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8-03

决明: 推倒皇帝

第一章

  听说偏房里囚着一个男孩。

  向来总是很少注意府里杂事的她,将婢女交头接耳的这句话,牢牢记在脑子里。

  叔父喜狎男色的事,在府里老早就不是秘密,大伙只是没胆子明说罢了,却不是又瞎又聋,自从半年前婶母过世,叔父也真是越来越肆无忌惮,以往还偷偷摸摸小心翼翼的暗里进行坏事,现在已是明目张胆直接将看中的男孩给硬掳回来,也不怕外人指指点点。

  不过,又干她何事呢?

  她,食客一名,双亲为国捐躯,光荣死于战场,婶母可怜她年幼,将她领养回来,她寄人篱下,吃人嘴软,深谙明哲保身,不说话时就别张嘴,不该看时就当做自己是瞎子。

  所以即便她见过堂姊与长工偷情、大堂兄偷走婶母的数十件首饰去花天酒地、二堂兄与叔父小妾有染、叔父与銮童在亭子旁的大树后共享云雨,她都可以视而不见。

  她就是这么讨人喜欢,所以才能在府里平安长大,堂兄堂姊也极少欺陵她--一方面是她遗传双亲的好武艺,不想死就别来招惹她。当然,乖乖如她可没有出拳打过人,她最多只是在叔父寿宴上表演一整套的徒手碎大石,让大家看看她劈石本领有多高超,想碎脑袋再来同她商量,她很乐意帮个举手之劳的小忙。

  所以,就算听到偏房囚着人,她最好也是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捂住双耳,甭管甭理甭多事。

  所以,她现在走到偏房门外,是迷路,她在厨房前拐错了弯,她不是想来瞧瞧那个男孩,只是迷路,她马上就走,房里的男孩,你好自为之--

  “热……好热……”

  房里传来细细呻吟,痛苦的,无助的,微弱的,仿佛在向她求救。

  她抡抡拳,在心里默念,告诫自己当作没听到,告诫自己别破坏叔父的好事,告诫自己别没事找事做,她打算在叔父家住到十八岁,还差三年,等她满十八,就能自立门户去,若是此回自找麻烦,惹得叔父不开心,她的人生大计可能会被打乱……对,千万别理房里的呻吟,走为上策!

  房里有碰撞声,似乎是男孩从床上跌了下来。

  “好热……”

  这两字浅吟钻进她耳朵的同时,她的手掌已经不受控制地将门板给劈开。

  她瞪着门,也瞪着自己发颤的右手。

  呃呀呀呀呀呀……她她她她、她做了什么呀呀呀呀呀?!

  门上这么大的破洞,摆明就是在告诉叔父,是她做的--放眼全府里,还有谁有这种力量?!

  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不知道这块破门板加上那块破门板再加上那一堆门板屑屑能不能用米粒黏回去--

  她正握住自己失控的右手边对门板发出呜鸣,也正在思考着该不该放着破门不管,逃回自己房里,装做啥事也没发生过,叔父上门问罪时死不认帐会有几成的成功机率……

  然而在此时,裙摆被微微扯动,她偏过头,看见发出呻吟的男孩伏卧在她脚边,奋力想站起来却力不从心,他的喘气声好大,好似如果不这样用力,他就无法吸进活命空气,他背对着她,浅白色的衬衣已经被汗水浸得湿濡一大片,肤色透过薄薄衣料浮现出勾引目光的麦子色泽及弧线优美的背脊,她还没见到他的长相,却已挪不开视线,而唤回她神智的,是鼻前所嗅到的那股怪异甜香味。

  迷香!

  她立刻捂住口鼻,这玩意儿吸多了会变笨蛋的--不是智慧上的笨蛋,而是身体上的笨蛋,她知道叔父会拿迷香来增进闺房情趣,她见过几名小男童吸完迷香之后那股骚浪样,每个人都像疯癫似的。

  这个男孩不知吸进了多少。

  她皱着柳叶般的细眉,知道此时此刻一脚将男孩踹进房去,再想办法将她劈破的房门补起来,然后跑回自己房里,假装认真读些兵书才是最佳选择,千万别沾惹是非,但……

  有了这个“但”字,就代表着她做下了生平头一件错误决定。

  她蹲下身,将男孩撑扶起来,自然不能再将他放进满屋子弥漫迷香的房里,这男孩不重--对能将百斤石狮举起的她而言,他轻得还能让她甩个两三圈再抛飞到天空再接住--她改背起他,不忘四下环视,确定没人看见,跶跶跶跶地将人带往自己的秘密小处,也就是后门围墙旁的假石边,那儿的假石有半个人高,好几块围起来,再加上近年来越长越茂盛的矮树丛,形成一个足以容身躲藏的小天地。

  “你还好吧?”她放下他,拍拍那张被长发盖头盖脸的双颊。

  “好难受……”隐约可见的漂亮唇办蠕了蠕,吃力道。

  “当然难受,你大概全身上下都吸饱了迷香。”她方才背着他时,发觉他全身又热又湿,他的汗水将她的背也给弄湿了,她解下自己发辫,抽起一条发带替他将披散的凌乱黑发简单扎起来,稍稍让他舒服一些。

  拨开发丝,露出仍带九分稚气的脸庞,她愣住。

  这个男孩……

  长得真漂亮。迷香的作用熏红了他的双颊,鲜艳赤润,黑眸也因为迷香而变得迷濛,像月儿笼罩着七彩月晕。而这股迷濛的味道,让他脸上神情更加魅态,汗湿濡了发丝,几缯混着晶亮的汗珠沾在颈际,剔透如水玉……

  青涩的男孩,连眯眼吐纳都可以这么美。

  “难怪叔父要把你囚藏起来。”她咽咽唾,差点看他看到怔忡,这个男孩真是生来侮辱天下女性,男人就该虎背熊腰才算男人,长这副模样不是好事--险些被男人给奸淫,算得上好吗?

  “我好热……”他哑着声,三个字消耗极大力量。

  “我去拿杯水给你喝。”她用衣袖替他按擦额上不断汨出的汗珠。

  “你的手好凉……”他的脸无意识蹭着她的手背,嘴角浮现好满意的笑。

  “凉?”她自个儿用空着的左手摸摸脸蛋,哪有凉,热乎乎的,明明就是他像块烧红的炭好不好!可是瞧他巴住她的手不放,好像她的手真能让他觉得舒坦,她也就下狠心抽回来了。

  她的让步,换来他的得寸进尺,他放软身躯,挨近她身上,拿她的肩头当成枕头,嘴里还发出轻呵笑声。

  “喂你--”

  “我这几天都不敢睡……怕睡着了就被那只家伙得逞……好困……好想睡……”他含糊道,气息软软的、憨憨的,更有无数无数的疲倦。

  被个老色鬼绑回来,囚着无法逃,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任谁都会怕的。

  叔父定是因为他的死命抵抗,才决定用如此大量迷香熏昏他,想来个霸王硬上弓,把他迷得软酥酥之后再等晚上嘿嘿嘿嘿……

  而她,打乱了叔父的如意算盘。

  头痛。

  要不要背着他,去向叔父自首,恭恭敬敬奉上这名可口美味的男孩让叔父尽兴?她只求能不生事端,安安静静顺顺遂遂无风无浪过满她的十八年华……

  但,他看起来莫约不过十二,被叔父蹂躏太可怜……

  这个“但”字,让她做下了生平第二件错误决定。

  她伸手拍拍他的背,笨拙地轻声道:“你放心睡好了,我不会让任何人碰你的。”

  她她她她她、她说了什么呀呀呀呀--

  这不是摆明了和叔父作对吗?!她骼臂不应该往外弯呀呀呀呀呀--

  他没应声也没点头,她只觉得肩上的重量更沉了些,偏头望去,他完全放下心防,不再强力支撑意识,将自己交给她。

  他睡得好熟呐。

  这个“但”字,已经让她错错错连三错,而第三个大错就是不忍心吵醒他,不忍心将他抱回叔父面前,不忍心见这株漂亮的小幼苗被人践踏摧残。

  大概是他看起来像只小兔儿,无邪又可爱,谁舍得对他见死不救?

  她爹说过,做人,要有正义,一直到死,她爹都还在做着正义的事,虽然她没那股雄心壮志,现在,她倒想试试行正义之事的感觉,是否像爹娘那般,即便是死,也死得瞑目,死得面带微笑。

  一抹坚决的笑镶挂在十五岁的少女唇角。

  嗯,她要救他,要救这株小幼苗。

  至于叔父那边……先别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她找了个舒坦些的姿态,拿自身当肉垫,右手当扇插些微风,让他睡得更安稳。

  很陌生的感觉,在叔父家生活了八年,她从没有将什么东西护在胸口珍视过,她只重视自己,只想着自己好就好,其余的事,她真的无心理睬,现在让他挨近她,关心他好不好睡;关心他身上有汗,吹了风会不会害病;关心他吸进迷药是否伤身……好怪,不太像她会做的事。

  这种满满涌出来的保护欲,让她措手不及,又笨拙得不知如何是好。

  傍晚的风,很凉,吹动了树梢,沙沙的声,却不破坏此时的宁静祥和,他睡得可爱,害她也跟着困了,不过她没睡,因为担心被人发现,她仍必须保持清醒,随时应变任何突发状况--

  例如,叔父回到房里,发觉被打破的门板及空空如也的床……




  “莫晚艳那丫头在哪里?!”

  吼声轰隆隆,莫圣双一手捉着一片破门板在府里边吼边疾步跑,下人见主子发大火,谁也不敢靠过去,莫圣双火气太旺盛,连站得远远的也能感受到烫死人的热度。

  火气大是当然的。

  莫圣双推掉君王邀宴,称病早退,满心雀跃又期待地急着回府搂抱漂亮的男孩--吸了足足一日的迷香,看他还有什么本领逃出手掌心,看他还能如何不在他身下发出娇媚可爱的呻吟!他从第一眼看到他就惊为天人,没想到天底下竟有人能生得这般精雕细琢,看傻了他,即便心里清楚这个男孩沾不得,他却像丧心病狂,费尽千辛万苦,用尽心机城府才囚住他,等待的不就是今时今日的一亲芳泽吗?!

  一个欲火澎湃的男人,回到房里,迷香的味道还没散尽,香得他光是吸几口都心痒难耐,但是门板破了,床上也不见半条人影,他能不生气,能不火大吗?!

  这门板碎裂的方式及力道,他立即知道凶手是谁!

  “叫莫晚艳来见我!马上!”

  咆哮震天,连远在后门旁秘密小处窝藏的她都听见了。

  “晚艳是你的名字?”

  他醒了,仍伏在她颈窝,似乎也是被莫圣双的大吼大叫给吵醒。

  “对,现在那个被咒骂吃里扒外不知死活捉到非打断两条狗腿的莫晚艳就是我。”她苦笑,耳边正好传来叔父连珠炮的威吓,不过她不先担心自己,反倒是关心他,“你好些了吗?”

  “我爬不起来,手脚都没办法使力。”他说起话来清晰多了,也不像先前那种吓人的粗喘,只是仍带些佣懒无力。

  原来他的声音这般清脆,还没变成粗哑男人嗓。

  “再过一阵子就会恢复吧,不用担心。对了,你是哪家的孩子,要不要我送你回去?”送佛送上天,她干脆好人做到底,将这孩子平安送回家,也好过放他在府里遭人欺负。

  “你不先烦恼自己救我之后的下场?”因为枕在她身上,他只消扬高浓黑的长睫就能将她看得好清楚。这女孩也不过大他几岁,竟就将他当成小孩子?

  她有些烦闷地搔搔头,“不烦恼才怪……我叔父看来很觊觎你的美色……就像从一只饿犬嘴里将肉给抢走,不被狗咬才是神迹……不过你甭担心我,我会有解决的方法,倒是你,把你送回家后,你的家人有办法保护你吗?我叔父的官位不低,万一让你回去,你又给捉回来怎么办?”她可没把握能及时救他第二回。

  他呵呵轻笑:“换我同你说甭担心我,只要我回去……你叔父就该死了。”最后这句狠话,他藏在唇里,只用无声唇形蠕出。

  对,该死了,他不会让莫圣双好吃好睡!竟连他都有胆染指,色向胆边生,做鬼也想风流。

  “你说只要你回去,然后呢?”后头那句她没听到。

  “只要我回去,就会有叔叔伯伯保护我。”

  “哦,那就好。”

  “你真要送我回去?我家……嗯,挺远的。”

  “送呀。”反正她还没想出办法安抚叔父,与其躲躲藏藏,不如花个一两天将他平安送回家人身边,届时她再回来,说不定叔父那时又有了新宠,怒气没这般大,她受的责罚也会小一些,这是她的如意算盘。“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鸣凤。我叫鸣凤。”他报上名字时,眸子弯了弯,像在笑。

  她颔首。这名字有点耳熟,但临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虽然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但我还是重新介绍一下。我姓莫,莫晚艳。你今年多大岁数?”

  “十二。”

  嘿,她果然没猜错,小男孩一只。“我十五。你就叫我一声晚艳姊姊好了。”因为没有家人,骗个临时弟弟来疼疼也不错。

  “晚艳姊姊。”他好乖巧好听话地如她所愿。

  唔,怎么……有这么可爱的男孩,笑起来眼眯眯的,真漂亮真漂亮真漂亮……

  “鸣、鸣凤。”她用力吞吞口水,要是不这么做,它恐怕会流下嘴角。“你在这边等我,我回房去拿些银两,然后我就带你从后门走,送你回家去。你别乱跑,这里很安全,我躲了八年,还没有一回被找到,你听到其他人的声音都别冒出头来,懂不?”

  “懂,晚艳姊姊。”

  唔,笑得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

  “我、我马上回来!”现在不是痴迷的时候啦!

  莫晚艳从树丛里探头采脑,趁着没人之际,一溜烟奔回房里,带了几两银子又回来,她还特别额外摸了四颗珍珠,打算让他带回去典当,心想他八成不是富裕人家的子弟,珍珠变现之后也是笔小财,够他和家人吃几顿好的。

  “来,跟我来。”她正准备牵起他,他摇头。

  “我站不起来。”

  她当机立断在他面前蹲下,背对着他,“上来。”

  “你要背我?”就凭她?

  “府里不能久待,万一叔父大搜府邸,被找到只是迟早的事,我们先逃出去,再找个地方让你休息。”

  “你背得动我吗?”她和他差不多高,一个女娃儿有这本事吗?

  “你以为是谁把你从房里扛出来的?”真是看扁她。如果不是天时地利都不对,她会在他面前表演一套破墙的神力让他瞧瞧。哼。

  莫晚艳边说边主动拉过他的双臂环住她颈子,轻喝一声,他就被扛了起来。

  “你力气好大……”明明看起来没比他强壮多少,但力量惊人。

  “过奖过奖。你的手有力气抱紧我吗?”

  “应该有。”因为被驮负着,他的下颚正好靠在她肩膀,双唇距离她的耳朵不远,他笑着答有时,气息不偏不倚拂进她耳里。

  “那、那要抱紧点,我们要准备跑了。”

  “好。”

  奇、奇怪,他只是简单应答,怎么烧得她耳朵发烫?而且痒痒的……

  “到那边去看看!”

  管事吆喝着众奴仆搜人的声音就在不远转角处出现,震回了她的失神,她稳住心绪,快步闪出树丛,拉开后门木闩的同时,管事一眼就瞧见她。

  “在那里!快追!”

  莫晚艳心里惨叫--她本来还想神不知鬼不觉偷渡他离开,过几天再若无其事回府,谎称她去佛寺上香,被一见如故的师父给留宿听经,完全撇清关系。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方法,虽然很破,但至少勉强算是一线生机,现在被管事撞见,她真的是进无路退无步,此时却不容她多想,她拔腿就跑,感谢爹娘替她生了具好躯壳,她最自豪她的拳力和脚力,能打能跑,绝不输人!

  当“别跑--别胞--”的声音被她远远抛在脑后,她知道追兵轻易被她甩开,她一脸懊恼又一脸快意,懊恼的是她知道自己麻烦大了,快意则是她与他成功逃出莫府。即便如此,她仍没有得意地停下脚步,她清楚只跑了这么点距离还不够安全,必须再远一些。

  “鸣凤,你家住哪个方向?”指点她跑向正确的方位吧。

  他伸长指,指向西边。

  “西巷吗?好!”看她一双飞毛腿!

  “晚艳姊姊,还得更西边点。”他又贴在她耳边轻声细语了。

  “西巷再过去吗?那就是西市后头罗。”继续跑跑胞,准备一鼓作气。

  “西市后头再过去。”

  “还要再过去?那里就是后山了。”难道他是山里猎户的孩子呀?

  “后山再过去。”

  “后山再过去?靠近和邻国的边境?你是边境村落的住民呀?”那是好远的一段路耶,光凭这样跑,跑个两天两夜不睡也到不了。

  他低低一笑,在她肩膀上摇头晃脑,一直指向西方的长指可没放下来过。

  “边境再过去。”

  “边境再过去就是别人的国土了!”

  “我就是别人国土家的孩子。”

  她怔了怔,好半晌才无奈呻吟,“叔父真是的……绑变童绑到邻国去了。”啧啧。难怪她觉得他的模样及口音不怎么像他们,他太精致,不比他们这边的男人粗犷。

  “我就说我住得挺远的。”他一开始就说过了,只是她自己没问清楚。

  “还真远哩……”

  “你不愿意送我回去了?”他的声音哀哀的。

  “呃,当然一定要送你回去,我话都说出口了,绝不食言。”豪气话撂出口了,又怎能咽回肚里去?只不过她身上的盘缠哪够呀,她以为他是附近人家的孩子而已……

  “晚艳姊姊,你心肠真好。”

  呀呀,被夸奖了被夸奖了被夸奖了……夸得她心花怒放,夸得她满山开遍小花呀。

  有他这句话,要她上刀山下油锅她都不会有半句怨言。

  “既然你住得这么远,我们就得改变计画,先找个地方休息,等你身上迷药退干净了些,我再买匹马代步,如此一来才有可能逃得快。只是我担心叔父会动用关系,在边隘那里拦人。”

  “我记得你们与邻国好些年前就互结友好,在你们国境里,应该有我国派驻的使节才是,我们去找他,让他替我们想办法。”他提议。

  “鸣凤呀,你真是太天真了,你以为想见邻国使节有这么容易吗?”她苦苦一笑。他真是天真无邪又不懂人间险恶呐,虽然他提的方法不失为好方法,但是实行上有很高的难度。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说不定那位邻国使节正巧嫉恶如仇又正巧热血奔腾,愿意对我们伸出援手。”他朝她眨眼。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净想些简单事。”

  “晚艳姊姊,试试嘛。”

  还撒娇哩。罢了罢了,让他去碰碰钉子,他就会知道人心的阴暗面,这也是种成长。而且她若没记错,使节府的隔壁巷就有处小客栈,在那里休息一晚也好,既然顺路,于是她答应了他。

  莫晚艳钻进小巷,躲躲藏藏避开人潮,前往邻国使节府,本想先将他安置在小客栈,再自个儿上邻国使节府求援,没料到他坚持要跟,她拗不过他,只好再背着他去,果然在大门前就被卫兵挡下,即使她试图说明来意,仍是被吆喝驱赶。

  “我就说吧,使节只会见高宫,小老百姓是见不着的。”她试了三次,最后决定放弃。

  “晚艳姊姊,你先把我放下来吧。”

  “你能站吗?”

  “稍稍可以。”他自她背上滑下,她扶着他,他拍拍她的手,要她别扶他。“你在这儿等我,我去求卫兵。”

  “鸣凤--”他拿什么求呀?用迷死人的可爱笑容吗?

  他回她一记笑,不容她改变他的心意,莫晚艳只能见他吃力走向卫兵,俏声说了几句话,其中一名卫兵脸色大变,不敢迟疑奔进府内,再出来时,卫兵身后跟着一名焦急惶恐的官员,一见到他便忙着揖身。

  “我我我、下、下官不知您--”

  “使节大人,我们遇上了麻烦,您能帮帮我们吗?”他打断使节的结巴,笑容可掬又甜美无助地求助,双手状似攀着使节的衣袖央求,实际上却是暗暗制止使节双膝一软就跪下的行径。

  “那那那那是当然!有有有有什么是下官帮得上忙的,您您您您尽量说--”使节大人严重结巴,紧张得几乎要嚼到舌头。

  “我们想逃回国去,但又怕邻国边隘那边为难,怎么办呢?”他无辜偏头,稚气的脸上很是困惑。

  “太太太太容易了,下下下官马上替您打点好,您您您需不需要轿子马匹护卫食物水还是银两--”

  “要马,不要轿子及护卫,要食物和银两。”

  “我立即让人准备!您您您要不要休憩一晚再走?府府府里有房间,我我我命人整理一下下就好,您您您饿不饿渴不渴累不累--”

  “不了,我们睡小客栈。”他摇头拒绝。

  “客客客客栈?!不不不,不好,客栈又小又脏,您怎能委屈,不不不如让下官招呼您--”

  “使节大人,您的心意我们心领了。我什么时候可以知道边隘那里打通好了?”他仍是笑容可爱。

  “下下下下官派人通知您!不!下官亲自通知您!”使节直抹汗。

  “好,谢谢您也劳烦您了,我就住隔壁巷的小客栈。”

  “是是是--”

  他笑着回到莫晚艳的身边,她一脸疑惑,怎么瞧都不对劲。

  “那个使节大人的反应好奇怪……”

  “会吗?”

  “他对待你的态度像……老鼠见着猫。”她挑起眉,怀疑起他。

  他哧地笑了。竟拿他比猫?她真没识人的眼光。“晚艳姊姊,这你就不知道了,在我的国家里,百姓是官员的主子,他们的薪俸都是由百姓血汗税赋所支付,所以官员对百姓非常非常礼遇,如你所见,他们还会自称下官呢。”他娓娓说来不迟疑,说服力十成。

  她豁然开朗,击了声响亮亮的掌,“原来如此!真是个奇特的国家。”

  莫晚艳恍然大悟。国情不同,只有他们的国家才有官员横行霸道,欺陵百姓,在邻国全然是不一样的光景。那可真令她无法想像--那是太平盛世才可能有的传奇吧。

  “你们国家一定很不错。听说你们的圣主只是个孩子,没想到竟能将一个大国治理得如此好,连官员都这么懂礼数。本来我们都还不看好你们国家的后势,以为你们很快就会被瓜分殆尽,国内乱国外乱,结果你们的小皇帝倒有好本领,建立一个这么棒的国度!

  民比官大,这是书里才有机会见着的奇迹盛世呐!

  “没有什么好本领啦,是他身边的叔叔伯伯好。”他婉拒莫晚艳要再背起他的举动,只肯让她挽着他走。迷药的影响越来越少,他正在恢复中,况且,她满头大汗,脸色泛红,气息吁喘,看来是真的累了。

  “我爹说当年你们小皇帝御驾亲征之时,可真是看傻了大家呢。”那阵子,她还没过世的爹总爱抱着她说那一段故事,说百万大军之前,邻国大将军将小皇帝扛在肩头,小皇帝面临强敌压境而毫无惧色,连她娘也对小皇帝的天真可爱赞不绝口,直嚷着好想生一个这么漂亮的孩子。“他很勇敢,换成是哪个孩子,定是狼狈的哇哇大哭了。”

  他听着,只是淡淡笑,不答腔,两人拐了几处弯,小客栈近在眼前。

  “而且你们国家这些年国泰民安,又没战争又没内乱,才不像我们,圣主喜欢用武力拓展势力,所以整年都在打仗,前些年城里还在闹争权,一会儿换这个圣主一会儿又换那个圣王,一会儿新圣主又被老圣主给打下来,打打杀杀的,不安宁呐。”

  “要是羡慕,就来我的国家长住如何?”

  “没想过。我想待在自己的国土,满十八岁后,我要加入女将营。”

  女将营?什么玩意呀?但光听名字,大概能知道是军营类的地方。

  “你这么忠贞报国呀?”

  “才不,只是想继续我爹娘的遗志。”这愿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没啥特别的理想抱负,就单纯想走爹娘没走完的路,帮他们走一段,也想体会体会是什么样的情况让两人死后仍带笑。

  “你爹娘都是军人?”

  “嗯。”

  她称莫圣双叔父,莫圣双只有一名兄长,原来她是那名将军的子嗣……

  莫晚艳进到客栈,要了两间房,但想起残酷的盘缠问题,将两间房改成了一间。反正鸣凤只是个孩子,两人挤一张床不成问题,省下住房钱,还能多叫两盘菜来吃,划算多了。

  小二领着两人到后堂小房--还真的是小房,除了床及一张席地坐的几桌外,啥也没有了。

  “客倌还需要什么吗?”

  “给我们两盘热菜、一份蒜泥白肉及两碗白饭,还有三亚茶。”算算银两,这样差不多。

  “马上来。”

  “等等,小二哥,有澡堂吗?”

  “有,出了房门往左拐,再直直走,朝茅庐那方向就能瞧见了。”小二指点着位置。

  “我知道了,谢谢你。”她道谢。

  小二笑着准备饭菜去。

  “鸣凤,你去冲个凉吧,你今天流了好多汗--不过你长得这么可爱,万一在澡堂遇见我叔父那类的坏人就糟了……不然我去替你打盆水回来好了。”虽是询问的句子,她才说完,人已经一溜烟往澡堂跑,根本没给他回答的机会。

  怪丫头。

  明明自己也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还装啥老成照顾人。

  他和衣躺上床,没等多久,莫晚艳就端着温水回来,小二在此时也送进饭菜,她催促他擦拭身躯,屋里没有屏风,她很君子地背对他,跪坐在几桌前等他打理完自己之后再一块开饭。

  “晚艳姊姊,你先吃没关系。”

  “我等你。”

  “不用啦。”

  “一块吃比较好。”她很坚持,他也只好加快动作,不让她久等。

  但分明是好短好短的时间,他迅速将自己梳洗得清清爽爽,她却已趴在几桌上呼呼大睡梦周公去了。

  “晚艳姊姊?”

  回应他的只有细细酣呼,他笑着摇头,将她抱上床榻,脱掉她脚上绣鞋。

  也真辛苦她了,冒险救出他,又扛着他跑那么长的路,不累才真奇怪,难怪等着等着也能睡熟。

  她嘤咛了声,但没被吵醒,身子平躺在榻上时,唇角还露出满意且舒服的憨笑。

  手指滑过她的鬓发,将散乱发丝勾在指节,再将它撩到她很小巧的耳后,顺势一圈转到她耳垂,滑过她同样小巧的下颚,触摸嫩软肌肤。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下场?莫圣双不可能给你好脸色看,说不定你会死得很惨。傻子呀……”他点点她的唇,她没醒,还打呼哩。

  也不懂量力而为,这种人最蠢。

  他在数落她,没错,却在数落完之后低头吮吻她丰盈的唇办,没得到她的允许,探出舌尖,钻进她毫无防备的唇间。

  迷药明明褪去了,那股燥热竟又重新回来,方才温水擦身体是在擦假的呀?

  他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恋恋不舍,从她唇上离开,人倒是跟着她躺下,撑着头,侧身凝觑她的睡相,一寸一寸从眉瞧起。

  不是个美人,但勇气十足。

  不是个美人,但热血奔腾。

  不是个美人,但真诚明了。

  不是个美人,但却这么顺他的眼。

  叩叩。

  门扉轻敲,他知道来者是谁,速度这般快倒很值得嘉奖。

  替莫晚艳添了件薄被之后,他才下榻开门,门扇甫拉开,屋外的人已经跪在地上,神态恭敬及慌张。

  “姜大人,你来得真快。”他出了房,反手掩住房门,不想吵到她。

  “是,皇上的命令下官不敢怠忽!”门外,除了使节姜清,不做第二人想。

  “起来说话。”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姜清立即会意过来,跟着将音量压至最低,但仍不改惶恐,“谢皇上。”又扎实磕了个头才起身。

  “事情办妥了?”

  “是。这是虎令,边隘的邻国守将不敢多加盘问及为难,您可以来去自如。”邻国守将是他向来熟识的小将军,只消同他说一声要出城的是他的亲人,守城小将军不会起疑,他都打点好了。

  “好。”他收下虎令。

  “皇上,真的不需要护卫跟着您吗?一路上回去万一发生什么事,下官承担不住如此重罪……不然,我让护卫退得远远的,绝不打扰到您,请一定要让护卫在您左右保护您!”

  “随你便,只要别让朕瞧见就好。”他也并非真的不担心自己安危,有人跟着总是安心点。

  “下官会好好交代他们,我让他们乔装成百姓,不会看出破绽,骏马及回程所需的食粮银两都准备妥当,您跟客栈店小二说一声,他会按我的吩咐交给您。

  办事效率不错。他满意颔首。

  “另外,需不需要下宫先派快马回皇城向穆宰相禀报您的行踪?您这回突然失踪,皇城里一定焦头烂额在寻您--”

  “要禀报就去禀报吧。说到失踪这件事,姜大人,朕还有一件事要让你去办。”他眯起眸,眸里的怒火翻腾。

  “皇上请说。”

  “莫圣双将朕掳走,更企图对朕不敬,你,向东邻国君主说,朕要他将莫圣双贬为庶人,东邻国君王若不顺朕意,朕会以雪此奇耻大辱而发兵。”

  虽没言明所谓的不敬是哪样的不敬,姜清从他的怒颜及惊人容貌上大略猜得出莫圣双做了什么!

  “皇上,莫圣双如此侮辱您,只贬为庶人怎够,应该要东邻国献上他的首级--”

  “照朕说的去办。朕不要他死,他还有利用价值。”他不容置喙。

  “是!”

  “好了,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撤离姜清,他关上门,重新窝回床杨去,继续托腮看她。

  手指流连徘徊,在她吹弹可破的肤上跳跃,真软真嫩,教人……爱不释手。

  “莫圣双的命,是为你而留的,感激我吧。”




第二章

  长途的旅行从清晨展开,天还没亮透,莫晚艳便挖醒他,想趁着这时辰赶紧上路,他却在床上翻呀翻,翻完继续睡,一开始她还不怎么忍心吵醒睡得香甜的他,然而眼看日头一寸一寸从山头跑得恁快,她只能咬牙,硬生生将他拖离软榻,拧了条湿巾替他擦脸清醒。

  两人稍稍整理好行囊,到柜台会帐时,店小二同时将使节吩咐的骏马及物品置于客栈外,莫晚艳吓了一大跳。

  “鸣凤,你们国家的使节真是爱民如子呀……”傻眼。

  好骏的马!但……马背上那小山一堆的东西是怎么回事呀?

  “是呀。”他呵呵笑,将虎令递给她,“这是使节大人差人送来的好东西,靠它就能让我们平安通过边隘。”

  “连虎令都能随便发给小老百姓?我真的好想去看看你们国家是不是官员见到百姓挑着菜担走过去会马上跪下来恭迎……”那种景像在她的国家是绝绝对对不可能有机会瞧见。

  “那就走吧。”心动不如马上行动。

  莫晚艳维持着同等惊讶,在半个时辰后看着边隘守将只瞄了虎令一眼就大开城门,让他们过去,连多问两句也不曾。

  “鸣凤,你会不会觉得一切太顺利?”一直到走过边境防隘,莫晚艳仍感觉不太实际,频频回首,绷紧神经想看看后头是否有追兵正悄悄跟上。

  “不会呀。”与莫晚艳共乘马匹,他很窝囊地被莫晚艳护在胸前,由她持缰策马。她老拿年纪压他,一副长姊如母的威严模样,令他莞尔……罢了,他乐于享受她的“宠爱”。

  “我还以为我们会被盘问上好几个时辰,也以为说不定叔父的人马会守在边隘等着瓮中捉鳖,果然竟然没有--”害她想了好几个借口,想到头都痛了,结果全派不上用场。

  “莫圣双现在自顾不暇,哪还有空理我们。”莫圣双得忙着向东邻国君王好好解释他向谁借来的狗胆,连隔壁友邦的皇上也敢碰--还自以为神不知鬼下觉,哼哼。

  “什么?”她没听清楚。

  “没什么。”他笑着带过,她也没再问。

  两人一路颠着马,有一句没一句闲聊天南地北,她说些爹娘在世时的丰功伟业来炫耀,他多半是听,偶雨应声,但极少谈及自己,若她好奇问,他也是以简单几句含糊带过,从他嘴里套不出太多秘密,不过她认为鸣凤没那么多心眼,只是或许家里确实有些不方便说的地方,她不以为意--另一个原因是,当她想深问,鸣凤就冲着她笑,笑到她忘了今夕是何夕。

  她只大概知道,他有很多兄弟姊妹,而他是排行老么,至于正确数量有多少,他又是笑着唬弄她--

  加他一共五十七个。

  哇,当她蠢,以为她会信吗?

  五十七个孩子,一个娘亲怎可能生得出来?又不是母猪。

  “哎,我难得吐实,说了你又不信,晚艳姊姊,你很难讨好呐。”鸣凤看出她脸上的嗤哼,只能无奈耸肩。

  “你要夸张也别太离谱,说十来个我还信,五十七个?那你家不是成天都在生孩子?”连她叔父那么性好渔色的男人也不过只有六个子女。

  “差不多是呀。”有时一年还生好几个呢。

  “小小年纪就爱信口雌黄,长大没出息。”她咕他。

  “不信我就别问我。”

  “不是不信你,而是你说得太夸张了,五十七个孩子怎么养呀?一间屋子也装不下!”

  “是装不太下没错。”所以能赶出皇城的就赶出去,让皇兄皇姊们自个儿去住。

  “对吧对吧,这种谎话一戳就破。”她可得意了。

  “是是,晚艳姊姊教训得是。”

  孺子可教也,有赏。“好了,用午膳吧。”

  她从马背上取下行囊,行囊里满满都是使节准备的食物,使节真是个好人呐。她粗估了这趟旅程要耗费的天数,将食物分成等分,这一顿可以各吃两个粽子及一大片肉干,饭后有水果--哇,还有好几块甜的咸的糕饼,设想得好周到。

  “吃完再赶路吧。只要黄昏能到达什么小镇的话,睡的地方就有着落了。”她将食物递给他,再从水囊倒两杯茶。“鸣凤,你是住在大城里的吗?”

  “嗯。”

  “我问过路,依我们的速度,到大城还得花上四天左右,你的家人一定很担心你。是说……你怎么会被我叔父掳来呢?你是在街上遇见他,他色心一起,就叫人敲昏你带回来吗?”是有这种可能。日前叔父奉圣主之命到邻国去面见邻国皇帝,顺便谈些邦仪互惠的馈赠,八成是那时踏在别人的土地上看中了别人家的孩子,顺手就给绑了回来。俗话说顺手牵羊,她叔父更高明,顺手牵人哩。

  “差不多。”唯一猜错的是--不是在街上,而是在国宴之间,莫圣双那对色迷迷的眼珠子可从没离开他身上,他是被人夸赞习惯的天之骄子,也习惯别人投以惊叹目光,只是没想到莫圣双敢将心里龌龊的打算付诸行动,也没想到皇城内的护卫这般松散,看来是大伙好日子过太久了,久到失去戒心,害他差一点就被男人给奸了。

  “有这种叔父真丢脸……”害她也跟着抬不起头来。

  “你嘴上虽然这么说,不过送我回去之后,你还是会回去那个丢脸的叔父家,不是吗?”

  “是呀,不回去能去哪呢?反正在叔父家过日子也就是这个样子罗,现在的我,没辨法自食其力讨生活,我也不想把自己弄得又辛苦又可怜,只好继续留在那里,至少有个屋子能遮风挡雨。”莫晚艳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未来该如何走,她思考过所有可能遇到的情况及挫折,也思考过应对之法、解决之道,知道留在叔父家对她才是最好的,唯一的失策是救了他,让她现在的人生大计出现了龟裂。

  “所以我才决定不要求砍了莫圣双的脑袋。”鸣凤低低自语。

  “你又嘀嘀咕咕说什么?”

  “我哪有说话?晚艳姊姊,你听错了吧?”天真的皮相又端出来了。

  “咦?可我明明……”

  “粽子里包的料好多,真香,晚艳姊姊,你快吃吧,昨天晚上你没用晚膳就去睡了,早上又匆匆忙忙赶着出关隘,饿了吧?”

  唔……被他一说,的确是饿,现在顾不得说话,先填肚子要紧。

  囫图吞粽,再灌两杯香浓的茶,肚子饱了七分,还有一颗又圆又红的桃子又饱了两分,最后一块黑糖姜汁糕将最后一分给塞得满满。

  呼,撑饱之后她将行囊收妥,突然在行囊一角发觉她顺手塞进去的小锦囊。

  “鸣凤,喏,这个给你。”她差点忘了这要紧事。

  “是什么?”他问,因为好奇心使然,同时动手解开锦囊系绳,里头是四颗比药丸子大一丁点点点的圆珍珠。“晚艳姊姊,这是?”

  “给你的。”

  给他吞的吗?“你给我珍珠做什么?”

  “你带回去,要是有急需就卖了它换钱。我手边没有太多银两,之前全拿去订做了一对锤子,将自小存的零用都花光了……”

  “锤子?”

  “像脑袋那么大的双锤,一边各二十五斤,耍起来很帅气呢。”虽然她现在手边没有锤子,仍认真挥舞着手臂。

  不难想像神力如她,挥舞着重锤在练武的模样。

  “晚艳柿姊,你既然将手边银两都花尽,那么这四颗珍珠,我不能收。”他退还给她,心里没说出来的是:这四颗小丸子珍珠,我根本看不入眼,我幼年时拿来打弹珠的珍珠还比这大上五、六倍。

  “你收下。”她又推回去,这回牢牢握住他的手指,将装着珍珠的锦囊包覆在他掌心,不给他拒绝机会。“我住叔父家,有吃有喝有住有穿,没什么需要用钱。”

  他无法推辞她的好意,因为--她那股神力,几乎要握断他的手指。

  “晚艳姊姊--我收就是了,我收就是了……”赶快放开他的手,说不疼是骗人的!

  莫晚艳得到满意的答案,这才瞑目松手。“你要好好运用它。这条长系绳可以拿来挂脖子上,别弄丢了。”

  “好。”他在心里苦笑,但没表现在脸上。

  “那珍珠原先是镶在我娘首饰上,她很少戴这些累赘东西,最常戴的只有战盔。听说珍珠首饰还是我爹送的订情物。”提到爹娘,她脸上又有笑了。

  “这么珍贵的东西你还大方送我?”一听见珍珠的来源,他很吃惊。

  “也没什么珍贵啦,珍珠首饰都坏掉了,珍珠散了大半,只留四颗珍珠也没用,身外之物又不能让我爹娘回来,我才不觉得几颗珍珠代表什么。”她耸耸肩。

  “你看得还真透彻。”一般人都应该会将死者的遗物视为宝贝,她倒怪异,反其道而行。

  “我把爹娘放在心里就够了。”她按着胸口。

  “岂止放在心里,你嘴上也全是我爹怎么样怎么样我娘怎么样怎么样。”

  “好像真的是耶……”回想自己一路上说过的话,几乎十句不离爹呀娘,像个小孩似的。

  “但是你看起来还满快乐的,在你叔父家当个小孤女,日子很好过?”

  “还不差啦,书里写的苦命小孤女我倒没遇过。我爹说,自立自强,我娘说,求人不如求己,加上他们给我的好手好脚,我没吃什么苦。”最多只是叔父不怎么宠,堂兄弟姊妹不怎么亲,府内府外没什么人聊心事--但通常她也不会有啥心事啦,她又不自寻烦恼,也不自讨苦吃,自得其乐得很,堂姊有书读,她跟着读,堂哥有师傅教武,她跟着学,堂妹做新衣裳,她有不要的旧衣裳--实际上只穿不到三次的旧衣裳--可以拿,府里今天多煮两盘菜,她也能多挟两口,多好。

  “你还满坚强的。”又不自怨自艾,不认为自己死了爹娘可怜,不以自己是孤女而博取同情,实属难得。

  “哭哭啼啼又不会让我的日子变得更好,快快乐乐过生活才实际。”她一直是秉持这个原则,将来也不打算改变。

  “你大概不管在哪里生活,都能活得很好。”

  包括……在宫里。

  这念头完全出自于本能,他未曾深思熟虑,只觉得带她回皇城,留在他身边,应该很有趣。她笑起来很阳光,是个孩子还爱装老,爱听他姊姊、姊姊的叫,有时被他的笑容迷惑得茫茫然的,露出难得的憨傻,有小女孩的天真,小女孩的无邪,小女孩的善良贴心,小女孩的不顾后果,真的好想将她留在身畔……

  “应该吧。”她也很有自信。看看天色,“鸣凤,我们差不多该赶路了。”

  “嗯。”

  虽说是赶路,实际上两个孩子根本是边走边玩,见到路边果树结实累累,她与他会兴奋尖叫,一个树上摘一个树下接,然后沿途就啃着果实过一餐。

  傍晚下了一阵突然大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一手拉着他,一手拉着马,急乎乎要找遮蔽处,最后只能躲在大芋叶下,两人淋得尽湿。他长这么大,可从没淋过雨,哪回出入不是有宫婢小心伺候着,被冰冰冷冷的雨水打在身上的滋味很是新鲜,倒是她,一脸恼着,担心他会受风寒,嘴里一直嘀咕着要老天快快停止,别再倾倒雨水了。

  看着她蹙眉的认真模样,他笑了,挨近她,跟她一块淋雨。

  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盏茶的功夫过去,雨停了,两人又继续赶路,找着了野店住宿,先将湿衣裳换下来晾干,行囊也湿了大半,几件衣裳也湿得无法再穿,只好硬着头皮向店家暂借两套衣裳。

  小小房里,处处披着湿衣,她推开窗,想让风进来,瞧瞧能否让衣裳快些干。

  一些湿掉的糕点也得先吃掉,否则坏了多可惜。

  “鸣凤,喏。”她塞给他两块湿湿的枣泥糕,自己嘴里也叼着一块,含糊道:“我帮你擦头。”扬扬手上店家借衣裳时顺便借来的布巾。

  他转过身,让她动手处置他的长发,反正他也不懂如何自己打理它们。

  “你的发质真好。又滑又亮的。”

  他淡笑。那不是理所当然吗?天天有宫女拿着药泥替他护发,不好才该自省。

  “我的就好糟糕。”说着说着还自厌地揉弄自己那头湿发,也因为湿,所以鬈得更严重,完全毛躁地披在脑门后。平时她会将整头长发扎成粗辫,让人瞧不出它的夸张,现在为了晾干它,只好献丑。

  “像狮子。”九岁那年,友邦进贡来两只狮当礼物,让他养在御花园当宠物,其中一只的鬃毛就像她这德行。

  “舞龙舞狮的那种狮子?”

  “你没亲眼瞧过狮?”

  “那不是书上假想出来的动物吗?”她睁着圆眼,以为龙呀狮呀全是虚构的。

  “龙是假的,但狮是真有其物。”

  “你们国家有狮吗?我可以瞧见吗?它的额上是不是真写了个‘王’字?”她转为惊喜,越来越将他的国家想像得好玩。

  “哪有王字,那是图画里画上去的。你想看狮?”

  “想看想看。听说很凶猛呀?”

  她现在的神情才符合一个对任何事都感兴趣的小姑娘,亮着眸,晶亮灿明。

  “又凶又大呢。”故意越说越吊她胃口。

  “它们会在街上走吗?像狗一样四处跔四处吠四处乱撒尿。”

  “那还得了!”连养在御花园都得锁着,省得小太监小宫女被叼去当食物啃得连根骨头也不剩,还放它们在街上逛?!

  “你是不是又在诓我,根本就没有狮子这种东西存在?”她突然收起笑颜。

  “我要是诓你,我让你狠狠打一拳。”

  “我的一拳可能会打破你的脑袋。”

  “我当然知道,所以才说这么重的誓呀。但要是我没诓你,你又怎么向我赔不是,对自己怀疑我一事表达无限歉意?”他眯眼笑,在算计她。

  “那……那我就跟你说抱歉嘛。”

  “好小的诚意呐。”比米粒还小,都快让人感受不到了。

  “不然你还想怎么样?”亏她这个做姊姊的一路上多照顾他,伯他冷怕他渴伯他饿怕他累,他还敢跟她讨诚意?

  他仰头,视线对上在替他拭发的莫晚艳。

  “晚艳姊姊,如果你亲眼瞧见狮子,表示我所言不假,你可得安慰我被你怀疑而受创的小心灵。你知道的,不被人信任的感觉很糟糕,胸口痛痛的,说不定日后换我不再相信人,这影响好大呐。”

  “好啦,你不要小小年纪就对人性失望,如果我真的见到狮子,我跟你道歉--在你全家人面前跟你道歉,说鸣凤是个不说谎的好孩子,然后我再请你吃顿好吃的,好不好?”

  真当他是小孩子一样在哄骗呀?他心里哧笑。而她的确是,说完还拍拍他的头。

  “好呀。不过要吃什么,得我说了算。”他就再当一回蠢小子无妨。

  “没问题没问题!”这有啥难的,她爽快允了,点头如捣蒜,反正小孩子爱吃的不外乎是些小零嘴,花不了多少银两。

  “你别只顾着替我擦发,你自己呢,不快些擦干,等会儿生病了。”

  “我身子骨强壮得哩,安啦!”她甩甩狮鬃--下,是鬈发。

  话别说得太满,现世报很快就来了。

  隔天,莫晚艳发烧得连床都无法下,更别提策马赶路。

  她本来还硬撑着不想耽误行程,他却难得板起脸,擦腰钉在床边,不准她离开被衾。

  “我都说我没关系了,咳咳咳……”声音沙哑得像被丢在地板狠狠踩过十几脚般破碎。

  “躺着。”再让他多说一遍,他就要翻脸了。

  “可是不赶路……”

  “不赶路也没关系,又不急着一定要在哪一天到家。”

  “但你的家人会担心……”

  “让他们担心有什么关系!”再说,会担心的有谁?!他母后?是啦,是会担心啦,担心他再不回去皇位不保,会被其他把子生的家伙给夺走。还是那些皇兄?他们只担心他太快回去好下好!

  谁像她一个劲的呆,只会担心他。就叫她要擦干发再去睡,她偏偏要先替他将被树枝勾破的衣袖缝好……看吧看吧,生病了吧!

  “鸣凤你--”

  “够了,闭上嘴,也闭上眼,好好睡一觉。”他不知不觉端出威严来,骇着了她,若不是他眼里有关心,她会以为他在生气。

  “好、好吧,那我睡一下下好了……咳咳……”她乖乖合起眸,以为自己不累的,闭上眼后竟无法撑开沉重的睫帘,昏沉沈的晕眩快要将她卷入黑暗中,她还紧紧捉住最后一丝清醒,扯扯他的袖,“鸣凤你快出去吧……被我传染生病就不好了……”说完才满意地偏过脑袋,将自己深深埋在枕间,逐渐睡沉了。

  他有片刻的空白怔忡。

  笨,都什么时候了还烦恼他会不会被她传染!

  实在是……很笨。

  想嗤笑她,心却像化开了,有股暖意煨着胸口,所以有什么溶解了,又像是有什么萌芽了,快要从心窝口窜穿出来一般。

  他摇头,现在不是站在床边发呆的时候,他当真走出了房,为的却不是害怕被染病,而是请店家帮忙找个大夫来,然后又转回房去--待在她身边。

  大夫来诊视过她,说是小病,喝两帖药就没事了,当中她醒来两次,两次都催促着要他离开房间,不想她病好之后换他病了,不过他始终没听她的话,总是坐在床畔,不时用掌心摸摸她的额头。

  她身体底子好,睡完一觉,病几乎好了大半,脸上那吓人的烧红也褪成淡淡粉色。她才觉得人舒坦,立刻要拖着他赶路,像是准备补回她睡掉的整整一天,她表现得归心似箭,真正应该要想家的他却意兴阑珊,要走不走的,一会儿喊脚酸,一会儿又喊天热,能休息就绝不多走半步,光她一个人一头热也没有用。

  像现在,他躺在树荫底下,说要睡个午觉再走,她又能如何呢?将他绑好再丢到马背上强行带走吗?唉,只能跟着他一块坐,让他直接拿她的腿当枕头好好睡。

  她扇扇衣袖,替他招来清风,他睡沈,稚气可爱,她光是瞧着就几乎看得痴。

  也许,就快分道扬镳;也许,这趟旅程再几天就结束;也许,两人各自分开,回到自己的生活;也许,以后再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却觉得有丝难过,可能是她太久太久没有这么靠近过一个人,也太久太久没有家人的感觉。要是真的到了分离那天,她说不定会哭,像当年失去爹娘那样大声号哭。

  她以为她不稀罕有亲人,与他相处了短短数日,她竟怀念起失去的那些,有人叫着她的名,有人对着她笑,当她生病时,有人会替她着急,有人会小心翼翼替她拭汗散热,有人会坐在床畔看顾她,有人会吼着要她闭眼快睡。

  好久没人这样待她了呢,她真高兴……呀呀,鼻子好酸,她抽抽鼻,如果真的和他分开,她一定会想念他的,将他放在心里,和爹娘一块想着……

  “怎么哭了?”他醒来,就看见她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好不可怜。

  她胡乱抹泪,“没有啦,想到送你回去之后可能就无法再见面,有点小感伤。但是我一定会想你的,鸣凤。”呜,好好一句话,哭得浙沥哗啦。她毕竟只是个小姑娘,藏不住情绪,想到就要分开,难免沮丧失落,反观他,只是睁着美丽的眸打趣觑她。

  “鸣凤,你会不会想我?”

  “不知道,可能会,可能不会。”他耸肩。

  真无情无义,呜。

  “你要我想你吗?”

  “……至少,偶尔想一想嘛。”

  “好吧,那我就偶尔想你好了。”说得像施恩,还很勉为其难。

  “你一定会忘记我,忘记我救你的大恩大德,忘记是谁冒着险把你从狼爪底下抢救出来……”还那么亲昵叫她晚艳姊姊,不用半个月,他连晚艳姊姊是啥玩意儿都想不起来!

  “我没有太多闲功夫去记这种杂事,但是我一定会记住你。”天下事又繁又杂,他得学习的东西又太多太多,不过他很乐意在紊乱的生命里,理出一处小小空位来放她,累极的时候偶尔想想她,让心绪放轻松。

  “……这样就好。”她也不贪心,不多奢求。

  “但是你怎么说得好像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我们还是可以时常见面呀。”他握住举在半空中替他捣风的手,拽到面前把玩,握在手里不放。

  “一趟路这么远,哪那么容易?”又不是住在隔壁巷子。

  “我如果想见你时,我让人去接你过来。”

  “你又在说孩子话了。”是很天真,但是很窝心,她有感动到,就算只是随口说来的大话,她还是欣慰呀……

  “我不说戏言的。”

  莫晚艳并没有因为李鸣凤这句话而将他当成大人看待,认定了他满嘴童言童语加上可爱无邪的笑容--呀呀呀,真是个漂亮的孩子,还说着那么甜蜜的话。

  “别哭了,哭起来脸都皱成一团,很丑呐。”他贡献袖子给她擦泪,因为他的声音童稚轻软,所以听起来有一种特别的温柔体贴,一点也不像真的在笑她丑。

  她破涕为笑,不哭了。

  对,不该哭泣,因为与李鸣凤相遇,是快乐的事,就算会分离,记忆还是快乐的--

  她一点也不后悔冒着被叔父打断腿的危险救出他。

  一点也不后悔千里迢迢将他送回家去。

  一点也不后悔小心保护着这株漂亮的小幼苗,没让他在长大之前被坏人给连根拔起。

  一点也不后悔。

  然而,就在不远的将来,莫晚艳很快就会知道,她错得有多离谱。

  她还不知道,她所以为的小幼苗,实际上会是一棵多巨大的妖树。

  这些,她都还不知道。




第三章

  她真的见识到了邻国官员的爱民如子,原来一切全是真的,他没诓她,他国家的官员对小百姓的尊敬简直令她傻眼--

  她与他赶了几天路,总算来到大城,她还在惊叹自己眼前看见的荣华高楼、井序街巷之时,一队军伍如风奔来,在两人面前屈膝跪下。

  这真是一个好国家呀,百姓最大!百姓至上!百姓万万岁!

  反观她的国土,官欺良民,平时官兵走在街上,哪个小民不是自动自发闪到一边去?生怕跑得不够快,碍着了官兵大人的路,落到被扣罪逮捕的凄惨下场,在鸣凤的国家里,完全相反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整齐划一的问安声震天撼地,莫晚艳弄不懂眼下是何情况,军伍后头却先出来一名骑马将军,马蹄喀嚏喀嚏稳健踏着,将军的面容肃然,鹰眸深邃,马儿在距离两人五步前停下,他下马,伟健身躯竟然也跪了--像这名将军这副五官长相,在她的国家里,都是冷酷无情的凶恶将军,马匹踩过百姓尸体也不会皱一下眉的。

  “鸣凤,在你们国家当老百姓真是幸福……”

  他被她认真羡慕的神情逗笑,更因为她的迷糊而笑,难得善心大发点醒她,“晚艳姊姊,你没听清楚吗?他们喊的是‘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皇上?在哪--在哪--”她急转着脑袋,左边找右边找,就是没瞧见任何一个像皇上的家伙出现。

  他跳下马,将她也抱下,牵扣着她的腕,走向跪地将军,那将军姿态虽然恭敬,眼神可不,杀气腾腾的,腰上四柄大刀看来就让人破胆。

  “姊夫。”鸣凤扬手招呼。

  将军眉心收紧,低咆道:“告诉你多少次,在外人面前不要叫我姊夫!”

  是是是,又是迂腐的古板坚持,说什么谁为上谁为下,谁是君谁是臣,受不了,明明就娶了他十八皇姊,不是姊夫是什么?

  “伏钢将军,你特地来等朕?”

  “您比预定回来的时间还晚了几日。”伏钢话里有责备。明明姜清派人送回口信,说他平安无事,应该四日左右会回城,穆无疾让他在城门等着接他,结果多等了两日,八成是他贪玩误事。

  “路上有些事耽搁了嘛。”

  “鸣凤,你……”莫晚艳在他们短短几句交谈里终于发觉不对劲--虽然她的发觉显得非常非常迟顿,但她知道,鸣凤绝对不是一个单纯的十二岁小男孩,这个国家不是官以民为天,也不是每个宫见到百姓都会下跪,使节姜清更不是对每个人都恭敬卑微,虎令不是谁去拿都有,小山一堆的食物,沉沉一袋的银两,是因为鸣凤……

  鸣凤……鸣凤……

  她爹最爱拿来当她床前故事的片段正清晰涌现--

  那小娃儿真勇敢,几十万双眼都在等着看他哭,他却没有,相反的,还咯咯直笑,乎里拿着博浪波,咚咚直响,连敲战鼓的人气势也不及他。

  晚艳,爹真想让你也瞧瞧那个李鸣凤,他比他父皇甚至是皇爷爷更有国君威严!

  她那个当初生她差点难产的娘,发过毒誓绝不再顶个大肚生小孩的娘,却因为那位小皇帝而萌发“生意”。

  生个像李鸣凤那么可爱的孩子也不赖,是不?夫君,咱们替晚艳添个弟弟吧……

  李鸣凤!

  难怪她觉得名字耳熟,却在第一时间没能即时想出来。

  李鸣凤回眸对她一笑,她手腕一紧,人被他朝前方扯去,直接提到冷面将军伏钢面前。

  “伏钢将军,她是姓莫的侄女,共犯一只,捉住她。”

  “咦?!”莫晚艳以为自己耳背听错了!但是当她被伏钢怒目横生地将两条细膀于反折到她腰后时,那股疼痛让她无法自欺欺人!

  伏钢已经从姜清送回的口信约略知道莫圣双的色胆妄为,听见李鸣凤如此说时,不用李鸣凤下令处置她,他也不会善饶过与莫圣双祖宗八代有干系的家伙!

  “对了,差点忘了说,她力量很大,八成能轻易劈开石墙挣开铁链,将她绑牢一点呐。”李鸣凤非但没救她,还令人发指的落井下石。

  “你--”瞠圆的眸子愕然瞪着说出这番绝情话的李鸣凤。

  “将她押入天牢,听候发落。”落井下石也就罢,李鸣凤还雪上加霜!

  怎么会这样?!

  她成为阶下囚了?!

  一直到人都被五花大绑丢进天牢,莫晚艳还在惊讶中久久无法恢复。

  她明明冒着被叔父拧断脖子的危险将他救出来,又明明拿出所有家当只为了将他送回国去,还明明不辞辛劳不惜千里迢迢陪着他,更明明好吃的都让他先吃,饼大块的让他先用,水果熟甜的让他先挑,溪鱼肥嫩的让他先选--没报答她的大恩大德已经很非人哉,他、为、什、么、还、敢、这、样、对、待、她?!

  亏她一路上怕他冷怕他热怕他渴怕他饿又怕他累怕他脚酸怕他被日头晒昏怕他被路人调戏伯他被坏人拐走怕他半夜踢被,他、竟、然、这、样、对、待、她?!

  莫晚艳想破脑子也想不透,伏钢想不透,连当朝辅政的宰相穆无疾也想不透。

  天牢里传来的诅咒声已经持续两个时辰没有中断过,将李鸣凤从头骂到尾,再从尾骂回头,进入了无限回圈的怨念境界。

  “姑且先不问你把那位守住你童贞的恩人关进天牢是何用意,我更好奇的是--你对莫圣双的从轻发落。”当朝宰相穆无疾将足足三叠的奏折按照重要性摆在桌前,这些,都是李鸣凤必须亲自过目的。

  现在差不多半个皇城的人都知道了李鸣凤被莫圣双掳去,关进充满迷香媚药的房里,迷得媚态横生,迷得妖艳美丽,若不是她救他,他现在老早就被莫圣双给这样这样又那样那样--她已经吼了不下第十次,此时还在继续。

  莫圣双如此羞辱人,向邻国要求奉上莫圣双的头颅都不嫌过分了,轻饶过莫圣双,于理不合。

  李鸣凤随手拿过一本奏折摊开读,没花太多心思在折子上头。“留他一命当然有我的用意。”

  “是为了那位恩人?”

  李鸣凤抬眸,瞧见穆无疾眼里的透彻。穆无疾虽是他的臣子,却如师如父,他见穆无疾的次数是见他那名太上皇亲爹的千百倍之多,他从还是襁褓小娃时就几乎是穆无疾在教导他陪伴他,他这个年稚皇帝能平平稳稳坐镇十数年,穆无疾才是真正推手,所以他也不打算瞒他,点头。

  “是为了那位现在仍在骂我狼心狗肺禽兽不如人面兽心的救命……不,是救童贞恩人。”

  莫晚艳的骂声飘了过来,仍是中气十足,精神真好。

  李鸣凤我真是看错你了你也不想想我是如何如何的两肋插刀又是如何如何的细心呵护你竟然还无情无义你是良心是被狗啃了还是根本出世你爹娘就忘了生一副给你哇啦哇啦哇啦哇啦……

  骂得真流利,看来她也很能适应皇城的天牢嘛,那就甭担心她在里头关个十天半个月会出啥乱子,他放心了,继续狼心狗肺关着她吧。

  “穆叔。”私底下,李鸣凤不喜欢太分君臣,尤其是面对像父亲的穆无疾,所以没旁人在场时,他总是这么唤他。“我在替她留退路。她说她还要回莫圣双那儿住个两三年直到她满十八,她的小心愿,我得替她护着,所以即使我有多想将莫圣双碎尸万段,我也会忍耐下来。”

  就连提及莫圣双三个字,他仍咬牙切齿,但为了她,他可以压下心头那股暴戾之气。

  “她打算回莫圣双那儿去?我以为你准备将她留下。”用尽手段也要留下她,否则为何强行将她关进天丰,就是不放她走。

  “留她下来?穆叔,不瞒你说,我本有此打算,跟她在一块很有趣,我很开心。但是她老早就替自己铺了路,她想当个小将军,继承她爹娘遗志,我不想干涉她的人生,不想因为我的出现使她被迫做出改变--啧,你一直都知道的嘛,我讨厌人生操之在别人之手,像我,就活生生是个惨例,还没学会说话,就注定当皇帝,有没有问我过,我当是不当?”

  想来就呕,他的人生,是别人铺好的路,他该做什么,要做什么,都有人替他安排妥当,不准他走偏,这种感觉他可厌恶得很,不想害她变成他这样。

  “鸣凤,从你出现在她的面前开始,她的人生就已经改变,这不是你说不就不的。”穆无疾同样不以皇上尊称他。他们已养成好默契,当穆无疾先唤他“皇上”时,李鸣凤便会明白此时此刻是谈正事,他也会改口还他一个“穆爱卿”。

  “我知道,但是我想试将改变做到最小。让她送我回来之后,还能再回莫府,按照她的希望待个两三年,再加入女将营,做她的小将军,一切就像我不曾出现在她的人生中干扰她。所以莫圣双杀不得,他在她的人生里,是颗重要的棋。”莫圣双还得多养莫晚艳几年,若表现良好,将莫晚艳养得健康可爱,说不准他会大发慈悲,放莫圣双一条活路。

  “你毕竟还是个孩子,将事情想得天真。”这样也好,孩子就该有孩子的模样。虽然以臣子之眼来看李鸣凤,他最好是十二岁当二十岁用,不准幼稚不准天真不准说孩子气的话,但以长辈之眼来看李鸣凤,保有童稚之心是好事。

  每回李鸣凤提到自己被推上龙座一事,口气总是怨怼,而他,也是让李鸣凤走到今时今日的凶手之一,对李鸣凤,他是多了一些怜惜的。

  “怎么连穆叔你都拿我当孩子看呀?”这些日子被当成了小孩,又是摸头又是蠢话哄骗,连他都快觉得自己退化成稚儿。

  “你刚说了孩子话,不是孩子是什么?”穆无疾笑道。

  “我明明就很认真。”

  “很认真说着孩子话。”穆无疾一脸安抚小孩的宽容。

  好吧,他知道穆无疾不拿他当大人看--要是在早朝时他也能当他是孩子,那就更好了。

  “不过穆叔,你觉得我这样做,妥当吗?”

  “你已经能独当一面处理国政,如此简单的事你又何必问我呢?”穆无疾没打算介入,一方面是他对于李鸣凤的信任,另一方面他想旁观,看看这个孩子……吃瘪的模样。

  鸣凤呀鸣凤,当你与她产生交集时,改变就已经开始,你改变了她的人生,相反的,她也改变你的,只是改变多与少的差异罢了,这是无论你多铁齿都不可能粉饰的。

  吾家有男初长成,小男孩,这情愁滋味,你得开始浅尝才知酸甜。




  莫晚艳被关在天牢足足十日,她到了第二天就放弃大吼大叫,安静得像牢里不曾关过她这号人物--因为李鸣凤命人拿布将她的嘴堵上!

  恨呀!恨得牙痒痒的!只能咬住嘴里的那块布泄恨!

  在这期间,李鸣凤一回也没有来看过她。

  是她瞎了狗眼,被那张天真烂漫可爱绝伦又美死人的脸蛋给骗人地狱,活该现在被五花大绑当成莫圣双共犯打入天牢啦!

  人性人性,这就是人性啦!

  十五芳龄这一年,她知道了不是所有美丽的东西都是好东西。

  十日后,她被放出来,由伏钢押着带到御花园,在那里,等着她的不是李鸣凤,而是两头巨大的狮!

  狮子凌厉的圆眸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遍,其中一只嘴角还不断滴淌着唾,另一只发出低低沉狺,那声音仿佛在说:食物?送过来我尝一口味道先!

  她的愤怒战胜对庞然大物的恐惧--这就是李鸣凤说像她的生物?!

  莫晚艳肝火大动,竟挣断了铁链,花似的小脸满满全是责备,她指着狮子吼,吼得比狮更大声。

  “太过分了!我的头发哪有它这么蓬?!”

  之前没见过狮,李鸣凤说她像,她倒没什么感觉,今日一见,原来狮长这副德行,威武是威武,凶猛是凶猛,但是鬃毛蓬得太过头,被说像它,她一点也不高兴啦!

  伏钢惊讶于此时手里的断链,区区一个小丫头竟能轻易挣断?她该不会和穆文笙--穆无疾那位七岁的稚儿--一个模样,全是天生神力的家伙吧?

  不过他很快就恢复冷静--再不恢复也不行了,尤其是她看来就像准备要抡起衣袖,怒火中烧地上前和两头狮对吠。

  “你手指再伸过去一点没关系,那两头狮也还没吃,正饿着呢。”

  伏钢的恫喝吓得莫晚艳快速收回手,只是不甘不愿仍写在脸上,嘴里咕哝着:一点也不像,我的头发柔顺多了……

  “瞧够没?瞧够就走了。”伏钢拎回她。

  “咦?”她愣愣仰望着伏钢,“走?走哪去?”要砍了她吗?

  “送你回去。”

  “回哪里去?”又要回那暗不见天日的地牢?!

  废话。伏钢冷睨她,“回你家去。还是你想再回天牢去?”

  “回……我叔父家去?”她很讶然听到这个答案。

  “不然你还有其他地方去?”

  她怔了怔,摇头。

  伏钢走没两步,见她仍伫着不动,停步,等她,她在原地握紧双拳,“我要见李鸣凤一眼。”问他这个负心汉--负她一片好姊姊心肠的负心汉--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先是逮住她,又要放了她。

  但他还欠她一句道谢及一句道歉,她不甘愿就这样被打包送回去,要跟她决裂也不可以用这种让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方式!

  “我朝皇帝不是你想见就见得到。”伏钢打断她的奢望。

  “我是他的救命恩人,没有我的话,他现在还绑在我叔父的床上!”她气呼呼的。

  “你越说只会越让我们想宰了你叔父,并不会改变什么事实,我朝圣上赦你共犯之罪,关你十天了事,你该好好庆幸保住脑袋,至于其他,最好别得寸进尺。”嗯,用了句好词儿,晚上回府去向爱妻炫耀一下。

  她得寸进尺?

  她没要李鸣凤送十万两黄金来叩谢她守住他珍贵贞操就很够义气了,他们倒反过来咬她一口,说她得寸进尺?!

  天理何在-?!

  莫晚艳生气了。哼,不报恩就甭报,想老死不相往来她奉陪,反正她有什么损失吗?没有!她还是可以快活过她的日子,遇上狠心狗肺之徒是她瞎了眼,学个教训就好,她牢牢记在心里,以后别再这般蠢,她才不稀罕!

  咬咬唇,她跟上伏钢的脚步,坐上伏钢替她准备好的马车,心里说不怨是骗人的,李鸣凤骗了她的感情!

  “这样做,真的好吗?”

  城楼上,有道视线随着马车而去,深邃得读不出情绪,但那是不舍的胶着眷恋,若无不舍,就不会在车尘远远消失之后仍不肯挪开眼,他身旁的穆无疾低声问他,他没回答。

  这样做,真的好吗?

  他问过自己,老实说,他不知道,但他希望她走一趟她自己编织过的梦想,亲自走一趟,亲身去实现,也许哪一天,她达成梦想之后满足了,还愿意开心笑着跟他说她以前经历过的那些事迹,那不是很有趣吗?

  “晚艳姊姊,你瞧见狮子了吧?我可没骗你,真的有狮子这种生物,是吧,别忘了你允诺过我的事呀。”他轻笑,在风中缓声自语,让风儿携着这句没来得及当面调侃她的话语远去。

  莫晚艳原先赌气低头坐在马车里绞手指,突地一阵风顽皮翻弄幔帘,拂进一缕花香,她抬头,采出幔帘,马车正经过那棵前几日时含苞待放的花树,那时她与李鸣凤骑马而过,李鸣凤说这种花香极了,是她没见过的花种,听他这般说时,她心里好奇,原来是这样的香味。

  香极了吗?她一点也不觉得……

  或许是孤单,让一切变得无趣,那时与他作伴,连野林里摘的青果子都甜多了。

  晚艳姊姊,等花开时,我摘花替你簪发。

  替我簪发?那景象不怎么美吧?说不定我替你簪发还有看头些,哈哈。

  树下,似乎还能瞧见那对悠悠哉哉骑在马背上摇头晃脑的年轻身影,笑语轻扬。

  十五岁的她,十二岁的他,在这年交会,同时在这年,分离。

  好漫长的路途。

  明明来的时候觉得时光飞逝,像是一眨眼就到了皇城,怎么归途远得像到不了家一样?但实际上,她回来的时间足足比之前更快上好几天。

  马车行经之路,全是她曾走过的,她在那处泥洼里踩了个空,跌个四平,也溅了他一身脏,现在泥洼被暖阳晒干,只剩下一片龟裂的干地。

  还有那棵树,李鸣凤吵着要在树下睡午觉,死赖活拖着不肯定。

  那家小野店是他们用午膳的店,里头的面好大一碗,老板娘又亲切美丽,只是他嫌面的味道太咸,结果被老板听见,拿菜刀出来挥舞,轰他们出去。

  那条小溪,水冰冰凉凉,本来两人只是想取些水在路上喝,结果竟在溪边玩水玩了一整天,他泼她水,她将他扛起来往深一点的溪里丢,他沉了下去,她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匆匆跳下水去将他捞起来,还在担心他的生死,他却张开眼,用一根指头顶着她的额,让她重心不稳又摔回溪里去。

  那颗大石块,上头有他拿另一颗石子充当笔墨,洋洋洒洒写下的谜头,要让她猜。

  那处她与他费了一个多时辰才努力生起火的柴堆残烬仍在。

  那条小径,他教她哼了一条曲儿。

  那条岔路,他与她争个面红耳赤,他说往左,她说往右。

  那家小摊,他和她看见凉茶,像两条争肉的犬,汪汪两声冲上前去……

  她笑了,脑海里仍清晰可见的那段回忆,是快乐的,无论之后的李鸣凤做了什么,又如何绝情待她,都无法抹杀掉他给她的短暂欢笑,或许只是那么短短几日,但她真的很开心,每个笑容都是出自肺腑,不像在莫府时虚与委蛇,笑得敷衍。

  释怀了,不怨了,她告诉自己,记住她想记住的记忆就好,这样一来,那处泥洼不挡路了,那棵树不会碍着她的眼,那家小野店也可爱了起来,那条小溪的沁冷透心凉变得让她再三回味,那颗大石块、那条小径、那条岔路、那家小摊……

  记得这些就好。

  至少她很确定,她不会想丢弃掉那几天的快乐记忆。

  莫晚艳的眉宇松放开来,她终于能轻快哼出那支曲儿,那支李鸣凤用着带些高亢的轻嗓,反覆教会了对音律异常迟顿的她的悠扬曲调……




第四章

  十五岁那年回到莫府的事,至今想来仍像一场梦,过了这么多年,每当想起时,莫晚艳都还抱持着好深的怀疑。

  按理来说,她偷走叔父几乎要到嘴边的鲜美肥肉,回到莫府里等着她的没有鞭子也该有家法吧,至少--她不会觉得叔父会轻饶她。

  所以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踏进莫家大门。

  结果,莫宅里,没人鸟她。

  就像以前那样,视她为无物,不主动与她攀谈,不主动向她行礼,这……和她预料中落差太大太大太大了!

  阵仗呢?准备围缚她的大阵仗呢?

  没有!

  队伍呢?准备处置她的百人队伍呢?

  没有!

  刑具呢?夹手夹脚割肉烙胸的残酷刑具呢?

  没有!

  府里是那样那样的宁静,奴仆是那样那样的勤劳,堂兄堂弟是那样那样的高傲,堂姊堂妹是那样那样的花枝招展,风是那样那样的凉爽,天是那样那样的蓝,云是那样那样的白,但--不对劲呀!

  她迟疑着脚步,小心翼翼,左右张望,总觉得应该会有人趁她不注意时,冲杀过来将她按倒在地,然后再直接一百大板打过来……

  直到她在园子里不小心遇见莫圣双,她额上冷汗大颗小颗不断沁出来,想着惨了惨了死定了死定了,莫圣双却没吼她,瞟了她一眼,声音一如以往的冷淡,“你跑哪里去了?”

  “呃,佛、佛寺……”这借口太烂,她才出口就后侮,想再挤出另外一个之前,莫圣双已经收回视线,瞧也不瞧她,只数落了那么一句--

  “去佛寺住几天也不会跟府里的人知会吗?不懂礼数。”

  然后,他挥手赶她回房,没再多说半个宇。

  李鸣凤的事呢?怎么不逼问她?怎么不拷打她?怎么……好像无关痛痒?

  她回房的途中,悄悄绕去先前囚住李鸣凤的那间偏房,被她打破的门板已经修复好,就连她走着走着,遇上了那日带着奴仆追赶她的管家,他竟也只是朝她轻颔个首,就各自去忙了。

  好像……李鸣凤这个人不曾出现在这里过。

  是梦吗?府里弥漫的氛围就像在说着这样的情况,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做了与李鸣凤相遇的梦,而其余人全都很清醒。

  偏偏整个府邸她也无人能问,只好跟大家一块装傻,既然没人会因为李鸣凤失踪一事处罚她,对她而言才最该是阿弥陀佛的好事吧。

  唯一证明与李鸣凤的相遇是真实的,只有她向来藏在屉里的四颗珍珠不翼而飞。

  她的日子走回正轨,她一步一步朝自己的梦想前进,没再走偏过半回--李鸣凤的事,是她唯一也是最后一次的偏差行为。

  十八岁后,她如愿搬出莫府,考进了女将营,成为最低阶的小兵,天天操兵天天练武天天排阵。原来这就是她爹娘过的生活--说实话,很累,而和旁人相处,更累。

  待了三年,她有此体悟。是她太习惯只将自己管好就好,从不想去扫他人瓦上霜,不擅长与人交际,加上曾被人骗过感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害她不敢再对人掏心挖肺,所以才会成为小团体努力排挤的对象吗?

  将军讨厌她,副将讨厌她,伍长讨厌她,就连伙食兵都讨厌她,所以在女将营的日子并不比在莫府好过,她想,再待个一年半载,她就会编个病名离开军伍吧,这个心愿,她算是亲身体会过了,有好玩之处,也有让她想快快逃离之处,不过她不会后悔走这一遭,若她没来过,等到她七老八十,恐怕还将“早知道当初就该进女将营……”的遗憾挂在嘴边。幸好她来了,虽然结果不如她的期待。

  那么,接下来她得替自己再找个人生目标,下一步路,她要做些什么?

  嗯,上回在大街上看见有人在表演胸口碎大石,她觉得有趣,很想试试有个人躺在她面前,胸口放块石让她劈下,一定很痛快!

  还是去学做大饼,她的手劲好,做出来的饼一定又香又好吃。

  不然,去各地走走玩玩,多看些美景,多认识些人,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嘛,她也不用详细安排该往哪个地方去,就随性而走,让胯下的马匹带着她走,马停她跟着停,马吃草她吃馒头,马喝水她喝凉茶。

  一定要去那个她曾以为官员见到百姓都会下跪请安的国家,上回都没能好好逛,只逛透了天牢,那些繁荣的街市,热闹的铺平,香味四溢的小摊,她都想去尝个鲜--

  “莫晚艳!排阵时你在发什么呆?!去旁边扎马步一个时辰!”副将大声吼她。

  唉,认命。

  她没有爹娘的好本领,她不是当将军的料。

  虎父无犬子,是一句骗人的话。

  “连扎马步都可以发呆?!扎完去扫校场!”斥喝声又传来。

  虽然,她在这里备受排挤,但却没被实质皮肉上的欺陵,大概是和她在军宴上表演连劈一百五十九片石瓦有关……

  扎完马步,扫完校场,她囫圃吞饭,塞饱胃,哼着小曲到几块木板围起的澡室冲身体。这大概是她最享受的时间了,因为被处罚,反而让她没机会和大家一块洗,她可以独占木桶大浴池,在里头泅过来再泅过去,啦啦啦啦--

  “真是的,那些小丫头脑子里全想这些蠢事!”

  澡室外,罚她的那名副将的声音传了进来,莫晚艳来不及从大浴池里爬起,只好闭住气,往水里藏。

  被副将瞧见,八成又要寻她晦气。

  “你知道我今天没收多少张画像吗?足足三十四张!”

  “呃,那三十四张可不可以让我瞧瞧?”

  “将军!”副将以下犯上,对着将军也照吼。

  “人、人家也很喜欢嘛……我手上也藏了一张呀,呵呵呵。”四十多岁的女将军提及此,笑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交出来!”

  “我是将军耶……不能给我个特权吗?”声音可怜兮兮的。

  “是个将军就别拿另个国家的皇帝画像流口水!”就是因为上梁不正,下梁才会东倒西歪成那副德行,一个接一个全暗恋起别国的男人!

  “可是他好好看哦……”

  “你当他娘都绰绰有余。”副将很残忍地打散她的美景,请认清现实吧,谢谢。

  不行了,快没气了。莫晚艳悄悄将鼻子探出水面,呼吸新鲜好空气,所幸副将与将军正背对着她在脱软甲及衬衣,完全没发觉她,她吸足了气,又沉下去,水面只剩一颗小小气泡,啵的一声,消失无踪。

  将军与副将是姨甥女关系,在营里众所皆知,所以副将有时也会对她自个儿的小姨发脾气,她就见过好几回,所以并不吃惊听见副将在教训将军。

  “我要调你去挑水砍柴啦。”呜,坏人。

  呿,你干脆说要跟我爹娘告状算了。“不过就是一个十八岁的小子,毛长齐了没都还不知道,迷死你们这群老女人。”

  “你竟然说这种话?!你就没瞧过他的模样!那天他设宴邀我们这群邻国的文武官员,他一个个向我们敬酒,他全记得我们的名字,你都不知道他用好好听好可爱好清脆的声音叫我雁翎将军时,我的心都酥了--”哦,回想起那一幕,她死都甘愿。

  “呿,靠美色治国的男人。”副将可不屑得很,拿水瓢舀水从肩头淋下,再抹了一身泡沫。“还替他组什么护卫队?!保护自己的国家都来不及了,还有空去保护他?”哼。

  “他真的很可爱嘛--”将军用着莫晚艳不曾听过的嗲声在说话,即使潜在水里,那嗲声还是渗透到她耳里,让她抖了抖寒颤。

  “一国之君要有的是威严,而不是可爱!”

  “鸣凤那种美少年,只要可爱就够了。”将军捧着脸颊,想起可爱的容貌,一脸好满足。

  “你才真的够了!”

  莫晚艳听见了两个好耳熟又好陌生的字眼。

  刚刚她们是在说--鸣凤?

  明知道该先考量自身安危,在副将与将军如此靠近大浴池时绝不能探耳探脑,她却像是饿了好久的鱼儿,被名为“鸣凤”的诱饵给钓上了……

  水面上,探出一只小巧的耳,想偷听得更清楚明白些--

  突地,耳朵被人狠狠拧住,直接从水里拖出来!

  “好呀,莫晚艳,都什么时辰了,你还敢来沭浴?!”副将恶狠狠也毫不留情地扭转她的耳朵。

  “我扫校场扫得全身都很臭嘛……”不洗干净她今晚会睡不着。唔痛痛痛……

  “还敢顶嘴?!”

  “不敢。”识时务者为俊杰。

  “哼。”谅你也没胆。副将放开她的耳朵,要她滚出来,莫晚艳只能乖乖听话,副将却又唤住她,“既然这么爱玩水,你就端一盆子水,去将校场擦、干、净,明早我去检查,要是校场的地板没有亮到反射出我的倒影,你就该死了。”

  校场的石板能擦亮到反射出倒影才有鬼吧?

  “是。”此时不答是,下场会更惨。莫晚艳将衣服穿回身上,水盆舀满水,正要去擦校场。

  “慢着,你刚才还听见了什么?”副将眯眸瞪她。

  “什么都没听见。”

  “真的?”

  “真的。”死也不能说她听见了堂堂将军嗲声夸着邻国的小皇帝有多可爱多美丽多迷人;死也不能说她不小心瞄见了威武将军捧着轻泛红晕的脸颊诉说邻国的小皇帝多可爱多美丽多迷人。

  “若营里传出半点风声,我就唯你是问。”

  “哦……”

  “还有,等会先到我帐里的桌上将那叠妖惑人心的画像给烧光,烧光了再去擦校场!”

  “留一张给我……”将军还想说些什么,全被副将给瞪得咽了回去,她闪着委屈的眸光,在暗示莫晚艳达成她贪恋美色的小小小心愿。

  “是。”抱歉,将军,我还不想死。

  莫晚艳领了命令,只想赶快退出澡室,所幸副将此时全盘注意力都留在教训将军要争气点上头,没再刁难她。

  离开澡室,夜里的风拂来有些凉,她头发是湿的,身子也没干,连带弄湿衣裳,她朝手掌呵气,让掌心感觉一些暖意,她笑了笑,抡紧拳,将温暖握牢,这样身子就不觉得那么冷了。

  经过几处营帐,来到副将帐子里,她在桌上找着了副将口中所言“妖惑人心”的画像,虽然早知道画里绘的是鸣凤,然而偷偷摊开来瞧,还是让她胸口咚咚地震了两下。

  这是……鸣凤?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十二岁的小男孩,突然跃进了这么大一步,她无法适应。

  数数年纪,鸣凤也该满十八,是个小男人了,她以为了不起就是十二岁时的长相再拉长一些,肩膀宽一些,其余都不会有太大变化,偏偏画上的人可不仅是这般小小的改变--

  他的眸子变得细长,五官褪去不少青涩,脸庞不再是孩童时的圆润,仿佛一颗原石被细细雕琢过,棱与角都已成形,与其说他可爱,不如说他俊美,笑起来不似那年单纯,有些世故,仍是很迷人,不同的是,这种笑法,杀伤力很强,他再长个几年,杀遍天下少女芳心。

  “好久不见了,鸣凤。”

  说完,才觉得自己好蠢,竟对着几张画像说话。

  “可惜要烧了你,不然副将那边我就该糟了,说不定她还会叫我交出烧完的灰烬来交差。刚见面又要马上分离……不过我想这些年你九成也没想念过我吧,所以烧了你我也不会心痛的。”卷妥画纸,她走出营帐,找了营帐旁侧的火柱,引燃火苗,画纸上栩栩如生的笑靥逐渐被文火吞噬。

  她蹲着,趁第一张尚未燃尽之前,第二张跟着放下去,第三张继续无情地烧,第四张也不跟它客气……

  他无情,她也不用他博义气,反正两个人应该是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话虽如此,烧到第三十四张时,她迟疑了一下,纸末沾上火光,焰橘色的火窜上,她直觉反应用右手去拍,将火苗拍熄,拍得自己手掌一片黑灰。

  “好吧,我没有你无情无义,说实话……我还常常想起你,想起那几天快乐的相处,不过都是和十二岁的你,毕竟我今天是头一回看到十八岁的你,嗯……你变得很陌生。”

  她抹掉烧去一小角的纸灰,将第三十四张画张小心折好,本想藏在衣襟里,但她的衣裳是半湿的--她弄不懂自己想将李鸣凤的画像收好的冲动,只想着该如何偷渡这张纸而不被副将发现并活活打死……

  “烧完了没?”

  身后副将的声音着实吓着了正准备做亏心事的莫晚艳。

  “烧、烧完了!”莫晚艳慌张将画藏在身后。

  副将正在擦拭湿发,视线半掩在大布巾之后,没瞧清莫晚艳的心虚,只瞄了地上还在闪着点点红光的灰烬,满意了。

  “你还在这里干什么?校场擦了吗?!”

  “还没……”

  “那还下去?!”

  “好。”

  莫晚艳一溜烟跑得很快,手里握着偷藏成功的画像,忍俊不住地绽放灿烂笑容。




  “不准。”

  “晴晴,求求你。”

  “不准。”

  “晴--”

  “磨蹭我也没有用。”

  “晴晴--”

  莫晚艳又躲在大浴池里,听见将军与副将的对话。她一点也不想偷听,而是她几乎每天被罚,又不想顶着浑身汗臭去睡,只好冒险趁夜来洗。她明明已经拿捏好时辰,以为自己是等到将军与副将洗完之后才摸进来玩水,谁知道今天将军与副将也晚了半个时辰才来净身,害她又只能往水里藏身……

  快出去吧,别发现我在这里……我不想再去擦校场了,呜。

  “晴晴,我要是没去,我会抱憾终身,你忍心看小姨天天憔悴,天天以泪洗脸,天天茶饭不思吗?”

  “你最好再夸张一点!不过就是张邀函,你激动个啥劲?!你有点尊严好不好!不要忘了,邻国的皇帝是敌人!圣主说过,等李鸣凤满二十岁,我们就要再发兵去打他们国家,现在的友好只是可怜他年纪小!瞧瞧你!一提到他的名字就像失心疯一样,这仗怎么打?!别人上战场是拿刀拿剑的,你们这群女人九成九只会拿花去示爱吧?!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嘛……现在他让人送邀函来给我,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去……

  这就是她们女将营的大将军吗?她根本是李鸣凤养在他们国家的细作吧!

  “你上回也说要去,结果呢?你留在那里乐不思蜀,三个月不回来,我不准你再去被那个妖皇帝给迷得七荤八素的!”

  “我发誓我不会--”

  “你已经毫无诚信可言了!”

  “不然我立军令状嘛……”

  “这种事立军令状?!你有胆说,我还丢脸不想听哩!”

  “晴晴……”

  “叫也没有用啦!”

  “再不然你找几个小兵押着我一块去嘛。”讨价遗价。

  哼哼,冷笑,“然后让你和那些花痴小兵跟着留在那里对李鸣凤尖叫?”全营里,还有像她这般冷静自持而且没被李鸣凤迷惑的兵官吗?!

  水面上,又探出一只耳朵。

  “莫晚艳!”

  副将不留情拧住那只耳,再度从水里拉出破坏纪律的家伙!

  “呃……我知道,我去擦校场……”明明就告诫过自己,绝对不能听到李鸣凤三字就采耳偷听,可是她的身体像有自主反应,就是会浮上来嘛……

  “等等。”副将唤住莫晚艳,她乖乖停步,等待副将换一个处罚--或是加重处罚,例如擦完校场去擦全营的兵器。

  副将打量她,眸子里闪过一计。

  “韩将军,我可以答应让你去参加邻国的邀宴。”有莫晚艳在场,副将勉强给将军保留一些颜面,尊称她一声韩将军。

  “真的?!”将军的眸子完全点亮。

  “但前提是--我和她要跟你一块去。”副将朝身后指指莫晚艳。

  “咦?!为、为什么--”要是有副将一块去,她就甭玩了嘛!

  “因为全营里只剩下我和她还有理智!你只能选答应,否则别想去参加什么美少年的宴会!”前几夜,莫晚艳有乖乖听从她的命令去烧画,换成其他小兵,老早就将画掉包,偷回去珍藏了,所以让莫晚艳跟着她去看守小姨,就甭担心莫晚艳和小姨一块发癫,真是个越想越妥当的好主意!

  “我……可不可以不去?”莫晚艳想拒绝。去参加李鸣凤的邀宴,那不代表一定会见着他吗?她虽然时常想起他,却不想见他……不想见到李鸣凤忘记她这号人物时的嘴脸。

  “不行!”将军吼得很大声,杀过来将她双肩钳住摇晃,“你一定得去!你不去我怎么去?!”

  千万不要小看女人的怨念,若有所违背,可是会被诅咒一辈子不得翻身。

  莫晚艳还被将军摇晃得全身甩左甩右,甩得头昏脑胀,一个念头快速闪进逐渐晕眩的脑子里--

  嗯……本来打算再待个一年半载,她改变主意了,最长半年最短一个月内,她要离开女将营!结束她可怜兮兮的军旅生活!

  二十一岁这年,莫晚艳产生了新的人生目标。




第五章

  钟磬丝竹声调幽幽,霓裳羽衣曲儿轻轻飘送。

  衣香鬓影佳人婷婷,红绢水袖舞儿娉娉飞扬。

  台上舞伶挥洒香汗,宛如濒死的蝶,要在生命尽头之前留下最美倩影,尽其所能舞动鲜艳蝶翼,整齐的舞步,腕上踝上的银铃随着款摆娇躯清灵作响,美人脸上的笑靥取悦了眼,一曲未完,掌声已不绝于耳,然而美人真正想取悦的并非周遭众人,而是龙座上的至尊君王,盼能获得青睐与怜惜,可惜的是,龙座上的人,右手支颐,闭着眼,貌似熟睡,偏偏谁都知道他是清醒的,只是无心于此。

  美人舞着,眼泪跟着流下,梨花带雨,可怜又是一颗破碎芳心。

  “皇上,接下来是礼部尚书安排的表演,由尚书府三小姐高歌一曲。”

  “嗯。”回答得佣懒,实际上更是慵懒到连眸都没张开。

  台上美人换了一个,这回搬来琴筝,自弹自唱《良夜春宵》,嗓音干净清脆,听得众人如痴如醉,也听得某人昏昏欲睡,尤其刚喝了两杯酒,配上这曲摇篮歌,睡虫全都清醉过来作祟,真想唤人替他铺床备枕,他可以直接在龙座上睡一觉。

  “再来是刑部尚书的巧联绝对--”

  “来来来,我出个上联,看谁能对出下联,嗯哼--马蹄踏开岸上沙,风来复合。没人对吗?谁对得出来?”

  冷场了啦。

  “让我吟首诗,赞叹我朝国运昌隆!”新科状元也来卖弄文采,吟完之后,差点让李鸣凤想直接换人做状元。

  这样的酒宴,还得持续三天三夜,光是想,他就觉得头皮发麻。

  “鸣凤,你要睡无妨,但嘴角边的甜笑可得给我挂着。”穆无疾低声在他耳旁提醒。

  此宴虽名为与友邦交流感情,实则想探探邻邦近来越发频繁的动静,偏偏邻国众官还挺吃李鸣凤那一套,被几个笑靥给迷惑得不知天南地北。虽然出卖自个儿国家的君王有违道义,但与国家祥和摆在一块,李鸣凤,你还是捐躯吧。

  再说,只是卖个笑,不伤国格。

  “知道了,穆叔。”李鸣凤睁开微醺的眸,淡淡一笑。平时的他,长得已经够迷人了,加上两杯酒的效果,他的眸光几乎可以醉人。

  “你们小心护着皇上,别随意让人近身。”穆无疾交代左右。现在半醉半清醒的李鸣凤美成这副德行,不小心守着,说不定会被爱慕者趁敬酒机会偷摸两把,太危险了!

  叮嘱完护卫,穆无疾赶着与陆续到来的邻国贵客寒暄去了。

  李鸣凤很认分也很听话地勾微嘴角,尽他这个皇帝最大职责,让笑容镶在漂亮皮相上。

  反正他皮笑肉不笑的功力,无人能出其右。

  就在他快要打起盹时,一名小太监打扰了他。

  “皇上,穆宰相要我来同您禀报一下,东邻国的韩将军、李将军、华将军及林太尉、赵御史等人都到了宫门口,您要不要……”

  小太监还揖身在说话,李鸣凤扬手打断他。

  “朕知道。”

  东邻国,大盛王朝,目前最有可能对他们发兵的伪友邦。

  当年他以五岁稚龄上了战场,第一个面对的敌人就是大盛王朝。

  大盛王朝的君王咽不下“欺负小奶娃”的污名而退兵,但也曾撂下等他成年,大盛王朝将兴兵再犯的狠话,这些年的相安无事,随着他年纪增长而走向紧绷,也难怪穆无疾要他特地去欢迎东邻国的文武将官,毕竟最危险的敌人是谁,他一清二楚。

  这个伪友邦,可得好生“伺候”着。

  李鸣凤从瘫坐许久的龙座上起身,宫婢伶俐为他整好衣摆,恭送他去逢迎卖笑。他踩下玉阶,不乘坐太监们准备好的抬轿,迳自走向宫门,那是一段不短的距离。

  宫门前浩浩荡荡的邻国人马,数数也有二三十名,正准备前往宴席,李鸣凤的出现,让他们又惊又喜,尤其是女将军,险些迷醉在当场。

  “怎劳您亲自来迎?”

  “客气了,让众位大人千里迢迢赶来,自当前来表达慰问之意。”笑容不用钱,所以李鸣凤毫不吝啬。“林太尉,许久不见了,你媳妇肚里的孩子也该出世了吧?”

  “没想到您还记得!生了生了,都两岁了,是个女娃,我大媳妇和二媳妇都生男的,我们可盼着有个粉嫩嫩的孙女哩!”女孩子打扮起来活泼可爱,甜腻腻叫声爷爷,教人死都瞑目。

  “取名了吧,叫什么?”

  “叫吉祥。”

  “好名!呀,那朕可得向这个吉祥丫头讨个吉祥。”李鸣凤随手摘下指上的玉戒,“正巧,朕这玉戒也叫吉祥如意戒,就借花献佛,送个吉祥给吉祥吧!”随口胡认来的戒子名,一点也不重要。如果今天小孙女叫快乐,这戒子也会立即改名叫快乐美满戒。呵。

  “这……这怎能……”

  “这可是送给吉祥,不是给你老人家,你不能推辞呀。”

  “那老夫就代孙女谢谢您了。”诚惶诚恐双手接过小小玉戒子。

  解决一个,换下一个。

  “李将军,什么时候再与朕及伏钢将军喝酒呀?”李鸣凤哥儿俩好地用力拍拍另一名邻国将军臂膀。

  “上回输给伏钢将军,李某不敢再拼了。”那次吐得天回地转,恐怖的滋味一次就够了。

  “可惜朕这回酒窖里私藏了西邻国女皇送来的蜜酿,还想说等你来了,让你试试。”李鸣凤一脸遗憾。

  “蜜、蜜酿?”如雷贯耳的酒名,让李将军眼全亮了起来。懂酒的人皆知,西邻国出产的酒堪称一绝,其中又以蜜酿为首,然而这酒产量极少,几乎只进献给皇室或外宾,没想到李鸣凤手里也有,而且还这么大方要拿蜜酿来让他们拼酒……呃,就算吐死也一定要喝啦!

  李将军马上改口,“难得来一趟,我也不好坏了酒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好罗,李将军可别半途溜掉呀。”嘴角边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啦,李将军。

  “一定一定。”

  李鸣凤视线继续往下扫,看见了女将营的大将军韩雁翎,她一脸陶醉痴迷,是邻国所有将宫中最容易打发的,他心里老早就想好收服她的手段,只是话正当脱口而出,目光瞟过韩雁翎身后小兵,他怔住,不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

  黑眸再溜溜地挪回韩雁翎身后,定住不动。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他仍能一眼认出她来。

  他的,晚艳姊姊。

  俗话说女大十八变,这句话不通用,至少,在莫晚艳身上得不到证实。

  她没变,还是一双骨碌碌的大眼,还是那对有些高扬的细剑眉,她今年应该二十一岁,怎么仍是十五岁时的模样,完全没长进,身高也停在他记忆中的十五岁?那时她还能与他平视,现在他都高出她足足两颗脑袋了。

  现在她在他眼中变得好娇小可爱,那头蓬发同样扎着粗辫,唯一不同的是当年粗辫垂放在平坦的胸前,现在粗辫盘成两团圈圈挂在螓首,而平坦的胸……幸好它很争气,没停留在十五岁。

  “皇上?”一旁老太监见到李鸣凤停顿良久而没有下一步的反应,还以为李鸣凤是忘了韩雁翎这号人物,机灵地低低提醒,“那位是韩雁翎将军,大盛王朝女将营的主将,今年四十六,未婚。最重要的是……她很迷恋皇上您。”

  李鸣凤当然知道她是谁,他只是将注意力全给了莫晚艳,看她的眼神,她也认出他来了,所以那对细剑眉才会微微蹙紧,而且,她在瞪他,呵。

  不过,高兴见她是一回事,尽他的本分又是一回事,他懂孰轻孰重--反正,不急在一时。

  他望着韩雁翎一脸被他遗忘的巨大打击,换上职业笑颜,“这位女将军……我们见过吗?”

  “我们……”韩雁翎快哭了。她一心急乎乎想来见他,没料到他没记住自己。呜……

  “你长得有些像朕之前认识的一名才貌双全的女将军韩雁翎,她是个朕很钦佩的女英豪,但你似乎年轻了一些,让朕猜猜……你是雁翎将军的妹妹?”

  “我我我我我就是韩雁翎呀--”原来他没忘记自己,还夸自己才貌双全!韩雁翎开心到结巴起来。

  李鸣凤露出惊讶无比的表情,“朕与你上回见面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吧?你怎么越变越年轻貌美?”

  韩雁翎从刚开始的失望,瞬间转变为无上的欣喜,李鸣凤变相地给了她最棒的赞美!

  接下来李鸣凤已经无需再费任何唇舌,这个女人已经拜倒在他的龙袍之下,迷恋化成无数闪亮星辰,落在她眸里,一闪一闪亮晶晶。

  “这是卖笑还是卖淫呀哦好痛……”

  一声咕哝,随即伴随后脑门挨上一记巴掌的响亮啪声。

  是莫晚艳与她身旁的凶副将,她可怜兮兮捂着后脑,知道要乖乖闭嘴了。

  李鸣凤差点噗哧笑出声来,幸好他强忍住。

  他领着邻国众官入席,把酒言欢,因为重逢的好心情,让他多喝了些酒,整夜的笑容也变得更多。

  莫晚艳与副将一并站在韩雁翎身后,韩雁翎已经喝下第二十杯酒,脸红红的,咧笑的模样有些憨醉,副将试图阻止她多喝,但又不好在外人面前揪住韩雁翎痛骂,只能不断用眼神告诫她,但韩雁翎整晚眼神全落在李鸣凤身上,压根没空去瞄副将,气得副将一脸铁青,然后--迁怒到无辜的莫晚艳身上。

  她根本是副将带来的出气筒吧?呜。

  酒宴持续到深更,喝瘫的人占了八成以上,幸好李鸣凤有命人准备休憩的宫楼,否则一群人趴睡在地板上的场景也很不雅观,尤其众人皆是官,总得留些好形象。

  莫晚艳和副将将醉到不省人事的韩雁翎架回离酒宴不远的宫楼,副将狠狠把韩雁翎丢回榻上,韩雁翎只发出一声咕哝,连翻个身也没有,副将继续狠狠转头命令莫晚艳,“去向宫女要盆冰水过来!”她要将韩雁翎的头压进冰水里,让她清醒清醒!

  “是。”好、好阴霾的表情……看来有人要遭殃了,韩将军,你自己保重。

  莫晚艳走出房门时,还隐约听见副将在猛打将军脑袋的啪啪声,听起来很痛……她加快脚步及动作,生怕逃命不及,又成为副将练拳头的悲惨小兵。

  她很快找到一名秀美标致的宫女,讨了盆冰水,再端回房去时,看见韩雁翎仍是醉卧在床上,不同的是……她脸上多了好多个拳头印,看来除了醉昏过去,还有一个可能性是被打晕的。

  副将接过她手上的水盆,“你今晚不准睡,守在门外,要是将军半夜酒醒想摸出房去找李鸣凤,你给我拦住她!”

  “将军今晚应该是醒不来吧?”酒是会醒啦,但被打成那样,说不定躺个三天三夜也醒不来……

  “少啰唆!我现在很火大,你少顶嘴惹我。”

  “是!”莫晚艳没有第二句话,乖乖扛起她的兵器--两颗锤子守门去,要是半夜韩雁翎真的有本事醒来,她也会再度敲昏她!

  跨出房门,身子都还没站住,一道身影笼罩住她,她来不及惊呼,右手被牵起,那道身影奔驰了起来,连带被牢握着的她,双脚也主动跟着跑。

  即使那道身影是背对着她,由那身鲜黄的至尊龙袍,也已轻易说明来者何人。

  一股气恼让她挣开他,他回头,不放弃伸手过来钳握住她,她将双手藏在身后,就是不让他捉。

  “晚艳。”他开口,唤着她的名字,却省略掉两个字,她惊讶看他,一方面是惊讶于他竟还记得自己,一方面并不习惯他用现在这种男人沈嗓叫出她的名字。以前那个好可爱好甜美的声音跑哪里去了?以前那样腻腻叫人晚艳姊姊的童嗓到底跑哪里去了?

  他,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小小鸣凤。

  他,变成了一个男人,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

  认清这个事实的她,大受打击。

  “我带你去用膳。你一整晚都站在韩将军身后,连滴水也没碰,不是吗?”他朝她笑,无害而可爱。

  他说的没错,她饿到胃都痛了,当下属的又不能大剌剌偷将军盘里的珍馐吃,只能暗淌口水,看着他们大吃大喝。

  “你不让我牵,那我不牵你,你跟着我走。”李鸣凤妥协了,半举高自己的双手,藉以证明自己不碰她。

  他率先转身走,她没跟上,只是盯着他的背,他也没催促她,只是放缓脚步,直到她肚子发出饥肠辘辘的咕噜声,她才用力深呼吸,追上他。

  他淡淡一笑,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水榭及长廊,他似乎早已支开人,所以沿途走来并没有遇见宫女太监等人,不过等在前头的,是一桌子丰盛好菜。

  他带她入座,为她布上碗筷。“吃吧。”

  她不跟他客气,一个饿很久的人是不需要尊严的。

  她握好箸就马上挟起满满的菜往嘴里塞,他托腮看着她,身上浓浓的酒味说明他仍带几分酒意,否则他的眸子不会眯得如此朦胧,像笼了层薄纱,似乎在专注凝觑她,又似乎眸光放得好遥远,就算她努力将注意力全放在食物上,也无法忽视他。

  “这是多少?”她朝他伸出三根手指头,想测测他的清醒程度--韩将军都醉得那么惨,不比韩将军喝得少的他没道理到现在还没醉。

  “三。”

  蒙对了?再来,“这样呢?”再加两根。

  “五。”

  回答得很清楚嘛。“你是醉的还是醒的?”

  没有一个喝醉的人会承认自己有醉,最好的例子就是刚刚才被副将打得两颊变馒头的韩雁翎将军,她也不断嚷着自己没醉还能喝再来干一碗,哇。

  她倒觉得他像醉的,既然是醉的,就甭跟他说太多人话,反正他醒来之后还是会忘光光,连骂他无情无义也不用,浪费唇舌。

  “你如愿加入女将营了,恭喜呀。”

  “嗯,也不是什么值得恭喜的事啦。”她舀碗热呼呼的羹汤喝。

  “那不是你一直以来的心愿吗?”

  “心愿是心愿,但是成真之后也不觉得它让我的人生从此满足瞑目,而且好累……跟我的个性不太合。我这种懒人,只能独来独往做懒事。”她拿他当醉汉看待,与其说是闲聊,不如说她在自言自语。

  有些话,她没有人可以说,她一直都是孤军奋战,自己同自己说话是件很凄凉的事,所以她从不做这种可悲的傻事。现在,他坐在她对面,认真在听她说话,就算他酒退之后全然记不起来她说过的只字片语,至少她觉得有人在聆听她的声音。

  “我以为……你应该再开心一些的。”她看起来没有当年背着年稚的他时喜悦,那时的旅途也很辛苦,她却笑得灿烂耀眼,现在她说着话时,眉头紧紧的,眉心那道痕,再烙深下去,就会在她脸上成为再也消抹不掉的痕迹,他不爱见她这样。

  “也不是多不开心啦,我不后悔自己走过的路,走过了,才会知道这条路是什么模样。”

  “那么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继续待在女将营里?”他拿过她喝尽的碗,为她添上新汤。

  她摇头,接过。“我还没有打算。不过我确定自己不会待在女将营太久。”她凑着碗口喝汤。这汤真鲜,好好喝。

  “你……要不要,留在我身边?”

  喝汤的嘴差点呛到。

  莫晚艳盯着他,左右打量,举起没捧碗的左手,直挺挺站着四根指,晃到他面前,“这是多少?”

  他笑,握住她的手,按在桌上。他的手好大,以前她牵着他时,他的手小小软软的,与她的一般大,现在他的手竟然能完全包覆住她的还有剩。

  “晚艳,我没醉,我很清醒,不是在说醉话。”

  “你醉了,才会说这种奇怪的话……而且,你没叫我姊姊。”

  “你本来就不是我姊姊,我的姊姊已经够多了,烦都烦死了。”最大的那个当他的母后都绰绰有余哩。

  “以前那个可爱讨喜的鸣凤呢?”

  “不就在这里吗?”他执起她的手往他自己的右颊磨蹭。

  “你根本就不是我认识的鸣凤,长相不像,声音不像,还喝得像醉鬼,满嘴全是醉话……说什么留在你身边?你大概忘了当初你是怎么对待我的,把我关起来,又拿布塞我的嘴,十天里没来看过我半次,又叫那个凶将军带我去给狮吓,最后又说我得寸进尺将我赶回去,哪个傻瓜还相信你呀……”尤其是此时的醉言醉语,她若当真,就真的蠢到无以复加了。

  虽然听见他这么说时,她的心口紧揪了一下,真的认真思考起这个可能性……

  “你瞧见狮了,感觉如何?很新鲜吧?”他仿佛没听见她的抱怨,迳自笑道。

  “说到这个--”她眯起眸,狠狠地扳住他的手,“我、哪、里、像、狮、了?!”即便这么多年过后,提及此事,她还是介意得要命。

  “你把发辫拆开来,就知道哪里像了。”呵呵。

  “我只是头发蓬而己!”

  是是是,相信雄狮们也很想这么吼。

  “既然你对于当年我的所做所为记忆犹新,那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若你见着狮,你就答应我什么?”

  当然记得,她才不像他冷血无情哩。“请你吃东西嘛。”直接用手拈了块糖醋肉,朝他嘴里塞。“喏,这是这几盘菜里最最好吃的一样,你吃了,我们打平,谁也不欠谁。”

  她正准备要抽回手,在衣服上擦酱汁,他却不让她轻易过关。

  “你忘了,要吃什么由我决定。”

  “你要吃什么叫你的御厨替你煮,我只是个穷小兵,端不出山珍海味。”她故意说得酸溜溜,只不过说完时,自己都想取笑自己--干嘛如此认真回答一个醉汉的话呀?

  “这道菜,我的御厨煮不出来,因为没有食材。”

  “你想吃龙还是凤?”有什么食材凭万人之上的他无法找到?除非是不存在于世上的生物,再不然就是仙桃神果。

  他执住她的手指,将它朝糖醋肉的盘子里一抹,沾了满手指的琥珀色酱汁,然后送进自己嘴里,灵活而温热的舌卷吮着她的指腹及指节,将酱汁吮得干干净净,而他的眼,在此刻清醒且锐利,深邃又专注,完全看不出半丝醉态,让人怀疑起他在醉与清醒之间,孰真孰假。

  “你。”




  “鸣凤,穆叔告诉过你多少次了,这张脸,好好给我顾着,现在变成这模样,你告诉我,一连三日的酒宴怎么见人?怎么卖笑?”

  穆无疾握着李鸣凤的下颚,对于他脸颊上那块碍眼的淤青皱眉摇头,小太监递来药膏,穆无疾动手替他上药。

  “不然就说我今天醉到醒不来,我正好光明正大偷懒一天。”嘶,好痛。

  “你这个皇帝已经当得够清闲了,几年也不过才累这么三天,没资格抱怨。”抹完药,穆无疾撤下左右伺候的宫女太监,待屋子只剩两人,他问道:“谁打的?”

  李鸣凤想起了那时的情景,倏地哧笑,一副被打还很开心的模样。

  “我的……晚艳姊姊。”她的名字,念在嘴里都是甜的。

  “就是那位站在韩雁翎将军身后的小女兵?”

  “穆叔,你也还记得她呀?”

  “她没什么变,而且你整夜都看着她。”虽然看在旁人眼里,会误以为李鸣凤是瞧着韩雁翎--韩雁翎恐怕也是这么误会,所以才会特别心花怒放,放到无法无天--但穆无疾知道,他的眼,越过了韩雁翎。

  “穆叔,我好高兴,她又出现了,我真的好高兴……”李鸣凤笑得连眼都眯成缝。在穆无疾面前,他不隐瞒心思,笑得像个孩子,单纯、直接、不造作,心里多开心,脸上的笑容就多深刻。“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我那么高兴见到她。我还以为我只是偶尔想起她,还以为……她只是一段记忆。为什么当她出现在我面前,我会这么喜悦?而且我的心跳得好快……这是怎么回事?”

  “以伏钢的话来说,这叫发情。以我的话来说,这叫情窦初开。”文雅与不文雅的用词,任凭君选。

  发情,动物情欲亢进,适于交配的状态。

  情窦初开,初通情爱的感觉。

  “嗯,说实话,我比较中意姊夫的用词。哈哈哈哈……”一针见血。

  “八成是你想对她动手动脚,才会挨上一记重拳。”穆无疾很高兴知道了这片破坏俊颜的淤青所为何来。

  “我只是拿她的手指去沾糖醋酱汁,然后送进自己的嘴里,接着她就满脸通红翻桌跳起来,直拳挥来,我想闪也来不及闪。”前头的情境明明都很美,吮完指,还能继续吮吮手背,吮吮手腕,吮吮手肘,吮吮手臂,鲸吞蚕食,谁会想到美味的食材竟然会反抗--感觉就像正准备大啖香喷喷的烤鸡,结果那只鸡还会飞起来拿脚爪扒人,真扫兴。

  “鸣凤,你真是让人同情不起来。”

  “哈哈,我也没要穆叔的同情呀。”他可是很乐的,有啥好同情?

  “不过,你之前放她走,不正是因为不想改变她的人生?但你现在正做着相反的事。”

  “她对于未来很茫然,目前还没有新增的人生目标。她在女将营过得不快乐,如果我成为她的下一段目标,就不算改变她吧?只算是……循序渐进的诱导她。”

  “鸣凤,你这是硬拗。”

  “我又没有逼她,她还是能选择她要怎么做,我只希望,我也成为她列入考虑的一个选项……”李鸣凤低沉一笑,“当然,我会消灭她其他的选项。”

  李鸣凤不是好人,这些年的磨练,洗尽他的天真无邪。

  天真无邪这四字,本来就不该出现在一国之君身上。他或许看来赏心悦目,或许总是笑容迷人,或许那张漂亮皮相远比他的能力更让人瞩目,但他拥有古今天下任何一位帝王所具备的专制独权及唯我独尊的劣根性。

  “不怕再挨她一拳?”

  “怕,她和你宝贝儿子一样,打起人来会碎骨的。”两只全是怪力家伙。

  “那么她昨夜是手下留情了。”至少没打碎李鸣凤赖以维生的俊俏脸蛋儿,否则他这个宰相可就万分苦恼。

  “是呀,打得算相当轻。”但还是很痛。

  “你只要注意自身安全,别让她失手打死你,其余的,穆叔都管不着。但请告诉她,挥拳时别打脖子以上的部分。”他们的国泰民安短期内还得靠这张脸来维持。至于脖子以下的部分爱怎么出手就怎么出手,反正衣裳遮着,瞧不见。

  “穆叔,你真冷血。”李鸣凤回穆无疾一个龇牙咧嘴。

  “谢皇上谬赞。”送上一句官腔。

  “穆爱卿,今天将朕未来的皇后也一并带来酒宴吧,朕想让众人见识见识她的惊人美貌。”要要官腔,大家一块来。

  “筝儿?”

  “对,穆文筝,宰相娇滴滴的爱女。”

  “把主意打到我女儿身上?想拿她玩什么把戏?”当爹的,可不容许女儿被人欺负,就算是皇上也无权。

  “借来用一用而已。我对她半点兴趣也没有,她脱光光躺在龙床上等我宠幸,我也不会兴奋的。”

  “当着别人的爹面前羞辱他的女儿,你不知道下场是什么吗?”穆无疾敛笑。虽是温雅外貌,板起脸来还是有股威严。

  “你如果想弑主的话,我求之不得。”他巴不得快快被人从皇位上拉下来。

  “我怎么可能让您这么好过呢?皇上。”咳咳咳咳。“臣似乎染上风寒,恐怕得修养好一段日子,先向您告假……嗯,先告个十年假好了,我十年后再回来--”说完就要拂袖走人。

  “穆叔穆叔!冷静!冷静--”李鸣凤从椅上跳起来捉住他,马上变脸陪笑,“是筝儿太高雅太文静太娴淑太完美太无瑕,我配不上她,就算我脱光躺在床上等她宠幸,她也不会看上我的!”开玩笑,少了穆叔替他分忧解劳,他就得独自一个人揽下庞大的国政,不死也只剩半条命!

  哼哼,这还像些人话。

  “先说吧,借筝儿想做什么?气气莫晚艳?让她为你吃醋嫉妒?”

  “穆叔,这种老套已经没有人在用了啦。”李鸣凤坐回椅上,交叠起长腿,拈了块糕吃……嗯,这种小玩意儿,莫晚艳一定爱吃,等会叫御厨再做一盘来孝敬她。“不过,也相去不远啦。”反正都是要借穆文筝演场戏,瞧瞧莫晚艳的反应。

  “你和筝儿凑在一块,绝不会有什么好事。”一丘之貉。

  “亲爱的穆叔,亲爱的穆爱卿,亲爱的国丈大人,亲爱的岳父,你真是太了解我和筝儿了。”

  “少叫得亲亲密密,不真心的话听起来很令人作呕。臣这辈子从没奢想过能成为国丈大人。”穆无疾不吃他这套,也不被他的笑脸给迷惑。自小看李鸣凤长大,他对李鸣凤的外貌已经免疫。

  “一般的宰相都是急乎乎地将爱女送进宫来当皇后。”

  “我不是一般的宰相。”他是很想告老还乡、享受天伦之乐的苦命宰相。

  本以为等李鸣凤大了,他就能抛下国政,让李鸣凤自己一肩去扛,孰料感情这两字成为枷锁,他不忍心见这孩子辛苦独撑,所以才从不提告老还乡--虽然他离“老”字还有一段距离。

  “穆叔,你可别真的像外头传言那样打算把筝儿推给我,我对一个比有血缘关系还更像家人的‘妹妹’完全没有遐想。”

  “我知道。我也不会让‘儿子’娶女儿的。”

  李鸣凤闭起眼,听见穆无疾的回答,让他眼眶热辣。

  他的爹娘都仍在人世,一个是还没作古的太上皇,成天在温香软玉的女人准里尽情快活;一个是想在后宫作威作福的皇太后,重视地位比重视他这个儿子还要多一些,他对她的存在价值,就只是他能让她成为高高在上的皇太后,如此而已。

  这就是他的爹与娘。

  相较起来,他更希望穆无疾是他爹,但是……他可不想用婚姻来达成这个心愿,即使那是最快的方式。

  真羡慕小时候不懂事的自己,老冲着穆无疾叫爹,虽然被纠正很多很多次,他还是喜欢这样叫,毕竟童言无忌,大伙只当年纪小,也不会太苛责他,实际上他可是每回叫,都很认真呐。

  “我会带筝儿过来。记住,别玩得太过头,笨孩子。”穆无疾揉揉他的发。到最后他总是睁只眼闭只眼地纵容他,毕竟他知道李鸣凤有所分寸。

  李鸣凤拿笑容当保证,“我知道。”

  爹。




第六章

  一阵芳心破碎的声音,随着李鸣凤亲昵挽着一名美人儿出现时,当当匡匡不绝于耳,韩雁翎甚至盯着那副美景流下眼泪。

  美人儿名唤穆文筝,是当朝宰相穆无疾的爱女,芳龄十五,与李鸣凤自小青梅竹马,感情融洽,据传皇后之位非她莫属。

  这也难怪,有天仙容貌或许只是获得君王宠幸的原因之一,她背后还有个位高权重的宰相亲爹,成为六宫之首也不足为奇。

  “输了输了,你毫无胜算,人家又年轻又漂亮还是宰相爱女,你这辈子已经来不及了,下辈子重新排队吧。”副将凉凉在背后打击韩雁翎,就是要打破她所有绮想,快快将她带回正途。

  “呜……”韩雁翎哽咽得说不出话。

  “明天甘愿收拾包袱回家去了没呀?”副将的打击源源不断。

  “要回去了吗?我先去收拾东西。”莫晚艳插上嘴,一副急乎乎且迫不及待的模样。

  “好呀,先去收拾收拾,留在这种酒池肉林也没什么好处,不如回去练刀练拳头有用。”

  莫晚艳领命,离开酒宴,往暂住的行宫走。

  大概是昨夜跟李鸣凤去吃吃喝喝,回来时被副将发现她没好好守门而罚扎了一夜的马步,所以她才会脚步有些虚软和凌乱--对,没有哪个人扎了好几个时辰的马步还不会腿软的,她一定是这样。

  稍稍做了几个深呼吸,她稳住脚步,继续前行。

  昨夜被李鸣凤那样迷惑询问她要不要留在他身边的小震撼,远远比不过今天早上看见的俪人依偎来得惊吓,也证明了昨天夜里的李鸣凤,是醉的。

  从他迷醉的眸里,看见的人,真的是她吗?还是那位未来的小皇后?

  结果,只有她一个人为了他昨夜的醉行而无法平静,整夜脑子里都在想着他说话的声音、他说话的表情--蠢呀!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没长进,还是一相情愿的蠢。

  好吧,已经被骗过一次,这一次,她没有前一次的受伤,至少,她是这么告诉自己。

  只是还是有点不甘心……早知如此,昨夜那一拳,就该再挥重一点。

  “害我边扎马步时还认真把他的话思索好几遍。真是……”算了,骂再多也没有用,骂完还不是要过她的人生,与其自我嫌恶,不如努力改进自己这软耳根的劣性。

  她进了房,将几件衣物收拾妥当。原先她们带来的东西就不多,收拾包袱充其量也下过三两下功夫。她整理完,茫然坐在杨上愣着好久,尔后像反省了什么地幽幽一叹。

  “我接下来的人生目标最好是热闹一些,像……替自己找个夫君好了,生一窝小家伙……我讨厌自己这么孤单,我想要安定下来,想要有个自己的家……”

  寄人篱下,那个家,不是家。

  从军报国,枕戈寝甲,更称不上有个家。

  一定是李鸣凤害她胡思乱想起来,一定是李鸣凤害她同情起自己的孤单寂寞,一定是李鸣凤害她不想再没有一个人关心她在意她……

  好,立定目标,就朝这方向努力!

  她拍拍脸,脸上终于有了血色和笑容,从榻上起身,要回酒宴向副将覆命,半掩的房门外,站着一身黄袍的李鸣凤。

  她怔住,像是不解他为何出现在这里,他应该揽着美人儿享受温香软玉,饮着琼浆玉液……他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目光深沉得教人读不出情绪,她与他互视片刻,最后还是她先逃开视线。

  他不是她的君王,她无需对他恭敬,绕过他,她不想和他说话。

  “晚艳。”

  没听见,不要叫我的名字,哼。

  莫晚艳迳自走着,他缓步跟上。

  “你应该瞧见了吧,穆文筝,我未来的皇后。”

  瞧见了!美得不可方物,美得石破天惊,美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跟你站在一块,一个俊男一个美女,配得天衣无缝。

  “唉……”

  未来的妻子美成那样,还叹什么气?不知足当心天打雷劈!

  “当皇帝真可怜,连自己的妻子人选都不能自己挑。”说完,又是一记长长的叹息。

  听出他显而易见的怨怼,她停步,回头看见他满脸无奈,明明不想理睬他,最后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

  “那个漂亮小姑娘,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他摇头。“别被她的外貌给骗了。她有张好皮相,却没副好心肠。”筝儿,丑化你真是不好意思,但为了我的幸福,你就牺牲一下吧--李鸣凤默默在心里忏悔。

  “看不出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碍于她亲爹的权势,我又无法推拒……你也应该有耳闻,我是个空壳皇帝,真正掌握大权的人是穆无疾,我在他眼中毕竟仍是个毛孩子,嫁个女儿过来,正好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将我这傀儡绑得更牢。”穆叔,你应该很乐见我将莫晚艳留下来,为了达成这皆大欢喜的目的,你就委屈些,暂时背起“准备叛国篡位的恶宰相”之名吧。

  “我是有听过穆无疾揽了不少国政。”不过毕竟是邻国的家务事,所以她也只是听听罢了,倒没想过这么深一层的内幕。

  “我虽然未满一岁就登上帝位,但不过是颗棋,因为我身上有皇族血统,如此而已。我有名无实,穆无疾有实无名,他等于才是皇帝。”他露出哀伤的表情,看揪了她的眉。

  “你现在是大人了,把他废掉呀。”把皇帝实权抢回来,清君侧,除佞臣,振朝网,树立一个属于自己的皇朝。

  李鸣凤瞪大眼,仿佛她说了多不可置信的话。

  “你在开玩笑,我废了他?!我会先被杀掉!我身旁的人全是他的眼线,我光是动个歪脑筋,他那边立刻就知道消息!”

  “好惨……”

  “你可知道,我这回来见你,也得偷偷摸摸……我不想让他察觉我与你的关系,我怕他对你不利……”他苦笑,眸光远幽,在自身难保的时刻仍担心着她。

  “你没办法扭转这种被监视的惨况吗?”

  “我在皇城里……没有可以信任的人。在这里,我是孤伶伶的。”唉。

  好可怜……原来这才是李鸣凤光鲜亮丽之下的真实面目。

  她还以为他是万人之上,没想到他是空壳。孤单的滋味她尝过,已经知道它有多难熬,他更惨,孤单之外还背腹受敌。

  “你想逃吗?”她问他,目光同情。

  “我不能逃,也逃不掉。”逃了会立刻被伏钢捉回来--他八岁那年逃过,摔了通天冠后拔腿逃离大殿,连殿门口都还没溜出去就被逮住,差点打到屁股开花。

  “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她终究对他是软心肠,还当他是那个小鸣凤疼着。

  李鸣凤等的,就是这句话。

  “你愿意帮我?”

  她点点头。“帮得上的话。”她很乐意尽棉薄之力。

  “帮得上!绝对帮得上!你留下来,陪我一块对抗他们。”李鸣凤握住她的双手。

  “对抗?打架我没问题,动脑筋的事我就没办法。”她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型的人,很有自知之明的。

  “你留在皇城里,穆文筝在后宫翻天覆地,你牵制住她,她是个不懂武的人,打不过你--再说,你也不用真动手打她,吓吓她就行了。”

  “这不是难事。”连劈两百块石瓦就能吓死娇娇女吧。

  “这么说,你同意留下来了?”喜悦染上他的眉目之间,灿亮了笑容。

  “让我考虑一下。”她却在将他心情抛到最高点时又迟疑了。

  “你还要考虑什么?”他锁眉。

  “我决定离开女将营之后,要嫁人了。”

  “什么时候决定的?!”他的笑容消失。

  “刚刚。”

  “嫁谁?”他口气冷了好几分。

  “还没想到。”

  他松了口气。原来只是订定目标。也好,反正不冲突。

  “我朝里多得是菁英青年,你留下来,一边帮我,一边任你挑选。”

  他没说的是--只不过那些菁英青年,很快就会被他指婚指光光,指到朝堂上没剩半个未婚青年。哼哼哼,这种小手段,要耍还不容易吗?

  只要先骗她留下来,他的目的就达成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就得凭他的本事。

  “听起来……好像可行。”因为她也没地方去找夫婿,有他帮忙,她的目标就能早一些达到。“你要找些品行好又温柔还很爱家的人让我挑。”

  “有什么问题!”他笑。眼前这个不就是品行好又温柔还很爱家的人选吗?呵呵。“那么,说定了?”

  “好,我就帮你这一次,帮到我挑中夫婿为止。你自己也要争气,不要再让人拿你当傀儡。当初你年纪小,受制于人,现在你长得顶天立地了,要加油。”

  李鸣凤瞧着她认真说教的神情,一副小姊姊的模样,但她一定不知道,在他眼中所见到的,是一个娉婷玉立且正气凛然的俏姑娘,他对她,已经没有姊弟之情--应该说,从最早的一开始,姊弟之情就不曾存在过,若有,那也是她自己一头热乎乎的认定罢了。

  他,就要成为她新订目标的唯一人选。




  皇后未立,爱妃倒先添一名,虽然不合皇规,但皇上最大,他说了就算,能阻止他的大宰相穆无疾也默不作声,其余百官又有谁敢开口?

  艳贵妃,莫晚艳的新身份,在广邀邻国的酒宴第三日,李鸣凤对着文武百宫以及邻国使将们宣布,那时韩雁翎及副将的脸色……呃,她没胆看。

  留在他身边帮忙,不一定非得套上“贵妃”的角色,但是李鸣凤一本正经分析给她听,说如果不拿这个当理由,他要如何向大盛王朝的君王要了她这个女将营的小将兵?总不能说他看中她的好武艺,想留她当护卫吧?这种谎言破得连三岁孩童都不相信!但若是说他对她一见钟情、非她不娶,大盛王朝的君王不会舍不得区区一个小将兵,捧上她当邦交贡品,对大盛王朝如同送上一根小杂草,根本毫无损失,却能让两国更友好,何乐而不为?

  他说来头头是道,她想想也有理--要离开女将营若不是用逃兵手段的话,应该没有任何一招比他提供的方式还要更快。

  只是搞得好像她真的要成为他的妃子,总是不太好……这样她日后要嫁别人时,不是会变得更麻烦吗?

  她这么问他时,他笑,却不答。

  况且,他都还没得到大盛王朝君王的首肯,就急着推她上阵,似乎太一意孤行,也太自信满满了。

  “鸣凤,要不要我现在就劈几块砖吓吓坐在那里的宰相千金?”莫晚艳瞄见穆无疾领着穆文筝坐在阶下,她被李鸣凤揽肩坐在高位,今日是她的册封大典,虽比不上册封皇后时的繁文褥节,但对于头一名封赏的贵妃,阵仗仍是不容小觑。

  “还不用。你难得打扮得这么美,何妨就端端庄庄一回,陪我坐在这里让人欣赏个够?”他拨拨她髻上的玲珑珠,叮叮作响,在黑发间显目美丽。

  “这样很别扭呀……”她不安地挪了挪臀,偏偏脑袋上顶着太多太多的金银珠宝,沉重得让她连转头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来好吃力。

  “总是要习惯的。”他拍拍她的肩膀,安抚她。

  “宰相千金一直在看我耶……”是挑衅吗?可是那双美眸好像又没有太大的敌意,倒是探索意味浓了些。

  “你是她的头号敌人,她自然得多费些心思在你身上,可别输给她呀。”

  “好。”用力瞪回去!

  宰相千金回她一个笑,美得让她觉得自己做了件错事。

  “鸣凤……”她扯扯他的袖。

  “嗯?”他在喝酒。

  “我觉得不太对劲……”她很迟顿没错,但不至于迟顿到没察觉穆家父女对她散发出来的善意。

  “哪里不对劲?”他明知故问。

  “大家看起来都不是坏人呀。”

  “坏人不会在脸上写着‘我是坏人’。”

  “穆无疾看起来好和善,穆文筝也温柔文静的模样,全是装出来的吗?”那么他们虚伪的本领太高段了!

  “你相处过后就会知道。”他不导正她的错误想法,任由她想偏。“来,吃些菜,不然等会还有你累的。”

  “还要累什么?”她今天整整一日被捉去刷身体又套衣服又盘头发,衣服一层一层加起来少说七层以上,头发蓬也不是她的错,宫女梳头梳到发火,她也被扯头皮扯到很想翻桌呀,这还不够折腾人吗?

  “毕竟你可是我头一名爱妃,马虎不得呀。”他凑近她,亲昵地磨蹭她的鬓发,阶下隐约传来抽气声,很耳熟,似乎是某位姓韩的将军。

  “是假的,都是假的。”她提醒他。

  “我可是玩真的。”他低笑,自语,没让她听见。

  李鸣凤没有骗她,第一位妃子的册封大典出乎意料的隆重,她被拱了出来,在宫女的窃窃暗示之下,行礼拜见了李鸣凤的爹娘,也是当今太上皇及皇太后。太上皇倒瞧不出什么端倪,皇太后就威严十足,觑人的眸光高高在上,好似不好相处。李鸣凤不过十八岁,皇太后自然也不会超过四十岁,加上保养得宜,让她看来三十出头而已,站在太上皇身旁,宛如父女。

  太上皇赏了她一块古玉及一串明珠长链,皇太后则是让人搬了一叠《女诫》给她--明摆着就是下马威。

  接着李鸣凤将她带到穆无疾面前,穆无疾没多言,递给她一方锦盒当贺礼,虽然她不断在心里默念“坏宰相坏宰相坏宰相……”,但是她知道,自己无法讨厌拥有这种笑容的男人。

  她还见了李鸣凤那一大串粽子般的皇兄皇姊皇叔皇姑皇婶皇侄皇甥皇姊夫皇嫂嫂,光是一个一个介绍给她,就足足花掉一个半时辰以上。

  “那个年纪比你还大的男人竟然称你叔叔?”

  “他是我五皇哥的长子,我五皇哥大我三十四岁,有个比我年长的侄子也不足为奇吧。”当年他出世时,前头几名皇兄老早就成家立业,子女成群。

  “我已经忘掉站在前排倒数第三个是谁了……”

  “三十一皇女,李俊安。”

  “你刚刚有介绍过吗?”完全陌生的名字,好像从没听过一样。

  “有,我介绍过了。”

  她扫过所有人,真糟,除了当中那一位外貌非常特殊又高傲得只拿眼角余光瞄人的七皇哥……嗯,李祥凤,对,是这个名字。除了这位之外,其他的人名,她全都还给李鸣凤了。

  “不急着今夜全背起来,我过几天让人绘一本皇家族谱画像给你,你再慢慢记吧。”他不会这么狠,要她一夜之间背起百来名的皇亲国戚。

  她一听还是要背族谱,只能无力沉吟,到最后,她累得在酒宴上打起盹来,睡着时,嘴里还不断含糊念着:大皇子李广凤二皇子李玄凤三皇子作古四皇子李伟凤五皇子李有凤……九皇女李政安十皇女李宝安十一皇女李晏安十二皇女李圣安……

  李鸣凤将她不时点动的螓首按到自己肩胛,打横抱起她。今夜也够她受的了,像他这种自小生在皇家、长在皇家的人对于这类册典大会都觉得累,何况是她。

  抛下众人,他与她率先离席,并且拒绝宫女太监们想出手帮忙搀扶莫晚艳。他一点也不想将她交给别人,像现在,抱着她,就涌起当年与她一块携手同游的景象。

  那时真快乐,那时真单纯,那时真无邪。

  将她抱回他的寝宫,他褪下她的鞋履、厚重礼衣及发冠首饰,再把她轻置于龙榻上。

  解去发饰的固定,她那头独特蓬发就悄悄现出原形,开始在她的颊边颈际可爱地鬈曲起来,他凑上鼻,让她的发丝搔弄着他,很痒,但更被搔弄的,是他的心。

  “晚艳,我是认真的,非常认真。”

  他吻吻她的唇心,可不满足于浅尝,他加深这个吻,睡梦中的她发出嘤咛,声音甜美诱人,可惜今天虽是他的洞房花烛夜,他却不能得寸进尺,他不想吓坏她,也不想用生米煮成熟饭来逼迫她没得选择--他知道她不讨厌他,甚至对他抱持着姊弟之情,但还不够,他要的,还要多很多。

  他可不想成为她的小鸣凤,要疼他宠他可以,但得当他是个男人来爱。

  离开她的唇,手指仍恋恋不舍描绘小巧唇形。

  “假戏真做,你要有所觉悟呀,晚艳。”

  这场戏,从一开始演起,他就没打算结束,而皇城内的众人也都不认为如此盛大的册封大典是诓骗人的。

  只有莫晚艳以为李鸣凤对她做的一切都是虚伪作戏,还笨拙又认真地扮演她的“艳贵妃”,陪他赏花,陪他喝酒吟诗,喂他吃葡萄,帮他捶捶脚--只不过她只捶过那么一次,李鸣凤就以“舍不得”她劳动为理由,不肯让她再抡拳敲打他的脚,实际上是他还不想被打残两条腿。甚至她还熟读好几本以宫廷为背景的杂册书籍,立志逼真演到让他成为从此不上早朝的昏庸国君。

  她的努力有目共睹,众人认定她是以美色诱惑李鸣凤成功的狠角色,而李鸣凤独宠她一人,同样亦是不争的事实,在皇城的御花园里,时常可见他挽着艳贵妃,身影流连花团锦簇间,他偎着她,说些私密体己话。

  艳贵妃受尽皇恩专宠,一连半个多月,君王不曾舍得离开她的温柔乡芙蓉帐,甚至夜夜钦点她伺候,如此一来,内定的皇后人选穆文筝地位岌岌可危--这是外头传开的耳语,有人同情着穆文筝,也有人等着看场好戏,等着看大权在握的穆无疾,如何处置莫晚艳这名与女儿争男人的妖女。

  “夜夜钦点艳贵妃伺候?”

  错误谣言?!来李鸣凤失笑。

  此时的他,双手正勤劳地按着莫晚艳要他再高一点再左边一点再右边一点再用力一点的背部穴位,嗯,到底是谁伺候谁,实在是有待商榷。

  实情应该改成--

  他夜夜钦点艳贵妃来好生伺候讨好才对。

  “对对对,那边再捏一下,呼,好舒服……”她闭着眼,享受一国之君的“宠幸”。

  “晚艳,穆宰相说,要将穆文筝也送进宫来,说是让她学些礼仪应对,但我想,大概是那些蜚短流长让他心生警戒,所以开始采取行动。”他边服侍她,也没忘了跟她提正事。

  莫晚艳闻言,睁开眸子。

  “也就是说……我快要跟她正面交锋了?”

  “是呀。我没办法时时刻刻守着你,你自己要小心为上,还有……别和穆文筝发生冲突,毕竟也不好让她察觉咱们俩的计谋,低调些好。”作戏归作戏,还是得小心顾着穆文筝的人身安全,穆文筝娇滴滴的,挨不住莫晚艳一根指头。

  “我知道,我不会动手打女人。”尤其她又知道自己神力过人,所以连男人都没打过。

  “你也别受伤。”这是他更在意的事。虽然穆文筝四肢不发达,但那张嘴、那口牙可是凶器。

  “哦。”她随口应他。

  “什么哦,你要向我保证。”她口气太敷衍,他不悦。

  “好啦好啦,我保证不动手打她。”她以为李鸣凤要的是这个保证,所以很配合地举起右手立誓。

  “我不是说这个,我要你保证你会毫发无伤。”

  她哭笑不得,觉得他提出了太无理的要求。“这我怎么保证?要是她找人打我,我虽然不一定会输,但是毫发无伤就有些强人所难。”打起架来,谁还会注意那些呀?

  他将莫晚艳从软绵的枕间拉起,强迫她坐正身子与他平视。

  “我不管是不是强人所难,你就是要做到。”他很强硬。

  李鸣凤很霸道的一面,常常在不经意之间表现出来,那股威严,就是属于王者的气势,让人无法忽视,这个年纪轻轻的小男人,是个统治泱泱大国的九五至尊。

  “我尽量啦……”唔,被狠瞪了,只好改口,“我会做到。”

  “这才是我的乖女孩。”他的笑容,瞬间瓦解方才的君王气势,她所认识的“李鸣凤”又回来了。

  “明明是我年纪比你长,你怎么拿我当小孩子看待?”她不满他揉弄她蓬发的举动,那太像宠溺孩子的直觉反应了。

  “可惜你现在还是像十五岁那年的你。就外貌来看,十八岁的我比你成熟。”任何见着她的人,都不会反驳他这句话。

  “我有长高好不好……”

  “半寸吗?”他笑,轻笑声才刚出来,就挨了她一举而给咽回去。咳咳,感觉胃好像被打凹了……

  “是你长得太快了!天天鱼翅燕窝人参才养出来的!”她是平民百姓,吃喝都是平民美食,营养比不过他,真是抱歉呐!

  “不过你这模样就好,很可爱,我喜欢。”

  唔?

  莫晚艳虽不精明,却听出他赞美里的弦外之音,他说“喜欢”那两字时,声音变得好沈,咚咚地撞击她的胸口,那不像是一般人见着了小孩随口夸了句“可爱”的敷衍,他专注,他认真,他笑着却不轻佻,竟然让她有些不敢直视他深邃墨色的眸子。

  他的眼,会烫人。不然她的脸颊不会因为他的视线而逐渐灼热起来。

  一定是。




第七章

  莫晚艳与穆文筝的首度正面交锋,是在李鸣凤向她提及穆文筝进宫一事后的隔三天,两个女人在御花园碰头,王见王,她与她互视对方许久,谁也没有先行动,宛如两只对峙的猫,敌不动,我不动。

  穆文筝率先有了动作,她唤贴身小婢,“去请艳贵妃与我们一块品茗赏花。”

  贴身小婢福身,领命而去。

  “应该是叫穆姑娘自己过来跟我们品茗赏花才对吧。”伺候莫晚艳的小宫女不满的声音传回穆文筝耳里。

  “咱们小姐可是未来的皇后,那小贱婢识不识时务呀?!”穆文筝这方也有小婢哼声。

  “未来的皇后是谁还不一定呢!皇上对咱家贵妃的宠爱有谁比得过?只要再怀上龙子,哼哼,皇后位子就轮不到谁来争!”

  “宠爱是一时的,之前冷宫里的把子,有多少个不是曾受先皇万般恩宠?最后下场呢?哼哼哼,以色诗人,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好凄惨的下场。”

  “论美色,穆姑娘比较美,衰老起来的下场比较惨,我家贵妃靠的不是那张脸,而是温柔体贴的心,让皇上疼爱有加。”

  两个正主儿还没吵起来,双方背后的婢女们倒是吠得很尽兴,你一句来我一句去。

  穆文筝轻啜口茶,清清娇嗓,斥住自己的婢女,“好了,盼儿,你真失礼数,退下。”

  “是……”明明还没吵输就被叫回阵营,这种不战而败最是恼人。

  穆文筝由小婢搀扶着,来到莫晚艳面前,盈盈屈膝,“莫姊姊,你别听这些坏家伙碎嘴,是筝儿逾矩,自当先来向姊姊问安的。”

  不愧是大家闺秀,一举手一投足都得礼合宜。

  “不用客气,坐吧。”莫晚艳没学过她那一套迂回,摆摆手,要穆文筝坐下,两人表面云淡风轻,身后各自站着的小婢女仍在无声蠕唇对骂较劲。

  莫晚艳近距离打量穆文笔,更是觉得这个女孩生得真好,她挤不出太多字词来形容穆文筝,除了好美丽之外,也挖不出其他词汇,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为什么李鸣凤不喜欢?

  “莫姊姊,你净瞅着筝儿,是筝儿脸上沾到了什么吗?”穆文筝问着,还当真拿手绢抹脸。

  “不是,我只是觉得你长得好好看。”莫晚艳实话实说,没什么好闪躲的,反倒是她身后小宫婢露出一脸不赞同--不是不赞同穆文筝真的美,而是不赞同自家主子去夸奖敌人美,尤其是穆文筝身旁的小婢好得意地笑,让人更难高兴。

  穆文筝掩嘴笑,她还以为莫晚艳应该对她充满敌意,没想到她竟赞美她,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被夸美的,这个莫晚艳……似乎不太一样。

  “谢谢莫姊姊。”

  莫晚艳只是耸肩,又瞄见穆文筝那双葱白十指,修长白皙,也好好看哦,不像她,十指上全是练锤子练出来的茧。

  穆文筝却误以为莫晚艳是盯着她指上的玉戒,她将手递到莫晚艳面前。

  “这是鸣凤哥哥在我十四岁生辰送我的,玉戒上有我的姓名,要照日光才看得见,你瞧。”

  莫晚艳还当真很仔细在看,果然在玉戒的天然纹路里看到了龙飞凤舞的“穆文筝”三字,好奇特的雕法。

  “挑衅!”莫晚艳身后的小宫婢暗嗤了声。

  没错,应该是挑衅,这种手段,她曾在叔父家看过,好几名爱妾成天就是比谁收到的礼物贵重,好似越贵重,就如同受宠程度越多。

  “很漂亮。”莫晚艳还是不说谎。那只玉戒不仅好看,更是独一无二,看得出送礼人对收礼人的一番心意。

  “我没有挑衅的意思,是因为姊姊盯着我的手看……是我误会了吗?”穆文筝美人颦眉,楚楚可怜。

  “你没误会,你的戒子很好看,那只手镯也是李……皇上送的吧?”她直觉地猜。

  “嗯,这是我十三岁的生辰礼,这镯子上的凤凰尾翼也雕着我的名哦。”穆文筝摘下手镯方便莫晚艳细瞧。

  “皇上送你的东西都很有意义。”她瞄了一眼,又还回去。

  “鸣凤哥哥现在这么宠你,一定也送了你一些独特的小玩意儿吧。”

  没有,因为她与他是作戏,他不需要浪费精力讨好她,她也不是等着他宠幸的美人儿。

  不过,她还是得在外人面前假装两人情意绵绵,帮李鸣凤做点面子……要是传出最受恩宠的她连项赏赐都没有,恐怕有露馅之虞,她不能坏李鸣凤的大计。

  找了找身上的首饰--呀,有了。

  莫晚艳也摘下右手镯子,“这是皇上送我的,镯子上有我的画像,很巧妙地融合在镯子上的山河图,瞧,这里是眼,这里是鼻,这里是嘴。”她胡诌,反正骗死人不偿命。

  “唔……”穆文筝看了好半晌,就是没有慧根从细致的山河图里看到任何神似于五官的东西。

  “还有这条珠链,六十六颗,颗颗都包着他写给我的情诗,听说是在珠蚌结珠之前将情诗放入,让珠蚌逐步逐步将情诗包起来……要不要我敲破几颗给你瞧瞧?”幸好今天脖子上挂了这么一条好东西,拿来夸大最好用!

  “不要不要,这么珍贵的东西,敲破多可惜。”穆文筝当然知道莫晚艳在诓她,如此小巧的珠子,不可能包住什么写着情话的纸签,她越来越觉得莫晚艳有趣了。“我与鸣凤哥哥自小青梅竹马,从我一出世,就几乎成天与他为伴,我爹时常抱着他回府,我与他一块读书,一块听爹说故事,一块用膳,一块玩耍,鸣凤哥哥是个好人,他宠爱人的时候,真的很全心全意,就算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拍着胸脯说要摘下来给人,我相信这条珠链,是鸣凤哥哥对莫姊姊最诚恳的心意。”

  “炫耀!”莫晚艳身后的小宫婢又有话说了。穆文筝拿她与李鸣凤两小无猜的事来说嘴,不就是想气气主子吗?哼。

  莫晚艳这回一点也不客气地踩住小宫婢的脚背,让小宫婢有空呼痛而没空再嘀咕些有的没的。

  “筝儿姑娘,你心里是有几分喜爱李鸣凤的吧?”莫晚艳直视穆文筝,脱口问出,连该要尊称李鸣凤为皇上都给忘了。

  “那是当然呀!”穆文筝回答得万分笃定。

  “万一有朝一日,你得在亲爹与他之间做出抉择,你会为了他而下定决心与亲爹翻脸来保护他吗?”这个问题,实在是不该明问,但是她真的很想知道。若穆文筝对李鸣凤有情,李鸣凤也同样喜欢穆文筝,只是碍于穆无疾的野心而打散这对小鸳鸯,说不定……她可以说服穆文筝站在李鸣凤这边支持他,如此一来,他和穆文筝也能终成眷属,穆文筝的“未来幸福”也可能逼退穆无疾,让穆无疾不会对女婿下毒手。

  “在我爹与鸣凤哥哥之间做抉择?”抉择什么?抉择那雨个男人谁包给她的红包比较多吗?她一般都是两包都收呀,有啥好抉择的。

  “一旦他与你爹的想法相左,发生了争执,你会站在谁那方?”当然不能直接问穆文筝--你爹有叛国篡位之心,想推翻李鸣凤,发生这种事时,你是否会帮着李鸣凤对抗你爹?

  “发生争执?”莫晚艳的问题倒是问倒了她,她很少见过爹与李鸣凤争执,毕竟她爹是个文人,几乎没大声说过话,就算两人意见不同,也能泡壶茶坐下来好好聊聊。但是,她知道一件最现实的事就是--谁有胆和她爹对吠,她娘不会坐视不管,绝对会跳出来撒毒粉。

  嗯,她有答案了。“我会比较倾向我爹。”因为她不想尝到毒粉发作时,痒得抓破肌肤的苦滋味。

  莫晚艳沉默了,只是瞅着穆文筝皱眉,无法自制地在脸上添了股怒意,“那李鸣凤怎么办?”连声音都带有火气。

  她知道她无权责备穆文筝,骼臂向内弯,她向着她爹才是合情合理,但是,李鸣凤呢?他如何是好?他孤掌难鸣,前有狼后有虎,他的处境岌岌可危,穆文筝就不担心他,不心疼他吗?!

  “鸣凤哥哥怎么办?他乖乖听我爹的话就好了呀。”她爹这么疼鸣凤哥哥,又不会害他。

  乖乖听穆无疾的话?!听话将皇位让给他,不听就等着丢小命吗?!

  莫晚艳动怒了,不想再和穆文筝谈下去!

  她拍桌而起,毫不克制的力道将石桌拍出两个又深又重的手掌印及满桌面的蛛网裂痕。

  “我累了。夜夜让皇上宠幸,连顿觉都没能好好睡,我要回房去补眠,否则今晚我又没得睡了!”莫晚艳故意说气话,就是要让穆文筝知道--有她在,她甭想轻易坐上皇后大位!

  机灵小宫婢立刻扶住她,伺候她回宫。

  穆文筝圆圆的眸子还惊讶地看着桌面上的掌印,自己也拿手掌试拍着石桌,就是没本事砰的一声拍出两个手印。要是莫晚艳这两掌是拍在自己的脑门上……恐怕想将脑袋碎片一块块拼回去都很难吧。

  待她将视线从桌面挪起,莫晚艳早就不见娇影。

  “鸣凤哥哥,你要我努力刺激她,可是……你没向我担保我的性命安全呀……”呜。




  莫晚艳的心情糟到一个不行。

  本以为穆文筝会给一个满意的答案,那么她就会尽力凑合李鸣凤和穆文筝,让这对青梅竹马的小恋人找到归属,现在她知道,没有人站在李鸣凤那边,他得自立自强--不过甭担心,没人帮,她帮!

  她会帮着李鸣凤对抗恶宰相,不会让他孤军奋战!

  就像当年救了他,明知会惹叔父不快,也知道自己的处境会很惨,她却更知道要救出李鸣凤,她在那当下没有迟疑,内心笃定到十头牛来拉都不动摇,现在,那股笃定又重新回来了。

  她想得出神,连李鸣凤坐到她身旁都毫无所觉。

  “听说,你今天与穆文筝打照面?”关于莫晚艳的动静,随时都有人向他禀报。

  她一怔,好半晌才转头看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怎么看起来一脸严肃?”

  她长长吁口气,翻身坐起,“今天是与穆文筝闲聊了几句……鸣凤,扣除穆文筝是穆无疾的女儿这一点之外,你到底有没有喜欢她?”

  “我不讨厌她。”他说的是实话。一个从小玩到大的玩伴,情比兄妹深。

  “我原本也不讨厌她的……”

  “原本?现在很讨厌她?”

  “她也没说错话,可是我听了很生气。要是换成我是她,说不定我也会和她做一样的选择,我现在却因为没听见她说出我想听的答案而气她,这很不应该,可是……”

  “她说了什么?”

  “我问她,如果有一天你与她爹发生争执,她会站在哪一边,她回答得好快,一点也不像有烦恼思考过,说站在她爹那边。”她的脸蛋皱了皱,不自觉扁起嘴,在替李鸣凤感到委屈。

  “不然你以为她会说站在我这边吗?”李鸣凤不惊讶穆文筝的答案。

  “我是这么希望没错。”

  “你就是为了这点小事不开心?”又不是每个人都像她傻呼呼的,只一心替他打算,完全不顾后果。当年的她如此,现在的她亦然,全是一股可爱的傻劲。

  “你笑什么!我是真的不高兴!”她这么认真,他却嘻嘻哈哈的!

  “你不是也说了,换成你是穆文筝,你也可能会站在自己爹那方,所以不用气她,我从头到尾都没奢望过她会帮我,所以一点也不失望的。”

  “可是你对她那么好,我看到你送她的生辰礼物,那种用心是骗不了人的,我觉得很复杂呀……我不相信她说心里是喜爱你的那句话是谎言,我也不相信你说不讨厌她那句话是胡言乱语,可是你们到后来可能会变成敌人,太悲哀了一点……”

  “你呀,别老钻牛角尖,自寻烦恼。”

  “这不叫自寻烦恼。”

  “不然这叫什么?”他笑着抚摸她的蓬发。

  好吧,的确是自寻烦恼。

  “我还听说,穆文筝向你炫耀我送她的东西?”

  “是炫耀吗?我不知道耶……”至少穆文笔的嘴脸不像,炫耀应该要再尖酸刻薄些。

  “你还拿了不是我赏你的手镯和珠链骗她。”

  “总得吓吓她吧。”

  “平心而论,我没送过你半样东西。”连赏给她的首饰衣裳也都是整箱整箱送进她宫里,她恐怕连翻都没翻过,小宫婢拿什么给她穿她就穿,给她戴她就戴,真要说由他双手奉上的东西,没有。

  “我什么也不缺。”她又不爱金银珠宝,像现在,她身上也没半颗赘饰,蓬发散着,衣着轻便。

  “这样东西你一定会喜欢。”他自怀里取出红锦囊。

  “我只喜欢锤子。”称手的武器,才是学武人的至爱。她鄙视地瞄了红锦囊一眼,想也知道里头不可能塞下两把大圆锤。

  “你喜欢锤子,改天我让兵铁匠再替你打两把,现在就先委屈点,认真瞧瞧这个吧。”

  “如果你是怕我被穆文筝比下去,至少得送大颗一点的夜明珠或一整块水玉什么的,我骗她也可以骗得更理直气壮……”红锦囊好轻,里头的东西应该没几两重,掏出来绝对吓不住穆文筝。

  她边咕哝边解系绳,从里头拈出一条细项链--一条毫无炫耀气势的细项链。

  项链中央有四颗药丸子大小的小珍珠,排列成花瓣,正中央镶嵌着红玉,小小一朵白办红蕊的花,不起眼、不惊艳,也不高价,但她一眼就认出那四颗珍珠是她那时送给李鸣凤的爹娘遗物。

  当初送出它们,以为自己是很豁达的,对于“睹物恩人”这四字抱持着不信任的态度,可是现在它们重回自己手上,她竟然鼻酸得想放声大哭。

  “有没有开心点?”他笑问。从她瞠圆的眸子里逐渐堆积的水光,他已经知道答案。

  “我若是拿这条项链去跟穆文筝比个高低,我一定输惨惨的好不好,这么小一条,好像用力一扯就会断掉……”她嘴里埋怨,双手却好快地解开链扣,要将它戴在颈子上。

  “你就跟她说,这条项链是无价之宝,当年可是你爹送你娘的订情之物,你将它送给了心爱的男人,过几年,这个男人又将它送还给你,它可是情人间最隽永的见证。”见她努力想扣妥链扣,却缠在蓬松的发间,他出手相救,代替她的十指为她服侍,将她的长发撩到一边,露出不怎么白皙却拥有好健康肤色的玉颈。

  “肉麻恶心的话,我才说不出口。”她才不像他,舌灿莲花。

  “你之前说珠蚌包情诗就不肉麻不恶心?”害他还真想去找几颗珠蚌来试试此法是否可行。

  “那是临时想出来的……你扣好了没?”扣链扣应该是个很简单的动作,偏偏他动作温吞,她都可以感觉到他手指的来回碰触及靠近说话的呼吸热度,她不自在,低垂着螓首,垂得脑袋都发晕了,忍不住出言催促。

  “再等一会儿。”他就是故意要慢、慢、来。

  “鸣凤,我自己来说不定比较快--”她才开口,又蓦地抽气。

  是是是是扣链咬住了她的脖子肉吗?!

  为为为为什么扣链还湿湿热热的?!

  而而而而且还越咬越有力道?!

  她从铜镜里看见两人的身影,李鸣凤的脸埋在她颈后,从这个角度是看不清楚他的举止,可是再怎么蠢也不会认为他只是单纯在扣链扣--

  “鸣鸣、鸣凤,你在做什么?!”她想挣扎,听见他在笑的同时也听见他的唇吸吮肌肤所发出来的暧昧啾声。

  他一路舔上来,来到她的耳背。“与其用珠宝首饰向穆文筝炫耀,不如几个吻痕有效,它不用让你多费唇舌,也能教穆文筝自知惨败,它会让穆文筝知道我是如何宠爱你……”他张口,含住她珠圆玉润的可爱耳垂。

  她被陌生的战栗感所击败,那双能轻易举起石狮的手臂,在此时却被牢牢缚住而无法动弹,李鸣凤并没有用蛮力,他只是轻柔地抚摸她的肩膀,在她险些失去平衡时稳住她的身躯,也更方便他炙热的唇紧紧贴着她。

  她还想说些什么来阻止他,喉头却紧缩着,话梗在喉间就是咳不出来,他的啮啃带来刺痛,他的牙关并不留情,是故意更是恶意要在她身上咬出些痕迹。

  没有一项珠宝比得上男人留在女人身上的吻痕更代表着疼爱、眷恋及痴迷。

  莫晚艳以为他这般对她是为了将戏演得逼真,所以她迟疑该不该出拳制止他。

  踌躇犹豫,害人不浅。

  她非但没能即时理出头绪,身子已先一步被李鸣凤旋了半圈,与他面对面。李鸣凤吻完背面仍意犹末尽,继续朝正面进攻,他的手指一边温柔摩搓着方才被他吮吻得湿红的耳珠子,一边挪动她的脸颊,方便他的深吻探索。

  薄唇覆盖在她的唇间,她震了震,他伸手到她背脊,给予安抚,她还是很紧张,眸子虽然迷迷濛濛的,却仍瞪得又圆又大在看他,他短暂离开她的唇,拉开几寸的距离,勾起唇,露出魅惑的笑靥,嗓低沉,语低柔。

  “别怕,你会喜欢的。”

  “你……你不用假得那么认真,有一两个吻痕就能骗倒穆文筝了呀……”

  她的发言权,到此为止。

  他听见她那句话时,明显地敛了笑意,这次堵住她檀口的力道加重,原来轻抚在她背部的手掌挪到她脑后,将她按向自己,她发出惊呼,正巧让他得寸进尺进占她温暖细致的唇舌之问,品尝她青涩却又令人迷醉的滋味。

  可恶,莫晚艳,谁跟你玩假的?!

  “不在你身上咬出‘李鸣凤’三个宇,我就跟你姓!”




第八章

  “艳贵妃,皇上真是宠爱您。”

  小宫婢替莫晚艳梳理那头睡醒之后蓬度增加三倍以上的黑发,在她身上看见颜色吓人的深红吻痕,小宫婢羞赧着脸不敢细瞧,却也替自己的主子开心。

  “呵呵……”莫晚艳干笑,也只能干笑,否则她很担心自己会飙粗话。

  “这颈子,要遮吗?”皇上也太激烈了吧,颈子满满一圈,像狗啃似的。

  “不用。”莫晚艳摇头摇得很迅速。就是故意要露给人看的,不然她那么辛苦被啃被咬是在辛苦假的吗?

  小宫婢掩嘴低笑,“也是,让大家都瞧瞧您和皇上有多恩爱。”也让众人瞧瞧她跟的主子地位有多独特。

  “等等再梳头,我想先沐浴。”

  “好,我马上让人为您准备。”小宫婢还是先俐落将蓬发扎成一束,再加上发篦固定,以防沭浴时弄湿了发,料理完后才退下去吩咐热水。

  莫晚艳坐在妆台前,与镜里的自己鼻眼相对,拉拉襟口,一片肌肤惨不忍睹,叹口气,又将它拢好。

  “臭鸣凤,就跟他说不要这么认真呀……我又不可能对着穆文筝脱衣服现吻痕,意思意思在脖子上咬两个就很多了好不好,搞成这样干什么呀……”

  想起昨夜,她的脸红透了,几乎要沸腾起来。李鸣凤像火,在她身上放火,想将她烧得体无完肤,用他的眼神、他的双手、还有他薄美的嘴唇……

  她赶忙翻出屉里的绢扇,用力对着自己的脸孔猛扇,想扇去热意,谁知越扬越急,啪的一声,绢扇被她给扇断了。

  热意没消,倒多了份窘意。

  莫晚艳趴在妆台前低低呻吟起来。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她总觉得李鸣凤太入戏,而原本应该要维持冷静的自己,似乎自制力也糟得一团混乱,被他翻过来这样亲又覆过去那样亲也毫无招架之力……八成是太久没劳动四肢,全都生锈了,不然整夜软绵绵像摊烂泥挂在李鸣凤身上的那根废柴是谁呀呀呀?!

  好!自我反省、自我约束、自我强化,拎着双锤去动动手脚吧,要是李鸣凤敢再手来脚来,她也有办法反钳住他的手,将他压制在床上,让他无法轻举妄动,让他也试试被人擒着啃咬的滋味……哼,还敢跟她说要在她身上咬出他名字的吻痕才放过他,她难道不会如法炮制,也咬一排“莫晚艳”给他看吗?!要比笔画多寡,“莫晚艳”可不输给“李鸣凤”,光那个“艳”字就足够布满他的整片背部!

  唔……怎么觉得李鸣凤裸着上身,伏卧被衾之间,露出大片肌理,上头被她用嘴吮咂着她的名字,像一朵朵小红花拼凑起来的景色还满引人遐想,满……秀色可餐的?

  她咽咽唾,咕噜吞下因想像而泛滥的口水。

  有点想付诸行动……

  “艳贵妃,热水备妥了。”小宫婢福身禀报,打断她脑子里挥之不去的美色。

  “不要热水,换冷水--啧,算了,我先去练练锤,练完回来水也差不多凉了,我那时再洗。”她现在浑身燥热,还浸什么热水澡?

  “您要去练锤?”堂堂一名贵妃,拿着比脑袋还大的锤子在皇城里耍弄,与那些名门淑媛相较,显得太粗鲁野蛮了吧--

  莫晚艳可不理会小宫婢表现在脸上的不赞同,她不可以跟李鸣凤一样入戏太深,她只是来帮他的,不是真要当他的把子,别拿妃子的戒条来绑她。

  “皇城里哪边可以让我练武的?”她问小宫婢。

  小宫婢还是皱着眉直摇头,想劝阻她,但莫晚艳一脸坚持,甚至自己动手卸下发篦,开始编起简单的麻花辫,小宫婢无奈,朝东方指去,“往那儿走,有一个大校场,是皇上练箭及骑马的地方,您可以去。”

  莫晚艳颔首,换上轻便的武装,一肩扛起一个锤于往外走。

  小宫婢指的地方非--常的远,莫晚艳靠双脚走了一炷香以上的功夫,几乎有种自己已经狠狠运动过的错觉。

  所幸在她打算放弃之前,宽敞的校场出现在眼前,只不过场中已有人先到,她走近,视线胶着在场中人行云流水般的刀法,忍不住小跑步起来,急急想奔近看个清楚--

  哇,好俊的身手!好俊的招式!

  她浑身武虫都搔痒起来,挥动手里双锤,她朗声叫了一句“赐教”之后就杀过去,加入对方的刀阵之中,与对方过起招来。对方没有怔忡,刀一横,挡住莫晚艳的双锤,两人各自退开,重新调整气息,第二回,开战。

  她双锤舞来毫不笨重,对方刀法俐落,刀刀有力,两人打出兴致,拿出看家本领,不过她的对手是个高壮汉子,体力胜出她许多,另一方面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武艺略逊一筹……不,是逊很多。

  这男人摆明是让她,他腰上挂了三柄大刀没动,只用手上那把对抗她的双锤而游刃有余,最后,她的双锤被刀柄击飞,脱手而出,飞落在校场之外,胜负底定。

  “你的招式很凌乱,出手之前最好先想想下一招,吐纳调整也有待加强,体力不行,不过力道拿捏很好,可造之材。”男人过完招,开始讲评,分析她的优劣。

  “夫君,可造之材这句用得很好哦。”另一道温雅轻柔的女性嗓音响起,莫晚艳才发现还有第三个人在。

  说话的女人坐在校场外的遮蔽大伞下,始终目光温柔地凝觑男人,顺便瞧见莫晚艳时,她给了莫晚艳一个轻浅颔首及优雅微笑。

  “嘿嘿。”方才冷肃着一张刚棱面容的男人,听见女人的夸奖,露齿笑得像个孩子。

  “呀--”拜连日来被宫婢逼着背诵皇家族谱及人像之赐,莫晚艳认出一男一女的身份了,伞下乘凉的女人是李鸣凤的十八皇姊李淮安,校场上舞刀的男人是镇国大将军兼十八驸马伏钢--伏钢就是当年将她像拎沙包一样拎到狮子面前去晃两圈的臭脸将军!

  她可没忘记伏钢当年送走她时,还送了她一句别得寸进尺。

  老鼠冤,记得恁牢,但伏钢似乎没认出她,当她是一名偷懒的小宫婢。

  “小宫女,要不要再过几招?”

  “我又打不赢你。”她将双锤捡回来。

  “你换个轻一点的兵器再来吧。”那两根锤子加起来大概就比这小妮子重,挥舞起来笨重。

  “我用惯锤子。”

  “选到不对的兵器,对武艺进步没帮助。”若不是见她还有几分可塑性,伏钢是很懒得指点人的。

  “你扛四柄大刀有比较好用吗?”人只有两只手,一边握一柄都还嫌多了,他一带就是四大把,难道他的双脚也有本领各挟带一把吗?

  “是没有呀,我带爽的。”

  “好答案,我用锤子也是用爽的--哦!”她的脑袋竟然挨了伏钢曲起的长指狠狠一敲,清脆响亮到好似她的脑子里空无一物,才能叩叩作响。

  “女孩子说话粗鲁像什么德行?!你瞧--”他远远指着心爱的娇妻,“女孩子要像那个样子才配叫女孩子!”说这句话时,他神情骄傲。

  “明明你刚刚也是那样说呀--”

  “我是男人。”理直气壮。

  “男人稀罕个屁呀……”看见伏钢瞪她,她赶忙捂嘴摇头,粉饰刚刚又说粗鲁话的罪行。

  “夫君,别欺负她。”李淮安从伞下步出,踮着足,拈着绢,为伏钢拭汗。

  “看见没有女孩子样的女孩子就忍不住想教训。”因为自己家里正巧也有这样一个独生女。要是女儿像爱妻多一点就好,像他……唉。

  “来,一块过来,我这儿有凉茶。”李淮安挽着夫君,也招呼着莫晚艳。

  莫晚艳当然不客气了,方才一路找校场,她就觉得渴了,又与伏钢过招,汗水也洒得差不多,来杯凉茶正合她意!

  “别喝太猛呐。”李淮安同时告诫着夫君,也告诫着她,但这两人性子还真像,都是一拿到茶就仰头咕噜灌下,然后同时将空杯子递到李淮安面前。

  “再一杯。”异口同声。

  “都说了要你们喝慢点呀。”李淮安只能苦笑摇头。

  两人哪里说得通呀,第二杯一样的下场。

  “呼--”满足。

  “好好喝的凉茶,谢谢你。”

  “都是一家人,别客气。”李淮安不像伏钢驽钝,她一开始就知道莫晚艳的身份。

  “一家人?谁跟谁?”伏钢始终在状况外。

  “夫君,你还认不出来吗?她是鸣凤新封的妃子呀。”

  伏钢瞪大眼,那日的册封大典,他只喝了一杯酒就带着爱妻回府去,情愿顺道去找间小店吃面喝汤还比较自在,所以他没久留,自然也没仔细去看那名妃子的真面目,但依照他的认知,能进宫闱的女人,总得是美人--她并不是丑,只是距离美还有一小段距离尚待努力,加上相貌太过年轻,没有女人的妩媚魅态,不像是后宫里争宠争权的精明嫔妃。

  越是打量莫晚艳,越是觉得她眼熟,这张脸孔,似乎在哪里见过--

  “呀!狮子!”伏钢想起来了,这丫头就是当年李鸣凤吩咐要他带她去看狮子的小姑娘!

  “谁是狮子?!我只是头发蓬!”莫晚艳不服气吠回去。没礼貌没礼貌,指着少女叫狮子真没礼貌!

  “难怪!难怪我就在想鸣凤那小子什么时候色欲熏心,看到别人家的小女兵就忍不住想强占为妃,原来是你!”原来是鸣凤小子当年的救命恩人!

  “夫君,你连色欲熏心都背起来啦?”好厉害,鼓鼓掌。夫君越来越有学问了,要是字能再写得工整些就更好了。

  “嘿嘿。”又被夸了。

  伏钢的喜怒哀乐还真是一目了然呀。

  “我跟李鸣凤才不是你说的那样……”她嘀咕,却被耳尖的伏钢听见,他还很鲁地大声复诵一遍。

  “你跟李鸣凤不是我说的那样,那么是怎样?”

  “呃……”连小声嘀咕都被他听光光呀?

  “你跟鸣凤,不是两情相悦吗?”李淮安心思细腻,听出弦外之音。

  “该不会是李鸣凤强逼你的吧?!”伏钢沉声吼,他生平最最看不惯的就是位高权重者逼人就范,即便是对从小看到大的鸣凤也不会手下留情,照打不误!

  “也不是啦。”莫晚艳苦恼地搔头,她不确定李淮安及伏钢是敌是友,万一他们对李鸣凤也没有善意,若说太多,说不定会为李鸣凤惹事。况且她听说伏钢与穆无疾是多年挚友,说不定是一丘之貉……

  嗯,说谎好了,“我和他……是彼此相爱的,他对我一见钟情,所以我们很快就决定在一块了。”绝口不提作戏一事。

  说谎时,忍不住心虚偏开头,是莫晚艳改不过来的习惯。

  伏钢听不出来她说真说假,但李淮安浅浅一笑,眸里净是清澄的透彻,“你是如何想的,我不清楚,不过鸣凤如何想的,倒是不难明了。就算不是两情相悦,至少也是情有独钟。”

  “咦?”

  “你跟我夫君是同类人,但希望你不像我夫君驽钝,不然有人会吃苦的。”李淮安意有所指。

  “我哪有驽钝?”伏钢被批评得很不满。可惜他真的有,所以没有人想替他说两句公道话。

  “你……”不知怎地,莫晚艳突然很想跟李淮安多说些什么,或许是李淮安给人的感觉很安心,或许是李淮安说话的嗓音又轻又柔,像在哄人一般,或许是李淮安好似知道些什么,或许是李淮安说了,李鸣凤心里如何想的,她不难明了--莫晚艳想从她口中得到解惑的答案。“你刚刚说的情有独钟是指谁?”

  “当然是鸣凤。他很喜欢你,你瞧不出来吗?”

  哦,那是因为他戏演得好,跟喜欢有关系吗?

  他是亲口说过喜欢她现在的模样,那个“喜欢”,对她来说是暧昧不明的。

  她和李鸣凤好些年不见,她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不是美人,一见钟情这四字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李鸣凤几年来不闻不问,两人毫无交集,哪可能在多年后的一见面就爆出火花,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她才不信。

  李淮安瞧见她扁扁嘴,摆明不以为然,她仍是清浅柔笑。

  此时伏钢插嘴了,“鸣凤那小子要是不喜欢你,他干么大费周章替你解决莫圣双?!那姓莫的禽兽不如,你以为自视甚高的鸣凤咽得下这种奇耻大辱吗?没要大盛王朝的君主亲手捧上莫圣双的脑袋就很客气了,还放他一条生路做什么?!”嘿,这次咬文嚼宇,应该会让爱妻对他另眼相看,以前用错的词,现在用起来都正确无误,爱妻果然是他最好的夫子。

  “我叔父……李鸣凤对我叔父做了什么?”

  “就是什么都没做才怪好不好!那种想染指他的色鬼,应该阉了他的命根子来泡酒!鸣凤却只是要大盛王朝的君主出手将莫圣双除官,呿!”

  “我叔父说他是自己辞官退隐的……我就一直觉得怪,依叔父的性子,他怎可能不想当官,原来是李鸣凤……可是我叔父半个字都没说呀,他也没骂我没责备我,绝口不提李鸣凤。如果他的官职是因为李鸣凤而丢的,他应该会将气出在救走李鸣凤的我身上呀……”莫晚艳非但没解到惑,反而越来越迷糊。

  “你以为鸣凤没替你想到这一层吗?”李淮安算是少数兄弟姊妹中与李鸣凤交好的人。他们皇族人数虽多,但碍于亲娘间的争宠互斗,血亲间的手足之情可说是相当淡薄,有些形同陌路,有些甚至媲美死敌。“鸣凤是个心思缜密的孩子,他怎可能放你独自回去面对莫圣双的处置?他敢让你一个人走,自然已为你安排妥当。”

  “莫圣双有胆动你一根寒毛,他就要大盛王朝将莫圣双拆成一块一块的。”伏钢替爱妻补充李鸣凤那时提出的血腥要求。“还有,莫圣双敢少给你吃少给你睡少给你穿,莫圣双那颗暂时留在他脖子上的脑袋就等着被摘下来。”

  难怪--

  难怪叔父在她回去之后,态度是那么的不自在,虽然努力想维持平时待她的冷淡,却总会不经意地直抖颤着手。

  难怪叔父的爱妾们在她回去之后,叫人布了满桌子的菜给她吃。

  难怪堂姊在她回去之后,开始减少对她的尖酸刻薄。

  难怪堂哥在她回去之后,将她一直很喜欢却又没开口要过的短匕首割爱给她。

  难怪堂妹在她回去之后,捧了两三套全新未穿的漂亮衣裳说要送她。

  难怪管事在她回去之后,特别吩咐一名小婢来帮她整理房间。

  难怪她回去之后的日子一点也不难熬。

  难怪,几百几千个难怪呀……

  李鸣凤偷偷做的这些,她都不清楚,却在他庇护的羽翼下过了这么长平静怡然的生活。

  “我以为你知道这些。”李淮安偏头觑她,见莫晚艳摇摇头,她一脸歉然,“似乎是我们夫妻俩多事了。”

  “没有。如果你们没说,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因为李鸣凤不会告诉我半字。”害她还埋怨过他的无情无义。他只是不将情义挂在嘴边,而付以实质行动,知道真相后她反而觉得自己心胸狭窄。“不过……我们大盛圣主怎么对李鸣凤言听计从,李鸣凤说什么他就允什么,要他废个大官就直接废?我记得……听副将说,咱们两国的关系虽然表面友好,但实际上是剑拔弩张呀……”

  伏钢突然不客气地笑出来。“剑拔弩张?大盛王朝那混家伙的剑拔弩张就是嘴上说说而已,我赌他没那个胆。”哈哈哈……

  “夫君,你失礼了。”在大盛王朝的百姓面前骂他们的君主混家伙,不妥当--即使她知道自个儿的夫君还是很在意多年前她远嫁大盛王朝和亲一事,所以和大盛王朝的……那混家伙梁子结得可深了。

  “不是一等李鸣凤满二十,两国友好的假象就要破灭了?”莫晚艳得到的讯息是这样的,之前在女将营也时常听副将如此说道--虽然她觉得女将营内大概只有副将有心攻打李鸣凤,其余的兵兵将将……都没用了。

  “到那时就叫鸣凤去大盛王朝灌那混家伙几杯迷汤,应该接下来二十年内都还能国泰民安。”伏钢朗笑,李淮安也在他身旁颔首浅笑,同意他的说法。

  “我不太懂这意思……”恕她莫晚艳驽钝,她真的不理解--明明伏钢说的是人话,她怎么听不懂?

  “你们大盛王朝那混家伙,九成九暗恋我家鸣凤。”伏钢不拐弯,直接跟莫晚艳说出他这些年来的观察。他是个武夫,神经粗大得很,但连这么粗驽的他都能察觉到大盛王朝的混帐君王每回与李鸣凤见面,双眸瞠得多亮,笑容咧得多开,神情乐得多高昂。当初李鸣凤年纪小,还没有这么强烈的表现,但李鸣凤越长越大,也越长越精致,大盛王朝那混家伙一整晚的酒席中可没将眼从李鸣凤身上挪开过。虽然他老是嘴硬,对李鸣凤说些挑衅话--例如“过几年我就会发兵去攻打你,别掉以轻心,洗干净脖子等着吧”或是“你可别让我觉得太无趣,把自己武艺练强些”。但说这些话时,很像在要甜蜜要害羞呀……

  有些男人表达爱意的方法就是欺负人,他怀疑大盛王朝的混家伙正巧是这种人。

  他更怀疑,外传许久的“小皇帝亲卫队”幕后大队长就是大盛王朝的混帐君王--不然为什么有其他国家想侵略他们,大盛王朝发兵发得比谁都要神速,打着“李鸣凤必须由我来打败,其他人甭想动他”的旗帜,实际的涵意大家都心知肚明啦。

  他曾跟穆无疾提过他的发现,然而穆无疾生性谨慎,虽然也猜测到大盛王朝君王的心思,却也不敢掉以轻心,仍是要李鸣凤小心“伺候”着伪友邦--若大盛王朝君王真不喜欢李鸣凤,就不会每回都让李鸣凤给治得服服贴贴。

  “我朝圣王暗、暗恋鸣凤?!”莫晚艳乍闻这消息,错愕又震惊。

  她知道李鸣凤是迷倒不少女人,但连男人也……

  “看起来似乎是。”李淮安也间接证实,笑容清甜。她沉吟,不知该不该多说,但吊人胃口也不妥,她试图婉转,“我与大盛王朝的君主有过短暂相处,之后也以兄妹相称,虽然许久没再见面,偶尔仍有书信往来……嗯……他曾经向我讨了一张鸣凤的画像。”至于讨画像的用意为何,不用明说。据说李鸣凤的人像画在大盛王朝可抢手了。

  伏钢也补充,“还有最近一件事也可以证明,就是鸣凤小子向大盛王朝讨了你当妃子,那混帐大发雷霆……应该是因为他比较想自己过来当妃子吧。”噗哧。

  这些,莫晚艳也都不知晓。

  “那李鸣凤是怎么安抚我朝圣主的怒气?”

  “谁知道,你去问鸣凤罗。”这种事,伏钢就没留意了,反正大盛王朝没发兵打过来,应该就是没事,既然没事,他也懒得多管。

  问当然是一定要问,毕竟她太好奇了。

  不过此时她确定一件更重要的事,要是--呃,想当妃子的圣王领兵打过来,她也会护着李鸣凤毫发无伤。

  “你的表情很好,像是笃定心思想要做某件事。”李淮安细细打量她,她眉宇间的坚毅很迷人。

  “李鸣凤长得那么美,我得把自己练强一点,才不会让他被那群觊觎他的豺狼虎豹给叼走。”这是她的目标,新增的人生目标--而且这个人生目标已经轻易掩盖掉她不久前才订下的“嫁人”目标,而她还毫无所觉。

  “有需要的话,每天早上到校场来,我好好训练你。”伏钢倒是很爽快,不介意传授她几招。反正她变强,受惠者是李鸣凤,有她在李鸣凤身边,他和穆无疾也会放心许多,毕竟他们无法时时盯着跟着李鸣凤,李鸣凤又讨厌他们安排护卫在身边,万一真有歹心人想对李鸣凤下手,他们不敢保证不会再次发生莫圣双的事件。那回是有莫晚艳出手相救,下次是否还会有另一个莫晚艳及时出现呢?

  莫晚艳一开始是有迟疑,因为对伏钢仍存戒心,但转念一思及李鸣凤,她断然颔首。

  “好!”

  她立志,要成为像伏钢一样虎背熊腰的女人,保护花一般的李鸣凤。

  为了李鸣凤。

  只为李鸣凤。




第九章

  虎背熊腰没练出来,莫晚艳倒在伏钢的严苛训练下更清瘦了一些,腰肢的弧线变得清晰,手臂肌理结实许多,脸蛋晒黑了点。也因为白天的猛操,让她夜里睡得特别熟,有时李鸣凤亲自来找她一块用膳,她老早就伏在几桌上睡到不知神游哪块桃源仙境去了,唇边还挂着又累又充实的浅浅微笑,摆明就像是一道佳肴放在他面前,引诱他,考验他,挑衅他。

  “晚艳,你是认为上回那样就算是做完了吗?你都不知道我是多么克制自己,逼自己只准动口……你呀你,到底当不当我是男人?”舍不得见她凌虐自己--蜷成那姿势,多不舒服呀--李鸣凤将她抱往床榻。

  他已经努力放轻动作,她却迷迷糊糊醒了,缝隙般的眯眸逐渐定在他脸上,也不知清醒了几分,她笑得好可爱,抬起手臂揽住他的颈,咯咯发笑。

  “鸣凤,你放心,有我在,我保护你。”

  说完,她脑袋一垂,酣呼声又从她微张的唇办跑出来。

  原来压根没醒嘛。

  可是,连睡熟了都还这么有义气,是在逼他现在就将她压在床上,让她确确实实成为他的人吗?

  李鸣凤噙着笑,心,因为她的梦呓而温暖着--不,是发烫着。

  这种话,她不只对他说过一次。她将他从莫圣双手里救出来时,他吸了迷药,神智无法随心控制,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输给迷药,所以一直靠意识力在强撑,很累,却不敢闭眼任自己睡去,那时,就是她轻拍着他,那么尽力想安抚他,对他说:“你放心睡好了,我不会让任何人碰你的。”

  她的声音,教人心安;她的抚慰,教人信任;她的肩膀,教人无所恐惧地全心依靠。

  傻女孩长大变成了傻姑娘,性子没变,而自谢为成长了、成熟了,早就不再是十二岁毛小子的自己,为何那时青涩的他与此刻的他,都因为她的一句话而澎湃翻腾,久久难以平复?

  “晚艳呐晚艳,你的睡言睡语,可让我伤透了脑筋呀……”

  伤脑筋该从哪里下手剥光她而不会被突然惊醒的她给一拳挥到墙上去。

  伤脑筋光是吻,已无法满足他。

  她还挂在他身上,娇躯虽软,手劲可不软,像个小结似的交叠于他颈后,即使他将她安置在柔软的衾被间,她也没松手。他轻吻她的鬓角,就算有想进一步的歹念,瞧见她眼下淡淡黑着的阴影,他也下不了手。

  他知道她将自己搞得这么累全是为了谁--从伏钢口中,他听见她跟着伏钢练武,被伏钢当成沙袋甩来又摔去,却也不喊声苦。

  她是为了他。

  他深谙她的个性,自小环境影响,养成她虽有古道热肠,却又很擅长将它掩饰得很好,所以她从不管莫府的老老小小暗地里在玩些什么下流把戏,当做看不见,装成瞧不着,也从不管女将营里那些将兵彼此间想爬到更高阶的地位要的肮脏小手段,当自己瞎了聋了,就算在街上瞧见恶霸欺负好人,她也能忍着不上前去自惹麻烦,她只想独善其身,不惹事,不生非,也不想被任何人牵扯,不愿被别人所改变,只有对他例外。

  所以他不怀疑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有多高,不怀疑她将他放在心里何等要紧的角落。

  正因如此,他才会眼里心里都只容得下她。

  谁说只有女人要人宠着,男人也需要。

  李鸣凤解下龙袍及束发玉龙冠,踢开鞋履,将她捞进怀里,准备陪着她一块睡。

  偎着她,就能感觉烦恼的递减,不被烦心事给纠缠着,难怪历代君王总爱贪卧美人香--

  虽说可以暂时忘却烦恼,然而眼下有个最大的麻烦正困扰着他,是想骗自己将之抛诸脑后也做不到的……

  “鸣凤,你坦白告诉我,你向我朝圣主提了要立我为妃的事,我朝圣主是不是发了顿火--别想骗我,伏钢跟我提过,他说我朝圣王大发雷霆--这件事,后来情况如何了?”那日,莫晚艳见完伏钢后,劈头就挑明了问他。

  “自然是轻松解决了。只不过是向他讨个人,他不至于这么小家子气呀。”他哈哈朗笑地回她,但是,这是谎言。

  大盛王朝国君的回覆,前几日送抵他的手上,信间的答覆落笔匆匆,光用眼瞧都能看见字上隐约透着的高炙怒气--

  李鸣凤,你翅膀硬了,长大了,成熟了,开始耽迷女色了?!

  那么是否代表你有本事和我朝大军对抗?!

  既然如此,就别怪我发兵攻打你!

  附注:但若你改变心意,不立妃,那么一切好谈,慎思。

  真是怪哉奇哉,他立不立妃关大盛王朝鸟事呀?大盛王朝的混帐圣王在火个啥劲?!

  那封答覆信,根本是嫉妒之下的产物吧!

  他当然知道大盛王朝的圣主爱慕他,他也向来睁只眼闭只眼被人爱慕着,反正感情的事又不是一方说了算,别人想爱他,也要看他愿不愿意被其所爱,否则单方面的付出,他个人懒得插手去管,谁要对他掏心挖肝是谁的自由,但那不代表他想做的事情必须受到干涉!

  撕了大盛王朝国君的信,随手往地上扔,他不想多加理会,穆无疾却劝他不妨先安抚大盛王朝的火气。他清楚穆无疾足以大局为重,若真为了莫晚艳而引发两国战争,绝对是最糟的选择。但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当年五岁亲上战场的他不曾害怕过大盛王朝,现在,同样不怕。

  穆无疾要他冷静深思,伏钢要他以百姓为首等考量,百官要他别为区区一个女人得罪大盛王朝……

  却没有人问过他要什么。

  自小到大,他为了国,为了社稷,牺牲了多少?在一般孩子仍牙牙学语时,他已在尔虞我诈中学习着成人世界的贪婪争权,他享受着权力至高点的荣华没错,肩上的担子却也沉重得让稚龄的他透不过气,他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能说自己想说的话--这些,他可以不计较,但为什么从来没要求过任何东西的他,就只是想将莫晚艳留在身边,如此简单的一件事都得看人脸色?!

  若不是穆无疾阻止他,他会直接命人回大盛王朝短短三个字--去你的!

  李鸣凤因为思及愤怒之处,不自觉紧紧握拳,这一握,正巧就握在莫晚艳的手腕,莫晚艳微微吃痛,睁开眼,瞧见是他。

  “鸣凤?”

  “嗯?我吵醒你了?”

  “我梦见有条蛇咬我的手……”所以她正准备清醒过来,狂殴那条臭蛇。

  “看来那条蛇就是我。”低头发觉是自己的手劲握疼了她,他执起她的手送上轻吻,吻完又很坏地浅咬她一口。

  “鸣凤,你怎么好像不开心?”

  “你瞧得出来?”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她盯着他细细打量,更确定没看走眼。

  “你笑起来的时候,没有那么灿烂。这里,没有跟着在笑。”她指指他的眼睛。

  “你明明看起来很鲁钝,怎么有时又这么聪慧?”他忍不住低笑,很高兴她竟能懂他。

  莫晚艳蹙紧细眉,“你刚刚那句话是在骂我吧?”虽然有提及她聪慧,但听起来怎么不太舒服呀?

  “真高兴你听得出来。”他由低笑转为大笑。

  “现在笑起来就此较高兴一点了。”她发表她的观察,眉宇也因为李鸣凤的笑意而逐渐松放,跟着他而笑。

  他吁叹,靠向她的肩,将自己枕上去。“晚艳,你让我做下两个决定了。”

  “什么决定?”她不懂他突然冒出来的话。

  “磨墨写信,去你的。”

  咦咦咦?是在骂她吗?!

  “第二个决定--”他停顿了很久,非常之久。

  虽然她比较想追问“去你的”三字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他说着第二个决定这几字时神情太古怪--俊美得古怪。欲言还休不是他的个性,此时的停顿显得吊人胃口,所以她还是开口先问了。

  “鸣凤,第二个决定是什么?”

  他原本就与她靠得很近,所以不用加大音量也能听见彼此说了什么,但他刻意放慢说话的声音,将一字一字用吐息似的浅音说时,那嗓又沈又醉人,却说出雷般的震撼--

  “我,要色诱你。”

  咦咦咦咦咦--唔。

  她再也没闲功夫“咦”了,李鸣凤笑得好美,薄唇朝着她覆下,那股她还没办法完全熟悉的战栗又重新将她吞没,和上回不同之处是……

  李鸣凤这次没有半途而废。

  “晚艳,看着我。”他拉开距离,指腹摩搓她的下唇。

  她睁大眼,视线里满满全是他。

  “我可能技巧没有很好--没办法,生手嘛。不过一回生二回熟,你说对不对?”

  对?对什么?他在说什么?她听不太明白,他的指腹摩得她的唇好痒……

  他干嘛这样笑?又干嘛开始解开他自己的黄袍盘扣?又为什么解完他的衣之后探手扯她的腰带……

  “晚艳,说‘对’。”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他是央求。

  “对。”她傻傻跟进。

  “好,谢谢你的体谅。那么,我可以开始了吗?”

  有礼貌的询问却伴随着最无礼的僭越,他嘴上溢着温文儒雅的话,另只手指滑进她敞开的襟口内,一点也不意外掌心摸着的,不是寻常姑娘的丝绸肚兜,而是绣着铜鳞片的软甲。他派人为她准备的衣裳里有好几款漂亮的肚兜,但她曾向他抱怨过那种破布般的东西她穿不习惯。

  这软甲要怎么脱,他还不太晓得哩。

  他问得那样可爱又那么渴望,好似在迷惑人一样,她头晕晕的,有股臊热烧坏了她的思考能力。

  “哦,可、可以呀。”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答应了什么,只觉得熨贴在心窝的那只手掌好温暖。他的手很细嫩,动作温柔,揉按着她,陌生又刺激,她几乎都快要听见心脏狠狠撞击胸口的重响。

  “我脱不下这玩意儿,你帮帮我。”他指着她袍内的麻烦小软甲。它穿在她身上是很好看,束出她的玲珑腰身,可惜不像上回她穿的一般兜儿,就只有两条红系绳绑着,简单方便,一扯就开。

  “哦,好……这软甲要先脱这个,再拉开这个,最后扯掉这个……”她边脱边教他以后遇到这玩意儿要如何处置它。

  “原来如此,我懂了。”他很受教地直点头,下回要怎么脱也一清二楚了。

  “看,这样就脱下来了。”她亮出脱下的小软甲,没注意到他眸光变得浓烈深邃而且炙热。

  小羔羊自己剥下护身毛皮,在大狼的指点下乖乖躺平在床上,更在大狼的教导中将羊蹄搂挂大狼的肩上,还在大狼的笑容迷惑下将羊腿缠在大狼腰上,然后……

  感谢上苍赐我美食。

  开动了。




  “去你的”这三字在大盛王朝引发轩然大波,两国友好假象至此破裂,据传大盛王朝已开始集结兵力,穆无疾派遣伏钢先往边境去镇守,一有动静立即紧急回报。

  穆无疾很想开口数落李鸣凤的不智之举,每每话到了嘴边又只能化为叹息。

  李鸣凤并非不知轻重之人,他清楚回覆大盛王朝这三字的挑衅会有何后果,但他仍是做了。李鸣凤年纪虽轻,却已有十八年当皇帝的经验,若非忍无可忍,他不会拿国家安宁开玩笑。

  想骂,又骂不出口,穆无疾看着李鸣凤,摇头。

  “穆叔,你每看我一次就叹口气摇次头,累不?”李鸣凤还笑得出来,好似不认为风雨欲来的危险有啥好烦心的。

  “鸣凤,你这孩子真是--”唉。

  “又叹气?”

  “你知道穆叔是为何叹气。”不用他多做解释。

  “我当然知道。”李鸣凤把玩着兔毛毫笔,在指节旋转它,不时毫笔笔身敲在桌面上,发出沉稳的轻碰声,他缓缓开口,“不过,穆叔,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哪一天大盛王朝要求进献我这个皇帝到他们那儿去求和,你是允或不允?”

  “自然是不允!”这答案,穆无疾无需思索。而且他也会很直接回三个字--去你的。

  “这就是了嘛,他们提出无理的要求,我们怎么能允?允了就等于自降国格。这回他要求的,对我而言已经比直接叫我打扮好送到他龙床上去还要过分,我何必跟他客气?”李鸣凤唇角挂着笑,但没有半分暖意,冷冷的说道。

  他当然可以假意回覆大盛国君,说他不娶莫晚艳了,先诓骗诓骗对方以换取两国交好,但是--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谎?他就是要娶莫晚艳,而且非她莫娶,她占着妃子的位置,就不会再有第二名美人进驻后宫,没有人能动摇他的决心。

  他不骗大盛王朝,不骗穆无疾,不骗她,更不骗自己。

  “穆叔没资格要你忍一时风平浪静,但你是皇帝,做下任何决定都可能撼动国家,这些你自小穆叔就教过你。你向来分寸拿捏得极好,这次你既然决定这么做,穆叔同样会站在你这边。”

  “穆叔,你要骂我才好呀,我很需要你的责备,责备我为了一个女人,甘愿激怒大盛王朝,让国家极可能陷入危险之中,你骂我两句,我心里会好受些。”

  “你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清楚呀,也清楚这是自私,一国之君的大忌。”所以才要穆无疾骂骂他,而别净是摇头叹气。

  穆无疾突地撩袍,单膝跪地,恭敬道:“您是我朝君主,无需说服我们,我们听从您的命令,无论后续如何,臣等都不会有所怨言。”

  “哎哎哎,这是骂人吗?”想讨个骂都讨不到,这样不是让他压力更大?每次穆无疾要这招,他就很无力……呀呀,再叫他鸣凤啦,不要您您您的,感觉肩上的担子好沈呀……

  “您说得有理,我们不该一味忍让,今日之事只是冰山一角,改日若大盛王朝真提出更无理的要求,我们就真的毫无地位了。十年之前,臣所能帮忙的,是为您守着一个宁静祥和的国度,但若要一个富强盛世的国家,就由皇上您来吧。”他是文官,看重的是国家祥瑞面,这样的国度会相当平静,但也仅止于平静,没有武力作后盾,这份平静将会维持得很辛苦。

  侵略邻国不是好事,建立威信却是不得不为,尤其是……大盛王朝的君王对愈加漂亮成熟的李鸣凤独占心愈强,难保不会如同李鸣凤所预言,他们直接要求送李鸣凤过去当贡品。

  “明明就只是为了莫晚艳,你也能将它扭曲得理直气壮呀?”李鸣凤对于穆无疾这点真是佩服佩服,他不过就是任性想留人,穆无疾还能扯上富强盛世,不愧是大宰相。

  “凡事都有导火线。”所谓导火线,就是小事化大,将新仇旧恨全一块翻出来搅和。

  “日后史上说不定会记我一笔贪恋女色的昏君罪名。”

  “皇上很在意?”穆无疾笑问。

  “在意?嗯……”李鸣凤沉吟,神情仿佛沉思一个大难题,而后又想通地咧开薄唇,轻吐答案,“在意个屁。”

  “看来臣得找韩太傅谈谈,问问他是怎么教的,竟让皇上口出秽言。”穆无疾嘴里虽像指责,声音却纵容在笑。

  “伏钢那边又如何?他会不会和我发脾气?”李鸣凤太认识伏钢,伏钢对于任何破坏国家安详的家伙都不会有好脸色,就算他是皇上,也会被伏钢拎起龙袍左右甩个几圈。

  “皇上会怕他吗?”穆无疾扬眉问。

  “老实说,我比较怕你啦。”伏钢是有话直说的性子,吼的很大声,耳朵会很痛,但是吼完也没什么,掏掏耳就了事。但穆无疾是笑在脸上、深沉在心里的人,责备也不痛快吼,让人不知他到底是生气与否,加上他的爱妻又是疼相公出了名的,谁欺负穆无疾谁就倒楣了。

  “既是如此,皇上又何必多问伏钢将军会有何反应,反正您也不怕。”

  “说的也是。不过祸是我惹的,也让我来负责,明天,我也去边境。”

  “再来一次御驾亲征?”

  “对,再来一次御驾亲征。”

  “您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娃儿,这回可不会有个爱哭的西邻国及好面子的东邻国相继退兵。”

  “那么该糟的人是西邻国和东邻国--这次无关西邻国的事,西邻女皇虽老看着我流口水,但至少……她也只敢流口水,还没胆管我立不立妃子--因为,我不是当年的小娃儿,我可没那么容易放过他们。”

  穆无疾向来清楚李鸣凤是头沉睡的狮,慵懒敛爪,也不曾露出獠牙,像猫儿温驯,但狮仍是狮,永远不可能像猫无害。

  睡狮醒了,雄赳赳气昂昂地张牙舞爪。

  也好,他一直很想知道李鸣凤是不是当皇帝的料,也一直很想知道,是不是到了他可以辞官退隐的时候……

  更想知道,鸣凤的羽翼,是否长得齐全,正如他之名,就要大鸣大放,展翅高飞。

  让他瞧瞧吧,瞧瞧他能否完全放心放开这个孩子,任由他去建造属于他的国度--




  莫晚艳被蒙在鼓里,她只是不解为何好些天没见着伏钢和李鸣凤--伏钢没看见,她无关痛痒,反正她自己在校场上也能挥锤挥得尽兴。但是不见李鸣凤,她浑身上下都不对劲。

  用膳没他陪,向来她最爱的那道糖醋排骨也没了滋味;夜里没他先暖被,躺起来好冷,害她瑟缩着脚丫子,将自己蜷成虾米也拒绝不了那噬骨的寒意;没他仔细帮她按按肩揉揉腿拧拧这里捶捶那里,她好似觉得手脚都生锈,懒懒的不想动……

  李鸣凤哪儿去了?

  他有新欢了?所以在新欢那儿逗留不回?

  不,她会先打断他的腿,哼哼。

  他忙于国政?

  她很少见过他认真上工的模样呀。

  他又被叔父掳走了?

  不可能,叔父虽色,但也没色到连命都不想要,非得一亲芳泽。

  他被恶宰相穆无疾给捉起来了?!

  千想万想,这个可能性最大!

  穆无疾终于出手了?!

  是因为她的存在,碍着了穆无疾的眼,挡了穆无疾的路,所以穆无疾失去耐心,开始展开野望之路,第一步,擒贼先擒王,挟李鸣凤以令诸侯!

  莫晚艳思及此,眉拧了,唇抿了,心也跟着揪起来。

  “可恶!竟然敢对鸣凤出手!穆无疾,你没被双锤打过吧--”她咬牙低狺,像只愤怒的小兽,对着企图染指她嘴里那块肉的入侵者发出警告。

  她捉起双锤,忿忿踩着火焰高张的步伐杀出校场,如果她没记错,这些天李鸣凤不见踪影,朝政是由恶宰相暂替。

  果然,她杀气腾腾问了几名小宫婢和太监,得知穆无疾正在朝堂上,与百官商讨要事。

  哼哼哼……不交出李鸣凤,她就打爆穆无疾的脑袋!

  朝堂内,穆无疾与百官讨论数项国事及大盛王朝的战事已告一段落,所幸这些日子传回的战情皆是捷报,众官神情轻松不少。本以为李鸣凤上了战场,定会成为伏钢绊手绊脚的麻烦人,没想到李鸣凤还顶不赖的,虽没有拿刀握枪奋勇杀敌的好武艺,却有颗狐狸脑袋,将大盛王朝的敌军阻挡在边境,无法再越雷池半步--加上邻国军营里有太多迷恋李鸣凤的将兵们,打起仗来拳脚都是软绵绵的--连伏钢都忍不住在写回来的军情里夸李鸣凤是个不输穆无疾的好家伙。

  “看来似乎是不用太担心,可以好吃好睡了。”百官里有人拍拍胸脯,露出连日来许久不见的放松笑容。

  “是呀是呀。程大人,要不要去喝杯酒,轻松轻松?”

  “好呀好呀。游大人也一块来吧?”

  “那游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穆宰相,您也来?”

  “我碰不得酒,怕光饮茶会扫了众大人的酒兴。”穆无疾仍是笑笑推辞,与众宫一同步出朝堂,前一刻还谈笑风生,下一刻逼人的锤风袭来--

  “穆无疾--给我交出来!喝!”重锤声在半空中舞来虎虎有声,一锤挥空还有一锤。穆无疾本来就是弱书生,连她半招都挨不住,所幸他身后正好站了一名将军出手相救,否则穆无疾决计当下毙命,连喊声救命都来不及。

  “艳贵妃?”看清楚来人,穆无疾更是吃惊。他与她并无宿怨,她出狠招待他是为何?想找人练武也不该找上毫不懂武的他。“艳贵妃,你何故出手攻击穆某?”

  “你还有脸问?!放手--放手啦!”莫晚艳甩开挡路的将军,又杀过来,吼道:“我替李鸣凤直接将你这个野心勃勃的恶宰相给除掉!”

  穆无疾闪无可闪,逃无可逃,眼见大锤就要一左一右将他夹击成肉饼,穆无疾站着没动,听闻她的那句咆哮时,他眉目间隐约可见困疑的淡蹙。

  “恶宰相?那是在指我?”他说话的同时,一道身影闪进穆无疾及莫晚艳两人之间,徒手挡下双锤。

  “爹,你没事吧?”

  “笙儿?”

  穆文笙,穆无疾十三岁的爱子,跳入战线。

  “幸好我和笄妹正巧进宫来找筝姊,想说算算时辰爹大概也下朝了,顺道过来和爹一起回去--这女人是刺客吗?是的话就让我擒住她!”穆文笙准备一等爹点头就和眼前的女人好好过招。

  “笙儿,不得无礼。”

  “她拿大锤打你就不无礼吗?!”厚!这个女人的力量好大,和他不相上下,他短短十三年的这辈子还没见过蛮力能与他抗衡的家伙,特别还是女人!

  “艳贵妃,你那声恶宰相,能否解释得再清楚些?”穆无疾嗓音有礼,但眸微微眯着,似乎对这三字有无限的介意。

  “你还有脸要我解释?谁有这个闲功夫?!你心里早该一清二楚!你计画谋夺李鸣凤的江山已经肖想多少年还要我算给你听吗?!欺负李鸣凤那种小男孩,你羞也不羞!无不无耻!惭不惭愧--把李鸣凤还来!”莫晚艳一边与穆文笙对峙,一边猛吠穆无疾。可恶,这只死小鬼哪来的神力,十指扳握在锤把上,让她无法舞动。但她也不是省油的灯,她的力量同样让死小鬼没办法再占上风,两人形成拉锯战。

  “我计画谋夺李鸣凤的江山?”穆无疾一字一字细嚼,仿佛她说了多难理解的句子,他一共重喃了三次,才像终于明白这几个字的意思,而后缓笑,“是李鸣凤告诉你的?”

  好,好极了,这个混孩子,竟为了骗莫晚艳而诋毁他……

  “我要替李鸣凤将你这个祸害拈除掉!死小鬼滚啦!”她小人地偷踹穆文笙一脚。

  “有我在,你别想动我爹!”

  生子当如穆文笙,多生几个也不蚀本。

  “有我在,他才别想动李鸣凤!”

  莫晚艳提气一喝,不知是捍卫李鸣凤的决心强烈到让她浑身充满力量,还是连日来伏钢的特训发生效果,双锤的拉锯失去平衡,莫晚艳的双锤朝穆文笙那方开始移动,穆文笔不服输,即便满头是汗,他仍企图扳回一城,他想保护爹的决心也很惊人呀,才不会败给她……唔……唔!这个女人是在狠什么劲呀--

  “哇!”穆文笙被甩开,莫晚艳目标只有穆无疾一个,没了障碍物,她逐步逼近。

  “别动我爹!”穆文笙只能趴地嚷嚷。

  穆无疾一点也没有逃开的打算--不,应该说他很清楚自己逃不掉,逃也无济于事,他站在原地,等待莫晚艳杀过来。

  “呀--”给你死!

  “没想到除了伏钢,有朝一日我还得用上它。”穆无疾从怀里取出小瓷瓶,这是爱妻千交代万交代要他带在身上之物,那时他还取笑爱妻多心,但为了让爱妻不担忧,他意思意思带着,反正也不占位置。这些年他都没机会用,药效八成也过期了,能不能吃他不确定,无奈情势逼人,不得不用。

  也很庆幸学武之人都有一个怪癖,就是出招时一定会配合上“呀--哇--喝--嘿--哈--”这类的无意义用语,这几个字也都有一个共通性,就是--

  嘴巴张很大,方便让人将小颗药丸弹入他们嘴里。

  麻沸散,好些年前爱妻用在伏钢身上过,让犹如熊般强壮的伏钢应声倒地,用来使双耳不肯听人话的家伙好好安静片刻,有意想不到的神效。

  伏钢适用,莫晚艳也不会例外。

  她那声“呀”字还在朝里回荡,小药丸精准弹进她嘴里,爱妻号称“入口即化、入胃即倒”的小玩意儿产生了第二名受害者。

  砰!

  莫晚艳身躯一软,再也握不住双锤,人与锤子同时倒地。

  “这样,艳贵妃就有闲功夫听穆某说话了吧。”穆无疾缓缓走近她,“李鸣凤并非穆某捉走,他没跟你提过吗?他亲率大军前往大盛王朝,与大盛王朝正式宣战--”

  穆无疾蹲下身,长话短说,毕竟这麻沸散的效用有多快,他是亲眼见识过的。莫晚艳虽然还勉强能瞠眼瞪他,但眸光已渐渐迷濛,只能口齿不清地硬挤出含糊的声音:“宣……战?怎么……会……为……”

  “为了你。”

  莫晚艳在失去意识前,听见穆无疾如是说道。




第十章

  过期的麻沸散让莫晚艳足足昏睡三日才清醒过来,她睁开眼后的头一件事便是从床上猛跳起来,拉开木柜,扫出一些轻便衣物胡乱塞成包袱,扛了双锤往门外跑。

  虽然刚醒来是头昏目眩,但她脑子里不断盘旋的是穆无疾最后那句话。

  为了你。

  可恶可恶可恶!这么要紧的事为什么连半个字也没跟她提?!还骗她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要她别操心!结果情况已经演变成如此不可收拾,他还想粉饰太平将她蒙在鼓里?!

  “马借我!”莫晚艳跑了一段路,终于被她看到小太监牵着骏马要牵往马厩。管那是哪个大宫的宝马,她抢了就骑,骑了就跑,将嚷着“抢马呀--”的小太监远远甩在身后。城门口有禁卫兵,她伏低身,加快马驰,驾的一声,胯下骏马奋力飞跃禁卫兵反应不及的包围。

  她凭着记忆里的路线,连夜赶路,几天几日不吃不睡,只偶尔遇见干净溪流会舀些水来饮,顺便抹抹手脸,让自己打起精神。

  她抢来的马在跑了一天半之后累到虚脱,她只好弃马改用双腿奔跑。

  她数不出来自己赶了多久的路,是几天?还是几个月?她最担心的是自己再晚片刻,战事已告终结,而李鸣凤的下场凄凄惨惨。

  来到两国最邻近的小村,这处,她曾与李鸣凤在多年前落过脚,小村的改变不算大,与她记忆中如出一辙,这并非让她特别留意小村的理由,她会多瞧它几眼是因为--

  “两国不是宣战了吗?怎么……这里看来还如此宁静?”

  田里有男人在割麦,田边有女人在捆麦,一边五六名小孩童圈着嘻嘻嚷嚷,树下有黄犬在优闲午睡,尾巴漏呀瘘,好不快意。

  “请问……”她拦住提着凉茶往麦田走去的年轻妇人,“近日不是有战事发生吗?”

  “战事?是有听村长说过,但好像没有吧。”年轻妇人也说得不确定,“瞧我们村子里,若是有战事,我们还能像这样悠哉吗?应该是误传才是。”

  “你有见到军伍经过吗?”

  “十几日前有,但……那不是寻常的边关防守吗?”他们在村子里还是安宁过日子呀。

  “方便告诉我军伍扎营的地方吗?”

  “这我也不怎么清楚,大概是南方吧。”她瞧见的军伍是朝那里移动的。

  “多谢。”

  “姑娘,你要不要休息一下,我这里有茶,你要吗?”年轻妇人唤住莫晚艳。会这么问,是莫晚艳着实太过狼狈,她一脸疲倦,脚上的布履已经磨破,隐约露出脚趾,脚趾又是污泥又是严重破皮,教人看了也觉得于心不忍。

  “不了,我没时间休息。”莫晚艳对年轻妇人的善意扯出笑,这个笑容也用了她好大的力气才能维持在唇边。

  累,饿,痛,是她目前最清晰的感觉,但是她可以克服它们,拖着又酸又痛的双腿继续走,抱着饿到连咕噜声也发不出来的肚子,踩着每走一步脚掌的水泡就好疼好疼也不能阻止她。她也想休息,也想狼吞虎咽填饱肚子,也想干脆平躺在地上将腿伸直,任性不再多走半步,也想好好睡上三天三夜,不过,这些事,都必须等她见到李鸣凤平安无事之后再说。

  离开村落,又不知向南方走了多久,原本顶在头顶上的烈阳化为温暖的夕日,天色橘暗下来。

  夜,即将降临。

  “是军营……”莫晚艳终于看到前方火光,她奋力跃起,跑得更快,在夕幕的半空中飞扬着的旗帜,绣着展翅的凤。

  她边喘边笑,但在军营最前头就被士兵挡下来,前线的士兵自然不会识得远在皇城里的贵妃--尤其这位贵妃邋遢得像乞儿。

  “这里是军事重地,老百姓不能随意进出,走走走!”士兵驱赶她。

  “李鸣凤在里头吧--”

  “大胆!竟敢直呼吾皇名讳!”

  莫晚艳才不害怕在鼻前晃来晃去的大刀,“你去跟他说,莫晚艳找他!”

  “你以为吾皇说找就找,想见就能见吗?!唔呜呕--”士兵腹间中了一拳,若非莫晚艳饿了许多日,力道比平时小了点,否则这一拳会让士兵不单单只是跪在地上干呕。

  “抱歉了,我很忙。”第二个上兵见状也对她发动攻击,莫晚艳第二拳也毫不手软。

  “呕……是敌、敌袭……呕呕咳咳咳……敌袭--”被打倒的第二个小兵扯开喉嚷。

  “我不是敌。”她啐声。也罢,跟他们没什么好解释的,不过……引出一大堆小兵对她没半点好处,当务之急还是先找李鸣凤。

  然而她还没跨进军寨,几百名小兵已经闻声而出,她暗叫了声糟,但就在此时,有道重嗓喝住小兵们的攻势。

  “都退下去,我来!娘的咧,来得正好,我正好捉来严刑拷打!”

  声若洪钟的吼音,没让莫晚艳头痛,反而咧开放松的笑。

  是伏钢,至少可以认出她是谁的家伙。

  “伏将军!伏将军!”莫晚艳兴奋挥舞双臂,伏钢也看见她了,虎眸圆瞠。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你怎么这副惨样?!你不会是一路从皇城走到这里来的吧?!”他盯着她的破鞋愕然问。

  “不是,我还骑了一天半的马。”简言之,其他数不出来的那几日就全靠自己的双足。

  “你--”那是一段多远的路呀?!

  “先让我见鸣凤,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说!鸣凤呢?他在哪个营帐里?”莫晚艳急于先看见李鸣凤,没见到李鸣凤朝她笑,没听见李鸣凤唤出她的名字,她一颗心都好不安稳,飘浮在半空中,无法落地。

  “你跟我过来。副将,打盆清水来,还要些伤药,再找套小兵的干净衣裳过来。你……你有吃东西吗?”

  “有,几天以前吧。”树上随便摘的青果子。

  “再拿一锅饭到我帐里来!”

  丢下交代,伏钢拎着她进一处营帐内,她本以为营帐里会有李鸣凤的身影,但没有,里头空空如也,只有一张床及兵器堆。

  她翻开被衾,还是没找着李鸣凤。

  “伏将军,鸣凤呢?”

  “我也很想知道鸣凤呢。”伏钢心浮气躁地大叹口气,迳自坐在床上。

  “咦?一莫晚艳原本有笑容的脸庞怔了怔,“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鸣凤不见了。”

  “咦--?!”

  “嘘--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你小声点!要是皇帝失踪这件事一传出去,整个军寨里的士兵们会躁动。”

  “什么时候的事?!”

  “用完午膳左右。”午膳时还见到李鸣凤优雅地在喝汤,过了半个时辰要找他商讨些军事,却遍寻不着他。

  “那已经是好几个时辰前的事了!”

  “你是听不懂人话吗?小声点!”伏钢吼得比她还要大声。

  “那怎么办?!”

  “我也想问怎么办呀!要不要快马加鞭叫人回去问问穆无疾?!”这种时候只有大宰相能冷静下来,并思索良策了。

  “问穆无疾?!他要是听到李鸣凤失踪了,一定乐歪了立刻自立为王!不行,要瞒着他!”莫晚艳立刻否决伏钢的这个决定。

  “穆无疾……自立为王?”咦?这句他学过,但……好像不该用在这里吧?记得娘子教过,自立为王是指野心者企图谋夺皇位,自己称帝。嗯……他确定莫晚艳的文学造诣比他还糟糕。

  莫晚艳压根没看见伏钢的吃惊,她抚着下颚在沉吟,不断思索着李鸣凤可能去的地方。“有没有可能是他想去哪里散散心,所以……”

  “没有。我让人问过东西南北四处的寨门守兵,没有人看见鸣凤离开,鸣凤又不懂武,不会无声无息溜走。再说,他知道现在是紧要时刻,也知道大盛王朝的目标是他,他不可能让自己陷入危险--”

  “不是自己走的,也就是说他是被人带走罗?!”

  “军寨里守备森严--”

  “皇城里守备森不森严?李鸣凤还不是曾被我叔父给掳走了!”她嗤笑伏钢那句守备森严。

  伏钢无言反驳。

  “呀!还有一个可能性!”莫晚艳忿忿抡拳,在营帐里踱步,“一定是穆无疾!他派人埋伏在李鸣凤身边,趁他不注意,将他带往荒郊野外去杀掉!”

  “等等!这个可能性完--全没有,你可以直接跳过去,想下一个。”

  “为什么不可能?这是最最有可能的!”年轻皇帝没有子嗣,他一驾崩,最大受惠者是谁?当然是大权牢牢握在手里的恶宰相!左想右想,除穆无疾外不做第二人想!

  “穆无疾虽然只有三个亲生孩子,但实际加上李鸣凤根本就是四个,他对任何一只都没偏心过,你说穆无疾会派人对李鸣凤不利?这是我伏钢这辈子听过最离谱的笑话。要是穆无疾想自立为王,十几年前就篡了,还客气什么?当时的李鸣凤是个用手指就能拧死的小娃娃,他干嘛还费劲教他养他帮他十几年,浪费米粮呀?”

  “但是鸣凤说--”

  伏钢一迳摇手。谁都有嫌疑,就是穆无疾不会有。“要是说有哪个见鸣凤貌美又想来染指的家伙偷偷绑走了他还合情合理些--会不会是你叔父又来同一招?!”

  “我叔父没那个胆了吧?”上回那次教训还不够吗?

  “那还有谁有胆?”伏钢环着臂,又努力在想。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又同时瞠目,再同时大嚷--

  “那只肖想李鸣凤很久的大盛王朝混帐君王!”




  真熟悉的桥段,受害者都一样是他,唉。

  李鸣凤很撩人地被缚绑在床上,他已经认命不挣扎。

  如果他这次能平安回去,他定要再颁布一条严令--以暴力强掳人,企图玷辱劫色,无论是男是女,唯一死刑!

  只要他能回去的话。

  头好晕,八成是床头边那盆袅袅生烟的香炉有古怪……

  他闭闭眼,虽然要自己别睡,但是困意累积的速度很快,他不敢合眼太久,怕会不小心睡去。闭了片刻,他眯眼,眼前净是迷濛,他试图定晴,目光落在门扉间。

  那时,莫晚艳就是劈坏了门板来救他的,在濛濛视线里,有个小姑娘,一脸正义凛然又矛盾存在着“死定了,闯下大祸”的后悔,站在破门前,像一丝曙光,像一线生机,像……一个英雄。

  他本来想咬舌自尽也不让莫圣双碰他半根头发,是她劈开了囚困住他的门,将他带走……她救下的,何止是他的身体,还有他的命呐。

  门扉传来声响,让他神智一振。

  “晚艳……”

  只是这一次,他失望了,门扉开启,出现的却不是勇敢的小女孩,他蹙眉,任性撇开脸。

  “生气了?”

  有只炙热的手掌抚摸他的脸颊,沈笑问。

  “如果换成是你被南邻王绑在床上,看你气不气。”李鸣凤反唇相稽,一点也不想正眼瞧他。

  “拿我跟南邻王那老家伙比?”他可不让李鸣凤顺心如意,手掌加了几分力道,将那张漂亮无瑕的脸孔转向他。

  “对我来说,你也是个老家伙。”李鸣凤瞪他,无奈眸光涣散,凝不出气势。

  “牙尖嘴利。”床垫陷了陷,来者坐在他身旁不远,对于李鸣凤的嘲弄,完全没有动怒。

  “当年姓莫的这样对我,最生气的人是你……你现在却做着和他一样无耻的事。”那时要不是他不断安抚大盛王朝君王,最想宰了莫圣双的人,可是他。

  “这种事,由别人做当然会激怒我,但由我做又不一样。”

  “说穿了,你不是气他对我无礼,而是气他抢了你一直很想做的事!”只许州官放火,不容百姓点灯!

  “哈哈哈,聪明。我还以为穆无疾会养出一个无能儒弱的傀儡皇帝,不过,我反而比较喜欢现在的你。”

  “再怎么喜欢,我也不会变成你大盛王朝的王后。”想都别想。

  “我只要留下你就心满意足了。”

  “……”

  “感动得说不出话?”

  “我是无言以对。”很想打人的无言以对。“你想强暴我吗?”

  “你如果心甘情愿的话,就不叫强暴。”

  “我会死给你看。”

  李鸣凤的轻笑威胁让大盛王朝君王脸上的微笑凝住,微微的薄愠袭上深眸,随即又缓缓露出笑,他从床上起身,打开香炉,舀了一匙粉末进去,不久,香味改变了。

  “不,你不会,你会很乖很乖的求我占有你。”

  他低头要吻李鸣凤唇办,李鸣凤费了很大气力甩开头,不让他碰。

  “你再倔强也没多久了,我晚点再来。”饱含深意一笑,话里的暗喻够清楚明白了。

  门扉重新关上,隐约听见大盛王朝的那混蛋交代左右将他看牢。

  呿,他还比较欣赏当年的堂堂大盛王朝圣主,说不欺负小孩就不欺负小孩,多豪气,现在竟变成一只老色鬼……

  而且还是打不过人就要贱招的老色鬼……

  “真是讨厌的味道……”

  好热。

  好香……

  “晚艳……晚艳……晚艳……”

  李鸣凤的呻吟,全数化为这两个字,就连后来“晚点再来”的大盛王朝君王本想好好享用他之时,也无法忍受李鸣凤满嘴喊的全是别人名字,愤而拂袖离去。

  连着几日,香炉里的粉末,燃了至尽,尽了又燃,李鸣凤身在轻蒙烟香的房里,几乎没真正清醒过,宫婢端水来替他拭身,他唤她晚艳,宫婢拿饭菜来喂他,他也唤她晚艳,大盛王朝君王铁青着脸站在床畔瞪他,他还是唤他晚艳,好似他眼前出现所有会动会走路会呼吸的生物全都是晚艳,他唤这两个字的时候笑容可爱,眼神弯,唇角扬,连声音都沈甜了些。

  大盛王朝君王气得砸了香炉,弄了满地灰烬。

  “晚艳,这么生气不好哦,你乖乖的,我哼曲儿给你听……”李鸣凤咯咯直笑,眸儿没睁开,但甜言蜜语滔滔不绝,说毕,当真哼着有些凌乱不全的怪曲调。

  “把他弄醒!可恶!不要再让我听见晚艳这两个字!”

  两名宫婢急忙拧了浸在冰水里的布巾,替李鸣凤擦脸。

  “晚艳,好冰。”他靠在其中一个宫婢的肩上,身躯软软的。

  “把她拖下去砍了!”大盛王朝君王火红着眼怒喝。

  “圣主饶命--圣主饶命--”凄然的求饶声被拖远,下场可想而知。

  另一名宫婢见状,双手双脚抖得厉害,孰料李鸣凤又枕过来,“晚艳,你在发抖耶,会冷吗?来,我抱着你就不冷了……”

  大盛王朝君王这回眯细了眸,不用开口,左右侍卫立刻会意,迅速拖走第二名宫婢。

  “你这个家伙--”他上前,擒住李鸣凤的手臂,将他拉近自己,李鸣凤却对他露出笑靥,这笑靥,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美丽,也是他唯一一次在李鸣凤脸上看过最真诚且不带任何虚与委蛇的灿烂笑花。

  “晚艳。”

  这个笑靥,是给莫晚艳,而非他的。

  “李鸣凤!你看清楚我是谁!”大盛王朝君王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控制钳拙在李鸣凤双颊的手劲而不捏碎他。

  “你是晚艳,我心爱的晚艳,呵呵呵……”

  “你该死!”

  李鸣凤被狠狠推倒在床,发出像埋怨又像撒娇的“哎唷”声,然后趴着一动也不再动。

  “该死!该死!该死!”大盛王朝君王一拳打断雕着龙图的床柱,扯裂流溢而下的薄纱床幔,怒气难消,又很火大踹坏几个衣匣柜子,他知道现在想强占李鸣凤易如反掌,李鸣凤根本无力抵抗,甚至还会因迷药的效用而变得热情主动,但、是--

  对李鸣凤来说,他抱着的,吻着的,偎着的,喊着的,凝眸觑着的,都是那个叫晚艳的女人!

  他,大盛王朝尊贵的一国之君,是个何等自傲的男人,又岂能咽下这口成为替代品的鸟气!

  “晚艳,过来,陪我一块睡。”瘫软的李鸣凤扬高一只手掌,在枕被里朝他招了招。

  他阴鸷着脸,不为李鸣凤此时煽惑妖魅的模样所迷惑。即使李鸣凤现在再怎么美,他也性致全消了!

  “哼!”

  大盛王朝君王第五次甩门拂袖而去。




  这、这副酒池肉林的美景是怎么回事?!

  莫晚艳傻愣愣站在床畔,双眼发直地盯着睡姿挑逗迷人,脸色鲜红似苹果,双唇微微开启的李鸣凤。他侧着俊颜,呼吸均衡平稳,柔亮长发披在枕上,枕布是亮缎的月牙色泽,衬着墨黑的青丝,强烈对比牢牢咬住了任何人的视线。

  混进大盛王朝的皇城里,找了好几日,凭着嗅觉专往有迷香味道的方向找,果真让她找到李鸣凤。她赌对了,大盛王朝从君王到臣子,会用的手段大同小异,这……大概也是国情的一种吧。

  莫晚艳爬上床,拍拍李鸣凤的脸,唤醒他。

  “鸣凤!鸣凤!快醒醒!”

  “唔……”李鸣凤低吟,很困难地破开眼睑,“晚艳。”

  “对,我来救你,先离开这里再说!”莫晚艳拉他坐起,准备将他扛在背上。

  李鸣凤一沾上她的肩,发出满足浅笑,“晚艳……我喜欢你今天的味道,前几天的你闻起来不太对,抱起来也好怪呐……我比较喜欢今天的你。”他蹭了好久,舍不得离开她。

  “你在说什么呀?什么今天的我前几天的我……呀,你又被当成蚊子一样给熏到发傻了吧?”真可怜,李鸣凤印证了一句话--美丽真的是一种错误。

  扛起李鸣凤,他手长脚长,她手短人矮,扛起来就像只小蚁拖着大虫一般突兀。幸好比起一只石狮,李鸣凤还算是轻巧,她抱牢他,准备要离开这处寝宫,才跨出第一步,大盛王朝的君王也正好踏进寝宫,两人四目相交。

  “你想干什么?!”他一眼就瞧见她背上的李鸣凤。“把他放下来!”

  “不要!”莫晚艳回绝得快狠准。

  “你这个贱婢,也胆敢垂涎他的美色?!”大盛君王没猜出她的身份,以为她也是大盛王朝里某个垂涎李鸣凤的小婢。

  “这种话你也有脸说?”骂她贱婢?那他自己呢?贱中之王?

  “把她拖下去斩成十八段!”他一喝,身后侍卫街上前来,他冷笑,“现在放下他,我还能留你全尸。”

  “我莫晚艳不是让人吓大的!”

  “莫、晚、艳?你就是莫晚艳?!”大盛王朝君王死瞪着她,仿佛要在她身上瞪出几个洞才能罢休。

  “我就是莫晚艳。”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你--长这副德行为什么能让李鸣凤对你念念不忘?!”

  “什么叫长这副德行?我长怎样了?”厚,那种鄙视的口气、鄙视的眼神是啥意思?!

  “一点也不美!站在李鸣凤身边像个小贱婢!我还以为他看上的,应该要是个绝世美人,现在瞧见你……李鸣凤的眼光似乎有待加强!”他无情攻击她,妒意,让男人女人都轻易狰狞了嘴脸。

  莫晚艳原本就不是吵架的料,尤其他又踩在她的痛处上,让她想反驳也开不了口。她是不美没错,她站在李鸣凤身边是像个陪衬小婢没错,她离绝世美人还有一段很远很远的距离没错,她几乎想点头附和他的话了。

  “谁说我的晚艳不美?我的晚艳是我见过最美的姑娘……她破门来救我那时,我就迷恋上她了……她是我的英雄呐……”李鸣凤笑得好含糊,摆明还受迷香所左右,换言之,这番话,是在神智不清之下的呓语。

  然而,即使在神智不清中,他嘴里仍满满是她的名字。

  相较于大盛王朝君王难看的脸色,莫晚艳气势整个膨胀起来,连下巴都不自觉越扬越高。

  有李鸣凤的话当后盾,她脸了起来,“听见没,对你而言,我不美,但对他而言,没人比得上我。你认为我在乎你还是在乎他?”她又不嫁大盛君王当妃子,管大盛君王嫌她矮嫌她丑嫌她上不了台面,李鸣凤不嫌就好呀!

  大盛君王寒着脸,口气更冷,“你以为你能活着走出这里吗?”他抽出腰际长剑,打算亲自动手拈除她,拈除这个霸占了李鸣凤的贱丫头。

  莫晚艳抿抿唇,该糟,她手上没有武器,背上又驮了个李鸣凤,情况大大不利。

  “伏、伏钢将军也潜进这处皇城,他很快就会过来和我会合,你别轻举妄动!”她出言恫喝。

  “蹩脚的谎言。”他冷冷扯唇,逼近,她大退几步。

  “伏钢将军!”莫晚艳蓦地惊喜大叫。

  “以为我会上当吗?”大盛君王又不是傻子,会让这种破烂招给弄分心,他非得亲手将她砍成破布才能消心头之恨,只要她死,就没人占着李鸣凤不放!

  肩上传来手指头的轻敲,他动肩甩去,以为是下属。“别吵!安静看着!”

  这回一只指头轻敲改为五只指头的拍击,并且加重了力道。

  “该死的贱奴,你听不懂人话吗--”大盛君王火爆回头,顺着大掌延伸望过去,最末端,除了伏钢,不做第二人想。

  伏钢咧出雪白的牙,却忘了要咧出和善的笑容,使得此时看来有些像龇牙咧嘴的野兽,而在他兽爪--不,是厚掌下按着的肩胛,则是鲜美可口的濒死猎物。

  “欺负我家小舅子?看来你是忘了当年我接我爱妻回去时挨的那一拳有多痛了,是不是?”

  “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大盛君王面色大变。

  “我才想问你,为什么我家鸣凤会出现在你这里--”伏钢在扳指骨了,卡!卡!

  “呃--”不能在人家姊夫面前说因为你家小舅子长得又美又艳又秀色可餐,所以我忍不住满腔兽性将他从你家营寨偷回来想霸王硬上弓--

  “你,先把鸣凤带走。”伏钢拎着大盛君王闪到一边,让出走道要莫晚艳先走。

  “慢着--唔痛痛痛……”大盛君王还想啰唆,肩胛上的大掌却毫不留情地加注九成力道,几乎要拧碎他的肩胛骨。大盛王朝侍卫见状,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纷纷让开,眼睁睁看莫晚艳将人带走。

  伏钢勾住大盛君王的脖子,状似哥儿俩好,实际上那只臂膀可是紧紧勒在他脖子上。

  “老家伙,咱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要这招实在是太卑鄙无耻,喜欢鸣凤就远远欣赏着不就好了吗?我这边还好打发,传回把李鸣凤当儿子疼的穆无疾耳里,啧啧啧,你可怎么办呀……”伏钢当然没有半分真心在替大盛君王操心,这种自作孽的蠢事,谁会去同情呀?死好。

  “我……”脖子被勒着,无法开口。

  “你忘了我娘子当年帮着你将你弟弟囚起来的恩情是吧?那个忘了没关系,你不会连后头他重新回来想剁了你,而咱们又伸出援手那桩事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呃……”

  “没咱们帮忙,你这个王位坐得安稳吗?我看,你就意思意思割个几块地来赔罪好了。”跟在穆无疾身边久了,多多少少也学得穆无疾吃人不吐骨头那招。

  “你--”

  “不然我下回奉穆无疾或鸣凤小子的命令再来,就不是几块地能打发掉的,你考虑考虑吧。”

  “……”

  “圣、圣主翻白眼昏过去了--”

  “啧,勒太紧。”




  “你有没有感觉好些了?”

  莫晚艳用手掌替李鸣凤抹掉鬓发间的汗水,她暂时将他安置在一处茶棚,叫了壶茶,让他靠在她身上,他吐纳声虽然有些急促,但还算清浅,反而是她喘气声比他更大,以前扛着他跑下觉得特别累,现在是她体力变太差了吗?

  “嗯,好多了……”他抬起手,也替她擦拭额心晶莹剔透的汗珠儿。

  “我们休息一下,喝口茶,再回营寨去。”因为没有追兵,她也就没有太谨慎。

  “晚艳,你不觉得很像吗?”李鸣凤笑问。

  “像什么?”

  “像当年呀。你救了我,我又因为迷药而浑身发软,你背着我跑,一心想要带我回去,好像。”

  “嗯,是有点像,唯一不同的是你变好高,好难扛。”她细声抱怨,端起杯递到他嘴边喂他喝。

  “我没这么虚弱。”他接过茶杯,虽然手脚仍有些虚浮,但不碍事,捧碗拿杯这种小事难不倒他。

  “谁教你爹娘给你生了这样一张脸蛋。”怨不得别人,就是他自己太美味可口,逼得人为他犯下淫业。“我还叫了一些肉包,快吃吧。”

  “我不太饿,倒是你,好像饿了许多天,都瘦了。”拿指按按她的脸颊,都看见凹陷--啧,把他那个可爱又软绵绵的晚艳还给他呀。

  “你失踪了,我有什么心情吃?”现在他安安稳稳偎在她身旁,让她一颗心踏实了,此时才真知道什么叫饿,也才真知道什么叫腿酸--之前为了找他,一整天在大盛王宫里又跑又找的,都没这种感觉哩。

  她大口咬肉包,只用了三日就啃光一颗,吃完更饿,继续进攻第二颗,顾了自己的肚子,却也没忘记他,塞了颗肉包给他,满嘴全是咀嚼食物的含糊要他别发呆快吃快吃,吃饱了好赶路。

  李鸣凤被她的吃相逗笑,倾身吻吻她鼓胀的脸颊,她脸颊浮起一丝润红,但没什么挣扎。

  “晚艳,咱们别回军寨。”

  “别回军寨?”这句话倒让她吃惊,莫晚艳困惑偏头觑他,“不回军寨要回哪里?”

  “回皇城。”

  “先回军寨,再跟大伙一块回皇城呀。”有军伍送,不是省时省力又安全吗?

  李鸣凤浅笑,笑容稚气,如果不是那张俊颜早已不属于一个孩子所有,她会误以为两人回到过去。

  “不,就你和我,我们像那时一样,沿路边走边玩,看见小溪就跳进去泅个过瘾,看见果树就爬上去摘来尝,遇见大雨就藏在芋叶底下,两个人……一块回去。”

  莫晚艳听懂了。

  他说的那些,也是她曾经好几回在梦里不断重温的回忆,她总是梦见两个人好开心好快乐,她喜欢李鸣凤在梦中笑的模样,也喜欢李鸣凤在梦中说话的温柔,睡醒之后,她都是挂着笑意的。

  原来,不只有她在怀念那些,连李鸣凤也一样。

  “你是指重温记忆吗?”听起来让人好心动。

  “不是重温记忆,而是上回我们没有定完。”这叫继续行程。

  “没有走完?明明就--”

  “我没有摘下那花替你簪发,没有亲自带你去看狮,心里好遗憾,这一次,我们走完它,花多久都没关系,要是你觉得哪处山坡上的花开得真好,想多留,我们就多留,要是你喜欢哪家店的食物,我们也可以多吃几顿再走。”李鸣凤拉起她的手,轻轻摇晃,那柔软的力道,几乎让她以为两人已经手牵着手漫步在归程的小径上。

  “那会很辛苦耶,而且我身上没有带太多银两,也没有马……”

  “这种小事,不用担心。你忘了大盛王朝里还有我国的使节吗?我记得也还是姜清呢。”

  “又要去叫他打理东西了?”她噗哧一笑。

  “谁叫我国的官总是爱民如子呀。晚艳,怎么样,要不要?”

  “好,当然好。”这次,她没有迟疑,点头。

  她也好想念那些。

  “伏钢那边不用先知会他一声吗?”莫晚艳突然想到。不先让伏钢知道他们的打算,又会以为他们失踪而急乎乎的。

  “知会过的话,咱俩就走不掉了,绝对会被姊夫一手绑一个给架回皇城去。”李鸣凤和伏钢认识太久了,对伏钢会有的反应一清二楚。

  “以伏钢的个性,确实会这样做,所以不能跟他多说。那……我们还等什么?”莫晚艳咧开嘴笑,双眸闪着光辉,一脸跃跃欲试。

  李鸣凤与她一样笑得雀跃,但是他的笑容里还多了一丝宠溺包容,看见她的笑容,他竟忍不住也很开心。

  你快乐于是我快乐,原来就是这么理所当然而简单的道理。

  宠爱一个人,等同于宠爱自己。

  他与她十指交握,放轻了嗓,“不等,马上做。”




终章

  两只一丘之貉,手牵手,心连心,游山玩水为正业,返乡归途为副业,边走边玩,边玩边吃,不管皇城及军寨那里会为皇帝下落不明而闹个满城风雨。

  当年走过的景色已不尽相同,遇着了以前没有的茶舍,两人花一整个晌午坐在里头听茶舍主人说故事,一杯粗茶,也有好香的茶味。

  进到了以前就吃过的野店,就叫了那时点过的食物再尝一次,当过咸的面条一入口,两人面面相觑,同时噗哧一声笑出来,当年只有李鸣凤一个人开口嫌弃这碗汤面,这回莫晚艳也加入,异口同声嚷嚷:“太咸了啦!”,然后,被挥舞着菜刀的老板又给轰了出去。

  老当益壮的老板吼声同样是那般中气十足,说不定再过十年她与他连袂再来,老板还是有体力追杀过来。

  两人遇过半途杀出的山贼,也遇过市集里的扒手,更遇过专剥小羔羊的黑店,林林总总,惊险刺激,不胜细数,但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

  奸快乐,与彼此在一块,好快乐。

  两人都不曾问过对方是否喜悦,因为脸上的笑容就是答案。

  然而有句俗话说: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三个月后,他们走回了皇城,等在那里的,除了伏钢,还有穆无疾,伏钢的不悦很清楚写在脸上,但是穆无疾就高深莫测许多,因为他始于挂着浅淡微笑--在应该想要扭断他们两人颈子的时候还能维持这种笑容,任谁都会觉得心里发毛吧?!

  果不其然--

  “穆叔,你不会真这样对待我吧?”

  李鸣凤瞪着瘫放在面前的那本奏折,如见鬼魅,偏偏就算合上它,穆无疾随之而来的补充也不留情杀进耳里。

  穆无疾仍是用着浅笑的声音在说狠话,“反正我是个恶宰相,区区此等小事对一个恶宰相而言还算是这个。”他伸出小指,动了动。

  “你果然在记恨这个……”李鸣凤按着额际,无力沉吟,“好,我坦诚,我对晚艳扯谎,让她误解你,好将她留在我身边,但我心里可真的没亵渎你的意思。你教过我的,有时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像前些年想叛变的高世,咱们不也用了这种欺敌之计……呃,我错了。”在穆无疾含笑的目光中,李鸣凤知道自己还是甭多言,直接道歉比较快。要是穆无疾那双眸越笑越弯,他就该糟了。

  “穆叔不会小心眼与你计较。”穆无疾无限宽容,两人情如父子,他又怎会为这种小事而挂记于心呢?他伸手去拿那本奏折,摊开,“你还是先签一签。”

  “还说不计较……”李鸣凤咕哝。这本一休就要求休五年的告假折,他哪可能下得了手,此时还是赶快转移话题,“是说大盛王朝那边,你后来怎么处理了?”顺手盖住奏折,推到一边去。

  “原来你也还记得这桩要事?我以为你玩得乐不思蜀,不打算回来,也不打算管后续发展。”

  “是玩得很快乐没错,如果不是还体认到自己的责任,我真有些不想回来。”李鸣凤开玩笑道,但穆无疾知道他说得很认真,若非自懂事来就不停被灌输他是一国之君,他肩负着一国之责,根深蒂固的责任感让他不能轻易抛

  “关于这点,我就无法站在你的立场鼓励你。”穆无疾公私分明,不该感情用事时,他近乎冷血,即使情如父子也要明算帐。“既然你主动问及大盛王朝之事,也好,我本也准备告诉你后续,因为我将要告假五年,这些事你总是得清楚明白才好处理--大盛君王送了百来样的珍稀物品当作赔罪,也希望两国恢复友好,又要送个公主过来和亲。”

  “哦?这样就想打发我们?他以为他做的是什么小事而已吗?”李鸣凤冷笑。

  “我当然也不准备让他如此好过,但是……有消息走漏,西邻国得知大盛君王的行径,似乎……发了顿火,也举兵要去打大盛王朝。”毕竟,小皇帝亲卫队可不只大盛王朝里有,西邻国也有好大一团,以西邻女皇为首。

  “消息走漏?我看是穆叔你故意派人传到西邻国去的吧?”

  穆无疾只是笑,而不证实。

  “那我们就暂且隔山观虎斗吧,斗完再去棒打落水狗。”再补踹大盛君王一脚,踹得他这辈子都没种再肖想他!

  “如此甚好。好了,正式商讨完毕,请圣上准奏。”精明如穆无疾,哪可能会让李鸣凤轻松唬弄过关,奏折又挪到大桌正中央,摊开。

  李鸣凤叹气,“穆叔,意思意思半年就好,行不?”

  “恶宰相这三个字,一字算一年,最少三年。”要讨价还价,行,但得按他的方法算。

  “穆叔,一年半,一年半我就准奏。”就当是为了奖励大宰相十几年来的鞠躬尽瘁,放个大假又何妨。

  “三年。”

  “两年。”再加半年。

  “三年。”说什么也不再减。

  “穆叔……”

  “反正您已经不是小孩了,能独当一面,有识人之能,又有用人之仁,臣的存在,只是为当年那位不懂事的年幼皇上治理朝纲,现在,实权应该要完完整整还给您,让您一展所长。”

  “又‘您’啦……”这个字一出来,又堵死了他的嘴。“不过穆叔你真狠,这样的理由……让我怎么反驳呢?”

  李鸣凤沉默片刻,像妥协了,主动接过奏折,续道:“好吧,你就好好去陪穆婶婶吧,这十几年来,也算是我拖累你,教养一个像我这样的麻烦小子,够辛苦你了。如果七哥当年挑中的人不是我,你或许就能轻松些吧。明明还有那么多位皇兄,为什么偏偏是我……”

  “鸣凤……”

  “穆叔,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用说,真的--”

  “不是,我是要告诉你,我看到你方才偷偷将奏折的‘年’改成‘天’了。少要这种手段,给我改回来。”

  “被发现了……”




  “晚艳,安慰我,快点。”

  进入内室,李鸣凤头一件事就是将莫晚艳捞进怀里,将她抱紧紧的,莫晚艳不明所以,但仍如他所愿,也反手抱着他。

  “发生什么事了?”

  “我接下来的日子难过了。”唉。长长叹口气先。

  “是穆无疾的关系吗?”

  “你从哪里听来的?”他惊讶觑她。

  “哦,早上在校场和伏叔练身手时遇见他的,他跟我说要惩治你说谎骗我。”虽然之前去大盛王朝救李鸣凤时从伏钢口中听到片段,让她对于穆无疾的野心一事生疑,但在那当下她一心顾着李鸣凤安危,就没再多探问。后来救出李鸣凤,两人沿途玩疯了,哪有空闲想到这回事,是一直到回了皇城再遇见穆无疾时,疑惑才完完全全冒出头来,所以当在校场一见到穆无疾就坐在校场外与李淮安对弈时,她立即冲过去,劈头就直接问穆无疾:你到底是好宰相还是恶宰相?你到底有没有想欺负李鸣凤?

  “晚艳--你没有替我说话?你没有阻止他?”

  她理直气壮地摇头,“因为你真的骗我呀。”谁教他有错在先。

  “我--真的骗你没错。”他坦白了,能否从轻量刑?

  “没有恶宰相,也没有恶千金,更没有楚楚可怜的傀儡小皇帝。”

  “对,没有恶宰相,只有一个待我如亲爹的好穆叔,也没有恶千金,只有一个娇滴滴如亲妹妹的好筝儿,更没有楚楚可怜的傀儡小皇帝,只有一个城府很深的李鸣凤。”他全招了。

  “还有一个蠢到相信你的莫晚艳。”

  “你也气我吗?”

  “不知道。”

  “这种事哪能不知道?”越是说不知道反而让人越担心,怕她真的在心里埋怨他。因为太在乎她,所以害怕被她讨厌。

  “鸣凤,跟你在一块我觉得很开心,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对着一个人真诚在笑,我以为自己把自己打点得很好,外人看起来似乎也是,说不定我自己真的也会甘于那种无趣生活,可是和你在一起,我没办法再过那样的日子……你骗我是事实,但是留在你身旁很有趣也是事实,气你吗?我真的不知道。”莫晚艳有丝茫然写在脸上。李鸣凤是骗了她,为了将她留下。然后留下她之后,他待她不好吗?没有,相反的,他待她真的好,是她从失去双亲之后所过过最喜悦的日子,她要气什么呢?气他给她的这些吗?

  若真有气,她现在就不会如他所愿地反搂住他,而是直接双锤伺候了。

  她嘴上虽说不知道,心里及行动却早泄漏了真实的答案。

  “十五岁那年的相遇之后,我常常想起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又被人欺负的时候,我就会忍不住想起你,哼哼你教我的曲儿。那时也怨过你那样对待我……原来怨与想,可以同时并存,一边怨你一边想你,而现在,一边气你又一边抱着你,你不觉得我很矛盾吗?”

  “我也总是一边不想干涉你的人生,却又一边好想将你揽在身旁陪着我,也是一边说不思念你,又一边夜夜想起你笑起来脸颊鼓鼓的模样,要说矛盾,我也不输你。”

  “他们说你喜欢我,是真的吗?”他们指的是伏钢和穆无疾。

  “你真这么迟顿吗?”

  “感觉你应该有。”她偏头,说得不太肯定。

  “我确实有,从十二岁那年就开始了。”

  “没骗我?”是不是又是另一个谎言?

  “我都把身子给你了,你还怀疑我?”

  “一国之君后宫三千是常有之事,你身子会给多少个人谁知道呀?”皇帝,是天底下最淫最纵欲的人。

  “你是我第一个女人,在你之前我可是俗称的童子鸡。”

  “那我们谁也没占到谁的便宜呀。”她耸肩。

  “你口气就不能别说得像在和我讨论今天天气很好吗?”

  “我们讨论的事,很严肃吗?”再说,她也是就事论事呀。

  “当--”

  “不就是你喜欢我,我喜欢你,很严肃吗?”她反覆喃着。她想,她是喜爱他没错,他是唯一一个会让她担心安危的人,对任何事都抱持着不爱理睬的她,独独对他不淡漠,她关心着他,在意着他,不见他时老是想着他,被他抱在怀里好温暖,反搂住他时又觉得好满足,在他身边才知道,原来快乐是件很容易的事。

  她的反问,显得李鸣凤太介意太钻牛角尖。她说得对,谈感情这种事,不该严肃,不就是他喜爱她,而她也……喜爱着他吗?

  呵,她说,她喜欢他。

  从她口中听到这句话,他好开心,比任何人说喜欢他还要开心。

  “不严肃。我们两个谈情说爱,当然不能严肃。这是很简单的事,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嗯。”她点头,同意。

  他低头,亲吻她的唇,神圣得仿佛以吻立誓,她对于回应总是笨拙,却眷恋他的味道。

  “晚艳……你真的一点也不气我骗你吗?”他仍是担忧着这点,在爱情面前,难免小心翼翼。

  “如果我说气,你会让我一拳挥在你肚子上发泄怒气吗?”

  “不会。”那会闹出人命的。一拳下去,他的肠呀胃呀骨干呀,全会被打破打断的。

  “不给我打又爱问。”她呿他。

  他笑,凑着她的耳,“不给打,但给亲,行不?你不是一直很想在我身上啃出‘莫晚艳’三个字吗?”

  她瞠着眸,不敢置信,“你怎么知道这件事?!”她不记得跟他说过这个野望!她一直只曾在心里俏俏奢想过!

  “你梦呓时说的,一边噘着嘴,一边说的。”那时表情说有多可爱就有多可爱。

  “你……”她努力想在他脸上寻找出一丝丝他诓骗她的痕迹,但只看到他笑得好暧昧,又暧昧得好美……

  “你说:李鸣凤,我要推倒你。”他字字句句低低喂进她耳膜内,他模仿不出她那时说话的嗓音,但句子透过他的喉,变得好沈,在她耳里回荡,酥酥麻麻的,令她战栗。

  “呃我……”她真的说过这么无耻的话?真的说要推倒他吗?!

  好像是曾经有作过这种梦,梦里对着那具完美无瑕的躯体无限踩躏,践踏得好愉悦……

  “来呀,晚艳。”他撩撩长发,对她伸来邀请的手掌,半依卧在枕际。“推、倒、我、呀。”迷人的气音,字字都轻吐着魅惑,将她给吸引过去,双手按在李鸣凤的胸膛,她不用倾注太多力道,轻而易举就能推倒这名比她高挑许多许多的男人。

  他的笑容,鼓励她,也蛊惑她。

  她跨坐在他身上。如果记忆力没出错的话,那个梦里,她是先从他的双唇吻起的……

  美梦,成真。

  原来是件这么甜美的事。

  尤其……看见她的名字咬在李鸣凤漂亮的身躯上,让她又累又满足地瘫死在他胸口。嘴很酸,也痛恨起自己的名字笔画那么多,但是,一见到美丽的成果,什么都值得。

  当然,李鸣凤也不是待宰羔羊,他立即教会了她,一个被推倒的人,是如何利用弱势扭转乾坤,因为有些事,她在上,他在下,还是可以很尽兴来玩的--

  结束了让彼此都倦累餍足的游戏,两人偎在一块,像取暖的小猫,即使身子都还热呼呼地带着薄亮的汗珠,也舍不得分离。

  “留在我身边,是你的人生目标了吗?”李鸣凤拨拨她的蓬发,笑问。

  “不是。”她回答得很狼心狗肺,尤其在不久前才将他使用得如此彻底,此时的“不是”两个字,简直冷血。

  “你知道穆叔是好人,也知道筝儿不是什么监视我的人,你留下来的目的消失无踪,你会想离--”

  她翻身,正巧打断他的话,她揉揉眼,没张开它,但身子靠得他更近。

  “我新订的目标是向伏叔学武,练得强乎乎的,最好能连劈一千片石瓦。”她挤挤手臂上的小小贲起,有些不满意它还那么小一团。

  “你还不够强吗?”他可不想看她手臂上的肌理像伏钢那副夸张模样,像现在有些软又有些硬多好,多可爱,啃咬起来多带劲。

  “不够,还要再强,因为要保护你。以后你不知道还会变得多美,不强不行。你要是丑一点,我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她睁眼,像怨怼他的美貌而睨向他,说完,眸子又合上,打个呵欠,好想睡……

  失去了李鸣凤撒谎想留下她的理由,却又有新的理由成形……她说想向伏钢学武时,李鸣凤有些失望,但她随后阑珊补上的那句,像暖阳,溶化了失望。

  她的人生目标里,有着他的存在。

  原来,一直都有。

  “那么,嫁人呢?”这是莫晚艳之前订下的目标,虽然她不曾向他提及介绍俊杰才子给她挑选之事,但挂在他心里仍是小疙瘩。

  “那是寂寞时胡乱订下的目标啦……”她困得不想睁眼。

  “现在……不寂寞了?”他探问。

  “跟你在一块,哪会寂寞。”她埋在枕间,满足的笑镶在唇边,是满足于此时舒服的伏卧,抑或是满足于两人依偎时的不寂寞,教人分辨不清,但唯一可以笃定的是,她笑起来,真甜美。

  真高兴两人彼此有共识。

  李鸣凤不再问了,将她抱进臂弯里。

  她不寂寞,他亦然。

  她是寂寞的半个圆,他同样也是。

  寂寞加上寂寞,却不是两个寂寞。

  一加一,不等于二。

  圆满,就是这样。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