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8-10

江陵春: 宣穆皇后 31-40

31. 直臣之道

  未到新生的“小三爷”满月,年前,管家亲自来奉上一帕帛书。
  按着汉朝时世家生男孩的习俗,锦织的绢帛上篆写了新生儿的名字:师。
  名字是谁起的不重要,收下这帕帛书时,春华却清楚地认出熟悉的字迹。
  会心一笑,让奴婢收好,回头把儿子抱来亲亲他额头,“原来你叫阿师呀。”
  等做完月子,抱着新鲜出炉的小三爷,春华总算回到了阔别已经的司马家。
  三年了。
  三年中东风来又别,曹司空成了曹丞相,身边新人旧人如枝叶夏秋更替,数战告捷而赤壁惨败。
  司马朗为任三年,杨琬的长子已找了先生开蒙,陈群之子陈泰亦开始议亲。
  身边物是人非,离开这个家那么多年,虽然不时回来给长辈请安,但真正在这里留宿的,三年中一日都无。
  三年,她都已经忘记穿着丝缎的感觉了。
  “夫人?”留在城中的吴妈再见她感激涕零,“您如何就不先进来呢?”
  “吴妈妈。”她笑道。
  三年了,这位忠心的老妇人也更添了白发。虽不是她乳母的身份,自小的感情,也已使她将之视为家人一般。
  便是这样的信任才能安心把城内的这个摊子交给她看管吧?
  回到家中,车马劳顿,更勿说她这样一个产后妇人,不一会儿虞氏身边的贴身婢女来告:“老夫人说您今日事多,身子不便不必撑着过去问安。”
  “劳烦你了。”让人给赏,仍是说,“婆母怜惜我,做媳妇的我又怎能自己矜贵上了。你便替我说,过会儿我便来。”
  这丫鬟得了赏,欢喜着走了。
  “夫人您怎么这么说呢?这会儿您可不得歇息下来。”
  “无碍,不过就是一会儿功夫,又不会久坐。”回来头一天,礼数总要去做足,到了明天,她便大可以托辞产后体虚了。
  况且这会儿,她还正想去见见女儿。
  “那位不会留我久坐的。”
  做后母的,最怕留了苛刻的名声,虞氏对几个儿媳还是客气的居多,她又与虞氏无冤无仇,看着她这样的身体条件下,虞氏自己还怕担干系呢。
  虞氏果然没留她久坐,看她连衣都未换就来问安,首先便感叹她孝顺,“你也真是的,丫鬟难道话没传到吗?”
  “阿母您疼我,我自己可不能就此娇贵起来。才回来,和家里长辈请安原就是道理。”
  “你啊。”虞氏也不欲多留她,“你家阿督正睡着,我让人抱出来你看看?”
  “有您照看,我怎会不放心,孩子睡着就别带出动静来了。”
  “都是做娘的。”虞氏也体谅她,“放在我这儿知道过得好,但做娘的,孩子一刻不留眼前都不放心呢。”
  “瞧您说的,阿母这般说,倒显得媳妇今日是来讨要孩子的了。”春华笑着与她说。
  “你难道不要孩子了?”两人关系向来融洽,虞氏也笑眯着眼顺势与她“吵”上了。
  “孩子我当然要了,之今日是专来给您请安的。”规规矩矩地再拜,“这些年全是得了您的照顾,媳妇平日没能时时侍奉您,反要长辈为我等操劳了。”
  这样的婆婆,或许算不上最好的,但至少虞氏还算是通情达理,该照顾月子的照顾月子,该给带孩子的带孩子。
  既没让她端过洗脚水,也没给她小鞋穿过。
  故而礼数归礼数,感恩之中也带了几分真心。
  这不是现代,家长给带第三代天经地义,古代大家族孩子多了去,虞氏的“孙辈”就不差阿督一个。
  是真情还是场面话,相处的双方都是看得见的。
  春华的这些作为或许并不纯是出于情感,但也不全是出于场面,在虞氏看来亦有动容。
  “你是个知事的,往后福分不会浅。”
  春华想到,她嫁给个三国时期最大的奸臣,还真不好说这辈子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富贵荣华?富贵荣华能几时,况且司马懿这会儿还一无所有,她还给劳心劳力地陪着一起“自主创新”。
  到时候发达了,很说不上有她一份,要是政治失利了,陪着吃瓜落儿的,抄家灭族,“三族”,“九族”,她铁定逃不掉就是了。
  等夫妇再见面,春华正抱着孩子坐于屋中,身体曲成个柔和的弧度。
  听到脚步声,不由抬头,一个月未见,两人都一时说不出话来。
  “郎君可回来了。”最后还是她站起来,微笑着把孩子抱给他。
  女人素常是维持气氛的好手,然而这会儿她看着他身上的官服有些发怔。
  她的丈夫到底是那个司马懿。
  抱过了儿子,年至而立才得子的仲达到底是心情激动的,过了一会儿还体谅妻子又说道,“委屈你了,原是说过要陪着,最后还是让你一个人。”
  “你这是?”这才想起曾经似乎有过这么个约定,她也不在意,“你回来了,难道不是为了咱们家么?这孩子出来得早,也是没有预料到的。”
  “总是委屈了你。”
  春华低头含笑,却总不以为意。
  这话换个人说,周瑜诸葛,哪怕是以风流出名的郭嘉有了这样表露的心迹,她或许都会当真吧?
  为什么当对象换做是司马懿的时候,她却不能全然相信呢。
  “便如君言。如今既然安置下来,咱们也该合计着日后了。”
  成见是难免的存在,自小便受到传统思想的偏颇教育下,这样一二十年刻下的印象一朝就磨灭也是迷惘。
  好在她实在没心思管那些“挚爱不至爱”的少女命题,只要天不塌下来,过一天日子,她还是上有老小有小,不管乐意不乐意,丈夫在官场一天,她总少不了去交际。
  这或许也是这对夫妇至今能合拍的原因——这俩人都是实用主义者,情分归情分,但整体数着情分也不能当饭吃。
  比起之前,两人现在是有儿有女,有车有房有社会地位,一日不作为,在帝都成本又高,是既养不起儿女又养不起车,连个养路费都付不上。
  春华现实得很,回家要收拾自家小院,得空要接回大女儿,还要想方设法重回交际圈。
  在这一面司马懿比她的任务显得更急迫,男人本就有着养家的任务。哪怕本朝公务员待遇不错,一人干活养活全家都不怕;他入仕的途径又是通过曹老总最信任的谋士荀彧举荐,最初还是老老实实地从小官做起。
  他初为的是文学掾,司马家族素以经学人伦著名,司马朗、司马孚亦是此中的高手,不难想象其中与他们刻板的父祖有关。
  教授经学,其实最初也不限于一位公子,然而文学掾与司马朗初为的掾属虽然品级相似,掾属直接为曹操服务,文学掾则和诸公子联系。
  这时候也恰好司马朗亲假在家,对于这位涉足官场十多年的胞兄,司马懿素来敬重,作为职场新人自然要去问问老鸟的经验。
  司马朗似父,在这个问题上回答的中规中矩,“惟恪守本分,忠亮不倾,不矜廉隅。”
  这样的回答让司马懿觉得他大哥真是父亲附体了。
  口上称诺,等退出他大哥这儿,却不由悲愤了。
  司马朗不过随口一说,到他弟心里却不由把这话嚼碎了再多思量几回。
  本分,无非就是当个老老实实,封建模版的直臣,不投机,不与公子们纠葛。
  本分你妹啊!
  谁不知道要跟着领导走,又“忠”又“顺”,但为天子的直臣了?现在天家败落,曹操才是霸道之主。只要跟着最大的领导走,做“直臣”,总是比给人站队的,投机倒把,动不动就被推出去炮灰了的强。
  真正清贵的家族,谁稀罕给公子们站队,当枪使了?
  哪怕不辅佐出个储君来,只要家族根基在,天子也不能小觑了他们。
  真是形势逼人!
  他也想当个不用站队的“直臣”。
  政治投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所谓的“一本万利”,“奇货可居”,真以为吕不韦把赢异人捧上王位,是一点风险都不冒的吗?
  血统是真的不假,合着他到咸阳宫太子妃贿赂拉选票的时候就一点成本都不花了?
  眼下他就没表露出什么明显的意向。暂时他是与诸公子讲经学。
  但他本人不想立刻参与争储之中,形势却不由人。
  司马懿头一天去报道上任,就遇上同为文学掾的陈群。
  文学掾这职位通常是管理学校,教授弟子,也兼管郡内教化、礼仪之事。
  陈群足比司马懿大了十四岁,自己又作为职场新人,司马懿便先问过好。
  “长文兄。”
  陈群是他推荐人荀彧的女婿,两人原本就认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不先敬着举荐人的女婿。
  陈群倒是比几年前更随和些,首先便透着热络亲切,“仲达别来无恙?”
  略寒暄后,亲自给这位新同僚引见同事。
  “这是王郎士晨。”
  “这是李郎德宏。”
  ……
  司马懿:……
  长文兄,你介绍的可都是曹丕党人!
  然后陈群才似想起来似的,慢吞吞地介绍其其他人,“另有两位丁郎,正礼,敬礼,那一位则是……”
  司马懿要到这会儿还看不明白也真不用混下去了。
  陈群,他是早上了曹丕的贼船了吧。
  自己是受了陈群岳父的恩惠才得官的,背后是河内集团与颍川集团的联系,这会儿他要甩脸不认人,别说敌对方不会接纳,就算是原有对自己友善的一方也要把他咬死。
  真是想当“直臣”而不能得!
  说实话他是多么想跟他大哥一样安安稳稳地走曹操路线,踏实地做个直臣,凭着自己的能力才干让人赏识,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康庄大道,稳妥地升官,半点思想负担也没有。
  他也想当个伯达一样的直臣。
  但出仕的途径不是人能选的,就家族而言,一方面是与颍川荀家交好,两家集团继续亲密友好合作;另一方面,长子跟着曹操走,次子揽着曹二代,一手老子一手儿子,也是种投资。
  司马朗既然走了条康庄大道,那么次子司马懿只有荆棘之路可走。
  然而建安十四年,这次第,有一人可要比他烦恼忧虑得多。
  曹丕近日就烦躁得挠心。
  如果这年代也排一个“建安初年十大苦逼榜”的话,丕少爷肯定是排第一。
  曹丕是父亲的次子,母亲的长子。
  自大哥曹昂死后,父亲就迁怒于自己,当时自己尚且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少年,如曹冲般年岁。
  宛城之战时自己好不容易从乱军中由人掩护着才突围,九死一生方脱身。
  平日里互相熟悉都生出几分感情来的侍卫们一个个地在烽火中倒在自己面前,还一面声嘶力竭大喊叫他走。
  好不容易才见到父亲,身边素日陪伴的人手不足二十人,刚想冲过去对父亲一诉艰苦,哭号一场,却被父亲冷冷地迁怒,“你兄长都死了,你怎么还活着?”
  他死了,你的机会就来了吧?
  内心霎时冰冷一片。
  父亲明着痛哭大将典韦,实则心中更痛爱子曹昂。这一份难言的迁怒首当其冲的就是排行在曹昂之下的曹丕。
  随后,由于曹昂之死,嫡母丁氏则痛斥于丈夫,烦躁的曹操气头上说下了过分的话,等冷静下来,心中也未必是没有情分,急着去追夫人,最后却不得。
  丁夫人离开后,以曹操霸主的身份,正室夫人的位置自然不能悬空,便选了卞氏为继室。
  与宠爱无关,为人妾者,多是以色事人,卞夫人年轻时或有爱宠,但如今青春渐逝,新人们又从不乏人,曹操择其扶正不过是在其余的妾室中她年纪偏大,较为稳重,所生诸子数目最多,排行也最靠前。
  实话说,曹操当时这年纪,再让他重新求取名门贵女为妻也是笑话了。昔时他去丁氏的时候身份尚不显,这时候再娶妻,难免继室的出身要超过了原配。
  何况他府中的妾侍们有些年龄都可作青葱少女们的妈了,娶一个名门小少女来,身份是够了,但压不压得住人还是个问题,要是能力不够,自身吃亏也就算了,曹操难免要被闹腾的后院烦心。
  因而把年长的妾扶正未必不是最实惠的方法,虽然这种实惠的方法,“以伎为妻”,为他带来巨大的非议。
  实则卞夫人对这样的升职也并无完全的认同感。
  丈夫对原配并不是完全无情,相反则是沉重的愧疚。
  这一份愧疚在,时间越长,他便越难以自拔。而同时作为占了丁夫人位子的自己,则有份别样的憎恶。
  初时卞夫人也未多想,只是亲弟弟卞秉屡有战功,曹操却总压着不赏,卞夫人不由要多说句公道话。
  曹操没理她,“正是因为他是夫人的弟弟,孤的妻弟,我才不能在人前赏识他。”
  卞夫人心想,如果只是一次压着弟弟的赏,她也知道是为着避嫌,可次次都压制,便是亲戚,这个避嫌也太过了。
  曹氏,夏侯氏的子孙们可没少封的,哪里就避过嫌了。
  她是靠着丈夫过日子的,也不敢顶,只好再退一步,“因着是亲戚,相公不好提拔,便私下赏些财物?”
  曹操敷衍道,“你私下资助娘家的财物难道还不够多么?”
  把她吓出一身冷汗。
  至此她也算是明白了,对于她这个占了丁夫人屋子的女人,丈夫嘴上不说,心里却总要压着继室一头,好让所有人明白,继室不同于原配。
  扶正还是曹操自己的意思,明面着看,她是胜者,实则做了正室后,她说的话反倒比不上原来中听了。
  也不知道份位和丈夫的信任比起来,哪个对她更有利了。
  索性只能指望着儿子们,好在如今曹操的三个最年长的儿子都是她亲生的。
  ***
  这一日甄氏刚从婆母卞夫人处退出来。
  回到自家,不由被曹丕追问道,“怎么样,母亲说了什么?”
  甄氏摇摇头,“阿母说,仓舒公子自去了,相公心里不好受,前日那位环夫人还哭闹来着。”
  曹丕一挑眉,继续听她说。
  “您也别把前日相公的话放到心里去,任是环夫人再得宠又如何了?如今仓舒小公子走了,她再是吵闹,相公还不是一点不含糊地把姑娘送宫里去了?”
  说着说着,甄氏自己也可怜起环夫人了。
  都说她是个宠姬,可这个宠也实在太薄了。明眼人都看得出,若不是因为生了个神童曹冲,丞相府中从不缺鲜花美人。
  亲儿子才刚死,做娘的当然揪心要哭,环夫人其时也不过二十多岁,但她的这个哭闹却比不上丁夫人在曹昂死了后的哭闹,便是丁夫人,最后也回了娘家。曹操对个小老婆更是不甩面子,环夫人要哭闹?好,直接把她亲生的女儿曹宪去给天子为宫婢。
  那个天子自身都难保,对曹氏又有恨,这个女儿送去和终身送去做老姑子也差不多了。
  甄氏还在心有戚戚焉,曹丕却是问重点,“母亲还道如何?”
  “老夫人说眼下这时候还望诸公子们皆安宁,不生事便好。”
  曹丕冷笑。
  吓得甄氏不知如何言语,“公子您……”
  “我没事。”他这个母亲啊!
  是想让他这个长子老实地被父亲训斥得狗血淋头,压力却都由他来挡。
  他要安分,然而背后,他那几个同母出的弟弟们却可以“不安分”,肆意挖他的墙角!
  还都是一母同胞。
  “这些我都知道了。”曹丕阴沉着脸应下,又对妻子缓和下表情,“阿洛,委屈你去母亲那儿侍奉了。”
  “您是我的夫君,只要您好,我做这些又都是愿意的。”甄氏温柔地回道。
  诸子争储,或许也便只有身边这一朵解语花才能宁静他的心神了。
  到底男人还是要有些担当。
  曹丕别过爱妻,“晚些再回来,现下我正该去找了季重。”
  出门着屐,外罩了皂褶儿便走了。
  这一年对他来说真不是个好年头。
  火烧赤壁已是上一年腊月的事了,月初战败,月中残兵逃亡,死伤者过半,逃得出的十之一二。
  这样的惨重伤亡后,十多天后的新年也过得惨淡无比。
  对于曹操而言,宛城战失去了长子曹昂,赤壁战则再次失去了中意的继承人曹冲,其苦郁不下于赤壁失败的原本意义。
  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是人生莫大悲哀。
  命大好不容易再次从战败中逃出的曹丕,却再次被曹操迁怒。
  上一次父亲好歹知道大哥之死与自己无关,这一次是新仇旧恨,言语满含怒憎:“别以为仓舒死了,你们兄弟几个就有了机会。”
  对卞夫人所生之子皆是怒斥,首当其冲,被怨恨最多的便是曹丕。
  长子难为。
  对于父亲的这份霸业,理智的想,他也并不是没有惧怕过承业争储之途的艰难,然而一个人处在一个位子,进是种困难,退也是困难。
  他可以不争业,他可以想做个富贵闲人,然而作为长子的这个身份,别说争嗣的时候是弟弟们的一个阻碍,将来上位的要不是他,铁定要被弟弟们收拾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时势造英雄,或者说,时势逼英雄。
  曹彰身边的多是掌兵权的武将,曹植这货形象好,外表的欺骗性较大,身边笼络了一批世家“名士”。
  对于两个声势浩大的弟弟,曹丕的**们这会儿还真的只是小猫三两只:吴质,陈群,勉强再算上一个朱铄。
  在这种情况下,河内名门出身的司马懿的加入让曹丕喜闻乐见,而司马懿本人则相当忧郁。
  小猫三两只,这是想奸都奸不起来啊!尼玛。
  别说曹植手上的那些人都华而不实,没多大用处,三人成虎,世家名士效应一哄,曹植就是那新鲜出炉的金克拉。
  这会儿更有个蠢货的作为,让他近乎想直接再回去托病了。
  同年刚出正月,仓舒小公子曹冲的丧事还没过七七,曹操刚训斥完年长的儿子们,便有一人触了霉头,上来进谏。
  司徒赵温请以辟用曹操子曹丕,“子桓公子为明公长子,请以为掾。”
  曹操即不悦:“吾子但有何能,司徒府莫以丕为操子而荐耶?”
  一点也不像是谦虚儿子没才干的样子,是人都看得见曹丞相是真的怒了。
  此刻离曹冲死去都未过七七。
  发作了环夫人之女,曹冲长姊曹宪为汉献帝宫人的曹操,赤壁惨败尚且历历在目,这会儿底下的儿子们却只惦记着他的权柄,骤怒而发。
  对天子上言,并使侍中守光禄勋郗虑:“温辟臣子弟,选举不实,当免官。”
  怒极而直呼他人名。
  赵温免官后,闭门三个月便死了。
  赵温之死勿说司马懿都觉得愚蠢至极,便是春华也讽笑掩口:“那一位赵大人怕是想着三公之位再不稳,只是用这法子讨好人,也实在太不会见眼色了吧?”
  “捧杀捧杀,原本就是杀人于无形的,”春华道,“这会儿我要是想和子桓公子为仇,正该四面哄了人来举荐公子,言其贤达若圣人。”
  司马懿道,“幸好人不若卿。”否则……夫人,你凶残了。
  也不管司马懿愿不愿意,总之既然上了曹丕的贼船,想下来却是难。
  与此同时,他爹司马防似乎还嫌儿子们的事不够闹腾,顺带着把三儿子司马孚一起给弄出去做官。
  司马孚得人举荐,得的官同样也是文学掾。
  教的不是旁人,正是曹子桓的好弟弟曹子建。
  真是头疼欲裂。
  也就是到了休沐日,他拒绝了新同僚吴质等人的邀请,留在家中闭门不出。
  心烦意乱又无处消弭,却又听到妻子弹奏琵琶的声音。
  “夫人雅兴倒是从来不减?”
  春华听出他心情不快,“不全是为了雅兴,到了春日,不久就是上已。”
  上已本就是汉朝一年来最振奋的节日了,昔时霸上,游女少年倾城玩赏。
  如今到了汉末,原本的五陵少年难再,许都未若长安风,便是一年一度的春日宴也业失了当年武帝的盛世雄风。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也已难辨其音。
  春华说道,“只是为了上已做准备,本来闲着也是闲着。”
  又说,“原本不是道吴郎相邀,你倒又不去了?”
  吴质便是他那位新队友,在曹丕手下出谋划策时间最长的一员。
  “季重素喜结交人,我不善言语,还是不要败了人兴致。”
  他会不知道如何说场面话?
  “我倒见过他夫人几回,观其家风,想是个……”整理了下措辞,“攀慕权贵的人?”
  妻子这个描述还是相当准确的,“差不多。”
  出身于小郡县,身世又不显,吴质到了许都后便喜欢结交名流,从不跟同乡往来,在家乡名声就不好。
  丈夫是这样,妻子也是这样。
  想起在吴质夫人那里受的冷遇,春华觉得好笑,“他倒邀了你?也不知咱家有什么让他看得上了。”
  还能是什么?无非是过硬的世家背景,汝颍集团和河内集团的支持。
  倒是陈群夫人,素来是相识,“荀娘子确是会做人,难得三年未见,她不冷落。”
  司马懿心想,何止是不冷落,到了她家夫君陈群待他是相当热络。
  这样的热络下,想不表态全身而退是根本不可能的。
  更何况也真不知自家父亲是怎么想的,让他和三弟各辅佐曹军下一辈竞争最激烈的两兄弟。
  上了贼船,也只能希望自己辅佐的那个公子能成功,只能盼着他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否则曹丕失败了至少还是曹家的公子,但自己的结局必定是悲惨的。
  好在先前赵温犯傻“捧杀”曹丕,在曹操的一众排查下,赵温并不是正宗的曹丕党,仅仅不过是为了保障自身利益奉承曹操,和曹丕并没有直接的往来,算作个人行为,最后曹操只把赵温给发落了。
  趁着老爹还没有进一步打击到自己,检讨老手曹丕再次相当淡定地准备去认错,却被陈群拦了下来。
  “原本这事就不赖您,相公也未追究到,贸然说话反倒显得心虚,实在是不辩的好。”
  陈群接下来便出了主意,“您且不要声张,只要约束左右便好。子建公子素得才名,为人称颂,也很该让相公听听民间的声音。”
  说完,曹丕一开始还未想通为何还去给竞争对手造声势。等想明白了,拍掌称好:“长文所言甚是。”
  陈群也是个厚道人,“此计却是司马仲达所为。”
  曹丕眼神微闪,“确是个有意思的人。”
  他入了丕少党也没多久,作为一个新人还没够格直接和上司直接谈论深层次的事,由陈群来说,也算是个表态。
  此后数月曹丕果然低调起来,而与此同时,世家给曹植造的声势却越来越大。
  曹丕党人自然还没傻到照着赵温模式找人举荐曹植,这么做也实在太明显了点,只是到处挑了世家名士们去夸赞曹植。
  汉末官员选拔流行由名人相士,还有个“月旦评”,无论是谁,一经品题,身价百倍,世俗流传,以为美谈。因而闻名遐迩,盛极一时。
  而这时候的老百姓也吃饱饭没事做,常聚在官府前议论,“月旦评上那谁谁没有被朝廷任用。朝廷怎么就让这样一个贤才埋没……”
  勿必要扒了月旦榜,使朝廷野无遗贤,否则就是君主不贤,用人不当。
  亲!哪怕是淘宝皇冠也可能是刷评来的。
  曹丕党这会儿就组织了人大规模给曹植刷分,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小透明,一下子刷出个百万的大神积分,曹操要还坐得住就实在气度太好了。
  儿子的名声比他还好,给曹植造声势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些曹操斗了一辈子,大刀阔斧砍了一批白菜的世家“名士”。
  老爹和这些国家的蛀虫们勾心斗角,没少得罪世家;做儿子的却百般地从他敌人哪儿得到赏评。
  做父亲的都希望自己儿子有能力,但作为帝王将相,父亲还没过世,儿子得人心到串联起所有人来“推贤”,做父亲的要还不跳脚,和等着被架空也不远了。
  春华等听说这消息时真快笑喷了。
  清穿经验给人启示,当年康熙爷自己让满朝官员推举太子,结果八爷自己串联起了文武百官,势力大到连老爷子看了都心惊。
  曹植手下那群怂货也想串联起所有人,奈何能力有限,也正是这样,才不至于一下便被发落了。
  在曹操心中亦有郁闷。
  如今天下未定,孙刘又虎视眈眈之际,儿子们都在这时候争继承权。
  曹操没有立刻对儿子们动手,无论是曹丕,曹彰还是曹植,他老人家对此睁只眼闭只眼,不过是还没有到威胁到自身的地步
  东吴的孙权正挥兵北上进攻合肥,江陵一面,虽然曹仁苦苦据守,但也是勉励支撑了。
  他面对的对手是周瑜。
  到了七月,曹操终于坐不住了,带兵支援合肥。
  战争便是消耗财粮,如果是打了胜仗从敌方得到补给,对己方还算减轻负担;曹军连连败仗,这些消耗成本都是要从国库里亏空。
  便是有荀彧这个王佐之才合理地运行着整个后勤,真到没粮食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曹操该屯田的还是要好好屯田。
  原本这也是平常事,曹操带兵出征也不是头一回,偏偏这一次却留下了谈资。
  上一年的惨败还历历在目,曹操出征的阵容好歹是收敛了些。此刻也不若前些年一般带着宠姬招摇。
  清减了随侍,倒是诸子皆来送行。
  曹丕本着内部班底建议的低调原则,此刻很老实的充场面。
  他是低调惯了,而他高调的弟弟曹植却做出了令所有人都惊讶的事。
  洋洋洒洒,当场作出了一首赋,“……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靠!这货逆天了。
  曹植不亏为建安时代第一才子,作为大哥,曹丕虽然也一直努力的习文,却苦于没有同等的才华。
  此赋一作完,在场之人无不被华美之词所振奋。
  曹丕恶心地想吐,他的阵营里怎么就没一个这样的才子呢。
  还没等他多想,他“不出现”的谋士之一吴质,趁着大家正为曹植之赋感叹时,凑近耳语,“相公当行,流涕可也。”
  流涕可也。
  曹操正为息子才华感叹,欲要说上几句的时候,却听到大儿在旁痛哭起来。
  出征之时,正该意气风发,大家又刚好被曹植之词振奋,曹操看了遍有些不悦,问他,“子桓有何所想?”
  曹丕素能矫情自饰,此刻悲恸,“儿因植弟之赋而感。为人臣,固因父亲能建功立业而高兴;为人子,父亲年高,却即远行,故思而伤之。”
  愈发悲伤。
  此言一出,周围送行的亦多有人子,出征的也多是人父,天伦之亲让所有人都感同身受。
  曹操也已经不年轻了,这个年纪的人想到身后事,对亲情也有了更多的渴求。
  心里更听得进曹丕的话,只是场面上却唬着脸训道,“大丈夫这般哭哭戚戚算是什么样子。你有心便好好守家,便是对为父的孝道了。”
  许都实际的守备都是由荀彧来安定的,曹丕这个守家还真的只是守“家”,但便是这样的话,说出来也是对他的一种肯定。
  因为曹丕的这场哭,早冲淡了大家先前曹植作赋的惊艳感。
  曹操不由联想到先前曹植高调的声势,串联起名流为他造舆论,比起低调的“孝子”曹丕所为,那些华美辞藻便显得虚伪起来。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只有等着它生根发芽。
  本来吴质的这条计也不过只是他本人凑前耳语,除他与曹丕二人外并不该有第三人知晓。
  司马懿当然看见吴质的这些小举动,但顶多也就是明白计谋是他出的便好,真实的内容却不可能知道。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货事后竟然自己大肆在内部宣传:“那时候要不是因为我急中生智,凭着你们几个……”
  喝得微醺的人这么吐露出真实,也真是因为是内部,此事还牵着个曹丕所以才没闹大。
  场面上大家还恭维他,“多亏有了先生。”
  趁喝醉的人没发现,背地里挤眉弄眼,一同上前灌他酒的人不少。
  这些个谋士,口口声声要公子本人低调,自己却个个都是高调的货。他们说得轻巧,要孝顺要友爱,也真是曹丕压得下气,一回回的COS忍者,还要给一个个敌人赔笑脸。
  换做是这是“神算”的谋士们自己,却不定做得到这些计谋。
  吴质成了一计便大肆张扬,而对于司马懿而言,和曹丕的谋算都是两人各自烂在心里不说的。
  忽然想道,虽然吴季重素来要挤兑曹植党的杨修,但其实这两人在高调的属性上实在是一丘之貉。
  杨修长久不了,吴质也长久不了。


32. 河畔草,园中柳

  等到这年十二月,据守江陵才曹仁总算败了,被周瑜打得落花流水退了回来。
  似乎自赤壁败后,曹军就没交过好运,几乎所有派出去作战的将来都吃了败仗。
  曹丞相是个公道人,每次打了败仗,首先便是检讨自己不好,对手下却甚少追究,这也便是曹操势力越来越大,附庸的人益发壮大的原因。
  更何况曹仁不但是他亲戚,还是从少时便追随他到今的同族。
  夏侯惇,夏侯渊这俩兄弟虽然常常被说因为曹操亲戚的关系,但本身能力也不差,便是剥离了曹氏近亲身份这一层,这两人也是能独挡一方的大将。
  然而对曹仁,他的功劳去不足以服众,稀松平常地混日子,官职却不断地一升再升,但他的这份资历,曹营中出不了第二个可以和他比的。
  打了败仗回来,都没人敢说半句话。
  在卞夫人处说话,当着曹仁夫人的面,便有一夫人说道,“您家将军可真是不容易,得拒周公瑾十月,可是难熬。”
  春华有幸在席,只不过丈夫尚未小吏,宴上隔得远些。
  听完这位夫人的言语后,她都快憋笑到内伤!
  堂堂大将军,被个年龄卡他一半的小青年打得落花流水,只因此人名周公瑾,所以在这个小青年手下据守了一年就是功绩了!
  本末倒置,此夫人之言内与其说是称颂曹仁战功,在春华听来,倒像是在夸周瑜是个天人,所以败给他是应该的,在他手下讨饶十个月就是“战功”了。
  因座次远,本也就没她说话的份。
  卞夫人是主人,如今曹操称霸,她倒有些无冕的皇后的感觉。
  “确实难能可贵。”
  有她定下这么个基调在,下面的贵妇们才好继续附和。
  春华看着上首的卞夫人,的确是个当令人高看一眼的女性,曹操代汗虽然并没挑明,然而这位卞夫人倒比当今的中宫更有皇后气派。
  至少中宫是难以聚集起这么些命妇。
  上首的贵妇们多向曹仁夫人道贺,反倒是春华身边的蒋济夫人一言不发。
  想起蒋济,在魏武黯淡的岁月里,他却是个异人,刚及弱冠的青年像耍猴一样把曹操口中所夸“生子当如孙仲谋”的孙权耍得团团转。
  到曹操接到合肥捷报时自己也不敢相信,原本他便没多给蒋济多少人,比起挂念在心上的江陵来说,蒋济这步弃子倒让他有种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意外。
  蒋济智胜的这一年,比起后来火烧连营的陆逊还要后生。
  便是因此,回来后蒋济更得重用。
  此刻,春华看着坐在她不远处的蒋济之妻张氏,作为胜军之妻,却只眼观鼻鼻观心的坐着,对堂上曹仁妻子作为败军之妇大放阙词只当不知,也有些欣赏起她的修养来。
  便是这样才更有些结交的意思。
  两家原是关系不错,只不过司马懿装了三年病,而当年的蒋济小少年则已经崭露头角。
  据春华家那口子消息,虽然目下还没下明旨,但蒋济一个太守两千石的官逃不掉。
  见面问了好,仍是由陈群夫人荀贞引见,“这位却是不常见的,说起来也巧,娘家也姓张。说起来,你们俩的夫君昔日还都是旧识呢。”
  蒋济之妻便先有些不好意识,如今丈夫出了头,更似有些她家先冷落了这位贫贱之交。
  说道,“原先郎君在外,妾直到如今才有幸结交两位姐姐。”
  春华也便结个善缘,“到了国都,起居有甚不方便的,往后大家也好照应。”
  再细问下去,这位张娘子也是家中长女,名绶,字若姬。
  春华嘴角抽搐,已经有好多年了,她又想吐槽她爹起名的水平。
  荀氏便打趣她们俩,“但看你们都是‘张娘子’的,不知道的人还要以为你们是姐妹呢。”
  可不是么,连年龄也接近,比起亲妹子秀华,张绶和她站一块儿倒更像姐妹。
  贾逵之妻柳氏也道,“江东素有二乔,你们要凑成了双,国都可就多了对‘二张’了。”
  二张其实早有所指,正是江东的张昭,张纮,此事风气还算开放,她算是意指事实了。
  一旁的众女眷们都笑了起来。
  女人素来都是调节气氛的好手,每个小圈子里又亦有控场的人。春华也索性趁着周围热闹的气氛,和她“吵上”,“你倒是调侃我也罢了,笑戏了新人,往后我这位妹妹可都把咱们当了尖酸的人了。”
  张绶忙道,“哪像您说的,和众位夫人说话本是热闹,我还多盼着往后一同玩笑。”
  小张氏不是个蠢人。
  看着她,春华就像是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小心谨慎的维系着自己的人脉网,一步步挤进社交圈。
  知道她二十出头就有一子一女,张绶很是羡慕,“您真是好福气。”
  春华心想,你再早几年认识我,你娘家妈肯定会说,哎,那啥谁谁的小媳妇什么都生不出,你可千万别学她。
  回去对着自己丈夫,几次都想开口,最后到底什么都没说。
  蒋济和他昔日是好友,而如今蒋济年少便得了功劳,只要是男人,在这方面的好胜心都不弱。
  更何况他还是一个确实有才华,却未得时机施展。
  在春华看来,如果抛去自己的身份而言,她也很是欣赏蒋济这类人。
  有志不在年高。
  蒋济出道的年纪比陆逊还小,未弱冠就以才名被派去做扬州别驾了。这年头多少人是有“才名”的,曹操选人根本最不计的就是这些个虚名了。
  曹操选人的标准是只要有一技之长,哪怕本人道德不好,也可为官,这样朝时代的观点违反了儒家的以贤达、孝子为吏的观点,又让名声本不好的曹操更遭诟病。
  其实这样的标准还算客观,作为官员,做好本职便是好官。
  一个官员的好坏,不在于他是不是个道德模范,而在于他能不能完成本职。
  做县长的,就该收的上税;管粮食的,就该让大家都吃得上饭;管军队的,就该带着人保家卫国。
  各人的道德其实与本职无关,曹操要的是能吏,而不是“圣人”道德模范。
  实话说,只要能让百姓吃得饱饭,一个官员养多少小老婆,养多少小庶子都是私人生活,和业务能力根本无关。
  一个治国平天下的能臣或许是个宠妾灭妻的浪荡子,民族英雄或许不小父母忤逆长辈。
  在曹操来看,各人私德应该与行政能力分开,养多少小老婆,有没有宠妾灭妻都不是问题——当然,这养小老婆的钱要是挪用公款来的,就另说了。
  有这样一个选人不按常理出牌的曹丞相在,蒋济小少年根本不用像前代的大臣们一样熬资历,以他的家世要得个太守,也真要跟张汪一样熬到头发花白。
  但到了最后,这个春华很是欣赏的蒋郎竟然还是没得到他的太守位。
  “不是原先你说……”春华还是揣度着用词,“以他的功劳,酬以太守位并不过分。”
  太守,就是秦制郡守。
  司马懿想,他老婆在政治方面还是太幼稚了,“朝中事从不少人谏议,蒋郎功劳还当有其他嘉赏。”
  还是因为年轻。
  年轻是硬伤,便是往后去,陆逊当了大都督也同是受了老臣们的轻慢。
  蒋济太年轻了,这个时候当太守该让多少胡子花白的老府台们跌破眼镜。
  朝中从不止一种声音,熬资历的老道学们虽平时碌碌无为,妄议人却都是一把好手,一点也没有种自己不作为还要拉年轻有为的后生下马的羞愧感。
  老道学们反对,再加上曹操本人也并不是特别为蒋济坚持,这事就敲定下来了。
  便是这样,蒋济让人高看一眼的地方更显了出来。
  看着朝上这个形势,他自己便先上奏说,自己年纪轻,有失稳重,不可担大任,让曹操得了台阶下,此事便至此了。
  他自己并不是看不懂。
  能够算计了孙仲谋团团转的蒋济,心里其实非常清楚,曹操这是为了曹仁的面子压着他的功劳呢,更深层次的,做文官的,除谯武集团的谋士,其他地方所出的谋士大多是被防备的。
  在这些其他地域的谋士中,都也要为自己争取福利,还要和谯县集团顶一顶,其中最有名,便是颍川集团。
  大家都吃过谯武人的亏。
  目下在蒋济的面前便不得不将作出站队的问题。
  他背景不显,靠着自己熬资历,那么这一次的胜仗便是他最后一次出彩的机会。这也是从大鱼嘴中漏下的,曹操根本没想过他会赢。
  如果他不找了集团依附,那么往后他便再没有像这次这也“偶然”的机会了。一个人自身再有能力,不被任用根本就不能成就。
  而除了谯武集团,其他的小集团里,在他看来也就颍川集团最靠谱。
  可是他不是名门,自己是搭不上话的,能充当他敲门砖的那个人司马懿,如今却又是个丕少党。
  真是憋屈透顶了!
  和司马懿一样,蒋济他根本就不想陷入争储的政治斗争去。其他的还有翻身机会,争储中折进多少人都不冤。
  真正的清贵世家,根本就不想着去争拥立新君的功劳。
  但如司马懿没选择一样,蒋济也没选择。
  回到许都后,蒋济便再递了名刺去拜访。
  司马懿也是欣然答应,只是私下谑言,“时过境迁,蒋郎神慧。只是不想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这幽怨的小眼神让春华瞬间脑补了好一回,一个没忍住就笑了出来。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汉朝人把诗经背得特顺溜,至于春华都已经拿着本《诗》囧囧有神的给她闺女幼教上了。
  根本不需多解释,她瞬间就脑补起来。
  昔日内个蒋济小少年和司马好青年……定了定神,发现女儿还在旁边,才忍住了调侃丈夫的心思。
  “怪不了他,本来咱们家当时那年景,也实在寒碜了些。”捧高踩低本来就是最普遍的人情。
  用捧高踩低来说蒋济似乎有些过了,不过趋炎附势,人总要向着高处走,身在官场,为着前途他掉头找出路也是正常的。
  春华根本就不怎么惦记他,“这都是旁的事,你要是得空,该去多见见大哥。”
  想到大哥,司马懿才是真脑仁疼了,“我知道了。”
  应得语气很淡,春华便不再作声。
  ***
  司马朗回来后,一时没接到任命,原本他老老实实在城里叙叙天伦,再等个任命也挺好,问题是他在家里闲不住,竟去评论经典。
  钟繇、王粲发表论述:“非圣人不能致太平。”
  司马朗则认为:“伊尹、颜回都不是圣人,也能使数世相承,达到太平。”
  钟繇是曹操重臣,当朝高官,王粲才名天下,也是未来列为建安七子之一,而司马朗相当不给人面子的公开抨击这两人的言论。
  而居然这事的结局还是以司马朗被曹操父子夸赞结尾的。
  钟繇这儿还好说,原先和司马朗就有着交情,等事后私下让两家女眷通过话,钟妻孙氏便带着不悦:“令郎这般做法可真是踩着人博名声。”
  虞氏还要赔小心:“夫人您怎么能这么说呢,咱们两家素来都是相交不浅,我儿这性子您还不知吗?家里人都头疼呢,性子耿直,书越读人越刻板,闹出这事我们事先还真不知道这混账在外会乱说话。”
  无论家族如何为他陪着小心,到底此事最后还是被压下了。也真是因为他是个受重视的嫡长子,换了其他儿子司马防早烦得可以亲自去抽人了,就因为是长子司马朗,他还不得不拉下来去息事宁人
  司马朗的话死板吗?不。
  他这是在公然抨击圣人。
  钟繇、王粲提倡的是以儒道的“圣人”治世,但司马朗却提倡积极作为,并非只有圣人才能治世。
  联系到这时候许都的皇冠里还有一个真“圣人”在关禁闭,此言其实更和了曹氏父子的心意。
  司马朗虽有傲气,到底不是个庸人。也算是变相表明了自己的政治立场。
  而事实证明,之后的魏晋百年正是中国后世历史上最不尊崇儒道的时期。
  司马朗的这番话便获得了曹丕的赞赏,还让人抄录下来。曹植便没这般的眼疾手快,等他哥已经表露态度之后,他也只好转去支持王粲。
  但这时候无论这两人对此有何动作都是次要的,主事的曹操却不得不一面抬高了司马朗,一面又使其为元城令。
  这一次上任,司马朗却没有带上妻子赵氏。
  也是婆母虞氏在这时候说了句话,“你家中的两个姑娘都到年龄了,做母亲的这时候不在,谁还能替她们做主相看?”
  司马朗的两个女儿一个十一岁,一个九岁了,正是该由母亲带着进入社交圈的时候。
  教养的事家族或许能帮忙,让几个弟妹带着,但婚事到底是要通过直系亲属的。
  赵氏十万个不愿意,她如何都是想生个儿子。
  去找丈夫说,却被司马朗冷冷地顶回来,“母亲说的可没错,你是当娘的,很该想想宜平,宜容。”
  这才留了下来。
  司马朗已经三十九了,到这个年龄却只得了两个女儿。
  以这个时代的标准来看,老道学父亲司马防教出来的这几个儿子目下真看不出什么不好的。
  司马朗都这个年纪,子嗣不丰,却都没纳过妾,除了早年听着家族的话,差点把赵氏逼成个超税的老姑娘外,他实在是模范透了。
  明年他就年介不惑了,在这个时代说是小老头都行了。
  对于子嗣,司马防父子也有过打算:大抵是准备过继弟弟们的孩子为嗣。
  而赵氏却亦有想法。
  在独自被留下侍奉公婆后,每日看着多子的妯娌们,赵氏总算是忍不住快递给她丈夫司马朗小妾两名。
  这事成了个笑话,反复的在女眷中传。
  这时候还不如后世矫作的宅斗氛围,汉朝彪悍女们对于赵氏这类自己生不出儿子,又怕过继了妯娌的孩子,临时抱佛脚拿小妾充场面的做法毫不留情地表示了嘲笑。
  杨琬私下就问春华,“听说你那大嫂,真给置了俩……”
  “是啊。”春华答完,却觉得奇怪。
  提拔小妾之事岑氏也不是没做过。明证就是司马孚家次子庶出,正是在岑氏怀孕期间给安排的小妾。
  也不见有人嘲笑她。
  还是杨琬给她解答了,“你嫂嫂从来不是个好名声的人,到处都说她刻薄。如今她倒了霉,不正大快人心了么。”
  “她也是个可怜人。”生不出儿子真不能怪女人,该问孩子他爸要染色体去。
  “你这会儿倒心软了,也不想想早些年她怎么对你的。”
  “也是,”春华想了想,“不过是众人面前给我点难堪,摆摆架子拆拆台,除了言语讽骂,她还真没来过实的。”
  赵氏除了表面上做出副乌眼鸡的样子刁难妯娌外,还真没有过什么实质性伤害。
  这也就是春华觉得她傻,觉得她可怜的地方。
  脸上发作人都是最傻的,被发作的人没被斗死,自己的一副恶劣样却被群众收进雪亮的双眼里去了。
  杨琬白了她一眼,“你如今算是慈悲心肠了?说的话一句句都护着她。”
  春华便说,“你让我还要怎么说?让我盼着她生不出儿子,她家小妾也生不出儿子?那合着我都该准备准备,收缀着把我家阿师送她当儿子了。”
  司马朗生不出儿子,头一个被安排资格过继的肯定就她家儿子了。司马懿是嫡出胞弟,司马师又是嫡长子。
  杨琬一想果然是这样,有些不好意识,“你怎么说这个了,想得真多。”
  “要是阿师有个弟弟,兴许就真是我们了。”春华说道。
  因是自己挑出的这个话题,杨琬有些讪讪的,便转移话题,“想想好的,如今你也是儿女双全的人了。听说你见过曹二公子家的夫人了?”
  春华点头,“是。”
  “可是那个甄……”
  “对。”
  杨琬瞬间激动了,“可真有说的那么漂亮?你见到真人了?”
  春华苦笑,我见的不是真人还是假人呢。
  “确实是漂亮。”然后又道,“往后你又不是见不到,自己去看看不就是了。”
  又补充了句,“你正好看看比你家琪娘如何。”
  想起自家那个漂亮妹妹,杨琬一脸便秘,“你说她做什么。”
  琪妹子在长久岁月里的功效就是在她嫡姐身后当背景,然后把站她身边的一众小姑娘都对比成个豆腐渣。
  在春华看来,甄夫人也就是同一个功效了。
  说是曹丕党夫人们见面会,作为主人的甄氏在上面耀眼夺目的几乎可以把满堂的丕党女眷们对比成绿叶。
  和她坐在同一堂上,一字未启,大伙就都被打击成了“庸俗不堪的已婚妇女”
  尽管甄夫人态度很友善,也是个相当温柔的人,但止不住春华不断的走神。
  你妹啊,我要看个把我打击成豆腐渣的绝世美女有毛用啊。
  想见的人,如绝世美男荀彧,崔琰都成了美老头了,周瑜在对岸,孙郎早已死,孔明还等着和她老公相爱相杀。
  何晏没见上却据说是个典型官二代,嵇康没出生,卫玠……不知道等她死了有没有出生。
  她真心想见个年龄正好,风华绝代的美男。
  走神得有点远,正就被女主人点名了。
  “春华?春华,甄夫人说到你呢。”陈群夫人好心提醒。
  这两人最近常混在一起,春华也幸得她提醒。
  这才回话,对甄氏道,“夫人有何吩咐呢?”
  甄氏相当和善,“可别这么拘谨,听说许都城里可都盛传着张夫人你的才名,今日大伙聚在一起,可想长长见识了。”
  春华汗了一下,这可是一位失了宠就能做得起赋的女人。
  在真才学面前,她去卖弄实在是找死。
  还没等她推辞,吴质夫人韩氏便说道,“甄夫人您是不知道,春华在我等妇人之中可是出了名的才女了,当年许都中未出阁的小娘子们都还由长辈让她指点过。”
  “都是前些年的事了,大姐你还拿出来说嘴。”似真似假地笑骂了一句。
  韩氏顶她出来,可真不是为她夺名声的。
  这场面上就算自己真可以抛了脸面,不要脸地去拿后世大贤们的诗顶上,也不至于讨了好。
  便如甄氏艳光照人,其性格也随和不是个难相处的人,但春华可以肯定这一室被她对照成豆腐渣的女人们铁定都不卖她账。
  枪打出头鸟,人不能不出挑,但太出挑了,又没有能够和才能同等的担当,就会惹祸。
  趁着大家还没说话,春华就马上顺接了下去,“今日来聚的夫人们皆是当世名媛杰女,甄夫人不若使众人赏景为歌,妾仅当执笔录下,也当是件风雅事。您看如何?”
  她态度做得诚恳,只言仅作抄录。
  甄姬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更兼得曹丕向来在文学方面没少被他弟做过悲惨对照,所以曹丕常常召集文人仿照着曹植吟诗作赋来显得自己高雅。
  “风雅”二字正中曹丕夫妇下怀。
  甄姬便欣然答应,“善。”
  许都仕女圈的水平自然要比春华故乡温县高上一大截,其中不乏许多教养不错的世家女们,比起这时代的男子也不逞多让。
  如其后百年中王谢世家女子的修养,就出了不少如谢道韫这般的才女。
  在三国末的这些许都仕女中,在席的钟、王、荀、杨等家的女子们多是思忖片刻便能下笔,虽然作诗的选题大多都是常见的花鸟时景,感叹的都是些无病呻吟的闺阁愁绪,在这些脂粉气浓重的五言中竟也真有多首精品。
  多才如甄姬,应答须臾而就。使人将便笺传给了春华。
  才读了第一句,春华不由挑眉,有她这么一首诗在,今日这场诗会算是有重量级的压轴了。
  感叹春景的先铺垫山光鸟性,上林花似锦,末了情景交融,“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这文采,难怪后人会将她和曹植来个叔嫂恋!并不是无的放矢。
  甄姬的诗文太好了,若不是有个蔡昭姬珠玉在前,她实在可以称得上个“女博士”了。
  然后更让春华感到奇怪。
  这样的才貌双全,甄姬最后是怎么失宠的呢?
  陈阿娇失宠尚要“千金纵买相如赋”,甄姬失宠了都无需人代笔,自己就洋洋洒洒了篇《塘中行》,足可折煞洛阳太学中的老学生们了。
  也不过这么一想,等便笺收齐了,因春华这位社交圈中的“大张氏”作抄誊,蒋济妻“小张氏”阿绶索性也被点名吟咏。
  抄誊不费力,吟诵的可就难为小张氏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春华一般从小练习书法,力求把手书写成个印刷体效果的,这时代大多数女性还是被“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束缚,本人不求学,家里也不会逼着女孩去当女博士。
  张绶对着一纸纸歪歪扭扭的字辨认了半天,能写出来还算是好的,有些通篇墨团团,她张口只读了头一字,“红……”
  再难辨认,她也不是个笨人,便若无其事的放下拿了其他来读,夫人们亦没挑破实情。
  等抄录齐整了,上传给甄氏,阅览后甄姬便道,“今日盛会,既录作集,至后世亦是风雅事。本以时景为题,便为《启青君集》如何?”
  “诺。”工整地写上题名。
  本来用时景为题,最后给集子题名的时候避了她的名讳,总算是甄氏显露出几分友善了。
  下面的诸女各交换了个眼神。
  青君即青帝,掌管百花,启青君谐音又联想到为诗的各人都是女眷,更是让人有了旖旎之思了。
  仕女们作诗成集之事果在许都上流社会引起了轰动。
  此事北方已经平安近十年,虽陆续有南面的战事,建安风雅之气却依然在都城盛起,由曹操开头,曹丕、曹植身边各云集了一批文坛名士,成了三国时代除乱世烽火后又一华彩乐章。
  这样的附庸风雅之气直接影响到了后世魏晋,而在赤壁战后的后三国时代之初,却只是仅仅萌芽罢了。
  至于曹操本人亦欣赏于有才华的女子,原本他就是蔡昭姬之流的铁杆粉丝。魏晋衔接大汉,也遗留了点彪悍民风,倒没后世对女子的诸多限制,所以当曹操看到《启青君集》原稿时首先是赞叹了。
  诗文水平倒不至于是此时一流的,但从女眷哪儿流出,用的是最好的笺纸,抄誊的字迹值得一叹,印象分就很好。
  就像高考作文,写得再好也抵不住要先有手漂亮的行书打底。
  女眷能有这般的水平,曹操已是夸赞了,对曹丕也和颜悦色,“汝得一佳妇。”
  天知道他对这位从袁氏抢过来的次媳,明面上为着政治宣传捧得多,平时却亦有看法。
  这一回甄氏不止显现出了才华,在贵妇中的做派也很大气。
  而对曹丕而言,也真是难得见到他爹对他有个好脸色了。
  媳妇给他加分不少,过了几天,丕少爷就特得瑟地拿着他老婆做的诗甩给他家心腹兼家庭教师司马老师看,“这就是前些日子夫人们诵诗得的集,国都里怕是传疯了吧。”
  丕少很得意,曹植老婆是高贵的世家女又如何,他老婆可以纠集一个贵妇连开文学沙龙。
  看到熟悉的字迹,仲达老师直接忽略了正得瑟的曹二,心里都快呕血。
  合着你逗我呢,拿着你老婆的诗卖弄,诗是你老婆作的,字总归是我老婆写的吧?
  回去拿这事问自己老婆,自然知道又是自家这个会来事的夫人弄出了这么个幺蛾子,“在场的那么人出彩,难为你没自己亲为诗。”
  “写诗?”说到这个,春华来气,冷笑道,“你难道看不明白,那场面上可不是我想出头。”
  回想着当时情景,“便如你看的,有这么些人提得起笔写诗的。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都是半瓶子醋偏偏谁都对谁不买账。”
  “那时候吴家夫人单推了我出来,便是我真有本事,这些夫人们年事、品级都较我高,哪就能以“才”服人了。”根本就是挑着她出丑,“说不准还在嫉妒我被人推到台面上献丑的人呢,我只好存了心思让大家一同出彩。有真本事的显现出来也是常理,没本事又挑人出丑的也原形毕露。”
  就算事后有人要说她狡猾,首先要求以抄誊来逃过,也只能在背后咬牙切齿。
  亲,这时代可不是每个女性都能十年不缀的练字。也不是谁都能一手一笔印刷体的。
  说到吴质,司马懿也沉思起来,那可是个善谋人心,有本事却怙威肆行的人。
  也交握住她的手,“且歇歇气,原本就没事,何必说的动怒了。”
  春华原本冷脸想甩开,但越说她有气,她反倒安静下来了,嗔道,“累死累活,还不是为了咱家。你呀,迟早折腾死我。”
  不要想和女人讲道理,司马懿有些躺枪的无奈,还要给傲娇中的妹子顺毛,“夫人说的是,夫人实在是我般配不上的贤妻。”
  趁机环住小腰。
  被他这么腻歪着,春华也是有感觉的,但儿女都在旁边,一时就有些羞愤,“你不正经。”
  一甩袖子,还当是她不乐意,却没料到是急速去把儿女们清场。
  拉灯。
  ***
  其实真要春华写诗,那么多年的古文学习下来,凭她真实水平写些吟风颂月的,也能糊弄过去。
  横竖都是凑字,这年头的五言又不讲究平仄,说意境什么的更有点空无。女眷的水平都不算高,夹在人群中她也不至于显眼。
  但脑中有了上辈子各名人大作先入为主的影响,她就算想摆脱了这个影子,神似的框架却总是免不了。
  当时那样的场面上她真要突发奇想学典型穿越女搬抄经典诗文的,也实在够卑鄙的。
  最普遍的以春景为题,她该怎么卖弄了
  “春花秋月何时了”,这句没错,但后面有个“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故国,说谁呢!李后主为了这词送命,联系到这个时代,她要来个亡国之叹,影射曹魏代汉,都能被曹操砍一百次不解释。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这首也不错,问题是后面还有个“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锦官城在蜀汉!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江南风景再好,现在都是归东吴的。
  ……就算是说到“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联系到许都朝政,眠的那个是谁?作鸟雀状叽喳的又是谁?
  如果眠的那个是君,叽喳的那些个是臣子的,那就该坏透了。
  还是那句老话,有才华却没与之想得的担当是要惹祸的;会背诗,却没原创者独一份阅历的,穿越女还是别随便偷诗的好。
  原本想着此事以此告终也算完满。"
  岂知过了半月,甄姬又找上她,“做成了集子,也当传世,只是还需作序,一事不烦二主,索性夫人再劳动一回?”
  春华一时有些不知怎么作答,“能得您看重是妾荣幸。”
  她该怎么作这个《告青君集序》?
  脑袋里蹦腾出一串溜《兰亭集序》的句子。
  她要该写,“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
  做文化的罪人,她实在当不起这么大的罪名。
  便祸水东引,“您既说到这个,容妾便再多个嘴。此等雅事原不该瞒着国都盛名的那位蔡夫人。”
  蔡昭姬就是北方仕女圈的精神领袖,得她作序,这本集的名声才算砸实了。
  她更要给甄姬支招,“不过对着那位夫人,还要劳您亲自走上一趟,也就您有这份体面了。”
  甄姬当然也知道蔡昭姬的分量。原本她们这儿本是一时兴起,其中并没什么名气很大的贤女人物,虽然因为春华策划的完善,倒有点诗会风雅的样子。事后补办也只有再找个名人来镇场才能算真盛事。
  建安中期的曹丕党们,都算不上什么出风头的人物,就算甄姬也仅是丞相府一普通儿媳。
  知道归知道,只是甄姬也吃不准蔡昭姬会不会给她这面子,犹豫道,“容我再想想。”
  甄氏原本的身世只是一般,父亲是个令,往前那会儿和春华是差不多出身。
  当然这样的出身算不得坏,在整个帝国中却不是头一份的显赫家族。
  别说和现在的曹植妻子崔氏比,就算曹丕原配任氏家族已经没落了,也比之更显赫。
  蔡昭姬娘家的门第,昔日在洛阳是多代传下来的名门,所谓的“ 六世祖勋”,家族历任高官,父亲蔡邕不但是汉献帝左中郎将,更是名留青史的文学家、书法家。
  如今也是受到了王朝覆灭,朝代更迭的冲击,家族人口稀稀落落的。
  年轻的时候,傲气的蔡昭姬可以完全硬气地甩了夫家,不听从宗族管束。在封建时代是少有的牛。
  类似甄姬婆婆卞夫人,都已作为北方霸主的正室,她的出身却不算是个密,是人都打听得到。
  即便她在许都行事颇如皇后,遇上些牛气的世家名门,人家还是敢光天化日的落她面子。
  甄姬自觉出身普通不过硬,虽非她情愿,任氏之废到底让她带上些心理包袱。自觉是个名声不好的人。
  事实上也就她还有份良知所以才会愧疚痛苦,换做后来的郭氏,同样对待废立之时连眼皮都不眨。
  最后此事是由陈群妇荀贞与同族荀肸妻钟氏(钟繇侄女)上门去请。
  没想到蔡昭姬却是一下子就答应了。
  蔡昭姬是经历过事实磨难,大起大落后对政治并不积极,却对当局保持着相当的友好态度。
  毕竟是得了曹家优容,蔡昭姬也就答应出卖文笔,回辞谦卑:“妾徒为一庸妇,实得主家高看,敢不从命。”
  这话传到曹操耳中,后者乃是蔡同学的铁杆粉,更勾起点往事伤感,说道,“想蔡公当年高才,天下倾慕,夫人又何须过谦了。”
  有了曹操这句话,更有蔡女效应在,又为此事添下了些许轶闻,成了人们饭后茶余的谈资,亦把甄氏诗会突显得郑重了。


33. 傅文佩

  建安风雅奢靡之气果然在北方盛行起来。
  不单是仕女圈范围的小动作,这一年底曹操竟然心血来潮开始修筑铜雀台。
  原本这样内部的消息她也不知道,只是她家夫君已经在这三年内迅猛地升为丞相府东曹属。
  听到这消息,她头一个反应就有点窘,“曹丞相这是怎么了,西线有马超,南面孙刘,北面还有公孙,他倒是……”闲情逸致了去。
  这个真的是曹操吗?不会是ET附体来的吧,四周的战事都吃紧,他倒还有心大兴土木。
  混蛋了吧,这不是隋炀帝才该干的么。
  知道她说的没错,司马懿还是有点头疼,敷衍道,“你就别多操心了,丞相心里总比你有数。”
  春华也没应他。
  偌大丞相府,官员曹郎们几百口,这样豪华的谋士班底,当时还不是在赤壁惨败?
  依她看,丞相府还真不一定比得过她这样的寻常百姓来得明白。
  孙、刘门下谋士都不如曹操多,光看职能等级也比不上,但人家就没这么多的内部牵制。人事简单,意见也更统一。
  这么说丞相府是连她老公一起骂进去了,司马懿现在就在丞相府管人事,顶头上司是昔日对他有好评的老美人崔琰。
  崔琰所任东西曹掾属徵事,如果说他所担任的算是曹营的人事主管,司马懿现在就是个行政助理,说穿了就是大学毕业找实习时谁都应聘得上的打杂工。
  春华私心里觉得,做人事也挺好,现在虽然是个小吏,往后升到人事主管。公司里多少人要巴结人事处呢。
  大到升迁,房贴,小到公派旅游,巴结人事部门总没坏处。
  结果下一年讨伐马超竟然把他给带上了。
  “什么,你不是……”普通文员吗?
  春华有点接受不了,“就这么走了?”
  “总不算坏事。”
  又不是去公款旅游,是去拼命的,虽说他个文职不用亲自去砍人,但到底武力值不高的,败军的时候连逃命都逃不快。
  曹丕能在宛城、赤壁战中逃生幸存下来,并不是说他比曹昂贤,比曹冲聪明了。会逃命也是乱世中的一种本事。
  等讨马超的大军已经行出半个月,春华再次被查出有孕。
  这次来恭喜她的人便多了,丈夫有了官职,前途又光明,有来巴结她的人,也有初嫁的新妇过来沾沾福气的。
  趁着这时候,荀贞在她这儿多坐了会儿。
  春华也看出她有事,便耐着心,很笃定地看她要怎么说。
  果然,先是拿孩子来说教养不易,又及说到她家儿子陈泰当初定亲如何让她头疼,最后才问道,“听说你家三弟还未婚配呢?”
  一下就懂了这是来做媒的。
  颍川荀氏招牌总错了,春华便也顺着她,“到现在都没定下,可不把家中长辈们急的。”
  荀贞便道,“我有一族妹,是慈明公的孙女,正豆蔻之年,可堪相配。”
  在脑中转了会儿,总算是谱系没白背,“荀慈明”就是荀爽,荀氏八龙之一。
  “八龙”在汉末的名声之大,足不是司马防山寨的“八达”能够相比的。要不是司马家后来出了个宣帝,山寨颍川八龙根本就是个笑话。
  知道这婚事是她家高攀了,春华还是没马上答应,仔细问过了姑娘姓名。
  荀爽在初平元年以六十二岁的年龄去世,这一年恰是春华出生后一年。
  要做媒的那姑娘是他孙女,叫做荀采。颍川大族出身的女孩教养总不坏。
  知道这算是现下两家交好,荀贞丈夫与自己丈夫是同僚,私交也不错。但光是张这个姓氏,实在是高攀了人家。
  她这也算是施放些善意了。
  春华只说,“婚姻大事总要秉过父母,等我回门时探过家里意思再给大姐你回复。”
  “这是当然。”
  到了张家一说,张汪夫妇自然是愿意的。
  山氏正因前回向人透过提亲的意思被拒气愤着。
  原先她看中的乃是张汪在太学时的博士冀芝的孙女。小冀氏的祖父是张汪的老师,往前也是世家。到了汉末受冲击,儿孙却都只得些小吏。
  这女孩的父亲都未出仕,只是占着昔日的高贵姓氏,当山氏隐约透露出要接亲的意思,冀家人很是清高地给拒绝了。
  不但说张汪贪慕富贵,在官场上惹得一身俗气,连山氏的娘家一起骂上,“汝等皆小族也。”
  河内郡中的家族到了帝都当然算不得怎样的名门。
  能被称为河内望的只有张、虞两家,且此张还非温县的张氏。
  如今有个比冀家更名门的家族有要结姻的意思,眉目间山氏也透露着舒展,“待我再问问你父亲,最好是能给纬儿挂个职婚事也能更好看些。”
  宗正丞是原司空领下部署,四品九卿辅官。
  与张家相交多年的同县常家亦有常林为幽州刺史,原本张汪是想着如果求名门淑女不成,便再与同县常家结亲。
  然而能与颍川荀家结亲,实在是意外之喜。
  春华见父母似乎也认可,和陈群妻通过气,接下来两家人正式见面约定婚期,做媒的也就功成身退了。
  她手上这桩婚事要还靠谱,当听说大嫂赵氏要为女儿和平虏将军刘勋结亲时几乎都快石化了。
  平虏将军刘勋,兼任河内太守,还有一个兄长是豫州刺史,足说得上是显赫的身世——问题是,刘勋已经年过不惑,比赵氏女儿的父亲司马朗还大。
  这还不算问题,刘勋他还是有大老婆,大老婆她还没死!
  春华是惊呆了,原本对着赵氏还敬让,这次是直接去找婆母虞氏说,“阿母再无表示,就要出大乱子了!”
  已经出大乱子了。
  让个正经嫡出大小姐去给个老头为妻,本就是好人家不为的事。
  刘勋不但是个老头子,还是个有大老婆,大老婆活的好好的老头子。
  赵氏这么一闹腾,一家的司马氏姑娘都遭殃。
  虞氏也被惊动了,“怎么会有这等事。”
  她平日再不喜赵氏,却都不会预料到她会出这么个昏招。
  叫了赵氏过来,虞氏也一点脸面都不留,“你做的好事!咱们这样的人家,你倒要送孩子去做小?”
  赵氏道,“我是孩子母亲,哪有坑害孩子的?阿母且听我说并不是去做小。”
  虞氏才缓了口气,又听大儿媳说,“是刘将军亲口应的,说是将出妻为聘。”
  虞氏气得没当场晕过去。
  刘勋的大老婆王宋跟了他几十年,虽说没生出个儿子,可以作为出妻的借口,但七出条例,还真少有大户人家为了这个出妻的。
  王宋生不出儿子的事在许都都不是新闻了。当初春华没怀上孩子的时候,娘家妈就是拿了这位的例子来告诫她的。
  哪怕大家都拿了她当笑话看,其实的舆论却还是向着大妇的。王宋除了生不出儿子外,待人接物也不见得有偏颇,心底里人们还是同情的居多。
  大嫂这是赶着让女儿去做挤走大妇的“狐狸精”!
  做婆婆的,虞氏这次要不把事压下来,往后她们一家的女孩都不用上外面做人了。
  便道,“你许了人家什么吗?”
  赵氏倒真还来不及,“并无。”
  虞氏咬牙,“去推了,此事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娘,你说还要怎么推?都应诺过了。”赵氏还是心有不甘。
  “你是糊涂了吗?那是有妇之夫!便是出妻嫁过去,你女儿也要一辈子给人戳脊梁。”
  赵氏争道,“前面那夫人根本就犯了七出,为了这个出妻也算不得什么,那要为这个白白错过了孩子的前途。”
  “你倒是也没生儿子呢,宗族可要出过你了?”虞氏也恨上了,她不止宜平、宜容两个孙女,真用不上一家子给她们陪葬。
  这句话说得赵氏一时呆立,旋即痛哭流涕,也不顾礼节该和长辈告辞直接奔走。
  “婆母不慈,竟这般羞辱我!”
  这句话嚎得不清,满院子该听到的人都听到了,不该听到了也听到了。
  春华心说,并不是虞氏不慈,作为继母婆婆,她实在是好相处透了。只要两厢里客套着,场面上捧着,真算是封建模范婆婆了。
  不是她不慈,实在是赵氏太庸。
  汉代指责人,说小辈“不孝”为最重,而说长辈“不慈”为最重。
  虞氏本就是身份尴尬,步步谨慎的继妻,被横加指责个不实的名头,心下更怒。
  我要是可恨阴毒后妈也就算了,明明对你什么都没做过,这么说我,你太过分了吧?
  况且被小辈指责,作为长辈的她还真没法拉下脸去和赵氏“辩”她哪里不仁慈了。
  虞氏也不厚道了,直接吹枕边风告黑状。
  到老爷子司马防那里去了头饰珠花假鬓,散发痛哭,“妾不贤,为家里安抚内室这么多年,如今被小辈这么说,也真不用活了。我不配我家中主母。”
  司马防也是大惊,印象中这位继室就是个没声响没个性给他管家的老妈子,但好歹是大老婆,这么哭总不像样。
  “你快起来,夫人为家的操劳是有目共睹。”
  问清了经过,作为封建家长,还是个以经学著称的世家家长司马防不怒才怪。
  正经的姑娘去做个挤走人家大房的狐狸精还要不要脸了,就算那人条件再钻石,刘勋他也不是个王老五。
  只是公公和媳妇毕竟得避讳,要这是他哪个儿子犯下的混事早请了家法开出家门了。
  马上修书给长子,一面又安慰继妻,“儿孙总有糊涂的时候,若不是忤逆,便让她请罪即是了。”
  虞氏无声了几十年,这会儿却坚持,“我自认对待几个孩子从无刻薄,她这般言语若在郎儿在家的时候说便也罢了,当场便可说理。偏挑了郎儿不在的时候,这不是挑着我们母子生隙吗?”
  有理有据,这是要把赵氏最后的退路都给逼死了。
  挑拨母子关系,这罪名扣得恶毒。比起无子出妇,挑拨离间是无德,更为可恶了。
  说是说没脸面再管内院了,但虞氏不过是以退为进,要这会儿真交权不管事,她就白比几个媳妇多活十多年了。
  一面告罪,一面让人关着赵氏不让出门。
  虞氏对剩下的几个媳妇说,“要让她再出去嚎一声宜平配给刘氏的话,咱家其他的女儿们就都没脸没皮了。”
  又再三叮嘱,“你们也当约束了身边的人。”
  这回的几个媳妇都很老实应声,“是。”


34. 夺嫡

  河内望族出身的虞氏可不是个好欺负的主,世家庶女未出嫁前待遇也不差,向来是和嫡出姐妹们一般的做派。
  她也真是因出嫁后的身份尴尬,被压抑得老实了,行事见也处处透着嫡母中规中矩的款,不敢差池半步。
  而如今二十多年的正室位熬下来,她在夫家的地位益发稳固,也深得丈夫敬重。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的青葱少女小媳妇总算熬成婆,虞氏发作个把小儿媳那是轻而易举。
   令人把赵氏看管起来,两个孙女接到一人一个扔给了下面的两个儿媳。
  与此同时,司马朗也立刻给父亲回了信,除了道歉,此事已到这个地步,也只好当机立断请长辈马上把女儿嫁出去作为遮掩。
  司马防原就在等他这句话,心里是早打定主意了,也是对长子还看重所以存了心思让自己来开这个口。
  孙女婿的人选是现成的。后妻虞氏的兄长带了一大家子入都,旁的人家相看还要双方考校人品,因是妻族也就便宜行事了,便直接配了大舅子的一侄孙。
  到底赵氏做下的事还要收尾,刘勋那里原有过联系,此刻也不是说断就能断。
  长子次子都不在,和刘家解说的苦差使又复落到了司马孚的头上。
  司马孚也是真憋屈,一边被家族派任务去和曹植搭线入四公子党,一边曹丞相走时还特意关照他要“好好照顾”那个叫殷武的政治犯。
  再加上大侄女的事,他简直想哭。
  他上辈子要不是欠了他大侄女的,就肯定是欠了他大哥、父亲的,一人干三活,他大哥该给他发加班费。
  赔着笑脸去和刘勋解释,“之女的婚事早先是家父对舅家有了应诺的,其母大概是不知的,如今给将军添了桩麻烦。”
  老王八蛋刘勋自然不痛快了。
  到底王八蛋是个政治暴发户,却不是个蠢蛋,“既这样便作罢,替我向令尊问好。”
  司马孚心想,你不作罢还想怎样?带兵来围了司马家吗?
  刘勋还真不敢和河内大族硬顶。
  明知是世家据婚,他还只能吃这个闷亏。
  赵氏看上了刘勋的政治发迹,刘勋也看上了司马家的背景。光是为了年轻姑娘的鲜嫩美貌,征虏大将军还不差这么几个美人。
  等此事告一段落,司马家一族才都松了口气。
  对春华来说也是够呛,她可也是有女儿的妈。
  赵氏女儿出漏子了,一大家子姑娘跟着倒霉。
  要是刘勋抛弃的那位大妇王宋强硬点的,这年头民风彪悍,还真有可能被出的大妇带着人堵到司马家门口开骂。
  要是来一个雪姨神曲,扯着喉咙大骂:“傅文佩,别躲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你有本事抢男人,没本事开门呐!”
  这么个嚎一声,以经学伦理著称的名门司马家面子里子就都没了。
  何况原本这等不义之事,理就归在人家那儿。
  等五六个月已过,西面战事告捷,大军撤回来的时候,此事已经悄无声息了。
  让司马家更欣慰的是,刘勋这个不甘寂寞的顺手又给找了下家,正是给他们垫背的沛地丁家。
  等司马懿回来的时候,除了发现他老婆揣了个皮球等他,眼尖得发现连大侄女都在。
  “回来了?”春华最近头疼的事太多,见了他也无甚欣喜。
  她家闺女今年四岁了,看着母亲凸起来的肚子开始好奇起人类本源这一类深奥问题。
  便是她娘生物学得再好,这会儿也没法和小闺女解释人体奥秘,马哲背得再溜也没法用历史唯物主义来忽悠她每个时期对生命的看法都不同,更不能说“人从来处来,往去处去”,然后这姑娘就该碎碎念绕口令了。
   一边被她大闺女伤神,一边还要被肚子里的那个折腾,孕妇的心情是十分微妙的,见了她老公也是有气无力。
  好在侄女在旁边,总要有点分寸。
  刚想上前去搭话,她闺女见到爹的那一刻,本来闲坐在母亲身边解连环玩儿的阿督忽的就用和她那小豆丁体型不符的迅速站起,向她爹跑了过去。
  “爹爹。”
  春华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闺女这么一气呵成地抱大腿,童音大杀器地给她爹卖萌。
   靠,你个臭丫头。
  一丈外,足够她闪瞎眼的,司马懿这货竟然挺和乐的就抱起女儿,一个字一个字地听着他宝贝闺女说些不知所云的孩子话,笑得一副傻爹相,让春华对他好不容易才有点雏形了的奸臣形象不断崩坏。
  她真心不想醋她闺女,但这俩货再这么父女天性下去,真要把周围人都当背景了。
  一同当背景的司马朗大女儿宜平更有些坐不住。
  看着人家一家团圆,她自小父亲就是不常见到的。实在是眼红极了。
  按着礼节,她该上前给二叔行礼,行完礼后,也不愿再被这和乐的一家人闪眼了,马上告退,“不打扰二叔,侄女先回去了。”
  也是有了这么个阻断,春华才得了说话的机会,“你回来了,可到父母那儿先问过安?”
  “总忘不了的。”还抱着女儿,“这回正赶得上陪你。”
  他倒还记得。
  又问起侄女的事,“宜平怎么来了?”
  还当又是继母让老婆开新娘课程辅导班。
  此事自然不能当着孩子面说,春华便不欲这会儿答话,“你先让人将行李收拾下,我去让人到厨下准备着,先松快下咱们再好好合计下这几月的事。”
  “好。”
  她女儿是个敏感的姑娘,更兼四岁正是个有样学样的时候,细心的孩子妈也不像大多数成人一样说话的时候百无禁忌,不把小孩当人看,让孩子听了壁角。
  有了这么个缓和的过程,夫妇俩各安排好事后,也足够有时间让司马懿打听到前几月家中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了。
  大嫂到目下还被禁闭着,不让出去,对外只说得病了,然而一病几个月,什么病要严重到病几个月,还不让外面女眷来探望。
  作为这个家的一份子,听说了这段事,是人都会愤怒,但这又事关大哥,况且已经结尾,仲达就算有气也没在面上说,“既然是母亲的吩咐,你好好带着侄女就行了,定了亲总也算是个归宿。”
   可不是还得躲羞,这对母女在风声未平前都出不去了。
  对着宜平,到底她小时候也是自己带过一阵的孩子,春华也觉得她有些可怜,不过是被个脑残了的母亲连累了。
  “只是委屈她了。”
  好好的女孩,竟派给个有妇之夫的糟老头当空降小三,赵氏还真是个想法疯狂的人。
  也幸好他们家及时处理脱了身,此事往后又成了一段官司,却是让垫背丁家给替了。
   曹操这一年都五十六了,在古代近花甲之年也快到了寿数。
  其实丞相府的人都有点儿敏感的预感,自上一年曹操硬不听劝大兴土木后,大家就知道这一位昔日的霸主也已经老了。
  老了,所以盼享乐,老了,所以更要到了立嗣的地步。
  打马超是不得不打,好在总算是缓解了中原被包围的形势,回到许都,曹操又开始思考起立嗣的问题。
  他是真心头疼,他都已经五十六了,早是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了。然而活着的长子曹丕这年也不过24岁。
  如果子修还活着就好了。
  他这么想到,在这么个立嗣问题白热化的时候,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竟然去哭起曹昂,“孤这一生做过许多事都不后悔,唯有子修啊……往后黄泉下子修问我要母亲该怎么办呢!”
  卞夫人像吃了只苍蝇,所有人都来安慰她,连娘家母亲周夫人亦来安慰,“您现在是相公夫人,您才是堂堂正正的正室。”
  竟然被所有人都可怜了一把。
   她打落了牙往肚里咽,还得到原配丁夫人哪儿讨嫌。
   丁夫人到如今都没改嫁呢,要她改嫁了卞氏倒还好自处些。
  四时年节都不拉下礼数,等曹操每次外出了,就把她请来,自己则屈居下位,仍执妾礼。
   倒让不善言语的丁氏给惭愧上了,“我原先待你并不好……你如今又何必对我这么个弃妇还这般以礼相待?”
  以前丁氏当正室的时候,并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卞夫人年轻时得宠,生的孩子最多,自然要让一无所出的正室难做了。
  丁氏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心底好,脾气又暴躁,说穿了就是有点侠气的傻,然而这恰恰是因为她还是个实诚人。
  会因为爱儿子而和丈夫吵,正说明了她全然把曹昂当了亲生儿子,否则以其正室嫡母的身份,本就是养子,至多再收养一个。多的是妾室想把儿子送她这儿涂金的。
  丁氏的家族却是曹操本地谯县的大族,和司马懿与张春华婚事亦有雷同之处。
  丁家素和曹家相交,虽不如夏侯氏是亲戚,但丁夫人被曹操休了,可丁家还没倒,曹操更对原配有愧疚在。
  卞夫人的弟弟素立大功,曹操倒是压着他功劳不封赏,丁夫人的娘家曹操却相当照顾。夏侯渊的夫人正是曹操原配夫人的妹妹。
  实诚人丁氏被卞夫人这套恭敬给感动了,这一回卞夫人讨好了丁夫人,手段也相当高明。
   抽的时间都是在曹操不在之时。正是为了“免得见到相公,夫人会为难”。
  在曹操在的时候大肆的宴请丁夫人,是摆明了的讨好,巧言令色鲜矣仁;在曹操不在的时候还能对丁夫人恭敬,才更显得可贵。
  直心肠的丁夫人还蒙在鼓里给卞氏说了好话,传到曹操耳中,更兼头前他刚哭过曹昂一回,看卞氏的眼神便也柔和起来。
  这当口卞夫人更是贤惠地为丁家人求福利,“我儿惠君如今也是大姑娘了,嫁给舅家的丁郎正相宜。”
  惠君是曹昂生母刘夫人所生的女,曹昂在世的唯一同胞妹妹,也在丁夫人膝下养过。在一众的被糊涂爹曹操送进宫记作“曹氏”一生未封的曹家女中,曹惠君绝对是被她爹当作嫡女来养的宝贝疙瘩。
  日后曹丕称帝后,也并不是每个姐妹都得封公主,然而这一位正是赫赫有名的清河长公主。
  只是目下,曹操都未做魏公,曹惠君的这个公主位也更无着落。
  曹操听说卞夫人议嫁的是宝贝女儿惠君,又打量了卞氏几眼,见她一副理所当然的嫡母款,也考虑起来,“丁郎,是哪个丁郎?”
  “字正礼,素有文名的那个丁郎,其父是丁幼阳。”卞夫人道,“听说是个美姿容的年轻郎君。”
  曹操绝对是个外貌协会的。
  他喜欢的人,如荀彧、何晏、曹冲、曹植、崔琰等都是美男。
  打赤壁的时候,刘璋处有个叫张松的人来卖主献上刘璋的势力的。张松才华极好,以恃才傲物著称的才子杨修这一辈子都没服过几个人,却被这个过目不忘的张松给折服了。
  然而曹操却因为这厮长了副猥琐相,竟然羞辱了他一顿把他赶跑了。回头张松就去把主子卖给了刘备。
  一听说丁仪是个好相貌的人,曹操便有些心动了。
  况且他素来对丁家优容,惠君又是他极喜欢的女儿。
  婚事还在考核期,老岳父总还要各方考核考核人品见见人,找女婿喝酒,这时候丁仪未来的大舅子曹丕不干了。
  曹丕很清楚他妈在做什么,他要到这时候再不清楚丁仪是个隐形曹植党他就不用再夺嫡了。
  曹植的粉丝不少,只要巴着他是个有世家公子范儿的才子这一条,其人又长得玉树临风,总有傻子了的清贵世家们赶着上这条船。丁仪就是一个,虽没挑明了入曹植的“四爷党”的,但也从没对曹丕有过好颜色。
  大妹妹惠君可绝对是个得宠女儿,往后要拉入四爷党,曹丕的二爷党就该头疼了。
  到老爹那里说小话,“阿爹可择婿千万谨慎,关系到女儿家一辈子的事,那个丁正礼他可是砂了一目的。”
  曹操脑海中马上跳出了他的老伙伴独眼龙夏侯惇,要是像这么一个形象站他那宝贝女儿边上叫他岳父……曹操还真不想要个夏侯惇似的女婿。
  曹丕看他爹表情已经松动,便再说,“高安乡侯之子夏侯子休也当年龄,依儿子看也是个青年俊彦,阿爹要不信可找他来看。”
  夏侯惇之子夏侯楙是曹丕玩得很好的哥们儿,这货也是个微妙的“子休”(曹昂字子修)。
   找了本人来看,夏侯楙果然是一表人才,当场应答也很出彩,曹操大喜之下也便应允了这门婚事。
  夏侯楙娶了曹操最得宠的女儿,对少时伙伴曹丕更欠了份大人情。
  曹丕做了件得意事,自认为笼络到了个好队友。
  然而事后,丁仪听说曹丕竟然坏了他的好事,一气之下带着弟弟丁廙从隐形植党撸起袖子,成了铁杆四爷党第一线。
  事实上丁仪是个怎样的人,长相如何、人品优劣先勿论,曹丕这回给他妹子挑妹婿绝对不是以妹子终身幸福为标准找,而是由此抬高亲信地位。
  夏侯茂除了长了一张还可堪入目的脸之外,其为人也不过是个不靠谱的纨绔子弟,脾气也不是耐心体贴的人。
  在准岳父面前考校的时候,夏侯茂自然是端正了姿态,然而时间一长,日久见人心这话没错。
  因为夏侯家本就是亲戚,曹惠君终是没回娘家告状,但关于姑爷的异议还是由人传给了曹操。
  曹操不是个让孩子吃亏的人,战乱年头也没什么不得改嫁的贞操观念,活要面子死受罪这一类事和实用主义者曹操没缘。
  把女儿叫过来问,却是什么都问不出,明面上也实在抓不出夏侯茂这臭小子的不端来。
  这时候事后再见了原女婿候选人丁仪,曹操不由得就对他大为欣赏。
  “此等风度翩翩,别说是砂了一目,便是两眼都瞎了,都可以做女婿。”曹操失望地拍大腿,“子桓误我啊!”
  曹丕也是眼泪汪汪的无辜受害人,不辩解只认错,“我惟愿妹妹平安喜乐,先前儿也未见过丁正礼,只听人说是砂目,唯恐妹妹所嫁非人。夏侯子休虽非大贤,但到底是一同长大的,又是亲戚,知根知底。不料终是想左了。”
  曹操本人固然不是个绝对的厚道人,但做父亲的却都是希望孩子们手足情深,哪怕矛盾已经摆在明面上,都还要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曹丕这么一哭完,曹操也不是非要想着子女们手足相残,做哥哥的故意坑妹子,他到底是一个父亲。
  便也没再怀疑曹丕。
  出于补偿,就把白身的丁仪一下点为了丞相府东曹属。
  然后便是正式的开始了立嗣的考虑。
  原本曹操倒也有考虑过曹彰,奈何曹彰自己却是先退出了。
  诸子中曹彰长得最似曹操,还得了个“黄须儿”的称呼,素来因孔武有力,作战英勇而被赏识,但立嗣的当口,曹彰却首先退出了竞争。
  卞夫人四子中,也就曹彰与曹植感情最好。
  听说曹彰退出了,曹植私下还问他,“三哥就不后悔了?”
  “我可不适合那个位置。”曹彰对着曹植也很爽直,“貌不惊人,才智亦比不上你。都是一母同胞,这般争斗是让阿娘寒了心。等我们仨都斗残了,合着旁的兄弟就该得意了。”
  他很安分地站到了曹植的背后。
  曹丕急得满嘴生泡,对立嗣影响最大的几个家人,父亲原本就更喜欢曹植一点,母亲、三弟都站到了曹植哪儿去。合着曹植是亲生的,他是捡来的吧?
  这当口他爹考验他俩,问的便是为政之道。
  都是二十左右的小青年,一个大一,一个大四,没任何主要从政踏上社会的经验,无非都是纸上谈兵罢了。
  但同样是纸上谈兵,曹植的书可读得比曹丕好得太多,这次考试摆明了是给曹植出彩的。
  曹丕他连怄气都怄不上,转眼让人垫了筐丝绸把吴质给运进来商量对策。
  出于宵禁,又总在立嗣的考核期,用这等不体面的方式运人,只要是个“士”都受不了这个辱。
  吴质今年都该三十五岁了,尚且不是个随随便便的小少年。
  偷人进府的那是赵飞燕,曹丕偷了个老男人进来,还是个善于攻心计的老男人,换做是他阵营里其他世家出身的谋士们都不会肯。
  老男人一进来也不安慰主子,对着二爷,他还真什么都敢说了,“今明公犹豫不决,公子若再无行动,咱们这儿两头倒的人也就更多了。”
  无论是哪一个阵营都不可能有绝对的铁板一块。
  看着曹植屡次被曹操夸,曹丕这里有反水投诚心思的人也就多了起来。
  曹丕也很是烦心,“先生倒给我拿条主意?”
  吴质眼珠一转,倒真给他相出挑毒计来。
  “公子不如把我到府上来的这桩隐秘事漏出去,一可试出小人,二可……”
  曹丕被他吊着胃口,吴质倒是老神在在的卖起关子来了。
  “你倒是说呢?”
 “先做下第一步,再说也不迟。”
  他果然试出了墙头草,然而旋即曹丕的心事更大了。
  “今日是那杨德祖给阿爹告了密,吴先生,这事捅大了。”
  若不怕当场被曹操“捉奸”,吴质他都快从篓筐里跳出来去外面放俩鞭炮了。
  心说,闹大了才好。不怕事闹大,就怕闹不大。
  告状的还是四爷党第一谋士杨修。
  “此事也简单,您后几日照着今日的样子再推上丝绸,等丞相排查后,自然真相大白于天下了。”
  根本不需等几天,曹操手下办事速度向来不满,第二天就真来了个当场捉奸。
  等侍卫窘迫的从箩筐里扯出丝绸时也是尴尬透顶,回去时丕公子的脸色已经不那么美好了。
  被冤枉了的曹丕到曹操哪儿委屈地陈述真情,“阿爹你岂会疑心孩儿呢!多说三人成虎,杨德祖真是好厉害的一张嘴,都无须三人,光凭他便能离间了骨肉情。”
  告黑状也要技术,他就一点也不扯上曹植,还兄弟情深地说,“真是可恶之人,有他在子建身边岂不进挑拨人反目的谗言了?生生害了人同胞,这回他上了阿爹这儿,真是要置我于不义!”
  决不能再让这样的小人带坏子建了。 "
  好哥哥曹丕这么建议。
  曹操是枭雄,也是父亲。
  哪一家的父亲都不喜欢骨肉相残。便是皇家,老皇帝上台前把兄弟们看得稀稀落落,到了自己儿子身上却还要幼稚地认为不过是兄弟间的小打小闹。
  这都是因为处于父亲的心理。
  曹操就不怎么认为,或者说希望认为两子相争已到了害其性命的地步。
  对曹丕道,“你先起身,莫要失了体统。”
  起身,也不过是从伏地变为了跪坐。
  到底曹操还不是个一点即着,偏听偏信的人,无论是哪一方的告状,他心里有想法,却都是要经自己手核实。
  不核实倒也算了,一核实神通广大的曹操,手下耳目只会比两个菜鸟的儿子更多不少,查出了曹植治国的谋论都是杨修给拟的,真该说是曹丕党的意外之喜了。
  要是换做曹操细查曹丕,曹丕写的政论同样也要自家班底给打磨、润色,在同一件事上这两人是半斤八两。
  问题是曹植被抓住不诚信考试了,他还在曹操哪儿得了高分,如今是本金利息一起吐出来还给曹丕,虽然后者也不过是侥幸作弊没被抓住罢了。
  至于当事人杨修仍是不自知,说完他坏话的曹子桓见上了他,态度和曹植一样的亲切。似乎杨修入的不是植党而是丕党。
  曹操心中是把这个教坏自己儿子的人给记恨上了,面上却还叫着自己的正室去和杨家走礼,很是做出了番友好的态度。
  连卞夫人自己也没想到曹操已有办杨修的心思了,只当是一直以来对杨彪一家的优容,这还是爱子手下的干将,卞夫人不由施放出了点善意。
  故而到司马懿心情甚好得和春华透露出,“今早丞相与我言,大概是有意想让二公子为五官中郎将,丞相副了。”
  春华都带着股迷糊劲儿地回望。
  这两职一文一武,正好把曹操的产业给全接班了。
  真就如此定了吗?
  春华不清楚历史具体的年表,却能估摸个大概。
  赤壁之后她能记得上的大战是夷陵,陆伯言火烧连营。再接着是石亭战,街亭战,再后就是诸葛司马混乱搅基战。
  曹操同辈人里,夏侯渊先死在黄忠手上,再后是曹孙联手打刘,名将关羽的最后一战,先是来势汹汹的水淹,最后败走麦城。
  曹操,夏侯惇差不多都是这一年前后同一批次死的。
  如今刘备都未入川,曹操都未称魏公,司马基友们,你们凭什么就认准了曹子桓二爷党胜出了呢?
  这一刻,她家的二儿子刚出生没几天。一边是喜得贵子,一边是苦逼了多年的党羽们总算熬出头,也不知道如此有没有减退了仲达的判断力。
  春华倚着床,月子不算虚弱却也不见得多元气,问道,“郎君大概是没打算说给二公子知道的吧?”
  “如何这样说。”
  这时候说这话,更像是泼冷水。
  春华却必须说着讨嫌的话,“五官将的事,对二公子来说是天大的喜事,对君来说,却是吉凶难料。像立嗣这样的事,丞相直接和你讨论,消息一旦透给公子,而未来又有了变故……你的处境岂不是和杨德祖相似了吗?”
  到时候排查,泄露了消息的是他,肯定是要招祸的。
  旁的春华或许不懂,但做人事这一块,对于重要的名单提前守口是必须的。
  “不过和你这么一说,倒惹得你又想了这么多。”
  得了,他根本就没说给曹丕通风报信的意愿。
  司马懿向来做事老成持重,得了曹操口风后心里偷着乐,乐完了直接打卡回家看老婆孩子,压根就没想着他好基友。
  毕竟出于谋士的实际利益而言,每一献策并不是为了使决策人成功,而是为了使进言的自己成功。
  谋事谋国当先谋身,哪怕已经做了丕党,上了贼船,作为个人不先谋身背离职业操守的,没等曹丕当不上太子,曹丕党被曹植砍死,他家就该先被曹操给砍死了。
  荀攸程昱在曹操哪儿总不如郭嘉重看便是为了这原因,都说程昱嫉妒荀彧,爱打小报告,《演义》里通篇便是这个印象,但事实上爱行嫉妒事的程昱如今都只在家闭门修养,已然是个半隐退的样子。
  人事助理司马懿没有透出消息,但丞相府的人事部门还是走漏了风声,最后此事还隐埋下了一段祸根。
  关于立嗣,曹操心里自然已经是有了决断,然而领导的想法如果立刻就弄得人尽皆知,剩下的群众大家伙一起上蹿下跳的,从政几十载的曹操当然知道保密的重要性。
  关于五官中郎将、丞相副的任命,曹操的几个心腹未必不知道,但老狐狸们如贾诩之流就闷声不响。
  东西属中,司马懿是受上司崔琰器重倒也能知道点线索,同事丁仪虽然也在人事部门做了助理,但作为新人也没资格知道立嗣一类重大消息,倒使他免去了一桩祸事。
  知道曹操此决议的人,就没一个透出过风声。
  老狐狸们没出声,小新人们也没出声,最后却是正直的大好人,仲达的顶头上司,东西曹掾属徵事崔琰却给透话了。
  他还不是自己守口不严被人哄出来的,崔老美人直接在大堂广众之下对曹操进言:“盖闻春秋之义,立子以长,加五官将仁孝聪明,宜承正统。琰以死守之。”
  他倒是还想死守呢!
  被透了心思的曹操这一刻,真恨不得直接去让他去“死”守。
  心里像吃了只苍蝇养恶心,面上还要夸他,“崔公实乃高亮之人。”
  崔琰是曹植妻子的亲叔,为人正直从不偏袒。也就是因此素来被曹操倚重。
  事先曹操能够把立储的意见都让他知道,而不是因他是曹植亲戚而避讳,就可见曹操的确是信任于他。
  旁人或许会捅娄子,曹操却绝没想到捅娄子的会是崔琰。
  索性一边夸奖他高亮,一边就给迁位,以其为中尉。
  明着是升官,实则就打定主意不能再让崔琰主管人事了。
  在这个任命不久之后,就是曹丕被正式任命为五官中郎将。
  因崔琰的这个进言时间离得进,更似因为这位的意见而左右了曹操的心思。
  曹丕意外得像是在悲催了二十多年后,忽然被砸中了一个馅饼一样的迷茫,早先年的时候,崔琰头一个正直的好心劝诫他“勿要策马驰驱”之类的生活作风问题,于是开启了大家伙一同给他“善意的劝诫”,生生把他逼成了个检讨高手。
  如今这个始作俑者竟然替他说话了?真可以让一众倒长子党给呕死了。
  曹丕这儿如果还是快乐的意外,曹植这儿真个就是晴天霹雳了。
  一直以来他知道这个长辈不好笼络,不给他在父亲哪儿加分也就算了,怎么也想不到他是个窝里反的。
  一时让曹植之妻崔氏也不知如何自处了。
  等到中秋宴上,这位崔夫人整个人都是黯淡无话的。
  春华见过她一回,有些同情她遭遇。
  换做自己是崔氏这个处境也没法,丈夫是个大才子,才子情感外露,自然少不了各种“风流”绯闻。叔叔却是个木讷的直肚肠,所谓的礼教伦理真把他给读傻了。
就目前来说,曹植小毛病不断,大问题却是没有的。比如喝酒,比如说作风自由点的,在真人君子崔琰面前是不够看的,但也是魏晋传世风采的另一面。
  魏晋,既不如汉唐盛世雄风,又不如宋明的富庶,更不如清朝这样让穿越女留恋——如果这个朝代还有什么能传世的话,绝不会是礼教正统,魏晋是个怪谈,它是个偏离了儒道几百年的传奇,生生在君君臣臣的封建体面上划拉出了一道狰狞的伤痕。
  所以就春华来说的话,她倒真不讨厌曹植,至少是现在的曹植。
  换成她是崔氏也要难做,上哪才能找到这样一个不用花费一丝一厘拉拢,生在敌营给托人后腿的族叔呢?曹丕都该拍手大笑了。
  但目下看见崔氏这样的黯淡,春华又觉得曹植之所以是个失败者,也实在不冤。
  都这会儿了,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他便更该好好待崔氏及妻族人。总不能自己失败了,还要用刻薄,怨恨的丑恶嘴脸去衬托敌人,自己是个小心眼的,反更让崔琰得了个“任人不唯亲”的好名声了。
  他这会儿就该好好地对待妻族,无论心理怎么难受,面上还要称赞崔琰对他的背叛是个“义举”,是高风亮节。
  看看曹丕,被崔琰谏了还要乖乖认错。
  曹丕能矫情自饰,而曹植不能,这便是他失败的原因。
  更让人费解的是这年末,曹丕曹植这两兄弟以同一事各写了首《出妇赋》,于是成了隔年正月时脍炙人口的话题。
  到娘家去回门,还要听娘家二弟妹卫氏说到这事,“丁家人也真不要脸,好好的年轻小娘送去挤兑掉原配的。”
  春华心想,你们要知道原本那个负心王八蛋刘勋娶的是司马家的女儿,还不知要怎么惊讶呢。
  “丁家娘子又有什么办法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说到底还是刘家薄情义。”
  历来男女丑事,一样的过错,舆论怪罪的却还是女人多。
  她这么说,私心里也算是为夫家辩白了,虽然因最后婚事没成,司马家门风还算紧没传出去,她也算是做贼心虚了。
刘勋没娶成司马氏,却又搭上了丁家的女儿,正是谯县丁仪的这一家。
  拿了曹丕、曹植两兄弟的赋来看,同一题材,文采上来看,曹丕再让小班底润色个一百回也比不上,但春华看着曹丕的赋,看着看这就笑出了声。
  曹丕他真太狡诈了。
  曹植是站在弃妇的立场上,指责丈夫,“嗟冤结而无诉,乃愁苦以长穷。恨无愆而见弃,悼君施之不终”,气势汹汹,一诉心中的怒气。
  而曹丕则是,“伤茕独之无恃,恨胤嗣之不滋。信无子而应出,自典礼之常度。”,对被出之事,一无所怨,只一个劲的认错,说自己不好,“我没有生下你的儿子是对不起你,被休妻也是典礼常度。”
  作为一个女人,春华才更明白女人被抛弃时应该有的真实心情。
  被抛弃了,头一个反应该是愤怒吧?像刘勋这样的投机分子,年轻时王氏不定跟着吃了多少苦头,到晚年了总算丈夫官职有了着落,还没等享几天福,就把她休了,找了个年轻貌美的世家女进门。
  都说曹操薄幸,但曹操到了晚年死时还会想着给妾侍们谋福利,在一个没有退休金没有劳保的年代,没有财产的女人再死了丈夫下半辈子连吃饭都成问题。
  曹操至少给这些妾们有过谋生,但刘勋却太不是个东西了点。
  都已经老夫老妻,四五十岁的人了,要再说情情爱爱的都牙酸。王宋无子,战乱又失了娘家,再被丈夫抛弃了,一把年纪都没个着落。
  这样一无所有,年华、财富、家族都不再的弃妇王宋会是个什么心理?大概只有一了百了,一泻千里的愤恨吧?
  要她再年轻个二十岁,还说不准会和曹丕所写的这个怯怯弱弱的形象一样软和,以退为进,而如今的宋氏,退无可退,还需要邀什么宠了。
  就是因为是女人,所以春华才知道曹植所写的是女子心中真实的话,而曹丕所写的却是给男人看的话。
  想到这儿不由就笑出声。
  一旁阿兰见了,便问,“夫人今日心情看着是大好了,可不知有什么好事儿说来让奴婢们一同乐乐也好。”
  阿兰比她尚且还要大三岁,如今早配了人。
  “无他,”春华想想这兄弟俩的性格,“只是在看人写赋罢了。”
  “夫人?”
  “有这样的公子在,也不知是吾家之幸,亦不幸。”
  跟着春华那么多时,深受她影响,阿兰自然是知道说的是哪个公子。
  只是奇怪,“那位得了重看,自然是幸事了?”
  春华笑道,“但愿如此。”
  在当时看来,也的确是二爷党胜了四爷党一局。
  当曹丕被任命为丞相副的时候,几乎所有人包括丕植二人都有了点尘埃落定的想法。
  自认为落败的曹植便更终日饮酒,被自家的家丞邢颙劝诫不耐,终于把人骂成了个铁板二爷党。
  又在同一时期,哥哥曹丕哪儿有个姓司马的仲达,曹植益发对老爹派给他的家庭教师文学掾司马孚不待见,于是司马孚便换了地方成为了曹丕的文学掾。
  把自己班底的管家和家庭教师给逼到敌人哪儿去后,曹植更是把原先的小错发挥成了大错。
  他这儿在犯浑,想不到他哥哥比他更浑。
  曹丕以得胜者的姿态,顺手就办了个五官将文学。你曹植不是会写诗吗?他便找了一大圈文人办文学沙龙。
  类似《红楼》中贾正经聚集了一批清客每天喝酒,曹丕便在此时期写了不少酸词儿。
  似乎一当上五官将后,曹哥哥的论调一下便由普通青年变成了文艺青年,一手文艺小清新《迷迭香赋》,《葡萄赋》,《感物赋》,一手青春疼痛《出妇赋》。
  这货真是前些年压抑得紧了,得了机会,如今真是可着劲的狂欢。
  和清客厮混也算了,他竟带着人回家饮酒,并使正室出来劝酒。
  席上众人正作乐,酒喝多了未免迷糊,但在酒席上见到了甄姬却一个激灵被狠敲醒了,绝不是在惊“艳”而是在惊“吓”。
  再不讲究,在鄙视礼教,做人臣子的却还是有份自保警醒在,哪怕曹丕愿当鲁庄公拿甄姬像宝物般炫耀,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当庆父的胆量。
  大家都低下了头,偏就有一不怕死的直视甄姬美貌。
  此人姓刘名桢,建安七子之一。
  曹丕原就没责怪的意思,相反有个漂亮老婆他得意。
  坏的是事后有许多人围着刘桢问,“那位,呃,真像传说中的那么漂亮吗?
  这话出自男人口,总带了点市井白丁们说人小媳妇的猥琐感。
  无论刘桢是怎么说,怎么评的,这事儿都瞒不住,曹操知道后立刻就发火了。
  一内宅女眷被外男们这样众口议论的,可不显得和哀姜之事一样荒唐了么。
  曹家的名声够坏了,得罪了整个北方士族,这群人就没给曹操留过好话,如以伎为妻,阉宦之门。
  甄姬事原就不甚光彩,以有夫之妇出原配的,再让儿媳像个窑姐样被人说道,曹家还要不要名声了?
  当下就杀鸡儆猴,还知道不好用妇人事直接免了人公职,便把刘桢罚做几月的苦力,去了采石场。
  去了采石场后,不久曹操就“恰巧”地屈尊莅临了那个腌臜地,以刘桢失职失言,再贬为小吏。
  此事才被压了下来。
  也真是曹植还是个厚道孩子,不拿他哥这事儿做文章,否则真够曹丕喝一壶的了。
  这当口正是曹操脾气特别不好的时候。
曹丞相此刻正和他相伴一生的“子房”闹婚变呢。


35. 漳之水,铜雀台(一)

  时间往后推几个月,建安十七年正月里,五官将才得正名,朝廷中汉帝赐曹操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曹操自然不会在此刻称帝,却很要用这个来在群众中试水。
  一生中不知被多少人明着暗着反对过,曹操眼中根本不把这些蚁辈当回事儿,让他吃惊的是反对他的那个人竟然是荀彧!
  荀彧比他更郁闷,他本是王佐之才,哪想到辅佐了半生的竟然是个汉贼。
  如果说这些年他还能用各种借口麻痹自己的话,“加九锡”这样的事却绝让他再坐不住了。
  “明公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
  他说完了低下头,留下了目瞪口呆的曹操。
  打死曹操也不会相信竟然是他最相信的荀彧出头反对他。
  这一时惊讶,痛心,不由就让场面上的空白停留了一刻。
  末了,曹操已然是变过了惊讶的脸色,似乎一如往常地对荀彧信任,“文若所言极是。”
  相伴数十年,荀彧怎么会不知曹操的心思,叹息过后,转身便是在朝堂之上直接呵斥所有提议曹操进为公之人。
  “丞相大义,尔等何置丞相于不义之地。”
  荀彧未言曹操野心,却把所有要邀宠的狗腿们一竿子打翻,谁进言曹操为魏公的,他就拍谁。
  曹营的人几乎都是傻了眼,荀彧是曹营的第二号人物,都被这位平日脾气温和的老领导之举弄得糊涂了。
  曹操气哽,却还去给他的子房先生道歉。
  心中痛得流血。
  如果说汉帝是以曹操为相,那么在曹操心中,必是以荀彧为相的。
  文若啊文若,孤对你够好了吧?孤当你是张良,封以为侯,互结儿女亲家。
  手下的谋士里,郭嘉原是想作为后继接班荀彧位置的,却可惜早亡;贾诩是他不常信任的;荀攸、程昱都是不善谋身的人。
  如许攸之流,即便有高才,也是让他毫不犹豫地砍了。
  唯有荀彧,一生交心,到了最后,都只差一步就能一同共享富贵,他却在这时候反水。
  这时候的曹操会是什么心情,或许不足为外人道。然而这一年,荀彧却早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暂且搁置此事,曹操似乎是为了转移一下在朝廷中被自己人反水的尴尬,三四月间,恰邺城台已筑成,曹操便带着亲信一行人去了初建成的铜雀台剪彩,也算是转移视线。
  做人事还是有些好处的,关于员工福利,公派旅游的事儿和名单都是人事部门最早知道的。
  短短数月间,司马懿已不再做东西曹属了,但原本在人事部门的关系还在,颇知道点底细,按捺了几天,直到正式被曹操点名。
  回家吩咐,“快些收拾,过不了半月丞相便要去邺城了,我们家大概是要跟随的。”
  他家娘子倒有些反应不过来,“邺城?铜雀台?”
  那个后世据称是为了“锁二乔”的铜雀台?曹魏最大的面子工程?
  司马懿看着她的反应有些奇怪,“邺城共三台,铜雀、金虎、冰井,哪里奇怪了?”
  “不、不奇怪。”是作为穿越者的她反应过度了。
  合着赤壁之战的时候,铜雀台都还没个影子呢,开始建造就是之后两年的事了。该说吴承恩是先知,还是诸葛亮是先知,用曹操造铜雀台是要锁二乔的事来激周公瑾都会信?
  没过多久,曹操果然出游铜雀台,把天子都给撇在许都。
  朝堂上汉献帝的脸都拉长了,中宫便立给了卞氏难堪。
  漳水河畔,铜雀春深。
  邺城宫共有三台铜雀、金虎、冰井组成,最后这一建筑群以中间最高的铜雀台冠名,实则指的是这三台及其周边建筑。
  铜雀台之行是魏晋史上的文化盛会,是建安年代浓墨重彩的一笔。
  登台之日,远处是傍山临水的高台层阁,草木青葱,溪涧湍急。
  这些建安年间的风云人物们,可当为后世所谓的真名士,衣抉飘飘,凯风发而时鸟欢。
  这便是曹子桓所写“风飘飘而吹衣,鸟飞鸣而过前。”,悦情山水。
  曹丕的文字以游目骋怀为兴,字里行间莫过于“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之感,然而在这样盛大的场面上却不由让曹操有些失望。
  转而问曹植,“子建可得佳句?”
  “善。”
  曹植不愧是建安才子,洋洋洒洒地当场吟诵自己的赋:“从明后而嬉游兮……齐日月之辉光。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年寿于东王。”(起个头,可自行百度,省略)
  “好,好。”在盛大面子工程的剪彩仪式上,曹操自然是需要些歌功颂德的话来调动气氛,“子建真类孤。”
  瞬间让曹丕给哽上了。
  其后,一连几天曹操都带着曹植出行,捎带着四爷党头号军师杨主簿、原配娘家的两位丁郎一同作陪,声势浩大,一时让所有人都起了心思。
  难得,好不容易立嗣的问题才在上一年由曹丕被任为五官将而确立了,然而曹丕的五官将还没当满一年呢,老曹丞相他就又开始抬举曹植了,让所有人都要心里擂鼓。
  别说曹植党的人重获了宠,心思会大,就算本来是中间派,因为曹操将立曹丕而向二公子靠近的人,这下也止住了脚步。
  丕党的人也都在背后要怄气了,老爷子这般犹豫,不是逼着兄弟再生隙,逼着大家内斗吗?
  丕党中果然有人坐不住。
  因前事,甄姬得了春华建议的好处,如今倒把她当成半个智囊了。
  把她找来细说了情形,“您看?”因曹丕心情不好,身边的人也连累着没有好脸色。
  春华低头装作思考,甄姬也耐着心等她出主意。
  心里却有些不屑,上一回她可不是为了上甄姬这条支线才投名状的,不过是被人逼着出丑才要设法把自己摘出来。
  如今不过是曹植被夸两句,曹丕又没什么大难,他家过得好坏与己何干了。
  在她看来还真不是问题,还不兴一个父亲夸儿子吗?
  只允许曹丕被肯定,难道还不许曹植得到父爱,和父亲相处吗?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自己闹自己恐慌,都是闲的。
  但问到她,她还是要敷衍,“哪像外面风声闹的这样严重了,我倒是从没听说过要为了一首赋而获宠,更没听说过有为了这个改嗣的。”
  曹操的态度开始摇摆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不是敌人太强大了,而是曹丕开始露出马脚了。
  春华道,“我只当是做父母的心情,都喜见子女同胞友爱,家庭和睦。”
  父亲还在的时候就发作兄弟,到父亲死了还不把下面一个个弟弟都残害了?老爷子不急才怪。
  又觉得女子说这个毕竟要缓和些,“如我家老大老二,我常宠着阿督,却总要关照着她不要欺负阿师。”
  说到这个,真有些想上了。来邺城匆忙一个月,孩子这次却没能带出来。
  说起儿女,甄姬也鲜活了起来,“可不是为了他们烦恼,你家阿督与我家阿媛倒是年龄相近。”
  甄氏的小女儿,未来魏明帝的亲妹妹东乡公主也叫阿媛,让春华开不了口。山氏在娘家便就叫做阿媛。
  因前些年的争储,曹丕曹植兄弟俩该坏上的感情早坏上了,如今也不过就维持着表面的友爱。
  甄姬也不是听不懂,只是她毕竟是靠夫君,即便是劝诫也不能强硬,况且这些天曹丕已经很多天冷落她了。
  “此事,我也不知如何开口。”
  “听说将军素来喜欢植物花草,尤喜瓜果,而作赋,”至少他和吴质书信中的那句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已在士人间传诵了,“夫人不若饰以葡萄纹,也可得个好寓意。”
  甄姬听了后,却沉吟道,“我知道了。”
  再看她脸色,春华见着也不像是高兴了,心中叹息,然后转了话题。
  等她走后,甄姬厉笑出声,“她倒是讽我呢,葡萄是好寓意?葡萄多子,她是讥我在阿媛出生后无所出。”
  不得不说,她真是多心了。
  一旁的婢女不敢很劝,“您先前可说,司马夫人不像是个刻薄的人。”
  纯是因为曹丕这货的子嗣都太诡异了。
  平心而论,春华实在没必要去讽她。其他妇人或许还乐得做一长舌妇,出入于官宦之家,见面结交的都是当时命妇之流,最需要的便是好好守住自己的这张嘴。
  甄姬也消了点气,她也仅是带着幽怨有些迁怒了。
  她倒是想生呢,丈夫成日和群文人墨客在一起,不是去射雉台飞鹰走狗,射禽猎兽,就是玩累了,找个地方浮瓜沉李地茶话诗会。
  哪怕回来了,他还都有个会拿主意的小老婆,躲哪儿去了。
  甄姬没领春华的情,她的恼春华也看在眼里,暗骂自己多事便也算了。
  本来就是一锤子买卖,自己也不是个要拯救所有“苦难压迫封建妇女”的莲花圣母——要论到解救,她这个旧社会妇女也没好到哪儿去,她也是个等着被解放的。
  甄氏之废,到了后世令人唏嘘,然而春华她自己都还有娃要养,有公婆要侍奉呢。谁有说得上比谁更可怜了?
  论年龄的,甄姬比她可大多了,儿子女儿都生了好几年,无论是民事还是刑事责任她都该自己负。
  甄姬没反应,可不见得别人没反应。
  曹丕的侧室,目下的郭照,小字女王的那位夫人却立刻参照了春华的意见。
  不但以葡萄纹为饰,更在之后被曹丕大加赞赏。
  事情还要被她闹得再大一点,不但甄姬当日和婢女牢骚的那些话透了出去,索性后来又邀了春华过去说话。
  实话说,两人本就没什么交情。一堂堂正正的原配大老婆,朝廷命妇和个妾室有什么好说的?哪怕这个妾是曹丕的宠姬。
  春华便不肯多行一步,极标准的命妇语句,“郭夫人看着气色可不错。”
  郭照叫她来也不会以为只一次就能接上头,友善地回道,“以前见过您,只往年的时候也不如现在能得空说话。”
  她来了,两人见过面了,也就够了。
  倒使得甄姬又来找了春华一次。
  先是为着前次的事和私下的牢骚道歉,“当时便该听您的。”
  春华心里叫苦,笑得无奈,“是夫人您太当心了,原本喜欢葡萄纹还是祥云纹的,就是各有所爱。您有什么号歉意的呢。”
  “是这个理了。”
  说是这么说,回去的途中春华却对阿兰说,“往后咱们离这位五官将夫人远些。”
  阿兰道,“可是因前次她背后议论夫人呢?”
  “别人背后说的话我管得着吗?难道我还有能耐一个个去计较,一个个去把人嘴缝上了。”所虑者,“所虑者,不过是信任。”
  “甄夫人不信你,难不成那位郭夫人……”
  春华截口,“我又何必掺和进去。”
  原本她就没觉着自己要去拯救别人悲惨命运的义务,况且要救也不救一个刚愎不听劝的。
  更何况,甄姬自个儿没本事摆平自家小妾,曹丕后院和个菜市场样的闹腾——管她什么事了。
  只要别逮着她,两边做炮灰,她乐得当个清闲人。
  也不用她去拒绝人了,郭照根本就已经给甄姬釜底抽薪,完全断了贵妇女眷的这条线。
  别说春华没上贼船,也不乐意掺和,就算是甄姬自己先说了人家小话,后被小妾占了先,又把人家给请过去的,甄姬自己就已经不再信任春华了。
  往后有事也失去了个可商量的人。
  然而甄姬却仍不自知。
  春华想着自己虽说没受害,到底也算是被那个聪明的“女谋士”郭照算计了一回。
  替甄姬感叹,“她也是个傻的,哪怕这会儿下重手整顿自家下人,虽然晚了点,也算是亡羊补牢了。”
  也不想想,当时她和人抱怨的时候,房内留的可都是她的心腹啊。
  就算不是心腹反水,在春华主事多年的经验看来,寻常人家内院,消息哪这么容易透出去了,便是没特意吩咐过禁言,这家的口风也松得可以。
  与其和外人费心力,倒不如好好整顿自家,无论是粗使还是小厮。
  她自己尚且这般能力,春华更提不起心思和这样的队友结盟了。
  至于郭照,如今也不过是个宠姬,说到底仍是个妾。哪怕将来曹丕称帝,这些妾们水涨船高,春华也犯不着脑抽了把自己搭进宫闱事。
  ***
  才从三台回家,陈家夫人便使人来找她,“我家夫人请您速至,确是有要事相商。”
  这会儿有什么要事相商了?
  等到了陈家,才被领进门,都没转几个回廊,便听到正屋里哭声大戚,“出了这等事,妾脸上无光,何至于羞辱人到这个地步。妾不若还是去了的好!”
  听得春华脚步有些不稳。
  什么事能让人哭成这样了?
  春华一边疑惑,一边疾趋。
  时在中春,阳和方起,草与水同色,而杂英则满泄芳甸。
  屋檐下的风角清脆响,远远看过去,内室中穿着明艳春衣颜色的年轻贵妇,多留下一个个俏艳的背影。
  仿佛仍像是前些日子中,女眷们相约郊行的样子。
  “五官将军如此作为,实在是太羞辱人!”
  朱铄之妻伏在陈家新置的竹筵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太羞辱人了!”
  正抱怨着,似乎是听到后方的脚步声才略止住了点。
  见是春华,没等她抚平衣摆坐下,就又像是找到了帮手,“司马夫人哟,您是不知道这几天那些男人们做了什么好事。我夫君竟然邀请五官将,还带着同僚回来白日饮酒,他还竟让我去劝酒!”
  一旁坐着的其他夫人也有怨气,只是不如朱铄夫人这样体面,“我等虽是女眷……好歹也是正经人家,明媒正娶过门的,做这些劝酒事,太羞辱了。”
  妇人们三三两两倒苦水的多,却没什么条理,好不容易春华才算听明白了事。
  五官中郎将曹丕同学,有两个爱好,一是去燕友台打猎,二是拉着狐朋狗友喝酒写诗,寻欢作乐。
  兼有魏晋名士多有些要“打破世俗”的个性,曹丕,他个性地去一个个狐朋狗友家,然后那一家的丈夫便让夫人出来倒酒。
  春华直接愣上了,换个“打破世俗”的方法她都可说是“魏晋自古风流”,或者安慰自己,这群人比穿越女也不差了,直接去和“落后的”、“反动的”旧社会作斗争。
  这都是正经的大老婆!
  丕少啊丕少,你莫非是被ET附体了吧,男人们混在一起,说些带有颜色的荤话,或者是调戏调戏小寡妇,说说哪个漂亮窑姐儿这都算是正常的。
  哪怕你觉得这些装腔作势,每天拿白粉糊墙头一眼糊脸的大妇们矫情,看不惯她们每天凑一块儿为着衣领袖口该开成怎样个弧度讨论一刻钟,但不带这么羞辱人家老婆的!
  直到听人说,“前几日似乎五官将自家还曾作乐,让侧室的那位郭氏出来劝酒的。”
  马上便有人义愤填膺,“呸,那等下作东西!”她们竟和妾一个待遇。
  “大姐这话可别乱说。”
  “就算是五官将家的内眷,她也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妾。”
  让小老婆出来倒酒,实在算不上什么。但曹丕能戏弄自家妻妾,却不带这么羞辱门下的正室的,而且不久前还有这么个例子做对比。
  春华反应还算快,联想到了许都中刘勋因看甄姬而贬,有些明白这是五官将对甄妃事后续的不忿了。
  和主人家荀贞对了一眼,两人皆是满目的为难。  原本陈家夫人叫她过来,可不是让她来看好戏的,春华想了想只好说,“事到如今,夫人们倒还不如咽下这口气。”
  “就这么算了?”
  “哭都哭过了,不算了,咱们又能怎么了?”春华也说得是实情,“可别忘了,邀了外男入内室的,可都是各位的夫君。”
  曹丕可没拿刀抵在人脖子上逼人就范,要说羞辱,她们的男人怎么就没声响呢?
  这话说了,果然是没人出声了。
  把这儿的妇人们摆平了,她还要安抚下,“已经折了面子,还不如不在外面说的呢,各位要有委屈,在这儿哭,”指着竹筵,“更该回家说给当家的听。”
  这时代的妇女主要还是依靠着丈夫,妇人们不敢和自家男人硬顶,本来就是到这儿发牢骚的,如今从春华的话中也算变相得到了个主意,便还算满意地散了。
  春华是最晚来的,也不好刚来就告辞,自然成了最后个走的。
  荀贞特地送她到了二门,“今天多亏你来了,否则要我还真吃她们不消。”
  “哪儿的话,大家不过是借了您的场子发发牢骚,说完了也便罢了。”
  荀贞又不免对此事有些看法,“大概都是传闻吧……我想那总是官宦人家的公子,总不至于这般荒唐。”
  曹丕的家世?春华苦笑,曹家的家世可没被后世有洁癖的人少攻击。
  只好含糊着说,“您都这么说了,也或许真是传言吧。”
  荀贞又问,“听回话的人说你还是五官将夫人哪儿赶回来的,可是辛苦你了。”
  “您有吩咐,我总要来的。”
  “那位可也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你可是被为难了?”
  春华看了她几眼,才说,“外头传的您也会信?我和那位才见过几面呢,她难为我做什么了。不过是随意说说话。”
  打死她也不在外面说议论人的话,把自己卖了,还给人称卖身钱的。
  荀贞便道,“那就好,我再送送你。”
  见二门到了,春华也回礼,“夫人止步。”
  回了家,家中却只她一个人。
  问管家,“咱们大人说过什么时候回来?”
  “刚使人回来说了,今晚在阮公家有宴。”
  春华挑眉,“知道了。”
  阮瑀,阮元瑜,今年都四十七了,再叫郎有些矫情。这一家门第高,让旁人可着劲的嫉妒,父亲阮瑀是建安七子,儿子孙子是竹林七贤。就阮瑀本人还做过蔡邕的弟子,蔡邕逃亡了,焦尾琴还留在阮瑀家作抵押。
  一听说去的是阮瑀家,春华就知道又该是曹丕开始胡闹了。
  平时大家再看不惯上层贵妇铅粉涂白了脸,团扇遮脸的样子,也乐着把看矫揉造作的贵妇出丑当笑话,但当这个被闹的人是自己老婆时,谁还真乐得起来,那就是圣人了。
  知道曹丕是为了先前甄妃事不忿,可是把门下的正室们像劝酒的妈妈桑一样糊弄,实在有些不厚道了。
  事实上,做丈夫的没人愿意,但合着这群狐朋狗友,在众目睽睽之下拒绝,又显得在朋友面前承认自己怕老婆。
  反正他们今天逛这家,明天逛那家,这群人谁都逃不掉就是了。
  隔天阮瑀夫人就跑来哭诉,“夫君这样带着人来羞辱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阮家人善为乐,家学琵琶素有名望,阮瑀便是因为用琵琶奏曲而获得曹操关注才升的官。
  昨晚,这群人就真这么大大咧咧地到阮家行乐,不但要夫人酌酒,甚至还要她弹曲。
  “我哪会甘心,这是把我当作乐伎!”阮瑀妻说。
  “那你就……”
  “我就正面直言,于情于理,他们这样做都是失礼的事。”
  一旁吃过亏的女眷们纷纷应和,春华没声响。
  最后是以曹丕肃容对阮瑀夫人道歉而告终的。春华可以预见,那位五官中郎将心中会是怎样的扫兴。
  作为二爷党的幕后非正式成员,她实在该头疼下,这件事传到曹操耳中又是怎样的一桩官司了。
  曹植此刻的复宠,可不是简单的为了他作了首好赋。文学是文学,政治是政治,这一点在曹操心中很清楚。
  复宠的理由不是因为自己优势,而是敌人犯浑。曹丕在得任五官中郎将后太得意了,一得意难免忘形,安排五官将文学给自己歌功颂德的,私生活不检点的,这些都在给他扣分。
  真以为天下没你曹丕就不行了吗!?
  当对手主动把智商清零,并付上卖身钱时,曹植要复个宠也不是什么难事。
  曹植要会闹的话,这会儿咬死了这条,一面可以上他爹哪儿告黑状,一面可以逼得曹丕的门下对他翻脸。
  然而不得不替曹丕庆幸下,他弟这会儿正和他爹黏糊得紧,没空来找他麻烦。
  在此非常时刻,不由不说起郭照的心机,此女一点也不辜负后世所说的“心狠手辣”,丈夫在持续犯浑,比起干着急的甄姬来,她倒拿了些主意。
  但她到底是个妾,身份所限,她能接触到的层面都不高,许多场合许多事都只能由正室来做。
  “走吧,咱们也给那位正房夫人去提提醒。”郭照是打定主意了。
  身边服侍的人不免有些担心,“您说的话……那位未必听得进。”前不久两人在争宠上打得官司还余波未定呢。
  郭照却是算准了人心,“不会的,她可是个‘和善’的人呢。”
  甄姬的确是个和善的人,对着侧室也好,姬妾也好都没苛刻过。若不是前番被郭照面子驳得太过,也不会到如今冷言相对。
  “阿郭可是我这儿的稀客了。”要能摆个好脸色,她不是圣人也就是圣母了。
  郭照有点不待见她这样把事儿都写脸上的实诚,在她看来,进了曹家的这扇远门,进了这个是非地,大家都已经没了单纯的权利了。
  甄姬给的冷言冷语,郭照一点也没放心上,去见正室去了珠花玉簪,恭恭敬敬地生拜后,五体投地。
  见她还算老实,也没穿得和其他姬妾花枝招展的样子,甄姬原本也不是个刻薄的人,气已经去了大半,“你起来吧。”
  “诺。”
  进来求见到这会儿她才开口说了头一句话,“早先便想来和夫人您问安了,只您这儿常邀着身份高贵的夫人们在,贱妾这样身份的,也不好唐突上前。”
  “也罢了。”
  闲扯了好一会儿,郭照才说了来意,“近日将军常到外面围猎,夫人您可多担待了。”
  说起这个就愁人,甄姬应得更没精打采,“我又该怎么担待了。”
  话语里还有些幽怨,“围猎”那是含蓄的说法,他在外面闹的那些荒唐事,取笑了人家大老婆,整日有外面的女眷进来给她抱怨的。
  曹丕给了人家难堪,这些夫人就打上门来给甄氏难堪,偏偏她还得一个个尽心的赔罪。
  想到这儿,她脸都快绿了。
  郭照自然不是为了说这个,“外面的事情要传到丞相哪儿去,免不了将军要被训的。夫人您是正室,不如……替将军尽尽孝,多到婆母哪儿走动走动。”
  “你来是和我说这个的?”甄姬也不是笨的,也觉得这是个好法子,“你有心了。”
  郭照更是谦恭再拜,“您是曹军正经的媳妇儿,将军的嫡妻,去太夫人处才是正理。”
  两人有着共同利益——曹丕,此番对话倒也算成功。
  甄姬上卞夫人处尽孝了,郭照倒还没停下歇息。
  问婢子,“小王姬回来了吗?”
  这问的是曹操的宠姬,“王”本就是个寻常姓氏,曹操的姬妾中早有好几位“王姬”了,这一位则是得宠的小王姬便是自环夫人失宠后的新宠了,叫做阿槐。(①)
  “王姬白日无事,正等着您呢。”
  小王姬自然没事儿,曹操白天去铜雀台和文人们尽兴欢娱,和他宝贝儿子子建黏糊,还好批示公文。这位别看到邺城来公费腐败来了,却是个死不放权的主。
  小王姬也只能在晚上被召去侍寝。
  哪怕是个宠姬,王氏也不过是个妾。妾侍的待遇都不算好,寻常人家府上的小妾连屋子都是挤着住的,根子上都是奴婢。
  就算生了子,也不见得会抬高待遇,生子而卖掉其生母的事在魏晋太常见了。
  在曹操的府上这些姬妾的待遇还稍好些,到底是北方霸主,小王姬又得宠,自然有自己的屋子,身边还有伺候的人。
  比起此刻的郭照,不过是个曹家公子的小妾,连屋子都和人挤着住。
  王姬对郭照来说礼法上该是庶母,但王姬不是正经婆婆,郭照也不是正经媳妇,两个身份尴尬的女人再后院里走动的限制反倒少。
  郭照去找王姬,才进门就听到王姬的笑声,对着她骂,“穿得这般素净,你倒是上我这儿讨嫌来了?”
  王姬生得艳丽,作为曹操晚年最后的宠姬,她性子爽朗泼辣。曹操毕竟上了年纪,愿意找个极力奉承自己的,也不会再犯贱地找个高贵冷艳地来折腾自己。
  她与郭照年龄相近,还小两岁,一个成了父亲的宠姬,一个成了儿子的侧室。
  “我哪儿敢呢,您还是我长辈呢。”
  王姬指着她,“瞧瞧你这张嘴,真是好个人中女王了。”(②)
  都是歌舞伎出身,两人先前就有些交情。小王姬不是笨蛋,对着曹操这么个黄发矮老头,说爱不爱的真牙酸。
  别说她年轻貌美不稀罕曹操,就算是人家大老婆卞夫人,心里也不见得稀罕他。
  贱籍出身,不由得她不多想一些。
  郭照是官宦人家落魄才到了这种地步,而王姬却只是个普通人家战乱中吃不上饭卖了闺女的出身。
  说是宠姬,她可看的明白,刘夫人死了,杜夫人得宠,多说了一句话,女儿就被送给了尹夫人养,活活被吓地早死的可怜女人。尹夫人倒有宠,近年来为了前夫子何晏的事儿弄得焦头烂额,曹操还是继续喜欢着这孩子,却到底不宠了。
  环夫人够得宠了吧?身份尴尬,是被曹操砍了的倒霉蛋边让的妻子,为了娶她还不明不白地叫做“环”夫人。曹操后宫都是以姓氏相称,刘夫人孙姬赵姬的,偏她叫得奇怪。生了个神童儿子,更是风光了十多年,最后不过是因为儿子死了发句牢骚,亲生女儿就被曹操送去汉献帝后宫做尼姑。
  小王姬是贱籍出身,便更警醒。
  曹丕侧室郭照是原来便认识的,她也乐得交好这条线,吹吹枕边风,透露一下情报的。
  曹操都这个年纪了,她也死心这辈子生不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了,还不如交好下一任的实权派,晚年也算有个着落。
  只是这几日也无甚大事可说,“我看丞相是有意想在邺城这儿常住了,可五月间大概是要回去。”
  王姬自认这不算是什么情报,却把郭照给惊住了。
  “阿郭?女王?”
  被叫了两声她才回神,这回说得很严肃,“阿槐可听好了,这话千万不能再对第二个人说了。”
  王姬被她吓了一跳,“这是为什么呀?”
  “这是军国大事,不是咱们这种人可以说的,”郭照看了看她吓着的样子,再加猛料,“说出去不但外面局势会乱,口不严,您在丞相哪儿也会失宠的。”
  王姬果然听进去了,痛快地答应,“你是官家小姐出身,比我见识多,我总听你的。”
  回去的时候,郭照心神还被迁都的消息牵扯着。
  得到这个消息,连手都是颤的,恨不得马上回去告诉曹丕。
  谁不知道南面东吴的战事越来越吃紧了,许都离得近,丞相修筑铜雀台,扩建邺城,难道已经有了这么个打算吗?
  可是天子,天子他还在许都呢!

注:1.王姬,曹操晚年最后的宠姬,很会活命的人。后来因宠抚养了曹操失了母的儿子(曹干,216年生),成了夫人。在曹丕称帝后成了王昭仪。
2.郭照,字女王


36. 燕歌行

  五月,曹操夷马腾三族,马超流亡在蓝田起兵,被老将夏侯渊轻松地给摆平了,末了该逃去见刘备了。
  同时与东吴接壤的南线吃紧,孙权从不懈努力地对抗,是因大都督周瑜之死,吴军到这会儿又恢复上元气了。
  烦人的事一件都不少,来势汹汹的吴军在濡须水口立坞,进一步地向北方行进。
  这当口已经不需王姬缄口了,北方从不少有眼光的老成谋士,曹操的行踪侧面的也印证了迁都的信息。
  明眼人都看在眼里,曹操到了邺城后,原本说只留一个月的,如今南面战事吃紧反倒赖着不走,不但如此许都的许多官宦人家也慢慢地朝着邺城迁来,同时对洛阳的重建也加快了进程。
  也便是从此年起,建安末年北方的政治中心渐往邺城移动,此后的几年里权贵们除年末会许都觐见天子来贺,次年初春便往铜雀台而行。
  北方形势乍看之下又将不稳,迁都、请天子移驾都是大事,和平的年代皇帝该尽心地秉承职业操守待在帝都。只有乱世之年,如兴平年间,汉献帝才会四处流亡。
  然而能劝得了曹操的人,年轻的谋士要守着前途不敢冒进,就算进了让曹操听不听得还是个问题;老一代谋士,该死的死了,该隐退的隐退了,原本还有个荀彧能劝诫,这会儿他却被曹操猜忌上了。
  对东吴的消极应战,让众人决定这位昔日霸主,到底是老了。
  曹操老了,老了便想着维持个和平表象,歌舞升平的场面,只要挨得过,至于这个场面后已经腐朽了多少榫子他都已经不计了。
  到这年十月,南面的战事已经连表面都维持不下去的时候,曹操也只能带着大军去应战。
  如赤壁时一样,此番又是声势浩大地报了四十万大军。
  或许就是有人揣摩出老年曹操的好大喜功,董昭迅速在大军出发前提议曹操进魏公。
  荀彧是再也坐不住了。
  原本扶持汉帝是曹营的一个政治优势,然而再这么被这些佞臣糊涂蛋弄下去,政治优势就要变成政治硬伤了——“挟持天子”这可不是个好名声。
  更何况大军未动,就这样气焰嚣张,在这一刻进魏公很不妙,曹操他已经浮躁了。哪怕是真要当魏公,回来自封也比战前封来得好。
  荀侍中马上驳斥了董昭,并说明理由,“如今南线吃紧,明公当速率军去,不当为进位之事贻误军机。”
  如果不是因为年初未加九锡的事闹出的那点官司的话,荀彧的此番进言曹操大概是听得进去的。
  然而一联系到前事,曹操的猜忌更重了,还维持着表面,“文若说的是。”
  这一月曹操刚带着大军走,如往常战时一样在后方负责粮草的荀彧却马上得到了命令,夺其文职,虚封了个武职,让他至谯参军。
  荀彧又岂会不懂?除了谯沛人,曹操是极力防着文官得兵权的,让他这么个文官得武职,去谯参军,他知道自己此行大概命不保矣。
  才出行几天,往邺城报的人便说,荀彧得病,“病”在寿春走不动了,同月竟然死了。
  同一个月内,董昭提议曹操进魏公被驳,荀彧夺官去劳军“病”死,如果这还不算蹊跷的话,就只能感叹荀彧一生太匆忙,连死都死得那样行程紧凑。
  当荀彧的遗体被运回安葬,上门吊唁者无不是戚然流涕。
  如今已是年末,人们渐回了许都,荀彧生前是曹操手下的第二号人物,皇城中的新人旧人们都该来拜祭这位老领导。
  如杜畿之流便是为他举荐过的,在外任上尚要打了请假报告,千里来奔丧,本地为令君所荐的司马懿更要郑重往奠。
  女眷这儿荀贞都快哭天抢地,父女情分天生血缘。
  私下哭怨,“我父走得冤啊。”
  更有据说是曹操送了一只空食盒给他,荀彧羞辱自杀的。
  这些都是民间谣传,但荀彧之死的确和曹操分不开关系。
  荀贞是哭糊涂了,春华却还没糊涂,看了一眼周围,赶忙把人散去,“您这是说的什么话,令尊已经走了,您再说这个话除了给家族招罪,又换得了什么呢?”
  荀贞已经三十多岁,哭起来却和个小女孩一样不计后果,这死的是她亲爹。
  “我是不忿啊,先考是忠臣啊,心可鉴日月。”
  春华一边劝一边感慨。
  任是谁有这样一位卓越的父亲,都会比对着自己的丈夫更爱戴。
  荀令君之节,名垂千古,而今,人间再难见荀留香。
  令她难过的是,到荀彧死,她终是没见到这位同时代的第一俊杰。
  最后荀彧的谥号被定为敬侯。以汉代的谥称而言,如“忠、孝”为最高谥,“敬贞肃穆”为称赞美德的为第二阶。
  荀彧为曹操劳苦功高了一辈子,在文臣中当得上最高谥,然而最后人死了,都还在这上头被卡。(①)
  想起郭嘉死时曹操的痛哭,再看荀彧鞠躬尽瘁,最后的结局却不免让人寒心。
  荀彧丧事还没完,都城里人的心思却都活络了。荀彧死了,他留下的政治遗产还在——荀彧空出来的位子,该要便宜了谁。
  按说荀彧之死对曹丕党的影响很大,丕党的根基是汝颍集团,荀彧的女婿陈群这货就是个死忠二爷党。
  生前荀彧对曹丕多有照顾,当时作为曹操副手的荀彧对立嗣影响不容小觑。然而他死了,换上的新任却不一定会对他买账。
  到十一月,曹操以华歆为尚书令,进侍中。(②)
  原本曹操打发了荀彧,又有人联系上曹操正抬举着曹植,隐约便让人嗅上了改立的征兆。
  然而去了个温和的曹丕支持人,新任的尚书令华歆,在政治倾向上却是个比荀彧狂热明确得多的二爷党,一时又让所有人摸不清老曹的心。
  这年年底死的人还不少,荀府才做完丧事,众人身上丧服还未收,阮家阮瑀也病死了。
  阮瑀这年已经四十七,在这个时代死也算达到了平均寿命,毕竟不如荀令君那样德高望重,官职不显,更是因技、因吹捧曹操而进的职,而非以才,除了昔日来往的几家外,吊唁的人自然不多。
  阮瑀身后留下孀妻弱子,阮瑀的未亡人哭得顺不上气来,最小的阮籍才两岁,粉嫩的小脸还是一脸无知大人们为什么哭,被灵堂阴暗的气氛一冲撞,吓得大哭。
  “快把孩子抱出去,就算是亲父的丧他露过脸就行了,”对着人家遗孀,春华也不好说小孩会被灵堂的脏东西冲撞,“老话里说的,小孩子总要要避讳些。”
  贾母还怕贾宝玉被灵堂冲了掉魂呢。
  看了人家这样可怜,她是连想到这个小孩是未来“青眼白眼”的阮籍都不想吐槽了,才两岁就没了父亲,再扒人家太不厚道了。
  又不由想起阮瑀生前最著名的作品《驾出北郭门行 》,说的就是寡妇孤儿的(孤:死了父亲)。“亲母舍我殁。后母憎孤儿。饥寒无衣食。举动鞭捶施。”,当时多少多少人为了这两句声泪俱下,大概写此诗的阮瑀自己都没想到,最后这两句竟成了他家妻儿的写照。
  回了家心情还是难以平复,阮家淡淡忧伤,让人闻之同情。
  然而曹丕也同情,去过阮瑀家他同情地写了首《寡妇赋》。
  春华觉得自己要是阮瑀他遗孀,都快要气哭了。
  丕少啊丕少,你的封建文人浪漫文艺风怎么就又犯了呢?
  “实在是过分,”春华不免要和她家老公念叨,“他要真可怜人家,上半年在邺城也不该这么‘戏弄’人。”
  上半年曹丕在邺城做的荒唐事他可以潇洒地忘了,吃了亏的夫人们可没忘呢。
  “好不容易侍中的位子上没换旁人填补,他就又这么‘引人注意’了。”
  曹丕的确太引人注意了。
  司马懿也是无奈透顶,“想想好的,丞相这会儿不在都。”
  “就是不在,比在的时候做下的还坏。”
  他老婆说的不是不在理,可是他明白不等于说他会放任女眷这儿慌了神,“你总是想得太多,就算有事也有华公在。”
  一说到华歆,司马懿觉得自己更忧郁了。
  这位继任荀彧的新领导实在太会来事,曹丕不是个安静的主儿,他更是个狂热派,不但没劝阻,更是火上浇油,为虎作伥来的。
  曹丕这样行径,不说做父亲的曹操看不过去要打压,就算内部也有不少人看不过他的张狂。然而已经上了他这条贼船,除了一条道走到黑没有其他路可走。否则将来等别人上了台,曹丕至少还是个骨肉同胞,其他背后的谋士都要被一条藤的收拾清算。
  司马懿自己也气闷,早些年曹丕被大伙打压得太过,如今得了意就可着劲地反弹。敢情曾经他的“朴实”都是装出来的吧?
  曹植被曹操夸文采好,曹丕做了五官将就设五官将文学,连说话都开始透着文艺范了,见花落泪对月伤怀的,吃个橘子吃个枣子作赋也就算了,时事隐私,是什么都能拿来作赋的吗?
  他要不是曹操的儿子,凭着到处写文影射人就可以得罪了一众世勋,被人暗算了去。封建文人,因写文写赋而被抓被砍的还会少吗?
  就阮瑀遗孀的事来说,他实在太闹腾了。
  阮家是陈留大族,早先合着人家亡夫戏弄妻子,不是劝酒就是弹曲,现在等人家死了丈夫,再去写首赋同情,你是去和她怄气的呢,还是想提醒大家别忘了上半年的荒唐事?
  直到次年秋七月,与孙权的战事难休难止,征战一生的曹操终是乏了,想起自己那几个都不如意的儿子。
  曹彰孔武有力,但却不会决断;曹熊,卞氏嫡出幼子,可惜身子太羸弱。
  原觉得老大曹丕朴实,有些真性情,为人子尽孝道,然而这些年的作为却越来越庸,但愿只是他一时犯耸,自己没看错人就好。
  由他带着教导的曹植,虽然还有些文人的天真,但剩下的几个儿子比他还难改造。
  想到子嗣,再想想让人头疼的南线战事,曹操也倦了,“生子当如孙仲谋。”
  这一会儿曹操是没能预见到未来的孙权也是个让太监骂死功臣的“老不死”的。
  短暂地回归邺城,一面把熟悉南方的蒋济任命为丹杨太守,一面叫曹植来,亲命,“昔日我刺董贼,举义兵大业初始不过也就二十三岁,而今子建啊,”黄发老头目光深邃,“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与。”
  虽然已是壮士暮年,年轻的曹植被父亲看得一怔,又有些自豪,应得干脆:“诺,父亲。”
  这一年曹操出征,却是在长子既在的情况下,让曹植守邺。
  同在邺城的曹丕气闷踩着丝屡磨着铜雀台豪华壁至的地砖,哪怕是金碧辉煌大好的富贵,无权无势,邺城宫也不过是个富丽堂皇的牢笼。
  曹丕的危机感再次爆棚。

注:1.荀彧,谥敬侯。曹操老一辈中,除了武将中有夏侯惇、曹仁(这是关系户)谥号忠的,文臣中我尚没找出个谥号忠的。至于曹仁……作者应该站在一个中立的立场,但有许多人认为他名不符实。荀彧,如果没惹恼曹操的话,应该是文臣中的第一人。
2.华歆,“管宁华歆共园中锄地”的华歆,被《世说新语》黑了名声的人。原因作为狂热曹丕党,是他逼了汉帝退位。意思是曹丕的,但做事的那个特定的“人”是他,所以封建老道学们要黑他。
没什么可不可怜的,选择了这条路就要有这个担当。荀彧是丕党支持者,却不狂热。就算是司马懿,他也油滑地没去逼退位。

  听说曹丕倒霉了,春华的心情有些复杂。
  一方面乐得见他得些教训,一方面作为丕党幕后,她又要担心他被曹操打击得过了,回不了元气。
  事实证明,曹丕此人给教训和不给教训也差不了多少。前一次打击他,把他年纪轻轻压抑成了个专职演员,等矫情完了骗到了他爹的心,就可着劲得嚣张——终于出事了。
  然而历史又将证明,对于曹丕,给一次打击就将他的内心更败坏一次。
  然而春华实在没心情去担心他,甚至对他得了教训还有点幸灾乐祸。如今官宦人家都向着邺城搬,她的夫家、娘家都不例外。
  因为是跟着夫君头一批在邺城新建后到的,司马懿如今也是个主簿,论官位不大,与郡守想比拟,却胜在是曹操近臣。
  同样,曹植的头号军师杨修也是个主簿。
  “你这个主薄与杨主薄算是同事了?”春华心惊,曹操真的是要扶持曹植了。
  不过旋而又放开,调笑她夫君,“哎,你竟和那个恃才傲物的杨主薄同职哟。”
  “也有不同的,他在东曹属,我在西曹。”
  囧囧地想起了后世的东厂西厂,这俩货一个是东厂大总管,一个是西厂大总管……虽然她家仲达和杨修都是相貌不错的人,但她还是有些怀念电源屏上坤哥的那张脸。
  和她解释东曹西曹是做什么用的,司马懿都快呕血,还不容易解释通了,她直接来了句,“东曹是管二千石官员调动的,西曹是管粮草的。难怪上咱们家走动的比不上杨德祖家的门庭若市。”
  一副原来如此,理所当然的样子,对上她天然呆的眼,真是什么都说不出了。
  只好安慰自己,“想想前些年做掾郎的时候,再看现在,如今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主簿为掾史之首,再下有属、令史。
  “我又哪里会不满意的了,嫁到君家后,再难过的日子都过来了,我还会计较这一时一刻的荣辱了。”多少夫妇是因为妻子嫌丈夫没出息闹崩的。
  他们夫妇因为共同磨难过来,情分融洽,但再好的情分也禁不起一次次地消减。
  见他已有些不悦了,春华赶忙打感情牌,“我只在想,君与杨德祖同为主薄,而五官将与临淄侯若争世子位……往后杨君之下场亦为吾家之下场,当自省。”

  大刀阔斧地把一众妨碍自己进魏公的人收拾了后,今年五月曹操已经妥妥地进为魏公。
  无论现在的五官中郎将,还是临淄侯,都只是个称呼,一切都没“魏公世子”来得正当。
  杨君之下场亦为吾家之下场。
  让司马懿促不及的出了身冷汗。
  其实作为个被剧透了的穿越女,春华这话相当没说错。
  这两人都是前朝官宦世家出身,同是主薄,同是辅佐个公子。历史上曹丕成了魏太子而曹操为防其他儿子坐大,把曹植的爪牙杨修给砍了。但谁也说不准,如果当年继任太子的是曹植,被砍的那个主薄或许就是司马仲达了。
  预防针打到一半,春华的话还没完,“若子桓公子败了,吾等又奈何?去投新主吗?怕早生了间隙,仇已经结下了,除非咱们把自个儿骂个狗血淋头,伏在地上当蝼蚁的,也不见得新主会原谅……我们还有孩子呢,要孩子怎么做人。”
  更何况,“哪怕君是管子,也要看人当不当得公子小白。”
  就算你是管夷吾,也要看人家是不是齐桓公;就算你相当魏征,也要看人家想不想当李世民。
  自孔子后,大家都把管仲当个好人。
  封建时代想要有建树的,这番话司马懿很听得进去,“夫人说的是。”
  他家该和杨修不死不休了。
  ***
  这时代另一位向管仲学习的军师诸葛却在西南。
  明面上看孔明是从军师中郎将提任为军师将军,但刘备入了蜀,得信的反倒是法正了。
  蜀汉这时期的军事计策多出于法正,而这一时期或许也是诸葛往后最得闲的时候了——他被安排在后方批发军粮。
  军粮的重要性不必人多说,如荀彧坐镇后方,曹操每次出兵便只要向前冲,一点也没后顾之忧。刘邦以萧何论首功,并不是没道理的。
  然而刘玄德和诸葛亮毕竟是过了蜜月期,为人主的猜忌心渐渐占了上风,又有新宠法正在,一时就更不会起用他了。
  孔明心中知道,庞统之死到底还是让刘备对他生隙了。
  自古以来凡是知识分子都有争斗,医院中医生间论资排辈拼学历,连护士长都可以冲着新分进的本博连读生吼上几句;技术人员更要拉帮结派,除了能力以外就拼谁“上面有声音”;哪怕是最普遍的,教师也是有派别的,无论哪个学校,管教育的和党支部的铁定有矛盾。
  知识分子多事是全民皆知的事。
  故而谋士中,有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嫉妒小争宠也是显而易见的。
  但庞统不但是诸葛亮的同窗,更是他姐姐诸葛玲的夫家的小叔子,两人还是亲戚。庞统甚至还是孔明与夫人黄硕的媒人之一。
  或许是前期太为抬举,在赤壁之战后,无论是哪个谋士,刘备都爱捧高了来压过诸葛亮。
  前有庞统,后有法正。直到法正死了,再也提不出新任来继续给他出谋划策了,他都情愿不听孔明的建议,一意孤行的夷陵之战。
  刘玄德本就是个多猜忌的人。世人多说曹操爱猜忌,甚至演变出了个梦中杀人的荒唐剧。但猜忌这毛病本就是人主的通病。
  不但曹操有,刘备也有,孙权也有。
  刘备身边都是武将,如果当年在与吕布的斗争中他没半点谋算的话,也就没了后来逃到荆州刘表手下挖人墙角的事了。
  多说刘表又老又庸,还妨碍着“明智”的刘备。但事实上谁能忍得了这气呢!一便挖人墙角,一边还按着人家脖子使劲往上按一顶“昏庸无能”的帽子,刘表当年对刘备的所作所为合情合理。
  如今刘备又故技重施,按住刘璋的脖子给套帽子,挖墙角。刘璋也是没法,人家刘表到底还是昔日曾经一方的霸主,颇有手腕,刘璋生于安乐,这没这样的气概。被张松一卖主,就乖乖地求饶了。
  入了蜀,不被重用的孔明在此期间也只好安排安排家里事。
  岳父黄承彦,闲云野鹤惯了,原本是要去接他,却是连个踪影也找不到。
  黄硕也是苦郁,一面担心父亲饮食温饱,一面还要说,“阿爹那样的人,谁拘束得了他了,必是没事的。”
  成婚十多年了,两人还没得子,黄硕心里苦得像黄连,还要带着心平气和的微笑,一点也没不甘地劝,“咱们俩成亲这么多年也没孩子,要不……再去纳个妾吧。”
  诸葛亮呆了下,旋即安慰夫人,“这事儿你也别急,孩子的事我自有主张。纳妾终不是正经人该做的。”
  黄硕虽喜,无子却是大事,“您也别替我委屈,总不好连累你无后。”
  “我意已决。大哥家的男孩不少,咱们找个好日子过继来就是了。”诸葛亮斩钉截铁道。
  “这终不是亲生的。”
  “是过继的才好,到底是正经的出身,孩子也抬得起头。”他又怎么会没想过,“如果是妾生子,以后我们再得了亲生子之后,对着个庶长子要怎么办?都该为难了。过继侄子,好歹往后你有了孩子,也有个退路。”
  “阿亮。”黄硕说不清心中感受,一面是愧疚,一面又感动于丈夫为她所想。
  “就这样吧。”
  ***
  另一面的北方,司马朗正策马往邺城急赶。
  上个月刚得了衮州刺史的升迁,他赶着在任命前回家见上父亲一面。
  司马朗一回来,家里大开中门,弟弟们把他迎进去后,司马朗向父母磕头再拜,直看得虞氏满眼心酸,“快起来,我儿好有三年未见。”
  可不是吗?
  一旁赵氏看得也抹泪,只是在长辈面前,没她嘘寒问暖的份。
  戏肉来了。
  司马朗与父母拜见,又说了些“不孝”之类告罪的话,便简明了当地说,“儿这次回来,是带着新生的小子给父母来请安来了。”
  说着年轻的妾侍似是得了人眼色,不声不响安安静静地抱着孩子跪在外廊的院子里给磕头。
  赵氏都快昏过去。
  别说赵氏要昏过去,连上首的司马防夫妇也是被这个突降的孙子一哽。
  虞氏更是毫无忌惮地剜了赵氏一眼,这个妾就是她自己打包过去的。
  对于长子无嗣,司马防心中早有腹稿在,然而今日司马朗突然带回个孙子,一下打乱了老爷子的计划,让他有些不悦。
  但儿子久归才回家,他也不能不给面子,“孩子起过名字了?”
  “未得,正该由父亲赐名。”
  这倒让司马防心里还算舒服点。
  下面的弟弟、弟媳们像在看猴戏一样,特别是次子司马懿一家,大哥有了亲儿子,他们的处境可就好多了。
  “就叫遗。”
  下面的儿子们没听了撅倒,“遗”算是个什么名字?遗字何解?遗物遗孀遗腹子,是死去故去的意思;遗还有给的意思。
  老头这算是什么想法?是让这新生的小孩去死呢,还是去送人呢?
  都知道老爷子不喜欢这妾生子了。
  要说他三叔司马孚也有许多妾子,也不见得祖父这么不待见的。原因只是这个孙子的到来把老爷子的全盘计划给打乱了。
  司马朗也知道父亲不悦了,却也不能这么糊弄人的。
  这孩子的名“遗”,还说不清与他叔父的“懿”字冲撞。
  到底是父亲说的,他也只能认了,“儿知道了。”
  

37. 且玩且戏

  对于子嗣的事,原先司马防父子在此事上是有着默契的:反正司马防的几个小儿子们子息众多,随意抱养个来也行。
  没儿子的时候,司马朗也和父亲一条心,总之这辈子没有子孙缘也就算了,过继的侄子总比起自己再找个不知根知底的小妾生的孽子好得多。然而等他真生有亲生儿的时候,抱着娇嫩的新生儿,司马朗止不住心中激动之情。
  他已经四十多了,在这个时代里,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去”了。以前没亲生儿子也就算了,有了儿子,天生的父子情,他无法不为自己儿子谋划。
  封建传统嫡长子继承,司马朗这会儿活得好好的,家中也还重视他。官场上,他已经是刺史了,别说司马防重视他,就算是欠了司马防人情的曹丞相,虽然对着司马懿更喜爱些,却还是有分寸的更抬举司马朗。就像司马孚总要落他的两个哥哥一筹,是明着要卡的级别。
  这时候谁都不知道司马朗会早死,都向着司马防的长子是翌日的家主,司马朗的长子则是更后的家主,这年头世家聚居,弟弟们往后还要跟着哥哥讨生活。
  连春华这个穿越女都不知道司马朗会早死,这也是在理的,她知道的无非就是个大概的历史脉络,如赤壁曹操要败,董卓是个大混蛋之类,随便再现代大马路上找个被电视剧熏陶的小孩都知道的事。
  她又不是吃饱闲着,在现代的时候,她有学业有工作,没事琢磨着和她没交集的三国司马家有多少人口,多少儿子做什么了。
  连她都不知道,大家更不会想到。
  老爷子司马防仍是没有放弃要过继孙子的事,在他看来,“妾生的孽子哪能托以重任,袁家本是四世三公之族,便是过继了庶孽子,袁家如今是尽亡了了。”
  老道学的司马防把袁家败落的原因全怪罪到袁绍头上,因为袁绍是个庶子过继给了大伯父,成了袁家的家主。一点也没想到在袁家的败落中,他同父的弟弟袁术倒是个嫡子,却比他哥更混,连称帝的事都做了出来。
  这俩人真不知该评判谁更败家了。
  司马防是打定主意,一定要过继嫡孙给司马朗。
  要过继“嫡亲”的孙子给长子为嗣,首先该着急的就该是司马懿家了。
  他是司马朗同母嫡亲的胞弟,家中又已经有了两个儿子。
  司马防不由就要上他这儿透透口风,“阿师可要蒙学了?”
  时光飞逝,转眼建安十三年底生的小包子如今已成了个小正太。
  要不知道父亲打得主意,司马懿也白和曹操混了那么多年,只是知道归知道,父亲要做什么他也没法,只能应道,“阿师是该找西席了,他娘亲也寻过了,就是和堂兄弟一起蒙学有伴儿也学得快些。”
  司马防才不是专门来关心孙子的教育问题,“他伯父回来了,这几日也在家,孩子没正式蒙学有问题向伯父请教一二也是在理的。”
  这是打主意打上他家长子了。
  他心里不见得乐意,回家一说,差点没被他娘子捶的。
  “怎么就看上咱家阿师了呢?”太过激动,她才发现自己话说得太直白了些,传出去不定要得罪人的,赶忙掩了过去,“就算是阿公的意思,也要大哥愿意呀。老人家喜欢,到底只是孙子,大哥哪儿是儿子,怎么拦得了人天伦之情呢?”
  见她一点也不赶着推销出自己儿子,司马懿也松了口气,“名不正则言不顺,大哥有亲生儿子在,阿师过去该难自处了。”又故意打趣她,“你倒舍得这份好前程了?孩子跟着我们不过未必如跟着大哥那样出息。”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了,”埋怨似的瞟了他一眼,“咱们的孩子是怎样的,你当爹的还不知道吗?子不嫌母丑,原本靠着荫封就算不得本事。”
  人都是不知后事的,这会儿大家都更看好司马朗,他的儿子翌日也更风光。
  凑近低声说,“你当咱们孩子懂了?这个年岁的孩子敏感着呢,也不知道听谁说的,这几日天天黏着我呢。”
  子不嫌母丑,至少年岁小的男孩更离不开亲生母亲。
  “是这样吗?”
  因为当年的缘故,两人对着大女儿阿督管束更宽泛些,而长子则是处处严苛。
  司马懿想到,这个儿子未来长成什么样或许未知,至少在孝道上还是可取的。
  “只是这事若是父亲开的口,我们是小辈却只能认了。”
  “未必就没指望了,您可别忘了咱们的那位大嫂了?”
  一想起赵氏那张便秘脸,不由就让人扫兴起来,但春华还真不得不说,“先前因为阿母不喜,她对着妯娌也好,小叔们也好……大概是有恨的,原本她痛恨妯娌们儿子生得多。如今要是过继,她哪会愿意了?”
  这倒是司马懿没想到的。
  儿子要是过继了,就该叫别人爸妈,爹是司马朗这还没问题,可娘要是赵氏的话……这位既不仁,也不慈。
  “我往日能不为难她便不为难,却也被记恨上了,”春华也透着委屈地说着自己的难处,把问题全摊给他看,“今日的大嫂,往后可说不准就是全家的主母了。”
  除非她死了,否则司马朗是个厚道人,或者说是个要脸要皮的封建标准好中年,在女儿的婚事上闹得这般混都没给出妻,未来赵氏这主母是当定了的。
  以前不觉着,现在想想,有这样一个嫂嫂在,跟着大哥讨生活的几个弟弟们还会有好日子过吗?
  别看她现在被婆婆压得抬不了头,但到司马朗继嗣了,她到底是嫡妻。
  “这事儿我们得合计合计,总没等父亲发话,还有一争的余地。”司马懿这么说道。
  春华应了下来。
  悄悄在袖管里比了个V字,心说,我等的就是你这句了。
  仲达有些无奈,每次见他媳妇这副鲜活的表情,就知道铁定没好事儿,但她又实在处处在理。
  他家不愿放,人家还不愿意接手呢。
  司马朗是个厚道人,作为封建好中年,他哪怕有了庶子,回家还是把孩子给了老婆看管,哪怕这个老婆做错了不少事。
  毕竟这个是亲戚,早些年的时候,司马朗带着后母和几个弟弟们逃回家乡,还是得了舅舅家的帮助,那时候见着赵氏,还不免要叫一句表妹。
  时过境迁。
  赵氏眼中透着感动,心却在泛酸,“大人您总算是回来了。”
  “辛苦你了。”这句说得淡淡的。
  辛苦你什么了,辛苦你还没把这个家折腾够吧。
  赵氏小心翼翼地看着丈夫的脸色说话,“您这次回来,是要留多久呢?”
  “我这次是把阿遗带回来,又在外任不方便带着个孩子。”
  推着小孩的摇篮,赵氏也不是没生育过,有过带两个女儿的经验在,身边人照顾得仔细。
  一面欣喜自家总算有了男孩,一面看着身边人比照顾她女儿时更卖力,眼神发直。
  拿了这些下人出气,“一个个手脚不麻利的,仔细着小少爷。”
  又想到,且忍这会儿的气,等丈夫走了,那个生了孩子的妾她还不是想怎么打发就怎么打发。
  这是魏晋时代大妇惯作的事儿,也不算怎么出格,就像公子哥儿调戏歌妓艺妓一样,不是个好听的名声,却也不太坏事。
  结果好日子没几天,公公发话说要过继侄子,赵氏的恨意一下子就窜了上来。
  新仇旧恨,当她听说要过继的那个是三房的长子司马望的时候,脸都拉了下来。
  来传话的还是婆婆跟前的得意人,她憋着火,对方尤其更过分,“老爷子喜欢名正言顺的长孙,这也是常理的。”
  等婆婆的人走了后,赵氏更不用忍,气得顺手掀翻了一边的熏炉,在席子上烫出黑斑来,“她也算什么东西,小老婆生的给人当填房,也好拿身份压人!”
  一旁赵氏的乳母听了着急,一眼看去这屋里进进出出奴婢们就有三四个在,更别说赵氏吼得大声,传得远,这一嗓子的风情不定让谁听见了呢。
  乳母还是知道要紧的,赶快让人关起门来,扶着赵氏入了内室,“夫人您这说的是什么话。”
  这是在指责婆母,就算是司马朗来了,也要动怒的。不仅仅是为了继母的缘故,做媳妇的不带这样说婆家的。
  虞氏还是长辈。说穿了,就算是婆婆恶意欺负媳妇,媳妇也只能认了。别看舆论上大家都同情小媳妇,为她们实惠地讨公道的还真没人敢做。
  中原文化,是把孝道刻进骨子的。
  赵氏才想起来自己的毛躁,此刻悔却是来不及了,“刚才谁在房里,一个个都不需多说话。”
  其实她也真傻,还是那句老话,除非休妻,否则只要她不早死了,往后一府的主母想怎么摆架子还不是随她的。
  又想到要过继的侄子司马望,母亲是岑氏,和她关系……妯娌间就没一个她能看得顺眼的。
  “谁要那**的儿子了。”这样想,对妾生的司马遗泛酸的心更淡了,赵氏说道,“咱们家如今有了哥儿在,亲生儿子难道还不能顶门户了?”
  一口一个**,把乳母更是吓得,“您小声些。”
  也别小声了,也不用禁口了,赵氏嚎婆母坏话的那一嗓子的风情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这个家还是虞氏在掌管,哪怕禁言了自己房里的下人,却抵不住院里还有粗使,外院走动的家丁。该听到话的人,早给虞氏通风报信了。
  等司马朗知道这事,虞氏早在他父亲处哭过,老夫人气得捶床。晨昏定省,两次请安,司马朗是逃也逃不掉地在父亲面前请罪。
  司马防早等着儿子,“我们两个老东西难为你还放眼里。”
  “阿爹说这个实在折煞儿子了,儿子就算有天大的胆子……”
  “有人就敢,还是由你借着她胆子的!”
  司马朗这次直接头触地,和席子来了个亲密接触,“许是下人乱传的,明天儿子就带她来给母亲请罪。”
  说的却是带老婆来“请罪”,不是“解释”。
  “也罢了。”司马防觉得自己一个老头和媳妇置气也尴尬,“好好给你母亲赔罪。她虽不是你生母,这些年待你也不坏。”
  “儿子记下了。”
  继母的确没为难过他。两个女儿的生活,这些年还多亏了她照看。
  司马朗一点也没有不喜继母的意思,在问清了此事的经过后,光是想着母亲派人传话,再脑补一二也是算是知道了内情。
  继母对他是没的说的,自己的媳妇却常常冒犯人,因做错了事,被婆婆厌弃,借故来用言语敲打也是正常,作为长辈发作小辈几句还不是稀松平常的吗?
  婆婆不过就是让人说了她几句,既没让她倒洗脚水,也没让她劈柴挑水,哪儿就这样“娇贵”了,竟是一句言语都禁不住的,被长辈说了句,就在立刻发牢骚顶嘴的。
  心情不爽发句牢骚也不是不可以,坏的是她竟然克制不住自己脾气在人前说。
  平心而论,司马朗也不想被过继儿子,然而赵氏的此举使此事雪上加霜。
  原先他不能明着拒绝父亲,却可以消极地拖延,反正他不过是在家暂歇的,马上又要去上任。
  然而因为妻子诋毁母亲,哪怕赔过了罪,短时间内要他再“不孝”一次,他也实在没这个脸。
  ***
  司马望到底是被过继给了伯父。
  忤逆不了父亲,被迫低头的司马朗不久去上任,却也变相地表达了不满,孩子的过继仪式是来不及完成了。
  倒是苦了孩子,“父亲”司马朗可以逃避,十岁的司马望却要留在家中,每日给祖父母问安,亲生父母是必见了的。
  可怜从此以后却要叫叔父叔母,背地里生母岑氏落了不少泪,虽然想着孩子过继给大伯也算是份好前程,却要往后骨肉分离。
  看着岑氏,春华就觉得同情。
  过继的事不是司马望就是司马师,觉得她可怜,春华还真不会去解救她。
  只是忽而想起少时家中过继张汪的场景,老太爷轻率的举动折腾了她们家好几年才算平静下来,旋即又摇头。在古代生不出儿子可真是件烦人的事。
  怪谁呢?至少她知道这并不怪父母,也不怪染色体。
  低头想起张淮,自十年前一别后,这位兄长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安心于故园。此事当年闹得不死不休,如今以这般的结局告终,倒也算是双赢了。
  才想着娘家,她娘家便来了人。
  “您快回去看看吧,”娘家人急得不知怎么说,几乎是在报丧了,“老爷前日害病不起,已由南阳张大夫看过了,道是……您快回去看看吧。”
  南阳张机,或者说张仲景(字)更为后人耳熟些,这一位当时名医在名声上常被乱世神医华佗盖过,只因后者既为关羽刮骨疗伤,又被曹操所杀的事而更为人知点。
  不学医的人,甚至许多都不知道张仲景该是这个时代的人物。
  这位出身世家的医圣,父亲是朝廷官员,张仲景自己也举过孝廉,做过长沙太守,可见身后是颇有背景的官宦家族。
  正如春华自小所想的一样,三国时代能人辈出,在大街上随意扔一板砖下去,兴许都会砸中个后世名人——张仲景对后世的最大影响便是《伤寒杂病论》。
  张仲景写这部巨著的背景是疫病肆虐的北方战后建安年间。
  战乱时代,后世自会想当然地认为这一时段的人口锐减该归咎于战争,然而事实上,自献帝元年定都于许后,十多年间三分之二的人口死亡却是因为疫病。
  张仲景的宗族原有两百多人,十年间竟因疫病而死了只剩五十多口,可见疫病之厉。
  当时伤寒是厉疾,然而医学史在不断翻新,哪怕是1918年的那场大流感到了如今却可说是最温和的流感病毒了。
  无论如何,旁的大夫说的话兴许春华可以过滤着听,但张仲景的话春华却不能不听。
  她不是个学医的,在这一方面的常识不如古人,还记得张仲景这个名字,听了下人几乎是在报丧的话,一下就站不稳了。
  吴妈在她边上扶了一把,“夫人,您这会儿更要撑住。”
  “快,快备车,我要……”已经是慌神了,强自镇定下来,“你们去备车,我去长辈哪儿说一声。”
  “是。”
  听说亲家得病,婆婆虞氏也不是不通人情,还特意问了声,“来的人怎么说?亲家公如何?”
  “媳妇也不知道。”想到这她就更心急。
  “你先回去看看,要是情况不好的让下人回来递个话,总是你亲父,用心侍疾。”
  春华忙谢过了。
  “你也别急,我和你阿公也会去看望你爹。”
  “这哪儿行呢。”春华忙推辞。
  虞氏看重次媳,乐得做人情,“你且先回娘家吧。”
  张汪年纪并不大,前提是在现代。
  在三国这个年头,他中年才得的长女都已经结婚生子,外孙都不小了,足够被说是个老头了。
  张汪这一辈子年幼失去父母,由婶娘养大。被几个闹着抢家业的叔叔们压抑了这个成长期,好不容易举孝廉得官,又遇战祸……折腾了大半辈子,才到许都有了稳妥的日子。
  此刻是在长久煎熬的岁月油尽灯枯了 。
  他得的病症前不久便有了征兆,只不过这时代的人毕竟医药知识不如往后的人多。
  头晕,眼黑,口齿不清,直到几天前忽然病发半身不遂,通俗地说,就是中风了。
  便是到了后世,中风也要看严重不严重,有因脑梗塞死的,也有康复后再中风几次拖着的。
  在这个伤寒尚且死三分之二人口的千年古代,突发中风之症更让人绝望。
  张家不算是大族,如今却也颇有些人脉,请了医圣张仲景来,经验丰富的老神医也是束手无策,对其家人说,“治与不治家属看着办吧,如今也就是拖时日了。”
  长拖短拖都免不了备丧事,遇上脑梗,三天前张汪没当场死就是大幸了。
  连他都这么说,众家属也都是绝望了,因侍疾在前,不在病人面前哭,私下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知道归知道,父女情深,春华仍是不死心想着再找旁的大夫来看,被山氏拦了下来,“你是傻了吗?张大夫说的已是实情,你再多闹,找别家大夫,是想惹了人家不高兴吗?”
  或许平时她自可以集智,然而涉及亲情,她却无法冷静。
  春华也知道自己在犯傻,心尤不甘,“总要试试。”
  说着便又止不住泪。
  私下里,家人中哭得最伤心的便是她。
  出嫁的女儿们不能常回娘家住,春华和已出嫁了的妹妹秀华也只是白天来侍疾。
  探病的人不少,大家都知道这是在送行了。
  张汪的好友,曹操近臣常林还颇为此说话,“张公一生唯勤恳忠于国事。”
  没大能却守着老实本分的人,曹操也乐意最后给提个职称,“确如卿言。”
  张汪没跳腾过,也没混去保皇党造反,也没为世家揭过曹操老底……总之,人家好好的做本职,哪怕是立嗣的事业没站过队,虽然靠着资历混的他也没再得更高的升迁了。
  张家没死命得罪过曹操,曹操也犯不着卡着人家的职称、死后荣誉不放。一边赏赐急行给个荣誉称号,一边在想着往后或可给其子弟些照顾。
  张汪幼女秀华许给了常林幼子,两人既是同乡又是亲家。又如今常林为尚书,前身便是丞相府东曹属。
  有心人便会想到,这么个调动两千石大官的职位,自常林为尚书后竟是便宜了杨修的。常林看着不像是个活跃的二爷党……可杨修他却是个活跃的四爷党。
  常言久病床前无孝子,张汪的病来得急,家人皆是还没反应上来就被打了闷棍,悲伤无以复加。
  守在病榻前给父亲侍疾,一边还要接待这几日来探病的客人们,给父亲升官是好事,丞相府赐药也是脸面,但一想到这和死囚的最后一餐是同一个道理,心里就不由难过,也更提不起精神。
  因对此病束手无策,张仲景这几日也是来探望。对其家人说去准备丧事,他心里却仍有遗憾。
  看着病人家属,也不是个滋味儿,医者仁心,张机只能安慰人家女儿,“大娘子莫伤心过度,府上如今的状况,正该坚强些。”
  泪还垂在脸上,春华也不是想不明白的人,早不迁怒大夫了,“多谢您提醒,只是做儿女的……知道寿数自天,却终是悲戚的。”
  张府如今这状况不由不激得她恢复冷静。
  二弟张纪素来是老实无争的,岳家不显,嫡母生的两个子女却得势,估计是不会闹事的。
  四弟是个隐形人,自己的亲弟弟这一年却都没弱冠,勉强地做了一散骑,到底还是太年轻。
  母亲毕竟年纪大了,父亲的后事不止是举家治丧就好,在邺城官宦云集,世家盘根错系,来吊唁的人如何招待,不是张家现在那几个年轻媳妇能理清的关系。她还要多搭一把手。
  这样想着好歹是提起了精神。

  因是侍疾,时间长了,每回来张仲景都看得到这个孝女,久而久之两人一医者一病人家属,也是聊熟了。
  德高望重的老者便见到了张府的大女婿,岳父重病,司马懿这个当女婿的也是常来探病。有一回闲话,张仲景便对春华说,“老夫平生见过的人很多,像夫人您家郎君这样的人物可是少见了。”
  春华也没多想,“上这儿探病的人可多了,尊者您怎么就独独记得他了。”以为只是普通的客套。
  张仲景已经老年,得过的荣誉,身世浮沉也早不用忌讳着说假话了,“这样的人物,倒让我想到建安初年在南面见到的一少年。”
  “南面?您还去过南面?”聊得熟了,春华也很自然地想到,“我只知道您做过长沙太守,您还去过南面呢?”
  “西面的漳州,东面的扬州,大概除了蛮夷之地,老夫都算到过了,也算是幸事吧。”
  这样想着,做一个恬淡不入世的医者也是大幸,至少作为女子的春华,就算有着比这时代女性更多的教化程度又如何?说来可惜,都是同一个时代的人物,她却没见过更多的风云人物了。
  哪怕同在北方的荀彧,她都只能在吊唁时上门,连老年版令君都看不上。
  “能看看外面也好。”她有些羡慕,“南边,南边是什么样子?”
  令她失望的是,日后江南是鱼米之乡,然而千年前的古代南方却是人口稀少的。
  “老夫说的那个少年在荆州呢,和江东却没什么关系。”张仲景回想着,“那时候刘景升还在世,我正云游着到那一片。”
  “您还云游过?”
  不止是他,华佗也是有过云游。不过是因为乱世逃难的缘故,顺便也在旅途中见识各种疑难杂症。
  “是在诸葛胤谊公家,当时胤谊公病重,家人在旁侍疾。”
  诸葛这个姓氏她不陌生,但,“胤谊公是?”
  “讳玄,故豫章太守。”
  “那岂不是……”诸葛玄,诸葛亮的叔父。
  春华瞪大了眼。
  张仲景点头,“便是那个孔明军师的叔父了,虽是叔父,胤谊公无子,而其兄多子,孔明又有嫡兄在。故而父死后,这个叔父与父亲也无异。”
  倒是没有过继。
  讶异了好久,春华才说道,“您说的那人就是少年时的诸葛孔明了?”
  “是啊,”许多年过去了,张仲景都没忘记过那双慧眸中的光彩,“当时便想着这少年他日成就不小,从那一别后老夫再为到过荆州,怕是他也再没回去过吧。”
  诸葛亮在后方批发粮草,她家仲达也在丞相府的清水衙门西曹管管杂事,充当管家婆呢。
  口上虚应道,“但愿如尊者你说的吧。”

  张汪到底是几天便脑梗复发死了,死得是如此迅速,家人都来不及悲伤。
  到了发丧那天,春华一面要给娘家搭手,一面有了几日的铺垫,反倒不如初时悲伤到无措。
  现在她也想通了,家人悲伤也不过是因为事情来得突然,但对本人而言走得迅速,也是少了痛苦,未免不是好事。
  人到了年纪,不由得不生病,多少人病床上拖了几个月,乃至几年的疼痛,慢慢磨着死。医生都说没救了,子女用着最好的药拖着,只是维持了病人“活着”的这个状态,却似变相地对其行刑。
  对她而言,安乐死在现代合不合法早没意义了,家人接受不了的不过是张汪死得太突然。
  然而接受了死亡的事实,她还要为活着的人打算。
  办完丧事,便是遗嘱。
  这时候十年没见面的过继子张淮也带着妻儿来,名义上他仍是长子,当为父服丧。
  两面和气了十多年,山氏此刻也早没了火气,“你是远到的,好好在家先住下吧。”
  张淮也很客气,“儿子此回来,不日便要回乡,是来扶灵归葬的。”
  山氏回得淡淡的,“你有心了。”
  张汪的遗嘱很简单,当着大家的面,山氏是母亲自持身份,张淮毕竟是外人,便由亲生子女中最长的春华来说。
  她是被看重的女儿,女儿出嫁得了嫁妆后,便与娘家没了直接的利益在。张汪分嘱后世,另叫上了她,“你弟弟几个还年轻,你是长姐多担待些。”
  汉朝风俗,长女在娘家的地位超然也不算奇怪的。
  却是早让丈夫把孩子几个领回了家,怕万一有争吵,这样的丑事还是不让夫家知道的好些。
  她做媳妇,既不回娘家说夫家的坏话,也不在夫家说娘家的事儿,亲家总要留些空间,距离产生美;前者说了让娘家人干着急她过得不好,后者让自己跌了身价。
  人到齐了,她便说了,“阿爹的意思,淮哥你在家乡还守着宗族好好过日子,家里阿纬还没弱冠,还要好好听你二哥的建议。”
  正院里山氏仍是未移动,张纪见对自己还算公正,一家人没排挤他倒也算了,原本他就是个庶子,先前想着要是家里过不下去,分出去也行。
  到底在聚族而居的年代说出去不好听。
  其他零碎的处置了也方便,毕竟子嗣们不分家,让她这个年长的姐姐公正后,一家人都算满意。
  山氏又说了,“咱们现在是居丧之家,子弟们都要丁忧,在家你们也别出去找人家,邺城虽不是帝都,到底有不少世家在,别犯了人家忌讳。”
  只是诸事理清后,张淮来找上春华,脸上透着不好意思。
  “妹妹这些年还好?”
  她当然好,“阿兄可好?”
  张淮在温县故乡,虽是小地方,但他有地有产,没张汪一家在,在宗族管事十年,也是有人奉承的,乐得当个土地主。
  前不久还有一些担忧这会儿也被冲散了,他养父是个厚道人,自己不去碍人眼,张汪也不动他的那块蛋糕。
  名义上是养父子,年龄上是两辈人,但血缘上说他们是堂兄弟。
  张淮有些中年发福,穿着丧服也更没什么赏心悦目的,便简单说了,“我是个读不进书的,小时候功课还比不上妹妹你。但……我家大郎比我出息,到底也是父亲的孙子,日后要是能有些作为也是对得起祖上了。”
  他还有什么好求的呢。
  本人已经退出竞争,这辈子张淮也就安心老婆孩子热炕头了,自然是为着孩子的前朝求来的,自己出不了仕,却还是望子成龙的心切,想把孩子寄在邺城。
  “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不为子个人求,还要拉下个脸为子女求人。春华也不刻薄着他,“这不是我个出嫁了的女儿说了算的,你要先求了母亲。”
  最后道,“也不是什么难事,总在回乡前给你答复。”
  “哎。”
  过继子不如亲子,又被剥夺了继承权,春华也没必要防他。更何况他们这些做“帝都人”、“邺城人”的,还真别看不起同乡。
  张汪回乡安葬还要靠着这位哥哥呢。
  只是身上戴着孝在外太惹眼,这一年末又是保皇党的最后一搏,许都、邺城两面闹哄哄的,被牵连死者万余人,她家戴孝正好闭门躲过了这段是非。

  建安晚期的这段作乱,大概已经是大汉这个老去皇朝最后的声嘶力竭了。
  如今的许都,更像是汉天子的一个牢笼,在名流权贵俱往邺城迁移后,北方的重心于帝心分离。
  汉献帝虽然是个傀儡,却仍有帝王该有的一种属官,天子和丞相各一套编制,又各居一都,叛乱是迟早的事。
  直到宗亲刘备入蜀,更激得保皇党们最后的一搏,曹操在南面和孙权开战,后方许都献帝便属意响应。
  叛乱是由一个叫做吉本的太医策划,此刻北方重心在邺城,帝都守备反倒不如往年,几百人的作乱竟然掀起大波,不少谋士事后冷汗,要不是这些人赶着急吼吼地要上前砍杀曹操,转而带着天子流窜,逃到外面,再由人拥护成立个政府,那么曹操的麻烦就更大了。
  事实如此,天子在谁手上谁就是忠臣。天子在董卓手上的,封其为“太师”;在曹操手上的,以其为“丞相”。
  反过来,其他军阀,无论事实上“正义”与否,都只能成为反贼。
  便是这会儿,汉献帝在曹操手上,刘备、孙权都是反贼。
  急吼吼地杀“奸臣”曹操的结局就是保皇党的彻底失败,事后株连涉事族灭万余人,也不管近了年节杀人不好,直接即刻行刑了。
  便在这片哀嚎声中,刑场上铡头血尚未干,在许都,曹操之女曹节以盛礼入主中宫,为皇后。
  然而新任的椒房贵戚,国丈爷丞相曹操却并不以为意,顺带地就让汉献帝“赐”下了毓冕(天子垂珠的冠冕),仪仗如天子。
  这是一切后世再三想为曹操翻身的人们无法辩驳之处,如果曹操真有臣意,而不想以自家取代的话,又何必以天子礼行事?
  耐人寻味的是,南线回归邺城的曹操却从回来后便连连去荀家看女儿女婿。
  当初曹操重用荀彧的时候,曾让女儿下嫁荀彧长子。荀彧死后看着汝颍出身的文官都受了不小影响,此刻这些被冷藏的人像是看到了希望,心思活络了起来。
  连荀恽之妻曹英自己都看不懂父亲此举,从娘家回了夫家就和族人嘀咕,“阿爹也不知怎地了,这些日子倒多看着孙辈的多些。”
  这位未来文帝朝的安阳长公主,正史里名不见经传,既比不上汉献帝继后的那位姐妹曹节名声大,亦比不上曹昂同母妹清河公主受的头一份宠。但在曹操众多的女儿中,她能混到嫁给荀彧的长子的地步,生母尚且是死后连夫人都算不上的姬妾,也是不是个简单角色。
  果然过不多久,在荀彧死后都快三年之际,长子荀恽除服后提为虎贲中郎将。女婿陈群,为岳父服丧当然用不了三年,也顺带做了御史中丞。   
  有了这么件喜事在,陈群妻子荀贞近来也是脸上有光,见人便是三分笑。
  哪怕见着正在戴孝的春华也不忌讳,说起丈夫升官的事便高兴,“这样的殊荣我也是想不到。”
  “您也何必说过谦的话了,”看着人得意,她倒不至于难受,“说起来,我家阿师请西席的事儿还多亏了您给介绍了先生。”
  “我们两家向来是通家之好,我看了你家儿女就像自家孩子似的,”心情好,荀贞也话多起来,“要不是我家泰儿比你家阿督大了太多,还真想和你结做儿女亲家呢。”
  说起来也诡异,陈群娶了荀彧女儿,两人竟然只有一支独苗陈泰,连个女孩都没有,真正的古代三口之家。
  汝颍世家的重得重用,在春华看来不过是曹操的愧疚罢了。
  杀了荀彧他便该接受这样的结果,汉献帝终于是恼羞成怒。荀彧坐镇后方许都十多年了,许都从未出过事。荀彧对汉室恭敬,出身又是名门,再没有谁比他更适合做两边的缓冲地带了。
  但荀贞说到儿女,春华一回家就该头疼了。
  女儿是不用读书的,长子去读书了,如今家中小猫三两只……阿督没得欺负阿师了,该把阿昭当玩具了。
  阿昭你坚持下,千万别被你姐玩坏了!
  也不怪阿督没别的去处,这年头女孩没有正经的受教育权,家中堂姊妹中她是个“三姑娘”,下面比她小的女孩她瞧不上人家幼稚,比她大的两个堂姐出嫁了。
  阿督还算是个坐得住的姑娘,闷在家里便开始帮她娘看管弟弟们,在非独生子女的时候,大孩子带小孩子是很常见的事。阿师到了年纪终算是脱离了姐姐的魔爪,可怜阿昭每天还要由凶残萝莉教写字。
  有其女必有其母,凶残妈赶着回家救儿子,一进屋就听到穿透力极强的萝莉音在训人,“阿昭是个笨弟弟,连名字都写不会……”
  闺女!你弟满打满算才四岁,能握得住毛笔就很好啦!
  怕两个孩子出事儿,春华赶快跑进去,阿昭被姐姐这么说倒没哭,包子脸有点委屈,一看到妈就瞬间展开了个灿烂的笑脸,“阿娘。”
  眼睛湿漉漉呆萌呆萌的,伸手要抱抱。
  这声娘叫得她心都酥了,早没什么抵抗力,抱起儿子拍拍后背,这小子死沉死沉的。
  姐姐阿督搁下了笔哼道,“写不出字,就会撒娇。”   看她闺女醋上了,春华有些哭笑不得,“他才多大呢,你也是打这会儿过来的。连笔都握不稳,你教他写横平竖直倒也罢了。”
  小姑娘眨着眼有些不服气,嘟囔着嘴学着她爹平日的腔调,“都你惯的他,慈母多败儿,慈母多败儿。”
  说完作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死丫头。”手上还抱着个肉墩,她想追也追不上。
  摇摇头抱着小儿子回房。
  难得苦逼少妇妈好歹在小儿子身上找回了当妈的自豪,等孩子爹回家后,看着她就是奇怪的打量。
  “怎么了?”她脸上没花吧,都没上妆。
  “你衣裳怎么了,沾上脏东西了?”
  脱下一看,素麻的孝服一串黑乎乎的小手印,映着半明半暗摇曳的烛光,让人有点头皮发麻。
  想起她小儿子的那双蘸满墨的手,可真是沾上“脏东西”了。
  联想离此刻到千年后的一部叫《咒怨》的鬼片,这么一连串的小黑手印,真足够她脑补一段惊悚片的了。
  “这熊孩子!”是她家的。
  一个个都反了。
  怒火中的少妇妈回头就是嗔怒孩子爸,“都是被你惯的!”
  “……”
  哪怕这个孩子爸叫司马懿,也仍旧是莫名躺枪再躺枪。
  又想起她大闺女,可怜的阿督,亲妈还真错怪你了。实际上你没少受你腹黑弟的黑手吧。
  司马昭这臭小子还在一边装睡,亲妈这回是一点都不怜惜地直接戳他肚子。
  “嘻,痒……”阿昭蜷起身子打了个滚,咯咯笑得天然无害,“娘,痒。”
  春华嘴角忍不住抽,让你个死卖萌货继续装睡,别以为再卖萌你娘就吃这套。
  别说她还就真吃这套,阿昭毕竟是个四岁小孩,一会儿就累了,靠她怀里拍着睡着了。
  “你这是和孩子气什么呢。”看着这对母子,司马懿有点无奈,“平日我要管束还不是你护着这小东西吗?”
  被迁怒中的娘子瞪回去,“也不知道这性子像的是谁?”
  “我小时候可比他老实多了,都说儿肖母……”
  “呸,我看他就和你一样,你们父子都可着劲的折腾我就高兴了。”
  “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了?”仍旧躺枪。
  见他像是气恼,春华反笑了,觉得自己这样也是有点无理取闹,等把孩子交给乳母抱回去,便卖了个好。
  坐过去,捏捏丈夫的肩头,把头靠上去,从背后环住假装看书的司马懿,深吸了气嗅着他的味道,小声道,“哎,你生气了。”
  不等他应声,又说,“不知不觉已经成亲十余年了,连儿女都这么大了。我们也……”说着不好意思地用脸蹭蹭他衣衫,“作为你的妻子,能得如今这份的天伦欢娱,和君在一起,我觉得……我是一直觉得至幸的。”
  瞬间的温情脉脉,让司马懿心中也不免勾起了新婚时良人初对之景,依着周礼而行的婚礼,照着缁衣青布的新嫁娘,低眉顺目时露出的白皙如玉的项颈,抬头时流离生辉的明眸。
  再后来的蜜月“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现在这般柔情的话由他家常常让他吃瘪,常常不善解人意的“明月”说出来,真是让他有些不习惯了。
  “夫人怎么忽然这么说了?”他忽然便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想要辩白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能得春华为妇,便是做得了执金吾也不若贤妻若此。”
  难为他记性好,竟还记得以前的戏言了。
  虽是她先挑了头说的情话,这会儿反有些抹不开脸了,“怎么又说起这个了,又拿我名字玩笑。”
  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以前再难过的日子都过去了,现在还有什么坎过不去呢?不过今儿听陈家夫人说的,似乎近来颍川人士多得重用,看着是比往年形势好多了。”
  晋升的人里有陈群,他是女婿,自然更有荀彧的嫡长子荀恽。
  想起荀恽就让人头疼,以荀彧为首的汝颍世家都算是曹丕的支持力量,但亦有例外的——荀彧长子荀恽,偏偏就是个令家人头疼的铁杆四爷党。
  “这事咱们未必算是得了好。”司马懿不太想说这个,“丞相从南线回来,对立嗣之事愈发看得紧了。”
  枭雄曹操到底已经是暮年了。
  春华是个悲催的历史盲,知道曹操死后曹丕当道是一回事,明明白白地算得出他还能活几年又是另一回事。
  也有些担忧,“前些年说丞相对二公子失望,难不成真的事有变化了?”
  万一历史被她蝴蝶了怎么办,曹植上台,杨主薄的下场就是司马主簿的下场。
  如果曹操此刻提前死了,曹丕和曹植就面临了兵戎相对——别看曹丕也叫“五官中郎将”,他这个将军手下还真没多少兵力,相比较曹植有着掌兵权的谯沛集团来说。
  这也就是曹丕党内隐约不可言的忧虑,不欲让妻子乱想,仲达便说,“总不会真到这地步。”
  又说,“丞相总不会在邺城久留,西线的张鲁是个麻烦。丞相对我言,最迟不过五月便又要出@征,这次我是要随行的。”
  这才让春华眼中重有了光彩,“可是件喜事了。”他们熬了多少年。
  先前司马懿不是没随过曹操出@征,却是当作后勤,这一次老一辈谋士尽数凋零,导致人才青黄不接,曹操是有了培养新生代谋士的想法了。
  却有听他说道,“故而我想,出征前这两个月里丞相对立嗣的事更要看紧了吧。”
  有了确准的前途,春华此刻也恢复了往日的精神,重带着坚定的眼光泛起笑,“这又何难了,咱们再难过的日子都过来了。您便多留个心,和五官将说说。左右是熬过了这一阵就好,他又重来不是个笨的。”
  再不作为,她家就快被翻盘了,和曹丕家一起被翻盘了。
  作为穿越女,春华要做的不是用着“万能”去改变全局。不要妄想着用一知半解的历史印象去尝试一个个不确定的支线任务,剧情里没写到的地方处处透着危机。
  古人的正治素养可不会比现代人差,特别还在人精成堆的三国时代。
  她身边接触的是世家圈,官n代圈,作为一个在现代只是普通基层的老百姓,需要被“可怜”正治素养的人是她。
  只有躲在已经确定的剧情里,然后默默给爬上来向她开炮的人一板砖按下去才是她活命之道。
  诚如春华所想的,曹丕是个相当能矫情自饰的人。
  要忍的不过是几个月,又不是一辈子。在他的好基友司马懿口中得知只要熬过了这阵,日后又可以重新活蹦乱跳,欺男霸女,曹丕相当配合的老实当起了他的“孝子”。
  曹操对立嗣的事果然是有些心急了,频频考核两个立嗣热门人物。手段相当老套,仍是问政见、写政论。
  对同一事件的看法,朝上曹植夸夸其谈,而曹丕却无言以对,曹操心中的天平倾斜之余,又被派出调查的人回来告知曹植之策多是经杨修所出。
  曹丕虽然勉强过了及格线,但得满分的那个曹植作弊!成绩作废的同时,曹操对杨修的嫌恶又上升到一个新层面。
  又有一次,曹操干脆让曹丕、曹植各出邺城的一个城门,暗中又叮嘱守门官作阻碍。
  同样的城门人物,曹丕到城门口被门官阻挡了,憋屈的灰头土脸回来了;曹植遇到阻挡,则一下子拔出宝剑刺死门官,大步流星地出了城门。
  联想到昔日为董卓追杀,曹操错杀了吕伯奢一家时所说的,“宁我负人,毋人负我”,曹老爸十分欣慰。用一个战乱枭雄的眼光大嘉夸赞曹植了一番。
  曹丕对被蹭了一鼻子灰的城门任务相当窝火,在他父亲的治下,又是在立嗣考核期,属下等都一个个劝他“守本分”,他哪里敢为非作歹?对那个门官吆喝一声都不敢。
  一回到自己的办公处,亲民宽仁的伪装马上就撕破了,对着吴质牢骚,“阿爹愈老愈荒唐了,令公子违令杀门官?他日邺城内还有何法度在。”
  自从淑人君子的美型世家子弟们渐渐在曹丕眼前得了重用,吴质,这位资格最老的丕党反倒是进言的机会少了。
  难得有机会,鼠目身材短小的坏师爷吴质便要多出谋划策,显露自己了,“他们谋得了前事,将军,咱们就谋后事。”
  “怎的谋后事?”
  “按下官所想,此事至此还未了结,须当……”附耳奸计。
  还能有什么奸计?不过故技重施。
  曹植事前做得好,他曹丕就事后泼污水。
  不日便有人向丞相打小报告,“临淄侯往日妙论多出自杨德祖,据说明公您使二位公子出城门那日,临淄侯出门借口更衣曾密见杨主簿。”
  怀疑的种子早埋下了,一次两次,此刻只要稍加流言,曹操便相信了。让杨修代作谋断的事,在曹植身上也不是第一次了。曹操狠狠地把杨修记恨上了。
  考试低分不可怕,曹丕曹植的事迹正证明了这点。别看曹丕只是低分飘过,当时满分的曹植最终却因为“作弊”被成绩归零。
  立嗣之战,从来不是拼成绩,而是拼考官印象。明显曹植这次被考官狠扣了印象分。
  但到了这会儿,曹操毕竟是曹操,直到五月再出征,竟是一点也未透过口风。


38. 一叶知秋

  仲达要随军出征,以一个参谋、军师的身份随行,对司马一家而言将翻开新的一页。
  这种影响对于他们的小家是直接的。
  与和平年代的人观念不同,这年头的女子既没有“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想法,也不是单纯如初唐时气氛“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盛世豪迈。
  乱世中兵祸不断,朝政又是一人独裁,常有白色恐怖抑或党祸,太平年间得一功劳不易,升官多靠熬资历,而在乱世多靠军功。
  知道曹操断是不会死给张鲁个小小割据势力手上,算着大致的年代,陆逊都没出山,关羽都败走麦城,曹操怎么自甘寂寞地现在就死呢?
  想到这个春华就更不用怕了,她家二达又不用亲自砍人,行李早收拾好了。
  等出城那日,她带着儿女们到二门,趋步跪坐在廊,奉佩剑送行,“愿君得胜归来。”
  朗声说得爽利,眼神也不躲闪,落落大方地抬头回之一笑。一点也没少妇担忧夫君出行,羞羞答答的闺怨。
  司马懿接过佩剑,春华早站起给他佩戴,仰头望去的侧脸刚毅果断,早年世家子的好相貌如今已由岁月独添了正当盛年的英姿勃发。
  还是同一个人,她没见过潘安,也没见过周郎檀郎,但有时她会想,这样的一个人真是生了一双让人难忘的眼,睿智却内敛,隐忍又让人无法小觑。
  不过在这样送行的日子里,祝愿得胜归来还真是套话。
  妻子演绎得愈昂扬煽动,对当事人而言心中却有些复杂。
  “张鲁早是走投无路,此战丞相必当是旗开得胜的。”他去就是去涂金的,丞相即便准备培养二代谋士,此行也还带着其他培养对象。
  春华却装似嗔笑,“我说的可是您呀,与丞相何干。”
  为子女的不能插话,但司马师低着头听父母说话,便想问一句,父亲随丞相出征,难道丞相的胜仗就不是父亲的胜仗了吗?
  却听他母亲又说道,“我只愿夫君你此行有所得益,这便是您之胜;旁人的胜败,便是丞相,又与我何干。”
  这话说得大不敬,廊上还跪坐着的子女们都吃惊不已,然世家的规矩还在,几个小孩心中纳闷却没敢说话。
  春华本就不准备避着孩子,自家孩子都是知轻重的,哪怕一时不懂也多是寄在心里,回了家问爹娘。
  有一些教育需要家庭耳濡目染的。
  司马懿早把诸子的表现尽收眼底,看着他老婆似笑非笑的瞅着他,两人夫妇十多年,许多观念早是相似的了。
  也借着他媳妇起的头训诫子女,“谋事当先谋身。”
  阿师已经蒙学,听得很是迷惘,君子难道不是该为国谋,臣子难道不该为君主谋吗?
  父母教的和先生教的不一致,看儿子这表情春华就知道这孩子是纠结上了。
  其实她和仲达夫妇多年,对于安身立命的观念向来是一致的。
  谋士谋的是什么?为了让纳谏者成功吗?
  不,让纳谏者成功只是途径,善谋者首先当谋的该是自身。献计,为的只是让自己成功。
  他们是乱世之人,必有乱世生存之道。
  早些时候夫妇俩也有过类似对话,那时候春华便要说得直接多了,“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我和君都是乱世之年所生。”
  一个生于汉灵帝政乱时,一个生于十常侍之乱。
  “妾父,如今当说先考了,做小辈的本该为尊者讳,要说实在的,先考也算不上如何的才谋机智。”同辈里能人谋士,才人辈出,“然而……想想当年洛阳太学多少太学生,才子也好,名士也好,还能得几人?”
  “论为政,我父也当不得如何的高官,他们这一代人多是被战事给耽误了的。但要说使举族脱于危亡,便是先考之功。活着的人才有资格加官进爵,富贵荣华。死了便是死了,再高贵也是徒劳——这是先考教给我最重要的事了。”
  的确,想想汉末的第一流名门,袁氏被董卓灭族,剩下的两支袁绍袁术又都战败被诛;荆州蔡氏,刘表妻族,荆州权势半入囊中,最后荆州被瓜分,蔡氏族人也所剩无几。
  东吴的四大家族顾陆朱张现下倒是气派,孙权朝末期连陆逊都是被孙权派了太监骂死的。
  这些话,春华必须要给儿女们科普一番。
  给丈夫送行时间还紧凑,等送走了人,带着孩子们入屋,阿师是个知轻重的,早有了疑问,等下人们都走了才说,“阿娘刚才说的,儿子不明白。和先生教的不一样。”
  即便不是孩子们自己提问,她也早想好了要再落实一番。
  “先生说的,是大道理。娘说的,虽是小事,也是道理。”不能直接教着孩子们诈,她想了想这么解释,“且想想先生教的,人生在世当有所作为。要是人连自己都保不住,命都没了,还拿什么作为呢?”
  志士仁人倒是要竭忠尽智,死而不悔的,但群众的眼光可都不是雪亮的,恰恰相反,群众常常由舆论引导蒙蔽。
  看看曹操当政时的北方吧,曹操不是庸主,但边让是怎么死的?这样个大才子,死了被民众看成是个疯子,老婆(环夫人)还被仇人充做了小老婆,亲生女儿跟着仇人姓最后还给送进宫当尼姑。
  已经是打击太多,怕一下子透得险恶太多,孩子们就该心里阴影了。
  勉强拿了晋文公,吴越之争的来解说一下隐忍和作为的关系,也不知效果如何,看着仨小孩似懂非懂的点头,她也有些说累了。
  这才是她最担心的事。
  她和仲达两个人,都算是世道最乱的时候出生的。
  司马懿小时候跟着长兄从洛阳逃命,途中先被董卓截获,逃出生天后,回到故乡又被乱兵冲撞,少年是在舅舅家寄人篱下的。
  春华一出生就是十常侍之祸,全国军阀割据,父亲返乡时还碰到了黄巾乱贼。又后是战后通货膨胀,大饥荒……就是家宅被曾祖父老头子过继的事闹腾了整个萝莉时期,耳濡目染也够磨砺宅斗能力的了。
  到了他们子女的一代,虽然还是在乱世,北方却大致平安,更兼住在许都、邺城,都是大族、权贵聚居,治安较好的地方。外坏境给人和平的假象,家境优渥;有个强势妈的好处就是,家宅安宁,他们连庶出兄弟们都用不上斗一下。
  这样的成长条件,让他们怎么去奋发呢?哪怕本身是块好材料,也奈不住没磨刀石历练。
  当父母的都舍不得孩子吃苦,可如何不让孩子吃苦又不致使他们在富贵中变成纨绔,该有得她磨了。
  养儿方知父母恩,有了这些让她操碎心的小东西们,春华如今也算知道当初她母亲对她太有生命力的担忧,是该怎么烦恼的了。
  灵巧活络的怕他钻于小道,有失大气;心底淳厚的又怕他太木讷给人骗了。做父母的总要到孩子自己成了家才放得下心。
  出嫁女儿给父戴孝只要一年,等孝期过了,春华也顺带着除服带着长女出去结交人了。
  阿督这丫头九岁,在古代却过个几年便要定亲了。
  时间飞梭,让春华这个尚还年轻的孩子妈时有感慨,二十六岁,在现代还是刚工作两年的小青年,在这里过个几年她都能当外婆了。
  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浑身透着成熟又未老的风韵,如石榴半琳珑剔透诱人的红,她却该管着吃饭睡觉奶孩子,未免有些悲催。
  实话说,在现代时偶尔复古一下想想穿越,穿穿汉服也就罢了,真作为一个古人,却是个悲催,如今她时时想着那个妇女有教育权、财产权、选举权的现代。
  说这个有点空泛,倒是作为母亲,女儿阿督的事却是她的责任。
  不能再等了。因一出生便让婆婆养孩子,夫妇俩对女儿的管束不严,春华也是说过,“不希望孩子做第二个自己”。读书、练曲之类的技能随她,下厨针线学了基础的,能混过场面便罢,本来家中就不差针线、厨子。
  其他都能松,和仕女圈的结交却是件正经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是这个时代妇女的王道法则。在内宅装聋作哑,最后的结局除了被人当猴耍,好不上哪儿去。
  春华自己也向来是看人脉看得比旁的金钱、虚名重,不说有了事要求人帮忙,在一个没有电脑电视的时代,不和东家长西家短的,连个说话的人消遣也没有。
  才除了服带着女儿出门走动,马上便得了曹丕正室甄氏的邀请,春华也没多想,本来人家就是上级,想不去也不行,带着女儿高高兴兴地去给人见礼了。
  头一回见面,甄氏给的见面礼极丰,亲热地叫阿督上前,“这就是司马夫人家的女儿了,以前叫你娘藏了起来,竟到今天才见上。”
  虽然叫她上前,九岁的阿督仍是颇得的给端端正正拜了一回才小步上前。
  不一会儿,曹丕的长女,甄氏所出的阿芬过来,给春华见过礼,甄氏便说,“阿芬,带着你阿督妹妹到庭院里玩吧。”
  曹芬比阿督大一岁,女儿像爹,美人甄姬的女儿并未像她母亲一样的令人惊艳。
  历来做公主、郡主的,品性都要让人担忧,少不得和骄蛮跋扈脱不得边,长大了说不准还要多些桃色事件。曹家女现在虽算不上公主、郡主,然而和汉献帝女来比,却更像是名符其实。
  阿督的教养不错,在家中的任性,到了外面却很有分寸。
  春华也喘了口气,想想也真自己吓自己,他们家这样的情况,孩子总不至于太愚笨的。她闺女还是那个老奸巨猾的司马懿的女儿,总不会砸了她爹奸臣的招牌。
  大人这边闲话,等她再回头注意,庭院里两个罗裙彩带的女孩中间忽然多了一个总角少年。
  甄姬看着庭院里传出笑声的小孩们,露出个欣慰的笑容,“看他们玩得好,倒有些艳羡起来,做母亲的都是被孩子催老的。”
  春华虚应了一声,听甄姬给她指出,“夫人莫急,那是吾家大郎阿睿,都是小孩子家,便随他们去吧。”
  掐指一算,曹睿十二岁。
  正比阿督大三岁。
  晚秋和煦的阳光停留在少妇乌云般的发髻上。
  春华很明白如今曹家在中原的地位,曹睿作为曹丕长子,尚且常被祖父曹操带在身边,是一个得重视的孙子。
  如果曹丕能当上皇帝,那么曹睿就是未来的太子。以太子妃的服色相诱,足以成为每个少女心中的梦想了。
  这年头的婚姻多少父母之命,就算春华想民主,想自由恋爱,女儿阿督不过才九岁,连身体都没发育,能在她口中问出什么答案呢?
  曹睿目下看来是个粉雕玉砌的小少年,身世又好,就冲着未来世子夫人的服色,在丈母娘眼中这也是个乘龙快婿。哪怕曹丕谋不了大位,一个未来侯府夫人的位子也是有了的。
  但除了身世,春华实在看不出他其他的好处。
  或许她这么一个成年人说一个小孩有点过分,但要考评做女婿,曹睿虽得祖父看重宠爱,父亲曹丕这些年有了更多的小庶子后却多是忽视他的。
  更何况这孩子还有个妈叫甄姬,并不是说甄姬本人不好,她大度有风范,但哪怕春华不知道后来甄姬会失宠的事,光看着她只生育了两个孩子,一辈子也只有一个儿子。当丈夫不再爱幸她的时候,这个宝贝似的的独苗还不被母亲看得和眼珠子般的紧张。
  这样的家庭情况,失宠的母亲把儿子看得比什么都重,儿媳妇就像和婆婆抢人似的,更兼婆婆还生有一嫡长女,汉朝彪悍的长女大姑,真有的这媳妇受了。
  就像春华死都不同意把女儿许给荀贞家的独苗,陈群的独子陈泰,这年头相差十岁定亲也算不得什么,她和仲达就是一例。
  陈家尚且是汝颍大族,荀贞也是标准的世家女,就是这样春华都舍不得女儿去嫁独苗,更何况曹家那样的情况,教养上的确比不上士族清白人家。曾经那么多的讨曹檄文并不是完全没道理的,曹家是宦官之后,暴发户家庭,这一家三代就没一个以元妻服中宫正色的。(①)
  甄氏只生了一个儿子,而曹丕有那么多庶子的。
  真以为曹丕上了台,曹睿做长子的就一定能当下任继承人了吗?
  大概她最近和独苗们的缘分难解难分了,有了甄氏的教训在,她是怵了把女儿带到邺城宫,生怕年轻的萝莉和正太两个一来二去玩出了青梅竹马的感情。
  到时候东窗事发,父母还不得不被逼着做棒打鸳鸯的狠心人。
  但又实在免不了去邺城宫众命妇要去拜会卞夫人。
  如今卞氏,俨然无冕皇后,曹操戴上了天子毓冠,从实际上宣称了他对北方的统治。卞氏虽无皇后之名,却亦有皇后之实。
  命妇们早忘了拜见中宫,却不敢不去拜会卞夫人。
  这样的“朝见”就算是正式的中宫也不会徒留很长时间,更兼卞夫人还要掐出时间见一见娘家人,曹植媳妇也是她喜爱的。丈夫位高权重的命妇,她还不能不卖人家面子。
  如杨修之母,便是袁术之女,娘家是四世三公,夫家是名门,丈夫是汉末三公,这一位袁氏就相当不买卞夫人的帐。人家是身份高贵的名门之后,却要来给暴发户、娼妓出生的女子见礼,勿论说心里有多恶心了。
  对春华来说,她就是出个席表示家里很捧曹家的场,然后布景板一样的散去。
  这样的接见不可能放在正中大殿,至少不可能在邺城宫正中的铜雀台上。好歹是在三台的景致处,春华也还没有胆子把曹家的内院当了自家的花园逛,却也颇结识了一个人。
  这女子三十多岁,穿着灰黑素色,发式也简,不起高鬓,原本邺城贵妇多是得了好的物质供养,她却比自己的年龄更显老些,与美轮美奂的铜雀三台分外的格格不入。
  也是春华自己好奇,问了杨琬一声,“那位是谁家夫人?”
  杨琬也不认识,倒是蒋济妻张绶认得,“看着是贞侯夫人。”
  “哪位贞侯夫人呢?”
  “洧阳亭贞侯,”怕她还想不起来,张绶凑近小声提点,“丞相昔日军师祭酒的那位贞侯。”
  还能是谁?
  对军师祭酒的印象春华是格外深刻,能让曹操独僻了个官职给他的,除了郭嘉还能有谁?
  这一位着素色的,正是郭嘉的遗孀。
  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这位陆氏首先转过了头,正对着直愣愣对着人家看的春华。
  知道盯着人家寡妇这么看,有些不尊重,这会儿要再掉过头离开倒显得小家子气了,也只好上前自我介绍,“尊夫人好,刚和几位结识的夫人们说平日似乎不常见着您,还正想找人引见。”
  想不到遗孀陆氏还知道她,“您是司马主簿家的夫人吧?妾亡夫洧阳亭侯,未亡人身上忌讳,也不好常在外走动。”
  神态中总透着无言的哀婉,不知为何就令人心酸。
  照理说鬼才郭嘉的妻子,是女人都会嫉妒的,然而对着陆氏这样一张未老先衰的脸庞,实在不知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十年孀居,曹操虽然收留了郭嘉的家人,答应抚育后人,但物质无忧,十年的心酸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乱世高死亡率的年头,无论是三国哪一政府(或流亡政府)都提倡寡妇再嫁,促进人口增长。
  这样的措施下,除了对未嫁剩女的高征税,还有的就是对寡妇在社会地位的种种限制。光是服色,一辈子不能再着亮色,对女子来说也是够煎熬了。这不是爱美的问题,而是服色区分异类,她永远是被排除在正常社会外的。
  老妇人倒也算了,有儿有孙,如晚年夫婿先死的山氏倒也罢了。年轻女子穿着寡妇服色的,不定是要受多少白眼了。
  想来也挺可怜,只是两人本无深交的,人家又是个寡妇,春华也不好贸然去帮衬人家。
  只是再到卞夫人处出来,见着这位被曹家照顾的遗孀也不由多留一步,哪怕不能做些什么,寒暄两句也总让她心里好受些。
  陆氏也知趣,当然她这样寡妇身份的本身也是接触过更多的社会不公,接受了别人施放的善意,又一次忽然便说道了,“亡夫走时,我儿只刚满周岁,当时妾想着,这辈子便守着这孩子长大成家、娶妻,也就圆满了。”
  “郭夫人。”
  陆氏轻轻的低头,早衰的脸上已有了细纹,“您是个全福之人,大概是想不到的。亡夫那样的人,外间多留下的风言风语很多……只留下了奕儿一个孩子,我总要顾着他的血脉。”
  郭嘉,人多道他是浪子,行为放荡不羁,可是现在再细想起来他的浪名,却真想不起来有个确切的事迹。
  春华是个惯会联想的,涉及当世她更是心冷。
  孙郎、周郎都是人人爱戴的帅小伙,可大乔、小乔都是妾;创楷书的那个钟繇倒既是高官,又是名士了,可他为了个襁褓中的妾子钟会宠妾灭妻!
  这些人都是没“浪名”的,钟繇还要算本朝正人君子,纨绔子弟如何晏之流,就连刘勋,出了糟糠之妻的王八蛋都没个“浪名”。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不由让深思的人齿寒。
  对着人家的遗孀,春华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劝慰,“郭夫人也不用太担心,令郎必是个有出息的。”
  说到儿子,陆氏也微笑起来,深刻的法令纹划过她的脸,“这孩子和他父亲一样的性子,司马夫人,不怕您笑话我自夸孩子,奕儿从没让人*过心。”
  顿了顿,笑嘲自己,“倒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忧人忧己的还要让儿子来宽慰。”
  春华更是不忍,“您是个有福的,等往后孩子大了,您也就熬出头了。”
  “是这个理了。”
  ***
  走出冰井台,直到离远了,才坐上马车回家。
  阿兰看她有心事,给支了个靠枕让她斜眯一会儿,在一边伺候着。
  知道主子素来不喜欢下人多闲话,她也小心着说,“夫人何必和贞侯夫人走得近呢?那位是寡妇,总有些忌讳。”
  封建时代,寡妇歧视也是一项。便是到了现代,印度的寡妇还要单被隔离了当牲畜般对待。
  春华有些累了,“你老夫人可也是新寡了一年,避讳寡妇,我难不成还不上娘家回门了?”
  阿兰哽住了,有些不好意识,“哎,夫人您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说着春华倒笑了。
  见主子笑了,阿兰才算松了口气,“不是照您往常想法,她家是独苗,还是父死剩下的独苗,找姑爷不找这样的人家吗?”
  春华有些哭笑不得,“你还真都计较上了。阿督还小,难不成我和人说话都是看上了人家的儿子了?别弄得早木皆兵似的。”
  “夫人说话还这么文绉绉的。”
  陆氏儿子比她家阿督也只大一岁,怨不得这一阵被人多想。特别令人烦恼的甄氏暗示结姻的那件事业没过多久。
  年轻的母亲是一点儿也不头疼,左右这是父权社会,说是父母之命,一切找她暗示婚姻的,她都可以装傻。装不了傻了,她也可以把祸头全推给孩子她爹。
  她向来是放心自家那二郎,夫妇俩成亲十年,基本的人生观、价值观都是一致的。
  因而这样的放心,让她总比同阶级的闺蜜们更透着舒坦,丈夫这儿说得上话,行事腰杆硬了,在外见人底气也就更足。
  直到张鲁投降,曹操带着讨伐张鲁的军队回来了,春华也总算接到了这时代妇女们共同膈应的礼物一枚。
  父母处回来,到了自己的小院里,夫妇俩做在上方等几个孩子见过礼,让他们回去。
  到了内室,散退了下人,按着往常出征回来的样子,春华给上前解下佩剑,戎装,支着个笑骂道,“你可算回来了,等你今儿歇好了,咱们还要把这些月的事撕虏一下。”
  妻子还是那个妻子,年轻、生动,嬉笑怒骂间风趣鲜活的美人。
  便是这样,司马懿便更有些不好意识,答得也漫不经心,“邺城也总是这样,有你看着我也放心。”
  但早交代晚交代都逃不过,心底里仲达也不想把这种事避着妻子。
  所以即便犹豫着也是说了,“我这次带回一个人,是回程上王都尉送的,你也别太当她回事儿。”
  说着,让人上来给春华磕头。
  少女不过二八,生如娇杏般艳丽,声音也如黄鹂,“请夫人安。”
  跪在地上的这少女盈盈袅袅,春华从不觉得二十六岁的自己是老了,然而对着温柔可人的妙龄少女,忽然她觉得自己被哽得像个老菜皮。
  
注:① 曹家三祖 曹操、曹丕、曹睿,原配都没为皇后

  成亲自今,两人都是相当满意这一段婚姻生活的。
  然而明显同样的满意,夫妇俩的理解出现了偏差。
  大概是惊讶来得太过意外,婚姻十年没动过宅斗魂的春华,不由脸上就有些僵硬。
  院廊下的这个少女不由就多跪了会儿,拜伏地上瞧着阶边青苔,知道这是主妇能摆的款,只是心里没什么好感。
  “起来吧。”春华也回过神来了,吩咐下人,“吴妈,领她下去收拾东西。”
  她不是个会把心情写脸上的人,无论是做主妇还是做官妇的经验都告诉她,把心事写脸上的人向来都是死得最快的。
  实在是顺风顺水了那么多年,打击来得有点大。
  除了新婚那阵,她都已经忘记了古代合法婚姻中还有小妾这个戏码。
  到底她刚一瞬间的僵硬还是让司马懿有点介意,同样让两人满意的婚姻生活,在他的理解里,和自己人生观一致的妻子是应该根本不在意这事的。
  还好僵硬只是一会儿的,很快她就恢复寻常了,两人回了屋里。
  司马懿心想,到底她还是有些介意的,为免了尴尬,就拿此战中能和家人说的来转移话题,“魏公此战后,大抵是打着以战功封王的主意了,许都的旨意也快了。”
  换了平时,曹操封王的事对春华来说绝对是大新闻,夫妇俩不免还要合计一番,顺带浑水摸鱼,自家该是个什么态度云云。
  然而今天,她也随口敷衍了两句,“闹了几年了,也就是这样了。”曹操的预防针早打了几次了,再要封王,不会像前几年那样有愣头青去触霉头了。
  等着他说那女子的事,司马懿是想照顾妻子情绪,把此事冷处理了,等妻子能接受得了,再缓着说。
  但看在春华眼里,他要不说,岂不是显得自己刻薄,不能容人了吗?
  只好自己挑破了说,“刚才那姑娘看着是俊呢,我都觉得俏生生的。”
  打量着妻子的表情,不像是生气,反倒是好奇更多着些,司马懿还是留了个心眼,“又不是什么矜贵的人,你问她作什么?”
  “咳,你还真当我会为了这个气上了?”此刻,春华笑得很标准,绝对标准的大度相,“咱们夫妇十多年,连孩子都生了仨了,我还会和你计较这个吗?”
  的确,于情于理,她正室的位子坐得稳稳当当,这话司马懿相信,便是他也没想过,有朝一日家中如果没春华在会是什么样。
  刚说了合情合理的话,春华话音一转,“虽然不计较,今日本是迎你归家,前儿还带着喜庆呢。突然之间你给我放了那么一大活人在眼前……喜大概是没了,惊倒是有的。”
  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委屈,“我到底也是女人,能够容人,还不兴我醋上一回么?你换个法子,早些和我说了,见过人我也不会放心里去。”
  小醋易情,这样的委屈反增添了几分闺房情趣。
  见她不是真的生气,犯醋的样子也是新鲜得很,司马懿倒也不介意了,“是在外面人家送的,这不我一回来就带你眼前了吗?”
  毕竟男人的劣根性占了上乘,在男人思想里,妻妾要像姐妹一样和乐,偶尔为他犯犯小醋也很可爱——这样的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解了双方的芥蒂,在春华诚恳鼓舞的眼神下,司马懿很快就把心爱的小三的身世全出卖了。
  “是在回程上,魏公宴饮作乐,沿途总有府事要尽地主之谊的,阿伏就是王都尉家送的。”
  简而言之,这是一名家伎。
  古代权贵蓄养家伎是很正常的传统,有人做客,或是公务什么的,席间便就有这样的家伎来表演歌舞曲艺,或是陪酒什么的。
  这也就是曹丕先前让甄姬给士人置酒,使得曹操激怒的原因。把正室当作了家伎,不带这样败坏家风的。
  蓄养家伎的传统,一直要到宋朝。白乐天就是爱好此道,别看白居易同学写的都是同情劳苦大众的文字,比如《卖炭翁》。实则为官时带了不下十个的家伎,教坊官妓,辗转作乐。
  本来也很正常,权贵间应酬,多是要叫上家伎作陪的。司马家也有蓄家伎的。不但要表演技艺,如果客人过夜,她们也有陪寝的,事后也有送人的。
  都城里,权贵交换美婢,或者打赌当成彩头也是常有的风流事。
  可想而知,曹操打了胜仗,沿途官员就要奉承,酒宴上总有家伎来陪酒、歌舞,等大老爷们都醉醺醺地被扶回了客房后,主人也多是让家伎陪夜,事后当礼物相赠的。
  司马懿本人是没有特别想纳妾的意思,帝都、邺城关系错综,里面的水有多深不用说,哪怕是应酬他也心中有数,弄回家一个说不清的家伎,不定是个眼线。
  在都城里他可以用妻子做借口来抵挡这样的“善意”,但到了外面,一没了妻子的掩护,二是战争给人的压力太大,胜利后这些男人需要一个急速的发泄口。
  更兼他岳父去世,他和老婆的感情不坏,守丧的时候也很老实,毕竟是壮年生理正常的男人,等除了服,又是大战告捷,自然就在沿途地方官的府上中招了。
  稍一脑补,也不是不能理解。当然理解都是放在给她父亲、兄弟这些男人身上的。换了这人是她丈夫,想不双重标准也难。
  春华此时真是一脸的宽仁,“人既然已经送来了,你看是个什么处置?”
  到底世家出身,知道纳妾不是好看的事,司马懿还要照顾下妻子的心情,便很不屑一顾地说,“你看着办吧,官员不到四十纳妾不好看,就让她和家中奴婢住一块儿,也别多说什么。”
  春华应了下来,心里暗嘲,人家年轻美貌的小少女配你个大叔,真便宜你了,还一脸的被逼良为娼相。
  说什么官员不到四十不纳妾的,都城里有多少人家做到了?像禁酒令似的,法律都是用来严惩小民的。
  他这是死要面子,享用了人家青春的身体,还不给妾的名分。
  当然春华知道自己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她才不会督促着给人提福利呢。
  “你既这么说了,我就吩咐下去了,到底是你的人,和寻常奴婢混一起也不好。”
  “别当她回事儿。”从外归家司马懿也累了,“我总放心你的,先去更衣了。”
  春华一脸温和的笑,等人走了,脸就垮了下来。
  吴妈早回来了,就等再廊下准备回话,这时进来凑过来附耳说,“夫人,那贱婢我刚才领去收拾东西可听她自己说,她是个伎……”
  “妈妈,这出身说不好,魏公正室那位可也是这行来的。”不但如此,曹丕的郭照也是家伎出身。
  “再得了抬举也是贱胚子,外面来的能干净吗?”
  吴妈的想法很符合大众的想法,话糟理不糟,无论是家伎、官伎,都是伎。写魏史的时候,写的好看是用人字旁的伎,可区别也不大。
  众所周知,无论乐伎艺妓,哪怕是提了“清倌”卖艺不卖身的名头的,其实都是抬高了身价的噱头,哪有真不陪夜的。
  即便说家伎比私妓干净的也无法否认,除了歌舞表演,主人要是下了命令,她们也是要服侍客人过夜的。
  年轻貌美,善歌善舞,因刚才诱得好,丈夫一股脑的把小三的情报都卖了,春华很快地就已经知己知彼了:这姑娘姓伏,自称早年是官宦人家遇了战乱(多是噱头),所以名字起得文艺叫姬眉。
  伏姬眉,换个人她都该觉得当成小言里的女主该叫的名,而如今她正是这个“女主”开挂路线上的挡路大妇,容不得她不把人当成眼中钉。
  更让人心冷的是,这个伏姬眉最善的还是《绿腰》。
  当时春华听丈夫坦白,头一个反应就是,好么,连《绿腰》都来了!
  联想到本朝开朝时那个最善绿腰舞的那个,便是刘邦的戚姬,生了个儿子封在赵地,赵地啊!汉朝最富庶肥沃的土地,就算到了东汉末,都是个好地方。
  赵王如意,差点没把吕后的太子给逼废了。
  眼前的这个阿伏也是个跳《绿腰》的,如何让春华不骇了。
  吴妈见春华的表情开始冷厉下来,更是蹿拥着她,“夫人,你正该好好惩治这个小妖精。”
  “不急。”春华还不打算马上出手,“我是正头夫人,哪有来个人,我就乱了阵脚的,倒显得我没能耐,抬举了人和我斗呢。”
  好歹在吴妈的话里,她提炼出了关键,这女人不“干净”。
  既然司马二达没说把这姑娘提成妾,春华也就没和他客气地给小三提职称,原本无功无娠的也没资格提。
  因她先前说,“这是你的人,和寻常奴婢在一起总不好。”
  当时司马懿也没注意,只说随她了,更兼有为了面子,不让声张的意思在,春华便让伏姬做回本职——和家伎们住一块儿去,只是额外透了话这是她家二郎的人。
  家伎的待遇比奴婢稍好些,这也是常见的。春华这也不算是虐待,看着老婆没让小三去挑水劈柴,做寻常奴婢的粗活,司马懿觉得还算满意,本来他就不想因男女事被说嘴,给不了人家一个正当的名分,看着待遇不差,他觉得老婆挺大度。
  两人各自老实了一个月,司马懿是心中有鬼,觉得找小老婆对不起老婆,强忍着没马上去捧场给老婆面子。
  而春华则真像是忘了这茬事,接下去年节走礼,又遇到曹操封王,忙得不可开交。
  急得吴妈咋咋呼呼的到她身边嘀咕,样子很是好笑,“夫人诶,你再不动手,那小妖精就要笼络了爷们去了。”
  春华当作没见到,“你倒是给我瞅瞅,魏公封王,这有了国就又是套属官班底,该升官得官的都不可少了礼,又到了年底,给中宫和魏王后宫的礼,又是一桩。你倒是给我找个空闲去整治人呢!”
  “您在前面累死累活的,那贱婢就乘机爬上了床,您要再不出手,难不成还要抬举着她生孩子。”
  春华还是那个稳如磐石的大妇,根本就像是不在意似的,各家走礼,回娘家看母亲,家里该一日两次地给公婆请安。
  连闺蜜都看不下去。知道别人家内院的事不好多插嘴,但荀贞和她交情不浅,也替她担心,“你别是忘了那里还住着这样个人吧。”
  春华无奈道,“便是本来忘了,有你们这些时不时给我提醒的,我也忘不了。”
  杨琬也给提醒,“妾室的事就算身份比不上,你也不能不盯着。大的带回来就算了,你还想弄出小的来?”
  敢情贵妇圈还带已婚妇女自助会的性质,到这儿来的,每个夫人说到丈夫,就是一口后世闺蜜间说到丈夫,“我家老王”如何如何的情形。
  把春华给囧坏了。
  杨琬是王象妻,开口介绍经验,自然也要说到她家“老王”,“都是苦日子里过来的,如今算是熬出头,他要纳妾,哼!”走着瞧。
  又不时有夫人说,“都把咱们当成黄脸婆,也不想想糟糠之妻也是从豆蔻年华过来的。”
  说起来春华是最有切身体会的。装病的那几年里,她一个官宦人家的小姐陪着去乡下“避病”,三年不饰锦,没婢子的时候,连烧水挑担都是要她自己亲做的。
  那个青春美貌,十指芊芊的伏姬是好看,但只要她去了绫罗,到乡野也去这么过个三年,看她是愿意不愿意了。
  很现实的一点,丈夫要是瘫痪了,还有多少风华正茂的妻子愿意再和他过日子的,当时春华娘家比着司马家情形更好,都想接她改嫁。
  换做别人,又多少女人愿意留下不改嫁的。
  回想过去更伤感情,对着贵妇们,毕竟不是每个感情都像杨琬这样打小过来的深交,春华索性笑抿了嘴,“你们倒是一个个都把我给可怜了一把。”
  “还不是为了你担心,”杨琬嗔道,“没良心的,真该打。”
  笑应,“诺。”
  “油嘴滑舌。”
  回到娘家去,还不免被亲娘唠叨,“先前你出嫁时,为娘就教过你要宽和,早抬了丫鬟做妾,男人见识多了也便罢了。你就想着一人霸占他,早分了宠,也总比现在外面找来了狐媚子食髓知味的好。”
  春华一面憋笑,一面还得老实给心疼她的老母亲承认错误,“您说的对。”
  老母亲还很热心地怕她搞不定,支招,“我张家的闺女怕什么,要敢和你惹事的,直接发卖了她。”
  就连自家的三个孩子,虽然找小老婆的那个是他们亲爹,儒道思想不能说父母的坏话,但对此行径也并不是能认同的。  
  这样的父母家教下,孩子们都不是完全不经事的天然单纯。
  更兼司马懿的长女,孩子们的大姐,阿督姑娘已经九岁,都频频被暗示要结姻了,想得可就更多了。
  春华除了欣喜的发现,阿师越常跑去向父亲请教学问,阿昭越来越会对着他爹卖萌,儿女们霸占了司马懿几乎所有的下班时间。
  有一些欣慰,又有些心酸。至少孩子们并不是蠢笨到同情外面的“白莲花”,指责妨碍白莲花接近父亲的拦路虎母亲。
  孩子们知道心疼亲娘,却也添了她一桩心事。
  更听说阿督的乳母说,自家闺女竟然指使买通了人泼热汤去烫坏伏姬的脸——反正家伎都是群教养不行,长着好看脸蛋又互相排挤的人,戏子伎女之间争风吃醋,打架抓头发用指甲划花脸之类的,这戏码太常见了。
  一时哭笑不得,有其母必有其女。凶残妈是可以果断杀婢女的,凶残萝莉在这一点上还颇得真传。
  指使家伎之间闹事,合情合理,一群本家的家伎对着一个外来的家伎“教训”她老实,老人欺负新人,也是常有的。只不过稍出了意外,手段有些重了而已。
  当事人自己咬死了是为了争风吃醋,谁还能查得出续后的?
  等事过后,伏姬已经毁了脸,犯事是一群人,总不见得为了一个人把所有人都一竿子打翻吧?更何况,老人教训新人的事太多了,谁做新人时不吃点亏呢,为什么大家做新人时都没事儿,就她被众怒毁了脸?
  结果当然还是她自己性格不好。
  要不是此事涉事的人多,收买、走漏风声都是个问题,亲妈都快为她闺女喝彩了。
  把她闺女叫来,春华也没说她错,“你想买通人,可有想过怎么买通?”
  “给调教她们的婆子使钱,让她给分。”阿督道,“总不见得由我去那污秽地儿。”
  这就幼稚了,“婆子不会独吞了?”
  “她不敢的。”她是主子,只有人去奉承她。
  春华有点儿头疼,该怎么让女儿知道,并不是生做主子的,就下令有人听。
  “当今天子还贵为紫微星,名正言顺,果真不令而行吗?”
  说到政局,吓得阿督失声,“娘……”
  “放心,这儿只咱娘俩说话,”她家涉及时局的事太多,避人耳目这样的事她娘做得得心应手。
  “便是那婆子听了你的,给你办事,下发到各人的贿赂能否平分?不平分,会否有人生怨?你是家里的主子,不用怕几个婢子的怨气,但此时你想要怎么收尾?”
  春华用着商量的口气,阿督便说得详尽,“反正女儿见着婢女们……女人多的地方就要吵架,魏王宫中是种吵法,外头的泼妇也是种吵法,总之事后说是妇人间的妒心,谁都不会生疑的。”
  女人多的地方就要吵架,春华使劲憋笑。她闺女真是总结的太精辟了。
  多少史书写到最后都是一句“此为妇人之过”。
  天璋院还给和宫难堪过呢。
  “你有没有想过,出了事故,总要拿人来处罚。法不责众,但要到时候挑个人杀一儆百呢?”春华也正经起来,“那个顶缸的倒霉蛋肯定是这群人中最不得意的,分钱没她份儿,顶缸却是她的。要是这人恼羞成怒把这些事都倒出来,你要怎么办呢?你是名门闺秀,这样的腌臜事传出去你还有闺誉了?”
  阿督听了也明白厉害,“那可怎么办,我、我现在就叫人作罢。”
  该压下来的她娘早替她处置了,此刻也过是事后教育,春华又怎么会让孩子吃亏的。
  “往后做事要全了头尾,能设局的未必是聪明人,能善后的才是智慧。要是收不了尾的,情愿不做。”又叹息,“知道你这是为我鸣不平,可为着这么个人,哪用得着这样大的动静。”
  看着女儿担忧的眼神,“你这样我反要担心了。”
  “娘,”阿督低声道,“您难道就这么放过她了?”
  说到这个年幼的阿督就迷惑了。
  小老婆不是好东西,庶子女更是家庭的不稳定因素。在她的小新娘课程中,母亲没有教她去大度,反而时常教她以妒。
  “要做贤惠人,养着一群花枝招展的狐媚子不过是费点米粮,”母亲昔日就这么冷冷地说,“等生了一群庶子女,到时候分家产,可真是拿了该自己孩子的东西去‘贤惠’呢!肉包子打狗。”
  小小的阿督心中默念,有去无回。
  此刻拿了以前的话来问母亲。
  春华想了想说,“那你觉得阿娘要怎么做?你要记着,做正室的,断没来一个人就吓得慌了神。”
  这也是了,想着母亲这两个月真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阿督只是疑问,这是不是太淡定了点?
  “便是这么说,你娘现在就是立刻找人把那女子给焐死了,你爹连眉都不会皱一下。”  
  司马懿本来就对伏姬有什么爱甚,不过就是图一新鲜。和春华生活再谐调,也是个男人,偷个腥不过是找个乐子。
  乐子找完了,抛出个女人平息敬爱的大老婆的怒气,也值了。
  对丈夫是什么样的人,春华心里和明镜似的,又怎么会不知,“我可以这么做,打死她、发卖她,赶她去庄子上,祖宗家法,朝廷法度,都是给大妇撑腰的。但我要真这么做了,便是伤了情分。”
  阿督慰藉她,“在爹心里,谁都比不上您。”
  春华只是淡笑摇头,“你当我是碍着你爹的脸面才不给人难堪的?我和他十多年的情分,糟糠之妻,什么苦我都陪他吃过。他真不会为了这么件事厌弃我的。
  人都是相互处出来的,一天天的磨,天大的情分也会消磨光。先存了芥蒂,今朝的事是应过去了,往后却还是跨不过这个坎。”
  她现在是年轻,才二十六岁,可她还能年轻几年?
  年轻的世家女出身的大妇,对着小妾大多可以粗暴的打骂、发卖,丈夫多不会说的;等一脸菜皮的时候,年老的大妇再想发卖小妾,不但不成,多是反过来被丈夫教训。
  虽然很悲观,但世人多是看脸。年轻时可以认为妻子是醋得可爱,到对着一脸褶子,就是面目可憎的凶暴老妇。
  “人在上坡走的时候,要想着下坡的路。我今天是痛快了,在人眼里看起来未必不是错。今日不清算,不过是因着我年轻还得势。我总不可能一辈子和年轻时的得势。”春华对着女儿说,“许多人年轻时都痛快了,有多少人能痛快二三十年呢?能笑的人不是胜者,笑到最后的才是胜者。”
  这样的话或许不仅是后宅,引申到整个三国,吴、蜀、魏,谁能笑到最后?
  年幼的阿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时间觉得她的母亲身上有些让人说不清的气质。


39. 方生方死

  春华当然是留有后招的。
  但之前,她有了太多事要做。
  曹操封了魏王,除了要建魏王宫外,立王太子的事也提上了议程。
  不当王太子没立,连魏王王后都没立,让卞夫人的地位有些尴尬。
  郭照却和明白这样的心事,“魏王是在做给人看呢,他是告诉众人继室终不是正室。”
  一旁的小王姬听得仔细,和郭照的这段密往,对她的前途而言也是受益良多。
  如今她已由姬变为了夫人,在邺城宫内也有了自己的一殿。
  王夫人结合着自己所知的情报开口,“王上如今放在心中的儿子皆是由继室所出,难道还有变故吗?”
  郭照道,“想想大汉初年,孝景皇帝(汉武帝之父)为立储君一废皇后二废栗姬,武帝朝陈后事。就是本朝天子的嫡母何皇后,原先也不过是美人之流,因生子而封后。
  后宫事,阿槐你道只是妇人间互相的嫉妒行事?为来为去的不过就是一个嫡字。”
  为了嗣子而封母的,是大汉传统。
  说了大段的话,小王夫人却羞赧说出口,这些历史她听不太懂。
  郭照也觉察出自己是在对牛弹琴了,歌舞伎出身的王氏显而易见是不知道这些掌故的。
  简单地说,“本朝惯例,虽说是嫡妻无子而有三不出是不可废的,但天家的事,反而倒是为子立母了。”
  这下王夫人就听懂了,敢情是谁当太子,就立谁的母亲为后?
  “可魏王年长的公子可都是卞夫人所出,王后又岂会再是别人了?”
  和无宫斗潜质的女人说话,郭照有些费力,咬牙道,“阿槐你可别多起了心思,继室不如原配,她还是个扶正的,这些不过是为了压着封后的旨意到立了太子一同颁下。别说你现在无子,其中的缘故可不是你可作猜测的。”
  王夫人痛快地答应,“我知道了,你就放心吧。我虽然嘴拙,不会说话总知道闭嘴。”
  没能力就老实躺着不惹祸,安安分分的,郭照对这桩买卖倒也满意。
  但卞夫人却绝不算是心满意足的人中的一员。
  曹操当了魏王,正月里去许都向天子朝拜,接受中宫怒火的却是她。
  当众呼之姓名,并去了拜褥、殿内坐床羞辱。
  和中宫的关系闹得这么差,卞夫人却只能每次去了珠钗却步退下,相较曹操在汉帝的大殿上都可以剑履上殿,魏王夫人和皇后的关系实在是耐人寻味了。
  一想到现在的这位皇后还姓曹,更是让觉得奇怪了。
  “有什么想不通的,那位中宫可是魏王夫人亲生骨肉,各位年长公子的同胞姐妹。”春华不以为意。
  “亲母女这般,不显得更奇怪了吗?”
  春华带着几分耐人寻味地笑,回头看着丈夫,“这就是您没有的经验,以一个做母亲的心情,哪会真对孩子生气的。”
  话语中带着些为母的自豪,“魏王做得太过,便要有人出来拉回点天子的脸面。异姓封王是打了天子的脸,一张一弛,总要有人出来给天子、亲帝的世家平复点怨气。中宫这么做了,是全了两边的面子,魏王又怎么会生气?”
  也就是亲母女,中宫发作了卞夫人,她才不会芥蒂。
  “你是人母,我也是人父,哪里会不懂你说的。”看着她一脸的母性光辉,司马懿心里也有点儿不自在了,“说着怪没意思的,听说魏王是要请父亲去邺城宫中宴会?”
  “总要过了正月,等大家都回了邺城。”春华也有点默然,封了魏王后往后天子、魏国各一套班底,更是少见面了吧?
  曹操比她臆想中的更志得意满,邀了早年举荐自己的司马建公,酒后颇有点儿小人得志地问:“孤今日可复作尉否?”
  封建古板的建公眉毛抖三抖,绝对是被这货一把年纪还像几十年前在他跟前卖萌吓到了,回答得中规中矩,“昔举大王时,适可作尉耳。”
  一把年纪的花胡子爷爷还卖萌,太惊悚了。
  春华还没吃饱饭去复兴大汉,她还有小孩要养,公婆要伺候。此刻倒是像随意说家常,“跟你回来的那个阿伏现在还留在邺,你回来后年底朝廷事多咱们都忙得不可开交的,有好些时候没见上了吧?这次回去倒能见上了。”
  司马懿有些尴尬,像是怪她多事,“提她做什么。”
  脸上没想,心里可不见得不想。
  春华心里冷笑,面上还宽和得可怜人家小少女,“为家伎的多要盼着主人的宠,您既带了她回来,也别冷落她太久。”
  做家伎的不但给客人陪睡,主人有需求也要给服务。司马家的几个兄弟就有找过家中歌伎图新鲜的。
  她像是不经意地说,“前些日子,四叔邀了客来,还让阿伏给家中的那几个舞伎指教过呢,说来阿伏的舞艺还真不错。”
  “你见过?”
  “我可没过,四婶见过呢,她也是主人,作陪一同看过歌舞,是真不错的技艺呢。”
  宠信过的女人转而去服侍其他男人,他心里会怎么想?
  春华这眼药上得无声无息的。
  沉静了许久,沉静到所有人都以为她蔫了,黄花菜了,该拉的警报都降下了——她的后招来了。
  两个月里也足够她背后清清楚楚地把伏姬的身世翻来覆去倒个遍了,虽然司马懿交代还算清楚,但她还要事后确认一番,这才是真谨慎的人会做的。
  丈夫身边的人都不用她多费力,该招的一股脑都倒了出来。僮仆的父母亲人身契还捏在她手上,更兼奴籍的,还要巴结夫人靠着她栓亲给媳妇。
  做近身伺候的人,一个萝卜一个坑,发落了打死太招人眼,但做正室哪怕不用打死人,暗地里给折磨都磨难死这家人了。这年头的奴籍不是容易翻身的。
  伏姬还真没什么特别的身世,一贫家女被转了几手卖了到都尉府上,从个小女孩调教成歌舞伎,最后再被送人,稀松平常。
  春华又特地找人盯了一阵,没见她探头探脑地和谁接过头,显然也不是权贵的眼线,背后没什么牵连,更是不用担心的下手了。
  做家伎的哪有不听主子使唤的。
  这还都是司马懿自己死要面子闹出的事,当初没给了人家妾的名分,还不需人声张,要当正人君子。
  这么条模糊的意思,寻常劳作的婢女又“委屈”人家,转眼春华把她给弄去了家伎编制。
  家伎、丫鬟、乃至于妾都是奴婢,但同样是奴婢各自服务的内容又有所不同。
  面上看当伎的还要风鲜些,因是应酬客人的,当家伎的衣饰亮丽,到外走动也更松些。常有家伎们三五结伴去市上采买胭脂彩帛、新行头的,如是有了客人,别家的公子看上了要讨好给彩头,按着主人意思陪行的,这样的禁制更不严。
  春华把人送了去,也没格外关照这是她家仲达的人,都是家伎,还不是一样使唤,一样要给客人服务的么?
  倒是看管的婆子也有滑头的,有些猜出其中缘故来,和来支使家伎的几个主子略提了,司马家的几个兄弟也识趣,总不至于和他家二哥抢人。
  技艺高超,比家里舞伎们好,叫人出来献过艺就让回去,并不让她侍寝。平时想图新鲜了,也不挑她。
  便是这样,春华隐约提了一句上的眼药也够司马懿恶心的了。
  婢女当然不如妻干净,这年头许多人家有妾生子而卖母的,就是为了这缘故。给主人当成物件赠人的婢女,随随便便就能送人、交换、当彩头,人身权都不能自主的,更别提干净了。
  有些妾是有了身孕直接给发卖走的,不全是大妇不厚道,实在是这样的妾生出来的孩子是谁的都说不清。
  隐约有拿伏姬舞技高超来说事的,都说司马家有了个绝妙的家婢。这样捧高了人的话,每由人说上一次,司马懿就要犯恶心一次。
  还有些堂兄弟,外面关系远的点头之交会问他讨要,这年头交换婢女的事不稀奇,被拒绝后,大家都向他露出个了然,男人都懂的猥琐眼神:仲达兄要藏娇,小弟岂会不识趣?
  哪怕这些人都识趣了,有这么一个艳婢也够他呕的了。
  他们怎么知道的?伏姬还给多少人表演过歌舞?
  无论如何都无法否认的一点,阿伏来伺候他的时候已经不是处子了。送婢女的王都尉不过是顺水人情,伏姬并不是他特意训练来讨好上级的,不过是宴会上必要叫上年轻女子作陪,事后当人情送人的。
  以色事人者,她身边该枕过多少人呢?
  喜欢找年轻的少女侍寝是一回事,被戴绿帽子是另一回事。
  疑心种下了,还催眠自己兄弟间有支使过家伎的都还不会过分,以显得自己头上的官帽上被漆的那层绿漆还不深。
  一切平静了几个月后,到底还是东窗事发了。
  一天回家,妻子神色忡忡,心不在焉地搭了几句话,等儿女离开后就明说了,“我叫人让阿伏整理东西了,明天就搬回自家的院里。这事儿都怪我想得不周,也勿须说什么四十不纳妾的了。”
  “你这是怎么了?”司马懿有些奇怪上了,“先前不是说得好好的。”
  妻子是死活不肯和他说实话,好不容易才松了口道明原因,“你也别听人瞎说的,此事和她无关。今天是有人和我嘀咕,前日客人来,作陪是叫阿伏去的,又说她留下晚归……查下来倒不是她,只我想着往后再有这样的闲言总不能回回撇清的,家伎住的地儿离外面走动也松动,我想着你要是喜欢她伺候,就把她接回来吧。”
  春华一脸“大度”,脸上还露出担忧、懊悔的情绪,却又一边打量着司马懿的脸色——被恶心上了的后者表情不可谓不精彩,也算是取悦了她刚才的表演了。
  “你管她做什么,别给自己揽事。”不用怀疑,他是已经不想要这女人了。
  春华当然知道他想法,暗自冷笑,真个是薄情呐亲!
  听了人诽谤、谗言几句,至多是些绯闻,他就清高地不要人家了,都不考虑深究下合理性的,真对不起他以前新鲜时的宠信。
  虽说那个诽谤无赖人的元凶就是她。
  这么打发了一个小三,她就算赢了吗?
  不,那还不如让她直接去完善了闺女毁人容貌的计划来得快。
  投鼠忌器,粗暴地打死,和喂药毒死都是灭害。
  她一个正室,和个小妾死磕还真有点掉份儿,要真只是为了打发这个人的,直接打死了了事,司马懿都不会带反对的。
  她还犯不着怕小妾,只是要如何借了此事关上这扇“门”。
  设了这样一个局,她自然是要敲诈出人家最后一分利用价值,赶走了小三还有小四,杀一儆百,好歹她是准备抬举了人做妾的。
  等第二天回家,伏姬已经给移到了他家的院子。
  对着“贤惠大度”的妻子,司马懿真是发火都发不上。
  “贤妻”还有些自悔,“都怪我想事不周,阿伏的事是我先前小气了。往后我给她开了脸,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你还真把她弄回来了?”
  春华此刻很真诚,全替他真诚,反正戴的不是她的绿帽子,“大家都知道这是你的人,难道还把她随意当了家婢吗?总给了名分,省得人嚼舌……”说你戴了绿帽子。
  他说不准已经戴了绿帽子了!
  司马懿心里窝火,对着一脸诚恳、天然呆的妻子,作为男人,他也没法直接和老婆说,婢女不干净,他可能是被戴了绿帽子。
  太伤男性自尊了,有木有。
  “这事……随你吧。”总之他不管了。
  家里不愁这些米粮,至多就把她晾在家里,他不再招惹人了还不成吗?
  还真不成。
  事情发展到这步不但超出了仲达的预想,也朝出了春华的预想。
  “夫人,夫人,”吴妈火烧眉毛地过来和她汇报,“那贱婢竟然怀上了!”
  还真有她一套的。
  “事到如今,随她吧。”春华想,趁了这么点时间就有了身子,这个伏姬还真不简单。
  随她吧,原本春华把她抬了妾就是来恶心老公的,加深完影响后,伏姬她自己还来演绎了个后续,算她造化。
  就不信司马懿犯了傻的愿意替人家养儿子。
  春华要担心的事多了去。
  随着曹操封王,夺嫡的纷争进入了白热化,四爷党紧咬着二爷党,而老爷子自己也似乎更属意四子。
  曹丕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爹不爱也就算了,连娘都不疼偏帮着小儿子说话。他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他家司马懿就滚了过来。
  照例是报告了些消息,在丞相身边他线报多些,曹丕听得心不在焉的,忽然就问道,“卿和我说这些,现在阿爹将立太子,我将何为?”
  该用的法子都用了。谋算人心曹植阵营没有比得过吴质的,引领士族的曹植阵营没比得过陈群的,接近曹操心意的,杨修比不过司马懿。
  装孝子,装老实人,他演技不差常让子建吃亏;事前事后诽谤中伤人,自家智囊做这个就是得心应手。
  都连番让曹植满分清零了,他爹还是属意曹植,曹丕还能用什么法子?
  司马懿细想了一会儿,“可问于贾公文和。”
  贾文和,即贾诩,算无遗策的魏国顶尖谋士之一。
  郭嘉、荀彧、贾诩,如今三去了二,留下贾诩闭门不见客,儿女皆不结姻于高门。
  司马懿却觉得,贾诩一生战事没算错过战时,政事没使自己陷于危机,又会谋事又会谋身——几乎可算是谋士界的奇迹了。
  要搭上这条线却不容易,贾诩一不与朝臣结交,二不和显赫结亲,和他通上关系真要犯难了。
  与此同时,在曹丕阵营绞尽脑汁地要和贾诩接上头的同时,曹植手下却开始对支持曹丕的老臣崔琰进行了诬陷。
  不怪曹植阵营会把崔琰给恨死,崔琰是曹植妻子的叔叔,按理说作为妻族人,他该是个天然曹植党,然而崔琰却是个死正直派,认了死理的信奉儒家伦理,长子继承天经地义。
  曹操是早对崔琰有了恼怒的,当年信任到把人事调动的权利都给了崔琰,可就有多么信任,而不是如今一分为二:杨修管两千石以上官员调动,司马懿管丞相府和两千石一下官员调动。
  崔琰嘴没封紧,提前透了曹操的心意,已经是触怒,只是因为老臣,曹操调了他的职,没有严办他。崔琰一点也没意识到这样的教训似的,举荐了官员后,给举荐者写了封信。
  “省表,事佳耳!时乎时乎,会当有变时。”
  崔琰本意讥论诋毁者好谴呵而不寻情理,顺带是鼓舞后背。
  传到了曹操手中,就是大怒:“谚言‘生女耳’,‘耳’非佳语。‘会当有变时’,意指不逊。”
  于是罚琰为徒隶,使人在东市看戏一般看他做苦力。
  百姓是不知道谁是正人君子,谁是奸佞小人的,多是随着朝廷舆论,扔鸡蛋做个乐子。
  然而崔琰这货却是绝了,相貌长得好就是占优势,哪怕是她老头,崔美男都是仙风道骨,辞色不挠。群众也兼外貌协会性质,倒让不少人为他鸣冤。
  曹操更怒了,直接下了处死他,“琰虽见刑,而通宾客,门若市人,对宾客虬须直视,若有所瞋。”
  曹操一生杀过许多谋士,许攸之流根本无人可怜,名士如边让,不但杀了他,诋毁他名声,还拐了他老婆生下神童儿子曹冲(环夫人)。
  然而到了曹操末年,荀彧、崔琰之冤死,即便是隔江吴、蜀都有为之唏嘘叹气的。
  崔琰昔日和司马朗交好,崔琰死后,司马朗在与弟弟的书信中不免就有悲叹。
  “崔公往日于我微时,还对人言及我高评的。”司马懿也有些怀念起老领导,“初到丞相府时,还多亏崔公提点。”
  司马懿的仕途上很重要的两个人,一人是荀彧,将他举荐给曹操,一人则是崔琰,任职后给了看重,将他引见到了曹操近侍。
  春华在一边不说话。
  心里却是迅速地再盘算,崔琰给人的都是私人信件怎么就给扯来做了证据呢?要说收信的那人无辜,她还真不信。
  哪有这么恰好地就有个坑等着他跳的,总有人先挖好了坑。
  春华探听到的消息,“此事听说是丁郎正礼出的力最多。”合该怪了丁仪。
  “你听谁说了的,无凭无据,他还是魏公同乡人。”司马懿一面说着,一面把信息记下。
  “我又怎么会乱说,只是得了信儿总要和你说的。”心里还在为崔琰可惜的。
  做下了事就赖不了。
  崔琰虽是曹植阵营眼中窝里放横炮的,却仍是曹植妻族的长辈。
  初时下令处死崔琰的时候,曹操带着火气,等火气平了,还是有点悔意的。
  崔琰无论怎么说都是忠心耿耿的老臣,说他会叛魏,这么个老古板,曹操还真不信他有这个能力折腾。
  越想越觉得蹊跷,细查下去,等查到此事牵涉到立嗣,盖因崔琰口直不善言得罪了人,而被曹植党“灭口”,曹操看了也有些心寒了。
  崔琰的确是有点不会变通,为了这个曹操打发了他,也算是得过教训了。做老子的放过了他,做儿子的却还咬死了人不放。
  就算不为了他几十年劳苦功高,崔琰还是曹植长辈,实在是逼迫人太深了。
  只因这个长辈口不择言得罪了他,而就诓害人至死。对长者尚且如此,那往后他要是继承了大业,上面还有两个嫡出年长的哥哥,他也要这样逼人到绝境吗?
  有了对曹植不宽厚的怀疑,曹操也开始有了重新提拔曹丕的心思。

  朝中事风云诡辩,司马家在这一年里,次子名下的妾在数月后产下一女。
  妾生子断没必定要主妇盯着的道理,也就是孩子生下来了,仆妇在外面报了上来。
  “生的是女儿吗?”春华淡淡地问道,“也罢了。”
  仆妇们看着她脸色生怕夫人生气了,小心地服侍她过去。
  春华在门前只瞄了一眼,伏氏抱着孩子,战战兢兢要行礼的被她出声阻止了,“不用虚礼,你身子弱着。”
  “产房肮脏的地方,夫人哪儿就来了。”伏姬让人把孩子报给春华,自己勉力下地拜了拜。
  初生的婴儿粉皱着,眼都没睁开,哪怕是美人所生,春华也看不出什么漂亮的地方。
  或许更多的是因为不是自己生的,谁都只会瞧着自己孩子更可爱些。
  “府上女娘生下该有的,咱们姑娘都有,你且放心。”
  伏姬是个好运气的人,也幸亏她生的是个女儿。
  “那是夫人宽和。”
  “别多想了,好好养身子吧。”
  生的是女儿,春华就更不介意了。
  男孩分家产,女孩就是支份嫁妆,反正钱不由她出,是从公中出的。就算添妆,也用不了多少,这时代的男人合该老实,老婆有自己的嫁妆,男人就是把工资交给父母,每个月分发点零用钱。
  司马懿把自己生母死后分嫁妆所得产业都交给了老婆打理,真是不老实也不行。
  赔上点嫁妆,打发个庶女,春华是一点都不在意的。更兼这个庶女的存在,既可大大地恶心了丈夫,又调动起了儿女们的危机意识,许多道理都不用她说,现实就给了他们切身体会。
  似乎自从有了外来的妾室后,子女们越发的懂事,给阿督讲解宅经,有了比对,明白得也更深刻,也更知道母亲不易。
  虽然作为母亲,她总想给孩子们一个最完满的环境,家境美满,母亲慈祥,父亲关心,未来还有个好前程……奈何他们的父亲不配合。
  也罢了,一个张淮磨砺了她,一个庶出女和小妾足够让孩子们深思的了。
  想到这儿,她瞬间连最后一点的介意都给抹开了。
  让人抱着新生儿,“仔细着点,待会儿抱给郎君看了的。”
  她有什么不满意的,孩子成长到栓亲足有十多年,让她好好地看着他去膈应。
  有什么比搁人眼前十几二十年,每时每刻不断提醒着丈夫他有眼无珠,甩不掉、理还乱的“绿帽子”女儿更能让人报复的呢?
  养着这么个女儿,她实在该心情舒畅,不但不会虐待,还要使了劲地对孩子好、抬举孩子,反正本来就不是她闺女。
  哪怕这孩子是司马懿亲生的,也和她没血缘关系。左右是替别人养孩子,她没任何心理负担,乐得看老公纠结,要是收获了一份意外的“母女情”,她就更没什么难过了。
  风流债什么的,本该做下的人自己还。诬陷人清白什么的,春华还真不用给自己揽罪名。
  得了,她还要有滋有味地过下去,看着人恶心,十几二十年的吃不下饭——然后她就圆满了。


40. 方死方生

  以家伎身份之低,在历朝干掉正室,笑到最后做皇后的却也不少。
  本朝为例,汉武帝的卫子夫是一例,赵飞燕之流更是公主府的家伎。便是曹家三代,卞氏、郭照都是家伎出身,曹睿的毛氏干掉了曹睿老爹曹丕亲赐的豪强名门虞氏女。
  如果以为家伎身份低,而被革除了后院竞争权——那是大妇的幼稚。
  家伎获宠的例子在魏晋比比皆是,到了五代十国,凶残的石家、高家更是如此。
  以唐人所写的《郑樱桃歌》为例,郑樱桃童鞋有这么个玛丽苏的名字,也有一段更玛丽苏的家伎彪悍人生。
  头一个在她头顶上做正室的,被她用吹枕边风让杀死了,以为自己可以扶正了,但丈夫又娶了名门之女。第二任正室不好打发,郑樱桃恰生了个孩子,按照惯例,妾子由主妇抚养也是正理,得宠的郑樱桃自然不愿意,两人抢孩子的途中,孩子死了——郑樱桃顺水推舟,说是大妇故意害死她孩子,第二任正室再次完败。
  好不容易等丈夫当了皇帝,郑樱桃也当了皇后,她生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当了太子。
  太子,把他爹娘的残暴一丝不落的遗传了,这货还吃人。
  见太子的乱摊子要整不下去了,郑樱桃去派人劝他,被太子杀了。太子这色厉内荏的货,图了一时痛快,事后又吓得装病。他皇帝爹是真以为他病了,派女官探访,也被杀了。
  就这样,石家残暴爹奋起杀了太子儿子,连郑樱桃本人都打回去做东海太妃。做了八个月的正室,郑樱桃又干回老本职了,《论正室的倒掉》是她的专项。在她之后的第四任正室再次被她轻松完败。
  满目的宠妾灭妻事引以为戒,就算目下自家的妾被打压趴下,春华也没有掉以轻心。
  留下了庶女,是膈应了丈夫,留下了妾,说不准就给她翻了身。
  该做的,她还要抱着孩子去给她爹看,“这是咱家的二娘了,族里的话……该是十一娘了。”
  司马懿是根本就不想看见这孩子,随口应道,“有你看着就好。”
  早在妾怀孕之初司马懿就不想给别人养孩子,直接就想让发卖了她,还是被春华拦了下来,“她怀着孩子,要是你觉得她不合你意,也不在这时候打发。”
  她不是个烂圣母,这么做自有原因,“兴许得一子才好。”
  司马懿心想,得一子才不好,他就真给人养儿子了。
  人到中年,他有儿有女,且都聪明伶俐,讨人喜欢,真不差这么一个孩子,还要是庶出的。头一次,他觉得找这么个妾当乐子,现在倒块甩不掉的膏药,说不准还要影响他原有的家庭,有些得不偿失了。
  到底戴绿帽子的原因不好明说,“庶出的下作东西留府里算什么,官员本四十不能纳妾的,有了孩子不正更难堪了。”
  春华心想,你要知道规矩,当初就不该把人带回来。
  还要一脸为他着想,“您要这么想,现在打发了,怀了孕的妾真让她在外面把孩子生下来,那事情可就大了。”
  人牙子不是做福利的,怀孕的女人一时半会儿是没地方卖的,收到了这样的女人,大多是因了主人家的阴私事,人牙子背后都要道声晦气的。
  你想卖了她,还没人愿意接手呢。
  “事情还能怎么坏了?”
  “你想,在外面让她生了孩子,母亲是贱籍出身,孩子又无父养的,多是要从母为奴的。”
  亲,别忘了这个时代还有个《从母法》的惯例哟。
  “这孩子要也是个贱籍的,大概是和其母一样,或是当歌舞伎,或是给人当乐工说书……便是我可以不顾名声让人说大妇不厚道的,你还指望着往后有这么一奴婢见人即说是咱家骨血的吗?”
  十多年后,她的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了,男的在朝堂上走动,女的为命妇的,便是为孩子们着想,难道还要弄出一个在外口口声声嚷着自己身世的庶出同胞,让儿女们难堪吗?
  如今伏姬被摁在她的地盘里不得动弹,但卖出了府,那就是天高任鸟飞了。要伏姬泼妇点的,自己便先随口一嚷嚷,事情闹到了舆论层面,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了。
  阴私的事只能往暗处捂着,哪有把人往外面推,让她开了口的道理。
  司马懿也脑补了一回,春华说的不是没道理。
  假设真有这么一个“十八年”后,给他来了这么个“沧海遗珠”的女儿,伎籍女子为了抬高身价自然是不吝和客人说自己的身世。
  其母已经是这般性情了,要是再来个“一双玉臂万人枕”的“沧海遗珠”去来来回回地伺候他的同僚们,活仲达这回都不用给死诸葛吓跑了,直接卸甲归田回乡偶书算了。
  暂就放她这一回。
  夫妇俩都是这么想,只是出发点都不同,但有一点却是异曲同工——绝不能让伏姬生下儿子的。
  也真是伏姬命好,她这回生下个女儿。
  春华可惜之余,该做的还必须要做,“孩子生下了,还没名儿呢。”
  让人抱给丈夫,司马懿只马虎地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有没有看清眉目,“庶出的丫头,你做母亲的起个名就好。”
  亲生父亲淡薄至此,虽说这里面多是出于自己的功劳的,小孩清清白白地生下,毕竟是无辜的。
  春华此刻也有些叹息,她到底是成了个压迫人的封建旧有阶级。
  后院这事儿,向来不是东方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自己不作为,被小妾撬走了,连自己嫡出的三个孩子一同要倒霉,看看郑樱桃,看看唐明皇的武贵妃。
  和孩子她妈是宿敌,对着这么个小肉团,春华却为难不起来。
  “要我起名?”她想了想,“随了她姐,叫道柔好了。”
  心中也有不厚道地想过,干脆叫“道怜”,“道伶”,巴不得不在她脸上贴一张小妾生的标签,或者直接叫“道德”,呵呵,暗示她爹嫖妾,很不道德。
  最后,她还是个厚道人。
  “既然这么说了,孩子还小,让人抱下去吧。”司马懿是觉得这事烦心了,又想,还好当初是留下了,这生的是女儿,在府外无父的话,怕是要和其母一样重操旧业了。
  “阿伏……你趁早发卖了她吧。”
  “什么!”春华真是被惊到了,明明前不久他还新鲜得人家爱死爱活的,“她刚生了子,你就发卖孩子的母亲?”
  “生子卖母,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的确是常情,司马懿一面掩住了自己的用心,“她是个什么样的出身,让她接触了孩子,还要怎么管教呢?已经是这么个庶出的出身,再留着其母,总要叫你为难了。”
  伎女,图个乐子也罢了。欣赏人才艺歌舞的,和弄回家给孩子当妈是两个概念。
  如果没有春华这么从中作梗挑破的,或许司马懿也从来不在意这个,但既然注意了,便容不得他不深想:弄一个这样的妾倒也罢了,妻子、女儿却必须是名门闺秀的,决不能和个贱籍女子一样烟视媚行,去“万种风情”的。
  他这样说,其实是和了春华的意的,便是司马懿不说,原先春华也是要做这样打算。
  “她还没出月子,且不要这么快挪动吧。”也算是给她争取最后一点福利了。
  春华不是个苛刻的人,如果不是伏姬自个儿侵犯了她的一亩三耕地,没事她也用不着和人死磕,把人弄成身残体残的——那就该是她自己脑残了。
  她所做的无非出于体制上下手,把人赶出编制就行了,其余的身体是本钱,她没必要断了人家后路,一辈子疾病缠身,或是无法生育的。
  内院女眷之争,说来说去都是男人自个儿不好,对正室春华来说这是**,对小妾伏姬来说是博前程,都是能够理解的。所以把人驱赶出去了,春华也不断人前程,说起来人家年轻小少女也可怜,白白承受了次生育之苦。
  至于未来,她是要为奴为婢,还是给人做妾做妻的,都与春华无关了。
  春华并不是个苛刻的人,行事果断,却不会做无意义之事。
  在她看来,伏姬之事已经过去。
  女人生育是件大事,除了坐月子之外,完全的恢复至少要半年。伏姬是奴婢,给她弄半年的产假,实在是有些矫情了,但给她拖两三个月休整的,春华还是做得到的。借口要找总是有的,比如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下家什么的。
  只要人不和她作对,她也不会死抠着不给人福利——这就是她身边奴婢们都愿意听随她的原因,只要办事尽心,不上蹿下跳的大家都有舒舒服服的日子过,何乐不为呢?
  然而可怜伏姬在月子里,女儿被领走了,最绝望的是告诉她要被发卖了。
  如果说原先她还能安慰自己,头胎生女儿也无妨,自己还年轻,生育总是功劳,生女儿还可以免得夫人太介意,往后还可有所图的话,要被发卖的消息真让她给懵了。
  这么一来,自己先前的努力都白费了。
  来传话的人颇带了点幸灾乐祸的口气,“夫人让你好好休养,别乱起什么心思。”
  倒不是刻意来挑拨什么的,正室立威十余年,人心所向,这院子里就都没个人愿意看这个空降的妾闹腾的。
  大家在夫人手下过得挺好的,再来个妾,正室位子要不稳了,大家也没好日子过。语气里当然就不会对着伏姬和善。
  妾不是妻,消息并不灵通,伏姬不知道自己这回是自己好好伺候的那个“老爷”的主意,按着常理,小三受了打击,总是要记到“大房”的头上去的。
  伏姬就想着是正室给了她小话,还以为自己有翻身机会。
  贱籍出身,什么样的苦没吃过,早年为家伎,戏子□间大多是那些放不上台面的挤兑。好不容易混成了妾,难道就让自己的苦心白费了吗?
  伏姬一狠心,刚出来月子,四九里的冰天雪地,她竟然就只穿了一件荆麻中衣,蓬头散发,裸足行到正房廊下哀戚哭号,“夫人救我!”
  春华正和女儿说解着家务,听着声动,再见着人也被惊住了,“你这是怎么了?快起来。”
  一边阿督的小脸吓得苍白。
  伏姬并不起来,年轻少女这样哀戚戚地跪地而哭,是人都会起同情,“奴是贱籍,在院子里是污了人眼,还请夫人您行行好救我,将我打发了。”
  春华还没昏头,“你先起来。”对身边的几个下人说,“还看着做什么,大冷天的,扶她进屋。”
  不由皱眉。
  伏姬战战兢兢地连道不敢,“我只求夫人将我打发了。”
  “有什么话不能进来说的?”春华更是恨上了。
  向来只有正室罚人跪的,没有妾自个儿虐待自己的,给人看见了可不是给她添同情,给自己添不大度么。
  人家是正室给人穿小鞋,春华没虐待过人什么,即便编制上驱逐了人家那都是用文明手段的。她倒好,正室没给她虐待,自编自导这么一出,不但是个“小鞋”,还不断把它收紧了,倒像要逼她承认什么。
  对一边下去搀伏姬的人更是狠骂,“还不利索点。”
  总算是把人弄进了屋,春华惯常这么办事,要吵要骂总不能放在屋外。关上门,都自己人的时候,什么事都好办。
  总要记得事情会产生什么影响。
  让人给伏姬披了衣,春华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要这样过来?可是有人短了你东西?”
  伏姬答不出,只一个劲儿的哭。
  要放人眼里更似春华在欺负她了,春华索性不与她多说了,“下去吧,你的事我心中有数,别想写有的没的,十一娘很好,等开了春,我就给你配份好人家。”
  虽然没能得到留下的承诺,到底能给人做妻,下半辈子也是个着落,做妻比做妾总要体面得多。
  有这么个前程的话在,伏姬也算满意了,恭恭敬敬地给磕了几个头,“这是夫人您的宽仁。”
  “也罢了,下去吧。”
  等人走了,又找了几个婆子来,严命,“都给我看好了,她要再出什么事,你们自个儿去领了工钱去庄子。”
  婆子们全赖她养老,这年纪去庄子,别说去田里,就算是在城里也做不了什么事,也就是春华平时宽容,半睁半闭地随她们指使小丫头们团团转,只不要出大事故就好。
  听她这么狠话,婆子们都吓得连声保证,“夫人吩咐的,老奴们定当尽心。”一面想着,夫人给了她们施压,回头这账还要在那小**身上平回来了。
  阿督骇道,“娘?”
  春华叹气,闺女到底年轻,看了人可怜相就真心软了,对婆子们说,“你们先下去。”
  等人走了后,才说道,“平日娘让你多读史的,现在你就和娘说说陈后之事。”
  腹黑教育要从娃娃抓起,郑伯克段都是被说烂了的老段子了,春华就常引着孩子多读本朝历事。
  阿督自然记得,“可是那个阿娇皇后了,好是武皇帝的元后了。”
  “你还记得她是如何失的宠?”
  “多行不义罢了,无子又行嫉妒事、巫蛊事,”阿督想了想,“阿娘说过的,后宫行巫蛊事的就没个好下场。”
  “多行不义?”春华嗤笑,“果就因为无子吗?平阳主送入武帝后宫多少美人,到最后就卫子夫,一个当时身量都没长开的小小讴者生子,真是因为陈后无子而卫后得子吗?”
  当然不是,“武帝幸卫子夫,不过就个小歌女,带宫里随意扔掖庭,转眼就忘了。”
  阿督问道,“若是这样,卫后又如何能生子了?”就这么幸了一次。
  自然不可能是卫子夫中彩率高,春华道,“你当是为何,当时陈后是要打发了掖庭的宫人们,却不是为针对卫子夫去的,武帝后宫多少的美人,陈后会和她个讴者计较了?只是在名单上罢了。
  离宫当日你知道怎么了?多少宫人是老死宫中,不得见帝王的,放宫人也算是好事,旁人都是去谢恩的。就卫子夫她就披发穿着单衣跣足去武帝面前哭的。”
  “她为何要哭?”
  “她哭的就是自请离宫,请天子给条生路的。亏得是讴者的好嗓子,放宫人是德政,到卫子夫这么的演了一段,陈后就算是打击异己,故意掐人出宫的了。”
  阿督有些不解,“她不是说自请离开的吗?”
  春华道,“真是要离开的人,都规规矩矩地给武帝谢恩去了,何必这样‘惹眼’的?她都已经在离宫的名单上了,为何还要‘自请离宫’,‘以博生路’呢?”
  她就是来惹人眼的。
  “往后你若看不懂人说的话,你就看看他做的事。”春华想着这么和女儿解释,“你看看吧,她自请离开了,可最后呢?不但留下了,还封了八子美人的,足得了宠。”
  “可见是说谎。”阿督接口,再想到刚才伏姬的事阿督便不再觉得她可怜了。
  又有些像是刚才误会母亲似的不好意思,“娘,刚才……”
  春华怎么会和女儿计较这个,“你且想想那个妾是来做什么的?”
  “她说是请你打发了她,”阿督小声道,“可她,娘你是早说要让她走的。”
  真不是个好东西!
  春华叹口气,“我是不甘心呢,你想想,刚才娘一个劲儿地对她说‘你起来’,可她就是一个劲地不起来,那有和主人顶成这样的妾?这是恭敬吗?”
  “口口声声地夫人救我,倒似我不答应她什么就要给做下些什么似的。她住的、穿的难道我有短了她吗?偏偏要这样形容,又要在屋外说话,可见是要和我存了‘斗’的心思。”
  阿督这会儿也想到了,她是年轻,实在是刚才被伏姬这样的出场给吓住了,此刻被母亲一点拨往日的聪明劲儿全回来了。
  阿督心里还要再多想一点,是了,母亲有什么必要要为难她。母亲有三个孩子,两个嫡子,又得父心意,正室的位子做得稳稳当当的,就算妾生了庶子又如何?庶子又不能越过了嫡长子继承,她生的还是个女儿,自己都还要被打发走。母亲何必在这时候落了闲话地去虐待她呢?
  春华又道,“这样的作为,这样的衣着,真算是走运你爹白日不在。否则让人见了,但凡你爹心里还对她有一丝情的,便要同情。对她有了同情,就又衬得我刻薄不能容人的。”
  想起陈后、卫后的事,阿督有些害怕了,“总没娘您说的这么吓唬人的。”
  春华轻笑,女儿还小,就算要科普到底也要考虑她的接受能力。
  罢了。
  “不与你多说这个了,打蛇不死反成仇的事太多了,只要她不再惹事,我也不为难她。”春华抚着女儿的乌发,“你往后便懂了,有空琢磨琢磨蔡氏的那位昭姬夫人是怎么在丞相哪儿给夫君求情的,然后你就懂了这世上如何的才算是真‘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