起十七皇于这个主子。你可知道,十七皇子今日遇刺,他身旁一名护卫都没有,而本该陪在他身旁的你竟逃回戒门!!”

  “遇刺?!”无戒瞠目,他没有想到这层后果,他只顾著自己的气愤,打落范添的牙去交差便忿忿离去,将李求凰独自放在国丈府,他完全没有考虑到李求凰的安危,他——

  “如你所愿了,你可以从十七皇子身边解脱,永远解脱。”

  “……他死了?”无戒讷讷反问,心口绷得好紧,像有人扯动一条弦,然后一松手,使劲地在心上弹出鲜血淋漓的一道血痕。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我听见十七皇子遇刺重伤时,以为定是你倾力护卫仍不敌众敌,谁知实情却是你抛下主子,让手无缚鸡之力的他独自面对狙杀……无戒,你真的让为师太失望了。”少戒摇著首,叹息不停。他本不敢置信无戒会离开李求凰,没想到回府一看,竟真看见无戒,这让他如何对圣上交代,又如何对“她”交代?!

  “李求凰不会有事……”无戒以为自己还怔仲地伫在师父面前,对于这个消息震惊得无法反应,但在他自己神智都还没有回笼之前,他已经飞驰起来,越过树梢、跃过屋檐,奔得慌乱、跑得急促,嘴里喃喃重复著这句话。

  祸害遗千年,李求凰是祸害,他应该要长命百岁,他没资格短命,那是善类才有的下场,李求凰没有资格!

  然而,回到府里的无戒在床榻间看到奄奄一息的李求凰。

  李求凰几乎全身上下都缠满伤巾,脸上也有无数道大大小小的伤,虽已上药,但看来仍触目惊心。他脸色苍白,在黑长发包围之下更形成小巧削瘦,他像深深沉睡,但是痛楚让他唇畔的笑容消失无踪,眉心淡淡皱蹙著。

  “谁来敲昏我算了……好疼……”李求凰含糊梦呓,右手臂微微打颤,那是痛到极致的本能反应,无法安稳睡下。

  无戒脸庞一黯,长指迅速点向李求凰的昏穴,让他真正脱离痛楚,坠入黑甜梦境。

  无戒执起李求凰的手,伤巾上透著血红,也控诉著他的失职……他心里闪过太多复杂而陌生的情绪,他不知道那些是什么,只能说服自己,这是一个护卫为自己的无能所产生的内疚与自责:这是一个护卫在面对主子伤重至此的愤怒。

  一声低吁,拂动李求凰的额前发丝,无戒惊觉自己太过贴近他的脸,但只是惊觉,却没有拉开距离,他注视著他脸上的伤,将每一刀都牢记在心,每细数过一道血口,他责备自己一次,也暗诺绝不再让人有机会如此伤他——忘却了自己不久前才对师父说过:他不要李求凰这个主子。

  原来要或不要的选择权从来都不在他手上,他以为自己可以作主,但实际上他无权选择,只有李求凰有,所以当李求凰醒来,明白告诉他,他不要他这个护卫,他才真正能离开李求凰!!被迫离开。




  整整两个时辰的失去意识,让李求凰睡了一场好觉,可是昏厥越来越轻浅,疼痛越来越明显,胸口上的、手臂上、大腿上的,每道伤口都在发热。

  他低吐几声咒骂。好热……哪个狗娘养的混帐在他身上放火,烧得每分肤血都痛,源源不绝的汗水倾巢而出,湿濡了缠伤的白巾,也刺激伤口的灼痛。

  “……要杀不会一剑刺准准的吗?砍了我二十四刀,刀刀没致命……出来当什么杀手……”紧接又是一长串气虚的低咒,李求凰真想再昏死过去,但是他痛得无法睡著,只好认命醒来。

  张开眼,看到无戒,李求凰惊讶眨眨眼,无戒没有消失,证明不是幻影。

  “你怎么回来了?”

  无戒站在床边,没应声,定定回视著。

  李求凰要坐起身,但才动了一下,觉得胸口像要分离一样,无戒比他更快速地按住他的锁骨,将他压回软枕间,李求凰没有挣扎也无力挣扎,任凭无戒替他调整舒服的睡姿。

  “不是气我气得走了吗?”李求凰这时又露齿在笑,如果不是冷汗布满他的脸庞,这笑容看起来会十分愉悦。“听见我被砍成破布……舍不得又回来啦?呵呵——唔……痛……”果然不能太得意的笑,伤口又裂开了。

  “你就不能安分些吗?!”无戒眸间闪过不悦,有股想将李求凰绑在榻上,让他无法胡乱扯动的冲动。

  “大胆,这是一个下人对主子说话的……唔……态度吗?”一阵刺痛,让李求凰端不出气势,只好窝囊收尾,瘫在软枕上吁喘。

  无戒不与他吵嘴,手执温热毛巾为他拭去汗水。李求凰有些发烧,脸颊是红的,唇却白得吓人。

  “我不接受你这种讨好,我不轻饶你的……我可没忘记是因为你丢下我,我才会弄成今天这副模样……”李求凰不得不承认,毛巾轻轻压按在肤上的感觉真是舒服得让人想尖叫。脸上明明有伤,无戒却能完全不弄痛他,果然很有服侍人的本领。

  “随便你。”无戒完全不为所动。

  “随便我处置吗?哼哼……”李求凰冷笑,脑子里随即转过数百种惩处他的残酷方法——他之前去刑部闲晃过,在里头发现不少好东西,要商借来用用也不是太困难之事。“你别奢望我会懂宽恕这种破美德,我真的不懂,你要逃就趁我无法动弹的现在……否则我要的惩处绝不是你所能承受的。”鞭扑、烙印、笞杖——不不不,这些都太轻微,让他再想想更狠的……

  无戒面对他的恫喝连眉都没挑动,在水盆里清洗湿巾,拧干,将湿巾安置在他的额心。

  “喂,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李求凰何时曾被人这样无视,真不甘心。

  无戒又回到床畔,李求凰用双眼瞪他,无戒弯下身,替他将软枕调好,然后坐在床畔木椅上不动。

  “我绝不轻饶你,无戒,绝不……我下手很狠的,听见没有……我很毒辣的,明白没有?我心如蛇蝎,怕了没有……”好喘,歇口气,呼呼呼……“我身上有二十四刀之多,我哪里挨剑,我也会要你划出同样多的伤,哼哼哼,这可不好受——”

  “等你养好伤,要杀要剐随便你,现在你可不可以闭上眼——顺便连嘴也一并闭上——好好休息。”无戒冷冷打断他。

  李求凰一怔,生平头一次被人堵回来。

  “我是你王子,你那是什么口气?!”竟然用那种教训兔崽子的口吻同他说话?!

  无戒淡瞟他,又道:“等你养好伤,要杀要剐随便你,现在请你可不可以闭上眼——顺便连嘴也一并闭上——好好休息。”

  “这句话跟刚刚那句有什么不一样?!”

  “我加了‘请’字。”

  “呃?”

  “我加了‘请’字。”无戒很认真的回答他。

  “你——”李求凰想伸指指他,但两条手臂都有伤,根本抬不起来。

  这家伙以为加了个“请”字,那句话就会恭敬到哪里去吗?!重点是在于语气!无戒的语气根本就是在命令他!只有他能命令人,还没有人有胆敢命令他!连当今万人之上的皇帝老子还得让他十分,而这家伙……

  噗!

  李求凰以为自己要骂人了,但他却是噗哧发笑,笑得浑身刀伤都快要再进裂开来,又觉得好笑又觉得好痛,他只能一边舒眉一边皱眉地扭曲他那张好俊的容貌。

  “你在做什么……”无戒眼见李求凰身上的白巾开始渗开鲜艳的血迹,他制止李求凰的咯咯直笑,甚至在考虑一把劈昏李求凰,好让他不再自我折磨,让伤口裂得更彻底。

  “咳咳咳……天杀的痛……呵呵咳咳咳……”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停下来!”无戒干脆去捂李求凰的嘴,另一手小心翼翼压住他没受伤的左肩,不让李求凰再动,而李求凰也真的无力再笑,他胸口最严重的那道伤口已经完全进开,狂冒的鲜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染红整片包扎的伤巾及白绸单衣,无戒脸色大变,飞快点住李求凰周身几个要穴,撕开伤巾,重新替他上药包扎。

  “你有没有看到我的五脏六腑呀?瞧瞧我的心是什么颜色的?”李求凰很痛,但还有余力说笑。

  伤口虽深,还不至于深到有机会让人看见李求凰满腔的内脏,可惜。

  “你不觉得这种时候一点也不适合说笑吗?!”

  “我是看你脸色铁青,才好意想让你笑一笑,我这么的体贴——该死的家伙!你就绑这么用力好了!”李求凰痛得几乎要跳起来吠人。

  “还知道痛,那么就乖乖躺平,受的罪会少些。”

  李求凰胸口上下起伏,他大口大口喘气,突觉胸前一紧,他费力抬头,看见无戒正伏首在他怀间,以牙咬断伤巾绳结的多余部分,那股由无戒口鼻间吁出的热气拂在伤口上,热得发胀发疼。

  “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无礼的人。”李求凰突地开口。

  无戒一直到完全处置好他的伤口才抬眸看他。李求凰弯唇浅笑,“我这辈子还没有让人大声吼过,只有我叫人听话,还没人敢叫我闭嘴听话的。”

  分不清李求凰是在责备吗?因为他的语气似乎颇快乐。

  “我加了‘请’字。”无戒还是这句话。

  “你以为加了请字就能掩盖你的不驯吗?无戒,你蠢得真好笑。”

  原来让李求凰笑到伤处裂开是因为他的愚蠢行径。无戒唇一抿,脸色也恢复肃穆。“要笑也等你伤愈再笑,不然伤口又要裂了。”

  李求凰无声呵笑,这回懂得要收敛了。

  “明明气我气到不想再保护我的人是你,偏偏看到我受伤又急乎乎的人也是你……我真弄不懂,你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你讨厌‘李求凰’,却又不得不心急那位‘戴著双龙金镯的李求凰’,是吗?”

  “你就是戴著双龙金镯的李求凰,两者没有任何分别。”

  “差别可大了。要不是凭这只双龙金镯,你才不会对我效忠——哦不,你一点也不忠心,主子不过要你办点小事,你竟然有胆赌气走人,也不想想我那天身边就只带了你一个人,我若真一命呜呼,托梦也要叫我父皇砍了你来陪葬。”

  “小事?”

  “打断范添的牙本来就是小事,大惊小怪什么呀。”

  无戒深呼口气,压下想吼回去的冲动.“本以为你收了范家人的贿金会去替他们救人,结果你嫌麻烦,只想晃晃虚招……姑且不提这件事,你上国丈府去,不救人便罢,还跟著国丈一起作恶,就因为范添在皇上面前说了你几句难听话。你公报私仇,也逼著我为你为非作歹,你现在还口气风凉说这是小事?”

  “官场本来就是如此,不就是你陷害我、我诬赖你,比谁的手段要得高明些罢了,我铲除异己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而你,既是我李求凰的人,为我铲除异己更是分内之职,你弃主而走,光这一条罪名,我就可以叫人斩掉你。”

  “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已经踩在跟我同一条道上了,无戒。”

  “……”

  “尤其在你明明就走得那么干脆,却又二度回到我身边的同时,你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李求凰魅惑邪笑,带著恭贺他入地狱的味道。

  无戒不奢望能和李求凰取得共识,如同李求凰无法说服他,他也无法改变李求凰!!何况李求凰说对了一件事,是他二度回到李求凰的身边,没有任何人逼迫他,完全出自于本能,明明走了,却又回来——绕在这上头打转也只是白费工夫,还不如问些他目前更在意的。

  “你认得出暗杀你的刺客是何方人马?”

  “不认得。结怨太多,数不出来。”半数以上的朝廷官员都涉有重嫌。

  “他们动手之前说了什么吗?”

  李求凰想了想,“把这家伙粉身碎骨。杀。给他死。别跑。让你看不到明天的日出。喝。呀。嘿。哈。”后头全是舞刀弄剑时会发出的吆暍声。

  无戒不难想像当时的情况,李求凰独立面对刀光剑影,身旁无人保护,他是如何如何的危急,又是如何如何的惊慌失措……

  “多少人?”

  “四个,一人砍我六刀,最高瘦的那个砍最用力,我胸口那道就是他赏给我的。”李求凰很会记恨,谁对他不好,他记得恁牢。

  无戒握握拳,光瞧李求凰胸前那道伤口就知道那刀砍下时有多重,如果他在场——如果他那时在场,他一定能替他挡下,一定能!

  “你如何脱危?”

  “就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运气正好,遇到路人,他们就撤退啦。”李求凰说得轻松,那样的生死关头,他少少几个字就带过去,听在无戒耳里——好沉。

  “不会再有下一次,绝对不会。”无戒坚定道,望著李求凰,两人沉默半晌,无戒娓娓再重复,这次更肯定,“绝对不会。”

  李求凰听见无戒的话,他心里震了一震,感觉心脏正要从伤口蹦出来,跳得特别明显、特别活跃。不过他没有发愣太久,他弯起薄唇,一直笑到连双眼都眯成弯弯的缝儿。

  无戒的承诺,让他之前对无戒背叛的愤怒,消除得干干净净,就这么轻易,轻易得连他自己都吃惊。

  他向来不是好主子,从不做体恤下人的善德,会背叛的下人压根没有可用之处,舍弃了也没啥好可惜,反正天底下的好奴才多得是,下差那么一个,他也不相信有哪一个人对他李求凰而言是不可取代的存在。

  然而就在无戒将范添血牙丢在桌上,决绝转身离去之际,他头一次脑子里浮现的是自己玩得太过火的反省,而无关无戒的背弃。遇上围刺,他想的也不是任何人,脱口求救的人名,也是无戒。

  就连在昏睡后醒来,看见无戒在床畔没走,他竟然笑了。

  他还以为应该是无戒对他这个主子忠心耿耿,他之于无戒是不容撼动的“天”,他从不曾想过,原来他也会对一个“可有可无的下人”产生一些些信任和一些些依赖……

  “你也不会有命再有下一次了。”他可以给无戒机会自新,但不接受第二次的背叛,尤其是他越信任,而再遭背叛,他的怒气会加成。

  “对,我不会有命再有下一次。”无戒反覆李求凰的话。

  李求凰以为无戒是乖乖听进他的教训,没想到无戒却缓缓补上!!

  “因为要伤你,必须先让我断气。”




  无戒的失职,最震怒的人不是李求凰,而是爱子心切的当今圣上。

  触怒龙颜的下场,当然是不容说情的斩立决,可是李求凰一句话便救下无戒的性命——

  “我这个当主子的都没要怪他,旁人凑什么热闹?”

  “旁人”那两个字刺激了圣上,他差点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要李求凰不许将这两字冠在他这个亲爹身上,足见在圣上心中,李求凰的地位胜过一切,李求凰的随口一语都能呼风唤雨、惊天撼地。

  没有李求凰点头,谁也动不了无戒,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当今圣上也一样。

  “十七爷!十七爷!范家那个书生师爷又来了!”豆儿奔进内堂,隔著珠帘禀报。

  李求凰正在换药,裸著上身,坐在榻上让无戒包扎伤口,豆儿进来时,他正闭眼假寐,听见她嚷嚷也没睁开,只随口回绝,“打发他走。”

  “可是已经好几回了,他说非见您一面不可。”

  “打发他走,打发不了就拿竹帚‘打’发他走。”李求凰挥手要豆儿退下,不想为芝麻小事多费唇舌。

  待豆儿领命退下,无戒才开口,“没脸见范家师爷,是吧。”拿了人家两桌金砖却没帮忙救人,现在人家师爷心急如焚找上门来,干脆来个相应不理,这等小人行径让他不由得冷嘲。

  “我现在破相,脸上这么多刀痕,当然没脸见人呐。”李求凰替自己找了完美借口,故意扭曲无戒的语意。

  无戒目光扫过李求凰脸上只剩淡淡粉色的刀痕。在皇宫里什么没有,就是奇珍异药最多,随手一罐都大有来头,不是千年雪莲膏就是万年雪蛙精,圣上担心宝贝爱子毁容,天天派人赏来药水药膏药粉,抹著抹著倒真抹淡了疤痕,看来李求凰要恢复俊美外貌只是时间上的小问题。

  所以李求凰拿这点搪塞实在太过牵强。明明就是对范家师爷有愧,不敢与他面对面。

  “你这种推拖方法不能解决问题,范家师爷还是会一次又一次上门来追问营救范添将军的情况,拖得过一时拖不过一世。”无戒包扎好他身上的伤,收妥药罐,又取出其他两罐玉瓶,弹开红布栓,倒出药膏在指上混和,扳高李求凰的下巴,仔仔细细将药膏抹匀在粉色淡疤上。

  “无戒,你好啰唆。”李求凰以掏耳动作来说明他真没耐心听无戒说教。

  “你别老做这种让我不得不啰唆的事,我就不啰唆。”无戒也很想叹气,他不是多话的人,却为了李求凰一天比一天更多嘴。像现在,他又有满肚子的话要啰唆了,“你无法救范添,就该将你收贿的两桌金砖全还给范府,至少不会落人口实,也让范府师爷拿著那些贿金去找其他人帮忙——当然,你跟著国丈爷一块凌虐范添的事,一定要瞒住,绝口不能提半个字。”

  “金砖我用光了。”李求凰无辜地眨著眼,像个纯真小男孩。

  “什么?”

  “一块也没剩下,用光光了。你都不知道,天下第一楼的收费很惊人呐。”

  “天下第一楼?”很耳熟的名字……无戒眸一瞠,“妓院!”

  天下第一楼,达官贵人才踏得进去的“高贵”妓坊,据说里头的姑娘个个知书达礼,才情容貌皆是个中翘楚,万中选一的极品,与寻常一般的瓦子院可谓云泥之别,当然,花费也是天差地远。

  他陪李求凰去过几回——当然是为了保护他——也记起来李求凰在楼子里挥金如土的阔绰纨绔样,更记起了李求凰是如何对每一个挨近他身旁偎笑的姑娘都大方赏金砖的散财童子样。

  无戒无言了。

  有这种主子,他还能说什么?

  金砖花光了,他还能说什么?

  李求凰不负责任,他还能说什么?

  罢了,不如按照他私下的暗自打算,今夜深更去夜闯国丈府密牢救范添——因为李求凰收了贿金,他只好为李求凰收拾残局,不能让主子变成言而无信的混帐家伙。

  这……应该也算是护卫的分内工作吧?

  额外的。




第四章

  夜闯国丈府救人,对无戒来说,轻而易举。

  国丈府内守备森严不在话下,每一盏茶时间便有一小队侍卫在府里各处巡视,无戒要避开他们并不难,若避不开,他也能在他们拉嗓要喊出“有刺客”这三字之前,要他们全数倒下,今夜的目的只在于救出范添,不打草惊蛇自是最好,何况他不准备浪费太多时间在这上头,毕竟他的本职是保护李求凰生命安全,离开李求凰不超过半个时辰是他给自己最宽松的要求。

  知道范添的囚禁处,省去无戒泰半工夫,无戒无声无息进到牢房深处,却扑了空。

  本该被系缚在铁炼架上的范添已不见踪影……难道已被国丈爷活活整死?还是——因为他打碎范添满口牙,让他伤重失血过多而亡?

  无戒心念一动,离开密牢,藏身于暗处,远远望见一名老总管正低斥两名年轻小仆,骂完人,老总管仍气愤咕哝往廊道走来,无戒探出两指,精准扣住老总管的咽喉,掌握住老总管的呼救,也掌握住老总管的生杀大权。

  “范添哪去了?”无戒逼问。

  “你——”

  “范添在哪里?”

  “范……范添逃走了……”老总管困难地挤出这句话。

  “何时之事?”

  “就……就在十七皇子上门那天,范添人就不见了……”老总管说完,突觉咽喉上的铁指一松,他匆忙回过身,哪里还有人影在,廊柱两旁的烛灯连风吹摇晃也没有,若不是他的喉头还残留著扣锁后的刺疼,他还差点误以为是不是自己老眼昏花,产生了幻觉。

  无戒奔离国丈府,来与去都沉阗安静,不惊动任何风声。

  范添逃走了?单凭一个在密牢里被缚锁数日没吃没暍的虚弱老人?无戒下认为范添有本领“逃”,若有人劫狱还说得过去。但范家人将所有希望都赌注在李求凰身上,倘若不是范家人无技可施,他们不会找上李求凰……还有哪批人马会勇闯国丈府救人?

  时间上太巧合,李求凰上门的同日,范添便被人救走——

  李求凰救的?

  这念头才一浮现,随即被无戒甩头否决。

  不,不会是李求凰,那家伙差点弄死范添,绝对不会费心救人,况且如果李求凰救了范添,范家师爷又何必日日上门来求见李求凰讨人——

  无戒越想越是锁眉,决定改探范将军府。

  心里有道声音在催促他,去挖掘出真相。

  一件关于李求凰是善是恶的真相。




  范添将军府——

  “还是没能见到那家伙?”

  “是,十七皇子仍不愿见我。”

  “这家伙别以为这项人情我会记在心上!师爷,明儿个再去!我就不信这株干年人参我送不到他手上去!一定要送,听清楚没,人参送了,我和那家伙就毫无瓜葛,没有什么狗屁恩德!他甭想让我昧著良心在圣上面前替他美言,他那副德行,我还是会再参他好几本!”

  “将军,你身子还弱著,冷静些。属下倒认为您应该与十七皇子交好,眼下朝政左派右派壁垒分明,国丈爷与左丞同属一派,拥立大皇子,右相则与卫将军他们属一派,拥立四皇子,两派无时无刻不在扳倒对手,众官也被迫选边站,皇子们亦然,但十七皇子却能位处中立,两方都想拉拢他,却谁也得不到他的表态。传言十七皇于自己也有私心想登上龙座,如果十七皇子这第三势力成形,太子会落在谁身上,那可没个准。别忘了,二十五名皇子里,圣上独宠十七皇子,他要什么,圣上哪一回没允诺?说不定十七皇子心血来潮,讨个太子当当,圣上也会立即拟诏。”

  “那家伙配当皇上?!圣上要是老胡涂立他当太子,我范添马上一头撞死在龙椅座前阶,血谏到底!”

  屋子里谈话的两人,正是从国丈府逃出的范添与范府师爷,范添因为一口牙几乎碎尽,有几颗连牙根都被打落,所以说起话来不清不楚,但仍吼得十足有力,看来伤势无碍。

  “您与十七皇子为敌并没有任何好处,多一名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想您得罪国丈爷,昔日称兄道弟的那些将军,没有谁敢为您出声,最后还是十七皇子救您出来……”

  范添默不作声,范府师爷这句话,让他无从反驳。

  朝官就是这样,明哲保身,见苗头不对,大伙选择封口,谁也不想惹祸上身,他这条老命差点就这么去了。他死不足惜,只是不甘心,他不想背负著叛国的污名死去,就算要死,也要清清白白,将军战死沙场才是天大的光荣,想他一辈子马革裹尸,见过多少同袍生生死死,死亡对他不是可怕之事,最可怕的是人死了,还遗臭万年。

  没料到救他的人,竟然是李求凰……虽然不情不愿,但李求凰这条救命之恩,他不扛下也不行,所以他吩咐范府师爷天天上李求凰那儿,奉上一株连他自个儿都舍不得吃的珍贵千年人参,要偿这份恩情。他嘴里说不记李求凰的恩,心里却记得太牢太牢,尤其是听闻李求凰遇刺,他自觉内疚,更是急著要师爷上府去看看李求凰的伤势。

  “那家伙……我真是弄不懂他,他可以气我参他一本而叫人打断我的牙,却又为我灌醉国丈爷及守卫救我出牢……他与我明明是敌,为何要这么做?就因为收了你的金砖吗?那家伙是那样的人吗?他应该是收了钱也不救人的混蛋,那才合乎他的性子,他不是向来如此,没有半点好风评才是李求凰的本性——”范添捶响桌面,砰的好大一声。

  “当初找上十七皇子,我也是抱著死马当活马医的绝望心态。论交情,我没有把握他会倾力救您,但他还是做到了。将军,这条恩,好重呀……”

  范添寂静好半晌,良久才重重一哼,倔道:“重什么重?!我还他一株千年人参就够了!你马上再去送参!”

  “将军,现下是五更呀……”

  “你就站在他府前等天亮,他不收参,你就甭回来了!”范添咆哮。

  门扉咿呀地教人推开,范府师爷一脸为难地出来,双手捧著木盒子,嘴里呵著薄薄白雾,马不停蹄地再度往十七皇子府邸去。

  无戒站在柱子后,脸庞表情高深莫测,他垂著黑睫,眸子里闪过什么,却又消失得太快,他再闪人,柱后已失去他的身影,只有夜空中一掠而过的黑,飞快驰去。




  李求凰笑得好灿烂,如三月春风,徐徐缓缓,拂过周身带来一股舒爽的凉意,他端著杯,啜著龙井茶,仍是散著黑长发的俊模样,随它披散在织锦白衫上。放下杯,他长指在桌面上规律地敲著,像想著了什么,他笑容加深,说了,“给他安一个罪名吧,就说他强抢良家妇女好了。”

  “十七爷,强抢良家妇女?这罪名听就知道是硬扣上的,朝里上下老早就知道,范添老将军在十几年前的战事里受过重伤,从此没办法再与女人……”支支吾吾的尾句,不用明说也够清楚了。

  “那老家伙不举了?真可怜。”李求凰笑得真乐,半点也不像有同情心。“再不然,说他偷摸我父皇新宠的爱妃臀儿好了,谁叫他又在父皇面前说我是谫薄之材……都打烂他的牙了,那张嘴还是那么讨人厌,总有一天我会割了他的舌。呵呵,依照老家伙的火爆蠢性,他一定会很冲动的掏出匕首,将手掌按在桌上,狠狠一刀戳下或是剁下五指,以示清白,证明他绝对没有偷摸臀……他参我一句‘谫薄之材’,那么我就还他一招,礼尚往来。”想到那老家伙即将做出来的蠢行,李求凰又足足笑了好久好久,久到屈膝半跪在李求凰面前的下属不得不出声打断他的好心情。

  “另外……十七爷,吏部尚书召集其他五部尚书密会,说是要——”下属歇了声,视线瞟向无戒,顾忌有旁人在场。

  “他是自己人,你放心说吧。”

  “是。六部尚书的意思是想共同上疏,请圣上立您为储君。”

  “储君?”李求凰眼睛二兄,这两字似乎引起他极大的注意力。

  “能与大皇子及四皇子争夺皇位者,非您莫属。”

  “争夺皇位?听起来很有趣,你跟他们说,好,我有兴趣。”

  “只要十七爷您表态,储君之位就如同探囊取物了。”

  “这消息不要低调,最好是散播出去,一天之内让全朝上下都知道。”

  下属一怔,“十七爷,走漏消息不好吧?若大皇子与四皇子得知消息,绝不会坐以待毙,到时定会使出手段来努力破坏您的登位大计。”

  “走漏消息才好玩,我迫不及待想瞧瞧大皇兄及四皇兄的脸色,还有他们会使出什么手段……太让人期待了,你快去办,不许耽误。”

  “这……”

  “就按我说的,没事就下去。”李求凰挥挥手。

  下属虽仍想劝阻,但李求凰已经单手托腮,闭起了眸,这表情代表他不想再听半个字,下属再抱拳一揖,才起身退下。

  “无戒,你瞧我合适当皇上吗?”李求凰还是合著眼,笑问身后的无戒。

  “不合适。”无戒回得干脆,一点思考的时间也不用。

  “呵呵,你真坦白。但六部他们可觉得我很合适呐。”

  “他们全瞎了眼。”即便是无戒这种武人,也能轻易知道李求凰不是治理天下的料,若苍生交付他手里,不出一个月,天下定会陷入民不聊生的惨境。

  “你知道我喜欢你哪一点吗?不说假话,连讨好人也不会,笨笨呆呆的诚实。”而他身边就是独缺这种人。“他们不是瞎了眼,只是大皇兄和四皇兄那里没好处让他们分杯羹,他们便决定自己挑一个皇子,拱成了,他们可是大大功臣,那时荣华富贵及加官进爵还会少他们一份吗?”李求凰摸透那些人的心思了。

  “你既然知道他们的用意,为何还允诺他们?”无戒锁著眉问。

  “好玩呀,争个储君来过过瘾也不错,让大皇兄和四皇兄好好伤伤脑筋,苦恼苦恼也很有趣,所以我答应了。”他可没打算让大皇子及四皇子那么轻松自在抢到皇位。

  无戒老早就知道不会从李求凰口里听到什么为百姓争福、以天下社稷为己任这类的高远抱负,所以他不会吃惊李求凰是为了玩乐而去争太子之位。

  自从那夜跑了一趟范将军府,他对李求凰有更深一层的认识。

  李求凰不是好人,但也不是坏人,他只是非常的任性妄为,他做一件事不一定有什么大道理,全凭他的心情好坏,他可以上国丈府去救范添,也可以在范添又参他一本时,反过头来诬诋范添的行径不检点;他可以前一句甜甜地叫国丈爷“外公”,更可以后一句就讽他一句“老贼”。

  他没有朋友,满朝文武他都开罪过,却也都交好过,欠他恩情的,大有人在。

  无戒以为李求凰是恶,他却伸出援手救人。

  无戒以为李求凰是善,他却满脑子坏水,思索著怎么拔除眼中钉。

  这个人……简直深沉得让人探不著头绪,深沉得让他确信世上没有绝对善与恶的分野,人人都可以是善,也可以转个念,做恶行歹。

  “不过玩归玩,辛苦的人会是你,我想消息一放出去,第一个上门要杀我的人,应该是四皇兄。他呐,只会那套杀人灭口,脑子里挖不出第二条计,他门下全养一大群武夫。”李求凰笑著对无戒道,伸手拍拍无戒,投以怜悯的温柔目光,嗓音却很乐,“主子的安危就全交给你啦,记得你说过的话:要伤我,就得先让你断气——我听见这句,感动极了,若不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定会好好哭个几声。我可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对我说这种话,感动呐——”

  “我会说到做到。”

  “我信你,我一定信你,好主子就是要全盘信任手下,我没有一点怀疑。”李求凰勾著无戒的肩,颇有金兰兄弟的豪气海派。“我也相信你不会食言的,对吧。”他故意在无戒耳边说话,开口闭口时的热气就近在耳畔。

  无戒站得直挺挺的,却觉有股燥热从耳根开始燃烧,让他的身子一僵,他握拳,压下陌生的蠢动。李求凰靠他好近,连那没发出声音的轻笑听在耳里都犹如雷震。

  下一刻,又是一道巨雷闪电在脑子里轰下——

  李求凰好甜好轻地对他说:“所以,我亲爱的手下,你应该很有信心保护我毫发无伤去四皇兄的府邸挑衅他,再毫发无伤地将我送回来吧?”




  李求凰讨厌坐以待毙,他喜欢先发制人,将掌控权捉在自己手上。

  即便知道他想争皇位的消息一出,大皇子、四皇子自个儿会上门,不用他费心去邀请,他们也会乖乖送到他面前来让他戏弄,他却太心急——没办法,养伤的这段日子,他几乎是被软禁在床上,好像多走两步路,他的肠呀胃的就会全从快痊愈的伤口里滑出来似的,每个人都拿他当瓷烧出来的人儿一般,碰了就碎,害他养伤养到浑身骨头都快生锈,再不找几个人来玩玩,他都快成废人了。

  而头一个受害者,就是他的四皇兄,李梦龙。

  朝里的消息灵通,只要有个声响,各路眼线会以最快速的方法将动静回报自家主子,所以当李求凰出现在李梦龙的府门前头,李梦龙已经知道李求凰对储君也同样充满野心的惊人消息,有意与他及大皇子争夺。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同理,等在府里的四皇子也不安好心。

  “有埋伏。”无戒低声对李求凰暗示。

  “有吗?”李求凰一点也不紧张,也俏声反问。

  “屋顶上有四排弓箭手,东南西北方共四十人,左右两旁巷道藏著十五名剑手,就连门板后都躲了六个。”无戒眸子不著痕迹将府邸上下全扫过一遍,精准点出埋伏的地点及人数。

  “而我们只有两个人,一个你,一个我,你有没有自信全撂倒他们?话先说前头,我完全提供不了帮助。”李求凰低低一笑。

  “你如果放弃挑衅四皇子,就是最大的帮助了。”

  “这太难了,我做不到。”李求凰肩一耸,一点努力也不肯做。

  无戒无声叹气,他也知道李求凰做不到,因为“挑衅四皇子”正是李求凰出现在这里的目的,何况李求凰满脸雀跃,巴不得想快快踩进四皇子精心布置的围剿陷阱里,他明白自己绝对阻止不了这么高兴的李求凰。

  李求凰可以做不到放弃挑衅四皇子这件事,他却不能做不到保全李求凰毫发无伤这件事。无戒的精神更为专注,这一刻开始,他不能松懈,因为他要保护李求凰,他必须要,不容有半点疏失。

  “我会全数撂倒他们,不会让他们有机会靠近你半步。”无戒没发现自己的口气多么纵容。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可以放胆去玩,毫无后顾之忧?”李求凰虽问,但老早就知道这个问句的答案非常的肯定。他向来不拿自己的性命去信任人,今天换做是几十个武艺高强的高手拍著胸脯向他保证同样的话语,他仍不会信、仍会生疑,为什么无戒不过是淡淡陈述了,他就倍觉心安,不单是信了,也放心将命放在无戒的手上?

  因为他很清楚,就算天塌下来,无戒也会先替他牢牢顶著。

  “无戒,如果哪一天你这条命真被我给玩掉了,千万记住,到了黄泉路上就放慢脚步,我应该随后就到,要等我呐。”

  “我连死都不能解脱吗?”无戒好气又好笑,脸上虽然没太大的变化,眸子却因为李求凰如此稚气的话而添了温暖。

  “我是这么打算没错。万一我连阎罗王都敢惹,有你在身旁的话,我会更肆无忌惮。”反正有个人给他靠,他没什么不敢做的.

  李求凰的笑容无戒不是没见过,但此时的李求凰笑得好真,不虚假、不矫情。李求凰之前也开玩笑似地说全府里只信任他,那时的话听起来就是诓人的,就算口气多轻柔,也欺骗不到他的信任:但这几句话里,他却能隐约感觉到李求凰是认真的。

  “十七弟,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四哥泡了好茶等你。”

  李梦龙的声音一出,朱红色大门亦缓缓被拉开,李梦龙就坐在远远大厅正央。李梦龙与李求凰是同父异母所出,李梦龙的外貌比李求凰更神似于当今圣上,尤其是那对浓眉,几乎是如出一辙,而浓眉下的眼,杀气腾腾,身后伫著一列执刀守卫,阵仗不小。

  “四哥这等热情,求凰感激在心。我闻到茶香了,是上回父皇赏给咱们的那些龙凤团茶没错吧?”李求凰撩袍踩上玉阶,假意看不清李梦龙眼里的杀意,热络跨进左右都已是埋伏的府邸内。

  “好嗅觉。我还拿雪水烹茶,清醇更胜诸泉。”

  “咱兄弟俩也好久不曾一边品茗一边聊体己话。”

  “是呀,好久不曾——”李梦龙接过奴仆奉上的黑釉盏,这茶盏最能保持茶的真香。他品茶味、闻茶香,啜著茶,眼睛却直盯著李求凰,直到李求凰来到大厅前堂——正是围剿他的最佳场所,屋顶上的每一支箭都对准了李求凰,只消手指一放,千百支羽箭便能将李求凰射穿!——梦龙笑容转狞,“从你一出世,我们就不曾一边品茗一边聊过啥体己话!”他猛然掷杯于地,匡乡信号一响,朱红大门关上,屋顶上的弓箭手探头,左右暗处的人马也杀出,将李求凰与无戒团团围上。

  “瞧,我就说吧,我四哥脑子里挖不出其他好计谋,只会要这套。”李求凰侧著首,俏声对无戒笑道:“我本来还以为他会再与我多虚与委蛇几句……太沉不住气了。”难成大事。

  “别离我太远。”无戒可没有李求凰的好心情,他谨慎扯住李求凰的衣袖,确定他在自己伸手可及之处。

  “四哥,不是说要请我喝茶吗?”

  “这些龙凤团茶,只是泡给我自己独饮,没打算与人分享。而你,手里也有一些龙凤团茶,据我所知,父皇还将品项最好的赏给了你,你暍光了自己手上的茶,现在还想连我与大皇兄的茶也一并吞下,是吗?”

  嘴里说的是茶,实际上却暗指储君争夺权。

  “你该知道的,若不是我对父皇说,我一个人暍不了那么多的龙凤团茶,父皇是打算将所有的茶都赏给我,你们连杯羹都分不著。”若他李求凰对皇帝亲爹说句“我想当储君,让我当吧”,皇帝亲爹绝不会有贰话,说不定还会当场脱下龙袍给他套上。

  “父皇独宠你,谁都知道,那并不代表你比我们这些兄弟有本领。”

  “本领又不能当饭吃。在宫里,谁受宠谁就最有权,这道理还要我教四哥你吗?”

  “在宫里长大的你应该比我更知道,受宠的人通常命短如昙花一现。”

  “我懂呀,宣妃是一个例子,李高也是一个例子,他们都是死在最受宠的时候,前者在后宫被毒溶成一摊黑血水,后者是连骨头都被火药给炸成灰,全是因为招人嫉妒。”

  “日后除了这两个例子,还会再加上一个英年早逝的十七皇子!放箭!”李梦龙一喝令,疾箭如雨,绵密驰来,像一张大网将两人包围住,毫无生路可走。

  无戒更快一步抱起站在他身前的李求凰,唰开长剑,身子漂亮旋身,只听闻金器交击的清脆,紧接著东南西北四方的箭雨还来不及碰触到无戒与李求凰便弹散开来,无戒以剑尖穿透十数根的箭身,再借力施力,将羽箭源源本本反送回去,不消片刻,屋顶上的弓箭手全被自己射出的羽箭所伤,左右两边执剑士兵也跟著冲杀过来,无戒以一抵十仍气定神闲,李求凰朝他吹了声口哨——像登徒子调戏姑娘家一样的轻浮哨声——虽然嘴上没说,却已经说明他对无戒的身手多另眼相看。

  无戒只斜了他一眼,继续专心对付涌上来的侍卫。

  “原来四哥手下的人就这么一丁点本事呐?亏我们只来了两个人,你们竟也取不下我们的性命。四哥,要不……我先回家去用些点心、睡个午觉,你重新再找人来埋伏,我晚点再过来,好不?”真不好玩,还以为四皇兄会安排多惊险的阵仗来吓吓他,没料到只是这些货色……让他都提不起太大的劲陪著玩。

  “你——”李梦龙为之气结,怒吼,“别让李求凰活著走出我四皇子府!杀!”

  “无戒,我觉得无趣了,不玩了,我们回家吧。”李求凰像个玩乱了一切却又撒手不管的顽童。

  四皇兄完全没长进,早知道不如去找大皇兄,说不定还让他觉得不无聊……唉。

  李求凰要走,李梦龙却不放人,他向来最自豪的便是手下武艺奇才无数,不惜花费大把大把的金银珠宝将知名的武林高手网罗旗下。他本以为李求凰好对付,只派出数十名弓箭手及武兵,却没料到李求凰身边有这么一个身手极佳之人,眼下李求凰就要从容离开,李梦龙哪愿意放弃瓮中捉鳖的好机会,命人将房里贵客请出来肋他一臂之力——

  无戒敏锐地察觉到不同于先前的杀气,李求凰当然还是不知死活在凉凉掮著纸扇,直到手腕被无戒握得发痛,他才感觉到情况有异。

  “有厉害的人出来了?”李求凰重燃起一丝丝兴味。

  “小心!”无戒一把扯起李求凰,避开数道金光闪闪——若非他反应极快,那十数道暗器化成的金蛇将会刺穿李求凰的脑袋。

  无戒将李求凰当沙包一样甩到背后,低声交代要他抱牢他的脖子,空出的另只手按住长剑末端,俐落一抽,长剑里竟还藏著另一柄较细薄的子剑。

  在李梦龙的冷笑里,他身后的幕帘步出四道身影,无戒直视四人,在他们打量他的同时,他也将四人看个明白。

  四人之中,两人执刀,一人执剑,另一人手上没有半项武器,但方才的暗器定是出自于他之手,同样不容忽视。

  “四哥有这等好货色竟然私藏起来,不早些拿出来。”李求凰又觉得好玩了,精神也跟著来,“无戒,顶得住吗?”

  “顶得住。顶不住的话,我也会记得在黄泉路上等等你。”无戒冷冷说著笑。

  “对,我们会同年同月同日死——两个男人这么生死相许还怪嗯的,不是吗?呵呵。”李求凰将脑袋搁在无戒肩上,越过他的肩,看前面四名敌人开始有动静。

  “谁要跟你生死相许?我还想娶妻生子,生几个小萝卜头喊我一声爹。”他的人生计画里有娘子、有孩子,绝不会在二十二岁这年画下终点。

  “嫁你的女人真可怜,你很无趣呐。”李求凰平心而论,“你这种冷性子,要和你一生一世实在是种折磨,别造孽啦。”放过无辜的姑娘家吧。

  “嫁你的女人才可怜,你不是好丈夫,成天只会惹是生非,谁嫁你谁倒楣,说不定早早就被你给玩掉了性命,你才别造孽。”

  “我们是半斤八两。”两个都不是好良人。

  “我一点也不高兴听你这么说!”无戒剑眉一拧,一剑挡下第一个冲杀过来的剑客,正好拿他来出气。

  “我们是一丘之貉。”呵呵。

  “我一点也不想和你相提并论!”无戒越杀越勇,才短短三招就将第一名剑客击昏。

  “我们是同流合污。”李求凰抱著他的颈子,笑得好乐。

  “我巴不得和你划清界线!”无戒一吼,第二名刀客一招毙命。

  “我们是蛇鼠一窝。”

  “谁跟你蛇鼠一窝了!”第三名刀客上来送死,无戒也砍得毫不手软,长腿一扫,将人扫贴在石墙上,深深陷入人形窟窿里。

  “我们是狼狈为奸。”

  第四个使暗器的家伙,还不过来让他泄愤……他现在心火正旺,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来四个杀两对!

  无戒向来以冷静自豪,但此时的他真的一点也无法冷静,任何出现在他眼前的敌人全成为迁怒下的受害者,全都碍著了他的眼。

  李梦龙目瞪口呆地看著身旁的护卫一个接著一个瘫下,他忙唤人再上再上,一直到了无人能上,整座四皇子府邸的人倒的倒、伤的伤、晕的晕,只剩下他一个人还完好无缺——若此时无戒要杀他,简直是易如反掌!

  他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他的皇帝梦碎了吗?!

  他——

  然而,无戒没有奔过来砍掉他的脑袋,反而是缓缓收剑,动作突然变得好谨慎,府里好静,无戒也好静,只有树叶沙沙作响。

  无戒将驮负在背的李求凰托高,李求凰两条臂膀垂挂在无戒的胸前,软软垂放著,螓首枕卧著动也不动,分明就是——

  李求凰玩累,睡著了!

  无戒听见李求凰沉稳的呼吸声,他伏在他背上,全身的重量都赖给了他——明明就在厮杀的紧要关头,他还能睡得香甜,被如此信任著,他总是有些难掩的喜悦和……悸动。

  他有预感,他的一生,决计不可能如他所愿的平平淡淡;他的一生,充满了为人收拾混乱的忙碌;他的一生,都必须驮负著这样的重担;他的一生,也许会断送在这家伙的贪玩不懂检点上——

  他的一生,将与李求凰的一生完全重叠。

  密不可分。




  “没想到李求凰的行动如此迅速,不过……既然他那名手下已经除尽李梦龙周遭之人,又为何放李梦龙一条生路?若杀了他,不正少一个人竞争吗?”

  大皇子李成龙专注于棋盘问,棋盘的另一方并没有人与他对弈,黑棋夹在双指间,踌躇不决,棋面上,白棋胜黑棋一筹。

  他皱眉听著下人回报的新消息,了解有意与他相争储君大位的两人有何动静,听罢李求凰上四皇子府挑衅一事的结局,不免扼腕,无论那场战斗死伤的是何方,对他都有利。

  “探子说,十七皇子似乎是中途睡著了,没有下达格杀令,所以那名手下也没擅自作主,背著十七皇子便回去了。”

  李成龙视线难得从棋盘上挪开,落在下人脸上,“真可惜。本想让李求凰和李梦龙先互相残杀,我等著坐享渔翁之利。”

  “大皇子,接下来您有何打算?还是按原先计画,先除去四皇子吗?”

  “不,废材就留到最后收拾,我倒想先与四皇弟交好,连袂对付李求凰,反正我从头到尾都不将李梦龙视成威胁。至于我那漂漂亮亮的十七弟……该让他知道,小孩子别踩进大人的斗争里,人人疼宠的孩子就待在自己美丽的牢笼玩耍就好。”

  “不过十七皇于身旁那名手下的来历……据说是皇上亲自向戒门讨来保护十七皇子的。”

  “又是戒门!十九年前除掉一个,现在又来一个。”思索许久,李成龙指间的黑棋终于落定。

  “大皇子是指十七皇子的母妃……”

  “退下吧。”李成龙不给下人碎嘴的机会,挥手要他走。

  “是。”

  “祥凤,你睡够了没?该你下了。”李成龙敲敲棋盘,始终蜷著小身子的男孩才从长椅上爬起。自方才他就一直在厅里,但躺在一床软衾里,淹没稚幼的身躯,所以下人一直没发觉他的存在。

  李祥凤,李成龙的第七子,九岁,皇上赐给他的西域美人为他产下的么儿。他轮廓极深,西域人特有的浓眉大眼高鼻及一头深棕色头发,只有两分像李成龙,其余全遗传自娘亲的好容貌。

  “等你下个棋,等到我都累了。”李祥凤无趣地瞄了眼棋盘,立即摆上白棋,人再度趴回软衾里,因为他知道他爹又得思索好久好久。

  真讨厌跟爹对弈,一点也不刺激不紧张。

  “祥凤,你听见方才我与下人的对谈了吗?”李成龙果然又皱眉在思考棋路,但没忘记一边问著爱子。

  “听见了。”李祥凤懒懒答著。

  “你说说我下一步该怎么做?”

  “小孩子别踩进大人的斗争里。这句话是爹你方才才说的,我比十七叔还小,甭问我。”

  “你年纪虽小,但聪明不输爹,你给的主意比起我那群狗头军师来得更好,八弟不正是如此被你除掉的吗?”

  “是八叔自己没弄明情势,触怒皇爷爷而遭罪,怎能算在我头上呢?”他只是在八皇子背后推了一把,鼓励八皇于踩进错误的决策里,再也无法回头。

  “那你就用同样的方式,让李求凰也来个没弄明情势而遭罪,如何?”

  “十七叔和八叔不一样,八叔的生母不过是名小宫女,十七叔的生母来历可大了,同样一条罪,饶不得八叔,但对十七叔没有杀伤力,皇爷爷会睁只眼闭只眼的。”李祥凤闭著眼像在睡,但嘴上没闲著。

  “我不相信父皇会偏颇至此。”

  “爹,换做我是你,我会相信,不会白费工夫去做无用之事。”小小年纪的李祥凤露出比李成龙更老成的笑。“面对十七叔,不要妄想藉皇爷爷的手来除掉他,因为那是永远也不可能得逞的,倒不如好好计画怎么暗杀他来得更实际——在这点上头,我倒觉得四叔做得俐落,直接找人围剿十七叔。”李祥凤探手在棋桌上东摸西摸,摸著了李成龙的茶杯,一把取来就喝,管它里头是不是哪个爱妾特意熬给李成龙的壮阳补药。

  “但李求凰身边有戒门的人——”

  李祥凤笑觑父亲的担心——一个年近四十的大男人竟然不足九岁男童来得沉稳。

  “那就让戒门的人不在十七叔身边就好了呀。”

  “你有好计策了?”李成龙最爱看到儿子露出这种笑,因为那代表他心里已有了底。

  “爹,我只是一个九岁的小孩……寻常九岁的小孩是不用辛苦替他爹谋夺皇位的。”别拿他当谋士用好不好?

  “我若成为储君,你同样有数不尽的好处。”诱之以利。“要是我失败了,你一样会被诛连。”威之以暴。

  外界看李成龙,觉得他城府颇深,计策也是快狠准,独独不知他的城府、他的计策全出自于第七子李祥凤。

  “说实话,我想要有个天真无邪的童年……”将来长大会不会成为他爹这般工于心计的大人也是以后的事,若他现在就接触到太多大人世界的黑暗,他未来人格一定会扭曲的……

  如果哪天他变成邪佞的恶王爷,也全是他爹害的。

  他真的很想当个无忧无虑的九岁小孩子呐……

  但是没办法,他现在满脑子里涌上的,不是纸鸢也不是竹蜻蜓更不是斗蛐蛐儿,而是一条比一条更狠辣的奸计,完全不理睬他的拒绝,快速地占满他的脑袋!——

  他真的真的很想当个活泼烂漫的九岁小孩子呀……

  叹口气,李祥凤朝他爹勾勾指,要他自己凑耳过来,开始在他耳边嘀咕嘀咕嘀咕嘀咕……




第五章

  “只要你愿意听我们的,这一大袋的黄金就全数归你——呜!”

  无戒没给来人说完话的机会,一掌劈下,将那名大皇子派来的说客打到墙角去吐血。

  这已经是一个月来第四个私下找他商谈的说客,为的目的只有一个,要他背叛李求凰,投向大皇子麾下。

  真是无知,戒门子弟又岂是会让钱财收买而叛主?

  “师兄,你行情真好,老看到有人拿钱要买你呢。”三戒今天又让她那赞不绝口的好主子给准假回来,她一时无聊,缠著要看无戒的主子,也就顺理成章跟著无戒回府,没想到半路教人拦下,塞来一大袋沉甸甸的黄金。

  “不是我行情好,而是我王子的人缘太差。”差到让人想买通李求凰身边的贴身护卫反噬他。

  “我真的好想赶快看看你主子是怎样的人!”三戒好亢奋。

  “有什么好好奇的。你安分点,只准看一眼就回去,听见没?”

  “这么小气做什么?我的主子也让你瞧过,还不只一眼呐!”三戒勾著无戒的手。她与无戒没有男女之分,她也从下将自己当成女人,个性大剌剌的.

  进到府内,三戒惊叹十七皇子府华美富丽的同时也猛扯无戒的衣袖,直追问他的主于是哪一位。

  算算时刻,李求凰八成趴在听雨轩外的石亭里睡著了。

  无戒领著三戒步往听雨轩,果不其然,石亭里,李求凰压著才读到中段的杂册,呼噜噜睡沉了。

  “那个就是李求凰。”无戒指指他。“你看到了,可以回去了。”

  “师兄怎么这样!!”三戒才正要不依地嚷嚷,无戒立刻堵住她的嘴,眼神凌厉且下悦。

  “噤声。”

  三戒点点头,表示自己不叫,无戒才放开她的嘴,并且放轻脚步去到李求凰身边,将落在地上的毛氅再盖回李求凰双肩上。

  三戒瞧著瞧著突地笑了,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师兄这么呵护著人呢。她跟著走进石亭,在无戒扫来一记冷睨之前指指自个儿的脚:我可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哦!

  她若不先这么暗示,她相信师兄会为了她极可能吵醒李求凰而削断她的脚。

  她弯腰凑近李求凰,将他瞧个仔细。

  哇!好漂亮的男人!

  三戒对无戒比手画脚,无戒看了好半晌才看懂她在比画些什么——她一直在脸上画圈圈,大拇指竖得好勤快,原来是讶然于李求凰的俊美。

  他当然知道李求凰是个多漂亮的男人,他那张皮相骗死人不偿命,尤其是睡著时,乖巧得让人误以为他是个温柔敦厚的好孩子——一切都是幻觉,他被骗过很多回了。

  “我可不可以摸摸他的脸?”三戒双唇一张一合没有发出声音问,纤指跃跃欲试地想戳戳吹弹可破的肌肤。

  “不可以!”无戒断然拒绝,却忘了不能出声。

  厚——三戒对著无戒晃手指:人是你吵醒的哦,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嗯……”李求凰真被无戒那声大喝给吵醒,趴睡太久,一时之间脖子好僵,所以他没有马上爬起来,一颗脑袋在书册里磨蹭,恩恩呀呀好半晌才龟速挺身,无戒伸手扶住他的肩,以防李求凰懒腰伸过头,整个人朝后头的大湖倒进去。

  “你回来啦。”李求凰眯著半醒的眸,对无戒惺忪一笑,笑完又闭起来想睡。

  最近大皇兄和四皇兄都没有动静,朝廷上下也一片祥和之气,害他无趣到只能打盹。

  “师兄,你的主子好美哦,我还一直以为他长得很狰狞,让你羞于启齿呢。”三戒跳过来贴著无戒道。

  陌生的女嗓让李求凰再度睁眼,发觉挽在无戒肘际的三戒。“你谁呀?”

  “我师妹,三戒,说是想来看看你。”无戒回完李求凰,随即低头对三戒低声道:“看完了还不走?!”

  三戒朝他皱鼻,也小声回了,“还没呢,我还没看够,我要好好瞧瞧这个能让你主动逃回戒门、嚷著不要他的主子是怎样的坏。”

  “三戒!!”

  “看我?”李求凰同样维持著笑,不过面对无戒是一种笑,面对三戒又是另一种笑,只是当他的视线落在两人相挽的肘间时,转为冷淡,“看我什么?”

  “我们都很好奇师兄的主子是怎样的人,问师兄他都不说,所以才吵著要跟他一块回来。”

  “不说?无戒,有我这种主子很丢脸吗?”

  “我没这么说。”无戒撇清。他只是偶尔心里想想罢了。而且真的是——偶尔。

  “你说,若是你拥有我这么好看的主子,是不是死也瞑目?”李求凰问向三戒。

  “呃……这是两回事吧。”他长得好不好看跟死了瞑不瞑目不能相提并论呀。

  “难道你想挑个丑主子?那样死了多不值。”李求凰撩发微笑,手上的纸扇突地拨开三戒始终挽在无戒肘上的手。“我不喜欢有人碰我的东西,离远点。”

  三戒本来还不懂李求凰意喻为何,直到李求凰拉走无戒,她才回过神,“他是我师兄,不是你的东西!”

  “无戒,告诉她,你当然是我的东西。”李求凰又搬出一千零一招,晃晃腕上的双龙金镯。

  无戒说不出口,他脸皮没这么厚,只想尽快让这两个家伙分开。“三戒,你先回去吧,不好放你主子一个人,快走吧。”

  “我主子人好,才不会三天两头就有人上门来追杀他,所以不用时时跟著他打转也无妨。”不像某人,连累她师兄时常不得休息。

  “你主子是谁?”李求凰笑问,不待回答又迳自接道:“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叫无戒去追杀追杀他,让他生活也热闹些。不过——你挡得住无戒吗?”补上的这句话绝对是鄙视。

  “你敢!”

  “他敢。所以不要再跟他斗嘴了。”无戒深谙李求凰的性子,他做事不凭良心,只凭好不好玩,就算是无怨无仇的人,他也是可以得罪的。

  “怎么这样坏呀!难怪你不要他。师兄,你不如收下别人收买你的那袋黄金,反过来对付他算了,一来赚钱二来解套三来爽!”三戒目前心中最重要的人就属她的主子,当然无法容忍李求凰威胁著要找她主子麻烦,所以鼓励无戒叛变。

  “有人要买你?”李求凰也听见了,挑高眉峰。

  “嗯。”

  “你一定没答应,是不?”

  “那是当然。”无戒磊落回道。

  “我不会太夸奖你的愚忠,不用等著我拍拍你的头称赞你乖。是谁想买你?”李求凰比较想知道这个。

  “大皇子。”

  “出一袋黄金?”李求凰坐回原位,支颐的长指在白玉雕似的脸颊上轻弹,又露出一记深笑,“你去跟他说,再加两袋我就卖。”

  “什么?!”无戒和三戒同样错愕。

  “我说得不够清楚吗?那我再说一次。你去跟大皇子的人说,三袋黄金,我将你卖给他,让他如愿。”李求凰伸出三指,明白笃定。

  “喂喂喂,我师兄不是让你这样卖来卖去的!”

  “为什么不行?我是他的主子,就像贩售商品的老板一样,我开价,有人要,我就卖。”

  “师兄!你看他啦——”三戒替无戒抱不平。

  “无戒,替我备纸磨墨,我写封信去跟我大皇兄商谈这件事。”李求凰仿彿打定了主意。

  无戒定定颅他,他回他甜甜笑靥,却催促他去拿文房四宝。

  “你是当真还是恶质玩笑?”无戒不信李求凰如此狼心狗肺,至少这些日子的相处,他以为李求凰还颇满意他这名任劳任怨的贴身护卫,至少::他是这么以为的。

  “我像在开玩笑吗?”李求凰笑得高深莫测。

  像,又不像。

  “他太过分了!师兄!师兄?”三戒瞠目看著无戒跃离现场,不到片刻又跳回来,在石桌上摆好文房四宝。

  无戒没和三戒一起跺脚骂人,只是直勾勾与李求凰互望,黑眸里带著逼视,那眸子像在问:你真的要这么做?!

  “不要用眼神挑衅我,你知道的,我真的做得出来。”李求凰润润笔,开始在纸上挥洒出买卖契约,商品名称——无戒。“我大皇兄可是很难得出重金买人,你应该很光荣才是。放心,我会替你抬个好价。”

  “我的双龙金镯在你手上,我只认有金镯的人是主子。”无戒声音冷硬,目光随著他的笔起笔落而挪栘。

  “我知道。交易成功的话,我会将金镯给大皇兄的。”李求凰收笔,吹吹未干的墨,将纸折妥,递给无戒。“喏,送到大皇子府去,他若想杀价,叫他自个儿来跟我谈。”

  “你真的要把我卖掉?”

  “无戒,你一直知道嘛,我本来就是这种人,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一个人是绝对不可或缺的。我呐,觉得你太强了,跟在我身边,让我的人生变得一点也不刺激,但如果你成为大皇兄那边的人,他一定会叫你反过来杀我,我想,这样会有趣点。听明白了吗?听明白就快去快回,我等著好消息。”

  无戒几乎要拧烂手上的那封书信,但他无言以对。就算李求凰真要将他卖掉,他又能说什么?求他别这么做吗引

  “如果大皇子真的下达杀你的命令,你也知道,我一定会做到。”无戒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妄想用威胁来让李求凰改变心意,话才出口,他就懊恼不已。

  “我就是知道才这么做的嘛。”李求凰没被吓到,反而看来更期待了。

  “那好——”无戒不再多言,跃上屋顶,往大皇子府方向疾驰而去。

  “师兄,等我!我同你一块去!”三戒起步慢了,只能远远追著跑到不见踪影的无戒。

  李求凰发出笑声,看到无戒变脸变得好彻底,感觉真新鲜。瞧瞧无戒那副多委屈多愤怒的模样,像个真要被卖掉的孩子,真可怜。

  “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一个人是绝对不可或缺的。”他笑著重喃,长指握起笔身,在白纸上漫无目的画著凌乱的笔画。

  所以当他察觉有人让他动摇了这个信念,他会害怕,害怕只有他一个人这么想,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

  害怕得……

  想让自己变回以前那个李求凰。

  那个对谁都不信任的李求凰。




  李祥凤正准备要玩最近京城里孩童最流行的木兽玩具,才刚拆了纸包,玩具立刻被人扫到一旁去,散落满地,小身子被人提抱起来,放在腿上。

  李祥凤深深叹气,知道又甭玩了。

  果下其然,李成龙捉著儿子嚷嚷著无戒奉命上门来卖的大事。李成龙向来多疑,对面李求凰的出招,他已经设想过千百种可能的诡计,吓得赶忙来找儿子求援。

  “买了。”李祥凤听完,只给了这两字。

  “一袋黄金耶!”

  “比起龙座,三十袋黄金都值得。”李祥凤瞟向他爹。

  也对。“不杀个价吗?”

  “甭费这种工夫啦。回信给十七叔,说你同意这笔买卖。”

  “会不会有诈?”这是李成龙最担心之事,他不相信李求凰会单纯将身边最厉害的人卖出,左思右想都觉得有鬼!

  “你是指十七叔叫人来咱们这埋伏吗?”

  “嗯嗯。李求凰又不是正人君子,小人的行为可不比我少——”

  “他不是说买卖成立的那一天,他会将戒门的双龙金镯也附上吗?有了双龙金镯就甭怕被坑啦,戒门的人有多死脑筋爹你又不是不知道,认镯不认人呀。”

  “就算我们叫他回去杀李求凰?”

  “他也会提著前主子的脑袋上门交差。”这种话实在不合适一个九岁的小男孩说出口,但似乎他的爹亲不这么认为。唉。

  “那太好了!快,赶快去领三袋黄金来!请无戒公子到偏厅去喝茶,快!”李成龙立即叮嘱身旁的下人。

  “那么爹,我可不可以去玩我的木兽玩具了?”

  “先等等。你再替爹看看这张买卖契约,是不是有啥问题?”

  “一般爹亲都只会叫九岁的孩子去背三字经吧……”

  “三字经对爹的储君梦没有任何帮助!”

  “人之初,性本善,只不过,会变坏,尤其是,有个爹,逼著我,要变坏……”李祥凤好委屈。

  “嘀嘀咕咕什么,快看快看,看完爹再买糖给你吃。”

  “好,我看,我看。”童眸一字一句瞧完,没发觉任何文字陷阱。“没问题了。”契约递回给李成龙。

  “祥凤——爹要是没有你这个好儿子,爹这辈子都没机会坐上皇位呀——”李成龙拿脸去蹭李祥凤。

  “我却因为有你这个爹,这辈子都没机会变成大好青年了。”哦,脸被粗胡子扎得好痛!

  “小孩子说什么傻话。”李成龙故意摸乱李祥凤的童髻,当他在童言童语。

  “以后谁敢这样揉弄我的脑袋,我一定会一根一根将那人的手指砍下来炖补汤……”李祥凤在心里暗暗立下血腥毒誓。

  李祥凤不知道,他已经开始走上扭曲的邪道。

  路,越走越偏。




  他被李求凰卖掉了。

  无戒必须愤怒地面对这个事实,三袋黄金就是他的卖身价。

  他想质问李求凰为什么这样做;他想揪住李求凰的领子狠狠将他扯近面前,大声对他咆哮;他甚至想一拳殴上李求凰满不在乎的笑脸——

  对,李求凰给他的感觉就是满不在乎,好似他对李求凰来说真的只是可有可无、卖了也不足惜的东西。

  思及此,无戒胸口一把火几乎要烧旺起来。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愤怒,但他真的好生气。李求凰是他这辈子遇上的头一个主子,他曾经非常的讨厌这个主子,但是他已经逐渐能接受自己的命运,也逐渐挖掘出李求凰不为人知的一面,开始认为李求凰没有他以为的那样坏。

  就在他调整好心态,觉得一辈子就保护著李求凰也不算是太糟的事时,李求凰却直接将他卖给别人。

  感觉心像被掷在地上践踏,愤怒几乎要发酵成恨意。

  “真的这么不高兴吗?我请你喝酒去!一醉解千愁啦!”

  那个造成无戒不高兴的始作俑者一点也不反省,还好哥儿俩地与无戒勾肩搭背,将他拉到天下第一楼去狂欢。

  请他喝酒?!酒钱还不是从卖掉他的那三袋黄金里拿出来的。去!

  无戒极少碰酒,也不爱饮,但今天,他喝掉一坛又一坛,欲罢不能,第一次觉得这辛辣灼喉的玩意儿竟然如此美味,饮下肚去正好冲散满腔的翻腾。

  “哎呀,你这是打算喝个够本,将你的卖身费一夜用尽是不?”李求凰也暍了不少,但还是不及无戒多。身旁娇美的鸨儿软赖在他身上,纤纤玉手喂他吃菜喝酒,李求凰来者不拒,有几名作风大胆的姑娘贪恋他俊俏,红唇印在他脸颊,换来李求凰轻笑。

  李求凰好看是公认的事,可无戒长得也不差,尤其是他身上那股“离我远点”的冷酷感更受女人青睐。不过没人敢靠近他——不是因为无戒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每一个贴近他的姑娘马上就会让李求凰给撤离雅房。

  无戒又干掉一坛,烦躁地扯开被酒液浸湿的前襟。

  “你不常喝酒,这样喝会醉的。”李求凰很好心的告诫他。

  无戒握握拳,有些迷蒙的眼瞪人还是很够气势。“不用你管。”

  “怎么说这种任性的话?你要是醉瘫了,遇上有人袭击我,还能保护我吗?”说来说去还是关系到他自己的生命安全嘛。

  李求凰的凉言凉语终于点燃无戒憋了一夜的怒火,因为烈酒下肚,所以这把火烧得更是无法控制。

  无戒长臂横过酒桌,将窝赖在脂粉堆里的李求凰给硬扯过来,力劲之大让李求凰不得不半伏在酒桌上,锦衣沾满桌上菜肴的油汤及酱汁。

  无戒突然的举止让雅厢里的姑娘惊呼不断,甚至吓得纷纷夺门而出。

  “你把我卖掉,还妄想遇袭时我会保护你吗?!”

  “别忘了,金镯现在还在我手上,只要有金镯,我没什么不敢妄想的。”李求凰还维持著好心情对无戒回道——就在他的身子几乎被半提起来,腹问完全顶在桌沿的狼狈现在。

  “我不一定非听金镯主人的话不可。”无戒咬牙切齿.

  “哦?是这样吗?”李求凰笑咪咪的,两人鼻眼相对。“那为什么我说把你卖掉,你就乖乖让我卖?很听话呀。”

  揪扯在李求凰领上的五指收握得更紧,连喷吐的气息都变得急促而凌乱,无戒看起来随时都像会出拳揍他,但他只是深深几个吐纳之后缓缓放松力道。

  李求凰正准备从他掌握里抽回自己被拧皱的衣领,无戒蹙锁著眉心开口,“我不能接受你将我卖掉的理由。”

  “喔?”

  “如果是我做得不够好,那么我认了。我已经用性命在保护你,你想要挑衅谁,哪一回不是我护著你去,又护著你回来?!你以为和人拚命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你老是惹是生非,自以为天底下没有人能伤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从不考虑后果不在乎与多少人结怨,你不知道在一旁的人看了多胆战心惊吗?!你说因为我太强,强到让你的人生失去刺激,你知不知道我逼自己这么强是为了什么?!要是我不强,挡不住上门来杀你的人,你这条命老早就没有了,还有什么本事在这里喝酒作乐!你以为我是为了谁?!如果没有我在你身边,你真以为人生会刺激到哪里去吗?!你忘记那回被人砍成碎布的教训是不?!但我可没有忘!我记得多牢!我告诉自己,绝对不容许再让你变成那样!我不要看到你病奄奄躺在那里,像随时随地都会断气一样!我发过誓,绝对不要!”

  太少有机会听无戒用这么长串的句子骂人,李求凰不太确定无戒现在清醒度有多少。他是因为醉了所以才会反常?还是因为醉了,所以毫无保留吼出他的忿怒?

  无戒说话的方式有些混乱,一句接一句,有些像是没关联,他却全吼在一块,李求凰还没消化完前一句,他后一句马上又骂过来,真让人怀疑他以前的沉默寡言全是为了今天轰人的畅快淋漓。

  很明显的,无戒还没骂尽兴,“结果我的下场是什么?卖掉?!你竟然将我卖掉?!你践踏人还真是不留余地,不顾我心里怎么想、不管我会不会不高兴、不理睬我甘不甘心!你问过我要不要吗?我不要,我不要!”

  喔喔,火、火气不小呐……

  而且无戒完全不给李求凰插嘴的余地,话锋一跳,改骂李求凰的做人。

  “你任性又不懂得体谅人,贪玩又不顾别人死活,骄纵又以为理所当然,我敢断言你一定没有朋友,一定没有知已,才会性格扭曲成这副德行!像你这样子的家伙……像你这样子的家伙,如果没有我在身边守著,你怎能教我放心得……下……”最后一句话说不完全便失去了声音,若不是李求凰被无戒扯得这么贴近,他差点就要漏听了。

  无戒倏地瘫软在酒桌上,整个人垮在盘盘碟碟间,碰倒了一堆酒坛酒杯。

  “无戒?”李求凰拍拍他的脸。

  醉晕了?

  又唤了他几回,他还是没有反应,那张冷冷的脸全是好看的酩酊酒红,李求凰瞧著瞧著竟觉鼻腔有些酸,落在无戒脸上的手也不再拍著叫醒他,而是放轻了动作,抚摸酒酣过后肤上烫人的温暖。

  李求凰喃喃地、不解地、困惑地……也感动地自言自语,“怎么会有一个人将我最差劲的一面都看透透,能细数出我所有腐烂作为、鄙视我的行径,却还是这么担心我的安危?怎么会呢……”

  看透他、明白他、了解他,遗愿意接纳他?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他为此迷惑。

  更为此而迷眩不已。




第六章

  宿醉醒来,迎面而来是头痛欲裂的折腾。

  无戒龇牙咧嘴,按著额际低低呻吟,他未曾尝过宿醉的苦,因为他不允许自己醉到不省人事,那是大忌,若遇敌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昨夜太超过了

  喝!

  无戒双眼已经瞠圆到极限,见鬼般看著枕在同一个软枕上的那颗脑袋,他弹坐而起,那颗脑袋镶著的长睫扇也蠕蠕之后睁开。

  “别把棉被都拉走,这样会冷的。”李求凰缩缩肩,还不想醒来。

  “你怎么会在我床上?!”这就是无戒震惊的缘故。

  “这张床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天下第一楼的。”李求凰替他解答,“昨夜你醉成那样,我哪可能扛得动你?只好在天下第一楼租借间房让你睡。月黑风高的,我不敢走夜路,只好留下来跟你一块过夜。”

  因为坏事做太多,伯走夜路会见鬼吧!无戒在心里冷冷替李求凰补充。

  “你喝醉可真麻烦,像变了个人似的。”李求凰翻面仰躺,这角度正好与坐挺身躯的无戒相视。他弯著美唇,一副回味好滋味的模样,“但好可爱,可爱到让我有些后悔将你卖给我大皇兄了。”

  “我做了什么?”无戒不想问的,真的,他有些害怕去挖掘真相。

  “呵呵,你说呢?”

  李求凰下答反问的方式反而更让无戒不得不往坏处去想。

  “我……在很多人面前发酒疯?”这是无戒想得到最糟糕的情况。

  “没有很多人,那么可爱的行为只有我一个人瞧见。你安心,这是你我之间的小、秘、密。”李求凰对无戒眨眨眼。

  小、秘、密?!

  这三个字繁复来解释就是泛指一男一女或是两个男人或是两个女人之间心知肚明谁也不点破不外流不碎嘴不分享,哪个外人听到就要杀他灭口,杀不成秘密一传出去就等著被人无止无尽勒索封口费的不可告人私密事!

  无戒按下心头的不祥预感,维持口气平稳,“至少你要让我知道是什么‘小秘密’我一点都不记得……”宿醉的头已经够痛了,现在剧痛加倍。

  “你对我说了好多甜言蜜语。”

  无戒这回除了继续瞠大自己的眸子之外,再也做不出第二个反应。

  甜言蜜语言?!

  这四个字冗长来解释就是泛指一男一女或是两个男人或是两个女人对话里除了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我没你会死你是天上明月我是你的小心肝你是我的小宝贝之外不会再有其他人话的意思!

  “不可能!我不可能会说那种话!”无戒不相信——应该说,他拒绝去相信。

  “哪种呀?”李求凰故意这么问。

  “就是——总之,不可能,你在诓我!”

  李求凰攀著无戒的手臂,藉力使力将自己撑坐起来,刻意挨近他,以指为梳地触碰无戒的黑发笑。“酒后吐真言,那种话就是你一直藏在心里不敢说的吧。如果你是女人,昨夜醉得那么迷人,又对我说那些挑情的话,我昨夜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你。”最后那三字混著一口轻轻吹吐的热气,呼进无戒的耳,化为最暧昧的暗示。

  无戒以为自己是用力扭开头避开几乎贴在他耳畔的气息,但他没有,他连想拉开距离都倍感艰难,整个视线里只剩下李求凰朝他笑得那么好看……他紧绷著下颚,无法命自己挪开眼,他甚至察觉男人心底潜伏的兽缓缓苏醒,那兽宛如是饥渴的饕餮,在咆哮在嘶叫,为眼前最诱人甜美的食物而疯狂、而蠢动。

  无戒震了震,如梦初醒!

  他在胡思乱想什么?!他何必成为李求凰戏弄的玩具?!他还不了解李求凰吗?这家伙根本就只是想看他露出为难的表情!

  “那么你该庆幸我是男人,否则我今早也不会轻易放过你。”要是他一早醒来发现自己被李求凰给吞吃入腹,他会一剑替全天下的女人除害!

  “你舍得才怪。”

  无戒将李求凰自他身上扯下来。“我没有舍不得的!尤其是你,你对我不仁,我又何需对你有义?”他掀被起身,捉过柜上的衣裳套上,俐落束好腰带,长发一扎,恢复最漠然的模样。

  李求凰温温吞吞坐起,接过无戒抛过来的另一套衣裳,前后翻翻还瞧不懂哪边是正面哪边是反面——他总是让人服侍的,自己没亲手著过衣——耸耸肩,随便套过衣袖。

  无戒强忍住想上前替他将穿反的衣裳重新穿妥的冲动,冷眼瞧著李求凰一对细黑剑眉被腰带缠法的繁琐给弄得轻蹙,最后李求凰干脆随手扎个蝴蝶结了事。他以手指梳梳滑腻的长发,长发听话地服贴在他背上,一点也不折腾他。

  “你这么快就将心偏向我大皇兄了吗?”否则之前的无戒老早就上前来替他穿衣系带了。

  “反正他很快就是我的主子,早点适应也好。”无戒也说著气话。

  “那么你就早点去向新主人摇尾乞怜,滚吧。”李求凰不留恋地取下双龙金镯,递回给无戒,他脸上还是挂著同等的笑,让人分不出他在不在乎。

  相较于无戒此时瞪著那只金镯的迟疑,李求凰显得太爽快了。

  无戒一个箭步上前,将金镯夺下,套回自己的手腕间,忽视这只金镯上还有著另一股暖暖的体温。

  “这么说来,在我被卖到大皇子府之前的这几天,我是自由的?”无戒寒著声问。

  “没错.”

  “那太好了。”无戒终于露出笑容,但这个笑容并没有软化他那张天生就冷的皮相。

  李求凰正想问哪里太好了,却抢先一步听到扳弄十指的喀喀声。

  “我已经忍你很久很久了——”

  换李求凰笑不出来了。“你想做什么?!你给我站在那里别过来!”他反射性要举手露腕,但衣袖滑开之后的手腕只剩一片白皙,他忘了就在不久前的不久,他才将金镯还给无戒,还嘴贱嘲弄了他一句连自己都觉得太过火的话。

  他不认为现在无戒迈步走来是要恭恭敬敬服侍他,尤其他还一边搓著双手

  “哇——”




  李求凰蜷著身,不断咳嗽。无戒那一拳已经拿捏了力道,但又不轻饶他地让他尝到苦头,到现在硬拳的直击还让他腹问隐隐作痛。

  原来这就是他身边属下对他的恨意……李求凰苦笑,这是自作自受,谁教他老是爱欺负人,难怪以往他的属下总是轻易被别人收买,说来说去还是只能怪罪于他这个主子做人失败。

  无戒只是赏他一拳,算是够意思了。

  不过……真痛呐,痛到他连早膳都咽下下,看来午膳也可以省下了。

  他是尊贵的十七皇子,没挨过拳,挨这一下,全身都像碎掉一样……不能怪他脆弱,他让人捧在手心里呵宠惯了,是个让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娇贵人儿,名副其实的富贵命。

  而无戒在揍完他之后便没再开口,也不理他——他虽没将他一个人独自抛下,但远远走在他前头,刻意疏远。

  说实话,他很怀念昨夜喝醉酒,满嘴全是抱怨被抛弃的无戒,因为他说的那些话,让他觉得自己被看得如此重要,那对他而言,的的确确是甜言蜜语,甜了他的心。

  思及此,李求凰就笑了,笑完又只能可怜兮兮捂著肚弯腰呻吟。他闭上眼,下管是谁家门前的台阶,一屁股就直接坐下,没出声呼唤前方的无戒放慢脚步等他——他也不认为无戒会等他,他已经将双龙金镯丢回去,所以无戒是自由的,下受限于他,当然也就无需费神顾及他。

  虽然是他自己让一切走到这一步,但仍难掩失落。

  从来没有失去任何一个人时会让他有复杂的心情,他不在乎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无论是背叛他或是逃掉或是死去,谁来谁又走了,他从不在乎的。然而第一次无戒弃他离去,他惊觉自己是真的在乎,愤怒也好、想抱怨也好,那都是因在乎而衍生的情绪。

  在乎……真陌生的字眼,陌生到让他不知如何接招,所以只好消灭它。

  “我才下想在乎任何一个人,男人女人都一样,我才不要……”李求凰托著脸颊,嘴就顺势藏在掌心里,不住地嘀咕。

  太在乎人的话,不会有啥好下场,他娘亲不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吗?什么将对方看得比自己更重要,情愿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只有笨蛋才干这种事,他才不要,不要像呆子无戒那样,死心塌地、忠心耿耿,说什么要伤他就必须让他先断气的蠢话……他是有被感动到啦,但是也很不高兴,万一真的被他给玩死了,无戒岂不是太可怜!!

  唔?

  可怜?

  怎么会想到这两个字?

  他一直以为把无戒卖给大皇兄是为他自己消灭讨人厌的“在乎”情绪,难道……他真正隐藏在背后,连自己都傻傻没察觉的主因是为了无戒?

  是为了……不想让无戒被他牵连,牺牲宝贵的大好性命,所以不如让无戒去跟著大皇兄?大皇兄做事谨慎,不像四哥鲁莽,老叫下人去冲去杀的,加上大皇兄登基的机率远胜过四哥,日后吃香暍辣也少不了无戒一份,怎么算都觉得卖给大皇兄好处多多——

  是这样吗?

  李求凰困惑地抓抓发,“我有这么善良吗?”

  这个答案太困难了,头好疼呐……

  不过李求凰没有更多机会去思索这道难题,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他脖子上,阻断他的沉思。

  “李求凰?”持匕的人在确认他的身分。

  “我比较喜欢你这类的下人叫我十七爷。”李求凰不是被吓大的,脖子旁亮晃晃的锋利匕首可换不来他的屈膝求饶。

  “你还要嘴皮子!”

  “住手!这里是大街,不能在这里动他,将他带走。”同伙的男人阻止持匕人的举动,低声道。

  “好,我就让他晚点死!现在跟著我走!”持匕人刀锋抵得更深些,另只手勾搭上李求凰的肩,做出两人好似感情融洽的假相,掩饰当街掳人的劣行。

  “你们是四皇子的人吧?”李求凰脱口猜测。

  “你怎么知道?!”持匕人大惊。

  “因为很像呀。”王子和下人一样冲动、一样蠢。

  “既然你知道了,那么你更是非死不可!”

  李求凰也没有激烈抵抗,让那两人一左一右将他押走。反正他心里有底,要杀人灭尸,最佳去处当然是荒郊野外。

  然而李求凰生平结怨真的太多太多,一趟短短杀人灭口之行竟另跳出七团人马要争著杀他——

  “将十七皇子留下!”

  “人是我们先掳到的!你们是哪人派来的手下?”

  “我是参知政事的手下。”

  “我是提刑按察使的手下。”

  “我是南州州尹的手下。”

  “我是北州的。”

  “东州。”

  “西州。”

  一个一个像报数,都是奉不同主子之命,进行同一件任务——除掉李求凰。

  李求凰清点人数,数字不对哩。

  “一、二、三、四、五、六、七!!咦,第八位仁兄,你是哪来的?”还有一个人没报出来历。

  “我是董贵妃派来的。”

  “早说嘛,还让我亲自问。嗯……董贵妃?我同她有仇吗?”真的惹过太多人,他自己都有些忘了。

  “你在圣上面前批评过她貌丑心恶。”

  李求凰想起了这回事,失笑道:“这是老鼠冤吧。说说也不行哦?明明是我那个皇帝亲爹先问我,我才诚实以告呀。”果然不能惹火女人呐。

  “我们是四皇子的手下!你们胆敢跟四皇子抢功吗?!”

  看来四皇子的手下还是占了上风,此话一出,自家主子辈分较低的杀手只能摸摸鼻子不敢吭声。

  李求凰思哼清清嗓,插嘴了,“话哪是这么说的?提著我的脑袋去和大皇子交好,好处可是比四皇子更多,要选四皇子还是大皇子呢?大皇子可是当今皇后的爱子,国丈爷的亲甥,左丞相的女婿呐——”

  李求凰轻轻一挑拨,马上引发内斗。

  “说的有理!大皇子也和四皇子一样想除掉十七皇子,谁能杀掉十七皇子,还怕讨不了大皇子欢心吗?用得著担心得罪四皇子吗?”

  “对!抢人!”另外七团人马重新燃起斗志。

  “你们别太过分!”

  “啰唆什么!杀——”

  李求凰抽出腰际纸扇,缓缓摊开,有一下没一下扬来凉风,冷笑看著八团人马自相残杀,互斗得正精采,直到杀完一轮,最后胜者是董贵妃派来的那名杀手,他以刀拄地,喘嘘嘘往李求凰逼近,一边使劲将卫高高举起——

  “我赢了,你的脑袋归我所有——”

  话只到这里为止,杀手倒下了,而站在杀手背后的正是一掌将人劈昏的无戒。

  “我毫发无伤。”李求凰维持摇扇的清爽举动。不知怎地,看见无戒的表情,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向他说这句话。

  果然他才说完,无戒脸上的紧绷稍稍松缓,但听见李求凰下一句,他脸庞又硬起来了——

  “你是特别来救我的,还是顺路散步散到这种鬼地方来?”李求凰笑著等看无戒脸孔一赧。

  没有第三个选项让无戒挑,他临时想下出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好借口,又不想让李求凰得意,只能挑第二个答案。

  “当然是顺路散步到这里来。”视线马上挪去看天空,不瞧李求凰。

  “哦,真是好兴致呐。”明明就是来救人的,还嘴硬。

  李求凰还坐在原地不动,交叠起长腿,没有想离开荒凉山林的迹象,无戒走了几步,发觉他没跟上,停下脚步,回头瞪他。

  “你在等我吗?”李求凰笑咪咪问他。

  无戒哼了声,转身再走,气恼自己何必关心这个嘻皮笑脸的家伙?!

  他越走越快,到后来干脆使出轻功跃离李求凰的视线,然后——他又后悔自己像个赌气孩童的行径。

  真厌恶自己婆妈的个性!李求凰都不在乎他了,他又为什么要像条狗似的巴著他不放?他从小就一直许愿想要个温柔体贴的好主子,绝对绝对不是李求凰这种货色,现在李求凰干净俐落将双龙金镯还给他,终止主仆的关系,他高兴都来不及,这下在不爽什么呀?!

  可是粗鲁的嘀咕不住地从无戒嘴里溢出——

  “他到底还要在荒郊里坐多久?等著喂狼喂虎喂狮子吗?!”

  沉默不到半句,嘀咕再来,“也不想想自己那副身子多破,只要被几只蚊子叮几口八成就昏过去……掂掂斤两好不好!赶快滚回府里去享受别人的服侍算了!”

  歇嘴不过一眨眼的工夫,换成嘟囔,“他以为今天只有八团人马上门寻他晦气吗?我方才一路上撂倒多少人他知不知道呀?!只会一迳去招惹敌人,将一切弄得混乱麻烦,自己又凉凉看别人去手忙脚乱、看别人去厮杀送命,要是命不够硬,哪能让他这么胡闹引现在一个人坐在那里,目标显眼,要杀要剐多么容易,摆明就在欢迎大家上门做掉他——”

  无戒发觉自己竟像个唠叨的娘儿们,也像个对自家孩子永远放心不下的娘亲,满嘴孩子经,更像只担心自个儿巢里雏鸟的母鸟,叽叽喳喳的全是听似责备的担心。

  他真的无法否认,他整个人全被李求凰给束缚住,无论嘴上说著多冷硬的话,他的心却没办法同样冷硬,所以——他又很孬地折回李求凰身边。虽然没有现身,没让李求凰发觉他的存在,但他亦步亦趋跟著,看著李求凰在山林里的三岔路前略略停顿,然后呵呵轻笑,走向完全错误的迷途。

  这一夜,他们,迷失在浓密暗林里。

  拜李求凰之赐。




  李求凰,他是金玉翡翠打造出来的十七皇子、他是养尊处优的十七皇子、他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十七皇子、他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十七皇子,换言之——就是废人一般的十七皇子。

  他没有半点求生的本能,将他丢在深山林里,等于是一剑抹断他的脖子,反正下场都只有一个,死。

  夜黑,风高,天边月儿隐身在浓云后头,将最后一丝微光也掩藏去了。

  李求凰坐在石上,肚子饿了却没得吃,口渴了却没水暍,夜里冷了却没火堆可以取暖。他天生就是让人伺候的命,好手好脚却从没做过劳力,他这辈子做过最费力的工作只有拿扇子扬风,其余的事情他都陌生得紧,也不知道从何处下手,只好坐著发闲,闲著闲著连双眼沉沉闭上也毫不自觉。

  一只蚊子在靠近李求凰前被一片疾驰而来的树叶给削给两截,呜呼哀哉。

  李求凰没被这细微的动静惊扰,兀自睡著。

  远处传来狼嗥,呜呜沉沉的,正越来越近,下一瞬间,狼嗥转为狼泣,同样呜呜呜地逐渐逃远。

  无戒拍掉满手的狼毛,环剑伫在李求凰数步远处,摘下第二片树叶朝李求凰耳边射去,这次诛杀掉三只飞蚊。

  “无戒……”

  乍听见李求凰唤出自己的名字,无戒以为行踪暴露,正为难地等著挨李求凰嘲弄,但才从树后跨出一步,却发现李求凰睡得连脑袋都快垂到胸口,身子软绵绵半倾靠在大石块上,根本就没清醒。

  睡著了还唤他的名宇,是梦到他吗?

  无戒想一探究竟——也或许,他真是奴性坚强,主子一叫,他就忍不住应李求凰召唤来到他身边——单膝跪在李求凰面前,盯著他熟睡的容颜,李求凰身躯一滑,直直朝旁边倾去,无戒探手将他揽住,李求凰的脑袋又晃回来,枕在无戒的肘间,这个姿势撑不了太久李求凰就会因为脖子酸而痛醒。

  无戒大掌小心翼翼捧著他的脑袋,调整自己的坐姿,再轻手让李求凰的螓首枕在他的腿上,一边拢妥他细长的发,当他的长指穿梭在李求凰细腻的青丝之间,那三干细丝缠绕在指节,像千丝万缕一般,缠绕著他,让他无法定远。

  “等我……”李求凰呓语著。

  无戒听见了,有片刻的怔仲,而后淡淡笑了。

  “我当然会等你。我们不是说好同年同月同日死吗?”

  李求凰嘴角浮现满意的笑靥,喃喃重复著同年同月同曰这六个字,越是重复,笑花越绽越美。

  “同年同月同日,不是因为你死我不独活,而是因为必须先杀我才能伤你。如果我倒下,再也不能护你,你大概很快也会断气,我会在黄泉路上等等你。我答应过你的,绝不食言……”

  他曾经对李求凰发过这么重的誓,那时是因为李求凰手上拥有他的双龙金镯,他太忠心,一点也不认为和主子同年同月同日死有什么不对,而那个誓言如今再度说出口,仍旧坚定不栘,唯一不同之处在于——

  没有双龙金镯也一样。




  日上三竿,阳光太炙,让李求凰不得不举起手腕挡在双眼前,可是手腕好重,好重呐……

  他眯挤著眼,又张又闭的直到适应了眼帘外的阳光,然而手腕间闪闪发亮的金镯比那道炙阳还要更刺眼。

  “嗯?”李求凰不顾眼睛的扎痛,仔细盯著腕上的玩意儿。“金镯?”

  他坐起身,直转著手腕,那只金镯不是幻觉,还牢牢挂在腕际,没有消失、没有不见。

  可是放眼望去只有他一个人呐!

  “无戒?无戒!”

  “你睡够了?”无戒缓缓自溪边走回来,手里的长剑上插著奸几条肥美的溪鱼。

  “你——”李求凰忙不迭收拾起太快乐的表情,恢复他吊儿郎当的骄笑,不想让无戒看到他的惊喜与激动。“你怎么在这里?双龙金镯又是怎么回事?”

  无戒将溪鱼去鳞劫肚,架上火堆旁去烤,一旁的野雉汤已咕噜咕噜沸腾,他削开竹子,拿竹节盛汤,递给李求凰。

  “你昨天整日没吃,先暍些汤吧。”无戒不急著回答他的问题。

  李求凰也确实饿了,接过热汤试暍一口,味道不算顶好,汤有些腥味,但也很甜,他一下子喝光,又讨了一碗。

  无戒这回盛满汤给他,还附带一只烤雉腿。

  “你只要再取下一次金镯,我就不会再回头。”无戒翻弄烤鱼,一面淡淡说道。

  李求凰不傻,当然明白无戒在说什么,只要他让金镯再离手一次,无戒就不会愿意再拉下脸,为他做这些事情。

  “你在威胁我吗?”

  “你要当它是威胁也无妨。”

  “你没看到现在金镯回到我手上了吗?!对我不敬,当心我叫你跪下来舔我的脚趾头。”现在有金镯了,说话可以变大声了。

  无戒挑眉看他,顺便也瞄瞄他的脚趾。

  “你敢下这种命令我就敢舔。”

  平时李求凰要是这么戏弄无戒,无戒一定是一脸挫败地哼声撇开头,哪还会顶嘴,害他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没得堵回去,只能忿忿咬烤雉腿泄恨。

  用力咀嚼几口,他又出言攻击无戒,“你以为我不敢再拿下金镯吗?我只是在等著利用你,等我吃饱喝足、背著我回十七皇子府,我一定会再摘下金镯叫你滚。哼。”他李求凰可是软硬都不吃的人,故意要和无戒唱反调。

  “只要金镯再离开你的手一次,我就不会再回头。”无戒面无表情,仍是一副漠然口气,反倒是李求凰抿紧唇,不发一语。

  跟他昨夜的梦境真像。

  他梦见他任性摘了镯子,无戒冷笑离去,他在梦里追著无戒……非常混乱的梦,场景跳得好快,一会儿他在皇宫里找无戒,一会儿又在大皇子府里找无戒,下一瞬间又在山野里找无戒,任凭他如何找著,无戒就是不见踪影,他大声叫他的名宇,叫无戒等他,那个梦好累人,累到平时懒散的他都几乎想要放弃,然而他还是一直跑,想要追上无戒——

  然后梦里的无戒就站在他身后,跟他说,他当然会等他:跟他说,同年同月同日之约,那个梦境才结束,他才终于能安心地好好睡。

  他讨厌那个梦,除了结局部分勉为其难还算满意,当中的慌乱奔跑简直是在折磨他。

  那种再也跑不动却又不肯死心的奔驰、那种明明就快要追到他却总在伸手过去时又失去的沮丧,让那个梦境令人嫌恶。

  他不想让那个梦成真,他不想……被无戒抛下。

  孬种,被一个追逐的梦境吓破了胆。

  无视无戒递上的烤熟溪鱼,李求凰抬头与他互视,口气有些恼。

  “但是我把你卖给我大皇兄了——罢了,反正三袋黄金而已,就当是弟弟跟哥哥讨些零用,应该也不过分吧,我大皇兄不会计较这些小钱才是……要真的很计较,了不起找个‘无戒’赔给他就是了。”李求凰自己说给自己听,算计著李成龙。

  “你不卖我了?”

  “你都那样说了,我还敢吗?怕了你了啦。”李求凰瞟来白眼,看到无戒舒缓了眉宇的轻松样,他也跟著笑了。虽然他像在说著不真诚的玩笑,但却是将心底话老实托出,就看无戒信或不信。

  “你说找个‘无戒’给他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李求凰这才接过烤鱼,呼呼热,咬下,又烫又腥又香又甜,复杂的滋味,比不上吃惯的山珍海味,却很能充饥。“我只说卖‘无戒’,可没说‘无戒’就是指你。我瞧豆儿上回偷养了好几条狗,随便替其中一条命名为无戒,送去大皇兄府上就好。”反正他李求凰食言诓人也不是头一遭,大皇兄应该很习惯才是。要是他真安安分分将无戒双手奉上,说不定大皇兄才会无法适应……他实在不忍心辜负大皇兄对他的戒心。

  听见自己的名字与狗儿相同,真让人高兴不起来。不过最不高兴的人理当是被诓骗三袋黄金的大皇子李成龙,所以无戒也释怀些了。

  “跟著大皇兄比较好,至少他不像我爱惹麻烦……你真不考虑考虑吗?你……现在改变心意还来得及。”李求凰第一次用这么轻软的询问方式对无戒说话,也正因为他说得那么微弱,更让无戒无法忽视。

  他突地伸手揉乱李求凰的发,也揉乱李求凰接下来还想说的胡言乱语,李求凰扭著脖子想避,却怎么也逃不开那只大掌的揉玩。直到李求凰脑门上被揉出了一团鸟巢,无戒还没有歇手的打算,他一手支颐,偏著脸面对李求凰,唇畔有著没有很明显的笑,若不细瞧绝对瞧不清。

  “我不怕麻烦。”




第七章

  不招麻烦自来之。

  加上李求凰造孽已久,日积月累树立的敌人绝对不是无戒单纯以为的那么少少几只。

  无戒是真的不怕麻烦,但是他讨厌麻烦。

  “你到底招惹了多少人?!”

  无戒扛著李求凰跑,飞跃在林梢,身后追来无数支羽箭,如雨疾落!!

  “嗯……”李求凰陷入沉思,困难且努力地回想再回想。

  无戒无奈摇头,换个问法,“你有哪些人没招惹过的?”

  “没有。”这次李求凰答得很快速很确定。

  “我就知道。我不该问的……”没关系,他认命了,是他心甘情愿要李求凰这个主子,他无怨无悔。

  “我以后会安分一点,少惹麻烦让你收拾。”挂在无戒的臂膀间,李求凰对他做下保证。

  “真高兴听到你这么说。”虽然听起来很像赌徒每次忏悔剁手指时发下的毒誓,往往都还会再有下一次——

  前提是,还能留著命再让李求凰有下一次反省的机会!

  “有人追上来了。”李求凰替无戒瞧瞧背后动静,看见五名黑衣人几乎要追上他们。

  “我知道。”

  “你不打算和他们正面冲突吗?”停下来砍完人再悠悠哉哉离开比较帅气,这样逃命实在是有点窝囊。

  “如果没有你,我会和他们正面冲突。”换言之,李求凰是累赘,让他不能冒险歇步。

  “没关系,我不怕。”李求凰见过太多大风大浪,不会被小小的厮杀场面吓死。

  “但我怕。”无戒怕又要攻击敌人又要保护李求凰,最后落得两项无法兼顾。

  “无戒,是你跑慢了还是他们追快了?我已经可以看到他们拿大刀杀过来了.”李求凰又往身后瞟一眼,这一瞟可不得了,敌人都快砍到脑袋上来了!

  多扛著一个重担当然跑得下够快!

  无戒身子一沉,在半空中急速飞下,窜入茂密树叶问,这回凭借著树林里曲折的林干阻挡敌人的视线。

  无戒将李求凰安置在一处足以藏身的浓密树丛问,匆匆交代,“你在这里待著,除非我叫你,否则发生任何事都别出来!”

  话说完,他以自身为饵,继续奔驰,而身后追赶的敌人也急追著他跑。

  无戒少去驮负李求凰的顾忌,驰骋数尺,猛然顿步旋身,展剑折回,身后敌人未料有此一著,兵荒马乱,无戒突剑攻去,轻易撂倒敌人。

  “走!”无戒探手将李求凰扯回胸前,再拉著他跑。

  第一轮,解决得干净俐落,第二轮敌人追上。

  “这次是穿蓝衣的。”李求凰说道。

  “我瞧见了。”又是不同派的人马……

  “我发誓,我以后一定会乖乖的不惹事。”李求凰举著戴有金镯的右手。

  “……”

  “你的沉默是因为不信任我,是不?”

  对,他绝对不相信李求凰会乖乖的。

  身后一鞭子抽来,无戒徒手捉住,角力互扯,无戒胜出,执鞭者被无戒蛮力扯飞过来,无戒送出一脚,将人踢得半天远。

  第二轮,全身而退。

  第三轮敌人再上。

  “这回换白衣人了。”

  无戒已经无言,因为他远远瞧见白衣之后还有灰衣、墨绿衣、红衣、靛蓝衣……

  杀之不尽,斩之不绝,十七皇子的恶名昭彰真是令他叹为观止。

  他在想,他这辈子如果不是死于敌剑之手,便是因为过劳而亡吧。

  “无戒,你要是现在想改变心意真的还来得及哦。”

  “我说过,我不怕麻烦。”

  李求凰收紧环搂在他脖子上的双臂,笑问:“就算这个麻烦是一辈子的事?”

  “我老早就有觉悟了。”否则他不会替李求凰再戴上金镯。

  “无戒,我不会再问你改不改变心意这种话了,再也不会问了。”不问,等于不给无戒反悔的机会。

  “你问也问不到第二个答案。”

  “希望二十年后,还能听到这句话。”李求凰连眼都笑眯了起来。

  “二十年?我一直认为我还得再辛苦个五十年。”无戒比较悲观,但认命。

  未来作牛作马的五十年。

  “那时我就七十一了。”发苍苍,齿摇摇。

  “我七十二。”真难想像自己七十二岁时还得背著李求凰躲避敌人的追杀。

  “我们那时还会在一起吗?”

  “会。”无戒给的答案太肯定,肯定到李求凰后悔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无戒简单一个字,像在说著——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无戒,你呀……”李求凰闷在他胸前直摇头。

  “我什么?”想说他什么坏话?

  李求凰在他怀里抬头,那时的风声很大,加上无戒在奔驰,身后又有一堆杀声吆暍,迫使无戒低头细听。

  “真讨人喜欢。”

  无戒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真讨人喜欢?

  这句话从李求凰嘴里说出来,变得异常巨大,像一整片巨岩砸入心湖,激起的绝对不单单只是涟漪,而是惊涛骇浪。

  尤其李求凰不是用著以往那副不正经的调侃口吻,有一些认真,当然也带一些笑意,听在耳里就是无法忽略它。

  他想他现在的脸色一定没办法维持平常的冷静,但他强压下心窝口碰咚咚直跳的紊乱,总觉得紧贴在那里的李求凰一定会听得很明白。

  “不过……无戒,我觉得你还是继续跑会比较好哦,后头追兵已经追上来,不要停下来发傻了。”李求凰好意提醒无戒。

  啧,他竟然失神忘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后头追来的家伙可是不会等他发完呆才杀过来!

  这个要命的失神已经让追兵将彼此距离拉得恁近,无戒只能采取备战状态,将敌方投掷过来的暗器一项一项打掉——流星锤、毒针、钢叉、飞镖、弓弩,无戒劈砍得相当顺手,蓦地又掷来一物,无戒反射举剑去劈,惊觉不对时已经无法挽回——

  利剑划破脑袋大的蜂窝,蜂群倾巢而出,无戒唯一来得及的反应是将李求凰护在胸前,自己倾身将他抱紧,减少李求凰挨蜂螫的伤害。

  “好痛!”李求凰露出衣领的细白颈子挨了一针,那热辣感立即在肤上爆裂开来,无戒快手将那只毒蜂拧毙,自己手背上也让另只毒蜂狠扎一记,除了剧烈的热痛,还有一股噬骨的寒麻,几乎要让他握不住剑。

  这些蜂不是寻常的毒蜂!

  不行,再待下去不妙!无戒带著李求凰要逃,眼前却突然一黑。

  他挨的蜂毒比李求凰多上几十倍,发作得也快,加上他心急想运功,让蜂毒在体内跑得更快。不过他也清楚,现在不是倒下去的时候,他若倒下,李求凰马上会让人给砍成裔粉。

  “……跑吧。”无戒用尽力量才挤出这两个字。

  “什么?”李求凰被揉压在无戒的衣襟间,想抬头也做不到。

  “不要回头地跑……死命地跑……能跑多远跑多远……”无戒的喘气声比说话声还大,“我来断后!”

  “不要!你别想命令我这样做!”李求凰立即弄懂无戒想打的主意,他不会乖乖听话的!

  “不是命令!是请求!”无戒吼他。他若不大声,喉头便发不出声来。

  “我听不出来你在请求!”李求凰任性吼回去。

  无戒闷哼,身上挨的蜂刺已经麻木成一种单纯的热,他感觉不到痛,整片背脊失去知觉,全身上下仿彿只剩脑袋是属于自己的。

  他稳住气息,“请你……不要回头地跑……”

  “那个‘请’字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不要!”

  “不要也不行!”无戒放弃说服李求凰,他已无余力再多费唇舌。他猛提劲,左手按在李求凰背上,右手使力拍出,用自己的左手吸收掌劲,不顾鲜血淋漓,那股力道送至李求凰背上时只剩下推力,将李求凰推出蜂群的袭击范围远远的,更甚至这一掌让李求凰滚下草丛,也滚离追兵的视线之中。

  李求凰无法与下滚的拉力抗衡,他张嘴咒骂无戒兼惨叫,吃进大量沙石草屑,身子滚得让他头晕,他的长发全缠在他的四肢,使他连想抬臂去捉住任何可以助他停下的树枝石头也做不到。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滚了多久、滚了多远,直到他停下来时,是摔进了小溪泉里。

  李求凰脸部朝下,埋在水面,身躯动也不动。

  哗啦!

  他猛然抬头,满头满脸的水痕滑落怒扬的剑眉,李求凰从水里爬起,湿乱的长发服贴在颊畔及眼前,他一把撩过,将碍事的它们胡乱扎成丑辫,束发的同时,他忿忿走向滚下来的那处斜坡,双唇不断不断低咒。

  “好你个臭无戒!竟敢这样对我!我绝对不会轻饶你!”李求凰沿著斜坡往上爬,动作驽钝,但不死心。他被蜂螫的颈部痛得直发热,连带影响他的右手臂,刺刺麻麻的,可他不理会,越抖越剧烈的五指照样使劲攀住树丛,一寸一寸将自己往上头送。“你最好给我留著命,不准在我回去之前断气,否则我会让你尝尝我整人的手段!无戒!你给我听清楚了——”

  啪!他脚踩的细枝断裂,让他滚下好不容易才爬了十几寸的坡路。

  “……”李求凰瘫软在原地,下一瞬间又跳起来。“娘的!别以为我会放弃!”他大声咆哮。

  他再爬!

  他一定要爬上去!

  因为,无戒还在上头!

  那个笨蛋还在上头!

  “什么叫做你来断后?!谁要你多事了?!你以为我是那种抛下你之后自己还能逃命逃得很快乐的人吗?!”

  是,他以前是!他对别人是!他很自私的是!他也一直认为自己是!

  但无戒是不一样的!无戒对他而言,是不一样的!

  怎么个不一样法?他还没有弄清楚。他从没遇见像无戒这么傻忠的人——说他傻忠,无戒却又常常不顾主仆之分教训他,像在骂孩子一样,放任他胡作非为,在他玩得太忘我时又会提醒他别太过火,而且担心他、关心他、在意他,不像他皇帝亲爹是因为他是他最心爱的女人生下的孩子,才会爱屋及乌地宠爱他;不像众人敬畏他是高高在上的十七皇子才对他屈膝伏身;不像天下第一楼的姑娘,将他视为散财童子才轻言软语偎进他的怀里——

  无戒是不一样的。

  “我发誓我以后会安分!我不会再去惹是生非!也不膛浑水去玩啥争储君的游戏,他们爱抢就随他们去抢!我会乖乖的、我会听话的!我还想看到你七十二岁的模样,绝对不可以在今天让我失去这个新愿望……”

  李求凰此时狼狈不堪,手上脚上都有刮伤的血污,他不低头去看自己爬了多高,只在乎他离顶头还有多远。他听见上头传来兵器相接的刺耳声响,还有敌人的斥暍,他想认真听无戒的声音有没有在其中,但什么也听不见,这种下安太让人讨厌,也太让人害怕!

  “无戒……无戒……无、无戒……”

  李求凰喘吁吁地边爬边喊著他的名字,仿佛藉此才能命令发麻的手臂支撑下去,但头晕让他差点手脚发软,他闭目等待晕眩过去,才稍稍觉得舒坦一些,他又再踩著石块及蔓草上爬,一点也不想多浪费时间。

  终于李求凰爬回坡顶,看见无戒还站著没倒,反倒是他周身散瘫的追兵无数,还有一大群是不敢贸然进攻的孬种,李求凰心一喜,抱著酸软的右臂跟随奔回,正要扯喉唤他,却被那双老早就让厚厚泥泞包覆的丝履绊滑,整个人跌个四平,而无戒也在同一时间一剑挥来!!若不是李求凰跌跤,那一剑削断的正好会是李求凰的脑袋!

  无戒根本已经完全睁不开眸子,全凭本能在杀敌,只要谁靠近他,他便出剑,他甚至是陷入半昏迷的状况,却仍记得不要让任何人走过他身边、不要让任何人去追杀李求凰!

  无戒横执著剑,一动也不动,只有长发随著风势飞扬舞乱,嘴角鼻下都有血,脸色又青又白。

  “无戒!”李求凰爬起身,又要靠近他。

  无戒皱著眉,听得不甚清晰的耳里隐约传来李求凰的声音,他不确定是否为幻听,因为他同时也听见敌人暗暗逼近的脚步声。他扬剑劈砍,雪一般白亮的剑锋闪了又逝,一切再度归于无声,敌人倒下数名,独独避开李求凰的方向。

  “李……求凰?”他侧耳倾听,喉头滚出沙哑破碎的名字。

  “对,我回来了。”李求凰加快脚步,飞扑向无戒。

  无戒被挨进胸口的重量及温暖所震,缓缓强睁开眼,迷蒙的理智捉回一丝的清明。

  “李求凰?!”

  “对,我回来了。”李求凰一脸脏污,但笑容可爱,不厌其烦重复一次。

  “你为什么又回来送死?!”无戒完全清醒——被气醒的!“你到底在蠢什么?!你为什么不跑?跑得远远的,将你自己藏起来,这才是你应该要做的事情,你现在站在这里做什么?!你告诉我,你现在站在这里做什么!”回光反照的火力旺盛。

  “跟你并肩作战呀。”他拿自己的脏袖替无戒擦嘴边鼻下的血。

  “跟我一块送死才对吧!”

  “你要这么说也行啦。”李求凰揉揉鼻,又笑了。

  “你——你真是——”不行了,气到无力、气到蜂毒攻心、气到脑浆沸腾……气到突生奇力将前排追兵砍死,其他敌人见状都大大退了好几步,谁也不敢上前。

  “反正都约好了要一块,哪有要我自己先逃的道理?别忘了,我们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的。”

  无戒只能喘气,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吼李求凰了……

  “你这个笨蛋……”最后无戒只能气虚数落这句。

  “你也是笨蛋。要就两个人一起逃,要就两个人一起死,没有谁抛下谁。”李求凰坚决也任性的宣布,然后紧紧牵住无戒的手不放。

  无戒实在是很想感动一下,但想到这楼子也是李求凰捅出来的,他就感动不起来……

  他血湿的左手反握住李求凰,虽然不多说什么,此举也已代表他又纵容了李求凰的任性。

  “我不一定保护得了你……”无戒不是想打击彼此的信心,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他现在只凭著意志力在支撑,本来送走李求凰后,他也没打算活著回去。

  “我再跑回来不是要让你负担加重,而是不准你一个人去死。我知道,为了我,就算你现在再痛苦再难受,你都会硬撑下去,你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回来,是为了让你活下去,不是要你保护我,听懂了没?”

  无戒想笑,溢出喉咙的却是轻咳及浓臭的血腥味,他强忍咽下。

  李求凰说得没错,为了他,再痛苦再难受,他都会硬撑下去,李求凰摸透了他的心思。

  他倒下,李求凰必死无疑,所以他会为了李求凰撑下去!

  “懂。”无戒轻声应诺,屈膝半跪,伏低身。“上来吧,我背你。”

  “你还有那个体力吗?”

  “为了你,我会硬撑下去。”

  “我觉得你现在这副模样,应该是我背你才对吧?”

  “我就算蜂毒发作成废人,也绝对比你这个尊贵的十七皇子更有用。”说实话很伤人,但不得不说。“上来,我要一鼓作气杀出去。”

  “嗯。”李求凰无法反驳,跳上无戒宽阔的背,勾抱住他的颈子,这时才觉得这熟悉又信赖的宽背真教人怀念。

  无戒将剑缠死在右手上,确保剑柄不会滑出麻痹的掌心,他试图站起,膝盖却沉如千斤巨石,光是这么简单的动作,他已逼出满头大汗。

  “你行吗?”李求凰虽看下到无戒的脸部神情,但从他浑身抽搐的肌肉也不难知道无戒多勉强。

  “行。”无戒咬牙,让口气听来平稳些,也让他顺利站直身躯。

  “没关系的,我们在一块。”李求凰抱紧他,在他耳边喃喃。

  对,他们在一块。

  无论生死。




  无戒好像作了一场梦。

  梦见好几十年以后,他仍伫在李求凰身边,为李求凰煽扇子招清风驱热,李求凰不改佣懒模样,舒服地半眯眼眸,微微徐风拂过李求凰鬓边长发,黑中带些漂亮的雪白,是岁月穿梭在发问的痕迹。李求凰老了,他亦然,各自脸上都有著风霜刻痕,他的多在眉心,李求凰的多聚集在眼尾——他是日积月累的皱眉操心,李求凰则是爱眯眯眼朝他撒娇笑。

  李求凰睁眼送来顽皮的注视,朝他勾勾指,他听话靠近,李求凰伸手按下他的头,将软唇印上他的,从轻轻磨蹭到逐渐地加重吸吮的力道,像故意要咬疼他,又给予迷人的抚慰……

  如果不是将会成真的未来,那么就是无戒的奢侈妄想。

  妄想一辈子在一块。

  妄想。

  虚幻的梦境很美,美到让他不想脱离,想要就此沉沦下去,想享受李求凰的吻、想和他一起笑看两人鬓发苍茫……

  无戒一直在虚幻与现实间徘徊,他的脑海时而混乱时而清醒时而空白,蜂毒顺著奔腾的血液流送到全身,操控著他的意识,若不是李求凰不时在他耳边说话,将他唤醒,他几乎已无力奔驰。

  挥剑是本能、奔跑是惯性,无戒每一个举动都已非他所能掌控,身上挨了剑会痛,他便反击;有黑影在眼前晃动,他便清除:有动静在耳边响起,他便消灭,但敌人杀之不尽、赶之不绝。

  他好累,累到双手快要举不起来,累到双脚再无知觉,累到连呼吸都会让胸口发疼!

  “无戒,你还好吧?!”

  就是耳边这个呼唤让他精神一振,甩开肉体极致的疲累,继续应战杀敌。

  李求凰帮不上忙,但他成为无戒背后的盾,好几道伤口划在肩上、背部,他的月牙衫已被鲜血染得透红,他咬著唇不喊疼,默默阻挡著不长眼的刀剑。

  他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这样反常,像个傻子一样也想要保护著谁,要是好几年前有人这么预言他的命运,他会哈哈大笑三声,然后拆了那个人的招牌当柴烧……

  他老讥笑无戒呆,当自己也变成这副呆样,却更懂无戒的心。

  他保护人的力量没有捣蛋的力量来得大,但至少,他可以在无戒身后替他多挡几刀。

  “无戒,我们快逃出去了!前面没有敌人,敌人都被我们甩在后头了!”李求凰知道无戒的双眼因蜂毒之故几乎无法睁开,所以他充当他的眼,为他报告最新情况。

  “……真的?”无戒长发尽湿,气息勉力维持平稳,但已见凌乱。

  “嗯!逃出这个鬼林子,他们就不敢追来了,我不信他们有胆在大街上追杀皇子。”

  无戒闷哼,听起来像是努力想挤出安心的笑。

  若真如李求凰所言,那就太好了——

  “无戒!停下来!”李求凰突然大叫,扯著无戒的颈项当缰绳,无戒听觉触觉视觉都远远不如中毒之前,无法立即做出反应,但他感觉到李求凰双掌交叠保护在他的心窝口,他没有发觉有股猛烈的力道穿透了李求凰的掌背,剑尖静止地抵在他自己胸前。

  路的尽头,还有埋伏。

  “这样太危险了,十七皇子。”执剑的男人笑了笑,意指他以手为无戒挡剑的举动。

  “你有点面熟呐。”李求凰不喊一声痛,他不想让无戒担心。

  执剑的男人面容一冷,“你还真是狼心狗肺!好歹我也为你卖命数月,现在竟然不识得我?”

  “卖命数月?”李求凰盯著他瞧了好久好久。“哦——你就是被别人收买走的某号护卫嘛,姓啥名啥完全想不起来。”因为他根本没将那执剑人放在心里。

  “我叫仇杀!”没想到他曾对李求凰尽忠,竟落得连姓啥名啥都不被记下。

  “哦。”看李求凰散漫的表情,就算现在立即问他那名执剑人叫什么,他也答不出来。“你是被谁收买走的?嗯……九皇兄?是了,是九皇兄。我还以为他摆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原来心里比谁都急呐!”

  “九王爷想等你们都厮杀完毕再来渔翁得利。”龙座是多甜美的果实,能争的话,谁会想放弃?

  “那么现在露出真面目不嫌太早了些?我和大皇子、四皇子还没分出输赢。”

  “本来是想再忍一忍,不过谁教你迷失在山林的消息太快流传到众人耳里,大家都不想放过这个除掉你的好机会……没想到最大的好处是让守株待兔的我给占到,始料未及呀。”仇杀瞄了眼无戒,冷笑,“幸好我背叛得早,不然今天狼狈至此的人就换成了我。十七皇子,你真是坏主子,让下人随你陪葬。”

  “我可不是谁陪葬都好,你就没这等殊荣。”李求凰也毫不客气反击回去。

  “没人教过你在这种劣况下,最好是低声下气才能活久一些吗?”仇杀眸问杀意变浓,正要再加几成力道将剑尖送进无戒心口,李求凰右手使劲抽离剑刀,徒手去握住长剑,不让仇杀如愿。

  “不想要那只手了?”现在仇杀只消剑身一挑,就能像切豆腐一样切掉李求凰的手掌。

  “当然想要,但是要不起也没办法。”李求凰伏首暗声在无戒耳边道:“无戒,我数到三,你一剑直直刺向前,下偏下倚,半寸都别歪,懂没?”

  无戒颔首轻得几乎没动,李求凰就是知道无戒一定会明白他的意思。

  “三下。”李求凰右手高高捉起仇杀的剑,大声一叫。

  仇杀反应极快地剑柄一转,划过李求凰的手腕,他的目光只停停在李求凰的手上,完全没去防备无戒倾尽全力朝前直抵的利剑,下偏不倚,半寸也没歪,穿心而过——他脸上还挂著自以为胜利的笑,却断送性命。

  双龙金镯被鲜血浸得通红,滚落在地,镯身一圈一圈旋著、一圈一圈转著,这一次,李求凰再也忍不住剧痛,嘶声哀叫,但脱口嚷的下是他那只被利剑削断的右手掌,而是——

  “我的双龙金镯!”

  断腕的痛楚凌驾一切,李求凰痛昏了过去,在昏迷之际仍不断低喃挂心著他的金镯……

  因为无戒说过,只要金镯再离开他的手一次,他不会再回头。

  不能这样……

  这次可不可以不算数?

  “求凰!”大量喷溅出来的鲜血源源不绝浸濡无戒的衣裳及脸庞,他眼前的所有景物都像覆上一层薄纱,任凭他如何努力瞠眸也瞧不清楚。他不知道李求凰发生什么事,为什么会不断有鲜血淌下,他慌乱将人放下,摸索著大量失血的方向,最后摸索到他的断腕。

  无戒没空低咒,咬破自己的衣袖,扯成长布条,缠绕在李求凰的伤处,并且按住数处止血的穴道,这一拖延,原先被抛在后头的敌人也重新追上他们,将两人团团包围住,锐利的长剑冰冷突刺而来,穿透无戒的肩膀。

  也许……到此为止了。

  原来那个两人白发的情境,真的只是梦,好遥远好遥远的美梦……




第八章

  “无戒!”

  梦里惊醒,李求凰凌乱地喘吁,身上无一处不痛,脑子里还浑浑沌沌地记得他躺在泥地上,耳边听见无戒嘶咆著要人放开他,不许碰他,然后也听见追兵狞笑著说要砍断无戒的首级,要他安分躺下,更听见追兵说要让无戒先到黄泉去等他……

  再然后呢……

  “唔……”头好痛,好像让人裂脑劫开,痛得让他伸出双手想压按额际,左手食指毫无困难地按著左额,右额却空荡荡的,李求凰斜目眯去,右手掌已经失去踪影——

  “咦?!跑哪里去了?!”

  “十七弟,你是在问你的右手掌吗?”步入房里的人竟是大皇子李成龙。

  但李求凰压根不注意眼前的人是谁,只慌著寻找,“不是!我右手上的双龙金镯呢?!”

  “呃……”找镯子不找手掌?真是怪弟弟。“不是正挂在你的左手上吗?”

  李求凰低头去看,果然看到双龙金镯,他安心一吁,脸上的痛苦也减少许多。“无戒呢?”

  “你应该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吧?”

  “无戒呢?”李求凰才不在乎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知道。我们的人冲上山时,只看到你——还有周围十几具被砍成碎布的尸体,就是没有无戒。”李成龙耸肩。

  “无戒不可能会抛下我。”

  “但找不到他是事实。我们连那些断手断脚都拿起来拼拼凑凑,拼不出一个无戒来。”

  李求凰皱皱眉,李成龙倒是在床沿坐下,接过一旁婢女端来的汤药,又道:“反正不过是个下人,没了就罢,父皇会再替你找新的人取代他。说实话,前几天那样的情况,只牺牲他一条命换你平安,已经够幸运的了。”

  “你派人再去找,不见尸体我绝不信他死了!”

  “十七弟,你凭什么以为大皇兄我有必要听从你的要求呢?”李成龙一调羹吹凉,喂向李求凰。

  “凭你救了我,凭你现在亲喂汤药,凭我对你应该还是有用途。”李求凰张口饮著苦药。他又不是呆子,有长双眼评估情势,若大皇兄要取他的性命,在山里找到他时就可以一刀结束他,无需费神再将他带回府来——不但带他回来,还殷勤吹凉汤药喂他,这么礼遇自然是有求于他,他又何需客气?

  李成龙脸色一黯。“说实话,我一直觉得这碗汤药下毒毒死你岂不是更好,偏偏就是有人叮嘱我别妄动——”他嘀咕著。

  “爹,讨好十七叔对你绝对有好没有坏。难得有大好机会能对十七叔施恩,这笔买卖我们绝对占便宜,你就再信我一回吧。”李祥凤叼著糖葫芦踏进房里。

  “祥凤,爹就是听了你的话才派人去救十七弟,但爹到现在仍不懂你所谓的便宜到底是什么?”李成龙本也想派人上山去落井下石一番,最好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将李求凰除掉,孰料儿子却反对他这样做,反而要人抢救回李求凰,让他这个做爹的完全摸不著头绪。

  李求凰明明是他想除之而后快的对手,救回来干什么引

  “十七叔,我们可以替你找那个叫无戒的男人,但是不保证找回来的是人还是尸。”

  李求凰看著李祥凤童稚的容颜、老成的言谈,又看看李成龙,了然笑了。“原来大皇兄的参谋是祥凤这个小家伙?”出乎人意料呐。

  “算是啦。”李祥凤露出一副“你知道我生活也是很辛劳的,我才九岁呐”的无奈神情。

  “之前八皇兄那件事,也是你的主意?”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李祥凤笑笑挥手。

  “你可真是青出于蓝更胜于蓝。”儿子比老子更狠更毒。

  “我也很想像寻常九岁孩子一样过日子呀。”但事与愿违。“十七叔,我想你现在还是比较担心你的无戒吧?”

  “没错。说吧,你替我找人的代价是什么?”李求凰也不想拐弯抹角了。

  “就看十七叔开得出什么令人满意的代价啰。”舔舔糖葫芦,李祥凤笑得可甜蜜了。

  李求凰面露假笑,勾指要大皇兄继续当下人喂来汤药,可别偷懒。

  他哪会不懂李成龙及李祥凤要的代价是什么,光用膝盖猜也能猜对。

  “找到无戒,无论生死,我都会向父皇进谗言——”

  “‘谗’那个字可以省掉。”李成龙没好气的插嘴。

  “好、好。找到无戒,无论生死,我都会向父皇进言,立大皇兄为储君,并且表态完全支持大皇兄,与大皇兄交好。怎样?这代价满意不?”

  “难得十七叔肯下这么重的酬金,值得吗?”

  “当然值得,没有什么下值得的……”李求凰垂眸看著断手腕。他连手都可以不要了,谁最后争到了皇位他又岂会在乎?对他而言,没有更重要的了

  “爹,你说,这个便宜你想下想占呀?”李祥凤问向已经笑得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李成龙。

  “当、当然想!”有李求凰的一句话,他李成龙想当太子还有何困难!

  “那么还下快派人去替十七叔找人?”

  “好!好!马上去!立刻去!”李成龙连喂汤药也没空,塞给一旁的小婢,雀跃地飞舞出去,交代下人速去办此正事。

  “唉,好歹也该装一装矜持吧……让十七叔见笑了。”家教不当呀……

  “你这个狡猾的小子,竟然会想到对我施恩这招。”李求凰对小婢摇头,不让她喂汤药,小婢福身退下。

  “反向操作嘛。众人都想追杀你,若我们在此时反过来支援你,你不感谢我们都不行。不过那也得十七叔福大命大,否则施恩这招就没半点用途了。”

  “你们上山去找著我的时候……情况如何?”

  “据下人禀报,除你之外,你周遭数尺全躺著尸体,没有一具是完整的,全是让乱剑砍死,而且多是一剑教人从胸膛劫成两段。沿途没有半个活口,各路上山追杀你的人马全死光了,除你之外。”李祥凤还是强调这四字。

  “无戒杀的。”李求凰淡淡地、肯定地低语。

  “不知道。没人亲眼看到,看到的人都死了。”

  “是无戒动的手。他就算失去意识,还是记得要保护我。清醒的无戒下手仁慈,不会赶尽杀绝,但是无意识的无戒控制不住自己,他只想保护我。”李求凰说著说著,声音哑了,心好难受,想到无戒,心整个揪痛起来,好痛好痛,胜过断腕的痛。

  怎么会这么的难受……怎么会这么的害怕……

  把他还给我,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了,把他还给我,我愿意倾尽所有去换回他……

  无戒……




  “相公,我来捡柴生火,你去捉鱼吧!”

  “我吃鱼有些腻了,打些獐子你说呢?”

  “獐、獐子?”她咬咬唇,看见相公期待的表情,只好点头。“好吧,吃獐子。”

  “那么等我满载而归。”甜甜蜜蜜在爱妻唇问偷得香吻,然后准备大展身手。

  “相公,不可以再用毒针哦,你每次捉回来的东西不是毒发身亡就是口吐白沫,吃起来味道好怪。”而且重点是每回吃完,她也会中毒。虽然相公很厉害,马上能替她解毒,可毒发的滋味很不好受的。

  “这有点强人所难。你相公又不是武功高手,没有好本领劈昏獐子,用毒针比较快。反正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啦。”就算是死了,他也能将她救回来.

  爱妻想叉腰表达不满,但宠夫的她又不忍对相公说重话,还是只能随他了。

  希望这次捉回来的獐子不要五脏俱裂——上回有一只就是这样,让她光是看就食欲全无。还有一只也很惨,从她相公手上接过时溶到只剩颗脑袋,害她有阵子见獐子就反胃。

  好了,相公去打猎,她呢,去捡些简单的柴火,顺便采些野菜回来,夫妻俩再甜甜腻腻一块用膳说情话。

  鹣鲽情深也不过就是如此这般吧。

  半个时辰过去——

  相公已经坐在一头大黑熊的肚子上在等待爱妻回来。他本想打獐子,谁知道獐子没碰到,倒来了头黑熊。他是不太爱吃黑熊肉啦,肉太硬,嚼得牙酸,但这头黑熊似乎对他这个诱饵相当感兴趣,硬是要咬他一口,毒发也是活该倒楣。

  终于看见爱妻匆匆奔回,他露齿一笑,跳下黑熊肚,爱妻扑进他的胸口。

  “怎么突然撒起娇来了?”他才这么一问,脸上的笑容随即垮下来。

  是了,还有什么原因会让他的爱妻表现殷勤呢?

  唉……

  他扯开缠在发上的深蓝头巾,一头银白长发披散下来,他五指烦躁地梳耙而过,在阳光下每一丝每一缕都熠熠成辉。

  “说吧,这回你‘又’捡了什么回来?”

  爱妻下说话,怯怯拉著他走,拐进林间小道,在草堆里发现一具七孔流血的发黑尸体。

  “如果……如果你真的不想救,那你就不要救。真的,我是说真的,我不要看你那么勉强,反正……这个人看起来应该也救不活了,我们就当作没有看见他好了,我们赶快走……”她颤著手,呐呐道。

  他挑眉觑著爱妻,“真的可以不用救他?”

  她迟疑半晌,用力点头。

  “好,那我们走。”他挽著爱妻的手就要闪人。

  她低著头跟上相公的脚步,眼泪虽然忍不住落下,但仍咬著声音,不哭出来。

  她知道她每次都好任性央求相公做他不乐意做的麻烦事,也知道相公是因为拗不过她才做的,每回当她又捡回人给相公救时,都会暗暗发誓绝对不会再有下一回,这次绝不食言……

  “骗你的啦。你不要看我勉强,我又怎么能无视你的善良呢?救就救吧,反正顺便拿他来练练医术,看看有没有退步了.”

  她惊喜道:“相公,你真好!”

  唉,败就败在太疼爱妻了,偏偏爱妻又那么容易捡到人,而且每一次捡到的家伙都像是存心折腾他似的只剩一口气在喘,他已经从抱怨、诅咒、怨怼中走出来,开始被爱妻同化,心跟著变软了——当然,仅限于面对爱妻时会知道心软两字怎么写,对外人他还是那个冷血神医。

  “还有气吗?”她跟在相公身边,屏息盯著相公诊脉。

  “探不到,好像真死了。”

  她沮丧一叹,双肩都瘫下来了。

  “那我去替他挖个坟……”总不能让这个男人曝尸荒野,他已经死状凄惨了,呜……

  她瞧见那男人手里握著的剑,打算拿它来挖土,纤手才刚刚碰著腥红的手背,状似死绝的男人突地挥起利剑——

  “相公!”她大嚷著冲过去抱住银发相公,那一剑同时划过夫妻俩的身躯,他来不及闪、她来不及救,两人扑跌在地。

  “宝春!”银发相公按住她的伤肩,她则是按住他手臂上的血口,两人还没来得及浓情蜜意关心彼此,那死尸男人已经站起伤痕累累的身躯,举剑砍来

  “哇——”夫妻俩只能逃命。

  “你不是说他死了吗?!”爱妻飙著眼泪。

  “明明是死了呀!”他将爱妻打横抱起,拔腿狂奔。

  “尸变!!”

  凡跑过,身后就传来飞沙走石的惨况,没长眼的剑气在林间乱窜,削木断树,犹如飓风过境。

  呼,呼,呼,呼,好喘、好喘……

  “相、相公,那具尸体没追过来耶,他站在那里不动了……”

  “真是见鬼了。”银发相公蹲在地上用力喘气,直到肺叶不再那么疼痛,他拾起石块朝那个明明被他诊出断气的尸体掷去。

  原本站著不动的尸体有了反应,一剑劈开石块,石块在他面前化为尘土。

  “到底怎么回事?”爱妻被吓哭了,一方面是长这么大从没被尸体追过,另一方面则是她相公的衣袖上染了一大片的鲜血。

  银发相公又掷出一块石,下场一样。

  “死人何以还会有此诡异反应?”值得研究。

  “现在怎么办?相公,你的手一直在流血……”

  “你的肩膀也有伤,我先替你包扎。”

  “可那个人……”

  “他站在那里也没有冲过来的迹象,就先让他伫著吧。”当然是爱妻的伤势要紧。

  简单包扎好两人的剑伤,银发相公沉吟好久地直盯著尸体,像想到了什么,他喃喃道:“还没死透,留著一口气不肯断。”

  “什么?”

  “你瞧他的脸色,是毒,而且已经流遍全身,他伤处汩出来的血颜色也变成黑的,按理来说,他应该得死了,但他没有,强留著一口气在诛杀出现在他眼前所有会动的人。”

  “是什么缘故让那具尸体——哦不,是半尸体,竟然连死也不愿,硬撑著身躯在杀人?”

  “我也很好奇。你再瞧,他的肉体基本上已到达极限,寻常人早该累瘫过去,但他还能举剑杀人,他最后那口气若是吐出来,他的身躯可能会瞬间断裂,手呀脚的全散满地。”

  爱妻倒抽一旦凉气,“那代表我们救不了他?”

  “我现在是非救他不可。”银发相公一脸认真严肃。

  相公好善良呀!相公开始懂得慈悲为怀了!好感动,好感动呀……

  “他各砍了我们一剑,这笔帐跟死人讨不来,所以他死不得。”冷笑。

  “唔……”她白哭白感动了。

  “该烦恼的是如何近他的身,将这根迷针送进他的体内。”银发相公手拈著细如发的银针,上头沾的迷药只要一被扎到,就算是头大象也会瞬间倒下。

  “靠近就会被他砍碎的……”

  “用丢的也会被他劈开。”方才两颗小石已经告诉他结果了。

  “还是我们跟他说道理,说我们没有恶意,我们是要救他,也许他就不会对我们动手。”

  斜瞄爱妻一眼,他笑叹,拍拍爱妻的头,没说出口的两个字是——天真。

  “他已经没有意识了。”在无意识人的耳边吠再多也是对牛弹琴。

  “呀!”爱妻猛击掌,“相公,你知不知道捕兽夹?”

  “捕兽夹?知道呀。你想用捕兽夹逮他?”银发相公失笑,不准备太认真听爱妻的破主意,还是自己再认真想对策比较实际——

  “不是不是。他是兽,我们是诱饵,而迷针是捕兽夹——你知道的嘛,捕兽夹一定是放在固定地方,我们将迷针排在小道上一整排,再引他过来踩不就好了?”失去意识的人应该不会注意脚下的陷阱吧。

  银发相公恍然大悟,喜笑道:“娘子,为夫从不知道你这么奸——不,聪明耶。”

  “嘻嘻。”爱妻被夸得很高兴。

  “那么,我们来捕兽吧。”

  为了避免那个半尸人没踩到迷针,两夫妻几乎在小道上插满了几千根银亮亮的细针,任凭步伐再大的人也飞跃不过去,只留下几处可以让银发相公蹑脚避开的小缝隙——这是为了当饵去引人过来时,自己能不被迷针扎昏。

  然后,捕兽开始。

  一切按照两夫妻的计画进行,银发相公甫接近半尸人,半尸人宛如蓦然惊醒,横亘的长剑杀来,银发相公转身就逃,半尸人追上,银发相公大声一喝——

  “娘于!捂住他的口鼻,护住他那口气!”

  “好!”

  短短两句话才吼完,半尸人踩进迷针区,瞬间倒下,爱妻飞快以双手上的布巾紧压在半尸人的口鼻上,半点也不敢疏忽,直到相公以好几根针精准扎入半尸人的数处大穴,并且拍拍她发抖的手背,笑著说可以放手,她才用力吁出气息。

  “现在就好好料理这头逮著的兽吧。”

  银发相公亮出薄利如柳叶的扁刀,开始开肠剖肚——

  一个人被肢解开来又重新缝合回去,全身的血几乎要被放光,总觉得——相公是在报两剑之仇。可是她不敢言明,虽然她满清楚相公有这类的怪癖。

  不过看见半死人的脸色不再泛黑,仍有些惨白,至少看起来像个人了,她也不在意相公爱如何凌虐半死人了。

  “相公,休息一下,暍口茶吧。”

  “脖子都快断了。”

  “喝?!他连脖子都快断了?!”

  “是我,缝他缝得我脖子都快断了。”银发相公揉揉自己的颈,爱妻立即奔来,小手替他轻捶发酸的肌肉,他好舒服地眯闭著眼,享受爱妻服侍。

  “他这样就没事了吧?”

  “毒是小事,但是他运功运得太急躁,反而帮了那些毒一把,让它们流得更彻底。要清除所有的毒性恐怕得花上两个月,我猜测那些毒多多少少会影响他的视觉或听觉,也说不定会腐蚀他的内脏功能……这些都还不确定,得等他醒来才知道。”他啜著热茶。

  “他大概什么时候会醒?”

  “半年内如果醒得来都称为快了。”

  “半年?为什么要这么久?”

  “他几乎是将他半年的体力全挪借到这一次来用尽,你说呢?”半年还是最保守的估计,换成寻常人,他根本不认为有醒过来的机会。

  “他家人一定很担心他……”

  “担心的人是我。这家伙半年不醒,我们就得看顾他半年吗?”

  “总不能丢下他不理不睬呀。反正我们不是也在云游吗?正好我也觉得玩得有些累了,我们在这个幽静之地休息个一年半载好不好?”她撒娇偎过来,抱住他的颈。“而且这阵子还是不要乱跑,对孩于比较好。相公,你觉得呢?”

  孩子?

  孩子?!

  “你——”银发相公急乎乎捉过爱妻的手,长指按在她的腕间,控制不住笑意,将她拉到前头,抱坐在腿上,轻蹭著她的脸庞。“这小家伙来得真是不巧呀。”

  “嗯。”

  “我竟然没注意到。枉费人称神医了。”

  “你又不是闲闲整天在替我诊脉。身子是我自己的,我不也没马上察觉。”

  “真不知道我身上的残毒会不会过继到孩子体内。”当年虽与妹子互相解了彼此的毒,但实际并不如他所预料,毒仍在,只是不危害性命安全。

  “别担心,当神医的孩子嘛,对毒的抵抗比一般人强,孩子会平平安安的啦。”她乐观地说道。

  “也是,有没有父子缘分就听天由命吧。”

  “我觉得是女儿。”

  “哦?女人的直觉吗?”

  “你会比较疼女儿,不疼儿子,所以我想生女儿。”

  “我比较疼你。”他啾她一口。

  “我是娘子,又不是孩子,不一样。”她红著脸笑。“要不要先替她取名?我记得你说过,你们家世代都以草药命名。”

  “没错,拿本草药全集来翻翻,翻中哪页就取哪个。”他随手取来厚重的传家之宝,这可是他们家从孩子一出世就给孩子当玩具的必备之物。

  “我有不祥的预感.”她突生一股恶寒,尤其看著相公大掌俐落去翻书时——

  “喔,翻到好药材了。”他喜道。

  “真的?是什么是什么?”她凑脸过去看。

  蒜。

  “皇甫——蒜?”

  “不好听。”他摇头,不让未出世的孩子取这种俗气之名。

  她松口气。“我也觉得不好听。”

  “皇甫小蒜。女孩子取这个比较可爱。”

  “你想让孩子以后跟你一样,死都不肯报全名给别人知道就是了……”




  “十七叔?”

  李求凰缓慢睁开眼,仿佛甫睡醒的佣懒惺忪,望向唤起他的李祥凤。

  “你要是累了,就回房里去睡嘛,在这里吹风对身子不好。”

  “我没睡。”

  “没睡更糟。”

  “还没找到无戒吗?”

  “在搜山,只差一寸一寸将土给翻起来找。”

  “那么就是还没了……”李求凰又闭上眼,伏在亭边的雕栏上,了无生气。

  “我爹比你还要急,他不会放弃的。”因为找到人或是尸首,才能让李求凰动动尊口,在皇爷爷那儿美言太子之事。

  李求凰连扯扯唇笑都嫌懒。

  他想睡,睡著了才会发梦,才能梦到无戒。

  无戒说,他会在黄泉路上等他,现在是不是正等在那里徘徊,不肯离开,就是在等他……

  也许在梦里,无戒会来告诉他:我在等你,你怎么还不来?

  怎么……还不来?

  他在逼自己入睡,为什么身体明明好累好累,却仍无法入睡?这样他要怎么去梦见无戒?

  “十七叔?”李祥凤又去摇他,吵得李求凰再重新张眸,李祥凤吁了口气,差点以为李求凰偏著脑袋断气了。“你的模样看起来怪可怕的。”

  “还没找到无戒吗?”李求凰又问了同样的话。

  “你刚问过了。”

  “还没吗?”

  “还没呀。”

  李求凰合上眼,李祥凤还是吵醒他——他总感觉不吵醒李求凰不行,至于为何不行,他也说不上来。

  但每一次吵醒了,李求凰一定会问:还没找到无戒吗?屡试不爽,诡异得让人觉得李求凰到底是不是清醒,李祥凤甚至觉得哪一天他又这么问,得到的答案是否定时,李求凰会直接一头撞死在雕栏上。

  不过就是一名护卫,一名下人罢了,有或没有是很严重的事吗?

  他才九岁,懂的事不多,了不起满肚子坏水在替他爹谋计害人,太习惯看到厮杀互砍,他觉得人命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只要自己全身而退就好了,管其他的人生死又何必呢?

  干嘛为了别人而失魂落魄?

  甩甩头,李祥凤不让小脑袋充塞太多九岁小孩不需要明白的东西,也决定不再吵醒李求凰。他爱睡在外头就让他睡吧,反正他只要留著一口气能到皇爷爷面前替他爹说话,那就够了。

  “看好十七爷,别让他乱跑。大皇爷有交代,不准让十七爷回府去。”谁知道李求凰会不会离开了这里就违背了誓言,装做没答应他们任何事,所以李成龙严令要将李求凰留在大皇子府邸内养伤,实际上是软禁。

  “是。”

  被委以重任的下人精神抖擞地应声,目送小主人离开,一双眼赶忙盯回不远处的李求凰,前一个时辰还盯得很紧,后一个时辰已经对一动也不动的李求凰完全失去戒心,跑去和扫地的美人小婢打情骂俏,当然也没空注意李求凰缓缓起身,每一个脚步都慢慢的,长袖垂地,拖曳著满阶落叶,身影逐渐消失于大皇子府邸外,像一抹幽魂,来与去都悄然无声。

  等到下人发现李求凰不在原地时,已经是好几个时辰后的事情。

  “不好了!不好了!十七爷不见了!”

  下人喘吁吁伏跪到李祥凤面前,不断磕头。

  李祥凤才拆完新玩具的包装,还没来得及拿出九岁男孩最爱的竹枪,听到这消息也只能摔竹枪大暍,“不是要你看牢人吗?!有没有在府里找过?!”

  “我以为十七爷只会一直趴在那里不动的……怎知道一没注意,十七爷就不见了。我整座府里上上下下都找过,后来去问守门的阿德,他说十七爷出府去了……”

  “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那具破身子能撑多久?加上外头全是想取他性命的敌人,他跑哪里——”李祥凤吼声稍歇。

  李求凰还能上哪里去?

  除了无戒失踪的那座山,还能有其他地方吗?!

  真是会找麻烦的人!

  “十七叔一定是去那里了!快叫人备马去追,快把他追回来——在他被别人砍成破布之前把他追回来!”




第九章

  李求凰一步一步走回那座山,心里有股预感,他能找得到无戒。无戒会躲任何一个人,独独就是不会躲他。

  或许是之前一役,想追杀他的人马一兀气大伤,也或许没人料到伤重如他竟然还能出府,他一路走来,没遇到敌人,有的只是偶尔几名擦身而过的樵夫及猎人。

  他站在那时他昏迷前最后一丝清醒所看到的景色前,闭起眼,想像如果是无戒,他会有怎样的举止。

  那时,追兵一定围了过来,无戒就抱著他,手里那柄长剑抵抗著敌人的攻击,然后有人从无戒身后偷袭,那一剑,让无戒不得已松开他的手,无戒发狂似的站起身,已失了理智,他不会记得仁慈这两字如何书写,那样的无戒像修罗夜叉,满脑子只剩著要杀尽伤害他的人。

  李求凰双眼轻合,凭著一幕幕的假想,他的步伐仿著无戒的,毫无迟疑走著。

  追兵被无戒的狠劲吓到,必然反方向逃窜,无戒追上去,第一剑,斩断那人的颈子,第二剑也许刺穿了谁的胸口——脚步不曾停歇,无戒越跑越快,追兵越逃越急,被追上的人都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没被追上的人慌乱想摆脱无戒,往林间深处去钻,无戒虽已失去意识,挥剑杀人变成了本能,追逐则像是野兽的饥渴,因为他只知道,要杀完这里的每一个人,李求凰才能平安获救

  李求凰思及此,站在原地好半晌无法动弹。深吸口气,他突然加快速度奔跑起来。

  无戒那个笨蛋,就是像这样在奔驰吧?!一直跑一直跑,不顾自己身子的伤、不顾体内奔窜的毒……

  笨蛋!笨蛋!笨蛋!!

  李求凰跌了一跤,他费力爬起,继续往前盲目跑著,窝囊地抹去热辣的眼泪。

  无戒是笨蛋,他也是;无戒爱逞强,他也是;无戒舍不得他受伤,他也是。他们是如此的相似……

  “唔——”

  李求凰这回绊到了横亘在路中的倒树,又跌个扎扎实实,他张眼四周望去,这里像是厮杀过后的惨况,每一株被削断的树干缺口都平整俐落,若非高手绝对无法做到。

  是无戒!

  无戒在这里也开了一次杀戒,然后——

  李求凰身子匍匐了几寸,前方是涧沟,看不出有多深,因为涧沟下方是满满的绿叶,像软垫一般,也许在绿叶之下是万丈深渊,也可能是一片深湖。

  然后——无戒从这里掉下去了吗?

  然后——无戒飞跃过这处涧沟,到达山的另一端了吗?

  然后——无戒掉过头去,并没有接近这处涧沟?

  李求凰推敲著几种可能性,又一一否定。

  不,无戒没有掉头,他若回去,一定会被人找到,而不是凭空消失。

  不,无戒没有飞跃过这处涧沟,到达山的另一端。两山之间的距离太大,若中途没有落足点,再好的轻功也飞不过去,更何况无戒那时的身体、那时的神智……

  “无戒,我找到你了。”

  李求凰绽开笑容,那是喜悦的释怀及相逢的欣然,他站在涧沟边际,笑著说完这句话。

  然后——

  纵身跃下。

  为的不是求死,而是重逢。




  银发相公专注调著草药,时而拈起药材亲自尝尝药性。

  桌上几十盅的汤汤水水,有的冒出白烟,有的滚滚沸腾著泡泡,有的发出呛鼻味道,他捧起四个盅,分别以烫炙的银针去沾,再扎向床上的半死人。

  他走回桌前,将好几个盅内的药全混合在一块,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他丢了颗药丸进去,盅里才恢复平静,取过竹管,将那盅药喂进半死人的嘴里。

  好,今天的工作就先到这里吧。

  银发相公伸伸懒腰,这时才发觉半刻前说要去溪边洗些蔬果的爱妻还没回来。

  “娘子?”他在小屋里寻找爱妻的踪影。“娘子——”

  由于担心娘子出事,他循著往溪边的路走去,不远就瞧见他的宝贝爱妻奔过来。

  “别用跑的!小心你的身子——”他快步迎上去,赶快将她抱满怀,这样他才能安心。“不是一直叮咛你,刚怀孕要放轻动作,动了胎气可如何是好?”他还有很多话想唠叨,不过他的爱妻正努力在他怀前磨蹭,像只小猫那般亲匿——很让他毛骨悚然的熟悉亲匿。

  爱妻主动殷勤向来都只有一个原因。

  “你……又捡人回来了?”

  他只是随口问问,因为他根本就是万分笃定了!

  爱妻缩缩肩,嗫嚅道:“我……我在捡到那个半死人的地方又看到一个人了!不偏不倚倒在同一个地点!”

  “死的活的?”

  “我不知道,我不敢凑过去看……我怕会像半死人一样尸变,又跑起来追著我砍……相公,你陪我去看好不好?”她软语央求。

  “娘子,我们就当作没看到那个人,好不好?”他也很无奈的央求。

  “可是那个人长得好美好漂亮……”

  “通常妖魔鬼怪幻化成人也都长得好美好漂亮。”

  “反正我们都打算要在这里住上一年半载,看顾一个半死人跟看顾两个半死人也没有什么差别嘛……”

  “娘子,你知道以前要找我看病,得在我的家门外跪上三天,还得看我心情好或不好。”

  “那个不人道的规炬被我打破啦。”

  他沮丧捂脸。

  不人道?他觉得操死一个可怜的大夫才叫不人道好不好!

  “相公,你也不会希望哪一天我们的小蒜碰上同样的事情时,遇到一个明明能救她却又不肯伸出援手的大夫,是不?这样小蒜太可怜了,是不?失去小蒜,我们做爹娘的都会很难受,是不?所以你一定会救人的,是不?”

  他觉得越来越招架不住爱妻,爱妻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养出这么厉害的小嘴儿,杀得他片甲不留。

  最后结果可想而知,他,一世英名的冷血神医,只得让爱妻挽著手,一块去瞧瞧另一个好美好漂亮的半死人……




  他或许是死了吧。

  李求凰这般想著。

  所以才会在黄泉路上看到等待他许久许久的无戒。

  真好,一张开眼就看到他,还能偎他偎得那么近……他满足一笑,虽然全身上下的痛楚下减反增,却阻止不了他的好心情。

  他伸手触碰无戒的脸庞,将唇凑上,吻著无戒冰冷的唇——他老早就想这么做了,在无戒那次坚定告诉他:要伤你,必须先让我断气。

  说著那句话的无戒真可爱,真让人心动。

  那时酒醉说了一大串“告白”的无戒,更让他想就这么按住他的双手,直接在天下第一楼的酒桌上将无戒给吃干抹净。

  他不曾对谁有过如此猛烈的欲望,那种想要独占的心情,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

  想要无戒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不准无戒有任何机会再对第二个人说出那么迷人的话,不要无戒心里有其他人霸占,要无戒只重视他、只在意他、只……爱他。

  好贪心的自己呐。

  正因为明白自己的贪心,他放任自己在无戒唇问勒索甜美,淡淡的药草味带些苦涩,弥漫在彼此的口鼻之间。

  “喂喂,你这样染指我的病人不好吧?”有人冷言出声打断李求凰的孟浪及兴致。“还有,他喝的药毒性很强,你不怕死就继续吻好了。”

  李求凰这才发觉他根本没死,人正在一间破小木屋的木床上,和无戒在一块,而床畔抆腰站著的银发男人一脸冷睨。

  “无戒他怎么样了?”李求凰完全摸不著头绪,但隐约知道眼前的银发男人救了他,更救了无戒。

  “没怎么样,老样子。除了呼吸之外,动也不会动。原来你认识他?”

  “嗯……是我害他变成这副模样。”

  银发相公没兴致太明了这两个男人之间的纠葛,连应声都嫌懒,在无戒嘴里塞了颗药,人就准备离开小房间。

  “谢谢你救了他。”李求凰真诚地向银发相公道谢。

  “要谢就去谢我娘子吧,否则我才没那等闲工夫去救这么麻烦的病人,还差点被他砍死。”银发相公没好气的嘲弄著,“要死就安分去死,失去意识还不分青红皂白拿剑追著路人砍,这家伙脾气一定不好。”

  “才不,无戒脾气好得很,他只是比较死脑筋而已.”

  “算了,我也不想太认识他。”最好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不过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这个男人不一定有机会能醒来。”

  “这是什么意思?”

  “我相公的意思是,他恐怕得睡上半年,甚至更久。”爱妻正巧打盆水进来,银发相公一见她又拿重物,不太高兴地蹙蹙眉,上前接手。

  “半年?!”

  “半年算短了。”银发相公边说边在水盆里洗净手,拧干布巾就要抹脸,被爱妻小手轻拍手背,将布巾拿回来递给李求凰擦脸。

  “为什么他会睡这么久?我还以为他晚一点就会醒了!”他以为无戒只是极累睡下,睡够了就该醒来见他。

  “不是你害他变成这副模样的吗?你心里应该比我们更清楚为什么。”

  “是因为蜂毒还是他……累坏了?”

  爱妻叹口气道:“我们找到他时,他还强憋最后一口气,明明像是死了,却还是站了起来,拿我们当仇敌似的追杀我们。我相公说,他几乎用尽了寻常人半年的体力,所以睡上半年也是正常的。”而她没说的是……如果半年没醒,也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十年、二十年,也可能……一辈子。

  “无戒,我老骂你笨,但我没想到你真的好笨……”李求凰咬唇瞪著无戒,无戒脸上布满刀刻剑痕,都上了药,但有些仍未结痂,透著血肉的红。他睡得好沉好沉,害他想伸手泄忿去拍他的脸也不忍下手,只能用嘴数落,“真的撑不住就倒下去呀!我又不会笑你……就算我真的在那之后被砍成肉末,你以为我会气你吗?你知不知道,你这副模样看得我更火大……”

  李求凰嘴里是埋怨,脸孔却趴在无戒的胸口,强闭起双眸,紧咬住眼底的炙热,不让它化为水雾满溢出来。

  “你如果真的觉得累,你就睡好了。从今天开始算起,我只给你半年,这半年你爱怎么睡就怎么睡,就是不准不醒来。我用双龙金镯命令你,你这种蠢忠的笨蛋一定会很听我的话,对不对?对不对……”

  无戒仍是没醒,只有日出日落的光晕从窗棂透进,照在他刚棱的面容上,他沉静无声、呼吸平稳规律。

  任凭岁月流逝,掩覆在黑眸上的扇形长睫始终未曾掀扬。

  而李求凰在等待,等待再度从无戒眼中看到自己。




  醒来,跨过二十二岁的年纪,来到二十三岁,空掷的日子是一片茫然,感觉睡了好久好久,身躯曾承受的极致疲劳宛如是上辈子的事,现在四肢百骸都好轻松,力量源源不绝涌回意识。

  一瞬间还无法适应睁眼视物,他闭眼好半晌才又慢慢张开,昏迷前的模糊朦胧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他甚至还能看到屋顶上有只小蜘蛛缓缓攀丝爬过。

  这里是……

  本想大略环视所处的周遭,但脑海里有个更急促的人影跃出,占据思绪,成为唯一。

  求凰!

  他扯去身上被衾,下床寻找著李求凰。

  他记起来了,那时李求凰受了伤,他的血染红了他的双手,他们伤害了他!然后呢?!之后全是空白,他不记得后续、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不记得李求凰是否平安!

  “喂喂,再怎么说那家伙也算是我皇弟,拿他来当下人不好吧?”

  熟悉的笑语就从不远处传来,爽朗的调侃一如他记忆中那般,他放慢脚步,轻手推开木门,眼前炫目的身影总觉得好久不见::

  “我们拿他当家人,是他自己老觉得我相公救他一命,他就要尽忠来报答。”陌生的少妇顶著圆滚滚的肚子,将菜豆扳丝,与李求凰天南地北闲聊。“不过你不用担心你的十九皇弟,他拜我相公当义兄了。”

  “这么牵丝攀藤算起来,我们也是一家人啰。”李求凰舒舒服服正在晒著日光,左手支颐,腕上的双龙金镯隐约露出衣袖间,擦拭得同样光亮,同样是他腕上唯一佩戴的点缀。

  “对呀。”陌生少妇笑起来好老实憨厚。

  “那么叫你相公诊治费少一半好不好?”

  “亲兄弟都得明算帐了,何况是你这种八竿子打不著关系的义兄弟的同父异母兄弟。”说话的是无戒同样不熟识的男人,那头耀眼银发异于常人。“再说,你三天两头往我们这里跑,动不动就直接睡个十来天——你倒好,连枕头棉被都一起搬到那个半死人的床上一块睡,吃我的住我的喝我的,还有胆要诊治费少一半?”他冷哼。

  “皇弟的义兄,我睡在无戒旁边又不打扰你和嫂子在隔壁房里恩恩爱爱,再说无戒旁边的床位也空著嘛,塞我刚刚好,我只是‘顺便’睡个几晚,‘顺便’跟你们一块吃早中晚膳。”

  “别说得好像你的‘顺便’只是一天两天的事,你几乎半年都住下了好不好。”银发相公哼得更大声。

  “无戒醒来我就走了嘛。”他享惯了荣华富贵,若不是因为无戒搬动不得加上银发相公医术过人,他放心将无戒交给银发相公处置,否则他也实在是在木床上睡得不好。但有无戒在,他才没什么怨言的。

  “他一辈子不醒呢?”

  李求凰听著银发相公这么问,下怒反笑,那笑容仿彿在说:不可能,他不会不醒来。

  约好了半年,多一天都不行,如果无戒再不醒,他用打用揍的也会命令无戒醒过来。

  半年说长不长,当它变成了等待,漫长得几乎像是一辈子。

  “相公,你不要每次都这样吓他,他看起来好可怜……”少妇扯扯银发相公的袖,小声在他耳边道。

  他们看著李求凰半年,即使他每回到这里来都满脸愉悦,但她不只一回看见他躺在无戒身旁,侧撑著身子跟无戒说话——当然只是自言自语——他会跟无戒说著这些日子发生的点点滴滴,说著说著,他会沉默下来,伸出断了手掌的右腕触碰无戒的发、无戒的脸,落寞得像随时都会放声嚎啕大哭的孩子。

  “可怜?我看他很自得其乐呀。”他已经数不出来有多少次半夜醒来找水喝时,看见李求凰直吻无戒的唇,发觉被人看见也只是很不要脸地朝他挥手道晚安,摆明就是要赶他快快滚回房去,别打扰他侵犯无戒。

  李求凰不是没听见夫妻俩的窃窃私语,尤其银发相公还故意说得真大声,李求凰噗哧地笑,他一点都不可怜,因为能等待就是希望,至少他还能等著无戒醒来,也许还有好长的日子得静静等待,至少,无戒会醒来。

  至少——

  李求凰脸上的笑靥一僵,微微瞠张的黑眸定著不动,在他看见木门畔伫立的无戒之时。

  李求凰没有欣喜若狂、没有飙泪飞奔过去,有的只是缓缓起身,唇边笑花微绽,眸子弯弯、唇儿弯弯地迎上前来,好似他对于无戒的清醒一点也不惊讶,好似他老早就笃定无戒会在今日醒来,好似这一天他已经能预见.

  他来到无戒面前,定定与他互视,他执起无戒的手,放在颊畔轻蹭。

  “无戒,睡得可好?”




  原来他睡了半年之久。

  无戒从李求凰口中听著半年发生的事情,包括大皇子李成龙在李求凰的推波助澜之下顺利取得太子之位,而且还是李求凰和当今圣上在饮酒闲聊时,李求凰一句“让大皇兄当太子吧”,当今圣上想也不想就允了李求凰的要求。

  包括李求凰半年来的改邪归正——当然无戒是抱持著强烈的怀疑——据当事者本人描述,他与向来为敌的众人交好,还巴结他们地奉送大量好处,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人人喊杀唤打的十七皇子,而是处处有朋友,随手即知己的李求凰。

  但当无戒反问他“你不觉得向善的生活无趣?”时,李求凰高深莫测地抿嘴轻笑,说了句颇耐人寻味的话——

  “不会呀,反正我做坏事都报四皇兄的名号。”

  无戒就知道,要李求凰安分过生活根本是异想天开。幸好,他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所以没有打击。

  说完了绝大多数的情况,无戒努力补齐半年内错过的人事物。

  “戒门的师父及师弟妹知道我的情况吗?”

  “你师父是知道,也到木屋去瞧过你好几回,不过他说你是活该自找的。”李求凰左手握筷,俐落将盘里糕点优雅送入嘴里。

  “活该自找的……”说得真一针见血,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看著李求凰的断腕,无戒心里五味杂陈,它现在已经愈合成一处乎整的切口,他错过了亲自为它上药的机会,也错过那时守在李求凰身边陪他一起度过痛苦的日子。

  现在若问李求凰痛或不痛都显得矫情,而看见李求凰改以左手练就一手好字——同样在他不省人事的那半年里练成的——他就觉得不快,暗斥自己不济事,竟得花上半年养伤。

  “至于你的师弟妹知不知道,我就不清楚了。除了那个叫什么几戒的师妹也来过之外,倒没见其他戒门的人。”

  “三戒?”

  无戒掩嘴低咳,李求凰伸手拍抚他的背。

  这是无戒清醒之后身体唯一残留的影响,银发相公预料得不错,蜂毒伤害了无戒的内腑,但不严重,再奸好调理个把月当能痊愈,所幸其余听觉视觉都恢复得很好。

  “是啦是啦。她呢,应该是和她的主子在一块了。”

  “在一块?她不是向来就跟在她主子身旁了吗?”

  “我所谓的在一块,是指床上。”

  也不知无戒到底有没有听懂,或是他许久之前就察觉到三戒对她主子的感情,他只淡应了声“哦”,然后暍他的热茶。

  该找个时间回戒门去,让师父知道他已平安康复,省得他老人家担心。

  “所以我老觉得你们的双龙金镯一点都不像在替你们找主子,根本就是在找爱人嘛。”

  “没有这种说法。”

  “没有吗?但我觉得你们这种性子的人,要把忠心升华成爱情是再轻易不过的事了,而主人被你们感动到从奴役变成心仪也是见怪不怪。”

  “没有这种惯例。”

  “有呀。我、你。”

  无戒手里的杯子滑了一下,瞠眸看他,“谁对你将忠心升华成爱情了?!”

  “你要是否认的话,我会很难过的。”李求凰低下头,委屈地扁扁嘴。

  “……”看李求凰这副模样,无戒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再者……否认?他根本无法否认,无论是对李求凰或是对自己。

  心里对李求凰没有半分的主仆尊敬,却为了他,连命都能舍。他从未爱过人,不明白什么是爱,但明白他对李求凰的付出已经远远超出他自己所该给予的。他想一直在李求凰的身边,也犯贱地想替他收拾善后,想……白头到老。

  “无戒,你因为睡熟了,所以没有听见,我每天都在你的耳边说很多肉麻兮兮的情话,然后吻吻你的眉眼、你的鼻尖、你的嘴唇,如果我只当你是下人,我不会这么做,我从来不吻自己不爱的人。”

  “我……”无戒词拙,不知如何接话。面对李求凰的坦言,他又惊又喜,胸口竟充塞了莫名雀跃。

  “无戒,是你先喜欢上我的,不是我。”

  无戒还是无言以对,这句话像是敲击了某片屏障,让迷惑的心看清了真相。

  是他先喜欢上李求凰的?

  当然不是!

  当然不是。

  当然不是……

  微弱的否定已经构不成影响,说服不了心底深处豢养的兽,它在咆哮著——是!对!没错!你就是!

  “你要否认吗?”李求凰问他,一双眸子坚定望进他的。

  无戒静默了好半晌,终于摇了摇头。

  而李求凰扳过他的脸,仰首吻他,像是在给予他的诚实最甜美的奖赏。

  原来……实话实说被称之为做人的正道,是因为说实话,才能被吻得好陶醉,所以人一定要诚实,对吧?




第十章

  李求凰的安分,换来了无戒偷闲的日子,他终于可以不用时时担心李求凰一跨出府门就遭人追杀,虽然仍是跟在李求凰身边,他们多了好多时间能悠哉闲晃在市集,窝在饭馆好好吃顿饭,甚至是抽空回戒门去陪师父下盘棋——当然,还是带著李求凰。

  这日午后,清风微凉,无戒与少戒好久不曾像以往,对完弈,暍些香茗,兴致来时比场试,比累了歇下再互相讨论彼此的武艺缺失。

  “幸好你平安,为师也终于能松口气。”

  “让师父担心了。”

  “你现在还讨厌十七皇于吗?”少戒笑问。

  “嗯……有时还是讨厌。”想起自己以前还在师父面前直言不喜欢李求凰,现在却甘心让李求凰在他膝上酣睡,无戒都要为自己的善变感到惭愧。

  “我瞧不是吧。”呵呵。

  “他有时任性起来,让人很头疼。”无戒无意识伸手去轻梳枕在他膝上的李求凰那一头长发,他还没见过哪个男人能拥有更胜女人的细腻青丝。

  “哦?”

  “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顽童,不跟著他实在是很难放心。”无戒越补充越糟糕,自己都觉得说出来的话摆明就是关心李求凰关心得紧。

  “有你跟著皇子,确实合适。真是好眼光,挑中了你。”少戒拈拈胡,有些安慰也有些感慨。

  “当初挑中我,不就单纯因为李求凰惹事的本领太高,其他师弟妹招架不住吗?”

  “你忘了那件事?”

  “哪件事?”无戒摸不著头绪。

  “皇子可是你亲自挑的。”

  “我?师父,你老胡涂了吧,明明是你带著我去他那里,我哪有什么挑选的权利?”勉强算起来,只有第二次为李求凰戴回金镯才是他心甘情愿的。

  “所以师父才说你忘了呀。记不记得师父曾有个二师姊?”

  “嗯……”无戒想了想,在遥远的记忆中勉强翻出这号人物。“记得。”但他也记得那名二师姊在他年纪仍小时便过世了。

  “她是十七皇子的娘亲。”

  无戒讶然。

  “而她的金镯主人是当今圣上。”少戒补上同样让无戒吃惊的句子。

  “又一对感情变质的主仆……”无戒嘀咕。真让李求凰说中,双龙金镯的存在究竟是……

  “她之前曾将稚幼的十七皇子抱回戒门,你也见过的。或许你年纪太小,所以没搁在心上。你还陪小皇子玩了好半天,后来二师姊要抱皇子回宫去,你们一大一小还哭得咧。”忆起往事,总是甜蜜。

  怎知在三天之后,二师姊却为保护皇上而丧命。

  “我……没有印象。”他有过这么蠢的童年吗?

  “你那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将师门给你的双龙金镯往皇子手腕里套,以为这样就可以留下皇子——”少戒回想得连眼都笑眯了,“没想到你也有过这种笨小孩的年纪呀……”

  “你的意思是,你们把我小时候的蠢举当成了我的毕生心愿吗?!”

  “因为那时的你看起来很认真呀。”还对二师姊嚷著要一辈子和小皇子在一块。

  “师父,我那时几岁?”无戒有些无力的问。

  “三岁左右的事吧。”天真无邪的很。

  三岁的孩子懂个屁呀!

  少戒自小将无戒带大,无戒脸上的表情代表什么,他一眼就瞧得明白。

  他笑著拍拍无戒的肩,“你那时还小,不懂事;你现在大了,也懂事了,你后悔自己的选择吗?”

  无戒望进师父的眼,他从来不欺骗如爹一般的师父——

  “没有后悔。”

  他一连两次都挑中了李求凰,第一次可以说自己单纯无知,不明白事态严重。第二次呢?他可是已经长大成人,明是非懂善恶,还不是又替李求凰戴上了金镯。

  不知是巧合还是李求凰始终只是假睡,在无戒说完那句“没有后悔”的同时,枕在他腿上的李求凰张开眼觑著他笑,还轻轻点点自己的唇,像在说——要是你师父没在场,我会吻你哦。

  无戒脸色微红,但强挤出最正经的表情,假装没看到李求凰的调情。

  “这不就好了。能挑到好主子,是你的福分,你打小就独具慧眼。”

  “明明就是这辈子欠了李求凰才对吧。”才得作牛作马来还。

  “挑到错的主子,除死之外,或许还会更糟……”

  “师父是在指谁?”

  “我在戒门这么久,看过太多太多。”少戒突然沉默,陷入了思忖之中。

  无戒望著师父,总觉得师父话里有话,他在等待师父主动接续,但师父一直没有再开口。

  顺著师父的视线看去,无戒发现他瞧的地方是三戒的闺房。

  “三戒也回到戒门了吗?”若三戒回来,应该是满府里热热闹闹的,远远在门外就该听见三戒又在赞扬她那主子有多好多好,不该像现在,安静得很怪异。

  “三戒与你的感情向来不差,你去瞧瞧她吧,或许她会愿意开口跟你说话。”

  师父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听起来便让人觉得三戒似乎发生了问题……

  无戒虽少与师弟妹热络,但三戒算是众师弟妹中与他最熟悉的,因为她是那么热情活泼,缠著他说话,逼他不得下去正视他拥有一个这么聒噪的小师妹。

  但……那是他记忆中聒噪的三戒吗?

  无戒不得不怀疑自己昏睡半年,睡得有些神智不清了,还是这半年里的变化太巨大,人事全非地远远超乎他所能想像?

  三戒坐在床上,失神的眼张著,却没投注任何的生气。向来最最灵活的就是那对眸子,现在却宛如死去一般。她的唇办因为极少进水而微微干裂,两颊的丰腴已全然消失,取而代之是深深凹陷的削瘦,怎么也不能将这个憔悴的女孩与精力十足的三戒联想在一块。

  无戒拦住一旁送来饭菜,却也只能将前一顿完全没动过的冷膳端出去的师弟九戒,问了三戒的情况,九戒只是摇头——他不是不说,而是连他也不清楚。

  “两个多月前一个下雨的夜里,三戒回来了,然后就变这样了。”这是九戒所能叙述最详细的情况,其余的,他不比无戒知道多少。

  九戒离开之后,无戒在三戒床边坐下。

  “你怎么了?”换做之前的那个三戒,老早就抱著他直尖叫,至少……三戒不会看到久违半年才康复的师兄而无动于衷。

  “她看起来更呆了。”李求凰也跟著凑来。

  无戒对李求凰摇头,李求凰识趣地闭上嘴,自己挑了好位置,坐下来泡茶喝。

  “三戒,你连师兄也不认识吗?”

  三戒好慢好慢地将视线挪定在无戒脸上,好似不认识他,好似正在重新搜寻记忆里有没有无戒这样的一个人,无戒耐心等待,直到她终于认出了他,她眼里的泪再也逼锁不住,抱在他的怀里,痛哭失声。




  无戒离开三戒房里时,脸色铁青,他跃上夜空,消失于远处。

  没人知道无戒去了哪里,只知道无戒回来时,带回三戒的双龙金镯,并且套回三戒的手上,缓声对她说:“从今天起,你再也没有主人了。”

  三戒那夜哭了好久,当她哭累睡著,已是天快亮的事情。

  本来听烦三戒哭声的李求凰趴在桌边睡去,被无戒抱回房里时他揉揉眼,醒来第一句便问:“你杀了她的主子?”

  “那个人该死。”无戒脸上表情仍是肃然。

  李求凰伸手去推开他眉问的皱褶,满意看到无戒稍稍敛气,眉心不再锁得死紧。

  “感情这种事原本就没有对错,谁伤了谁、谁难过、谁流泪该归咎都不是别人,因为是自己也放了心思下去的。”

  “正因为放了心思下去,被人背叛时会更痛。”

  “我倒觉得感情只有合与不合。只要有心于我,便不忍伤我:一旦已无视我的喜乐,将我扎得浑身是伤,要这种人又有何用,丢了也罢。”

  “我原本没有打算杀他,拿回三戒的金镯便要回来,却听见他与另一个女人在床上调笑,说著他一天天见三戒对他迷恋,只要给三戒一些甜头她就会好开心好满足,死心塌地跟著他,那种引诱笨蛋上勾的游戏多有趣——他践踏著三戒的忠诚与真心,还沾沾自喜,我就忍不下这口气。”

  “世上总是少不了这类的坏家伙,否则天下老早就和平康泰了。这种人杀之不尽斩之不绝,祸遗千年.”

  “真让我痛恨起自己很早之前就发现三戒陷进去,却没有拉她一把。”无戒握紧拳,五指几乎要深深陷入掌心。

  “没有人能帮她。就算你在那当下告诫她,也不能改变什么,只会让她觉得你一点都不懂她、不挺她,亏她还那么亲匿叫你一声师兄,结果你也和其他人一模一样,想阻止她的幸福——无戒,刚踩进爱情里的人都是瞎子,眼睛都长在脚底,穿上了鞋,什么也瞧不见了。我不是想太风凉,不过让她狠狠痛一次,这个教训才会血淋淋刻在记忆里,未尝不是好事。”

  无戒将李求凰放在床上,替他脱鞋。“这番话你不要在她耳边说。”他知道李求凰只是嘴坏,但听在受创人的耳中太扎疼了。

  “我才懒得对她多动嘴。她想听教训,我还不想说呢。”李求凰自己在解外褂的盘扣,两手的工作由一手做来总是吃力,无戒出借他的手,帮他合力解开恼人的小玩意儿,俨然代替李求凰的右手。

  “所以说,挑中我当主子比较幸福吧,我可不会这么狼心狗肺待你::我虽然爱惹事了些,还是懂分寸的,你心里应该是这样想的吧?”李求凰又没个正经笑道。

  “比起三戒的主子,你确实还算可以。”无戒说得勉为其难。他绝不开口赞许李求凰,李求凰是那种越赞许越得寸进尺的家伙。

  “才算可以呀?我还以为你以我为荣呢。”

  “目前还找不到让我引以为荣的地方,等我找到再知会你一声。”

  “至少我不会弄大你的肚子呀,这点够引以为荣了吧。”嘿嘿。

  唉,也只有李求凰会将这种事当成骄傲在献宝。

  不过李求凰也提醒了他另一件更麻烦的事。

  三戒腹里的孩子,四个多月,戒门上下没人知道,只除了他。

  “孩子的事又该如何是好?”无戒跟著烦恼起来,眉心又皱了。

  “留著才不好吧,暍药打掉啰。”李求凰仍说得像不干他的事一样——不过也确实与他不相千。

  “我很担心三戒承不承受得住。”以她现在的虚弱身体及受伤心灵,总觉得对她太残忍。

  “遇到了,不解决行吗?”李求凰真讨厌看无戒替别人操心,他的苦恼表情应该只能属于他所有。

  “求凰,如果……”

  “如果什么?”李求凰没听清楚,但发觉无戒神情颇怪异,心事重重的。

  “没什么。”无戒摇头。“睡吧,看你好像累了。”




  “我不要这个孩子。”

  这是三戒的答覆。她冷冷地、无所谓地、近乎无情地这么说著。

  而无戒所能做的,便是替她弄来一碗打眙药,端至她面前。

  三戒瞪著那碗药,就是没将它捧到唇边。

  “快喝呐,速战速决。”李求凰在一旁催促。

  “它看起来很烫,我等它凉一些……”

  半个时辰过去。

  “都凉透了,喝不喝呐?”

  “药好像凉掉就失去药效了,要不要再热它一下?”

  又半个时辰过去。

  “又热好了,喝。”

  “好像又热得太烫了……”

  再半个时辰过去。

  “又凉了,暍是不暍?”

  三戒咽咽唾沫,颤著手要去端碗了。

  手指还没来得及碰到,碗已经让无戒拿走,他的手一倾,将药汁全洒向一旁的盆栽。

  “不想喝就不要喝,你要孩子就留下来。”

  “师兄,我……”三戒咬著唇,掉著泪,“我想要……要孩子……”她终于还是说出了真心话。即使先前话说得多绝,她还是狠不下心。

  “我说了,你要孩子就留下来。”

  “可是,我有孩子的事情让师父或其他人知道的话……”

  无戒按著三戒的肩,淡然而冷静说出他想了一整夜的解决方法——

  “跟师父说,孩子是我的。”

  不只三戒瞠目,连李求凰都瞪大了眼。

  “我娶你,当孩子的爹。”无戒继续口出骇人言语。

  “师兄……你、你真的愿意帮我?可这不是对你太不公——”

  “好!真好,皆大欢喜了!”李求凰的鼓掌声打断三戒颤抖泣问的嗓音,他冷冷撇唇在笑,笑容微狞,他睨向无戒,随即甩袖走人,而无戒当然也随后跟上。

  “求凰!”他扯住李求凰的手臂。

  李求凰用尽力量仍甩不开他,火气越来越大,“跟出来做什么?去跟你的师妹好好叙情吧!祝你们白头到老!”

  “我只是想替三戒找到解决方法。”他早就有准备得面对李求凰的狂怒。

  “这就是你的解决方法?!你到底以为你凭什么可以这样为所欲为!就凭我喜欢你,我就活该倒楣要忍受你去娶她吗?!你以为我非你不可吗?!”李求凰才吼完,马上就后悔自己说出错误的重话,立刻窝囊修正,“好,就算我是真的非你不可,也不代表你这样伤害我,我还得委曲求全成全你!”他一直甩袖,就是甩不掉无戒,气到干脆脱起衣裳,要连衣带人地甩掉他!

  该死!该死的!连绣扣都和他作对!他只剩一只手掌,根本就解不开繁琐的绣扣!

  无戒叹息,“这是我能想到最快也最有效的方法。”

  “好呀,好极了,好方法!”李求凰咬牙回他。

  “你冷静下来听我说。”

  “没什么好说,你刚刚已经说得够清楚明白了。”

  “我只是娶她,当孩子的爹,如此而已。”

  “这样还不够多吗?!你都打算娶——她了!”哼。

  “你知道我的真意,我只是想保全三戒的名节,也想替她挡掉被师父责骂的可能性,除此之外,我与她没有男女间的情爱,只有类似家人的亲情。”

  “然后呢?我就该成全你氾滥的同情心,大方将你出让?!”

  “你不需要让出我。我只是娶她,只是当孩子的爹,如此而已。”无戒捺著性子任李求凰在他臂弯里挣扎,话说来说去仍是同样,也同样坚决,要李求凰听得更明白一些。

  “我若不准呢?用双龙金镯命令你呢?”李求凰倨傲仰首,逼视他。

  “不要让我为难。”

  “这本来就不是你该为难的事情,是你自己要揽在身上!”活该!谁要同情他?!谁要同情无戒现在流露出来期待他会谅解的渴望表情……谁要呀?!

  “我无法漠视三戒难过流泪,我当她是妹妹。”

  李求凰撇开头,恶毒的话几乎是口不择言,“女人真是卑鄙的生物,用几滴眼泪就能轻易达成目标。”

  “你用眼泪也同样能让我屈服。”无戒看见李求凰偏开的双眼中有著愤怒的水雾。若李求凰流下眼泪说不准他娶,他势必会陷入两难——身为兄长,见三戒如此憔悴,他绝对无法置身事外:然而他更不可能乐见李求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不可能乐于伤害李求凰。

  “我可不是女人,不会用这种卑劣手段。”李求凰声音冷漠,嗤哼了声。

  无戒叹口气,不说话。

  李求凰听在耳里觉得扎耳。真正想叹气的人是他好不好!

  “你叹什么气?!我都开口祝福你们白头到老了,你还想怎样?!”

  “我想要你能原谅我,想要你愿意继续将我留在你身边,想要你还肯跟我一起实现五十年的那个心愿。”

  轮到李求凰无言了。他咬牙,“你真是太无耻龌龊了……用这种方式逼我。”

  他嘴里还在痛斥著无戒,双手却只能窝囊地用力抱住无戒,紧紧地、紧紧地揪住无戒的衣裳。

  他想要和无戒在一起,好想。

  真的好想。

  五十年的心愿,七十二岁的无戒和七十一岁的自己,白头到老——

  无戒轻靠在他的发涡,吐纳之间带来温暖及热意。“求凰,我们只会多出一个妹妹以及一个孩子,其余都不会有所改变。无耻也好、龌龊也罢,我想帮三戒,却也不想失去你。”

  李求凰还是不肯将头抬起来面对无戒,但不开口反驳他一字一句,也不再甩开无戒的掌握,近乎温驯地让无戒将他抱住。

  “我会因为这件事,埋怨你一辈子……”他倾身靠在无戒的肩窝,口气仍是掩不了的怨怼。

  “我知道。你有权如此。”

  “向我发誓,你是我的,只属于我一个人。”李求凰很任性的要求。

  “我是你的,只属于你一个人。”

  李求凰终于仰首看他,原本平抿的唇线缓缓漾出一朵笑。

  “那么,你娶她吧。”




尾声

  半个月后,戒门辨了喜宴,喜上加喜,师兄娶师妹,而且再不久还会有小生命来报到,众师兄弟开心到暍得皆醉。

  夜越近深沉,新房的窗子被推开,摘下凤冠及喜帕的三戒依在窗边,她知道,自己将会在窗边站上一整夜。

  但无妨,从这窗外望出去,可以看到第一道日光,可以感受温阳照射在脸上的温暖,她愿意等待,还有她的孩子会陪著她一块。

  楼檐下的客房门咿呀一声打开,她看见身著红蟒袍的无戒站在门外,接著一双长臂探来,环在无戒的颈间,拉低无戒的头,吻上他的唇,两人身影缓缓消失在掩上的客房门后。

  三戒失笑嘀咕,听不出口气是喜还是嗔,“真猴急!也下想想那是我的相公耶……至少放他回新房替我掀个喜帕嘛……”






番外篇 甜蜜(?)的家庭生活

  三戒产下一个女儿,取名一戒,愿孩子戒痴情,不要与她娘亲一般尝到苦楚。

  这年,一戒六岁,扎著两根粗辫,脸上镶著两团红云似的粉嫩,鬓间晶莹剔透的汗泪点缀在小巧憨俏的容颜间,她舞完最新学会的鹤步拳,以衣袖抹抹汗,她腕上戴了只粗大的双龙金镯,时常从她的小手里滑出来,她小心翼翼将它收好——掉了可麻烦呢,会挨爹爹师父的骂。

  一戒小跑步奔回小厅里要找水暍,远远就听见娘在与人吵嘴。

  “你——”

  “不要每次吵输入都只会用手指指著我喊你你你的,笨蛋。”李求凰凉凉送来一句嘲讽。

  “你这外人滚出我家啦!”三戒跺脚,指著大门赶人。

  “好呀,无戒,走吧。甭送我们了。”他朝三戒挥手道别。

  “你们两个够了。”无戒皱眉,两方都乖乖闭嘴,只用眼光厮杀。

  一戒躲在门外偷瞧,心里向来都有疑惑——

  别人家都是爹与娘在吵架,她家的爹娘从来没争吵过,但娘却三天两头与怪叔叔吵嘴,好奇怪……

  提到怪叔叔,打她一出世,怪叔叔就已经出现在她家,有时一住就是一年半载。她私底下在心里称呼他怪叔叔,是因为他漂亮得很怪、因为爹爹师父对他好得很怪、娘气他气得很怪,而她,就是觉得他怪。

  像现在,吵完架,赖在夫君身上撒娇的,应该是娘,可偏偏不是,是怪叔叔。

  “三戒,你明白师兄的意思,师兄是为你好。”无戒一开口,屋里才总算恢复平静。

  “为我好就不要每次都在我耳边叨念一样的事情。我说过了,我不再喜欢任何一个男人,我有一戒和师兄就太够了,我满足现在的生活,所以你别老是瞎担心我。”每回都一直告诉她:遇到心仪之人就向师兄开口,师兄会与你离缘,让你选择真正的幸福……她现在就很幸福,她有夫有女,已经够圆满了。

  虽然她知道,真正被拖累的人是师兄,但为了女儿,请容许她小小自私一下。

  即使明白师兄不会是她真正的夫婿,但至少,他会是一戒的爹。

  “死赖著无戒不放。”李求凰咕哝得很大声,就是故意要她听见。

  “那是在说你吧!”三戒才刚稍稍平息的怒焰又重新燃旺。方才也是她与无戒在说话之际,李求凰插来一句凉语,激怒了她才吵起来的,现在又重蹈覆辙。“师兄,你是不是嫌我麻烦?还是这家伙在你耳边说了我什么坏话,让你后悔娶我了?呜……”

  “我怎么可能会嫌你?我是希望能看见你有好的归宿——”而不是将一生都葬送在他这个对她根本没有男女情爱的兄长身上。

  “我已经嫁给你,你就是我的归宿了呀!”三戒冲过去抱住无戒,无戒感觉到背后传来两道凛冽的瞪视,稍稍将三戒推离自己。

  “你该知道我和求凰……”

  “我什么都知道,也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师兄,路是我自己挑的,我绝对不后悔,真的。”她又不是呆子,从成亲到现在,师兄从没踏进她的房里过夜,加上李求凰几乎大剌剌在她与一戒面前调戏她的夫君与她的爹爹,女人的敏锐还能不嗅出些什么吗?

  “你如果哪天反悔了,随时跟师兄开口,师兄给你的承诺永远都会生效。”无戒还是站在三戒的立场为她打算。

  “嗯。师兄,你真好。”她点头,但心里明白,她这生已经心如止水,不愿再触碰感情。她感激师兄在她最无助时伸出援手,留在师兄身边为他操持家务、洗衣做饭,是她所能做到的最微弱报答。

  一戒在门外听不懂大人们在说些什么,偏著脑袋想,还是想不明白,但她知道,娘与爹爹师父的感情很融洽,相敬如宾——应该算吧?

  “真是鹣鲽情深呐。”李求凰酸溜溜冷笑。

  “没有你来叨扰的话,我们夫妻感情会更好。”三戒叉腰.

  “可惜你们这辈子只能到这种程度了,甭想再开花结果。”他会尽全力阻挠的。

  “你也最好别想染指我家相公,隔他远远的!”

  “老早就染指过了好不好,而且染指很多次了。”李求凰露出胜利的笑容。就是这种时候最乐了,看到三戒挫败的模样真是大快人心到让人想鼓掌叫好!

  “你你你你你……”

  “我我我我我。”李求凰模仿她口吃。

  无戒只能无能为力地看著他的娘子与他的王子为了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在争个输赢。虽然每回最后都是三戒惨败,他见了也于心不忍,但若他替三戒说话,没好日子过的人就轮到了他。毕竟他现在是睡在李求凰房里,得罪枕边人的下场不会太愉快……

  他知道李求凰也委屈,高傲如他、任性如他,却为了不为难他而大退一步,眼睁睁见他娶妻。他清楚李求凰心里还是介意的,而他所能做的,就是尽一切所能,待李求凰更好、更宠他。

  “有胆来单挑啦!”三戒操起惯用的鸳鸯刀,指向李求凰。

  李求凰气定神闲,“吵下赢就用蛮力呀?没问题,我派出我最信任的护卫跟你单挑。无戒,上,把她砍成姜丝。”

  不要每次斗嘴就硬要拖他下水,他只想隔岸观虎斗……

  “叫我师兄跟我打不公平啦!”三戒哇哇大叫。

  “这种时候谁跟你讲公平呀?”李求凰冷冷嗤笑她的蠢。

  “我就说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要是一戒以后遇到你这样的坏蛋该怎么办——”

  “尽管放心,我会教一戒所有‘解决’男人的武术。”无戒老早就在女儿诞生的那一天立下决心,女儿得费心保护好,哪个坏男人敢靠近她、企图染指她,就甭客气给他死!

  一戒听到爹娘提到她的名字,更竖起耳朵听仔细,但还是只听得半懂。

  “一戒,不要躲在门外偷听。”无戒沉著声,揪出小家伙。

  “爹爹师父……”被逮著的一戒一脸心虚。“我什么都没听懂……”什么都听到了,但什么都不懂。

  “鹤步拳都练熟了吗?”

  “练熟了!”

  “好。接下来你到一里外的湖里静心养气三日,三日之后,我再教你另一套虎拳。”虎拳出招比鹤步拳更狠辣,对付登徒子最有用,一招就教登徒子绝子绝孙!

  “是。”一戒乖巧颔首。对爹爹师父,她向来又敬又怕。

  “娘会带晚膳去给你吃的。”三戒不担心一戒独自去湖畔会遇到什么麻烦,因为他们戒门的人从小就是如此,她习惯了。况且一戒年纪虽小,武功可不差——谁教她有个好爹爹师父呢。呵。

  “好。”

  “乖孩子。”三戒爱怜地揉揉一戒的头发。

  一戒眨眼看著娘笑起来好甜,也跟著娘傻笑起来。

  虽然,她的家庭有著让她说不上来的怪,但是娘好、爹爹师父好、怪叔叔好像也好,她也就觉得快乐。

  虽然,她的爹爹师父总是吻怪叔叔不吻娘。

  虽然,她和娘睡,爹爹师父和怪叔叔睡。

  虽然,她好像不会再有弟弟妹妹能陪她玩。

  不过她的家庭是甜蜜的——思,没错,很甜蜜的。

  一戒呆呆呵笑,雀跃地跳著脚步,往湖的方向而去。

  她还不知道,她将在那片湖畔,遇到她的命定之人。

  不过这也是之后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