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8-24

凌尘: 拈梅昭仪

   第一章
   “喂!你已经欠了三天的住宿费,到底几时给啊?不给钱就趁早滚!”逢人便哈腰陪笑的店小二,难得也有用鼻孔瞧人的时候,没了笑容妆点的市桧脸,仅余下鄙俗味儿,教人多看一眼都嫌反胃。傅谦却不得不正面瞧他。
  “请转告掌柜的再宽限几天吧!再过三天便是大考日,只要一考完……”低声下气的哀求,被店小二不耐地截断。
  “只要一考完,到时你就有钱了?欠了三日,再加三日,总共便是六日啦!到时要一块儿结清?”他鄙夷地将傅谦从头打量到脚。
  傅谦陪笑道:“若是在下金榜题名,定一并奉上所积欠的房钱和饭钱,并重重酬谢小二哥,请行个方便吧!”
  都怪他心急,早了一个月来到京师准备应考,没料到京师的物价水准大不同于三年前,再怎么省吃俭用也免不了有山穷水尽的一天,弄得尚未考试便荷包见底,还得看人脸色。
  “那要是金榜不题名,就不给钱了?”难得也玩玩文字游戏的小二仰天轻哼,已昂着的市桧脸连鼻孔也不见了,换用下巴瞧人,“你这穷酸样,要等你发达,别妄想了!”
  不是没想过落榜的可能,但他可是崎怜县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举人哪!傅谦不禁想大呼。见他面露反驳之意,店小二瞪着他,“怎么?不服气?老子我在京师这些年,见的人可多了,就没见过状元的面!每隔三年,一到这个时候,尽是些发高官梦的穷酸,一古脑儿挤到京师来,也没听说有几个上榜的。省省力气吧!没钱,干脆就别考啦!白白浪费盘缠,苦了自己,也苦了我们这些做生意的,尽让人白吃白住!”一辈子只能伺候人的店小二,难得当大爷,当然是摆足了大爷的嘴脸,算他傅谦倒霉。
  店家有收不到钱的顾虑也是应该,是他过分一厢情愿地看好自己了。想起三年前亦是在信心满满下落第,傅谦便不再多言。
  三年前初次应试,崎怜县人已看好他傅谦前程似锦,偏偏当时的皇帝只拔擢年过三十的应试者,他败在年纪太轻;三年后他卷土重来,皇帝也换了人,料想是机会到了,不过,难保这回不会又出些难以预料的状况,再一次打碎他的状元梦……
  “你滚不滚?”店小二咄咄逼人,下最后通牒。
  这当头要他上哪儿找住的地方?
  “难道没有变通的办法?我……我可以在店里帮个忙做点什么的……”傅谦拉下脸来哀求。
  “怎么?咱们未来的状元进士老爷,这会儿愿意伺候起人来了?”店小二讥讽地大笑,一度让傅谦以为有了商量余地,岂知他转眼又翻了脸,“不成!今天若不给钱,就马上滚出去!如今京师所有能住人的地方,统统都已客满,你没钱住,有的是捧着钱想住进来的,滚!”
  “小二哥,别丢啊!”
  轻盈的包袱花不了几分力,谅内容亦简单得不足一观,店小二理直气壮地将之轻松丢出房门。倒是书箧上几本破烂册子实时被傅谦抢救入怀,才免于遭拆解的命运。
  “滚出去,别让我再瞧见你!”店小二傲慢地指着楼下门外方向。
  他最讨厌这些读书人!什么“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妈的这些不事生产的家伙只懂假清高,连点活儿也不会干,靠别人养还敢跩,敢瞧不起他们不识字的!乌龟王八蛋!就像他大哥,都三十好几了,没拿过半文钱回家,还享尽照料,连粗活都不做一丁点儿,家里吃的用的还不都全靠他?偏他娘就只懂栽培据说是个读书料的大哥,自小栽培至今,让他早早娶了媳妇还生了儿子,他这么儿却连个老婆都没影子!好了,大哥家是成了,立业呢?考了十多年,还不是没考上!读书人?呸!有什么了不起!
  “看什么看?还不快滚?”小二恶狠狠地骂道。
  既然说情徒惹羞辱,傅谦不再计求施舍。他静静地低头拾起散乱的包袱缚好,背着书箧离开,步伐稳健而不见迟疑。
  他从哪儿来,便回哪儿去,但在那之前,他得先考完试,回到崎怜县必须是衣锦还乡,其余的都不重要。容身之处?总找得着的。
  ※ ※ ※
  前朝皇帝沉迷于宗教,佛道互有一段兴盛时期,寺庙道观林立,处处香火鼎盛,民间便有不少非关虔诚的有心人士假借遁入佛道来逃避税赋与生产,更别说诈财骗色、作奸犯科等亦是屡有所闻。是以如今的阳氏皇朝,虽不禁止,但也不鼓励宗教信仰,仅任其自由发展。缺乏了在上位者的推波助澜,渐渐有不少偏僻处的佛道据点香火渐杳,直至衰败没落,眼前的破庙恐又是个例子。
  傅谦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到这儿,生火烤起辛苦挖来的薯根。
  他栖身于此已有两天了。纵使无桌椅也无床榻,又得饱受蚊虫骚扰,他也必须将就,明天便是大考日了,只要熬过了今天……
  一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狗儿挨近他身旁,摇着尾巴示好,想争取他的注意。
  “走开走开!”傅谦吆喝着。他都自顾不暇了,实在没有多余的同情心可施予它。
  狗儿不死心地涎着舌头,继续摇尾巴,眼巴巴地望着傅谦手上的食物。
  傅谦怒瞪着它,“走开!你听不懂人话,还要我讲狗话给你听吗?”
  狗儿哈着气,为了肚皮硬是不肯放弃。
  傅谦再无耐性,指着它劈头骂道,“摇啊!再摇啊!你只知摇尾乞怜,想求什么若能靠摇摇尾巴便得手,我就在自个儿屁眼上接个假尾巴,随我摇!见人就摇!摇到断了都成!断了几条便接几条!”他怒而不顾用辞粗鄙。
  对狗谈理,像是对牛弹琴,狗儿压根不懂什么是耻辱。傅谦突然也觉得多此一举,不禁苦笑。
  “也难怪你。狗儿啊狗儿,你求的只是一顿饱,我求的又岂止如此?莫怪我如何摇尾巴都没用了。你想吃东西是吧?来啊!”他柔声哄着,将手上烤熟的薯根分了半截给他。
  狗儿三两下吞将入腹,意犹未尽地又涎着舌头摇尾。
  见它那副馋相,傅谦难忍一股嫌恶升起,同情心火速又缩回老家去。
  “你这贱骨头的狗!”甫温文的声音猛地又成了怒吼,“给了你一半还不够?贪得无厌的东西!那是我挖了半天才得的,想吃就自己找去!别再对着我摇尾乞怜,没用的东西!我都自顾不暇了,还可怜你那么一回,谁来可怜我明日饿得没力气应考,还恐捱不到放榜!你胆敢在我面前继续摇尾巴,我便烹了你!滚!”
  他拒绝看到任何摇尾乞怜的丑态,包括一只狗的。偏偏它一再提醒他也曾如此丢人现眼!
  傅谦气急败坏地伸腿就踢。
  狗儿发出几声呜咽,向后退了一步,傅谦见它还不肯出门,举步便追。狗儿望着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再也没有转圜余地,立时垂头冲了出去。
  傅谦来到门口,想确定这只讨人厌的狗是否已逃得远了,料不到破庙门口突然伫立了一行人,也不知来了多久,那狗儿正停于他们面前,又打算摇尾乞食。
  傅谦忍无可忍,捡起地上石子胡乱朝狗儿掷去,口中还不停骂着:“不要脸的畜生!只要谁能给你东西吃便摇尾巴是吧?有本事自己打猎物,别来求人!”
  他不停地丢着石子,终于赶得那只狗儿头也不回地夹尾而逃。
  狗儿跑远了,傅谦注意到那八男二女一行人中,一名蒙着面纱的少妇正对着身后的男子低语,不知说了什么,那男子点了头去追狗儿。
  实在不想揣测方才他们立于门外多久,又听了多少,傅谦冷冷地瞥了那覆面少妇一眼,一句话也不说便转身入了破庙。
  身后隐约传来一刻意压低了的女子声音。
  “夫人,这儿不好啦!那人看来不像善类,咱们另找歇息的地方吧!”
  “不会的!他……”
  傅谦没兴趣静待下文,肚里闷哼着不去理会,只顾坐回他原来的位置。
  “打扰这位公子。”一怯怯的软柔声音飘来,显然不是方才数落他的声音。傅谦抬起头。
  那一行人已立于门边,为首的覆面少妇待他抬头相对,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傅谦又低下头去,掏出书册读起来。
  “喂?我们夫人在跟你说话!”一女子喝道。是方才数落他的声音。
  覆面少妇举手制止她,又对傅谦道:“咱们错过城门时间,城郊旅店又客满,所以想同公子商量,借住这儿一晚。”
  那温声细语如同它的主人一般轻柔曼妙,甚至还有股清香飘了过来。
  可惜也没能打动傅谦急于藏匿难堪的心。
  “这儿不是我家,庙也不是我盖的,想住就请自便吧!”傅谦的语气平淡,看也不看她一眼。
  他就不相信这似是出身不低的女人,住得下这等粗劣地方。
  “多谢公子。”覆面少妇示意手下随意歇息。
  七名男子各自找地方坐下。他们不但孔武有力,一看就是身怀武艺的模样,一方面与覆面少妇保持距离,一方面又将她密密地与傅谦隔开,保护得滴水不漏的阵仗,令傅谦忍不住多瞥了她几眼。
  她是哪家夫人?呼奴使婢的,神气的很哪!
  那丫鬟模样的女子找来堆于角落的几片木板置于地上,又铺了层布毡,伺候覆面少妇坐下,然后拿出些干粮分给众男子们。
  傅谦低着头,尽量不去注意他们手中诱人馋涎的食物。
  “夫人。”去追狗儿的男人此刻返回,进了庙内。
  “如何了?”覆面少妇轻问。
  “喂饱了它,它便摇摇尾巴走了。”他有丝懊恼。
  “哈!”一旁傅谦陡地抬头冷笑:“你同情它?想打发时间是吧?畜生便是畜生,忘恩负义,这只恐怕尤其难驯养。不能养了它,应该教它自己猎食,否则它就永远得过这种日子,同情是最没用的。”那半截薯根藏于身后,羞于见人,偏又饥饿难耐,他便藉讥讽来打发肚子的知觉。
  覆面少妇像是想起了什么,低声示意一名手下,那男人恭敬地受命起身,走向傅谦。
  “这位公子,我家夫人谢阁下借出地方,让咱们一伙人栖身一晚,这儿是些谢礼,还请收下。”他带着端整的敬意,双手致上一具干粮。
  “不必!”傅谦回得简洁有力,双手耐不住愤怒直发颤。
  她定是听到他骂狗时,无意间泄漏的窘境。她当他也是狗?想同情他?既然他说了同情无用,就不会自打嘴巴!他不收!
  傅谦忍着难堪,眼不离书册,册中的字却一个也未入眼中。
  “这破庙虽然无主,傅公子既是先到,当然有权赶咱们出去。客栈或旅店尚且要索费,妾身便付予公子些薄酬,聊表谢意又何妨?请收下吧!或者,公子愿收银两?”覆面少妇的声音清亮柔缓,说得理所当然。
  “是啊!”那名手下也帮腔,“大家都忙着填肚子,公子欲如此用功好学,教咱们几个粗人怎吃得下肚呢?快别让咱们自惭形秽了。”
  那男人的言词文雅风趣,语气婉转,不见得是个粗人,教傅谦颇感窝心和感激。还有她,进退得宜的风范,又是何等折服人心!
  傅谦的气消了,甚至为自己的小题大作而羞愧。他大方地收下,朝两人点头,“银两倒是不必了。谢谢这位大哥,还有这位夫人。”
  人家为了顾念他的面子,都客气成这样了,他再为了强撑颜面而推辞,不论发怒或者婉拒都是一样难看,一样不知好歹。
  覆面少妇点头微笑。同其它的手下一样,此时的傅谦已无芥蒂地狼吞虎咽起来,她看了一眼便不再多看。当他不曾存在过似的。
  ※ ※ ※
  大清早,浅眠的傅谦被第一道射入破庙内的阳光敲醒。
  他好奇地悄悄梭巡那覆面少妇的所在位置——空的!
  所有的手下连同婢女都在,而那覆面少妇是上哪儿去了?傅谦甩甩头。这不干他事,他得进京去了,今日便是决定生死的关键……
  傅谦小心起身,不愿惊动他人,轻手轻脚地背起书箧行囊出了门。
  刚跨出门槛,傅谦瞧见一个淡淡影子,瞬间他误以为见着了仙子,一个受到惊吓的胆小仙子。
  朝阳轻轻洒在她纤细缥渺的身子上。即使覆了面纱,阳光将她容色身形照亮了三分,依稀可见她那甚少接触世俗、不染人间烟尘的肤色,是过分苍白甚至显得病态了。就像……像是朵渐枯的花,尚未盛开便要枯萎,她的年纪似乎极轻,还不到二十吧!不成的!她再这么下去……
  覆面少妇从乍见傅谦的惊慌,缓缓回复了镇定,轻轻朝他点头示意,算是打招呼。眨眨眼,他从浑梦中醒来。
  傅谦啊傅谦,这女人是死是活是病,干卿底事?
  “夫人早。”傅谦客气地朝她一揖。
  “公子早啊!”覆面少妇点头,“今日赴考,公子可有万全准备了?”
  傅谦愣了愣。她知他准备进京赶考?是了!昨晚他骂狗时,早把底子全泄光啦!
  “勉强吧!”他说得也极勉强,将丢人现眼的懊悔情绪勉强压制住。
  覆面少妇问了傅谦的名字。
  沉闷的、虚应故事的客套,却又教人不想打断这无趣的谈话,天南地北,只想着多谈一刻是一刻,为的是什么呢?傅谦觉得奇怪。
  “祝公子金榜题名。这是妾身预赠的贺礼,请笑纳。”覆面少妇微笑着掏出一锭沉甸甸的元宝,惊得传谦睁大了眼。
  “你……”他寒下了脸,“夫人,在下不受施舍!”
  “早说了这是预赠的贺礼,贺礼可是讨吉利的。是妾身想沾公子喜气,公子怎说成是妾身的施舍呢?”覆面少妇缓缓抚去他的怒气。“除非,公子自认没有金榜题名的能耐,才不敢收下妾身的贺礼?”她眨眨眼,轻轻试着激将。
  “当然不!”傅谦不再客气。这点,他的决心与信心不遑多让。
  有自信!如果她也能同他一样有自信让多好?“那么,不过是提前收下贺礼,公子又有何拒绝的理由?”覆面少妇微笑,略略感染了他的积极,她说得也积极了些。傅谦难免为她诚挚亲切的笑容软化。
  “好吧!夫人美意,区区在下若继续推辞,便是矫饰造作了,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他摸着良心承认,他的确需要钱。
  纤指密密藏于水袖之中,避开了肌肤相触,少妇将银两轻放至他手上。
  她看来不但是大户人家出身,甚至受过极严格礼教熏陶,傅谦愈来愈不敢小觑了她。
  他将银两纳入怀中。“来而不往非礼也。夫人的贺礼既收,来日在下若是有幸登了金榜,自然要宴请夫人过府一叙。不晓得夫人府上何处?”他探问。
  覆面少妇的气韵举止,还有她允文允武的出众手下,岂是一般富户出身?傅谦认定了她是官家夫人。
  闻言,覆面少妇微微感到窘迫,迟疑神色似有难言之隐。
  “莫非是夫人嫌弃在下,不愿结交在下这个朋友?”傅谦语带遗憾。
  “不是的!”覆面少妇急道。
  “喔!或者夫人担心在下心怀不轨?”见覆面少妇笑而摇头,傅谦又道:“在下也想结交夫人的夫婿,只怕也是高攀不上了。”他无奈地叹口气。
  “不会!”覆面少妇肯定地道。见傅谦极有兴致等着下文,她局促地斟酌许久,“傅公子若是高中,便见得着他的,我家老爷喜欢结交士人,无所谓高攀低就。请公子不要误会。”她小心解释。
  傅谦心中一亮。若是高中便见得上?那是主考官了?还是阅卷官之一?或者是哪位极具影响力的达官贵人?与这些人的妻子结识,定对他的应试有利而无害!傅谦的脑海闪过此一念头。
  不!随即他又傲然想着,他毋需走后门,凭他的本事定可高中,才说了有自信的,除非连新皇帝也歧视他的年纪,那大不了再过个三年六年,又考他一回……
  “既然如此,夫人不方便多说就罢了,但可方便告知姓氏?”问一问并不为过吧!反正等下回若有机会碰面,他要上榜也已上榜,早就毋需靠关系了。
  “方。”
  “原来是方夫人。日后有缘得见方老爷的面,还望有这个荣幸结交方老爷与夫人。”
  覆面少妇摇摇头,“不,公子误会了。方是妾身的娘家姓氏。”
  “呃?”傅谦没料到已婚的女子竟会对人报上娘家姓,迟疑得不知如何开口。
  覆面少妇似乎也为自己的失态而恼。废话!已婚妇人哪个不是尊称夫姓的?谁管她娘家姓什么?
  “失礼了。”傅谦感受到她的不安,停下了探问,客气地道歉。
  “哪里,是妾身误导。”覆面少妇有些腼腆地歉笑,“称我方夫人吧!在家中,下人都是这么唤的。”她还是避提夫家姓。
  “嗯?”傅谦瞬间感到一丝不对劲。下人明明唤她夫人啊!
  覆面少妇看出了他的疑问,顿了顿道:“出门在外,自然一切礼数从简。但府中尚有夫人,妾身不敢偕越。”
  “你?!”傅谦瞪大了眼。这意思是?她只是个……
  “是公子您的意思没错,没什么好避讳。”覆面少妇的笑云淡风清。她只是个……妾室?
  傅谦简直不敢相信!是他没见过世面吗?那个男人何德何能,能拥有如此优越的女子为妾?那位居正妻位的女人又是何方神圣?想着想着,愈能证明覆面少妇的丈夫绝非泛泛之辈,他不禁停止了猜测以防冷汗直流。
  转念又想,还是京中的达官贵人皆如此?也许是他井蛙之见,大惊小怪罢了。
  “方夫人何以……”傅谦煞住口。
  天!他想问什么?问她为什么当了人家的小老婆?这话也能问吗?
  覆面少妇圆睁着美目静待下文,傅谦却怎么也问不出口,他也没资格过问别人家务事。
  “何以……昨晚会错过城门?”他硬将问句生生岔了开去。
  覆面少妇彷佛不曾感觉有什么不对劲,淡淡地解释了昨日的遭遇。他们的马车在进城前坏了车轮轴,车夫们修了半天没修好,城门已先关了,只好弃车暂寻歇脚处,城郊的旅店又因京内客栈客满,赴试的考生们甚至挤到城郊来了,他们只好寻来此地歇息一晚。
  猜测她丈夫身分的兴致,完全转移至她何以配给人做妾室那方面去了。跟着,傅谦心中一丝疼惜的念头油然生起。
  多委屈她呵!即使受宠,她依旧屈居妾位,再依那男人的地位推断,他拥有的恐还不只一名妾室吧?她的年纪是如此轻,而她的丈夫又是多少年岁了?待她可好?有无冷落了她?
  停止!傅谦在心中喝住自己。到底是别人的女人,再怎么漾也轮不到他来怜惜吧?
  “无论如何,谢方夫人的贺礼。在下也该进城了,后会有期。”傅谦勉强自己自然些。他为自己的多舌探问感到狼狈,更为误触尴尬而困窘,匆匆忙忙的道别显得突兀又失礼,覆面少妇倒是不以为意。
  “后会有期,保重。”她点点头。
  像是逃避什么,傅谦仓皇离去。他不想在大考之前继续为一些旁枝末节烦恼,惹来心绪无谓的波涛;他需要的是全神贯注,尤其在此关键时刻。
  覆面少妇目送他走,对着他的背影微笑。
  他同情她了?她这么值得人同情?
  究竟是谁在同情谁?本是她先同情他的啊!为了资助他,她还花心思安了个好名目,勉强他接受,到头来反被他同情了?
  很可笑,不过她并不难过哩!他的同情反令她有些窝心。
  想到这儿,覆面少妇又笑了。相较之下,这应是她不如傅谦之处了,他够傲,傲得比她自信太多,也倔强太多。
  自信的人儿啊!不至于经她丈夫的手,误成了遗珠吧?她的丈夫可会看重他?同她一样看重他?
  难说。她与丈夫从来难有心意相通的时候……
  覆面少妇敛起笑,黯然。
  ※ ※ ※
  甫出试场的傅谦,自信满满又带点忐忑。总算可以先松口气了。辛苦熬了多天,傅谦打算犒赏自己一顿处。“瞧兄台面露得色,想来是颇有几分把握了?”与他同一试场,一个年近三十的男人突然搭上来问道。
  “差强人意。”傅谦淡然客气道。他自认从头到尾,下笔毫无迟滞,通篇顺畅如行云流水,又切中时势,就看主考官大人和新登基的年轻皇帝,肯不肯提拔他了。
  “唉!”那男人叹口气,“我看我是没希望了,脑子记性差,引经据典也怕有错,一篇文章没出现一句‘子曰’,这下完了、完了!”他摇头。
  他们读书人都很清楚,八股文才是科举宠儿,最易得阅卷者的青睐。
  傅谦笑着安慰:“兄台若别有创见,何需引用前人之见?”传世的文章又百几篇是因嵌上了一堆“子曰”而流芳万古?仍是以创见为要啊!
  “虽然是安慰话,还是谢谢你了。”那男人苦笑,“但咱们今日是为了考试,可不是为流芳百世。”
  的确。傅谦无言以对。
  年轻而不羁的心,困守在传统的牢笼里挣扎着,不愿墨守成规,只盼此次换了主事者,能提拔他们这些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
  “啊哈!这不是我们‘连州之耻’孙慕鸿吗?”一个语带轻蔑的声音,霸道地插入两人之间。
  被唤为“连州之耻”的孙慕鸿皱着眉,“任风,你不是要我离你远点吗?既然想井水不犯河水,又何必巴巴地跟来凑趣?”
  “谁想凑你的趣?”任风睨视了孙慕鸿,又瞥了傅谦,“我只是好意想告诉这位兄台,别跟“连州之耻”勾搭上,臭了自己名声,到时金榜题名无望,还弄得身败名裂,血本无归啊!”他将傅谦从头打量到脚,摇摇头道:“看样子又是个陪考的穷酸。穷酸凑穷酸,真是物以类聚。”
  “哼!云从龙,风从虎,咱气类相感,岂能和你蛇鼠一窝?”孙慕鸿指着任风骂道。
  “你们才是一丘之貉!本公子与你道不同不相为谋!”任风不甘示弱地反击。
  傅谦夹在中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些哭笑不得。孙慕鸿自谦记性差,引经据典也怕有错,但用来骂人倒是挺溜的,还有这任风也是……
  “别理他!那家伙跟我有仇,逢人就说我是非,咱们先走。”孙慕鸿拉着傅谦,丢下挡路的任风于身后。
  互道了姓名后,傅谦好奇问道:“那疯人和你有什么仇?”
  “疯人?”孙慕鸿愣了会儿才会意,哈哈大笑道:“也没什么啦!我娶走疯人想娶的女人当老婆,他便发火了,就开始造谣称我为“连州之耻”。”
  “就这样?孙兄何耻之有?”傅谦愕问。
  孙慕鸿有些得意,“拙荆是连州第一美人……”
  傅谦恍然道:“如此是那任风与你争风吃醋,兄台不必理会了。”孙慕鸿笑了。
  “说老实话,我老婆是再嫁之身,所以才落人话柄。我自小与她青梅竹马,本来是郎情妹意的,只是她家人瞧我穷小子没出息,就让她嫁了个富户。倒霉她过门三年,她那短命丈夫就去了,她一向贤良淑德,死了丈夫已是无妄之灾,还被赶回娘家去,甚至传为克夫的狐狸精,算是霉到家了。幸好没生下一儿半女,这样断了倒也干净。经过这一回,我岳丈也看开了,终于同意她嫁给我。只是啊!连州闲人吃饱撑着,专干毁人名声的丑事,传得连州各县沸沸扬扬!女人是嫉妒她的美貌,说说也就算了,男人呢!表面骂是骂,私下是想骂臭了她,没人敢娶,就可捡现成便宜了,那任风就是打这主意,还妄想收她作妾呢!哼!我老婆怎能受这种委屈!”孙慕鸿愈说愈生气。
  “原来如此。那是孙兄意志坚定,不畏人言了,可敬可敬!”傅谦拱手。
  “岂敢!实在是等了多年的老婆,得来不易啊!风风雨雨都过了,什么也都看开了,人言便管他去吧!要是幸运让我登了金榜,弄一个官职,就看那些连州人还敢不敢对我老婆不敬!”原来孙慕鸿应试,还抱有这一目的。
  “孙兄待嫂夫人,真是深情呢!”傅谦微笑。
  “你呢?瞧你模样也有二十多了,娶亲没?”孙慕鸿端详他。在试场见了傅谦人品出众,似乎也同是寒门出身,他才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上前搭讪的。
  “是有个意中人。”傅谦含糊道。其实他已与青梅竹马的姑娘何叙君私订终身,算得上是未婚夫妻了,但他不若孙慕鸿直肠子,可对初次碰面的人掏心挖肺,是故他的态度保留了些。
  “还没成亲?可是家境的关系?”
  孙慕鸿的直言,没令傅谦感到多少难堪,他们可谓同病相怜啊!
  等不及犹豫中的傅谦,孙慕鸿拉着他道:“咱们去大吃一顿,我请客如何?顺便说说你同你那位意中人姑娘的故事。”
  “不如孙兄和嫂夫人的精采缠绵。”
  傅谦笑着推辞,还是熬不过孙慕鸿的盛情,两人同往孙慕鸿的落脚处去了。

  第二章
   “傅老弟,你怎么啦?”孙慕鸿拉着踌躇于路中的傅谦。
  短短半日时光,他们可算一见如故,已开始称兄道弟了。
  “孙大哥,你住这儿?”傅谦遥指“开源客栈”的招牌。几天前才轰他出门的客栈,算是他的伤心地吧!
  “非也!往这儿看。”孙慕鸿转了方向,指着对面“升平客栈”,“这儿的食宿费要比对面稍稍少那么一丁点。我可是事先打听了几日,一待有空房就补缺搬进去。人穷嘛!就得机灵勤快些。”
  “小弟不解人事,往后请孙大哥多指教了。”傅谦感到赫然。他虽过得穷苦,却不懂钻营小利省钱,才提前花光了盘缠。
  “我也考了有三回,人也快入三十大关啦!能不机灵些吗?唉!这回要是落榜,我得另谋生路了,家里还有老婆要养呢!”想起老婆,孙慕鸿又是一脸向往。
  傅谦暗地好笑。他虽也有个未婚妻,是他力争上游的动力没错,但她毕竟只是生命中的一部分而已,男儿志在四方,最重要的事业还没个起头,又岂有闲情将儿女私情日夜挂在口上?孙慕鸿是风花雪月过头了。
  也许是幽州贫瘠,傅谦所居的崎怜县尤其穷困,人人忙着填饱肚子,没力气风花雪月,民风纯朴且实际。不像孙慕鸿所居的连州,水土肥美、物产丰沛,民生普遍富足,民心也就常思及旖旎温柔了。孙慕鸿虽然穷,依旧是连州人的性子,热情哪!他们在升平客栈落脚,将剩余的下午时光消磨去。
  “咦?傅公子,你也在这儿?”近傍晚,韶娥自外归来。
  见着她,傅谦像见着了故旧,喜道:“姑娘也在此?夫人可好?”他直觉不愿称她方夫人,彷佛称上一回便要委屈了她一回。
  听他提起夫人,韶娥陡地抽抽噎噎起来:“我家夫人打今早进了城就……病倒了,到现在还下不了床,眼看就要到家了……”
  “生病了?可曾看了大夫?”傅谦关切地问道。
  “看了,大夫也找不着病因,几名大哥已经去请更高明的大夫了。”韶娥抹着泪道。
  “在下想探望夫人,方便吗?”想起那覆面少妇苍白的面容,傅谦难忍一丝心疼。她弱质的身体哪经得起病魔折腾?
  “请跟我来。”韶娥点点头。如果夫人醒着,应该是愿意见他的。
  傅谦同系慕鸿解释一会儿,便随韶娥来到覆面少妇的卧房。卧房的门口还有两人守着,一见傅谦,他们朝他点点头,显然是记得他。
  “夫人可有动静?”韶娥的问句,得来两人的黯然摇头。
  那么夫人仍昏睡着了。韶娥向两人示意傅谦欲入内探病,两人对望了会儿,没问什么便由得傅谦跟着韶娥入内。
  “嘘,夫人大概睡着了,小心别惊动了她。”韶娥示意傅谦小声,领着他来到床前。床上的女子面纱已取下,散着一头秀发,使她年纪看来更轻了些。傅谦暗忖先前恐高估了她的年纪,她看来好小,像是才十七、八岁吧!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应是健康而不懂哀愁的,她却像已历尽沧桑,还得受病魔缠身之苦。
  少妇合着眼,紧眠着唇,面容毫无一丝血色,真教人担心她花样年华的生命还能苟延残喘多少时候。傅谦不由得暗叹心中。
  “你来的其实正好。”韶娥的话引去傅谦的注意,“我得为夫人煎药,不能离开一步,煎药时又怕烟熏坏了夫人,不能在房内动手,得到厨房去,但又不放心找人代劳,所以,唯有请公子暂时照顾一下夫人可好?”
  傅谦惊愕在心。“外头那两位大哥……”
  “他们既不会煎药,又敬夫人若神,不敢靠近夫人,更不敢同处一室内,除非有我在……唉!有时真是受不了他们的迂腐固执。”韶娥皱着眉。
  “那,姑娘不担心我……呃……”担心他有什么不轨念头?
  “你会吗?”韶娥笑着反问,弄得傅谦一张俊脸窘红起来。
  他尴尬地笑道:“自然不会。只是,姑娘未免太信任我这个外人了吧?”
  “其实,刚开始我对公子并不存好感。”韶娥歉笑着,令傅谦想起昨日还被她暗地数落不像是善类,他不禁会心一笑。
  韶娥又道:“但夫人都告诉我,公子若不是善类,天下便没有善类了。我相信夫人的眼光,夫人处事永远是妥贴得教人心服,相信这回也不例外。”
  哦?凭什么认定他是个善类?傅谦虽觉得自己算是个君子,但没理由也要别人如此相信他吧?
  “请公子看顾一下夫人,如果夫人有什么不对劲的状况,你可通知门外两位大哥找我,我会立时赶到。”希望一点状况都没有,否则一离药炉,又得重煎一帖了。
  “这……”
  “麻烦你了。”
  简直赶鸭子上架嘛!傅谦眼睁睁地看着韶娥离去,无可奈何地呆立着。
  不是他不愿意照顾她,而是他实在不想与她有太多牵扯,引来日后人们的疑虑。孤男寡女的,她又是有夫之妇,若她的丈夫是某名高官甚至皇亲,又不幸与他往后的仕途息息相关,要让他知道了他傅谦曾于床榻边照顾过他的宠妾……咦?她醒了?该不会是被刚才他们的谈话吵醒的?
  傅谦来到床边坐下,仔细注意她微微颤动的眼睫。
  “夫人?”他试探着轻唤她。
  她终于睁开了眼。
  漆黑的眼睁无神、茫然而怯弱,衬着那张苍白病容,狠狠揪住傅谦的心,扼住他的呼吸。
  方才没仔细瞧,此刻方清楚地见识了她令人屏息的容貌。她的美丽已是罕见,但并不是绝顶,他也不是没见过美人,他未婚妻的二妹可是崎怜县之花,比较之下犹可胜她两分,但她那虚软病态、耗弱的精神,偏有股魔魅之力,才是夺他魂魄之因,直教地想将她纳入怀中,好好疼惜宠爱。
  正自荡漾着心神,她迷蒙的眼睛瞧见了他,立即睁得圆又亮,迸射出狂喜的神采,而后“嘤咛”一声飞扑至他的怀里。
  “夫……夫人……”别开玩笑好不好?傅谦全身僵直,吃不消这天外飞来的艳福,吓得动也不敢动。方才的绮念反倒被赶回了老家,这下他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黄……黄……”她呢喃唾语,模糊得听不清唤些什么,卷曲着的身子在他的怀中挨挨蹭蹭,折腾得傅谦冷汗淋漓。
  “夫人,是我啊!”傅谦抖着声音提醒她,希望她睁亮眼睛再瞧一瞧。难道她不觉得他的怀抱和触感,与她所期待的不太一样?
  她果真抬了头,瞧了瞧傅谦后绽出欣喜笑容,再度抱紧了他,像是说了:这回绝对不再放手!
  “您来了……萱梅好想您……好想好想您……真想快些回到您身边……终于……终于见着您了……”她的轻声呢喃,可迷醉任何铁打的汉子,何况是一个文弱书生?
  “放手!夫人,你不能……”傅谦冒着冷汗挣开她,终于将她推开自己的怀抱,却惊得她浑身一颤。
  她漆黑迷蒙的眼中露出受伤之色。
  “您还是讨厌我……不高兴见到我?”失望的语气伴着滚滚珠泪,凄绝地指控他,惊得傅谦慌了手脚。
  “没有!没有!我没有……”他忙着摇手。
  “那您喜欢萱梅吗?”她怯懦的眸中漾着水光,闪烁焦急与期待,甚少得见的积极之色,令傅谦不忍打破她的美梦。他知道她认错人了。
  她的闺名是萱梅吗?
  “喜欢……”傅谦颤声勉强自己不要让她失望。
  “爱萱梅吗?”她殷殷企盼着。
  “爱……”傅谦咬着牙点头,说出违心之论。
  “我好高兴……”她喜极而泣,立即又飞扑入他的怀中,像是找到了家,再也不肯轻易放开了。
  天!谁来救救他!外头的人快快进来救命啊!傅谦真想大叫,又陡地实时住口。
  不行!这暧昧情状要让人见了,他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他功未成、名未就,可不能糊里胡涂成了牡丹花下的冤魂一缕啊!
  但……他怕推开了她,不识郎君的她又误以为遭到嫌弃,他真是……放也难、不放也难!
  傅谦僵硬着身子,心中经过千万次挣扎与交战,忽略了怀中人喃喃不成句的呓语。直到感受怀中的柔馥娇躯不再蠢动,呢喃娇声也不知何时歇住了,他才悄悄低头探看。
  瞧见她早已垂下不知多久的眼睫,他心中大石落了地,不意瞥见她眼睫下犹含着滴欲落未落的泪,才刚放下的心中大石,又痛砸了他一脚。
  他平缓着心袖,镇定地将她轻轻放平躺下,以免像丢个烫手山芋似地惊动了她的安眠。
  为她盖好被后,傅谦起身,始有机会拭去额上仍持续泛泊而出的汗。
  傅谦像只惊弓之鸟,远远离开了床边立着,提防她若随时醒来,他也可拔腿就跑。
  “伊呀”的开门声惊得心虚的傅谦一震。
  “夫人醒了吗?”外头的手下探头。
  “……嗯,两位大哥可要进来坐坐?小弟担心等会儿夫人又醒,小弟要是照顾不周,怠慢了夫人……”
  两名手下也觉得放他们独处似乎不妥,既然有第三人在,他们也不避讳了。
  三人对坐无语。傅谦闷闷地不敢直视昏睡中的少妇,仅漫不经心地偷扫了一眼,又疑心两人看穿了他的心病,便低头躲避他们的目光。
  他不解地在心中琢磨。
  沉迷于梦中的她,眉头不再紧锁,唇边还带着微微的笑。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应该是她的丈夫吧?
  傅谦突然怀疑起自己带给她一个好梦,是仁慈抑或残酷?醒来才知是场美梦,她会伤心吗?她的丈夫待她究竟如何?
  不论如何,他不会让她知道这段梦的实情,他更会强迫自己忘了这一切,他还有个未婚妻,她也有个丈夫呢!
  ※ ※ ※
  当孙慕鸿听说傅谦与某位夫人有着某种交情,他拍拍傅谦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傅老弟,男人若要三妻四妾,本是无可厚非,尤其待你功成名就后,也许更难避免。”已有了一个老婆,孙慕鸿压根不愿有此念头,他其实是说给傅谦听的。“不过,糟糠之妻不下于堂,可别忘了你的意中人未婚妻还在家乡等着你,她得排在第一位,你呢,将来就算要娶妾,可也别冷落了她,还有……”以下才是重要的,“虽然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见傅谦的脸色渐渐有些不对劲,孙慕鸿亮出最终意图,“你可别与人家有夫之妇有什么勾搭啊!”他低声说完最后一句话。
  傅谦满头雾水地听完,搞懂后终于忍不住苦笑。
  孙慕鸿在说什么呀!
  他忙着解释自己不过是照顾一个有恩于他的生病女人片刻,与她压根无任何暧昧瓜葛,实际上也确是如此。他们彼此间并不存暧昧,除了有个小小错误发生,当然他会永远隐瞒这小错误不告诉任何人,除此之外,不能说他们有什么勾搭啊!
  听完傅谦的解释,孙慕鸿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我晓得‘偷不着’是个极吸引人的诱惑。”他极具耐性地再度拍拍傅谦肩膀,“但事关重大,一旦让你‘偷着了’,除了良心道义上过不去,也是犯了王法的,别再跟人家夫人走太近,省得麻烦。”
  “我没有!”傅谦喊冤。
  “我相信你没有,只是提醒你严重性,希望你往后继续‘没有’下去。”孙幕鸿说得严肃,目光亦是严肃地打量着傅谦。
  他那倾长的身形虽单薄了些,有着读书人最为人所诟病的弱态,但傅谦确实是个俊秀潇洒的翩翩公子,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是温文儒雅的风范,眉宇却透着积极,两眼隐隐绽着犀利精光,虽斯文但不温吞,是个懂得进取的年轻人,前途无量啊!
  月里嫦娥爱少年,爱的便是此等红颜美少年吧!
  如果傅谦时时刻刻看得见自己的脸,就该发现,每当提起那位夫人时,他的脸上总闪一抹几近难以察觉的红晕与光彩,是种相熟一段时日后才能发觉的不自然反应。
  孙慕鸿好死不死将他的反应全瞧进眼里。他相信傅谦与那位夫人也许还没过什么,但那么一丝情怀应该已萌芽,能早些警告他铲除恶根总是好的,他不愿这位前程似锦的朋友就此堕落下去。
  “是!孙大哥!小弟谨遵教诲!”傅谦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得顺着他的口,反正他是问心无愧。过个几天,听说那少妇已康复,只是身子仍有点虚软,傅谦去探视了一两回,挑韶娥在场时,两人客套了会儿,少妇什么也没提,显然是忘了那天发生的事,傅谦也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看来是多虑了,她根本忘了自己的美梦。
  等待着放榜的期间,傅谦找了个时间到对面“开源客栈”结清先前的欠款。
  那轰他出门的小二还一脸狐疑地咬一咬手上的银两,大概奇怪他打哪儿弄来的钱,偷来、抢来还是讨来的?傅谦不理会小二仍是友善不到哪儿去的脸色,他无心揣测何以小二如此敌视他,结清了欠款后他便离开。
  当贡院贴出会试榜单,才正是恩怨结清时。
  “了不起!升平客栈内连有两名客倌上榜,一是第二名、一是十六名进士,真是了不起!”群聚在升平客栈前看热闹的一人道。
  “第二名?”一旁冒出惊呼:“那差点儿就是会元啦!也可算是状元候选第二人,升平客栈这下可跩了!”
  “升平客栈收费低廉,吃住虽差了点,有他俩做活广告,往后三年哪!‘升平’的老板非大发利市不可!”
  “是啊!开源客栈内的客倌据说全军覆没,证明有钱人家子弟不见得有出息。”有好事者努了努嘴,示意对面的门户冷清清。
  “门前冷落车马稀喔!”一闲人还附庸风雅吟了吟。
  立刻被人敲了个榔头。
  “没读过书就别丢人现眼!那是给青楼女子用的词儿,不是一般店家能用的。”说得那闲人讪讪而笑。
  众人接着嘀嘀咕咕地探问两位进士的名字,直到报喜的差役们来到升平客栈门口,匡当敲了声锣,大贺第二名傅谦与第十六名孙慕鸿时,两人面带喜色地自内而出,众人立刻蜂拥而上,道贺的道贺,攀谈的攀谈,无不以能和两位新出炉的进士说句话为荣。
  客栈内闹烘烘地挤满了人。
  哄闹许久,掌柜的想请傅谦挥个笔为客栈题字,好作为招揽顾客的招牌,傅谦自然是答应了。待挥完了笔,报喜差役仍迟迟不去,他们望着傅谦与孙慕鸿的笑脸已渐渐变质。
  傅谦提议要请顿酒饭,差役们终于回复点悦色。
  “不吃了,咱们兄弟还得赶报下一家呢!”领头的差役笑着拒绝。
  那正好省下一笔钱,傅谦数了数差役数目暗松口气。
  “咳!”那领头的差役又道:“咱们兄弟很忙,没有多少时间。”他暗示得还不够明显吗?
  那就请便啊?傅谦与孙慕鸿面面相觑,四周围突然静了下来。
  首先还是虚长几岁的孙慕鸿世故些。他暗笑地掏出所有家当,交给那领头羞役,“这是点小意思,给各位买酒喝,辛苦各位大哥。”
  又是趟穷差!那差役玷着份量皱了皱眉,转向傅谦:“那你呢?”显然耐性已到极点,连客气话也省略了。
  嘎?傅谦这才醒悟。报喜的讨彩头本就是不成文规矩,他倒把规矩忘了,只是,孙慕鸿那二两银子都不能使人家满意,他身上仅剩的几枚铜钱又能撑什么场面?拿不出手啊!
  “唉!可惜不是‘开源’的客倌高中,否则啊!要多少赏钱都有呢!老天真是无眼!”
  生意冷清闲着没事干的开源小二不知几时来到大门口,闯入一室寂静尴尬的气氛,使得气氛更加尴尬了。
  “姑爷啊!这下老爷可不得不承认了你,也不枉我家小姐痴心守候。”韶娥自内而出,手上捧着银子一一打赏,“我家小姐谢谢各位报喜,也谢谢各位捧场,请各位在场的朋友赏个脸一同吃顿饭吧!我家小姐请客。”
  欢呼声此起彼落,差役们终于满意地离去。
  尴尬万分的傅谦又成了大红人,第二名进士的故事立即多了几份传奇色彩。什么“穷女婿不得岳父认同,痴心小姐情贞不渝,终于等到良人高中翻身”之类的,比起含蓄的“后花园赠金”类的传奇戏曲,香艳曲折恐怕犹有过之。众人热切地传颂着,一脸青黑的当事人却拂袖入内,教喜气褪了些。
  “我们姑爷生就硬骨头,最讨厌小姐代为出头,男人总是要面子的嘛!”韶娥尴尬地解释。
  “不打紧、不打紧!”旁人好心地代傅谦找台阶下,“从此你家姑爷便扬眉吐气,要多少面子都有了,也不差这一回。何况你家小姐为着丈夫打点,不愧是个贤慧妻子啊!”
  韶娥陪笑,孙慕鸿也帮着应付,两人心思却都挂在拂袖而去的傅谦身上。
  “哼!那只不过是他运气好,搞不好殿试上就落到最后一位,了不起也只弄个芝麻绿豆官儿,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有对面的小二依旧独自忿忿不平。
  他对科举的极端排斥导致他孤陋寡闻,不知殿试只取前十名进士,即使傅谦到时由第二落至最后,也稳居第十名,若要赐封可也不只是个芝麻绿豆官啊!傅谦已笃定高官厚禄得偿了。
  ※ ※ ※
  她的手下们没见个影子,正好。
  不顾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也忘了避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傅谦一见独个在后花园的覆面少妇,便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揪住她往他房里去。
  “你是什么意思?”傅谦咬牙切齿地质问,而后重重甩开她的手腕。
  覆面少妇揉揉肿痛处,怯怯问道:“什么什么意思?”
  傅谦吼道:“你让那丫头代你出面,渲染得人尽皆知,人人都知道我一个男子汉还得靠女人接济!你什么意思?”
  “我当你是朋友啊!朋友有通财之义……”
  “朋友?还说了我是你丈夫呢!在丈夫面前戴什么劳什子面纱?”傅谦怒气冲冲地将之扯下,要她瞧清楚他有多么火!
  没了面纱遮蔽,少妇的怯懦无所遁形。
  她红着脸低头嗫嚅:“那是让大伙儿别再猜疑,我也才……才有理由代你……我并无露面,旁人不会晓得你我的关系。”她想求他的谅解。
  “你倒是挺会设想的。”傅谦不介意假夫妻的传闻。毕竟她一个有夫之妇都不怕了,他一个大男人怕什么流言?“我不要你的施舍!你懂是不懂?”他介意的是这回事。
  少妇战战兢兢地抬头,“我懂。但是你一样可当作是我送你的礼……”
  傅谦立即打断,“预送的贺礼已经送过了,换点新鲜的吧!这个理由不稀奇了!”他瞪着她失色的苍白花容。
  “……或者,当是我借你的。”少妇见风转舵地改口:“往后待你领了俸禄,到时再还我不迟……”
  傅谦冷笑:“到时你人在哪儿?难不成你真以为是我老婆,回家便找得着你?”
  权宜之计下的关系,为何他偏要拿来取笑?少妇苍白的脸色抹上红晕,现出不自在的羞赧,紧抿着唇不语。
  傅谦稍稍敛去火气,只轻哼:“有借得有还,再借才不难。请问‘方夫人’,往后我上哪儿还你钱?”
  如同往常,一提起夫家,少妇便现出为难神色。意料中的反应为傅谦又添上怒气:“你这不是摆明了施舍是什么?为善不欲人知吗?我傅谦不领这个情!”
  少妇教他猜中初衷,心虚地又低下头。她的确没想过要他还钱,没料到又激怒了他。
  “那么,找时间我派个人到府上去收……”她颤颤地回避他的怒气。
  “好!”傅谦很干脆地收回忿意,点头道:“一言为定。待我名扬天下,相信那时找我不难,你随时可以派人来,我定数倍奉还!”此时他谈名扬天下已不算夸口,那是近在眼前的美景了。
  施恩不忘报,到了他身上反失去原有的美意,成了侮辱。少妇想说声不必还那么多,但又不想傅谦才缓和的脸色再有任何变卦,便强笑点了点头。
  平静下来的传谦,不偏不倚地对上她勉强的笑容,这才发觉他面对着的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她去了面纱,秀丽的容貌毫无遮掩地展现在他面前,楚楚无依的模样,引人遐思……
  “夫人,方才若有越矩处,还请见谅。在下谢过夫人,告辞!”他当机立断抽身而退,即使这是他的房间。
  ※ ※ ※
  自那时傅谦当众拂袖而去,孙慕鸿庆幸所担心的流言并未扩散。那神秘少妇根本不踏入前院一步,让上门关切攀搭的好事者无缘得见傅谦那位传说中的“贤妻”,就连傅谦,似乎也没想再去“勾搭”人家了。等风声过了,殿试考完,榜单也公布了,傅谦正牌的未婚妻自然能顺利地移花接木,成为传闻中的女主角,一切将船过水无痕!孙慕鸿乐观地打算。
  果真是太乐观了!
  那少妇的病没痊愈几日,就轮到傅谦莫名生了病,孙慕鸿忙于照料,皱着眉摇头又叹气。
  “她生病没几日,便轮你染上了,不是被她传染又是谁?虽觉得你倒霉,但我更想说你活该!”他没好气地瞪着床上的傅谦,“还说你们没关系,骗谁啊?你醒醒好不好,人家是有夫之妇!”
  他好吵!
  傅谦的脑子昏昏沉沉,头疼欲裂,身子又忽冷忽热,已经够难受了,偏偏孙慕鸿直在他耳边嗡嗡叫,说得尽是些子虚乌有的事,他有苦说不出,更是难受,却没力气要他住口。
  “我没有……”傅谦只能虚弱地声明。
  虚弱得让孙慕鸿不以为然。傅谦正年轻,身子应该还不差,离开个把时辰不看顾,应该不打紧吧?
  “你好好睡一会儿,我去替你煎药,也许你睡醒就会好些了。”孙慕鸿吩咐完,又叹了口气才离开。
  路途碰上韶娥,她疑惑地盯着孙慕鸿手中的药包。
  “孙公子,谁生病了?”
  “是傅老弟。韶娥姑娘,你来的正好。”孙慕鸿正愁不知该如何煎药,她家夫人的病才刚痊愈,十之八九患的是同样的病,正好向她请教。
  韶娥仔细地告知煎药的注意事项,孙慕鸿用心记下,而后他们一个煎药去,一个怀着疑惑正要回房。
  韶娥猛然瞧见她家夫人站在门口,冷风又适时吹拂而过……
  “夫人!”韶娥忙上前推着覆面少妇入内,“您的病刚好,千万不能吹风受寒哪!”
  “我已经好多了。”
  “那也得小心!就连傅公子也染上了,可见得京中正时兴着,您得小心别又被传染了!”
  “傅公子生病了?”少妇愕道:“病况如何呢?”
  “这得去问问孙公子,不过他为傅公子煎药去了。”
  那谁看顾他?“你煎一帖药要多少时间?”少妇不经意问道。韶娥歪头想:“大概超过一个时辰。”少妇心中惦着傅谦的病,怔怔任韶娥大惊小怪地又为她多添了件衣服。
   第三章
   不只孙慕鸿叨念着傅谦少和有夫之妇牵扯,韶娥也对少妇的权宜之计不太认同。虽是帮傅谦一个忙,但流言既起,假夫妻的传闻若让她家老爷知晓,对少妇在家中的地位定有影响,韶娥不愿她的夫人再与傅谦有任何牵连。
  所以少妇急着想探病,也不能说去就去。好不容易打发了韶娥和手下,又挑了个后院无人经过的契机,少妇才掩袖遮面,悄悄出了房门,来到傅谦房里探视。
  庆幸她已来过一回,是以不必询问旁人关于他的房间所在而惹来不必要的怀疑,欲敲门,又唯恐他正好睡着而打扰了,既然门没锁,她便推门而入。
  床上的傅谦半瞇着眼,不知是清醒还是睡着了,一张俊脸因病而通红,看得人心惊胆战,忍不住忧心他病况轻重。她来到床边却不敢唤他,又记挂他的病情,便伸手轻探他额头——
  好烫!她吓得缩回手。
  这怎么成呢?殿试尚末开始,他该有个人看顾的。就因为放心不下,她才偷偷过来探视,既然让她知道他病得不轻,她考虑遣个人过来照料……
  正要离去,轻轻的喘息声唤了她回头。
  “傅公子?你还好吗?”她来到他床边坐下。
  傅谦睁开眼,“好冷……”
  连声音都抖了。她不忍地再度探他额头——这回久了些——还是很烫啊!
  甫收回手,竟被他一把抓了去再度紧贴他的额头,她吓了老大一跳,差点惊呼来人。
  过一会儿见他并未多瞧她一眼,只紧紧抓着她的手不动,终于让她知晓原来他烧胡涂了,这番举动不过是贪恋她的体温,并非有其它意图。
  她笑了笑,任由他吸取她的温暖。
  但意识模糊的病人又能有多少安分?
  傅谦察觉额上的热源源不断,他哆嗦的身子吶喊着还要更多,便伸出另一手去握她的手腕——嗯!果真是温热的,且又柔软。他满意地往上挪移,朝水袖内探去——
  还是温软的,真好……
  到底这温软的“东西”有多大呢?他蒙胧地想。
  她早已惊得说不出话来。也许,还是快些离开才是……
  来不及了!
  他一把拉扯她的腕,她狼狈地应声跌落他的身上。温软的娇躯密密贴附他的胸怀及全身,源源不绝的热令他满意无比,急忙以两臂箝住她挣扎的身子,一个翻滚将她压制身下,以防她逃离。
  好暖、好香、好软……
  他在她的肩窝磨蹭,隔着衣料传来的热犹有不足,他扯开她碍事的衣服,那温热的躯体颤抖着挣扎,惹得他不耐,索性撕开——
  裂帛声震得她从慌张中勉强镇定,考虑是否该唤人来救她。
  书生不是都手无缚鸡之力吗?他的力气怎地生了病还如此大?叫了人来该如何解释他们的暧昧现状?
  几番挣扎琢磨间,忘却这一刻比生死关头好不到哪儿去,经不起多少延宕权衡。犹豫间滚烫的身躯袭击她的,她猛然察觉两人已裸程相贴——
  果真如此才够温暖啊!傅谦满足地紧抱她不放,柔馥躯体惊慌的挣扎唤醒他男人的本能,欲火一经点起便瞬间燎原,他磨蹭着她的肌肤,一面寻求更多热源,一面放纵本能尽享欲望的满足。
  他毫不犹豫地入侵了她的身子,在她圆睁着眼,不可置信的时刻。
  “你……”她张口欲叫,却只疼得惊呼了声,而后全身僵硬地失去反抗的勇气。
  既已补救不及,她闭上眼,让泪水顺利由眼角滑落,也阻绝眼前丑恶的一切。
  任他在她的身躯上为所欲为,只要她看不见,那肉体的撞击与粗喘低吟,总有过去的时候……
  真的过去了。
  傅谦已翻身于一旁,沉沉地睡去,她却仍处于呆滞中。
  不知不觉中平复了惊惧的心跳,颤颤不稳的呼吸,她的泪也已干透。起身默默穿衣,她拾起凌乱破烂的衣衫时,抬头看了他沉稳的面容。
  在狂风暴雨过后,他还能睡得如此安逸?
  当个病人真好,她凄然冷笑。
  勉强穿上破烂的衣服,确定未留下一丝一线、一根头发足以证实她来过的痕迹,她随手拿了件丢置一旁的男衫,罩上身子时犹豫了下——
  总比让人撞见她春光外泄来的好吧?她还是穿上了。
  欲离去时,她回头又看了他一眼——
  这样裸着身子,病更难好吧?她又犹豫了下,羞于多看一眼那具甫占有她的身躯,终于还是上前为他覆被遮身,让他安稳睡个好觉。
  她该恨他的,为何她恨不了?
  她得想一想,她得静一静。如此离奇的荒唐事竟教她给碰上了,她可以怀疑事情的真假吗?她可以妄想一切不过是场荒唐梦吗?
  她可得好好想一想。
  ※ ※ ※
  孙慕鸿捧着药盅,远远地瞧见了傅谦的房门开了。
  有贼?他惊得睁大眼睛,然后不可置信地看着贼竟是个女人!外罩男衫的女人!
  是个陌生而美丽的脸孔。从她那头松散凌乱的妇人髻推算,九成九便是那位与传谦牵扯得不清不楚的有夫之妇了。这下教他如何相信两人间的清白?
  她的肩是紧锁的,面颊红如火,身上的穿着很眼熟,是傅谦的衣衫……孙慕鸿愈看心愈冷。见她慌张地左顾右盼,显然是担心教人瞧见,他更是肯定了。
  终于偷着了吗?
  孙慕鸿沉重地躲避一旁,目光追随她直至她没入通向另一边厢房的长廊。
  唉!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便要栽在女色一关吗?孙慕鸿叹了口气,实在不愿见傅谦就此堕落下去。显然那女子也不欲人知,那么他就静观其变吧!
  药盅端在手上,从烫手到渐温,孙慕鸿呆立着为房内人忧心忡忡。
  “孙公子,药煎好了就快端进去让傅公子喝了,凉了效用可要减半喔?”韶娥不知几时来到他身旁。
  “嗯。”孙慕鸿不安地应声,与韶娥虚应几句,一转头便见傅谦从房内出来。“傅老弟,你病没好……”
  他的关心,人家似乎不领情呢!
  “韶娥姑娘!”傅谦冲上来,面容慌张而愧疚,一个劲死盯着韶娥,吓得她退了一步。
  “什么事?”她轻声问。
  “你……我……”傅谦结巴着,脸色窘红。
  “快吃药吧!孙大哥煎的药都快凉了,我也要去端晚膳让夫人用了。”韶娥没见过他如此怪异的模样,颤颤地赶紧脚底抹油。
  “韶娥姑娘!”傅谦不死心地唤着。
  孙慕鸿劝道:“快回房去吧!人都走远了。”
  ※ ※ ※
  几天后的殿试上,原来的第一名会元沈卓反落至第二名。
  实在是那位会元才学不错,就差在口才钝了些,见识也保守了些。主试者左丞相文言庆提拔他为第一,是考虑了往年先皇的习惯,才让年纪已过四十的沈卓得了会元,而他看好的青年才俊傅谦则名列第二,也不至于落榜,总算是新人老人集聚,长幼有序,顾了伦理也不埋没人才,是皆大欢喜的安排哪!
  岂知,新君阳廷煜求才若渴,根本不考虑年纪。
  皇朝正需要行事积极的人才,朝中尽是些观念守旧的老臣,是该有新血注入了,有几分本事就得几分地位,才能使人尽其才。阳廷煜于是出乎众人意料地点了对答如流的青年才俊傅谦为状元。
  殿试过后,主试者文言庆当下便要邀这十人至他的丞相府一叙,文言庆甚至有意留他们暂住几天,好好招待一番,趁势以主试者对考生的师生关系拉拢他们。
  文言庆他很清楚这十人都将会得到皇上重用,他先一步笼络,有利无害。
  众人自然恭敬地领受,唯有傅谦面露踌躇。
  他考虑许久才道:“谢太师美意。实在是门下还有些事情有待安顿,不回去瞧瞧不放心,
  只要一切打点妥当,门下立刻便回丞相府,来向太师报到。”
  文言庆笑道:“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吗?”
  傅谦解释道:“有几位朋友还盼着门下回去报喜呢!”
  文言庆道:“榜单应已贴出,你朋友们应已得知了吧?”
  傅谦低着头,想脱身又不知该如何解释,一旁探花冯秀仰笑着插口:“太师,传闻咱们新科状元郎还有个共患难的妻子,也一起来到京师陪考,想必年兄便是急着要见妻子一面,真教人羡煞!”原来他对傅谦的传奇故事略有所闻,消息还真灵通。旁人会意,皆露出笑容。
  傅谦满脸通红道:“传闻有误了。门下尚未娶亲,传闻中的那位是门下的未婚妻。”他将实情与传闻拼凑删修,改造了个新版本。
  “这样啊?”文言庆好笑道:“既然已是鹣鲽情深,那就快去吧!咱们也不等你了,你高兴几时上左丞相府都行,要带着未婚妻一同来也行,左丞相府的大门随时为你开。”
  他的戏言惹来大伙儿的取笑。
  傅谦在众目睽睽下尴尬地告退。
  提到未婚妻时,傅谦难免想起那远在千里外崎怜县的何叙君。纵然她不是传闻中的女
  主角,但何叙君是最有资格与他分享这一切、并第一个得知他成功消息的人,然而,此刻的傅谦惦念的竟不是个的未婚妻,却是那传闻中的女主角,那位覆面少妇……还有她的婢女韶娥姑娘!
  傅谦大病一场醒来,见衣衫不整,身上又留有来路不明的血渍,回想朦胧的梦境,立刻汗涔涔地知晓他夺走了个女子的贞操,只是梦境模糊了她的脸,看不清是何人。他赶忙冲出门,想找孙慕鸿来问问,一出门便见孙慕鸿身旁的韶娥姑娘,他心中一沉,迅速猜测苦主有可能是她,再上前欲问个明白,可惜碍着孙慕鸿在一旁而说不出口。
  而韶娥见了他就躲,日后又与她家夫人皆不愿见他的面,他就更确定了。
  也曾怀疑过那覆面少妇,瞬间立即推翻这个可能。她是有夫之妇,怎可能是完璧之身?他在妄想什么!
  既然确定是韶娥姑娘,他便得负起责任,即使她仅是个婢女。如今他既已高中状元,首先该做的便是向她家夫人提亲,娶韶娥姑娘过门。
  犯下这大错,在未能补偿前,莫怪他一心惦念着她们而非何叙君了。傅谦大概归出了原因,愧疚也少了些。
  覆面少妇有恩于他,虽不是令他欣然接受,也终究感动于心,他急着想与地分享成功的喜悦。他想让她知道她没看错人,她有眼光,她也一定会为自己识人之明而高兴,他要让她知道!他要让她高兴!
  他急着要让她高兴……
  当然也希望韶娥姑娘高兴!他又在心中补上一句。
  傅谦匆忙回到升平客栈,天已黑了,客栈门口却挤满了人。
  “新科状元回来了!”不知谁这么一喊,人群蜂拥而上向他道贺。
  傅谦差点被人潮淹没,但他无视于这一切。
  “孙兄!”傅谦眼尖地见到孙慕鸿站在人群边朝他微笑,他努力地挤过去,还来不及接受孙慕鸿道贺,他一开口便是:“韶娥姑娘呢?”
  孙慕鸿的微笑打了折。他以为傅谦想问的是另一人,才来这套旁敲侧击。
  “同她家夫人走了。”孙慕鸿的声音有些冷。
  ※ ※ ※
  方萱梅拂了拂发,怔怔望着铜镜内的人儿。
  出宫一个多月是为奔父丧。往返中州一趟,她耗弱的精神禁不起舟车劳顿的折腾,终于在进京当天病倒,这一病,容颜也如渐枯的花,一路萎悴下去,如此失色的容貌想得君主怜爱,恐怕很难。
  韶娥为她梳着头,一边道:“小姐,其实您何必这么快回宫?碧渊宫阴沉沉地,小姐好不容易脱离那么几日,何妨散散心?一旦入了宫门,又不知哪天才得见天日了。”回了宫,她便是她的小姐,而不是那覆面的方夫人。
  都已经回来了,说再多地无用,但韶娥仍是怀念出宫的那段时日。
  “胡闹。”方萱梅轻斥:“皇上准了我回乡奔丧,已是皇恩浩荡,我怎好借机在外游荡?要让人知道了,或有了差错,教我怎对得起皇上?”
  “喔!”韶娥不情愿地闭上嘴。
  “还有爹的遗愿,可也不能忘了。”方萱梅疲累地闭上眼。
  她的父亲中州知府方仁德大人,刚于一个多月前去世。知府大人的遗言只有一句,还是管家代转的——别忘好好服侍皇上——方萱梅铭记在心。
  想当初新皇登基,选进八十五名良家女子入宫为秀女,方萱梅正当十七芳华,知书达礼、秀外慧中,已是远近驰名,被父亲寄予厚望地送入宫去,果真如愿脱颖而出,幸运地得到新皇宠幸而封了昭仪,成了后宫除皇后娘娘外最得宠的妃嫔。
  此行虽然低调,顶着如此风光的头衔回乡奔丧,也够抚慰望女成凤的父亲在天之灵了。
  但方萱梅心知这还不够,父亲打她入宫起便盼她封妃,只有封了妃,才真叫光耀门楣,父亲才有机会离开窝了十多年的中州,晋升于庙堂与人一较长短。虽然他老人家如今已逝,想必对妃之父得赠官一品这等荣衔仍是执着,她还得继续努力。
  快了!昭仪至妃,就差那么一步了。
  “老太爷的遗愿,真有得偿的一天吗?”韶娥不是质疑知府老太爷作白日梦,但照如今情况看来……
  “会的,迟早会让我等到。”方萱梅木然道。
  “会吗?”韶娥歪了歪头,“也许会吧!皇上对小姐多少存有那么点情分吧?周公公说,后宫嫔妃得以出宫奔丧,算是被题儿头一遭了,也许等哪天皇上兴起,会封小姐个妃位,就不知是多久以后了。”这才是难为处。
  是啊!要等皇上与起,是多久以后?方萱梅低头暗忖。
  皇上啊皇上,从见了圣颜第一面起,本是盲然遵从父命的她,转而一面倒地生出倾慕之心,开始同所有后宫女子一样,甘坐于深宫期待皇上的临幸。后来,她是得到了空前宠幸,还揽尽了所有后宫女子的羡妒,连皇后娘娘都相当看重她,谁知这里头,还暗藏不足为外人道的内倩?
  当皇上二话不说便准她出宫奔丧,君心的体恤,曾为她自丧父的悲痛中,开启一小扇希望的窗,但……
  “算算小姐回宫也有好些天了,怎皇上就没想过来为看小姐?”韶俄悄声怨道。
  “一辈子很长,总有一天见得着面的。”方萱梅微笑自嘲。
  “可是,小姐真要这样过一辈子?就算盼到了封妃又如何?皇上……并不爱小姐啊!”韶娥急切地吐出担忧处。
  这她早就知道了。方萱梅不答腔,只是再随闭上了眼,心思回到入宫前那天。
  同是力争上游.她红颜未老,靠运气爬到今天的地位,而傅谦凭的可是真本事。
  殿试榜单贴出的瞬间。升平客栈登时鞭炮声霹啪响,贺客盈门,齐声说要向她“状元夫人”道喜。客栈出了个状元,老板最是与有荣焉,当下慷慨地允诺——升平店内当天伙食半价,算是请客做人情,也好让来客四处宣传一下‘升平’的名声。鞭炮声也抚慰了方萱梅的苦。力争上游的人儿,他终于成功了!往后不论封侯拜相,就看他的表现了,付出过心血的人不该被埋没,她衷心为他高兴,而她,也没有理由继续滞留了。
  “回宫吧!”望着眼前荣景,方萱梅轻声道。
  “大病初愈,您的身子……”韶娥迟疑。
  “没问题的,我很好。”在人心沸腾的时刻,方萱梅照例戴着面纱,让手下重重护着,避开孙慕鸿与众悄悄离去。
  皇恩浩荡,准她秘密出宫奔丧,她却在临入宫前生了病,甚至借机滞留在外……
  是啊!她的病老早痊愈了,留下来只不过为了亲眼目睹傅谦扬名立万。
  那天探病探出意外,她回到房中火速整理仪容,将破烂的衣衫与傅谦的衣服找个地方埋了,没让任何人知晓这件事,而后她亲自请了大夫询问傅谦的症状,确信他并非有意,甚至不会记得病中犯下的过错,她便决定隐瞒到底!算是她多事,活该送上门去牺牲,她便不能怪罪于他。既然如此,她就死守秘密,索性将它带回宫去。
  于是方萱梅借口体弱,说要养好身子才回宫,也可以免了手下伺候昭仪不周的职责,顺便缓冲她近君情怯的心病。
  就像那日对着傅谦自称方夫人,而非阳夫人,就是心病作祟啊!
  冠上阳姓的女子太多,不差她一个,只怕她入宫近一年,也没有归属于阳氏的真实感,才会对着傅谦自称娘家姓,犯下可笑的错误吧!
  傅谦,现下已是傅状元,往后将平步青云,他们也永无相见之日了。
  知道他已得偿所愿,像是圆了她的梦般快乐,方萱梅再也没有遗憾。
  还是忘了他,忘了那脱序的一段吧!
  “韶娥,出宫一趟,你觉得……我变丑了吗?”整装完毕,方萱梅淡淡地凝视铜镜。
  韶娥安慰道:“哪里!小姐依然美啊!只要调养些时日,很快就能恢复气色的。”
  这段期间可不能让皇上瞧见她樵悴的模样,方萱梅打定主意。
  随之一想,会吗?皇上会宣她伺候吗?也许会,但不知是多久后的事了,那时她大约也已恢复昔日面貌,毋须担心皇上目睹自己的丑态。只是,美貌又具能留得君主驻足片刻?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错了!于她是——
  请君折梅君不折,无颜劝君空折枝!
  ※ ※ ※
  该是平步青云的人儿,可真得意了?
  “傅大人,今儿个又来捧场啦?欢迎欢迎!”飘香苑老鸨见了傅谦,笑得眼都瞇了,
  “还是要云瑶伺候吗?”
  “随便。”傅谦淡淡道。
  “是,那就云瑶吧!”
  老鸨正要开口唤人,一旁龟奴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说得她脸色变了变。
  “不好意思,傅大人,云瑶生了病,不方便接客,要不要另外换位姑娘?”老鸨小心翼翼道。
  “随便。”傅谦也不为难。
  “是是是!”老鸨试探,“那就兰芹吧?”是个同云瑶差不多姿色的姑娘。
  “嗯。”傅谦点点头。
  老鸨松了口气,“兰芹哪——打帘子见客啦!”
  尖细的嗓音线绕整个飘香苑,折磨人耳。
  飘香苑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妓院,尤其靠着花魁黎乡乡的艳名,少不了达官贵人上门寻欢。但早说了花魁不卖身,那些自恃甚高的爷们,偏又个个仗势欺人,硬指定了黎乡乡作陪后,每每又要霸王硬上弓,弄得她一天到晚忙着护她的宝贝花魁,简直疲于奔命。鲜少有像傅谦如此好打发的客人,随便叫个姑娘便能交差,赏银一样少不了。这样的客人为何不多几个呢?
  “傅大人,兰芹有礼了。”迎面而来的姑娘捧着满腔仰慕,灿笑着迎向俊雅的郎君。
  每回只能眼巴巴望着云瑶与他出双入对,总算也轮到她了。兰芹雀跃着揽上傅谦的臂膀,傅谦顺势就受,领了她去。
  老鸨目送他们背影,从欢欣鼓舞中清醒,不由得叹了口气。
  本以为是云瑶的福气,让新科状元郎瞧上了,来了几回皆点云瑶作陪,赎身有望,她可能会有一笔可观的银子进帐。今天方知这位状元郎根本不挑食,像是闭了眼随便拣一个,换了人也无所谓,看来赎身钱是赚不了,只能盼着他常上门了。
  “咦?傅兄?您也来啦?”绣楼廊上,冒出惊愕的声音。
  是探花郎冯秀仰,与傅谦同得了翰林院修撰的官职。
  “冯兄。”傅谦朝他点点头示意,便拉着兰芹欲离开。
  这招呼打得可真敷衍。
  “傅兄!别急着办事,进来坐坐嘛!聊聊也不成?”冯秀仰玩笑道:“怎么傅兄没陪着未婚妻,跑这儿来了?”
  “冯兄已有妻子,又何以到这儿来?”傅谦淡淡反问。
  “呵呵呵……这不同啊!在下只是来同花魁乡乡姑娘谈心,并无踰矩处,也不想染上其它庸脂俗粉,算对得起发妻了,哪像傅兄……”冯秀仰皱眉瞧瞧兰芹,又瞧瞧他,
  “还以为那日傅兄为了未婚妻而丢下太师左丞相大人的宴请,应是重义之人,哪知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他不认同地摇摇头。
  “冯大人,您有朋友吗?请进来一同坐坐吧!”房内传来一清灵的女子声音,而后一个眉目如画的佳人探出头来。
  完了!兰芹见到花魁,暗忖不妙。要让傅大人见了赌冠群芳的乡乡姑娘,还会将她这绿叶摆在眼里吗?
  “不必了!谢姑娘美意,谢冯兄盛情,在下不打扰了。”傅谦淡淡地辞谢,携了不可置信的兰芹离开。
  “冯大人……”黎乡乡喃喃瞪着傅谦背影。
  “嗯?”冯秀仰也与她望向同一方向。
  “您觉得……妾身的姿色比起兰芹,可是稍逊了些?”黎乡乡吶吶问道。居然有人免费瞧了她一眼,不但不乘机多看几眼,反而急着想离开,她花魁的自尊受损了。
  冯秀仰下意识想说不,但目睹了傅谦的反应,他还是郑重地扭了头,又将黎乡乡从头打量到脚,然后才肯定道:“不!”
  于是,他们抱着同一念头——那傅谦的品味……耐人寻味。
  ※ ※ ※
  舍花魁而就她,此等“知遇之恩”,兰芹感动得想将整颗芳心献上。“妾身为大人唱个曲子下酒。”入了房,她使出浑身解数,只盼傅大人满意。
  “不必了!过来!”傅谦忽略整桌美食,拉着她便往床边去。
  “大人……”兰芹吃了一惊。
  总以为状元郎该是个斯文风雅的郎君,从她见过傅谦第一面起,便证实了这一臆测,云瑶也老是夸口他待人温柔,哪知他……
  几乎是追不急待地,傅谦熟练地扯开她的衣衫,将她推倒至床上,如同饿虎扑羊——
  兰芹先是惊慌,跟着软软地就范,本能地配合着,莺声呢喃勾诱出傅谦高涨的欲火。
  眼前的一切模糊了,身下不起眼的女子,顿时换上了另一张脸孔。
  一张清新冷艳、今生仅见,令他忘却所有女人,并赔上大好前程的脸孔。
  是他鬼迷了心窍。前些时日于御花园里遇上这个女人,一厢情愿将她当作了公主,偏生没几天后终于有幸再次遇上,得知她竟是皇后娘娘!惊讶与失望也就罢了,皇后娘娘像是刻意刁难,就当着皇上的面,拆穿他曾于御花园朝她大献殷勤的蠢事,气得皇上当场赶他出宫,第二天还提拔沈卓任职翰林院编修,令他担任翰林院修撰,硬是要他这状元低于榜眼一级,与探花郎同职等,成了满朝文武间的笑话!
  皇上曾有意招他为驸马,料想他不必再提了。炙手可热的状元郎原本盼得高官厚禄,这下跌了个大跤,乏人问津,无怪乎方才冯秀仰胆敢讥嘲他。他已是过气的宠儿了。
  仕途阴错阳差地挫个彻底,全是美色所误!
  那女人,那故意不说清身分的假公主、真皇后,像是浑身暗藏着毒刺,招惹上便要遭殃,如今想起,犹有余毒作祟,余悸犹存,他恨哪——
  身下冷艳的脸孔,沉醉在他的掠夺下,娇柔的声音满足了他征服的欲望,渐渐缓了他的恨意。
  此时,那张已开始扭曲的脸孔又换上另一人的。
  一张看了十多年、不怎么美丽,还算清秀可人的脸孔,是他未婚妻何叙君所有。
  虽是未婚夫妻,他待她总是持之以礼,因她是授业恩师的女儿、他敬爱的女子、他力争上游的动力。但上天像是开他玩笑般,让何叙君不知怎的招惹了皇上,被带至京城。
  当时不巧正逢他为了“公主”而神魂颠倒之际,不但狠下心来拒绝何叙君的求见,当她二度找上门来求他履行婚诺,以逃避入宫为妃,他却不想得罪皇上,还异想天开地以为奉上未婚妻,驸马头衔也有望,是以他当着何叙君的面拒绝,正式背上了薄幸罪名。
  好笑他后来没能得到“公主”,也无颜再去见何叙君,正是两头落空,一个女人也没留下,报应啊——
  身下清秀的面孔,扭曲到逐渐露出痛苦之色,揪着他的心一阵抽疼。
  他的负心已是罪过,即使他们无缘,她仍是个敬爱的恩师之女,他岂可待她若此?
  傅谦停下粗暴的掠夺动作,离开她的身子。处于狂乱的混沌脑袋清醒了,那张脸孔又回复为原先的平凡与不起眼,谁也不是了。
  傅谦有一瞬认不出这陌生女人。他撇过头去,不发一语地喘着气。他在干什么?
  既然美色误事,他又藉此来麻痹自己,岂非引鸠止渴?
  自他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后,失意得不能再失意了,纵情于酒色虽是常还没有今日的荒唐,竟让一个妓女当了代罪羔羊!
  亵渎皇后娘娘,算是对皇上不忠,纵然他对皇上有些怨言,也不该有淫人的念头啊!
  亵渎何叙君,那就更不义了,她与他共过患难,到头来他没能履行婚约,负起照顾的责任就罢了,岂可让她成为发泄欲念的对象?即使想着也不行!
  他是怎么了?
  傅谦缓着气,整理凌乱的思绪。
  努力地回想,试图回想那最该想起却遍寻不着、甚至已决定放弃的女人,他却怎么也记不起韶娥姑娘的长相。
  既然只是个责任,便缕不上他的心,在遍寻不着乃至绝望后,他一时失了魂,便鬼迷心窍地展开追求“公主”、拋弃未婚妻的行径,他如今的下场便是报应!
  “傅大人……”兰芹怯怯的声音,唤回他的一瞥。
  平淡无奇的脸,因着那几滴泪的点缀,突然又换上另一张在弱怯儒的面孔。
  是她!就是她!
  傅谦发了狂,再度欺身而上,吓了兰芹好大一跳。
  身下的女子出声哀求他。梨花带雨的惨白面色,狠狠鞭苔了傅谦发烫发癫的欲念,颤得他浑身一抖,下不了手。
  那张脸、那覆面少妇、那名唤方萱梅的女子,照例如同以往,以泪水便轻易令他屈服,即使只是个替身,依旧有着不小的威力啊!
  是她!就是她!
  就在今日,就在不久前,他终于见着了她。
   第四章
   随着皇上的看重,朝野众人的示好,即将到手的荣华富贵是如此真实,傅谦晕陶陶地站在云端,描绘着美丽远景。
  从困厄的绝境爬到这儿,傅谦不放过任何一个继续往上攀的机会,他不允许自己重回困厄绝境。只可惜,绝境的那端还有个等待他的人,若不能回头牵引她,便得拋下她。
  见过美丽的公主,想想共患难的未婚妻,方知鱼与熊掌是不可兼得了。傅谦矛盾地取舍着,在良心与前程的界线徘徊着,渐渐忘了当初那位曾资助他的覆面少妇……喔!还有她的婢女韶娥姑娘。
  覆面少妇曾答应过他,待他名扬天下时,将派人上门收取借他的银两,但至今没有她的消息。傅谦曾暗暗留意朝臣间可有谁的妾室是姓方的,但打听起来实在太困难了!他既不敢明目张胆地提起方萱梅的闺名惹人疑窦,到人家府中拜访,更见不着有哪家的妾室会出来见客陪客的,就连他多盯婢女几眼,试着寻出韶娥姑娘,也引来暧昧的揣想,主人甚至大方地提议要将之送给他,弄得傅谦尴尬地频频拒绝。
  重重的困难,打消了他寻出她们来的念头。
  她们想出现便出现,没消息便罢了。日子一久,傅谦慢慢遗忘当初的坚持,想娶韶娥的责任心也松动了,他甚至怀疑她根本看不上他,才压根不放在心上。
  之后,随着碰了假公主的钉子,驸马梦泡汤,何叙君又被皇上看中,傅谦不晓得自己倒了哪门子的楣,谁不得罪,偏去得罪皇帝老子,仕途黯淡无光,有一半算他自找的;他开始纵情声色,沉醉于美酒与女人香,想藉此忘怀失意。反正皇上已厌恶了他。给他的官职低人一等不说,朝宴也不再有他的份,趋炎附势的同僚见状纷纷远离他,状元郎的声势顿时跌到谷底。
  想靠拢棣王爷,也因棣王爷意图染指何叙君,他残存的一抹良知驱使他不顾一切地为了护她而当众翻脸,自然赔上了结交王爷的机会,自此,他真个成了朝中孤儿。
  何叙君如今暂住将军府等着入宫,他无颜去见她,既有了风将军的保护,他也安心了。反正明天的日子不会再坏到哪儿去,他的知觉已麻痹,就这么凝着了。
  是此次规定人人出席,傅谦终于得以列位的朝会,为他已静如死水的平淡日子,重新掀起了滔天巨浪。
  就在今日——
  满朝文武齐聚一堂,宣政殿上人多嘴杂,傅谦处于最遥远的角落,身边传来窃窃私语。
  “奇怪,怎么今儿个站在皇上身旁的,不是皇后娘娘?”不知是哪个眼尖的首先发出疑问。
  “嗯!面生的很,近来有哪位嫔妃得了新宠?快去打听打听,送个礼意思意思。”脑筋动得快的已开始盘算新的巴结对象。
  “也许她是方昭仪吧!后宫除了皇后娘娘外,能列位朝会中的,就只她了。听说皇后娘娘近来同皇上有些不愉快,已不晓得有多少回没出席朝会了,就连今儿个最重要的也……唉!皇上找方昭仪来顶替,皇后娘娘若知晓,不晓得会出什么事喔?”自认消息灵通的人士忙不迭传送第一手消息。
  “皇上同娘娘呕气吗?还是娘娘失宠了?”胆大包天的人悄悄低声揣测。
  也许是傅谦在朝中孤立的形象,旁人才不忌讳他的存在,当他无形人似的,胆敢于他身旁窃窃私语。傅谦懒得理会。
  人人奇怪那宠冠后宫的文皇后并无出现,原先已藏身于群臣之后的傅谦,反倒松了口气。不敢想象文皇后若出席,他会得到什么样的冷眼对待,能不见娘娘的面,自是最好不过。
  紧绷的心弦放松,傅谦终于有心情去瞧瞧此时已偕同美人就于正位的皇上。
  衣裙随着步伐挪动而翻飞,衬着阳廷煜的俊逸潇洒。
  多日不得见君一面,皇上风采依旧啊!高贵非凡的身分打造他天生的王者风范,慑人于无形,是傅谦一介平民出身的小人物可望而不可及的。皇上坐拥了他曾朝思暮想的“公主”,又垂涎起他的未婚妻何叙君,今日却携了个不相干的女人陪侍在旁,好不风光得意!
  天下的人、事、物,尽由他的意,无怪乎他得闲适自然若此。傅谦不由得升起复杂的心情,怨、怒、羡、妒,交战在心中。
  不意瞥了坐于皇上身后一直低着头的女子。
  又是哪方美人?
  算了!不关他的事。后宫佳丽多少,他不在意,也无权在意。除了被他招惹上的皇后娘娘,以及他被招惹上的未婚妻,天下女人再也没有一个能动得了他一根寒毛了。
  想到这儿,一个覆面的影子突然浮掠过脑海,是个几乎忘了的人儿……
  像是呼应他的思绪似的,那一直低着头的女子此刻应着皇上的旨意轻轻抬了头,朝众人勉强笑了笑,又怯怯地飞速低下头去,显然也对今日身为朝会女主人有些慌张局促。
  就那么一瞬,也够傅谦瞧得一清二楚了。
  那覆面少妇!
  傅谦的脑门轰然作响,千头万绪交杂着纷乱的心中,俱是往昔的片段——
  傅公子若是高中,便见得见着他的,我家老爷喜欢结交士人,无所谓高攀低就什么的……
  他果真高中,见着她家“老爷”了!满朝文武都是她家“老爷”的手下,果真无所谓高攀低就,说结交还太客气哪!
  方是妾身的娘家姓氏……府中尚有夫人,妾身不敢僭越……
  夫人是皇后娘娘吧?但她能捞到个昭仪,也算了不起了,枉他还担心她受了委屈哩!他真多事!岂知她原来是天下身分最高的妾室!
  黄……黄……
  神智不清的呢喃嚷语,叫的是皇上吧?他是哪根葱,能取代皇上?
  往后待你领了俸禄,到时再还我不迟……
  至今不敢来讨,原是藏于深宫,难怪他翻了京城也寻不出她来!……
  潮水般的回忆几乎冲垮傅谦。他的心中激荡着狂吼欲望——
  方昭仪!皇上的宠妾!又是皇上的女人!
  他受够了!
  君臣同欢的朝会,唯有傅谦一人浑浑噩噩地毫无所觉,理所当然皇上与满朝文武间的谈笑,眷顾不到他身上。他怔怔望着那伴于君侧的身影,她自始至终低着头,只在皇上偶尔几回的低声询问,以轻笑响应。
  她还记得他吗?她知道他也在这儿吗?为何不抬头看看他?傅谦满脑子装满这念头,几时
  朝会散了都不知。他有如行尸走肉地出了宫,一路飘荡着,抬头才知来到了老地方——飘香苑。
  来得正好!找个女人排遣他的郁气吧!管他是哪个女人都行!他受够了!
  ※ ※ ※
  下了朝会的阳廷煜,领着宠嫔漫步回寝宫,好不快意。
  是啊!坐拥江山、坐拥后宫无数美人的帝王,要他不意气风发还真难!
  “萱梅,许久不见你,中州一行还顺利吧?别太难过了,节哀顺变啊!”阳廷煜温声安抚。
  出席朝会已再一次群聚了后宫嫔妃的羡忌,不料散会后还得以与皇上漫步共游……
  回宫许久不得见君面,即使是迟来的安慰,也够教方萱梅感到窝心了。若是往昔,方萱梅定是难耐雀跃,只可惜物是人非,她已不是当初的她,不敢再怀有更深切的期望,如今已是足够!
  “臣妾一切安好。只除中途生了场小病,如今已无大碍了。”
  “生病?抬头让朕瞧瞧。”阳廷煜端详着她的花容,“你的脸色太苍白了,有空多出来走走,别整天闷在碧渊宫里。”他笑着又补上一句,“没事就好,好生保重着。”
  “是。”方萱梅应答着,受眷宠的愉悦心带着愧疚,还隐隐装满开不了口的疑问。
  后宫嫔妃中,她的地位仅次于皇后娘娘,但毕竟只是个昭仪罢了,何以今日轮得到她出席朝会?皇后娘娘呢?
  阳廷煜突然道:“萱梅,朕问你……呃……如果朕惹你生气了,想同你赔罪……”一国之君是不会同人低头赔罪的!阳廷煜忙改口,“呃……朕的意思是,如果你不开心……朕希望你开心点,除了赏赐珍宝之外,还有什么法子能让你开心些?”
  见他支支吾吾地道出几近不可思议的言词,方萱梅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皇上几时想过要讨她欢心的?会不会……会不会是她得皇上宠爱的日子终于到了?
  方萱梅捺住狂喜,低头颤抖着声音:“能伺候皇上,便是臣妾最大的欢喜了……”说完她便后悔了!要是皇上真应允……恐惧随即强烈地袭来。
  “偏偏皇后最不……算了!朕不该问你。”阳廷煜有丝烦躁,语气隐含沮丧。
  皇后?方萱梅惊愕住,心猛地一沉。
  她早该怀疑天降的幸运是降错了的。原来皇上是想讨娘娘欢心,所以向她请益来着。
  娘娘啊!何其幸运能得到皇上全心的眷宠?竟令皇上为了赔罪而低下身段……
  而她,也许还算其次有幸的吧!毕竟,皇上还是想到了她,而非向其它嫔妃请益,她算是幸运了……
  若不去注意他们后头黏着的一长串侍卫、太监及宫女,可算是难得的独处机会了,偏偏他们再也说不出话来,就这么带着寂静走了大段路。
  但明日,方昭仪陪着皇上上朝会、漫步共游的传言,又要说她宠极一时了吧?
  “时候不早,你回碧渊宫歇着吧!”像是躲避,又像急于摆脱方萱梅,阳廷煜无视于她的怔忡,径自打道回金龙殿去了。
  方萱梅屈身恭送圣驾。
  目睹皇上心事重重,方萱梅心里亦不轻松。
  不是自忖不敢奢求皇上的宠幸吗?当她误以为荣宠加身时,怎的还是一个劲疯狂欢喜?难道她仰慕皇上的心,已到如此不可自拔的地步了?方萱梅全身战栗着。
  更教她羞惭不已的是皇上的反应。
  不小心说了心中愿望,根本忘了要是愿望得偿,她失贞的秘密便要揭穿;幸亏不待她厚颜提议,便不着痕迹地被打了回票,她庆幸东窗事未发之余,自尊心却隐隐作疼,即使她已不如以往那般敢奢望得到皇上的宠爱。
  她还学不乖吗?皇上只爱娘娘哪!
  一次次推拒战不断重演,他们之间,从来是——君意阑珊,妾心难堪。
  ※ ※ ※
  为了不使地方官受到人情的左右,碍着家乡故旧的面子而徇私舞弊,皇朝的作法,便是将他们外调至别的州县。完全陌生的风土民情,使新上任的官员一切得从头适应,没有了人情包袱,照理说行事会公正些。这是封建制度下杜绝人情的一种方法,至于有多少成效就难说了。
  所以,金榜题名后,照例衣锦还乡是十年寒窗后的奖赏,及第者回乡接了家小,跟着便得返回朝中或至皇帝指派的邻近州县上任,开始官老爷的日子。
  亲眼见覆面少妇离去,傅谦遍寻不着,孙慕鸿为他们的私情断了而高兴,得授官职后便安心回连州去,携了老婆赴歧州任知府一职,算是圆了当初的梦想。不但风光地使老婆当了命妇,连州人不敢再嚼舌根,起码落第的任风不敢再找他麻烦,从此他也能远离连州,到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孙慕鸿心满意足。
  但傅谦最初滞留于京中钻营人事,无暇衣锦还乡;仕途失意后,也没那心债,反正他是孤家寡人一个。但是慕鸿这一走,他又连谈心的朋友也没了,才真叫郁郁寡欢。
  “你便是傅大人?今年的状元?”
  娇嫩的声音满含刺探意味,跟着一个丰腴美艳的姑娘飘着馨香翩然而至,止于他跟前。
  这就是公主?傅谦从怔仲间醒来。
  今日的秋园宴,明熙公主邀了殿试十名齐聚于城东芙贯馆的秋园,传闻是变相挑选驸马的宴会,难得傅谦受邀,他虽兴致不大但还是参加了。
  自吃了假公主的闷亏后,傅谦对公主的胃口已大减,但胸中总积了口“死不瞑目”的闷气,不再妄想驸马头衔不代表这口气便消了,他倒要看看所谓的真公主是何模样,值不值得自己因垂涎驸马头衔而莫名赔上仕途,再估量一下这把辛酸泪究竟该流多少。
  这就是公主?傅谦打量她。
  那双灵动媚眼亦正挑剔地将他从头瞟到脚。
  “不怎么样嘛!”明熙公主宣布。除了她的皇兄和心上人,天下所有的男人统统不怎么样,尤其是从筵席开始就不曾开口奉承过她的眼前人。
  状元郎的架子还不小哪!
  “公主好眼力,是不怎么样。”傅谦微笑。
  明熙公主的傲气消了些,但另眼相看的意思也消了些。
  “哦?说你不怎么样,你倒认得干脆。”原来也是个软骨头,可惜!
  冯秀仰插口道:“皇上初始点中傅兄为状元,到头来却倚重沈兄为翰林院栋梁,公主却能在一瞥之间看出玄机来,眼力果真不简单!相信傅兄言下之意是如此吧?”
  冯秀仰曲解他的语意奉承了公主,还能用来打了他一把,了不起!真正的逢迎拍马该是如此啊!傅谦感叹自己脸皮功力不够,怪不得仕途失意。
  “冯兄说的是。”傅谦苦笑。
  不但沈卓听了好笑,冯秀仰亦是得意洋洋,众人更以为傅谦如今既走投无路,士人骨气已荡然无存,更加轻视他了。
  唯有明熙公主微微皱起了眉。
  这人真怪!皇兄不会点个白痴当状元吧?
  “没想到傅大人的仕途还真曲折啊!”她眨眨明媚的双眼。
  “这回公主可说拧了。傅大人往后的仕途定是‘一帆风顺’、‘平静无波’到底,不再曲折,傅兄,你说是吗?”冯秀仰暗讽他永无翻身之日。
  席间的所有人纷纷掩袖窃笑。殿试上,他们部会是傅谦的手下败将,而今见了傅谦的蹩脚模样,除了大快人心外,他们也纷纷怀疑起傅谦的真本事了。
  殿试上傅谦的表现,恐怕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傅谦愕道:“咦?冯兄方才不是说,皇上的眼力不及公主精明,而下官原本想建议公主,改日也许可向皇上讨个一官半职,就说探花郎称赞公主颇有取代皇上的架式……”说到这儿,冯秀仰已脸色大变,傅谦仍若无其事地掐指推论:“……不多久,冯兄竟又说公主此回说拧了,难不成冯兄比起公主更能洞烛先机?如此推算起来,公主胜过皇上,冯兄胜过公主……原来冯兄智珠在握,犹在皇上之上?!”他睁亮眼,“下官失敬失敬!”
  傅谦起身朝冯秀仰长长一揖到底。
  所有人屏气凝神,嘲讽的神色瞬时不见,个个换上一脸戒慎恐惧;明熙公主笑吟吟的看热闹,倒是没有不悦之色。
  冯秀仰这下慌了。“傅大人,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可别曲解下官的语意!”他满头汗地转朝明熙公主下功夫,“相信公主真知灼见,定能明辨是非。”
  “嗯!”明熙公主点点头,“我不会告诉皇兄你比他行,也不会计较你比我行,放心吧!”她一脸宽宏大量。
  冯秀仰像哑巴吃黄连,搞不清公主究竟懂不懂得事态严重性。姑且不论皇帝的智愚,没有一个臣子胆敢自认智计才略胜过皇帝,甚至还大声嚷嚷。要让皇上知道了,那他便等着坐冷板凳吧!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德高望重的榜眼沈卓开口了,“皇上是非分明,量力重才,耍口舌花枪是无用的。冯兄不必多虑,尽力为皇上效力便是。”他老成持重地为冯秀仰找了个台阶下。
  殿试上输在口才的沈卓,最恨别人口舌相争。尤其曾输在个黄口小儿手上,他更是看傅谦不顺眼。
  话题顺利移离傅谦,如同往常,众人不愿再搭理他。
  再度受到众人的孤立,傅谦也乐得清闲。
  他已能很自在地,于马屁齐飞的乌烟瘴气间,偷得清新闲趣。他的要求不多,只要别来惹毛他,要他不开口也行,但他可不是没脾气的。
  话题绕着明熙公主打转,不外乎是些年岁、喜好,甚至有大胆狂徒,问上了公主婚嫁事。明熙公主娇媚地嗲过去,显然不介意他们的唐突,看来她挺享受众星拱月的乐趣。
  这场驸马选宴的真实性更高了。
  除了傅谦仍是孤家寡人身,其余九人皆已娶亲。依这光景揣测,为了公主,大概在场所有人都随时准备当陈世美。
  傅谦本来也是愿意的,不过哪!如今他可没资格啦!他的未婚妻已让皇上看中,让风将军保护着,候在将军府伺机入宫,何叙君可算皇上的准爱妃了,但风从虎几日前匆匆来追寻出走的何叙君下落,言词态势间显然又与何叙君感情不浅……不论何叙君归于谁,现下人在哪儿,总之是与他无缘了。
  加上那位覆面少妇……
  喔!那位韶娥姑娘也不知人在何方,避不见面的。是故娶了公主他可不算陈世美,但要他娶……还是算了!
  “嘎?你们都已有妻室啦?”明熙公主语气略带失望,听得众人恨不相逢未娶时。
  “唉!”年逾四十的沈卓叹了口气,“拙荆体弱,辛苦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等下官苦尽甘来,她却没福享受,镇日缠绵病榻,已拖了有一年多了,眼看是……唉!时日不多了。”他摇头又叹气,哀戚之情溢于言表。
  “唉!”与傅谦同龄的年少探花郎,老婆可正值少壮,但……“下官乃是独子,成婚三年,却没能得一儿半女,爹娘眼看要急白了头发哪!”冯秀仰叹道。
  “才三年?我三十年啦!”年逾五十的第九名老进士呼天抢地。
  接下来,不论老少,九人皆抢着悲唤他们的妻子不是无子、善妒、淫夫、多舌、窃盗、不事舅姑、身染恶疾——七出用完了换三从四德——就是不驯、无德、浪费、不善女工、不懂持家、搬弄是非、气质丑恶……能想到的都说了,宛若天下最糟糕的女人统统教他们倒霉地娶了去,而他们又是如何重情重意地忍受,才没丢下休书请她们统统滚回娘家吃老米饭!
  “比不上公主泱泱大度的闺秀风范。”冯秀仰画龙点睛地说出众人的赞叹。
  他们已布尽退路,暗示到了极点。只要公主肯点头下嫁,他们随时可虚出正室位欢迎,而不损及他们的名声。反正,千错万错统统都是糟糠妻的错,谁教她们不是公主!
  傅谦忍笑,几乎要憋不住了。连年纪大上公主三倍有余、老得够格当公主祖父的老进士都妄想当驸马了,他就原谅自己当初的鬼迷心窍好了。从来不知抢着当驸马的嘴脸是如何的难看,他好象照镜子似的。
  “你们好可怜。”明熙公主同情地一一安慰,搔得众人心痒痒。“那你呢?傅大人?你的妻子……”她瞥着沉默的傅谦,等着听他的妻子有多糟糕。
  “下官尚未娶亲。”傅谦好整以暇道。
  “哦?”明熙公主的水睁闪闪发光。
  不得了!怎忘了他是唯一的单身汉?仕途黯淡的状元郎这下不亮也光啦!在场众人严阵以待。
  “所以,傅大人才一天到晚流连花丛,风流快活是吧?”冯秀仰抢讥道。
  唉!又来惹他!
  傅谦懒懒道:“冯兄不是曾于飘香苑同下官碰过头吗?这风流快活,倒不限于无妻室的下官吧?”
  冯秀仰忍着狼狈反击,“早说了下官只会花魁乡乡姑娘一人,而乡乡姑娘又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下官图的不过是份谈心乐趣,可不想沾染其它庸脂俗粉,下官可是挑剔得很哪!”言下之意,可不像他傅谦挑也不挑。
  “谈心的乐趣啊……”傅谦沉吟,“冯兄原来与妻子不睦,怪不得没有子息了。”暗指他不够努力。
  事关男人颜面,这可得说清楚!“不是不睦,而是拙荆三年不孕,下官实在不敢指望了。”冯秀仰黯然。
  明熙公主忍不住插嘴:“那冯大人可觅妾室啊!或者,冯大人上飘香苑是准备纳花魁为妾?”
  听起来这位公主还挺识大体的,众人振奋于心。
  这可得撇清!冯秀仰忙道:“不!说了下官不想沾染庸脂俗粉,即使是花魁,青楼女子为妾也辱了门楣。下官只想觅良家女子为妾啊!”
  “那又何必跑青楼去呢?”明熙公主奇道。
  冯秀仰陷入矛盾,面容一阵青、一阵白。
  傅谦伸手拉他一把。
  “也许是因为没见识过真正的天姿国色,才将花魁当成了绝色……”
  “对对对!傅大人言之有理。”冯秀仰抓着了浮木,忙着点头,“下官只要觅着了佳人,花魁也成庸脂俗粉了。”他双眼直视明熙公主,爱慕之意毫不隐藏。
  傅谦再丢个诱饵。
  “哦?乡乡姑娘如此貌美,在她的面前不晓得有谁能不成庸脂俗粉的……”傅谦抚着下巴想。其实他根本忘了黎乡乡长什么德行。
  “还用说吗?”冯秀仰吞下饵,“当然是公主的倾城之姿,可教天下女子皆成庸脂俗粉。”他趁势表达真心。
  傅谦收了陷阱。
  “冯兄,就因为公主不是庸脂俗粉,只要娶得公主为妾,也能顾及发妻地位了?”他一脸了悟地拍掌,“好主意!冯兄不愧重情重义之人。”
  “什么?要本宫当妾?”明熙公主尖叫。
  “不不不!”冯秀仰急道:“下官要是有幸得娶公主,自然不敢委屈公主为妾!”情急之下也不顾含蓄暗示,他就直说了。
  傅谦摇头叹息:“糟糠之妻不下于堂,冯兄要休了发妻?三年的感情真薄弱啊!”最后补他一脚,陷他入两难绝境。
  “你……我……”冯秀仰里外不是人,急得脸皮涨红。
  不论他如何自圆其说,明熙公主皆是睇着一双美目,冷着脸质疑他的德行与情义。众人见探花郎已中箭落马,没希望了,纷纷忙着推销自己如何的重情重义,明熙公主也忙着点收,然后沉醉于众人的逢迎诸媚中。
  马屁持续熏天,但已没人敢来招惹傅谦。
  真是官场现形记啊!他悠闲地于一旁喝茶看热闹。
  奇怪的是,既然他们重情重义,表明绝不拋弃糟糠妻,又岂敢如此恬不知耻地表示对公主的仰慕?难道他们既想娶公主,又想委屈发妻让位?这又是哪门子重情重义?或者,他们还能有更妥善的办法兼得鱼与熊掌?
  更奇怪的是,这位公主居然一点也不怀疑他们要如何化解这两难习题,依旧如鱼得水地周旋于众人之间,享受众人的仰慕。
  真是个不解世事的天之骄子,招蜂引蝶的红粉胭脂,传闻中的皇朝第一公主。
  如果货真价实的公主便是这副德行,傅谦庆幸自己不必成为驸马。
  这把辛酸泪,泪流满衣裳了,他为往日愚行而不值!
   第五章
   张太后于几天前暴毙,举国哀悼,嫌犯文皇后和侯太妃已收押入狱,静待真相查明。
  当傅谦得知此事,如何也不相信那冷艳的假公主竟会是个谋杀婆婆的凶嫌。无关乎德行好坏,其实傅谦仅见了她两面,并不熟识她,但他认定了那浑身机巧的冷艳美人若要杀人,不会傻得留下任何把柄,傅谦如是想。
  像是给了新君阳廷煜即位满一年的考验,皇朝祸事不只这一桩。棣王、敖王、赫王,一致质疑阳廷煜不是张太后亲生,非正统出身,三王爷于是起兵谋反,从大老远的京师外几个州县打起。战事尚未蔓延至京师,人心已开始惶惶,物价飞涨、物资短缺,人人囤积米粮日用品,谣言更是满天飞;花大钱的地方少人去了,花小钱的地方,像茶楼倒是挤满了人——忙着传换消息!
  车轮拉隆拉隆地辗过大街,马夫一路呼啸:“让路让路!撞死人赔命不赔钱哪!”摆明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识相的滚开。
  这警声三吼见效,人群靠着两旁让出路。
  不但闲人奔走相告战事情报,来往亦是时时可见横冲直撞的运货商人,小至手推车,大至马车,无一不是战战兢兢地加派了人手随行保护货物,以防宵小趁着人潮摸了去,甚至拦路打劫。天子脚下的平静已随着战事而去,京师虽还没听说哪处发生暴动,但人们已嗅出几丝不安气氛。
  “你们几个围在这儿,是在商量什么国家大事吗?”巡逻的官爷亦是全副武装,见人群集结便抓人就问。
  “没……没有!”他只是多话了点,闲聊天气而已!善良的小老百姓抖着手猛摇。
  “如有发现滋事者,记得向官府通报!”官爷威风凛凛喝道。
  “是!”小老百姓猛点头。
  就连官府巡逻的人手也增加了,老百姓们虽然得随时接受盘查,但随处可见官爷们来往走动,多多少少有助于安定浮动的人心。
  傅谦跨出大门时,不知算巧抑或不巧,状元府的牌匾“匡当”一声当头砸下,差点砸破他的脑袋。府里的人急忙开门察看,却见他们大人脚边散着粉碎的牌匾屑块,不禁吓了一跳。
  “大人没事吧?”
  “没事。”傅谦苦笑,交代下人收拾后整整衣冠而去。
  这是什么坏征兆吗?动荡的局风也吹到他状元府来了!是暗示他的乌纱帽不保,还是他的脑袋要搬家?连自家门的牌匾都对准他的头而砸,要传扬出去,又是朝野间的大笑话一桩。他对于皇朝的贡献,大概也仅止于提供自身笑话娱乐劳苦功高的朝臣们了。
  不必上朝的日子,傅谦异常悠闲。偶尔上茶楼坐坐,一坐就是一整天,可惜近来茶楼人满为患,人挤人挤死人﹔上青楼喝花酒?那还不如上酒楼喝闷酒。
  傅谦坐在酒楼,喝着最烈的酒。
  纵情声色固然可以麻痹他官场的失意,过后每每更觉空虚。明知青楼女子的甜言蜜语俱是冲着他口袋来的,他也懒得响应,却默许她们在他耳边叨叨絮絮地谄媚着,那可以让他稍拾往日的自信,补缀茫茫前景好令他误以为前头犹有条缤纷大道正等着他。
  即使仅有一瞬。
  他算是个浪费公帑最俱代表性的例子吧?虽然比他荒唐的同僚大有人在,但他们可是意气风发地享乐甚或互别苗头、交换心得,可不像他,就连享乐也称不上。
  但他也有好一阵子没去飘香苑了。自觉耽溺于声色太无意义,他开始提不起劲寻欢作乐,更重要的是,自见了方昭仪,他好一阵子对女人失了兴致。
  并非他怀有什么遐想,他郑重在心中否认,而是气结于她竟又是皇帝的女人!
  见她伴于君侧,羞涩地露出笑容,幸福无限的模样衬得她身旁的男人是如何的有办法,才能拥有她这么个出色的美人,便令傅谦的心中燃起熊熊妒火。以一个男人的身分,妒忌另一个高高在上的男人。
  他拥有了天下,拥有无数的美人,还能如何的风光?他傅谦就像天生衬托他的风光得意似的,简直又是笑话一桩!
  傅谦瞇着眼,人已半醉,颠踬着脚步提着半壶酒出了酒楼。
  哼!总不成连飘香苑内的女人,都是他的人吧?尊贵的皇帝老子可受不了戴绿帽,总也有不想要的女人!傅谦冷哼。
  像是惩罚他对君王的不敬似的,傅谦颠着颠着,一个跌跤,他摔进窄巷内,从傍晚顿时摔成黑夜,眼前乌压压一片黑。
  ※ ※ ※
  傅谦是被车轮转动的声音惊醒的。
  睁眼时,没有星月的天色暗得近乎伸手不见五指。傅谦眨了眨眼,费了一段时间才适应黑暗,勉强瞧见眼前事物。
  知道自己狼狈地醉倒窄巷内,他自嘲也会有这么一天!
  寂静的夜里,战争虽还不到实施宵禁的地步,但人们早安份地闭门休息了,远处传来的车声虽然极其微小,不至于吵醒熟睡着的人儿,对傅谦这无床好眠的醉汉,则是相当嘈杂的声响。
  这么晚了,还有人赶着马车?傅谦聆听那声响渐渐靠近。
  会不会是宵小趁着暗夜作案?沉寂许久的善恶心在狼狈到极点时觉醒。也许他可以做些什么,总比只当个浪费公帑的米虫要强。
  他瞇着眼仔细瞧那车夫,直至马车行至他面前——
  “这么晚了,这位仁兄赶夜路吗?”傅谦闲适地拍拍身上的灰尘,像个幽魂似的跨步而出。
  马车因他突然出现而转向不及,只来得及勒缰停下。
  “找死啊!撞死了老子我可不赔命!”那马夫指着傅谦鼻子。
  “撞死了老子,你可不赔命?”傅谦跟他玩句读游戏,“真是个不肖子,不想送终就罢了,犯不着谋害老子嘛!真狠!”他啧啧地打量他满脸横肉。
  一个马夫,怎似个地痞流氓?
  “少胡言乱语!”那男人恶声恶气地低吼:“你半夜不睡觉,路上瞎逛什么?找鬼啊?”
  “阁下半夜不睡觉,赶马车要去哪儿?投胎吗?”傅谦微笑道。
  “呸!滚开!老子赶时间,没空理你!”他显然不愿和傅谦继续歪缠。
  “谁啊?”马车里,一个男人探头问道。
  “没什么,一个痞子罢了。”车夫安抚他。
  究竟谁才是痞子啊?傅谦抓抓腮暗笑。
  那人闻言瞄傅谦一眼,便立刻缩回车内。
  虽仅是一瞥,不知为什么,傅谦总觉得马车里那人有些面熟,甚至一与他对上眼,像怕被认出似的又躲了进去……事情有些许诡异。
  “你到底让不让?”车夫咬牙切齿。
  是错觉吗?傅谦总觉得车内还有个极微小的声音,像被压抑着,勉强发出的呜呜声音,是个女人……
  “别这样嘛!”傅谦扬扬手上的空酒壶,“有缘千里来相会,小弟请两位大哥一起来喝一杯吧!”
  必要时,他宁愿大声呼喊,引来所有的人。大不了明朝再传出个状元郎黑夜拦路醉言醉语的笑话,提供朝臣们新的娱乐,反正他已习以为常,也不愿放过一个让奸盗伏法的机会,如果他们真是奸盗的话。
  那男人狠盯着傅谦,突然又瞧着远方,遥指道:“啊!那是官爷,官爷来了,咱们找官爷来评评理,说你这个疯狗挡人路!”
  傅谦转头,果真看到两个巡夜的官爷经过,他心中一喜,回头要附和那车夫,请官爷过来,谁知竟瞧见突有一道人影隐入暗巷,方知上当!
  他冲进暗巷内,那人已不见踪影,巷内七折八拐,视线又暗,眼看是追不上了,他恨恨地跺脚,心里悔恨不已。
  因为他瞧见那男人手上抱着个足以装下一个人的大麻袋!他更确信袋内有人,应该是个女人!
  也许他带着个女人,跑不快……
  傅谦心中升起的一线生机,被官爷的声音敲断。
  “怎么回事?你们在这儿吵吵闹闹,搞什么鬼?”官爷们走过来,傅谦被迫回头解释。
  那车夫狡狯地将过错推给傅谦。傅谦从容应付着,心中突然一亮。
  窜逃而去的似乎是飘香苑里的人……
  如果证实了这一点,那就有九成的可能,他们正进行着拐卖人口的勾当!
  ※ ※ ※
  飘香苑是个花大钱的地方,生意随着战事萧条。无怪乎傅谦踏入大门时,竟叫了几近全屋子的姑娘列成一队,只盼他多点几个伺候。此时此刻,搞不好传谦愿意出价,连已赎身从良离去的花魁黎乡乡,她都会叫回来陪他。
  只可惜傅谦没那么大的胃口。
  他状似佣懒地梭巡所有女人的脸,暗暗仔细地观察。但见张张面孔皆是灿烂迎人,看来不像被逼的,傅谦只好试探。
  “有新鲜的面孔吗?”他笑问。
  岂知老鸨面有难色,连连赔罪道:“最近没有新来的姑娘,请傅大人多包涵。”
  傅谦不禁怀疑是否弄错了?照生意萧条的情况看来,老鸨有钱可赚,不可能骗他吧!
  既然上了门,没理由白逛一趟惹人疑窦。傅谦于是要了间房,吩咐老鸨,时候一到就送个女人进房,在此之前别来打扰他。天没大黑,他摆明了做那档子事提不起兴致,他更没与青楼女子谈心的习惯。
  他要花点时间想想,那窜逃的男人到底在哪儿见过?
  老鸨见生意既成,当然点头如捣蒜。
  傅谦躺在床上,斟酌着是否记错人了,想着想着,洋溢着馨香及春意的绣房,缓缓挑起他睽违已久的欲望。
  虽然午夜梦回,偶尔想起病中那场朦胧春梦,他也感到阵阵心悸与灼热焚身,但他自承美色误事,也就不再纵情其中了。况且,那始作俑者如今又不知去向……
  眼前交错着韶娥姑娘与覆面少妇的脸孔,他一度将她们误为同一人……
  啐!作他个白日春梦!到此刻还能醉生梦死的,也只有他了吧?众人皆醒他独醉?死了干脆!
  傅谦头枕着交叠着的双臂,怔怔发着呆,不知不觉便坠入梦乡。
  是一连串急促推门又关门的声音,将他自睡梦中唤醒。
  傅谦一睁眼,屋内已漆黑一片,不知是灯油燃尽,还是教风吹灭了。他正要起身点灯,一个娇小人影飞速窜进帐内,冒失地撞进傅谦怀里又跌至床角。
  入鼻的香气、柔软的身子、以及撞上他后的娇呼,奇异又熟悉地唤醒傅谦的欲望。
  大约来者是个“老相好”吧?.既然如此,他也毋需忍着了。也不点灯瞧瞧是谁,他一句话也不聊便扳过她的身子压了上去。
  那温软身躯不预期会遭到侵犯的样子,仓皇失措地扭动,挣扎着要摆脱他。
  “搞什么?别乱动!”傅谦命令。
  身下的女人闻声,身子僵了僵,待他抚上她温软酥胸时,又遭到激烈的反抗。
  “你发什么疯?”傅谦不悦地责问。
  他没兴致玩这种欲迎还拒的游戏,要是失控,搞不好会伤了她,这可是为她好。
  身下的女人又是静默半晌,再度挣扎起来,唯独就是不肯开口说句话。
  傅谦误以为自己成了个摧花淫魔,如果再不放开她的话。
  “算了!我要的可不是三贞九烈的处子。”傅谦无趣地松开她,下床点灯,“去告诉嬷嬷,叫她换个心甘情愿的……”回头对上那张熟悉而仓皇的苍白脸孔,底下的话是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你?!”傅谦瞪大眼,突有一丝惊喜上心头,随即又像见了妖魔鬼怪,“‘方夫人’,你怎会往这儿?”他讽刺地沿用旧时称呼。昭仪出现在妓院,要给皇上戴绿帽吗?
  那头长发披散着,平添青春年少的稚嫩魅力引人垂涎,不知她底细的,还真会当她是未出阁的闺女呢!谁知是个媚功高强的后宫宠嫔?
  “我……”方萱梅扯紧微敞的衣衫,扯着被褥往身上遮,低头怯声道:“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你……”
  很平常的招呼用语,像是在大街上不期而遇似的,用在此刻听来有点不伦不类。
  傅谦感到一抹狼狈袭来,羞红自双颊染上耳根。
  方才险些非礼了她,这已是最糟糕的重逢方式了,再加上飘香苑这要命的地点,傅谦自觉像个教妻子撞见偷腥的丈夫,既是挫败又是恼怒,偏又于理有亏而发作不得。
  “我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你……”傅谦尴尬地咳了一声。
  果真是美色误人!恶形恶状被他以亲身体验,他几乎窘得想对她发誓,从此不再荒唐胡来。
  但……话说回来,她又何以沦落此地?傅谦心中一凛。难道昨晚被掳的女人便是她?
  敲门声不识相地响起,“傅大人?奴家云瑶来伺候了。”
  存心教他呛个过瘾似的!
  傅谦老羞成怒,外头的女人成了代罪恙羊。“不必了,今晚不必来人伺候,别来打扰我!”他吼完一回头,心虚地对上方萱梅犹疑的眸子,慌忙避开。
  他是亏了她什么,怎的不能理直气壮些?上妓院找女人干她哪门子屁事!他又何必在乎她的观感?
  傅谦又咳了咳:“夫人,你家老爷知道你人在这儿吗?”
  方萱梅摇摇头,她也正待厘清来龙去脉,怔怔呆呆地让人误以为她傻了。
  傅谦走近她,方萱悔震得猛往床角里缩,察觉她的异样,他就着灯光细看她。
  见方萱梅低头发着抖,他疑惑地问:“你怕我?”
  从来他待她是多礼且客气,大约是方才将她吓坏了。他放柔了声音:“真抱歉,我方才不知是你,别怕了。”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人,以及他迥异于神智迷乱间的温和有礼,安抚了方萱梅绷紧的心神。她悄悄抬起头,朝他绽开礼貌的笑容,苍白的脸孔,笑意凄然而勉强。
  傅谦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张带了伤痕与泪痕的脸。
  “谁打你?”他喝问,上前抚了她嘴角的青紫和脸颊的红印。
  想起方才受到的残酷对待,方萱梅甫干的泪,又如泉涌而出。
  泪的源头在哪儿?傅谦不忍心问。他不带遐念地搂她入怀,柔声安抚:“别怕!有我在这儿,没人敢再欺负你。”她沦落到这儿来,内情恕不单纯。
  他的怀抱泛着温暖与她契合着,方萱梅像是找到了家,紧紧抓着不想放手,他也由着她。两人静默地相拥,俱是清醒且平静,不同于上一回的惊涛骇浪。
  良久——
  “傅大人。”老鸨尖细的声音传来,门跟着被撞开,一列保镖拥着老鸨入内,惊动了相拥中的两人。
  “失礼了,傅大人,这位姑娘逃到您房里来,害得咱们不得不打扰大人安歇。请傅大人将她交给我吧!我另外为大人安排一位姑娘。”老鸨的目光闪烁着。
  她正挨房寻找那脱逃的小贱人,云瑶被斥退,她便怀疑那小贱人躲到傅大人房里来了,
  啧!麻烦!
  方萱梅瑟缩在傅谦身后发抖,显然对老鸨甚为忌惮,伤害她的是谁,不必问也知道了。
  傅谦忍着怒气,“不必了。我就要她。你方才不是说没新鲜面孔吗?”
  黎乡乡已赎身从良,她的宝贝花魁接班人都还没训练好,可不能随便就让人污了去,虽然是个西贝货。老鸨脸上堆着笑:“妍娘是本苑下任花魁,只是还未挂牌接客呢!”还没驯服的姑娘,随随便便就下海接客,要是向恩客吐露被拐卖的实倩,可能会引来官府查询,是以她谎称没新鲜货,要适一阵子才让她下海。
  “我有兴趣当她第一个恩客,如何?”傅谦脸上浮起狎笑。
  伏在他身后的身躯倏地砰然退倒在床内,像是遭受了重大打击,引来他心中一阵不忍,脸上一僵,狎笑扭曲得极是难看。
  老鸨难得见他的急色模样,眼睛一亮。“照理说大人想点她,是没问题啦!但是价钱方面可能要高些,毕竟她可是个未开苞的……”
  处子?后宫当宠儿是个处子?皇上寡人有疾吗?骗谁啊!傅谦暗地冷笑,压根不相信老鸨的谎话。
  他故作惊喜.急问:“她的卖身契呢?你出个价,我要带走她!替她赎身!”
  回头他要查明拐卖昭仪的元凶,然后……
  上钓了!“照理说,这儿的姑娘初夜可得公开竞价,尤其像她这样的好货色……”老鸨故作犹豫。
  想坑他冤大头,多骗点钱才是真的吧?
  “一万两。”傅谦干脆道。
  战事使得飘香苑生意萧条,要打到几时还不晓得哩!让她接客还不如直接卖掉,算是划得来了。老鸨一副忍痛割爱的模样。“好!看在傅大人熟客的面上,就一万两!”
  还以为状元郎真是生冷不忌,原来是偏好新鲜的,早知道她就多留几个新鲜货供应,就算是西贝货也罢,说不定赚得还不只这些哪!
  被称为熟客,傅谦感到不自在,努力忽视身后的方萱梅。
  “这么大笔数目,得花点时间……”他沉吟着,“人我先带走,我先签张字据,三天后你连同卖身契送上状元府,来领一万两银,行吗?”一万两早超出平日用度,他可没有腰缠万贯的挥霍习惯。
  “行!冲着傅大人的面子,就让妍娘先跟大人回府,三天后咱们再上门收钱。”
  有了字据,老鸨可不担心他赖帐,就算他今晚验身也已来不及了,这状元郎还真好骗!
  何况这女人可是宫里私逃出来的,谅他也不敢自道来历,免得被傅大人送回宫去。就随她高兴编个什么借口,去解释她为何非完璧之身吧!
  老鸨没料到的是,这两人原来已熟识。
  妍娘?“你说她叫什么?”傅谦问道。
  “妍娘,沈妍娘。”
  那她于朦胧间吐出的“萱梅”又是谁的名字?傅谦疑惑地垂询身后的人儿,生怕名字要是弄错,错签了字据,到时赔了夫人又折兵。
  方萱梅颤颤点头,承认了沈妍娘这个名字,傅谦也不多问便签下字据。
  老鸨满意地细看字据,像是数着到手财富。
  “是谁对她动粗?”傅谦沉声问。
  老鸨没料到他有此一问,警戒地收回字据入怀。“货物既出,概不退换!有瑕疵也不得反悔。”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笔大宗生意,老鸨顾不得和气维持长远的关系。
  呵!露出狐狸尾巴了,货物的“瑕疵”又岂止如此而已?要不是早知方萱梅的底细,买下她也非为了享受,他可不曾平白无故花大钱买个女人回家去。
  傅谦携了方萱梅从容离开。许多疑惑待解,回去再说吧!她已吓得不成人样了。
  ※ ※ ※
  “大人,姑娘什么也不吃,只是发着呆,如何是好?”
  收到下人的禀报,正在梳洗的传谦急忙赶去探望。
  “怎不吃东西呢?不饿吗?”傅谦看着呆坐于桌前的方萱梅,他也跟着坐下。“这样吧!咱们聊聊好了,你怎会沦落到那儿?”
  方萱梅闻言,又是浑身一阵战栗,显然受到的惊吓不轻。
  “算了,你不想说就别说了。”傅谦安抚道:“先睡一觉,明日我派人送你回去,什么都别想,好好睡吧!”他哄着。
  傅谦引她来到床边坐下后,起身欲走,突然觉得衣袖受到牵动,低头一看,才知被他牢牢扯着不放。
  知道他全是为了救她而作戏,方萱梅心中便盈满信赖与感谢。
  “别走……求你别走……”她喃喃哀求,发抖的小手几乎扯碎傅谦的衣袖。
  也几乎扯碎他的心。
  傅谦拉过椅子坐下。“好,我不走。”
  愣了大半日终于有了反应,他珍视这一点进步。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我该如何称呼你呢?沈妍娘?方夫人?”他凝着她的小脸,安慰地见她脸上的青紫红印变淡,已教药油盖过去了。
  “方萱梅。沈妍娘是我诓骗他们的假名。”她可不敢让昭仪的名字流传烟花柳巷间。
  其实她早在无意间告诉了他芳名,在朦胧时刻,于他怀里,但此次才算真心吐实。
  瞧她慢慢恢复镇定,傅谦也定了心。
  “你不是说要上门收债吗?这阵子我等了又等,一直等不到你这个债主,还以为可以赖掉了,没想到一还就要一万两!唉!”他玩笑地叹口气。
  “多出来的我还给你。”方萱梅忙道。
  傅谦笑着摇头,“你于我的恩惠,还有咱们的交情,又岂是一万两计量得来?”要是孙慕鸿在,定会骂他不懂节制、胡乱花钱,又勾引有夫之妇吧!天地良心哪!他们的交情?
  方萱梅腼腆地微笑。显然他真的不知他们的“交情”早已深切到不可计数的程度。
  “还没恭喜傅大人高中状元呢!”
  她迟来的道贺,却令傅谦笑意全消。
  “谢谢。”他谢得言不由衷。
  当初遗憾没能来得及告诉她喜讯,今日傅谦却羞于接受她的道贺。在他仕途失意、前程一片黯淡的此刻,他倒宁愿留在她心中的印象仍是当初那力争上游的自信之士、一个即将平步青云的状元郎,而不是让她亲眼目睹一个狎妓寻欢、郁郁不得志的窝囊废物!
  他成了朝野间的笑话,她的道贺成了讽刺!
  知道她根本无心看他笑话,傅谦却很难释怀。
  “你不高兴?”方萱梅闭锁深宫不问世事,不知状元郎的难堪处。
  “没有。”明明脸色都难看到极点了,还嘴硬。“快睡吧!明日送你回去。你家老爷……要是知道你失踪,定会很担心的。”提起皇上,傅谦莫名地心又一沉。
  才不会!方萱梅几乎要大喊。
  “我不要回去。”她冲口而出。
  “为什么?”傅谦奇道。记得她曾于他怀中呼唤着她的心上人、她的丈夫,应是很高兴回到皇上身边吧?
  方萱梅也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慌乱了一会儿,最后眉宇凝聚坚毅,她沉了脸色。
  “我不要回去。”方萱梅直视他。
  声音虽小,却是郑重再三的决定。
  原来这才是她内心深处的吶喊!在她入京就病、进宫就疲,见不见皇上都伤心之后,她还能有多少坚持,继续将自己埋葬在碧渊宫内?如果今日她犹然身处其中,自然没得选择,她安然窝着等待迟暮到来,然后叹着迟暮;但既然阴错阳差地再度脱离碧渊宫,是否意味着来日即将有什么变动?
  阴沉沉的碧渊宫啊!秋来得比宫里任一角落都早,沉的是主人的心,连带拖累了宫院背上阴沉恶名,她真不是个好主人。
  “跟你家老爷呕气了?”傅谦调笑。
  方萱梅低头不语。
  谁敢跟皇上呕气?除了皇后娘娘!她再不知轻重也懂自己没那份量。
  傅谦见她不愿提皇上,他也不多追问。也许真是呕气了,但呕到离宫让人拐了去卖,也太离谱了些。
  罢了!窝藏昭仪虽是个大过,但方萱梅毕竟和他交情不算浅,留着她几天的胆子还是有的,反正他的乌纱帽早已摇摇欲坠,脑袋也有好几回悬着悬着几乎落地了,连状元府的牌匾都砸了,也没什么好怕了。她要留就留吧!等气消了她自然会想回宫。
  内心深处,方萱梅的依赖,却隐隐勾出傅谦的满足与骄傲——
  皇上的女人,宁愿让他庇护着,也不愿回宫……
  明知是单方面的、无意义的比较,傅谦依然忍不住得意。
  这是属于男人之间的意气之争。
   第六章
   阴沉沉的碧渊宫,入夜更是寂寥,方萱梅让人拉着穿越重重花丛,来到后院隐密的角落。
  “萱梅妹妹,最近越来越得意啦!”选侍年蓉亲切地笑着。
  “年姊姊,都这么晚了,有什么话定要在此时此地说呢?”方萱梅不安地看了看阴暗的左右。
  “唉!你还肯叫我一声姊姊,也不枉咱们姊妹俩相交一场了。”年蓉叹口气:“前阵子你躲在碧渊宫里,足有一个多月谁也不见,还以为你摆昭仪架子不理我了呢!”
  方萱梅忙道:“怎么会呢?咱姊妹俩自入宫当了选侍,就一直是好姊妹,萱梅受年姊姊照顾甚多,怎会不理姊姊?你也知小妹体弱多病,一病就没个完,真的不是不愿见你……”
  她出宫奔丧一个多月,是极秘密的,还紧闭碧渊宫,让亲信手下代为婉拒来客,说她不见任何人,连最亲近的朋友年蓉都未告知内情,难怪她误会了。
  “见到你还是同以前一样热络,我可安心了。”年蓉握着她的手,“波斯女子入宫一事,本要找你出面商量对策,看是如何弄她们出宫,没想到你一点也不担心失宠,真服了你!你可是皇上眼前的大红人呢!”若她是方萱梅,定要使尽力气哄得皇上将那些番女赶出宫,只可惜得宠的不是她年蓉。
  大红人吗?又来了!方萱梅淡淡微笑。
  她出宫奔丧前,后宫来了四名异国娇客入主麒麟宫,是西戎进贡的波斯美人。顿时后宫人心惶惶,谁都担心番女得宠,偏偏文皇后和方昭仪似都不以为然,急坏后宫众佳丽。
  “到头来皇后娘娘还是将她们赏了人,已对咱们不构成威胁,你又何需耿耿于怀?”方萱梅道。
  回宫后她听说番女已出了宫,一点也不觉痛痒。毕竟,比起宠冠后宫的皇后娘娘,她又何足道哉?既然后宫一切全听娘娘安排,她便无权置喙,倒是她的好姊妹年蓉似乎挺介意皇上宠幸谁,至今仍念念不忘此事。也难怪,后宫哪个女人不是如此?
  可惜皇上的恩宠只降于区区几人,而当红的就只文皇后和方昭仪两人而已。教年蓉如何不羡不妒?
  “好啦!番女滚就滚了,皇上好象也不将她们放在心上,才会由得皇后娘娘将她们赏赐他人。”年蓉转过头来,“那么,金雀宫的民家女子呢?.连皇后娘娘都嫉妒了,你好象还是无动于衷?”
  方萱梅出宫不多久,阳廷煜也东巡至泰山祭天去了,回程还携了个不知名的民家女子,没来得及封妃封婿,就先赐她住进金雀宫,空前得宠的态势,较方萱梅有过之而无不及,连皇后娘娘都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急得私下放逐了那名民家女,赶她出宫,更别说引得其它嫔妃哗然了。
  传说方萱梅也极度不满,拒绝了其它嫔妃的造访。年蓉却眼见她的淡然,像是一点也不着急,才知传闻有误,她不禁佩服起方萱梅。在这尔虞我诈的后宫中,态度如此淡泊,却仍能得到皇上的宠爱,怎说方萱梅不是幸运到了极点?
  教年蓉如何不羡不妒?
  “谁说我无动于衷了?”方萱梅低着头道:“身为皇上的人,就该知道分寸,皇上宠幸谁,咱们有权力说话吗?”话中装满了无奈。
  阳廷煜东巡祭天携民女回宫后,主持了科举盛事,殿试放榜当晚也正是方萱梅回宫时。当方萱梅得知那金雀宫民家女的得宠事迹后,民家女已遭皇后娘娘的放逐,根本轮不到方萱梅来插手此事,所以外界传言她闭门不见是正在气头上,又是传拧了,其实她当时并不在宫中。
  事后得知,方萱梅确实也有些介意,只是皇上行事高深莫测,是不是真宠那民家女,还是个问题哩!她微微皱眉暗忖,就像皇上待她那般……
  瞧方萱梅终于动了根寒毛,年蓉感到有些满意。
  “唉!怎么说,你都比我有出息。咱们同是选侍出身,你呢已是昭仪,近来还能陪皇上上朝会,眼看离封妃的日子不远了,我呢?至今还是个小小选侍,皇上恐怕连我的名字都没印象……”年蓉叹口气,“你说,上天是不是很不公平?”
  “也许,哪天皇上兴起,也会轮到你的。”方萱梅安慰着。
  “那会是多久以后?”年蓉苦着脸。
  那会是多久以后?已成后宫众妃嫔心中的共同疑问了,当然也包括方萱梅。
  是啊!那会是多久以后?她不也曾质疑自己遥遥无期的封妃之日?瞧同时入宫的好友,仍旧痴痴守着低微的选侍之位,而她却已在算计妃位,总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然而,真要如此等下去吗?
  “前日我进了天牢去探见皇后娘娘。”年蓉没说自己行贿狱卒才得以入内,“娘娘毒害太后的罪,眼看是难洗清了。”她注意着方萱梅的反应,“娘娘要是定了罪,后位势必不保,一旦后位虚空,萱梅,依顺序你就是后位的当然人选了!”她的语气也跟着激动起来。
  “娘娘不可能谋杀太后,我不信。”方萱梅摇头。
  “不信也得信,事实摆在眼前,娘娘都几乎认罪了呢!”年蓉有些幸灾乐祸,“独宠了那么久,终于落到今天的下场,也算老天有眼!”
  方萱梅看着她的嘴脸,不由得心中毛骨炼然。
  她从未见过年蓉这副模样……
  “我不是说你。”意识到她的反感,年蓉忙着解释:“你不觉得娘娘的气焰太高了吗?前阵子频频拿乔,连大小朝会都不出席,真不晓得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提起一个阶下囚皇后,她的语气愈来愈不尊敬。
  娘娘真的已认罪了?方萱梅其实并不讨厌她呢!
  “你不高兴吗?你是最有可能的皇后人选哪!”年蓉的双眼发亮,宛若皇后人选便是她。
  若真如此,更能让逝去的父亲高兴。方萱梅瞬间有丝心动,随即放弃妄想。
  一想起皇上曾向她请益如何讨娘娘欢心,方萱梅很难期待皇上对娘娘的宠爱,会在娘娘定了罪后便顺利转移至她的身上。因为,倘使受皇上宠爱的程度,真就像后宫嫔妃的级位,可轻易定出深浅等级来,那么无疑的,仅次于文皇后的她——方昭仪,其间还有长远的四妃之位遥遥阻隔着,由不得她一次跨越过宽广的横沟,顺利跳升至那可望而不可及的后位,否则,她不会至今仍是个昭仪。
  皇上对真正心爱的女人不会小气,瞧他对皇后娘娘的态度便知了。
  尤其在她已无资格获得皇上宠爱的此刻,更不敢妄想一步登天。
  方萱梅从瞬间的美梦中清醒。
  “还是别作梦了,我认为娘娘不可能定罪。”方萱梅笑着摇头。她不信文皇后有罪,即使有,皇上也会想法子为她脱罪,她绝对相信皇上会如此。
  “你还真是客气了。”年蓉轻叹,“人人都盼着的好运,你倒是不怎么高兴它降临。”
  “不该是我的,最好不要妄想。”方萱梅幽幽道,不知劝的是自己还是年蓉。
  她只盼封个妃,告慰父亲在天之灵,就满足了。
  “那么,这个好运就让给我,好吗?”年蓉凝视她。
  “让给你?”怎么让?
  年蓉抚上方萱梅不解的嫩白脸蛋。
  “你想想,除去文皇后和你方昭仪,接下来会轮到谁填后位呢?郭婕好?连舞涓?郑娱灵?陆美人?戚才人?”她将后宫女子们的嫔级记得一清二楚。“如果就连这五嫔都消失,接下来,岂不就轮到那八十多名选侍了?”
  “一共八十多人,竞争还是很激烈啊!”方萱梅隐隐觉得年蓉的神色有些不对。
  “总比前头还排了一堆,永远也轮不到的好!”年蓉的脸色与声音遽厉,抚上她脸颊的手无预警地往她脖子后一兜,另一手便紧紧扣上她的咽喉,教方萱梅呼喊不得。
  “你……咳……”方萱梅涨红了脸。
  “好妹妹,别害怕,我不会杀你,也舍不得杀你,杀你还得处理尸体,姊姊我的胆子很小,不敢哪!”年蓉的笑容散放柔光,“我会安排你出宫去,送你到个永难翻身的地方,一劳永逸。就算你脱了身,皇上也不会再要你,不会再信你了,到时我会让皇上只信我而已。”
  “放开我……”她是什么意思?
  方萱梅眼前发昏,挣扎间听着年蓉续道:“至于其它五嫔,我会想法子一一处理掉,感谢三王爷造反,宫里头一团乱,我有的是下手机会。”她的手又是一紧。
  “唔……”方萱梅一口气积在喉头,喘不过来。她突然想起常州刺史之女出身的年蓉是后宫唯一文武双全的女子……
  “上天既然不公平,我就自个儿定公平!从当初我因唤错郭婕妤的嫔级,却连避都不敢避而白白捱了一巴掌开始,后位就是我唯一目标了,我要独揽皇上宠爱,然后让所有人都不能欺负我。别怪我,好妹妹,你不也曾承认过我才貌略胜于你?所以,你难道不感到惭愧?你凭什么得宠?你这天之骄子又岂知我日日盼着皇上垂幸的孤独之苦呢?我定要讨个公平!”
  失去意识前,方萱梅依稀听到年蓉这么说。
  她没有余力劝年蓉别作白日梦,更狠不下心讥嘲皇上是看不上她的,只能想着个最不花脑子的事——
  她的力气真大啊!
  ※ ※ ※
  “夫人!你醒醒,醒醒啊!”
  陷溺于黑暗的窒息中,方萱梅挣扎着几近断了气。远处适时传来急促有力的熟悉叫唤施以援手,将她从危机中解救出来。
  夫人?叫的是她吗?顺了气的方萱梅于迷蒙间沉思着。
  年蓉那张一向犹胜过她三分的秀丽俏脸,渐渐模糊成雾,换上一张挣柠刻薄的脸。
  “……买了你来,就是要你接客!结果你只会哭!空有一张好脸蛋,全教你哭花了,丑得倒人胃口,哭得老娘一身霉气!不许哭!”
  “啪”一声,热辣辣的耳光疼得方萱梅浑身遽颤,她抬头,认出那是飘香苑的老鸨。
  “别以为从宫里出来的就了不起了,还不都是伺候人的?伺候男人比伺候皇帝和妃子们轻松多了,你就乖乖认命,为老娘赚进大把银子,少不了你的好处,也省得受些皮肉痛。”
  原来年蓉将她送到这儿来了?原来如此,如果她身处这种地方,无论卖不卖身,声名都已败坏,就算来日她有幸回宫,皇上也不会再要她了……
  不!就算皇上不要她,她也不能沉沦于此,教逝去的父亲蒙羞!
  方萱梅的不驯惹来老鸨怒气。
  “你这小宫女架子还挺大的,都劝了半天还不听。本来想将你培养成下任花魁,你可以不必陪男人睡,是你自己不识相,不知好歹,就别怪我耍狠!”老鸨示意一旁的男人,“便宜你了,记得手脚轻着点,别伤了她皮肉。”她暗示完,扭着腰肢离去。
  她几时成了宫女?方萱梅暗忖,犹不知危险已近。
  “你真美啊!”令人作呕的声音唤得方萱梅抬头,“老子我尝了不少的女人,还没尝过宫里出来的。你让皇帝碰过了吗?碰过也没关系,跟皇帝爷共骑一个女人,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哪!”那垂涎于一旁虎视沈耽许久的猥琐保镖,一步步逼近她。
  “不!”方萱梅惊惧地叫道:“救命啊——”
  “别怕,我会很轻很轻的,宝贝儿。”他涎笑。
  “放开我!”方萱梅又打又踢地挣扎着,耳里传来男人的怒骂声,她只能盲目叫喊救命。
  “只要你听话,乖乖接客,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不!”要她拋头露面接客是不可能的!即使只当个清倌!
  “那么就只好……”他扑上去。
  “救命啊!”
  “萱梅!快醒来!”
  颊上传来轻轻的拍打,熟悉的声音这回改唤她的名,又救了她一回。那令人作呕的男人奇迹似的消失,她的眼前陡地一片清朗,面前映着的是个俊雅脸孔。
  “作噩梦了吗?”傅谦担忧地问。
  方萱梅扑入他怀里嚎陶大哭。
  依稀想起,那男人的确没用多少蛮力,才让她咬了一口,趁势逃出去。慌张间她挑了个以为无人的房间躲藏,却撞进傅谦的怀里,让他救了回来……
  连续遭到侵犯的打击,令她几近崩溃。但傅谦毕竟是安全的,只要他是清醒着,不曾侵犯于她,投靠这熟悉的胸怀,方萱梅感到再安全不过。
  从救了她起,她就像是只依赖过度的雏鸟,不愿他离开她的视线,傅谦只好卧趴于一旁打盹,被她的呓语惊醒后,他又得提供怀抱安慰,只可惜这艳福他可享不得。
  一旦思及她的身分,傅谦再有遐想他不敢胡思乱想。
  “咳。”与她重逢后,他像是患了病,老是咳嗽。“你难道不觉得,我这怀抱,跟你家老爷的不大一样?你习惯得了?”
  他说得尴尬,她听得羞愧。
  “对不起……”方萱梅吶吶道歉,飞速缩回身子,脸颊已羞红。
  说来占便宜的可是他,但她的便宜实在不能占。
  他更不知她的便宜早让他占光了!
  “你安歇吧!明日我再来看你。”时候已晚,他不能再留下了。
  方萱梅急忙抬头,慌张的神色依依不舍,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傅谦突然感到双脚有千斤重,内心亦有万斤沉。
  他心中陡地一亮,“对了,你在这儿等会儿,我去带个老朋友来看你。”
  方萱梅可怜兮兮地抓着他衣袖,想留他又不好开口。
  “我去去就来,很快的。”傅谦柔声哄她,快步出门去了。
  他果真没离开太久。方萱悔还来不及望穿秋水,傅谦已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只活蹦乱跳的狗。
  “这是?”方萱梅一见之下又惊又喜。
  “你认得它吧?当日被我骂得‘狗血淋头’的家伙!”傅谦笑道。
  他高中后,耗了番力气抓回这条狗,然后驯养了它,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当方萱梅上门收债——也许她派的是手下——能让她带回狗儿,因他看得出当日她有意收留这条狗,才会派手下追去。
  孙慕鸿那时见傅谦热中养狗,也不以为意,还好他压根不知狗儿与方萱梅问的缘由,不然又要担心傅谦对人家有夫之妇念念不忘了。
  方萱梅挪动身子下床,弯身想逗弄那条狗。
  “过来啊!”方萱梅不解地看着那狗儿弓起背,呜呜地低哼,状似不太友善。“你不认得我吗?”她有些失望。
  “坐下!不可以对方姑娘不敬!”傅谦沉下脸来威胁,狗儿果真乖乖地屈身坐下。
  几时她从“方夫人”降格成“方姑娘”了?方萱梅疑惑地看着傅谦。
  “我让府里的人都唤你方姑娘,免得下人多舌揣测,传出去也不好听,要让你家老爷知道就棘手了。”傅谦清清喉咙道:“所以,暂时就委屈你假装一下不才我傅某人的未婚妻,掩人耳目,可以吗?”
  这下,她真成了他传说中的未婚妻了。
  其实他们连夫妻都伪装过,也早有了夫妻之实,未婚夫妻又算什么?
  “嗯。”方萱梅红着脸点头,将注意力移转至狗儿身上,以避开尴尬。“是不是要给你吃的,你才记得起我啊?”她想抚摸它,却被它“汪”一声吓得缩回手。
  “没用的,你给它东西吃,它也不会理你。除非这样。”傅谦拉起狗儿的一只前脚,同方萱梅颤颤伸出的手握了握,“记住了,方姑娘以后也算你的主人,知道吗?”他训诫它。
  狗儿“汪”一声响应,吐出长长的舌头哈气,朝方萱梅摇起尾巴。
  “它真听你话。”方萱悔赞叹。
  “畜生如果不能驯养,就该放它自立,让它靠自己的本事过活。如想留下来过安稳日子就得听话,贡献忠诚换来温饱,否则见人就摇尾巴,不认生,一旦教人抓去烹了,怎么死都不晓得。”
  “你真会为它着想。”方萱梅抚着狗儿光洁的花色皮毛。原先脏又残缺的癞痢皮焕然一新,可见傅谦将它照顾得很好。
  她没有看错人。当初韶娥曾质疑他不是善类,岂知他所骂的句句都是为了它好,只可惜畜生不懂人言,韶娥也不懂他斧底抽薪的法子,连她也没能体会他话中不向人低头的风骨,才一次次引来他的怒气,是她不够了解他。
  “它叫什么名字?”方萱梅见它温驯讨喜,很是欢喜。
  “府里的人都唤它狗儿,也没起名。”傅谦也感染她的愉快,不由得跟着微笑。
  “我可以叫它言儿吗?”她抬头看他。
  “你也算它的主人,你说它叫什么,它就叫什么啰!”带它来就是要让她高兴,希望藉此转移她的注意,忘掉那些不愉快,傅谦庆幸成效斐然。
  “我想让言儿陪我睡,好不好?”方萱梅软语要求。
  “你要跟它挤一张床?”傅谦愕道。她不嫌狗脏?
  “不可以吗?”方萱梅失望得皱起秀眉。
  “当然可以,你高兴就好。”他的话引来她的欢呼狂喜。
  罕见的温柔笑容竟是为只狗儿绽放,傅谦忍不住指着言儿笑骂:“便宜你这畜生!”
  真正得了便宜的是谁啊?
  方萱梅心中一点,轻声道:““时候不早,大人该回房安歇了,叨扰太久,你一定很累了,真不好意思。”
  她不再紧抓他不放了?傅谦的笑容僵在那儿。
  “有言儿陪我就行了,不敢打扰大人歇息。”方萱梅歉疚地赔罪。先前她揪着人不放,动不动就往人家怀里钻,想起来就惭愧。
  “你也好好歇息。”傅谦勉强道了晚安后离去。她平稳的模样已让人安心多了,但为何他跨出房门的脚步却感到无比滞重艰难?好象原该属于他的,突然教只狗给霸了去做的……
  满心俱是这个念头,傅谦却一直没想到个最重要、最该问的问题——韶娥姑娘呢?
  方萱梅心满意足地唤着狗儿上床,挨着它温暖的皮毛合眼。
  言儿、言儿……
  如果让傅谦知道她将狗儿当成了他,不知是气还是笑呢?她还不敢明目张胆唤他为谦儿……
  喔!听来像是娘唤儿子似的,或者该叫它小言……
  小言?小谦?呵,换汤不换药!就“言”一字也不错,好听多了……
  啊!言?谦?像唤情郎似的!
  方萱梅朦胧地在梦中红了脸。有了言儿的陪伴,恍若傅谦亦在一旁,她甚至忘了去忧心与她那皇帝丈夫的来日,又当是如何。
  ※ ※ ※
  飘香苑果真在三天后派人上门收银子。
  方萱梅躲在帘后,眼睁睁看见傅谦对着来人大吼受骗上当,卖他个假处子,还得心不甘情不愿地付了大笔银子,才取回字据和卖身契,她亦心有疙瘩。
  傅谦怒骂飘香苑坑钱,无非是作戏作个彻底罢了,根本不是验过她的身,虽然他才是始作俑者。但很显然,他依旧认定她是“她家老爷”的人。
  方萱梅亦步亦趋地跟着,言儿在她的脚边打转。
  “大人,打发他们走就行了,何必真给他们钱呢?”方萱梅难得急切,“反正字据上签的是沈妍娘,既然根本没有沈妍娘此人,他们无权要求大人为一个不存在的沈妍娘付上一万两银子!”白白花上那么多钱,她为他不值。
  看不出娇娇怯怯的她,也会教唆他赖帐?
  “不打紧,不义之财终究是守不久的。”傅谦冷笑。
  他还真洒脱啊!想当初他为了应试,囊空如洗地困守破庙,硬着骨头拒绝她的资助,如今飞黄腾达了,他看来仍不怎么沉溺于享受——这是方萱梅观察了状元府数日所下的结论——反倒将钱花在救她而不心疼,他所图的,也许只是个为朝廷和百姓效力的机会吧?迥异于士人口口声声家国百姓,却只为贪图荣华富贵。
  但……
  “大人,这几天,你几乎部待在府里,没出府半步,难道你……不用上朝?”方萱梅察觉异状,小心翼翼地问。
  傅谦摇摇头,开了书房门进去。“我的官职还不到日日上朝的份。”
  怎么可能?方萱梅跟进去,“大人的职衔并不低,又是状元出身……”
  “谁说状元一定高官厚禄?日日得上朝?”傅谦绕过方桌,撩起长衫坐下。
  “那么……翰林院呢?”方萱梅绕到他身边,“大人难道连翰林院也不用去?”她愈想愈不对劲。
  “这几天不必。”傅谦语气冷淡地研墨提笔,无意继续这个话题。
  “汪!”言儿兴奋地叫跳着,显得也觉得两位主人的追逐游戏有趣,它窜来奔去地也想加入他们。
  方萱梅没心理会言儿。瞧着傅谦,她陡地明白了。
  “原来大人要办公了,你忙吧!我不打扰。”她识趣地想告退。
  “你没打扰。”傅谦放下笔,“反正不过涂些鸦,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写不写都一样。”
  方萱梅疑惑地瞧瞧他面前摊开的一张纸,细谙内容,果真不过是闵描绘景致的词,根本谈不上办公,他……难道打马虎眼偷懒?
  “大人难道不必批阅公文、拟些奏折什么的?”
  “我没那么多公事可忙,你太抬举我了。”傅谦自嘲。
  “翰林院的工作,真有如此轻松?”方萱梅质疑。
  傅谦轻笑:“事情少做,俸禄照领,何乐而不为?”
  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方萱梅思索着。
  前几日她不是在忧惧中度过,就是同言儿玩耍,也尽量与傅谦保持淡漠礼貌的距离,根本不曾注意过他的起居和态度,回头一想,他除了没上朝外,也甚少与朝中人往来,少有人上门拜访,他简直不太像是个官场中人。如今靠近看他,更是感到他全身上下似乎有些改变。行动懒散、说话漫不经心,以往眉宇间那股源源不绝、教她自叹弗如的积极,也不知跑哪儿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颓废懈怠……
  从几时起他变了模样?
  忽然想起飘香苑老鸨曾称他是熟客,难道他时常上那儿……
  “大人觉得如此甚好?”方萱梅忧心忡忡。
  “没什么不好。”他玩弄着笔。
  “皇上用人唯才,大人才高八斗,正该得到倚重,或许大人可以试着自荐……”她认真的提议,得来他的仰天大笑。
  “或许毛病出在我,是我才疏学浅……”傅谦笑着自责。
  “怎可能呢?大人若算才疏学浅,天下连识字的人都没有了。”方萱梅为他辩解。
  “难道你认为问题出在皇上?”傅谦故作惊讶。
  方萱梅忙着解释:“应该不会吧?皇上拔擢人才一向不遗余力……”
  “你对皇上还真了解。”傅谦散漫的眼眸迸射厉光。
  方萱梅心虚地低下头,“人人都这么说……”
  “人人都这么说,不如你这枕边人的一句话来得确切。”傅谦难抑心中兴起一抹不快。
  方萱梅猛然抬头,语音发颤:“你知道……我是……”
  “当然知道。”傅谦冷笑:“方昭仪,和你家‘皇上老爷’呕气可也别太久,气消了就回去吧!别几日不见,失了宠,又跑来我怀里哭。”
  刀锋般犀利的语句,说者刺痛,闻者淌血。
  “几时知道的?”方萱梅吶吶地问。
  “你上朝那回,正巧也是我八百年难得上朝一回的时候。你难道不晓得我在?”在她面前,他一直避提皇上,就是不想对皇上的牢骚牵扯至她的身上。
  “想过。我以为……我低着头,应该不会被认出来……”更没人胆敢瞻仰圣颜,连带偷觑皇上的妃嫔,细瞧她的容貌,是她失策了。
  傅谦失笑:“伴着皇上上朝会的新面孔,便是满朝文武立时巴结的对象,难道你不知道?”
  “我是收到不少礼,但都退回去了……”方萱梅解释道:“可其中并不包括你的……”
  傅谦冷哼:“我?我没那份量和财力。”更不打算求助于人才是真的。
  “为什么?”方萱梅怯怯地看着他。
  傅谦没好气道:“怎么?不走后门还有原因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大人为什么自以为没份量?”她是不是惹怒他了?
  “去问你家老爷!别来问我!少来烦我!”傅谦厌烦地大吼。
  一旦真提起皇上,免不了想起她与皇上之间的关系,他实在难以和颜悦色。不但心中厌烦透顶,甚至口不择言……明明罪不在她啊!
  沉思中,傅谦被一声“汪”唤回神,眼前已冷冷清清。方萱梅不知何时出了书房,言儿亦追随她而去。
  傅谦不自觉起身欲追又留了步。
  “萱梅……”他吶吶低唤,可惜伊人听不见了。
  他多想当她的面,再唤她闺名一回——宛若她与任何男人都无牵扯那般。
   第七章
   “方姑娘,正午是不能给他东西吃的。”男人的声音唤得方萱梅抬头。“为什么?”她不解。“狗儿一天只能喂它两顿,喂多了,可就不认主人了。”那负责喂养的下人解释。
  有这等事?她一时兴起,原来做了多余的事。方萱梅抚摸着言儿,瞧它吃得津津有味,不忍心扫它的兴。
  “那今日就让他吃个高兴,明天起我会注意的。”她歉笑。
  “姑娘若是高兴,待晚上再让姑娘喂它吧!”他恭敬地建议。
  她浅笑点头。
  他行个礼后离去。
  原来要驯服一条狗,还得如此严格地控制它的肚皮,然后才能得到它的忠诚?虽说让它吃食无虞,住得也安稳,可也剥夺了它某些权利,它真觉值得?
  “言儿,你告诉我,你到底快不快乐?”方萱梅喃喃地问。
  狗儿抬头敷衍她一会儿,立刻又低头吃它的东西。
  它当然听不懂。
  连值不值得都毋需去考虑,也算是种快乐吧!方萱梅叹口气。
  身处精致的牢笼中,后宫的女人个个是宠物,不但衣食无虞,荣华富贵加身,女人们的忠诚也统统献给同一个男人,所有的曲意承欢只盼求得更多的宠爱,值得吗?
  往日,她一颗芳心献给皇上,不曾思考过值不值得。爱上一个人,若真不必计较值不值得,不担心有无回报,她应该也能很快乐吧。
  只可惜她有血有肉、有思想,她快乐不起来,她会计较。
  严冬希罕的暖阳,照得人浑身暖洋洋。方萱梅在后花园伴着言儿,恍恍懈懈的瞬间,四周寂静得让她误以为犹身处于不见天日的碧渊宫中,冷清如出一辙。
  宫里如何了?皇后娘娘现下脱罪否?年蓉说要对付五嫔,不知要如何对付?
  方萱梅皱着眉,衷心期盼年蓉早些收手。若让皇上或娘娘得知,年蓉的下场就不只是下半辈子在冷宫里度过那么简单了。
  除了宫里混乱,京中亦是一片萧条。沦落飘香苑两日,除了受些惊吓与皮肉痛,还约略知晓战事已造成京中人心的浮动。歌舞升平的首善之都,才不过几日就成这副模样,要是她不出宫门,由得碧渊宫死寂的气息粉饰着,她还犹以为天下太平,战事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动乱而已。
  她的避世,导致她消息不如后宫嫔妃们灵通。但状元府不但感不到烽火味,人们口耳相传的战事情报,亦不曾流入并划破府里的寂静,让她同样有种不知民间疾苦的遗憾。
  “姑娘,天冷了,请进屋去暖暖身子吧!”负责伺候她的蕊珠,手提了件长袍而来。
  “我想在这儿陪言儿。”方萱梅由得蕊珠将长袍披上她身子。
  “那不如就将狗儿也一起带进房去吧!姑娘身体要紧。”知道方萱梅相当喜爱言儿,有时连睡觉也一起,蕊珠便建议着。
  她伸手想拿言儿的食钵,好引它跟着入内,岂知言儿不悦地低呜警告,还弓起了背,吓得蕊珠赶紧缩回手。
  “不可以喔!”方萱梅拍拍它的背安抚,言儿便温顺地摇起尾巴。
  “它很听姑娘的话呢!”蕊珠惊叹,“除了大人和张管家,就是姑娘能使得动它了,也不知大人是如何调教的。”她转着眼珠思索,恍然大悟笑道:“说不定,就因姑娘是未来的夫人,狗儿也识相地知道要听从姑娘的话,是吧?”
  方萱梅失笑,不知该怎么说。
  状元府里,人人视她为未来的状元夫人,下人个个待她有礼,蕊珠更敬她为女主人,亦步亦趋地像伺候个脆弱瓷娃娃。只因她看来纤细脆弱,容颜又苍白,气质缥缈得像不食人间烟火,唯恐她随时化作一缕轻烟消失无踪,蕊珠可看得紧了,就怕她出了岔子。
  有必要如此紧张她吗?方萱梅叹息。
  刚从一个牢笼脱逃出,又跳入另一个牢笼,来来去去,她的日子又何异于以前?状元府与碧渊宫又有何两样?同样的与世隔绝,冷清如出一辙,下人态度恭敬如一,而男主人……
  则看都不看她一眼!连这点也不遑多让!
  “大人呢?”方萱梅悄声而问。
  “啊?大人今早进宫面圣去了,姑娘不知吗?”蕊珠诧异道,随即又自作聪明地笑了,“一定是回头想给姑娘个惊喜,所以才不说的。”
  “给我惊喜?”她不懂。
  “大人在朝中一向少与人结交,上朝的机会也不多……”蕊珠心直口快,惊觉会让方萱梅多心,赶忙改口,“照这情况看来,大人很快就得皇上重用了,姑娘也为大人高兴吧?”
  “嗯。”
  “那么,姑娘最好劝劝大人……”蕊珠神秘兮兮的语气引起方萱梅的注意。
  “嗯?”
  “劝大人该积极些,多和朝中人来往,不要整天闷在书房里。”蕊珠又觉逾越了本份,又赶忙笑着解释:“咱们作下人的,当然希望大人能过得如意。大人多出去走动走动,多和同僚来往,往后日子也才顺遂啊!”这样,街坊传说状元遭闲置的流言,才好早日消除,她保留了这点。
  对她家大人的失意,蕊珠其实还说得含蓄了。
  她更庆幸大人已许久不曾上青楼酒楼,否则方姑娘若是知道,一定会更难过。
  蕊珠根本不知,方萱梅便是让她家大人从讽香苑救回来的。“我也希望他过得如意。”方萱梅衷心道。那她的如意谁来关心?
  ※ ※ ※
  见鬼了!
  打他被皇上架空职权,削了大半权柄,他就不曾受到宣召,今儿个是次什么风?该不会是三王爷造反,打仗打得皇上脑袋胡涂了吧?宣他这曾垂涎于他皇后的家伙入宫?皇上应是连他的面都不想见了啊!
  傅谦并不为这天降荣宠感到兴奋。战争打了也快有一个月了,三王爷已露出败象,眼看离太平之日不远,皇上想必龙心大悦,他可以奢望皇上的心情还不错,应该不会找他麻烦吧?
  但自文皇后脱罪,皇上积极整顿京城和宫里,据说揪出不少造谣细作,皇上该不曾“顺便”查出他窝藏昭仪吧?
  傅谦反复揣测各种宣他入宫的理由,就是不得要领。他已不大相信天下会有运气这等事,就算有,应当也轮不到他;但倒霉的事,他倒疑心第一个就往他头上砸来。
  紫晨殿内,阳廷煜面无表情地凝视跪地的傅谦。
  “傅卿家,平身。”
  傅谦恭立于阶下,自始至终不曾抬头,亦不曾试图说些什么,不论是问候、巴结、诉苦还是客套,像是根本不懂把握这难得的面圣机会。阳廷煜也怔怔望着他许久,感到他大异于昔日容光焕发的模样,心中略有不忍。
  黯然失色……对!就是黯然失色。
  傅谦本是他极为看重的臣子,但他辜负了他的期望,竟去招惹他的爱后,气得他削了他的权,将他闲置至今。据闻他与朝臣并不和睦,想来也与仕途失意脱不了关系,官场里的人哪个不是势利眼!
  “傅卿家,许久不见,近来如何?”阳廷煜温声而问。
  “挺好。”简单明了。
  除了应对的官腔,傅谦不多说一句废话,沉闷得让阳廷煜怀疑起他当初的对答如流到哪儿去了?
  阳廷煜又问:“何叙君近来好吗?”曾经他也曾迷恋过她,不过那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就不知何叙君如今是花落谁家呢?
  来了!傅谦一凛。
  风从虎曾拜访过他,眼看是与何叙君两情相悦,就要共结连理了,不晓得风从虎取得皇上的谅解没?傅谦自认耽误过何叙君一回,可不能再次坏了她的姻缘。
  “臣与她许久不曾碰面了。”他小心翼翼地,不多说任何引来皇上追问的话。
  “嗯。”阳廷煜点点头,“朕已不打算纳她为妃,不论她想嫁谁,朕也不会干预,你大可放心。”
  像是被皇上看穿心思,傅谦一愕,忘了应对。
  “现在你老实告诉朕,你可要迎娶何叙君?”阳廷煜一脸严肃。
  “臣不配。”傅谦抬头,“是臣先绝的义。叙君定已不将臣放在心上了,就算叙君仍肯屈就,臣也无颜再续前缘。”他拱手参拜,惭愧地将头埋造高举着的双臂之间。
  阳廷煜见他说得真切,也微微露出笑容。
  “你的确变了不少。先前明熙公主告诉朕,朕还不相信呢!”
  皇上突来的和颜悦色,傅谦垂下手,不知该如何答腔。
  “如此说来,你还是孤家寡人了?”阳廷煜追问。
  傅谦想起许久未曾念及的韶娥姑娘。他自认对她以死谢罪也不足弥补病中犯下的错,所以他要找出她,对她负责。曾几何时,他找到了韶娥姑娘的主人方萱梅,竟只心悬于她而逐渐淡忘该负的责任,难道他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回头,他该向方萱梅询问韶娥姑娘的事了。
  “怎么啦?总不成,你连自己订了亲没都搞不清?”阳廷煜提醒沉思中的傅谦。
  他与韶娥姑娘算是订亲了吗?他连向方萱梅提亲都忘了啊!就算提了,说不定宫廷出身的韶娥姑娘还看不起他这前途无亮的状元郎呢!
  “傅卿家?”阳廷煜已露出不耐,出声警告。
  “是。”他忙回神。
  “是?‘是’是回朕的问题呢,还是回朕的话?”听多了唯唯诺诺的奴才用话,语气词和答话词混在一起分不清,也是皇帝的一个小烦恼。
  “是回皇上的问题。”怎觉得皇上虽和悦,但又有些为难他的意思?
  “也就是说,你还是个孤家寡人了。”阳廷煜满意地点头,“先前朕便有意招你为驸马,因故作罢……”这个“故”,还真不是小“故”,让他气了好久呢!阳廷煜咳了一声:“正巧明熙公主这会儿属意于你,绕了一大个弯,终究还是轮到了你,也许是定数吧!跑不了你的。”他若有所思地笑了。
  明熙公主属意于他?
  傅谦想起那周旋于众家花丛间,花枝招展的粉蝶儿公主,不禁皱起眉头。
  “怎么?你不愿意?”阳廷煜沉声问道。
  “臣不敢,但……”
  阳廷煜不等他回话,径自道:“据闻,你府里有位姑娘,是同你共患难的未婚妻?她又是何方神圣?”傅谦的“未婚妻”还真不少。
  “传言有误,请皇上勿信传言﹗”傅谦义正严词地赶紧撇清。
  阳廷煜点头,“也就是说,贤卿府里应无这位姑娘了?”
  “是!”傅谦答得干脆,深恐皇上差人查证,揪出昭仪藏身他府邸。
  “既然如此,贤卿可以准备准备,等战事过后,先和明熙公主文定。至于婚事,要等她服完孝后再谈,所以呢,贤卿还有许多时间准备,不会太匆促。”
  “皇上,这……”傅谦感到惶恐。
  “怎么?这回让你娶得公主,你不高兴?”阳廷煜疑惑地问。
  “臣谢皇上和公主错爱,但……还有许多较臣更适合的人选,何不请公主多加考虑?”傅谦小心推辞。
  “朕已让她考虑过许多回了,她就是指明你!”阳廷煜也感到莫名其妙。
  基于傅谦以往的不良纪录,阳廷煜并不看好明熙公主挑上他为驸马,但明熙公主执拗依旧。姑念她丧母,悲恸逾恒,他就顺她这一回,只是她也太会挑了,竟挑上个有负心前科的薄幸男儿,也不知她脑子里想些什么,不顾他苦口婆心地劝告,坚持非他不嫁……
  “臣与公主仅一面之缘,难有什么深刻情感,也许假以时日,公主会改变心意……请皇上和公主三思!”傅谦满头汗地找借口。
  阳廷煜深深认同。但瞧这会儿傅谦并不若以往欣喜,反倒推三阻四,像变了个人似的,想当初那个不顾一切攀龙附凤的薄幸郎,倒是哪儿去了?还是他装模作样想以退为进?不能怪他如此想,傅谦的纪录不太好,难免惹人疑心。
  也可能明熙眼光独到,有她的理由……
  “好吧!朕就让明熙公主自己决定。这事就暂且定了,如果明熙公主反悔,朕就撤了婚事。你暂且别声张,免得到时婚事若撤了,不利你们俩。”
  “敢问皇上,若公主不反悔……”难说那鬼见愁公主会坚持她不按牌理所出的牌。
  “婚事照常。”
  “皇上?!”他一点决定权都没有?
  “朕突然觉得,有你这个妹婿也不错。”阳廷煜笑得亲切有加。傅谦却觉身陷于泥沼,动弹不得。不必抬头亦知满天阴霾。
  ※ ※ ※
  夜正深着。
  烦闷地交叠着双臂,傅谦枕着头靠于椅背。
  若在以往,得知即将成为驸马,他定是乐不可支地高呼皇恩浩荡,然后高高兴兴地着手布置一切,等着娶进公主。如今人事已非,再来重提旧事,他可一点也不觉欢欣;意外的婚约已不是惊喜,而是个无意背负的责任,比什么都沉重的包袱。
  叩叩叩——
  “进来。”傅谦懒洋洋道。
  “大人,辛苦了,休息一下吧!”温柔的声音这么说。
  辛苦什么?他光顾着发呆,又没忙什么!问题是——
  “是你?”傅谦见了来人,惊诧地坐直身子。
  方萱梅推门而入,身后跟着忠心耿耿的言儿,哈着气窜跳打转。
  “大人,夜正深着,别再忙了,早点安歇吧!”她笑着将手上的点心置于他面前。
  傅谦若有所思地打量她,“我没忙,只是在想些事情。”
  上回不欢而散,他们就连碰头也尽量免了,难得见方萱梅主动出现他面前,傅谦不禁胡思乱想,甚至怀疑起她打算告别了?!一想到这个可能,他没来由的心慌起来。
  “什么事?说出来听听,也许我能为大人分忧解劳……”方萱梅试探地偷偷瞧了他一眼,被逮个正着,又慌忙低下头去。
  她是不是不自量力了?方萱梅暗忖。
  “我……”傅谦说不出皇上硬塞个公主给他,他将成了个不情愿的驸马。“你出宫这么久,韶娥姑娘会担心吧?”他突然转了话锋。
  “嗯。韶娥是随我一起入宫伺候的,我若失了踪影,她自然担心。”
  “她不是……你家老爷的侍婢?”傅谦旁敲侧击。
  “当然不是。”方萱梅奇怪他有此一问,“大人怎如此以为?”
  “没什么,随便问问。”傅谦微微笑着,语气带些嘲讽:“我还以为宫里所有的女人都属于你家老爷。”
  方萱梅的心中像是被投了颗不大不小的石子,泛起涟漪一圈圈,动荡得模糊了原有的清澈与平静。
  “韶娥不是宫妃。”她淡淡道。
  那他就能娶她了?惊喜并不如预期,傅谦欲言又止,开不了口提亲,更不知韶娥有无将他的恶行告知方萱梅。一思及这个可能,他便惭愧得无地自容,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人。
  不论是韶娥姑娘还是明熙公主,飞黄腾达时,身旁伴着的若不是心爱的女子,那他飞黄腾达有何用?
  在见识了真正的公主是何德行后,傅谦便后悔背弃了何叙君。有心爱的女子共享他努力的成果,飞黄腾达才有意义啊!
  只是后悔也已不及。
  “大人今日可是受到皇上宣召进宫?”方萱梅唤醒沉思中的他。
  “是啊!你家老爷丰神俊朗,没什么改变。”傅谦以为她正念着皇上,讥讽便脱口而出。
  嘎?方萱悔不明所以,一时忘了想问什么。
  “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你家老爷,他看起来好得很。”傅谦哼道:“怪的是,宫里少了个昭仪,倒是没见你家老爷急得吹胡子瞪眼,是后宫女人太多了,无暇一一清点吗?”
  他低声咕哝着。
  嘎?他是替她抱不平?
  方萱梅掩袖轻笑:“后宫宫妃是不少,但众所周知皇上独宠皇后娘娘一人。”换言之,她真的不算什么。
  若她仍秉着当初的执着,乍闻皇上对她的不闻不问,定要难过许久了,亏得她已渐从迷障跳出,能淡然处之了。
  傅谦却误以为她藏在水袖内的是一脸愁容。
  “呃……我想,也许皇上是强颜欢笑,私下还是很想念你的。”他轻咳,颇感自己落井下石很不该。
  强颜欢笑?方萱梅差点抑制不住地迸出笑声。
  “知道皇上过得好就够了,想不想念我,倒是不必计较。”她轻叹。
  如果持续挂念着,她又要堕入先前的迷障中了。不!她珍惜着如今心获自由的日子。
  傅谦不知她心中的转折,从以前便不知。他烦闷地判定她牢牢地心系于皇上。身为后宫嫔妃,她看来颇能认清自己的地位,只遥遥想念着皇上、知道他的消息就满足了,也不怎么争宠,能得到今天的地位可是奇迹?
  “你家老爷不是挺宠你的吗?”傅谦低吼。
  “呃……嗯。”跟其它宫妃比起来的确如此。
  “这就叫宠?”傅谦哼道。
  方萱梅眨眨眼,不知他在生哪门子的气。
  得不到她的响应,傅谦看进了她满脸的疑惑,顿时自觉多事!人家既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虽是聚少离多,依然“千里共婵娟”,安然“长相思”,又哪儿轮得着他干涉?
  傅谦霍然起身,烦闷地来回踱着步。皇帝不急,急死太……呃,他可不是太监!烦死人了!他到底烦个什么劲?从方才就莫名一直烦到现在,一头热地为她的地位担心,人家似乎还不怎么领情似的……
  “皇上今日可说了些什么?”方萱梅极想知道傅谦此行可有收获。
  傅谦止了脚步。哼!连她家老爷所说的话,都不想放过似的,既然如此,为何不回宫去天天听他说话?
  “要不要我一字不漏地转抄给你?”傅谦转过头,阴沉地瞪着她。
  她要这种“皇帝语录”何用?方萱梅吓了一跳,怯怯低问:“你……到底气些什么?”
  他气什么?傅谦也正摸索着。那藏于迷雾问的答案,模糊地构不着,更摸不清头绪,他气闷地沉了脸。
  方萱梅被他的阴阳怪气给吓着了。
  “我本以为,皇上召你入宫,定是托付你重责大任什么的,如果你不想说,或者根本没这回事,那就算了……当我没问过。”她轻轻地退了一步,神色有些沮丧。
  等等!“你关心我?”他的眼睛发亮。你关心的是我?傅谦急切地在心中重复地问,阴沉不自觉一扫而空。方萱梅迟疑地点点头。不然她关心谁?傅谦狂喜得想高声欢呼,嘴角咧着大大的笑容,没一会儿又僵住了。他突然想起——她是皇上的宫妃,总有一日还是要回宫。他刚成了驸马人选,百日过后即将迎娶明熙公主。他已污了韶娥姑娘,该要的应是韶娥姑娘。不论他奉命娶谁,以及他应该娶谁,他就是不能娶她方萱梅!
  串串顾忌直指核心,那藏于迷雾的答案已清朗可见——
  他在意她、想留她在身退、为她心向于谁而阴晴不定……原来他想要的是她!他……爱上她了!这……
  “不……”傅谦喃喃自语,惊恐地连连退开三大步,如避蛇蝎。
  方萱梅看在眼里,心中涌起受伤的挫败与酸楚。
  “你不希望我……关心你吗?”她悄声低问。
  傅谦深呼一口气,“我关心的是韶娥姑娘。”一字字刺痛跟着迸出牙缝,他咬牙忍受。
  激荡于心的情感,被重重顾忌捆绑,难以轻言释放,又挣扎着亟欲冲开,傅谦几乎喘不过气。
  “你喜欢她?”方萱梅屏气问道。
  “嗯。”如此,他的提亲才算名正言顺。
  不可讳言,他的表白令她感到心一沉。理所当然的关心,没料到得来这意外的结果,方萱梅除了失落,更感难堪。就算他喜欢韶娥,没道理连她的关心也得拒绝了吧﹖
  “我可以作主,将她许配给你。”方萱梅抖着声音。
  “你可以作主?哈哈哈——”像是听了荒谬的笑话,傅谦仰天狂笑,“你作的主,要是与你家老爷的冲上了,还能作得准吗?”
  “皇上作了什么主?”耳闻他的讥讽,方萱悔不安地问。
  “作主将明熙公主许配给我!你说,这回我该娶谁?”傅谦恶狠狠道。
  “啊?你既喜欢韶娥,皇上又许了明熙公主给你,这……”方萱梅为他感到难过,“难怪你生气。”
  他一定很喜欢韶娥,才会不愿娶公主为妻。当日她要早些察觉,便为韶娥作主了,也不至于拖到今天,变量连连。
  “我谁都不喜欢!谁都不爱!”傅谦大吼着,“谁都不能左右我!谁都不能干涉我!我高兴要谁就要谁!”他狂乱地挥舞着双手,双目赤红,一脸戾气,吓得方萱梅呆立当场。
  长久以来,亟欲振翅高飞的心受荣华富贵牵制,他安然服从君主的指示。经过重重难堪的磨难,他应是撑了过来,贪慕荣华富贵的念头因见识了官场百态而渐褪,没料到对那君王的心结却堆栈得日益坚实,一旦有机会找到方萱梅这个缺口,一径如脱了缰般奔腾不止,再也遏制不住。
  方萱梅回过神,试着安抚他:“不如我去劝劝皇上,别再逼你……”
  “不许你回去见他!”傅谦的反应出奇剧烈,阴鸷的目光直射她细致薄弱的面皮,反手一把揪住她的皓腕。
  不论是文皇后、何叙君,以至方萱梅,屡次与那风流帝王爱上同一个女人既是宿命,那他认命了!认命不是放弃,反之是他不打算客气!这一回,他要霸住他想要的女人!犯上天皇老子也不管!
  “那……”他打算如何?方萱梅感受到脸上的刺痛,低下头可躲避他的视线,却抽不回手,她有些胆怯。
  傅谦沉着声,咬牙一字字清晰地吐出:“我不要他的妹妹,我要他的小妾!”别以为随随便便丢个公主就能安抚他!没那么便宜!
  宣告完,他伸手扣住她的后颈,不顾她的膛目结舌,他印上她冰冷无助的唇。
  所有的争论停止于此刻,书房内顿时安静下来,与房外的万籁俱寂同步,仅余急促的呼吸与慌乱的心跳,持续他们的对峙。
  言儿无奈地趴于一旁,仰头望着他们胶合的身影。
  不知它的两位主人是怎么了?似乎很亲密,又像有争执……
  它的男主人没教过它,若当一位主人欺负另一位主人时,它该听谁的话?
  狗儿的疑惑直到男主人一把抱起女主人出了书房,它还怔怔地没有结论。
   第八章
   明了韶娥是他的心上人,竟比知悉皇上无视于她的失踪要更难过时,方萱悔确信自己陷落了。摆荡多时的情感终于落实,但不知何时起的头而已,她正待细细厘清。
  听说他失意,又忽闻他有入宫机会,她的一颗心便悬在那儿,一路随他的悲喜而动,她衷心企盼他能得到重用,重拾往日的自信与力争上游的动力。
  她怀念那个神采奕奕的准状元郎。
  即使知道他爱的是韶娥,她也愿作主成全他们,然而皇上竟赐了明熙公主予他,又是个教人措手不及的消息。
  傅谦的态度更是令方萱梅错愕——
  “我不要他的妹妹,我要他的小妾!”
  他的话中充满恨意与抢夺之意,似是冲着皇上而来,对象却是她,方萱梅的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地承受他狂猛激烈的吻。
  她已确定自己的心意,却不知他的——
  “不行。你不能这样对我。”方萱梅颤抖着猛往床角缩。
  犹记得重逢时,亦是此情此景,她却不敢对此时的傅谦怀有任何憧憬。
  被他吻得昏天暗地,又让他不由分说地拦腰抱起,来到他的房间,方萱梅直到被拋在大床上,都是懵懵懂懂地,等瞧见他动手宽衣解带,方知他的打算。
  “你马上就知道我行,而且也能。”傅谦冷笑着拋去上衣,扑向她。
  “不!你马上就要娶公主了……你不能对不起她!”方萱梅偏过头,躲避他袭击她的唇。傅谦不介意地转吻鬓边,吸取发香。
  “我才不要娶个鬼见愁回来供奉!”他在她耳边呢喃、吹气,“我要你!”
  方萱梅耳根发热,伸手挡住他。
  “你喜欢的不是韶娥吗?啊……你……”他顺势移至她的颈子,趁隙攻击,惹来她全身的轻颤与低声惊呼。
  “我从没喜欢过她!”他箝住她试图阻挡的双手,吮吻她的粉颈,轻声道:“我要你!”
  他再次的宣告惹来她二度红了颊。
  “那你为什么要娶她?”她用力挣脱开他的箝制,想将他的身躯推开来。这回傅谦不想制伏她,径自忙着解她的衣襟。
  “就像明熙公主之于我,韶娥也是,娶不娶无关喜不喜欢。”他享受着她一双柔美触及他赤裸胸膛的快感,软弱无力的推拒成了荡人心魄的催情剂,他忘情呻吟着,“我要你!”
  又是这一句!方萱梅再难忽略,只得怀疑是个恶劣的玩笑。
  “你……你又不喜欢我!”她委屈地控诉,珠泪断线般流下,推拒的动作也停了。
  傅谦亦停下解她衣衫的手。
  “谁说的?我这么说过吗?”望进她含泪的美眸,他忍不住轻轻吻干。
  感受他温柔的举动,她本该是芳心窃喜的,只是他狡猾得没有正面回复,令她又气又急。
  “你……你……”方萱梅羞愤地咬着下唇。难道要她直接问“你到底喜不喜欢我”,然后再决定让不让他“要”吗?她怎说得出口!又哪来的勇气决定!
  “没有人能阻止我要你,皇上不能,你也不能。”话锋一转,傅谦不带温情的冷硬语气不容质疑。
  当着她的面,他惯常称皇上为“你家老爷”,代表一种趋避与不敬的调笑;避提皇上是不想惹方萱梅忆起宫中的一切,更不想让自己忆起她昭仪的身分,只得又酸又讽地口口声声“你家老爷”。这番提起了皇上,虽有敬意,更含有一种正面宣战的意思,他为了这个女人,准备跟皇上作战到底!
  明了他不愿被皇上左右,才会愤怒地吼着谁也不能干涉他的决定,方萱梅胆寒地归究出他坚持要她的理由。
  “你恨皇上?所以决定……要我,当作报复?”方萱梅喃喃而问,种种屈辱愤慨冷酷地从心底泉涌而出,浸得她寒颤连连。
  被她一语道破,方知兹事体大、影响之深,傅谦抓住她的双腕,直直盯着她而无行动,冷汗直流而下。
  “你问过我的意思没有?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报复的工具?”方萱梅含着泪,泣不成声。
  怯儒的性子也有被逼急的时候。上一回青涩得不知抵抗,这回可不能又莫名成了代罪羔羊,她没有义务承受他的怒气,再次牺牲自己,更何况他又是清醒着,她可以说理。
  只怕,理说清了,他认了错后,就是曲终人散时,她再难厚着脸皮口口声声不想回宫地赖在他府中;然后藏着自己的感情与他们那段极秘密的暧昧过去,又怀着不能有的期待,指望他也能有喜欢她的一天……
  就像她不知何时起已倾心于他一般。
  傅谦的双眼闪着焰火,是怒气;双颊涌上潮红,是羞惭。他的心思被繁复多变的情绪层层包里住,却被她一语划开,无所遁形。
  他松开她。
  “你要为皇上守贞?真不愧是他宠爱的昭仪,你该得更高的地位。”傅谦防卫式地嘲讽,可惜气势随着他的心虚而弱下。他自觉比她还狼狈。
  方萱梅缓慢地摇摇头。她为的不是皇上,不是他,而是为她自己。她要守护自己的心。
  傅谦不知她摇头的意思,疲累地甚至无力揣测。
  他叹口气,“你说的对。我没有理由将气出在你身上,何况你又于我有恩。”纵使他救过她一回,算是扯平,他也不能无赖地硬将她男人的帐算在她头上!
  方萱梅趁势坐直身子整理衣衫,凝视他转身过去的背影。
  感受到他的悲伤,她很想说些什么安慰他,为他的未来尽些力,但她已深深明白他不愿受惠于人的心理。若她敢向皇上开口,他必定恨她个彻底,从此海角天涯永成陌路,况且她也没那份影响力。
  “砰”地一声,傅谦一拳敲在被褥上。
  “真丢人!让你看到我这副德行。”他愤恨地喘着,“论人才我自认不逊于他,但他的地位,我却再怎么努力地无法取代……”除非篡位!“在闹了不少笑话后,我早该看开了,这辈子我与名利无缘。”他回头,神色低落得教人不忍卒睹,“但是,老天喜欢开我玩笑,安排我遇上你,安排你全程见识我闹的笑话,再让我……”
  “什么?”方萱梅专心一致地注视他,亟欲得知他藏起来的答案。
  爱上你!傅谦闭上眼,再度转身背对她,“再让我知道,你是他的女人!就像在他的面前再出一次丑,我永远抬不起头来!”没有敬意与贬意,撇去地位不谈,纯然是两个男人间的争斗,但他还是输了。
  又一次为了女人而争,赢家仍不是他!
  感受傅谦的苦楚,方萱梅心疼地靠上他的背,双臂自后环上他。
  “我不会告诉他这一切。”事实上,为了傅谦,她早瞒了皇上一切。“你是你,他是他,没有谁高谁下的区分。”只有她爱谁较多的分别,她暗叹。“你与他若同是平民出身,他至今地位恐还不及你呢!”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当上状元的。
  她的语气也随着他而变。傅谦心一动,浑身渲满暖意。她真的认为——他得与她的男人相提并论?
  双臂上传来的温柔,傅谦不敢多想。他轻手松开她的抚慰,回过身来。
  “谢谢你的美言。”能得她的肯定,犹如得到天下,傅谦顿时有睥睨群雄的勇气,不得不妒忌拥有她的男人,“或许他真有不少过人之处,才能吸引像你这样的女人……”她伴于君侧时那副幸福的模样,绝非作假。
  初次得到他的赞美,方萱梅双颊嫣红地低下头去。
  傅谦忘情地执起她小巧的下巴,“……教人心动。”
  他对她心动了吗?方萱梅芳心一跳,既不敢问,更来不及问,傅谦灼热逼人的唇已贴上她的。温柔而缠绵的吮吻,梭巡她朱唇上每一处细微的角落,探索她口中每一处暗藏的甘甜,受到珍宠的感动驱使她无力地闭上眼,酸软在他赤裸的怀抱中。
  热源不断地自他的胸怀穿透她的衣衫而来,方萱梅不敢确定此番她还有理智抗拒得了他温柔的袭击。宛若爱侣的亲密方式,教她直想沉醉其中——
  傅谦陡地松开怀抱,将她从脱序的迷情中拉了出来。
  他们相对喘息着。
  被拒绝的难堪随之涌起,方萱梅难忍羞惭,局促地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不行。我不能这么对你。”傅谦喘道。这回轮到他如此说。
  方萱梅惊诧地抬头。
  “迟早你得回宫,我不能剥夺你获得皇上宠爱的权利。”他无权使她背负不贞的罪名!
  傅谦毫不犹豫地跳下床,拾起衣服。
  他是在为她着想吗?她正要伸手——
  “我去客房睡。”傅谦像逃避什么似的,匆匆丢下话离开,不曾回过头看看她的挽留。
  他真的为她着想。
  方萱梅缩回无处着力的手,嘴角浮起淡淡的笑,缓缓平躺而下,拉上被褥。
  沉浸在带有他气味的床缛上,她既是好笑又是心伤她念着他。
  若不是她的默许,她能容他待她若此吗?他想过没?傻瓜!
  经过无数次的转折,确定了自己心意后,她哪能安然回宫,认命地过那不见天目的生活?
  他几时能明白?
  ※ ※ ※
  三王爷叛乱失败,天下终于太平。
  于傅谦,灾难却像愈演愈烈。
  “……就因为明熙公主已有了心仪对象,所以她过一阵子应该会撤销婚事。”乍闻此事,阳廷煜也烦恼不已。已口头答应的婚约,像是儿戏似的撤回,教他君无戏言的惯例,不得不为之打破,庆幸他有先见之明,没将婚事宣诸天下。
  傅谦静待着。皇上支支吾吾的模样,想必还有出人意料的下文。
  阳廷煜果真没让他失望。
  “明芦公主年方十六,性子温婉贤淑,长相亦不差,朕让她顶替明熙公主,下嫁于你,你仍是驸马。”
  不会吧?傅谦像吞了颗蛋,张口无言。
  骤知明熙公主退婚,正要暗自松口气,没料到宫中盛产公主,随时可找得出代嫁的,这驸马听来一点也不值钱,就算值钱他也没兴趣要当。不过倒没想到皇族的公主跟他还真有缘,以往求之不得的艳福,最近统统一古脑儿往他头上砸来,他又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傅谦变换不定的脸色与沉默,全让阳廷煜看在眼里。
  “傅卿家,朕知道换了个人选,可能让你有些……意外。”毕竟明熙公主的美尽是众所周知的。阳廷煜清清喉咙,“不过,找个时候朕让明芦公主和你见个面,也许到时你就改变主意了。”
  皇上的语气像是想弥补他的损失似的。问题是他对明熙公主本无遐念,自然不曾觉得娶不到她是个损失,至于换上了谁,他更不会因而难过或是欣喜,他压根无意娶公主!
  “或许让明芦公主考虑一阵子,亦会觉得臣非合适人选。”傅谦委婉推拒。
  傅谦初始的错愕,让阳廷煜顿时觉得有愧于他,岂知到头来他又是一副勉强的模样,阳廷煜从愧疚转而略带不悦。
  “明芦公主已经答应此事,就待傅卿家点头了。”阳廷煜的语气有些强硬。
  哼!销不出去的公主硬要往他怀里塞吗?
  傅谦低头一拜:“臣惶恐,曾拋弃未婚妻,又流连青楼酒肆,劣根性难改,实在配不上公主,皇上明察秋毫,应知臣实非适当人选。”既然对皇上无所求,原来的诚惶诚恐也可以收起来晾着了,他就大方地自暴其短。话中大有“要敢将公主嫁给他,可不能怪他虐待她”的意思。
  阳廷煜没料到他胆敢拿乔,气得瞪眼。若他够老,恐怕早把龙须给吹直了。
  “也许是因为傅卿家太闲的关系,这真是朕的疏忽。”阳廷煜忍住气,笑得像狐狸,“从现在起,朕要倚重卿家长才,就升任你为翰林院大学士。此后若傅卿家公事繁忙,欢迎你带着铺盖进翰林院,为我皇朝尽心尽力,正可为翰林院众学士的表率。当然啰!朕也不是不通情理,待得新婚,会放你个十天半个月的长假,陪伴公主。朕的安排还妥当吧?”
  他就是有办法教傅谦忙得没空寻花问柳,再慢慢根治他的毛病!
  傅谦不可置信地抬头。
  闲置已久的状元郎突然涨了数倍身价,只诧异得没伸手掏耳,怀疑听错了。
  “敢问皇上,皇后娘娘赞同这件事吗?”他就不信搬出了文皇后,皇上还能不忆起他傅谦曾如何打他爱后的主意而不收回成命!
  阳廷煜的脸色果真瞬间刷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傅谦是活得不耐烦了吗?阳廷煜终于相信这家伙是真的没心想当驸马了,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哼!他就是不让他如愿!
  “她知道。”阳廷煜冷冷道:“所以你不必多心,安心当你的驸马爷吧!”
  要不是先后两位公主的婚事扯上了他,他还打算把他流放得远远的呢!
  傅谦愈来愈怀疑这位明芦公主可能患有某种不可告人的隐疾或怪毛病,以至于赖上了他。毕竟,帝后两人从来是看他不顺眼的,嫁个麻烦给他,或许又是另一种整他的好方法……
  “傅卿家?”
  “是。”
  “‘是’是同意了,还是回朕的话?”阳廷煜不厌其烦地追问。又来考验他忙碌的一国之君辨识语气词和答话词的能力,这些臣子啊……
  “是回皇上的话。”傅谦这回没那么好商量。
  阳廷煜瞇起眼,对他突然换了副胆子感到兴趣。他起身步下台阶,来到他身旁。
  “不要多心。明芦公主贤淑温柔不假,容颜秀丽亦是真,身子少病少痛,文采不及卿那是当然,但知书达礼也胜过京中众多名媛淑女。”阳廷煜郑重问道:“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都是明熙公主丢下这烂摊子,害他得跟这等同于情敌似的家伙周旋!
  傅谦哑口无言。
  “没有不满意?”阳廷煜反过来问。
  “没有。”
  “那么你可是同意了?”皇帝老子的耐性已到极限。
  傅谦怔怔然不语。贸然答应,他的下半辈子就此定案,这……
  “傅卿家?”
  “是。”
  “很好。你同意了。”阳廷煜笑得甚是得意。
  考验他忙碌的一国之君辨识语气词跟答话词能力的下场,就是得负担让忙碌的一国之君搞得头昏脑胀之余弄错意思的风险。
  “皇上?!”傅谦惊叫。堂堂一国之君居然来阴的!
  “是。”阳廷煜心情很好,居然也纡尊降贵地回他一声话。“妹婿还有问题吗?”
  “皇上执意如此?”傅谦脸色臭臭地。
  “难不成你心里还有其它的女人?”阳廷煜注意到他的目光闪烁了会儿,“何叙君已嫁了风从虎,你不会不知吧?”
  “臣知道。”傅谦当然知道,并且衷心初福。
  “既然如此,你最好不要继续牵挂。”见傅谦缓缓点头,阳廷煜拍了拍他的肩,“还是,你念念不忘朕的爱后?”他杀人的眼光凌迟着傅谦。
  “臣不敢。”傅谦冒着冷汗。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理由能让卿家迟迟不愿答应?”阳廷煜严肃道:“朕敢打包票,明芦公主绝不会让你失望,你若是不信,大可找机会瞧瞧,朕不避讳你们先认识认识。”
  是啊!他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傅谦心中一痛。他这把年纪早该成家了,何叙君已成过去,他自然不能惦念着不放,如果明芦公主真适合他,他有什么理由推拒?能成为驸马不就是他一度辗转反侧的梦想吗?只要那位公主真适合他……
  “傅卿家?”
  “是。”
  “‘是’是同意了,还是回朕的话?”阳廷煜给他反悔机会。毕竟不能让他死不瞑目啊!”
  “是同意。臣谢皇上隆恩。”傅谦朗声而答,跟着跪地叩谢,并磕上三声响头,藉以敲碎他脑中残存不该有的绮念。
  他早该下决定了。那属于皇上的女人,既然永远不可能属于他,所有的痴心妄想到头来注定是空,他又何必抱着绮念,夜夜春梦到天明?荒唐一时,可不能荒唐一世,大展长才的机会已到,这是他自小到大的梦想啊!可遇不可求的情爱他既无缘拥有,他可以与那位公主相敬如宾地过一辈子。夫妻,也不过就是如此。
  而那不曾出过声的韶娥姑娘,也许另有苦衷吧!连方萱梅都说了她不曾提过什么,看来他想负责任,别人还不领情呢!
  “很好。自此你便是朕的妹婿了,快起来。”阳廷煜满意地扶他起身。
  “谢皇上。”
  “知道朕为什么坚持将公主嫁给你吗?”
  “臣愚昧。”他也怀疑得很。
  “明熙其实已有心上人。但她玩乐心重,喜欢周旋在朝臣王孙之间。”阳廷煜摇摇头,显然也不认同,但她自小便被太后宠坏了,从来不听先皇的话,更不卖他皇兄的面子。
  “也不知她和心上人闹什么别扭,嚷着要嫁给你,说什么你‘俊秀潇洒’、‘才华洋溢’、‘高风亮节’……”阳廷煜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高风亮节?凭他的旧迹,想必令皇上嗤之以鼻。
  傅谦微笑,了解皇上听公主如此赞美他,定是揪然变色。视他如眼中钉的皇上,即使是转述明熙公主的赞美,说他两句好话,亦觉得心有不甘吧!
  不过话说回来,明熙公主对他另眼相看,倒是意外。
  “朕也是后来才晓得她另有所爱,误会一澄清,就又心向着心上人了。只是,婚事既然定了也不能草草就罢,那太对不起贤卿,一知朕有意让明芦顶替,明熙就大肆向她妹妹说道你是如何如何的好……”阳廷煜再度瞄了他几眼。
  傅谦暗忖,想来曾有的心结已牢牢系住君臣俩,皇上同他一样看彼此不顺眼。
  “所以明芦认定了你,你就勉为其难吧!”阳廷煜对任性的明熙公主相当头疼。
  “谢公主厚爱。”两位一起谢吧!傅谦只能这么说了。
  “‘昨日种种,誓如昨日死,一日罪若能得来一世果,罪亦是福根。’这是明熙为了嫁给你而劝朕的话。”
  傅谦动容。“谢公主厚爱!”这回可是真心诚意地谢了。
  就某些方面而言,明熙公主可算于他有知遇之恩。她竟不计较他荒唐的过去,光凭自己亲眼鉴定,就愿意托付终身,比起满朝文武前后不一的墙头草态度,她自有一番独特的执着。明熙公主是任性,但并不如他所想象的刁蛮而不解世事,他看走眼了!
  “她还告诉朕,除了你,千万别将任何一名皇妹嫁给今年榜上的前十名。”阳廷煜不晓得她是哪儿来的心眼,不过他们都已娶亲了,的确不适。
  “公主言之有理。”傅谦微笑。这应该不算扯人后腿吧?他很认同她的慧眼呢!
  “功德圆满,朕松了口气。”阳廷煜不讳言自己的为难。
  傅谦也很想松口气。只是,那缥缈轻盈的影子如千斤石,压得他心头沉甸甸地,放不下啊!
  或许,这只是暂时的,待他娶了公主……
  ※ ※ ※
  十年风水轮流转,战乱之后,京城的风转向而吹。三王爷已彻底垮台,一一治了重罪。
  左丞相文大人稳居朝中第一势力,于战乱期间亦懂得明哲保身的右丞相郭大人则其次,朝野的局势逐渐明朗。但新君亦不愚昧,乘机重整新局,宁愿冒着朝臣不和、延缓政事进度的险,多安排异己共事,摆明有切断朋党命脉的意思,成效则待时间来验证。
  明熙公主嫁了显义驸马,据说随他周游天下、视察各地官吏去了,皇朝第一公主被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娶走,气煞一干忍着还没娶老婆的王孙贵族,以及休书都写好了的老少进士们。
  最后,是咸鱼翻身的准驸马爷,被赋予重责大任的傅谦,成了众人欣羡的对象。明芦公主以往默默无闻,据说近来皇上甚为宠爱,连带也对傅谦爱屋及乌,黯淡的状元郎刮垢磨光,终于重新发亮了。
  贺客盈门的状元府,人潮与贺礼一同涌入,引来方萱梅的疑心,下人们三缄其口,她便直接找上傅谦。
  他很干脆地给了她答案。
  “原来近日大人早出晚归,是忙于公事,可喜可贺,大人终于受皇上重用了。”方萱梅的倩笑无预警地令人失了魂。
  傅谦低下头去,翻着他桌上的卷宗,实则一个字都看不下。
  “谢谢你。”他状似于忙碌中回道。
  “既然即将迎娶公主,那么我这假未婚妻就不方便待下了。”方萱梅歉笑,“要传了出去,对大人的婚事恐是阻碍。”
  “不忙!”傅谦急急抬头道:“我并没有赶你的意思,你高兴待多久都行,公主入了门,我会同她解释!她很明理,不会疑心的。”
  他为了让她安心而说的话,她仅挑了末一句听。似乎,他很满意即将入门的公主媳妇……
  方萱梅的心中撕扯着,血滴洒着。
  他虽没有赶她的意思,教她怎有脸继续留下?就算她厚着脸皮赖着不走,见了公主入门,整日与他出双入对,她又情何以堪?
  方萱梅摇摇头,“谢大人的美意。见大人春风得意,不免也让我想到该回宫了。皇上想必也正念着我吧!”她笑着。
  烙在她身上的秘密与感情,这辈子是见不得光了,方萱梅决心将之带走,不容它断了傅谦好不容易得来的官运与姻缘。就让她一个人独揽一切责任与后果吧!
  “嗯!皇上想必正念着你,念得心慌。”傅谦苦涩地应声,“你看几时动身,我差人帮你打理着。”
  虽然他实在看不出皇上有任何异状,但她心系于他是不容置疑的。她名正言顺的丈夫才是有资格拥有她的人,他也有了公主,还放不下吗?该放下了。
  他已追不急待想赶她走了吗?
  “我想,就这几天吧!愈快愈好。”方萱梅困难地道。
  她已迫不及待要离开他了吗?
  “好吧!你随时可以动身。”傅谦亦是困难地道。
  方萱梅轻轻地点了头。
  “出发时别忘了让我送你一程。”傅谦别过头,暂时不想提前感受离别的哀伤。
  到时,他要仔细记下她临别的最后一面,多看她几眼。
  “会的。”方萱梅凝望着他。
  不会的,这便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她不会让他有机会送她,她无法忍受与他临别依依的折磨,她会恨不得留下,傻气地追求永不可能实现的地老天荒。她不能再拖住他了。
  现在,她要多看他几眼。
   第九章
   趁着前往翰林院的路上,傅谦在马车内喘了两口气,才有时间掏出怀中一封已收到数日却没空拆阅的信。那是人在歧州任知府的孙慕鸿寄来的。
  近来他忙昏了头。存心教他没空寻欢作乐似的,皇上果真将重担一古脑儿丢给他,压得他喘不过气,也没多少时间合眼。看来,真是要逼得他不得不带铺盖上翰林院了。
  虽然他早已不再荒唐,毋需利用这种方式来治他的毛病,傅谦倒是欣然接受皇上的倚重,并且乐于贡献己力。除了实现当初投身仕宦的理想,更可藉此忘怀方萱梅即将离开的伤痛。
  他明明忙得没空去想,却仍勤于每日奔波来回,再累也风雨无阻,就是希望无意间能碰上她一面,并赶上送她一程,虽然没听说她几时要离开。
  每天夜里赶着回府,傅谦进门见人第一句便是:“方姑娘还在吗?”直到确定她人仍在,他才能安然入睡。他幻想府邸是家,家里头有个女人倚门而待,而她就是那个等待着他的女人——他的妻子;每天回家见妻子一面成了心上的牵挂,纵然她根本躲着不见他的面。
  大概要等她真正离开后,家已不成家,他才甘心带铺盖上翰林院,一住十天半个月吧!来日,明芦公主入门后,能取代她的地位吗?
  他不愿想。但他会尽量善待她。
  傅谦小心翼翼地拆开那封以蜡封口的信。孙慕鸿如此大费周章,是有什么机密要事吗?
  三月九日,谦足下:
  京城一别,甚念。歧州上任已半年,诸事顺当,不复乍到之惶惶。足下莫怪莫怪。慕鸿本无意仕宦,不得不然耳。幸兴讼犯科者寡,人心质朴,大异于连州,慕鸿甚得之。安逸多日,屡思京城故人,足下知否?
  傅谦看到这儿,忍不住微笑。纵然相隔千里,孙慕鸿的热络一点也没减,当初他失意时若猛寄信朝他吐苦水,孙慕鸿搞不好早拋下歧州的大小事情,飞奔赶来探视他了。他继续看下去。
  闻足下将娶公主为妻,慕鸿骤知,称庆不已。足下亲事悬君不决,慕鸿牵系于心,常留心歧州淑女,盼为足下尽心,使早完成终身大事。顾京城名媛佳丽恐犹有过之,不敢擅为足下引见,首差人试绘图像。奈何府衙画工善描人犯,不善图美人,又慕鸿生平琴棋书皆通,惟憾缺一丹青,临美人,空磋叹!
  傅谦看到这儿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孙慕鸿还真是热肠子到家,连这种方法都想到了。如果他的婚事至今没消息,是不是就看得到那些“美人图”了!
  并非他对美人有兴趣,实在是想瞧瞧画人犯的会画出什么鬼模样的美人哩!哈哈哈——笑了一会,继续往下看去,傅谦的笑容缓缓冻结在嘴角。
  莫笑慕鸿多事。想足下年少气盛,血气方刚,不由慕鸿忧心忡忡。足下性本偏执,慕鸿诚坦言,勿念之,勿念之,妇既已去,再无瓜葛。慕鸿眼见为凭,狡辩无用。妇于足下病中探视,匆促奔出,身披男衫,慕鸿亲睹,闻所不该闻,因心惊胆战,更叹足下孽债缠身。幸足下既将大婚,望夫妇相得,勿念过往风流事……
  之后还有些祝贺婚礼的话,傅谦已无心再看下去。
  他呼吸急促,双手猛颤抖,几乎要将信撕烂。孙慕鸿于信末还嘱咐他将信烧了,不要留证据给公主知晓,他根本没去注意,心里被那段要命的话给塞满了!
  原来他殿试前生病那回,是方萱梅探的病?!他病中迷迷糊糊侵犯的,不是韶娥姑娘,而是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孙慕鸿是很了解傅谦,担心他还想着人家有夫之妇,来信念念不忘劝谏他别再拗着不放,否则他的偏执可能会毁了他一辈子。然而,孙慕鸿毕竟不够了解来龙去脉,傅谦的偏执在经过那么多的磨难后,根已深植,借着方萱梅有夫之妇的身分和他将有的婚礼,是可以斩草,但不能除根。一旦让傅谦得知方萱梅彻底属于他后,昭仪面纱下的秘密尽露,情苗立时春风吹又生,他还能眼睁睁放她回宫吗?
  不可能!
  “回府!掉头回府!”傅谦探头对着车夫大吼。
  他要找她问个明白!
  马车一个震动后遽转,呼应傅谦的心情。
  怕傅谦矢口否认,孙慕鸿祭出证据想让他哑口无言,乖乖地准备当他的驸马新郎棺,
  没料到得了反效果,反让傅谦的偏执性子发挥到极致。要是孙慕鸿知道,必定很后悔写了这封信吧!
  ※ ※ ※
  傅谦曾暗嘲孙慕鸿风花雪月过了头,殊不知风花雪月至多不过一场曼妙旖旎梦,无害无伤。孙幕鸿待妻子是痴心,但不曾逾越世风,她的妻子嫁给前夫直至守寡,与他自始至终严防误会与流言,两人只暗暗地、静静地等待。
  傅谦不同。他不热中风花雪月,却专挑起狂风暴雨。一旦让他拗上了,就是天翻地覆的毁减!
  孙慕鸿真的很了解他,才如此担心吧!
  马车一停,傅谦跳下车。
  “大人,您怎么回府了?”下人追随着一脸杀气的主人一路往里奔跑。
  傅谦一见到蕊珠,拉着她劈头就问:“方姑娘呢?”
  “在房里收拾呢!大人正好赶上送姑娘一程。但是大人,你不是到翰林院……傅谦撇下她,一路冲撞着,闯入方萱梅的房里。
  剧烈的门板启合声,惊动她转过身。
  “大人?”方萱梅一见是个,面露惊诧,随即是局促心慌。
  他不太对劲……
  傅谦杀气敛去,暗暗喘了几口大气平缓,努力挤出微笑:“你要走了?怎不说一声呢?”
  怎、不、说、一、声、呢?他在心里吶喊。
  “大人公务繁忙,不该打扰大人的。”方萱梅笑笑,不敢直视他,只一双小手不安地扭着包袱,把个包袱扭得变形了。
  “不会,一点也不打扰。你留下来,没人敢说你打扰。”傅谦急切地声明。
  “不好吧?公主她……”方萱梅犹豫着。
  “别管公主!”大不了退掉婚事!”傅谦不耐烦地低吼完,握上她的手,“留下来!别走!”他沉着声音。
  他的坚持本该让人欢喜的,却来得意外,又不怎么妥当,方萱梅颤颤地不敢接受。
  “不行,皇上他……”他的手怎么回事?她抽不回……
  “皇上根本不念你!”傅谦急道,又赶忙解释,“从没听说他心念昭仪而派人搜寻过,搞不好连你失了踪都不晓得,你何必回去?”虽然“离间”人家有些卑鄙,但为了留下她,他决定不择手段!况且他说的又是事实。
  方萱梅对他异常坚持己见感到不安,更不知他是哪儿来的想法,才如此坚持,她无声地凝望他。
  “你……很心仪皇上?”傅谦反问,感到心中扭绞。若然如此,他不就毁了她获得皇上宠爱的机会吗?
  “那、那是应该的……”方萱梅结巴了起来。
  “应该的?连生病作了梦,都惦念着不放!好个应该!”傅谦酸涩地咕哝。
  “嗯?”
  但是,他可没那么好商量,轻易就放她走人。
  傅谦笑着抚上她的嫩颊。“不懂?你生病时,紧紧抱着我,口口声声问我喜不喜欢你?爱不爱你?你不记得了?还好意思提皇上?”他轻轻调笑。
  方萱梅红着脸喃喃摇头,“不!我梦到的不是……”
  “不是我,是皇上嘛!”傅谦不讳言地自揭谎言,“我只不过代他哄哄你、抱抱你,说几声爱你,如此而已啊!”
  方萱梅双肩一颤。知晓曾犯下什么蠢事,她不禁羞愤交加。
  他柔柔地哄着,声音涂了蜜,“你记自己的梦,倒记得挺清楚,那么劳烦你来告诉我,我病中又作了什么好梦?嗯?我都忘了呢!”
  热辣辣的艳红爬上她嫩薄的脸皮子,烧得傅谦手酥。他恋恋不舍地摩掌着,“告诉我嘛!我记不得了……”他又哄又赖皮,什么计都使上了。
  “我……我怎可能知道你的梦?”方萱梅忍着晕眩和摇晃感,如果能有个洞让她躲起来就好了。
  他又为何突然提起?
  “照你的症状看来,我极有可能也是找个女人,死命抱着她,说几声爱她……”傅谦顺势偷偷环上她的腰,待她察觉时,已整个人落入他的怀抱。“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他试探。
  他根本就不曾说过爱她!方萱梅差点脱口而出。
  “我不知道……”她及时缩回话,挣扎着想逃开。
  他才不给她退缩机会!
  “不过,我好象记得……我的梦比较下流。”傅谦皱着眉,一副引以为耻的模样。
  他记得?方萱梅惊恐地抬头。
  傅谦紧紧箝着她的柳腰,逼近她的脸,“下流得让人咋舌。”她的肩跟着抖耸了下,他满意地笑道:“一醒来,衣服脱个精光,还被扒走一件,身上还有血渍……好真实的梦啊!不知是哪家黄花闺女干的呢?”他邪恶地咧口而笑。
  害他误以为是韶娥,直念着要娶她,人家当然理都不理!这回看她敢不敢说声不是!
  方萱梅果真没敢开口。紧紧咬着下唇,她别过头去,浑身抖动得如风中秋叶,颤颤欲落。
  “说啊!”傅谦哄诱着催促。
  她就是不肯回过头来面对他。
  他扳过她的身子。
  “你……”轻浮的笑脸不见,他瞪大眼,“你……不要哭、不要哭……”珠泪早已串串滴落,在他慌张的指尖滚动,根本不服从他的意思。
  她始终不愿出声。不说话,连泣咽也无,就是泪流个不停,惹得他悔恨交加,直想咬掉舌头,好收回前言。
  “刚刚的混帐话,你别放在心上。”傅谦柔声道歉,“怎不早点告诉我呢?我要知道了,当初就不可能放你回宫去啊!”
  这种事,要她怎么说呢?方萱梅的泪水持续不停。
  傅谦将她搂进怀里,“好久以前我就想这么做了,现在,我更没理由再放手。”他叹息,抚着她的长发。
  怀中娇躯不怎么听话,扭动着挣脱,惨白失色的花容一脸愤苦与拒绝。
  他失望地松开手,“你不愿意吗?”
  真是不懂女人心啊!
  方萱梅泪是止了,却面无表情,宛若无知无觉。锁着他期盼的黑眸许久,她终于叹口气:“你要我答应你什么?没头没尾的……”柔柔的声音又注入了些许生气。
  傅谦的脸孔也跟着亮起来。
  “留下来!永远陪在我身边,为我生儿育女,我们白头偕老!”他恳切的询求,化下她一脸冰霜。
  他已想得如此长远了?呵,她错怪他了。
  “就因为我成了你的人,你就顺道捡便宜?”她绽着微笑,眼角眉梢全是笑意,未干的泪还闪闪发光。
  “不!本来我就打你主意,垂涎很久了,正好让我名正言顺地留下你来!”他一点也不避讳让她知道,“况且这个便宜又不好拣,你的身价很便宜吗?”他瞅着她。要是留下她,后头还有一长串棘手的事等着,已觉悟。
  “用你的心来买。”她笑着宣布。
  “是,就等你来拿。”他笑着吻上她。
  他们立即交缠得难舍难分,同时栽倒床帐内。
  屡次受到他的强迫,她在瞬间有些迟疑,他明了她的退却,轻柔地放慢着安抚她,一丝丝挑动她的衣带,徐缓地甚至不带任何压迫与淫邪欲望,怕吓着了她。
  瞧她戒慎恐惧的,那日他一定伤了她。他更不敢放任欲望领路,小心翼翼地轻吻、挑逗,让她能够接受他的亲近,才是他欲求得的长久。
  渐渐地,他气息粗浊地再也压抑不住几近狂放的欲望,终于得到她鼓励的微笑,他顺利而亲密地与她融合,不存芥蒂。
  幸福暂时是近了,但他们很清楚——
  心,恐怕还不够换得他们的永久幸福,再加上两人的命来赌一睹吧!
  ※ ※ ※
  白日,除了为公事持续奔波忙碌,伺机同明芦公主见面并暗探退婚的可能,夜里,就是他们庆贺又安全度过一日的时刻。
  他们毫不保留地释放情感,火热地纠缠一夜又一夜。因为,谁也不能保证明朝醒来,公主不会突然寻上门来,揪出他婚前便藏了娇;又或者,皇上心血来潮,念起他可人的宠嫔,差人大肆搜索而至,然后将方萱梅带回宫,并将他们这对奸夫淫妇治上死罪。
  他们的确够格称得上奸夫淫妇!
  明天,是多么奢侈啊!
  “你方才玩的是什么花招?”销魂蚀骨到了极点,傅谦喘息未定,疑云重重地揪着她问。
  方萱梅艳媚地眨着眼,无辜地模样多清纯无邪啊!
  “你不喜欢吗?”他看起来挺乐在其中。
  她斜倚着,被单下的恫体若隐若现,令人心猿意马。经过情爱洗礼,娇弱的花朵依旧娇弱,却绽出了缤纷的花瓣与惑人的芬芳。
  傅谦勉强自持,免得色令智昏。
  “你是从哪儿学来的?”连青楼女子都不见得敢玩的花样,没想到她……
  不曾问起她是如何从那风流帝王手下保留她的清白身,可不代表他不介意他们帝妾间可有其它玩乐方式……
  一想到此,傅谦便不由得妒火中烧。
  “跟女人学的。”方萱梅吐气如兰,存心要他问不下话似的。
  “跟女人学的?”他傻傻复述,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答案,而后“砰”一声后脑勺撞上床柱,一脸惊恐指着她,“你……你……”难道她竟是个……
  方萱梅咯咯笑得花枝乱颤。
  难得她展眉放怀,傅谦自知被耍也认了。
  “把话说清楚。”他故意板起脸孔。
  “别生气嘛!告诉你就是。”她偎进他的怀里。“我方家祖上为官已有三代了,我爹是中州知府,也热中仕宦,奈何治绩平平,就是升不了官,爹又没有儿子能盼,好为方家光耀门楣,就只有我一个女儿……”
  “所以就送你入宫?”他闷闷地问。
  “嗯。只要我能封妃,我爹起码能封个一品闲差,也算大大露脸,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莫名其妙。”傅谦轻哼。虽然对岳父大人不敬,但这是心里话。
  “别这样。我爹已经过去了……”
  “那当我没说。”傅谦气闷道,又忍不住埋怨,“话说回来,有本事就靠他自己爬上来,指望儿子女儿?哼……”轻蔑声在她幽怨的目光下吞了回去。
  他的授业恩师有四个女儿,老大何叙君便曾是他未婚妻,何家同样没有儿子,可从来没想过卖女求荣。虽然恩师口口声声无意仕宦,看得出口是心非,虽然不明说,但他知道恩师已指望到他这学生的身上来了。自小,他明摆着想追求荣华富贵,恩师告诫过他做人要安于贫贱,实则乐观其成,盼他能为他挣点面子,他的确地做到了,可并不为任何人,是为他自己。他在心里曾对恩师的心口不一,颇感不以为然,但相较于方萱梅的父亲,他突然觉得恩师还不算过份。
  “那跟你玩的花招有何关系?”傅谦疑惑道。
  “入宫之前,爹找来青楼女子教了我一些……”方萱梅难堪地开口。
  傅谦的声音大变。“你是说,你爹为了让你能得宠,就要你学这些玩意?!”
  天下居然有个知府大人要女儿学作妓女!
  方萱梅点点头,“爹还告诫我,千万要等皇上宠幸了我,才能用上。他说,男人不喜欢女人第一次太过……熟练,等几回之后,就可以对皇上下功夫了……”她咬着下唇,感到羞怯与屈辱,“可是,你似乎不是很喜欢……”
  傅谦抱紧她,心痛道:“我不是不喜欢,而是……你没有必要委屈自己,只为了讨好我,或者其它男人!天啊!你爹简直……”在她幽怨的目光下,他及时住口。
  “只要你喜欢,我不委屈,一点也不!”她只在意这些。
  傅谦郑重言明:“听着,千万不要勉强!你若不开心,我也不会喜欢,懂不懂?”
  “嗯。”她愉快地点头。“好了,显然你没对皇上用上这些,所以用到我这儿来了。”傅谦的语气转为严肃,“你和皇上到底怎么回事,可以说吧?”
  他一直很不愿意细究其中的玄机,就怕得来让他心碎的答案。
  她伴于君侧的幸福笑容,究竟是真是假?
  “我是皇上和皇后娘娘斗气的道具罢了。”方萱梅黯然的低下头。夹在一回又一回的帝后冷战间,她终于明白自己的用处,也彻底心死了。
  “怎么回事?”傅谦警戒地问。
  “皇上在意的女人始终只有娘娘一个,他和娘娘斗气,就要我侍寝。表面看来我挺得宠,实则……”方萱梅昨中的泪水滚滚落下,“皇上差我夜里去扫金龙殿,他根本连看也不看我一眼……”
  “混蛋!”傅谦一声诅咒,将她搂入怀中,“别去想了,这种男人没什么好想!”他和皇上结下的梁子,眼看是解不了了!
  “嗯。”她柔顺地点点头。
  “他如此待你,你那时怎不找机会逃了,又何必回到他身边去?”傅谦气得咬牙切齿。
  “我仰慕他……”对上傅谦喷火的眼睁,方萱梅鼓起勇气,“一直份着能得他宠爱。虽然出宫这段时间,遇上了你……我自知没有资格了,但是,我还是仰慕他,共盼能伴着他,远远看着他,就这样与他白头偕老过一辈子,也就够了,直到又出宫见了你……”
  “成了我的人,还打算和别的男人白头偕老?”傅谦的鼻孔喷气,头顶冒烟。
  “我……我那时对你并不……只想忘了……”方萱梅嗫嚅。
  “现在还想忘吗?”傅谦逼近她。
  “不!”她猛摇螓首,“忘也忘不了!”
  “哼!他活该!”傅谦胜利地诅咒,“谁教他对你这么坏!如此委屈你!他活该!”
  她伴于君侧的笑容果然是真,偏偏伟大的皇帝没把握着,活该被他抢了去!
  “难道你希望他对我好?”方萱梅眨眼。
  “当然不!你是我的人,只容我对你好!其它的男人统统滚一边去!”
  他翻身覆上她的身子,宣示他的所有权。
  又安然幸福地过了一天。
  ※ ※ ※
  “公主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请公主恕罪。”傅谦客客气气地朝明芦公主一揖。
  “傅大人免礼。”明芦公主轻声道:“没来得及先通知大人,是我来得太匆促了。”
  “哪里。”傅谦转朝一旁的护花使者,“冯大人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要事?”他待不速之客可就没那么客气了。
  难得休一天假在家,傅谦当然想陪着方萱梅。明芦公主虽不至于讨人厌,但他今天着实没兴趣见,尤其还巴巴跟来个惹人厌的冯秀仰。
  他凑什么热闹?
  “欸,若不是下官力邀公主同行,公主方肯移驾,否则,傅大人今天见得着公主吗?”冯秀仰皮笑肉不笑地邀功。
  要他多事!
  “如此说来,下官倒要谢谢冯大人促成美事了?”傅谦虚假地响应。
  “哪里、哪里!”冯秀仰老实不客气地接受,“傅大人别忘到时请杯喜酒就是。”
  最重要的是,可别忘了他冯秀仰的好处,至少别与他为敌,找他的麻烦,这是冯秀仰的目的。
  明芦公主是宫中新宠,傅谦又成了朝中新贵,冯秀仰立即见风转舵,至少要消去傅谦的敌意。
  “这是当然。”傅谦点头道。
  冯秀仰道:“这样吧!人我替你送到了,两位慢慢聊,我呢,就先一旁凉快去。公主几时打算回宫,尽量差遣,下官静候着,随时待命。”他自认识相,朝明芦公主一揖后离去。
  真不知他是来干什么的!傅谦瞄了冯秀仰的背影。
  “傅大人。”明芦公主软软地唤着。
  “下官在。”
  明芦公主吶吶道:“呃,您别这么拘束……”事实上,她也很拘束。
  听了明熙姊姊对状元郎极力称赞,明芦公主犹是半信半疑,还是依顺了皇兄的赐婚。
  但自从见过傅谦,她终于认可皇兄和姊姊的眼光,开始有了几许出嫁的心情,娇羞雀跃地期待。
  只是,几回入宫探视,傅谦待她极为客气,不曾说过半句体己话。不知是生性如此,还是对她不够满意?甚至有意无意间,还透露他时常不安于室……
  明芦公主不敢相信又莫可奈何。相思似乎只有她一人患,她未来的驸马并不常入宫。
  常想去翰林院见他一面,又屡次于途中便作罢,此回要不是途中遇上冯秀仰,顺道同他来探,她还没勇气主动在婚前踏入状元府一步呢!
  她未来的驸马究竟喜不喜欢她呢?明芦公主相当苦恼。
  总觉得幸福之于她,还是得来不易,随时会从指缝间溜走。
  ※ ※ ※
  得知明芦公主驾临,方萱梅惶惶不安地跟来,躲在门外偷偷瞧着。
  虽然不太光明正大,只是,她实在想知道公主今日到访的目的。她在宫中见过明芦公主几面,印象中,相对于亮眼的明熙公主,明芦公主是个温柔寡言的沉静女子,待下相当谦和,谦郎……喜欢她吗?
  岂知,他们还没开始正题,那多出来的不速之客冯秀仰便推门而出,惊得方萱梅转身就跑。
  冯秀仰直觉地追上去。
  “你是谁?怎么见人就跑?”他疑惑地瞧着她。
  “放开我。”方萱梅忙以袖掩面,匆促脱逃。
  冯秀仰并没追上去,怔怔回想方萱梅那张似曾相似的脸孔是在那儿见过?
  稍早,无意间遇上明芦公主,冯秀仰不禁大叹晚了一步,让傅谦捷足先登,得了个温婉美丽的公主。她看来比明熙公主更适合首个好妻子。
  见明芦公主吞吞吐吐地问到傅谦,冯秀仰大方地提议要护送她至傅谦家,虽然她身后已跟着一队人马护送着。明芦公主踌躇着,还是冯秀仰大力敲边鼓,说要给傅谦一个惊喜,且有他在,旁人不至于说闲话一的去,终于打动了她。
  冯秀仰存了什么心眼?当然并不单纯。
  路上,冯秀仰屡屡试探明芦公主对傅谦的观感,一方面又不忘扯傅谦几个后腿,单纯的明芦公主似乎不懂他在玩什么花样,若老实实地为傅谦说了几句好话,顿时让冯秀仰气绝。凭什么傅谦能得公主的青睐?他也不差啊!
  冯秀仰终究懂得察言观色。此路不通,他也不算没收获。与傅谦交恶许久,一直没门路与他重修旧好,虽然他们从来也没怎么好过。但傅谦已咸鱼翻身,再怎么看他不顺眼,也不能和他为敌,为他护送公主未婚妻去攀攀交情,留点后路也好,早知道当初就别得罪傅谦太过火。
  现下有些后悔了。
  身旁一个端茶的婢女经过,冯秀仰挡住她。
  “请问,方才那位姑娘是谁?她不小心撞了我一下,也没道歉就跑了。”冯秀仰故作不悦。
  “真是失礼。”婢女代方萱梅道歉,“那是方姑娘,府里的……客人。”
  方?客人?
  冯秀仰露出奇诡的笑。
   第十章
   两个不速之客离去后——
  “如果,明芦公主执意要嫁给我,你打算如何?”傅谦轻轻试探方萱梅。执意?
  “既然她执意,我能同她争吗?”方萱梅如他所愿,黯然低下头去。
  傅谦握着她的手,“不行!你休想离开我!”
  陡地察觉手中的柔荑一阵阵抖动,以为她竟难过得哭了,傅谦慌忙提起她的小脸,竟迎上她一脸压抑着的笑,才知道受骗!
  “有什么好笑?”傅谦埋怨。难道紧张她,也很好笑?
  方萱梅解释道:“想必你已经先同公主提过退婚一事,她才会‘执意’要嫁你,不是吗?”
  “你真聪明。”傅谦赞道:“所以才一点也不慌,对吧?”
  这回方萱梅摇了头。
  “我怎能不慌呢?万一公主执意嫁你,又容不下我,我便不能留在你身边,岂能不慌呢?”她紧紧回握他的手。
  容不下?
  傅谦小心抓住她的语意。“你担心的是——怕她容不下你?不是担心她抢你的地位?”他渐渐抓得住她的心思了。
  “嗯。能留在你身边,又确信你心里有我,便足够了。我求的不多。”
  她求的真的不多!简直少得可怜!傅谦不可置信地摇头。
  “我不赞同。你简直跟明芦公主一个模样!”他说起与明芦公主斡旋的经过,一面啧啧称奇道:“我说我时常花天酒地,她劝我小心身子,过几天还要帮我找些补方;我打算娶房妾室,她就要为我准备聘礼、布置新房,还问我要布置几间房;我推说公务繁忙,不能当回府过夜,她说要替我准备铺盖,按时送三餐……你相信吗?我找了几百个借口,证明我不会是个好丈夫,暗示她最好别嫁给我,她却全盘接受!”
  这种女人怎轮得到他呢?他没心、他不配,她应该退婚的!
  傅谦自知心有所属,不敢耽误明芦公主的幸福。
  方萱梅道:“早就听说明芦公主贤良淑德,显然不是虚传,如此我也安心了。”
  她暗暗打算下回要亲近明芦公主,也许公主可以接受她离奇的遭遇,并接纳她,准许她留在他身边。
  “你仔细听好!”傅谦抓着她的肩膀,“我只要一个女人——你!其它的,当大当小或自甘藏在外头,还是路上伺机勾引我的,我一概不理,你明白吗?”
  他明确的宣告,让她一时转不过来,只愣愣地点了点头。
  “你真的明白吗?”傅谦喃喃低语:“我真怀疑你是不是人习惯逆来顺受,谁对你好你就接受。而凑巧我就是那个对你最好的,所以你就接受了我。否则,你岂会不介意公主夺走你该有的地位?”
  方萱梅沉默地想了又想,终于缓缓道:“我……我可能真是习惯了,明芦公主也习惯了。深宫里的女人,不论什么妃位嫔级,都只能等着等着,等着皇上的临幸,然后皇上以赐封地位为偿。皇上偏爱哪位嫔妃,可以轻易地从她的地位看出,却没有人会问她,究竟有多爱皇上,深宫里的女人只能爱皇上,受多爱少都是爱,因为没有人能反过来,封给那高高在上的男人,一种类似嫔妃级位的评准。所以,皇上也就从来不担心、从来不介意女人们有多爱他吧!”
  “那和明芦公主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嫔妃!”
  直到现在,傅谦还是不能相信宫里居然养得出这样的女人!他还以为只有书上才看得到那些儒家道学者所宣扬的和乐融融的齐家神话呢!
  傅谦是平民出身,贫穷的崎怜县,娶不起妻的王老五满街是,谁敢妄想妻妾成群?勉强见一两个大户人家娶了妾,又是一天到晚打打闹闹,让他从没认同过妻妾成群能有什么幸福快乐可言﹗
  心中同时装了一个以上的女人,绝对是种灾难和痛苦,他深切体认并谨记在心。
  方萱梅提醒他,“别忘了,公主的母亲一样也是嫔妃,母亲受不受宠,决定了子女的前途。明芦公主的母亲听说是个没什么地位的小宫女,所以,公主才不介意那些借口吧!”
  傅谦突然有所领悟,嘴角浮起淡笑:“你真认为,皇上不会介意,也不担心女人有多爱他吗?”
  “起码,皇上对我确是如此。”
  傅谦摇摇头,又笑了:“他一定介意,一定担心,但只限于他爱的!他爱多少个,就介意多少个,他谁都不爱,就谁都不介意。所以,他对你不理不睬,对其他女人也不理不睬,他只爱那一个吧!”
  方萱梅低头琢磨着,“他会介意皇后娘娘有多爱他吗?”
  一国之君也会担心这个?
  “就像我怀疑你到底有多爱我一样。”傅谦温声道:“男人,可以给女人地位,藉以表示对她重视的程度,却无法得知女人有多重视她的男人,就像你说的,没有嫔妃能为皇上订下评准,没有女人可以决定丈夫偏正之类的地位。你说,我在你逆来顺受,甚至愿意将我和其它女人分享的同时,我能不怀疑你待我有多少心呢?”
  “你……你会介意?”方萱梅微愣。她以为男人喜欢不计较的女人。
  “会!”傅谦肯定道:“所以——向我计较吧!让我知道你有多在乎我,不要压抑你的心思!你可以要求我不看别的女人一眼,你可以规定我几时回家,你可以管我不能花天酒地……你都可以啊!”他切切地细数。
  “我都可以……”方萱梅喃喃地念着。
  “你都可以。”傅谦点头。
  方萱梅突然感到自己拥有了天下。“你让我觉得,我变成皇后娘娘了。”她傲然昂起下巴。“你说我是皇上?哈哈哈”他们两人的世界,自成一个恩爱的国度,一王一后,自此再也容不得第三者。唉!或许他们的孩子可以例外。
  ※ ※ ※
  “你说,昨天那位冯大人,探了我许多事?”方萱梅心中升起寒意。
  蕊珠点点头。“柳烟说,冯大人刚开始只问姑娘是何人,柳烟说是客人,他就跟着追问一些关于姑娘几时入府、和大人的关系什么的,柳烟觉得不对劲,没敢告诉他什么,他就没再问了。”
  府里的人除了傅谦,没人知道方昭仪是何许人也,蕊珠他们自然没什么好告诉冯秀仰的,但冯秀仰会这么问,该不会是已清楚瞧见她的面貌,生疑心了吧?傅谦既然能从朝宴上认出方昭仪,没道理冯秀仰认不出。
  这下坏了!事情传出去了吗?
  傅谦人在翰林院,方萱梅无人可以商量,心急如焚。适巧,下人传来冯秀仰和沈卓等共有五人来访,一同求见方姑娘,方萱梅便晓得东窗事发了。
  傅谦不在,她得自保,并要小心不能拖累他和府里的人。
  方萱梅殷殷叮喝蕊珠:“别告诉任何人我去了哪里!更别告诉人府里有我这个人!”
  不论蕊珠听不听得懂,方萱梅交代完,慌忙覆上面纱从后门匆匆离去。谁知后门早有几人留守,是翰林院傅谦的同僚及其家仆手下,方萱梅并不认识,但猜想这些人多半认识方昭仪,是冯秀仰找来鉴定她的,方萱梅暗自慌张不已。
  “果真不出冯先生所料。”一人冷冷笑道,并靠了上来,“这位姑娘,请把头盖掀开来瞧瞧吧!”
  方萱梅警戒地步步退至一旁。
  另一人附和道:“是啊!让我们仔细瞧瞧姑娘究竟是如何天姿国色,饱饱眼福吧!”
  覆面的女人除了那张脸看不清,身形气质都与方昭仪神似,他们确定她覆面便是心里有鬼!
  “让路!否则我大叫了!”方萱梅壮着胆子叱道。
  他们的语气虽轻浮,却无登徒子淫邪之意,显然目的只为瞧瞧她的面貌。方萱梅确信他们是来印证她身分的。
  “你这个淫妇,在外头偷人,跟我们去见……去见你家老爷,咱们在老爷的面前见真章!”一人指着她的鼻子道。
  傅谦真是了不起!左拥昭仪,右抱公主,全天下的美人全教他占尽了!敢偷皇上的人?真是色胆包天!他不是滋味地想。
  “大胆狂徒!放开我!”方萱梅怒叱,凛凛威风吓得他们退了一步。
  “别怕!她既然跟人有染,想必老爷也恨不得治她罪,这是大功一件,大家不必客气!”一人指挥着手下,他自己则退至一旁。
  差点被擒住的一瞬间,方萱梅伺机找了空隙窜逃。她一路疯狂地大吼大叫,手上却紧紧抓着面纱小心不露面貌,惹来人群注目,使得追兵只敢紧追,一时不敢动手。
  方萱梅像个疯婆子似的,疾奔又吼叫,除了路人侧目,连追兵们也免不了怀疑,她真是宫里的嫔妃吗?皇上怎会要这种女人?会不会是私下被放逐出宫,所以发了疯?
  怀疑归怀疑,他们照追不误。方萱梅在人群中左右钻逃着,背后的追兵紧跟不舍,翰林院又远在天边,她一时不知何去何从,忽见那公主銮驾——“公主!公主!”只好赌一赌是哪位公主了。
  方萱梅冲至銮驾前挡路,侍卫们将她团团围住,而后头的追兵们畏缩地退开一旁。
  “怎么回事?”銮驾内的公主探出头来。
  “明芦公主!”方萱梅心中一喜,想靠近,又被侍卫挡住,急得直想冲上前。
  明芦公主亦奇怪这覆面的女人似乎认得她。
  “让她过来吧!”她吩咐道。
  方萱梅靠近明芦公主身边,在她耳畔低声道:“方昭仪求公主援手。”
  ※ ※ ※
  碧渊宫冷清依旧,不改它萧索气息,不知是主人已许久不在,生气也跟着尘封了,还是主人一回来,又将阴沉再度覆上的关系。
  方昭仪再回碧渊宫。
  那时,当方萱梅得入公主銮驾内,追兵曾上前向明芦公主交涉。他们权衡利害,认定明芦公主若得知方萱梅藏匿于未来驸马傅家内,公主定会怒而转与他们同仇敌忾。毕竟,驸马婚前便藏女人,藏的又是皇上的女人,公主岂能不在意?但方萱梅低声向明芦公主坦言被宫里细作拐出宫、沦落民间之事,获得了公主的同情,而那些虎视沈枕的追兵们,不巧又名列明熙公主谆谆告诫妹妹少理为妙的癞虾蟆黑名单上,明芦公主先入为主地相信了方萱梅。
  但方萱梅还是瞒住与傅谦的一切,心中对明芦公主多少存有愧疚。只盼自己回到宫中,无人能为难傅谦,傅谦便能远离是非了。
  纵使也会因此永远——远离她,只要他安全就好!
  韶娥滔滔不绝地对主子叙述近来时势,而方萱梅则含糊地交代了近日行踪。
  “皇上没问起我失踪的事?”方萱梅奇道。
  韶娥答道:“小姐失踪那阵子,宫里也不约而同有好些女人失踪,宫中铁定是混了细作。小姐一向闭门不出,所以大家一直以为你还在,皇上许是还不知道。”
  还不知道?方萱梅好气又好笑。宫里少了一个她,还真是微不足道啊!
  韶娥抚了抚胸口,“我以为,要让人知道小姐失了踪,可有损小姐在皇上跟前地位,所以我就瞒到底了。”她整日悬吊着的一颗心,终于可以放下了。事实证明她行的险招是正确的!
  方萱梅摇头而笑,“皇上要是紧张我,岂能不来看看?别想了!”她是真的不愿再妄想,连昭仪的地位她都不打算要了,更何况封妃!
  父亲的愿望,她百年后亲下黄泉向他请罪。
  “对了,韶娥,你还记得傅公子这个人吗?”方萱梅想起了什么。
  “记得啊!咱们回宫之前,傅公子突然变得好奇怪,见了我就睁大一双眼睛,不知想问什么,表情又怪,八成是中了邪了!真奇怪!这种人还能中状元?”韶娥喃喃不表认同。
  方萱梅略一思索,终于晓得傅谦以为误占了韶娥便宜,口口声声嚷着要娶她,也是这个原因吧!
  “这么说来,你对他没什么好感?”方萱梅眨眨眼。
  “以前觉得他人还不错啦!不过中了邪的男人,还是少理为妙!”韶娥心有余悸。
  方萱梅掩袖而笑,乐不可支。
  “启禀方昭仪,陆美人求见。”宫女传报。
  “又来了!”韶娥嫌恶道:“说方昭仪现在没空!正要休息!”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方萱梅问道。
  韶娥没好气道:“近来常有嫔妃上门求见,不是想来探一探小姐在不在,就是想来求求小姐,为她们说句好话,好让皇上留下她们。近来皇上说了,除了文皇后和方昭仪,后宫其余嫔妃一概遣散,尤其是未得临幸的选侍们,老早被皇上送出宫去。还有少数几个死不肯出宫,就哭哭啼啼嚷着要留下来永远伺候皇上,一天到晚吵扰碧渊宫,吵都吵死人,我推说小姐不在,一律打发掉她们。”
  皇上要将女人们送出宫?那她……方萱梅眼中闪动着光采。
  只是,她是得“恩准”留下的那一个,能出得了宫吗?
  往日的愿望,今日反成绊脚石。
  “禀方昭仪,那陆美人……”宫女再次问道。
  “请她进来,我见她。”
  美人陆雪莲原来是五嫔中唯一幸存于后宫的!
  方萱梅安慰了她,说道会尽量帮忙,请皇上留下她后,送走了千恩万谢的陆雪莲。
  年蓉真是狠哪!五嫔让她送出去三个,再加她一个昭仪,共四个。不过皇上仍是查出年蓉的罪行,也治了她罪,将她监禁终身。
  年蓉下半辈子须在牢里度过,总还留了一条命,算是幸运了。
  方萱梅找了个机会去天牢探视。得宠的方昭仪畅行无阻,狱卒必恭必敬地放行。
  年蓉一脸见到鬼的惧怕模样,以为她来寻仇了。
  “年姊姊,你这是何苦呢?”方萱梅长叹道:“到头来,就算你成功了,一一将那五嫔除去,就算侥幸没让皇上查出你的罪行,皇上还是没打算宠幸你,甚至还要遣散后宫,你说,你这么做又有何用?”
  年蓉凝望方萱梅不恨不怨的模样,也定下心来,不再惊骇。
  她嗤笑:“那又如何?所有的女人全被遣送出宫,就连陆美人都没能幸免,也得被遣出去。我就算不动手,大概也只能落得出宫的命运。能待在这儿,总也算人在宫里,离皇上还不太远,就算见不到皇上,我也认了。我不后悔!从没后悔过!”她厉声吼着,不知是强调给方萱梅听,还是说服自己别后悔。
  方萱悔怔怔呆呆地望着她无怨无悔的模样,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年蓉讪笑:“瞧你吓得,去冷宫看看戚才人吧!她早被皇上打进冷宫,所以我才没朝她下手。”年蓉撇撇嘴角,“她呢比我更笨,想斧底抽薪,就直接对付皇后娘娘,活该她早早住进冷宫去!皇后娘娘是她动得了的吗?一翻身就又得宠上天了!”年蓉也觉失策。
  “我决定动手前去看了戚才人一眼,她说,能留在冷宫中,总算还是在宫里,离皇上不远,她就心满意足了,那时我嗤之以鼻,倒是放过了她。没料到后来皇上遣散后宫,忘了还有个冷宫,戚才人就因为身处冷宫而幸免于难,成了最有先见之明的。我同意她的话,能留在皇上身边,见不着,也心满意足了,在天牢、在冷宫,还胜过不留人的后宫。”
  方萱梅连连摇头,心痛唤呼:“如此有何用?有何用呢?”
  她们的痴心,在以往她会视之为理所当然,但当她已全心转至另一个男人身上,并得到了全然的回报,她无法再忍受这种同人分享,甚至不求一丁点回报的爱,那太委屈了,委屈还没能让那男人感动一丁点,算什么!皇上至今对她们一点也不以为意啊!够委屈了!
  年蓉看着她,“你毕竟还是赢了,唯一恩准留下的妾嫔,就只你了。皇上竟然不介意你失了踪,还空下碧渊宫迎你,封锁你失踪的消息,总算等到了你!你真幸运!”她喃喃地露出艳羡。
  她被警告不许多舌,否则杀无赦!皇上真为他宠爱的人着想啊!年蓉感叹,太感叹了!
  “是吗?”方萱梅可没感到一丝喜悦。
  皇上待她愈好,她出宫愈是困难啊!
  ※ ※ ※
  皇上待她真是不错。
  见方萱梅吞吐不语,并不详加追究她出宫到底遇上什么事,只随她想说便说。
  待她真不错?方萱梅轻轻笑着,应该反过来说,皇上不是很在意她发生了什么事才对吧?
  这就是皇上待她好的真相啊!
  一点温柔、全然纵容,偶尔的召见,就是嫔妃们整日盼着的宠爱?不!她宁可不要!
  但是,皇上的温柔只到傅谦自动请罪为止。
  方萱梅受到宣召,心惊胆战地踏入紫展殿,栽进一室暗潮汹涌。
  傅谦跪于地上,皇上一脸肃杀之气,皇后娘娘冷冷地坐于一旁状似不闻不问,明芦公主羞愤地咬着下唇,见方萱梅出现,哀怨的眼神瞟去,似在责问她何以瞒她,何以引诱了她的驸马。
  看来东窗事发,就等她了!
  “臣妾参见皇上。”方萱梅悄悄与傅谦交换个重逢依恋的眼神。
  阳廷煜看在眼里,冷笑地对着傅谦道:“是你偷朕的人?还是朕的人偷你?”
  “是臣强迫方昭仪,请皇上治罪,臣不配得明芦公主为妻,请皇上三思。”傅谦叩头。
  一切缘由他都已招供,就待方萱梅印证,然后让皇上定他罪行。
  明芦公主霍然起身。
  “你……太过分了!”她泣咽指控。
  自傅谦主动说道要谈谈与公主的婚事,求见了皇上和她,什么关于婚事的话都绝口不提,却当着她的面招供出与方昭仪的丑事,推辞掉婚事,明芦公主终于忍不住,含泪奔出紫晨殿。
  她只不过想求段安稳幸福的姻缘,为何上天就是不从她愿呢?曾经与明熙姊姊爱上同一个男人,她认了,此回又是和皇兄的嫔妃争驸马,为什么她总会遇上这等事?阳廷煜差人追去护公主驾。
  “你都这么说了,朕不必三思,婚事立刻取消!”阳廷煜怒道:“你什么人不招惹,却来招惹朕的人?”
  这句话,不单是他此时的心情,他们君臣间的梁子,早在许久前便是如此结下的,此刻不过历史重演,且情节要更严重。
  “萱梅不是皇上的人!从来都不是!”这是傅谦最无法忍受的说法!他死不要命地抬头,嚣张地宣告主权,反倒让阳廷煜愣了愣。
  “臣妾恳求皇上!”方萱梅见状,旋即跪下磕头,“求皇上放过傅大人!是臣妾失节,不关傅大人的事!”
  两人开始抢着为对方脱罪,罪过统统往自己身上揽。
  当初傅谦听下人说道方萱梅被几名翰林院同僚追赶,挑上公主銮驾而去,而始作俑者,那些翰林院的家伙不敢擅自轻举妄动,深怕得罪明芦公主,让方昭仪同明芦公主联手反咬他们一口,便自动将举发傅谦和方昭仪之事缓下。
  但傅谦并不感激他们。
  方萱梅白白被送回宫去,要是皇上既往不咎,突然又宠起她来,依然收为宫妃,那可怎么得了?
  嫉妒啃噬傅谦的理智,忘了皇上对别的女人不怎么有兴趣。于是他入宫求见,顺便将婚事一并解决。
  “嘿!”阳廷煜对傅谦胆大包天感到不悦,又对宠嫔一心向外感到意外,他转寻求爱后的认同。“御妻,朕是不是听错了?”
  可惜,帝后俩一向同心,唯独某时候例外。
  “皇上,傅大人说的应该没错吧?”文彤辉笑里藏刀地附和傅谦,“不晓得方昭仪同皇上的感情有多好呢?”
  阳廷煜头皮发麻。爱后摆明了要他承认他跟方萱梅从没瓜葛,他要是敢说声有、感情很好什么的,醋桶可立时打翻。可是,宫里的规矩,岂容嫔妃同臣子勾搭?传出去可怎么得了?
  “是没有他们俩好。”阳廷煜困难地招认。
  “那怎么办?”文彤辉故作意外地眨着眼,“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可不能便宜他们俩啊!”
  “是啊!依爱后的意思呢?”阳廷煜瞪着傅谦咬牙。
  “把他们赶得远远的!”文彤辉昭然若揭的阴谋立现,“去北海牧羊啦、到西戎赶骆驼啦、下东海行船啦、赴南蛮垦荒啦……天下之大,可去的地方很多嘛!”她悠然自得地展现妒妇本色。
  意思就是让他们双宿双飞,到大老远他看不见的地方,这样他就可以高高兴兴戴那顶绿帽子就是了!爱后只顾赶方萱梅走,后宫将无人能同她争宠,却要他堂堂一国之君戴绿帽、送人情!
  哼!
  阳廷煜朝跪地的二人道:“你先回碧渊宫,你先出宫去,待朕好好想一想!”他挥走他
  们两人。起码也要让他们辗转反侧个两三天才行,不过,还是太便宜他们了!
  ※ ※ ※
  傅谦自知留在京里时日不多,找了时间上将军府探视了何叙君,说道今生永不相见,要她珍重。何叙君是除方萱梅外,傅谦唯一偶尔会记挂的人了,他毕竟欠了她一纸婚约。
  不过,何叙君似乎过得很好,一点也不曾怪过他什么。
  这件心事放下,就只剩宫里的方萱梅了。
  他们会是什么下场?能有未来吗?
  傅谦当真应了阳廷煜的期望,辗转反侧了好几日。
  不过,判决结果倒是由得他的意,任他高兴地挑选、再挑选……所以,傅谦努力不让脸色太苦太难看。
  “你喜欢牧羊、赶骆驼、行船还是垦荒?”阳廷煜斜眼瞄傅谦。考验他一国之君戴绿帽容忍度的下场,就是这辈子别想再踏进京城一步!
  “那就……垦荒好了。”傅谦看看身旁一同跪地的方萱梅,得来她欣然同意的眼神,他跟着感染了愉悦心。
  阳廷煜点头。“好!朕就革你翰林院的职,让你转任囤南县令。那儿人口少,你也只能当县令而已,几时你能让囤南开花结果,就赖你垦荒的本事,懂吗?”
  言下之意,囤南改郡、改府,全赖他的努力了!也就是说,升官并非无望,阳廷煜暗示了他前景。
  “臣谢皇上恩典!”傅谦心悦诚服地领受。原本他仅打算就此过一生的,有方萱梅陪伴已足够,仕途上突然绽了一丝光亮,怎不教他欢喜呢?
  纵然爬不回原来那么高的位置,有他施展的余地也就够了!他毕竟还是放不下当初的雄心壮志啊!
  “南蛮多瘴气,你好好保重,可别让她出了差错,知道吧!”阳廷煜警告。
  “是!”
  “方昭仪听令。”轮到方萱梅跟着一凛。阳廷煜命令道:“从此覆上面,不许任何人目睹你的容貌。若传出一句傅夫人是方昭仪的谣言,让朕听到了,朕就抓你回来当贵妃!知道吗?”阳廷煜顺道偷眼瞧了瞧文皇后。噢!爱后的脸色发青!他玩得过火了吗?贵妃……
  方萱梅喜道:“臣妾尊旨!”
  傅谦忍不住道:“那臣……”连他也不能瞧吗?
  阳廷煜哼道:“你们高兴躲在房里偷偷看那是你们的事,最主要的是不能让外人看见!懂了吧?”
  他一国之君戴绿帽子只能暗暗戴,谁敢传出去他就宰了谁!
  “还有,碧渊宫朕会空下。”阳廷煜缓和地笑着对方萱梅道:“倘若你受他虐待、欺侮,还是被他休了,欢迎你回宫里来。朕会让外人知道,朕思念方昭仪过火,找了个面貌相似的女子替代……”
  噢!爱后的脸色发黑,不能玩了!
  变脸的不止文皇后一个。
  “皇上!萱梅在臣的身边,肯定比在碧渊宫安全许多!”傅谦亦忍无可忍。
  “什么意思?”阳廷煜睫起眼,嗅到挑战气息。
  傅谦大声道:“她人好好地待在碧渊宫,竟莫名其妙被掳出宫,还被卖到飘香苑去!试问,若萱梅是皇上的人,皇上岂不悔恨莫及?后宫还有什么安全可言?”
  “那飘香苑是什么玩意?”听起来就不太对劲。
  “青楼。”
  “朕抄了它!”阳廷煜喷火。
  借刀杀人计,成功!
  ※ ※ ※
  “皇上说得挺快活嘛!口口声声想要个贵妃,早说不就得了?臣妾可以代为安排。”文彤辉在他们离去后,笑咪咪地提议。
  他要是真以为这是爱后心里的话,那他就白吃了二十多年粮了!
  “朕是瞧傅谦不顺眼,想为难为难他,没别的意思,你别乱想。”阳廷煜赶紧安抚。”
  “是!臣妾知错。”她见好就收。
  “话说回来,爱后又是为了什么理由,还给傅谦一条后路,还让他有机会改郡又升官?”原来他可没那么好心眼,给傅谦一条生路是爱后的意思。
  “呃……臣妾是觉得,人才不能浪费嘛!”文彤辉打哈哈,一双玉臂水蛇似地缠上他。
  “人才?哼!你倒挺欣赏他的。”皇帝老爷的醋劲看来也不轻喔!
  文彤辉但笑不语。
  阳廷煜玩弄着她腕上的紫玉镯。
  “久没见你载了,你戴起来真好看。”他轻声低语。
  文彤辉灿笑。
  她绝不会说出何叙君代求了情,她才愿给傅谦一条生路。她看傅谦不顺眼已很久了。
  她和何叙君有段渊源,很乐意帮她这个忙,拉傅谦一把。只是,帮忙归帮忙,何叙君曾迷得皇上晕头转向,她才不愿当他的面,再提起关于何叙君的任何事。
  皇上是她一个人的!
  自此,宫中传出方昭仪暴毙的消息。皇上“哀戚”之余,追谥为方贵妃,追赠已逝的方父一品金紫光禄大夫,算是圆了方家的梦。
  但要靠死,才能得来封赠,方父在天之灵若得知,不晓得愿不愿受?
  天下多少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父母,愿以子女的死,换来身后的荣耀?
  两造皆在尘土里,即使荣耀加身,谁享得?
   尾声
   腊月初三,谦足下,慕鸿拜:
  晃眼二十五年,慕鸿任歧州知府,二十五年如一日,时有疲态,亟思告老。有儿尽孝,
  妻子和谐,于愿足矣。
  近来,慕鸿疲惫之余,犯下三大错,屡为显义驸马矫之,惶恐惭愧!慕鸿为官不若足下
  尽心,只科考一回,便思安逸享福,早年壮志,今已付之东流,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慕鸿暗问,足下曾遇显义驸马否?
  足下官途曲折,近来一飞冲天,似有欲罢不能之势,慕鸿惊叹,并诚心祝福。足下以
  王爷之尊,与慕鸿交情一如往昔,称谓亦不许慕鸿有改,慕鸿甚是惶恐,更感怀多年
  不得见,或告老后,将上南彦王府一叙,足下念否?
  参商两隔,世事茫茫,慕鸿发花须白矣!足下红颜如昔?甚念!甚念!
  南彦王捻着须,微笑地看着远方来的信。
  “显义驸马是谁?你见过吗?”覆着面的王妃方氏,轻轻抬头问道。
  她已知道这位写信的孙慕鸿,便是当年泄漏她秘密的证人。说来也可算他们的媒人呢!
  “没有。他是明熙公主的驸马,据说是专找官吏碴的,本王这么多年来小心翼翼,没出什么岔子,他没道理找上我。”南彦王得意道。
  能跟那位鬼见愁公主配上的驸马,想必也不好应付,那个驸马最好别来找碴。
  “谦郎,总觉得皇上封你为王,是不是回绝比较好?”方王妃早想开口了,却见丈夫意气风发地受封,她总感到不安。
  他从县令做起,升任太守、知府,一路郡王、亲王的封上去,简直可谓官场传奇了,总觉得来不甚妥当。
  “为什么要回绝?努力这么多年,这是我应得的,没道理回绝,我受之无愧!”南彦王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也许皇上在试探你的忠诚。”方王妃忧心忡忡。
  南彦王大笑:“试探就试探!飞黄腾达本来就是我的愿望,没料到在我五十岁前得偿,为什么不受?就算是南蛮这穷乡僻壤,本王亦能让它富庶繁荣,皇上总算还有点良心。”
  相较于孙慕鸿,他勃勃野心不曾歇过,壮志也没疲软过!这是他应得的!
  “谦郎!”方王妃急道。这话要让人听去了,皇上会生气的。
  “放心,没人的,我再三确定过了才看信的。”南彦王抚上方王妃的玉手,“我就是要让他知道,你乐得当我的王妃,才不希罕他那劳什子的贵妃!”
  唉!这两个男人啊!方王妃暗叹口气。
  圣旨到时,皇上除了封傅谦为南彦王,还写了封密函问候傅夫人方氏,说道若不想当王妃,欢迎回宫为贵妃,气得南彦王差点当着来使的面撕了密函和圣旨,犯下滔天大罪。十成十是皇上想玩弄他们,所以要她立刻拆阅密函,惹来傅谦好奇地探看。
  到这把年纪了,两人还玩这些把戏!真是!
  “对了,你看这张画像如何?她是东靖王之女。百来张挑了半天,就这张稍顺眼些。”南彦王递给她一张图。
  顺眼?那是因为人家是东靖王女儿的关系吧!
  “顺你的眼,难道也顺元儿的眼?要娶妻的可是元儿,他同意了没有?”方王妃皱眉。
  “找他来问问不就成了。”这有什么难的?
  不成!她太知道儿子心思,元儿喜欢的是个平民之女,已口头上提了几回,偏念在南彦王近来想拉拢东靖王势力,屡思政治联姻,所以元儿提都不敢提。
  傅元受唤进门时,一脸愁云惨雾,方王妃一见就知有事。
  “喔!你来啦?来看看这画像,看看你喜不喜欢?”南彦王兴匆匆道,一点也没察觉儿子的不对劲。
  “怎么啦?元儿?”方王妃关心地问。
  “娘娘!”傅元冲上前去,寻求最贴心支持,“娘娘,你一定要答应我!”
  “什么事?”受到忽视的南彦王颇不是滋味。
  傅元一脸赴死的决然,“我……孩儿要娶青青啦!青青她有孕了!”
  “你……你要娶一个有孕的女人?”天啊!他儿子比他还荒唐!要娶一个带野种的?!南彦王灵光的脑袋突然转不过来。
  “你的意思是,是你让她有孕的?”方王妃冷静地问。
  “嗯!孩儿喝醉了酒,所以……不过,孩儿本来就很喜欢她,打算想娶她的,她也答应了,就等爹娘同意……”傅元偷偷望了父亲一眼。
  “混帐王八蛋!”南彦王闻言将画像往地下一甩,“我怎么会有你这种儿子!”
  “父王!孩儿知道错了,但是父王一心想让孩儿娶名媛淑女,孩儿只好……”
  “你是蓄意的?”这一下可更不得了!南彦王大吼:“我怎么会有你这种儿子!”
  “求父王同意!”傅元跪地哀求,“青青她人很好的,她……”
  任凭儿子说得天花乱坠,南彦王此刻气得满腹怒火,统统当作马耳东风。方王妃轻轻抚着他,“别生气了!都怪你逼得太紧,让儿子喘口气吧!”
  “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南彦王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父王!”
  “我没你这个儿子!”
  “王爷!”
  “我没你这个……”南彦王煞住了口。
  我没你这个老婆,这话可是万万不能说的。
  “呜……你没我这个老婆?好!没关系!”她的理解力不弱,自己接下去,“还是有人会要我的!我要回京去!呜……”方王妃万分委屈,决定打包回宫当贵妃去!
  是他教会她、纵容她不必忍气吞声,但多年来她温顺的性子甚少计较过什么,他也没太多过失好让她计较。她啊!怎舍得离开他呢?偶尔吵嘴撒娇,也是个乐趣嘛!他也乐得配合,从没让她失望过。
  “夫人……我说错话了!”南彦王赶紧赔罪,又瞪着儿子。“都是你这个混帐惹你娘生气!还不赔罪?”该赔罪的应该是他吧?
  二十多年来,只要他们一吵架,他的老婆便嚷着要回宫。唉!都是那该死的皇帝当她的后盾!算他识相封他为王,否则,他不起兵造反实在对不起自己!
  “你嫌我!又嫌我教出来的儿子不够好,不要我的儿子!我还留下做什么?”方王妃面纱尽湿,珠泪琏琏。
  “我几时说不答应了?去带那个什么青回来吧!”南彦王松口。
  谁看不出她抽抽噎噎只为儿子?他只不过要先骂一骂儿子,泄泄怒火罢了。
  “父王,您……您要对青青……”该不会杀了她吧?傅元一脸恐惧。
  看来这对父子沟通不良,误解满大的!
  “混帐!我怎么会有你这种怀疑老子的儿子!”南彦王吹胡子瞪眼,“我告诉你!你快点把她娶进门,要是你敢忘恩负义,我这个作老子第一个宰了你!”
  曾经他面对荣华富贵时负了人,如今他定不准儿子为荣华富贵负了人。他凌云壮志依旧,教训怀抱在心,当荣华富贵堵上了恩义,他当舍前者。他能舍的,他又不是没舍过!
  妻儿当真不知吗?不至于吧!
  “可见他真是你的儿子。”方王妃缓缓道。
  “嗯?”
  “上梁不正下梁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