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8-09

江陵春: 宣穆皇后 21-30

21. 云上之路

   不多时,许都发布的兴学政令下达到各郡。

  首当其冲的就是司隶一带。

   春华的昔日的许多手帕交们也多因此随夫婿背井离乡。

  某一日竟是听杨琬说到要离开的消息。

  “外子已经确得了族叔季才公的举荐,虽然还没得了功名,但大抵年前是一定要走的。”杨琬是这么说道。

  族叔杨俊,这位大名士边让的弟子早被请出山做官了,顺带举荐了本郡中数人。因为杨俊的独具慧眼,这些昔日微薄之人他日都成就了大事业。

   要背井离乡终是不舍的,哪怕丈夫的前途,已经由在许都的族叔铺好了路。

  古时交通不利,这般的离别当时只以为是寻常,多年后却会发现,离了故土后,一声告别,昔日的朋友就是再也见不上了。

  在外为官的人,大概也只有在父母丧事和子女婚事才得告假返乡。

   而且要说杨琬完全不替丈夫担心也是假的。

   这样的心情下,杨琬便预备邀请平日说得上的女友们聚一聚。

  “往后这样的见面就少了。”

  对于离别,春华也有些难过,却没马上告诉杨琬自家人也快要离乡了,往后说不准还会再见。

  这会儿没说,到时候她家真到了国都,那么对杨琬来说就是个惊喜;现在说了,到时候兑现不了,就成了失望了。

  也就点头答应了聚会。

  还道,“你这会儿是亲自来请我,使个人来说就好了,何必这般郑重其事。后头你还准备一个个都亲去请呢?”

  “还偏你话多,我亲自来叫你,竟被你说了这么多话。”杨琬算了下日子,“到西风一起,我们就上路了。”

  这话说得真文艺。也就是世家女子有个心情用西风隐喻秋季。

  春华心想,你就直说秋几月走不就好了吗?

   和杨琬认识多年,对于她的文艺小清新本质也是熟知,只能说,“早些走也好,到了冷天道上结了冰车马都不好走了。”

  没过几天杨琬果然写了请简来。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春华看到这上面的字崩溃了!

  横平竖直,到了这个朝代那么多年她竟然看到了楷体,端端正正,后世识别度很高的楷体。

  对着俩字发呆,正巧被她家夫婿看见了。

  平日里处理家务她倒是精明能干,事事妥当,难得见她这么目瞪口呆的样子。

  “有事为难了?”

  抬头看她夫婿,然后才想起,似乎他学问不差?

  拿请简给他看,“这字?”

  司马懿又如何不懂了,“侍中钟元常所创,你以前没见过?”

  春华眼微挑,摇头。

  钟繇出生于望族,家世不是寻常能比。作为早期就追随曹孟德的人,历任要职,最后官至太傅。

  不但如此,他与司马朗的关系也很好。当然这时候,主要还是作为后辈的伯达更殷勤些。司马朗还在老曹小班底里混司空掾属时,人家已经御史中丞兼前军师了。

  春华有些欲哭无泪,她要早知道已经有了楷书了,还写那些歪歪扭扭屁股很大的隶书做什么?

  姑娘,别傻了,钟神人不但把楷书弄了出来,连行书都有了。

  她这里还在想,司马懿已经从请简上认出了字迹,“这是王羲伯(王象)的字了。”

  在同一县里又差不多年岁的,年轻人之间很熟悉。

  “是她夫人写给我的。”心里想着,杨琬以前没出嫁的时候有什么要写的都还都是让她代笔的。

  哎,人家有老公了。

  大概是看出她感兴趣,便有意卖好,“我那里也有,要来书房看看?”

  春华当然是欣然同意。

  实话说,即便是夫妻一体,但封建大家族中的夫妇各自都有一亩三分地。

  还是头一次进他的书房,感觉和进自己兄弟的书房一样,其实都是差不多的摆设陈列。

  书案上还留着几页先前写的字,偷瞄了一眼,写得还真不错。

  又现场给写几个字,当然磨墨由春华代劳。

  刚有了几分红袖添香的意韵,也是司马懿客气了声,“我来就好,自己磨的墨深淡有分寸。”

  谁知他家娘子竟是一点儿也不会意,“我也是这么想的。”

  冁然一笑,毫不客气给了交他手上。

  哪怕美人如玉,这一顾首的笑颜实在若光风霁月,但形容的狡黠也不由让他有点哭笑不得的无奈。

  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他家不体贴的明月还在一旁催促,“快写几个我看看。”

  随了她的意,平心而论,仲达的字写得还真不错,一张好脸蛋一手好字,就是当时士族阶级评判人的标准。

  先是写楷书,又怕她不懂在下面写隶书。让春华有些无语,有些像给小孩标拼音的架势,哎,她被古代土著鄙视了。

  这真的是横平竖直啊,那么多年后再次看见亲切的字体,实在是激动得如同见到了老乡。

  “你想学的话,要我来教你?”仲达很好心的提议了,年轻人总有些对婚姻生活的美好构想。

  换做是其他女子,这会儿都该识相地顺竿儿爬了,夫妇在书房中的怡情怡趣也是闺中一乐。

  奈何这话听在春华耳边听来,更觉得自己像是被鄙视了。

  “这哪用你教了。”扭过头拒绝了,“我自己学也使得。”

   姐姐我写楷书的时候……哎,你已经过世千年了。

  看着丈夫眼中的不以为意,“你可别当我逞强,三日,再过三日你再来看看,铁定是写得不差的。”

   此类的玩笑本就是无伤大雅,更兼做妻子的那位虽是看着“倔强”,也没有半点解语花的作用,但同样的话用笑盈盈的语气说来,整个人反倒生动起来。

  受不了他家好折腾的明月,年轻时候的仲达也实在无奈。

  家中父亲是个爱折腾的,妻子也是个爱折腾的……虽然也很有趣就是了。

  “你说了三日,定是成的。”新婚期,仲达很想拉进两人关系地恭维了句。

  他倒还记得妻子未出阁前还算是本县的才女,每日练两页字的习惯至今没有断下。

  以她素来行事的妥当,既然她有信心说,那就肯定做得到。

  看丈夫一点儿惊讶都没有,反而是顺着她说话,春华却有点泄气。

  声音带着点儿腻人的委屈,“你不看好我呀?”

  仲达真心觉得自己冤死了,他就是顺着她话说的。

  可见和女人打交道真难。

  “……”

  索性不说了。

  哪知道就这么一会儿,春华干脆拿了支笔,先试过了几次后,在纸上端端正正地将《孟子尽心》给写了出来。

  “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

  不但写了出来,还写得很好。

  这回是真把她家夫婿给惊讶到了。

    “你以前学过?”

    真心写得不错,字迹很有女子所书隽秀的味道,并非是气势磅礴,矫若惊龙的架势,却是难得的秀气。

    楷书可以说是她老本行了。打死她也不会说出来,穿越前她可是无奈地写了十年的颜勤礼的字,后来又练了两年的《雁圣塔序》。

    足足吃了十年的萝卜干饭,看到横细竖粗的字都可以吐出来。

    既不能说出穿越前的事,直说没学过又显得矫情,干脆搁置了笔,凑近他面前抬头看着他的眼。

  眼神清澈又带笑意,“要不,你猜?”

  你质疑吗?

  你质疑吗?

  打死你也想不出我是个穿的。

   回头给杨琬回了拜帖,此后便改写了小楷。

  又有些后悔,那会儿学校里应试教育下,开了多少书法课了。大家一般都是从颜真卿的字写起。

  早知道有今日,或许她该改写王羲之的字?

  不过就是这么一想,然后马上就搁开了。

  她要仿了王羲之的字,还在大庭广众之下照抄一遍《兰亭序》,出彩的不是她,被人明着暗着整死的铁定是她。

  穿越者并不是万能,甚至在适应性方面比不过土著。

  她擅长的并不该是技艺,这只是次的。多少起点种马文里仅仅凭着造玻璃就能王霸天下的,其实这些雕虫小技并不是时代的主流。

   她手上的王牌应该是对于整个历史方向的预知,主动出击是太高看自己的能耐了,三国有多少英雄豪杰了,朝前朝后三百年间的能人几乎都在这个时间段扎堆生了。

  主动和这些人拼,她就是找死。她该做的就是尽量的按照历史的剧本,不修改主线,然后低调地顺手把对她家不利的元素给处置了。

  这年秋,春华亲去给杨琬送行。

  “到了那边别忘了来信,往后再见就难了。”

  春华这么说完,让人给她送上了一包衣料。

  “你这是做什么了?不是已经送过别礼了。”杨琬翻看了下,“我还差这些衣料穿了?”

  “都是我没出阁前攒下的,以前做的衣裳一时做多了,就存着了。这些料子我瞧着还不错,到了国都你做几套光鲜的穿,在我这儿存了时间长了,颜色就不好看了。”

  抚挲着绫罗,的确是上好,本地不易得的。

  杨琬叹道,“知道你是好心,但我如今这样子怕是派不是用场。”

  “还在担心你家阿母说呢?”

  这个阿母说的是她婆婆。

  杨琬的丈夫王象不过是王家的普通族人,因为家贫甚至为人放过牧。

  他本人虽然凭着自身努力获得了他人的赏识,家人却大多见识行止鄙陋。这也就是为什么刚开始春华并不看好杨琬婚事的原因。

  哪怕丈夫本人是好的,但古代嫁人就是和夫家住一块儿,婆婆小姑天天见面。寡妇爱独子,王母性子木讷,但事情涉及到儿子却是犯耿的。小姑更只是个野丫头,没有受过半些世家女的教养。

  和这样的家人住一块儿,就算初时性格木讷的婆婆对高门下嫁的媳妇满意至极,当做仙女一般供着,到了后来这样的婆媳间矛盾也一定是不少的。

   以前她为杨琬担心,但人家杨琬也实在放得下。王家家贫,她带去的陪嫁人手太多,退回了娘家一半儿。平日也换下了染色鲜艳的丝制衣裙,退下丝履,非正式场合仅着木屐。

  问题最大的就是世家层面的妇人交际。

  让春华也不由有几分佩服,原先杨琬是杨家正经的嫡女,如今却做了王家普通旁支的媳妇,待人接物依然不卑不亢。婆婆小姑不懂这一圈子的交际法则,她竟然也有办法在其中周旋,既没让她们出丑,也说足了好话,没让家人反弹。

  春华是一路看着她过来的,知道她走过的艰辛。

  “你便收下吧,这里面还有些软和的料子,正好给你家阿舒做衣服穿。”

  阿舒即是杨琬和王象的长子,两人成亲已经两年了,有孩子也是常事。

  见推却不过,杨琬就收了下来。

  也是说了句体己话,“你和你家郎君什么时候也生一个?”

  春华有些窘迫,她才成亲多久。

  “别不拿我的话听进去。”杨琬也是为她着想,“趁男人的心还在你这儿,快写生下长子。”

  “你这么说,难道?”难道你家老公已经有……小三了?

  两人表情微妙起来,杨琬撇嘴,“想什么呢。我是为了你好,你倒来揶揄我。”

   “哪敢。”赶忙歪了这个话题,“我家两位老大人都在许都,你要是得空代我去问个安。”有事,娘家虽然离得远,但还有同乡撑腰。

  春华的父亲张汪,自离狐太守退下后,等了几个月,这次是从外任上平调去了许都。

  杨琬自然是答应了。

  这两家人关系很密切,丈夫之间是互相熟识的朋友,妻子则是打小长大的闺蜜。

  确如春华所料,两家人在未来见面的机会不会少。

  但她绝没想到会这么快。

   “准备下,下个月咱家就要也要走了。”想起父亲吩咐的话,司马懿也并不是没有芥蒂,但却没对妻子多说,“这次家里是一起走,怕是往后难回来了。”

  还是说得含蓄了一点,怕作为女性的春华接受不了。其实她很明白,往后这么一走,与其说“难”,大概是再也不回来了吧。

  在这一点儿上,春华比他更清楚。

  虽然是走得有些急,但早几个月两人就有了准备,该留该卖的产业也都处理好了。

   她娘家的父母兄弟也已经去了许县,对她来说,这样的离别反倒是种相聚。

  又想到家中状况,能和丈夫团聚,长嫂赵氏应该是满意的;其他的小叔子们也是无妨,去国都只会对他们的前途更有利。

  但是比司马懿小一岁的三弟司马孚却有些为难了。原本他已经和邻县的一家小姐定亲了,哥哥的婚礼刚过去,他也不至于马上就紧接着在后就成亲了,这样空出段时间来,现在却是尴尬了。

  原本春华都已经要开口问这事儿,最后却是按下了这个话题。

  她和丈夫的感情虽然好,但嫁来才刚过半年,彼此也并不是完全就退开了所有的隔阂。贸然提关于夫家的事只会让他觉得自己多事。

  成亲作了人妇,就不再可以像做姑娘时畅所欲言。

  这里的人事,是要她自己去琢磨的。

   司马孚的婚事有些尴尬,作为中间生的庶子,排行和出身都不让人看好,能以邻县岑家女为妇也算是好的了。

  如今因为长兄的来信,全家都要搬走,他的婚事也受到了冲击。

  有过大嫂赵氏的前例在,春华原以为这一家又要“负”人家闺女了,哪想最后为了儿子,建公和长子又商量了番,似乎事态还没太急,最后决定再留几个月。

  竟然没走成。

  新妇入门那天,由于是从临县赶过来的,到的时候已经近于黄昏,真正是个“昏礼”了。

  三男司马孚和岑氏很好运气地没被人捉弄多久,到了天色暗了,青庐内一众地赶了人走。

  第二日新人拜父母。

  上一回是春华被人挑剔着看,这回轮到她坐在亲友堆里围观了。

  与上回嫡次子娶妇的情景相比,到底是清减了几分声势。光看正位的父母态度,下面众人就有了数。

  或许是虞氏和春华先前就认识的缘故,当时说的话更热络些。但其他儿媳入门,她总不至于冷落,场面话也总要有表示。

   新妇岑氏生得有些圆润,穿着衣饰颜色有些过艳了,或许是想镇得住场面。相貌只是一般,圆脸带些肉却多是以婆婆的眼光觉得好的,因而虞氏多夸了几句“好生养”,“有福”。

  于是她便觉得坐在自己前面的大嫂有些坐立不安了。

  赵氏并不得丈夫宠爱,到底司马朗也没完全落她面子要到下堂的地步,总是昔日恩人的女儿,又是自己的表妹。

  便是这样,过门多年,她只生了两个女孩。她又是长子宗妇,至今没生下嫡长孙,婆母对新妇所夸的“好生养”让她如坐针毡。

  春华偷空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做好姿势,脸上仍是松缓平和,难以看出她想法。

  她是次媳,又是刚嫁过来没到一年,实在没这个压力。

  倒是心里觉得可笑,她们的这位婆婆可不是亲婆婆,作为后母,她前妻的儿子生不生得出长孙关她什么事了?

  自己儿子小得好没成年,她也没想过要扶持自己儿子什么的。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不是个坏后母,没刁难过孩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子嗣的事,长辈催着其实是关心,却大多是要被怨的,亲生母亲尚且如是。作为后母,她真是吃饱了来管长子生不生得出儿子了。

  原本她们这对婆媳应该是最好相处的,两边客气着做完套路,这会儿还不流行媳妇到婆婆哪儿立规矩的习俗,只要做个姿态,这本该是最好处置的一对关系。

  然而现在这个赵氏却和婆婆闹崩了,逼得虞氏拿出了婆媳斗的杀手锏——孙子。

  以前是懒得管,却不代表没权利。小辈和长辈顶上了,最后被打压的铁定是小辈。

   丈夫原本就是无宠的,作为继子,他更要“孝”,站在哪一边不明而喻。

  况且虞氏还是正经婆婆,理由也正当,封建社会,生不出儿子就是女人的错。子嗣压力下来了,还落到要叫下人仆妇到赵氏哪儿当着她孩子面的“指教”。

  这事儿在家中只要打听就可以知道的。春华在娘家内院禁过言,当时她初嫁来也是没几天就听人说了的。这里面是谁的意思很清楚。

  真是面子里子都落了。

  婆婆在新妇过门时说的话让赵氏心里难受,等过了一会儿新人来见过家里人的时候,到了大嫂面前,赵氏也不免带出了点情绪。

  “早日开枝散叶,夫妇和睦百年好。”话语倒是没错,但同一句话,不同的语气说出就给人不同的感觉。

  她脸上没有表情,其实没有表情也是种表态,正说明了她心中的不悦。

  前面大家都是说着好话祝贺的,这对新人也恰出于人生得意的时刻,赵氏的这个冷遇或许对她自己来说只不过是做得平淡了点,但对正春风满面的两人来说实在是兜头的一盆冷水。

  作为庶子,司马孚也家中各种的冷遇早是习惯了,却更被磨砺出一种敏感来。

  嫂子为什么在自己的喜日子不高兴了?联系平时叔嫂见面并不多,但每次见着了总是以礼相待的。

   还算是司马孚比较厚道,只是猜想大嫂或许是看见新人成双成对,在思念大哥吧?

  怀疑的种子却是埋下了。

  岑氏却毕竟年轻,也是个小门小户的女儿,这么一下就不由带出了点表情。

  还算是知道新妇入门头一天,也没说话。

  叔嫂是要回避的,岑氏又不知该怎么回话,刚才还是温情和睦的家人见面,看着要冷场,春华赶忙把话接了过去。

  “我看着新娘子果然是好相貌的,有了三婶来了,往后妯娌间可又多了个伴了。”

  新娘子被叫做“三婶”,虽说知道这是随丈夫的排行,到底刚家来的姑娘脸皮子薄,一下就红了。  

  或许是因为先前在大嫂这儿的冷遇,岑氏的回话更感激了些,“妾方于归,往后可要有二位嫂嫂指教了。”

  “三婶客气了。”

  妯娌虽说是往后要常见的,这时候她救完场,也马上低调地给了见面礼就撤了下来,到一边继续当布景板。

  临了,还被隔座的大嫂给斜了一眼。好似在怪她多事,让自己显得小家子气。

  不由莞尔,脸上也一点都不动气,还是保持着自然神色,只当是不知。

  场面上的事,大家都在看,又不是傻子。

  说句公道的,春华也没有个要踩着别人的脸突出自己的想法。否则以她和婆母虞氏的相处,早可给大嫂更多难堪。

  出身,嫁妆,未出阁前闺秀的声誉她都要高过赵氏一头,要想出挑早可以让赵氏做悲惨对照组了。但她实在觉得没必要在妯娌间和嫂嫂斗。

  何必呢?赵氏是长子宗妇,哪怕目下大家再不看好她,这一家的家教却绝不会让糟糠之妻下堂。

  只要她占着这个位子一日,往后父母死了,到时继承嫡脉的就是她的丈夫,按照封建礼教,父母其他的儿子都是要在嫡长子手下讨生活的,她又何必和未来当家的主母弄僵。

  今天她圆了场面,也是有点私心。让大嫂赵氏在这里冷了场,她也是坐在旁边的,如果她不出声的话,这到底是要被人说她故意为之让大嫂出丑呢,还是要人当她是个没能耐任人拿捏的主呢?

   总是有连坐的责任。

  不过,也就是今天这么个场面下,她也终是相通为什么赵氏会和婆婆虞氏闹得不可开交了。

  赵氏实在太不会做人了。

  等又大致过了一个月,温县孝敬里司马家便决定举家去乡还国。

  可怜新嫁娘岑氏才刚嫁来,这就要动身走了,连陪嫁的庄子田产都来不及处置。

  因县中大批的年轻士子出外,从去年开始,县中不乏有些人家要急卖了产业,房产田产等都开不高价。

  岑氏真是愁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原本她就和春华年龄相若。人也没个心机,藏不住话,更又把二嫂当了好人来看。

   妯娌间见面,她真就说了,“我这儿的庄子良田都不知怎么处置了。不瞒二嫂,让贱卖了也是心疼,收着往后还不知会不会回来了。”

   她还真是不“瞒”,就这么说了出来。

  岑氏她敢说,春华还真不敢什么都对妯娌说。

  “那你可得抓紧了,剩下的时间可不多了。”随便含糊地说了句,却没给支招。

  哪怕向来是不欺负不怠慢老实人的,她心里却还是有几分防备。

  这是妯娌,她真是傻了才会把妯娌当姐妹,替人好心地当智囊。就算这个三弟妹和她没利益冲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没在嫂嫂哪儿商量出对策,回家新婚的小夫妇俩还得继续想法子,更兼作为妻子她还得挤出时间打点小家庭的行李。

  看岑氏都快愁烧眉毛了,春华也没吱声。

  本县中各留守的家族也有趁机买入他家产业的,其中不乏圈子里的那几张熟脸。大家互相熟悉也不好开价太过离谱。

  但春华是一点也没要给岑氏介绍作担保的意思。涉及私人财产,往后出了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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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年,建安十年。

  荆州,襄阳。

  “阿亮依旧是这样吗?”

  面对着大姑子的质问,黄氏低头称是,听着丈夫姐姐的抱怨,却不多说一字。

  “家里父母叔叔都早亡,大哥到了东吴为仕,如今诸葛家是要靠他挑了主梁骨的。竟然还天天出去与人喝酒?”亮姊玲一边牢骚,又有些迁怒上弟媳,“你倒是也不规劝他?”

  黄氏心想,她要如何规劝了?

  男尊女卑的时代,女子自己都要依附了丈夫过日子,劝了又没用,白白地让人生厌。

  对着大姑子却一句都没辩,只认错,“的确是我的过错。”

  “你是妻,娶妻当贤,别只顾着一个人挑了家里的重担,该说的你一样要说。”

   发作完,诸葛玲也不是个刻薄的人,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苛刻了。换做她丈夫不作为,诸葛玲也一样为难。

  想到这儿就气闷,她的婚事还是由司马徽做的媒。丈夫则是隐者庞德公的儿子。

  所谓隐者,就是住在山野里不管事。公公是出了名的在野名士,因为有个好姓氏,当初刘表亲自来下访请他出仕,他都当场不甩脸,带着妻子去山里采药去。

  有这么个公爹在,丈夫不作为也很自然。

  让阿玲更气闷的是,自己的弟弟竟然也开始“不作为”了。

  “等他回来,你可要说说他,再这么下去家里还怎么办了?”语气终于缓和过来。

  黄硕恭敬地一直送她到了村口,才被诸葛玲阻拦下来,“行了,你也别客气了,家里事多,我也不是不懂你。”

  两人也算是同病相怜,黄硕也明白,作为大姑子的诸葛玲除了偶尔的牢骚外,其实也并没有太过为难她。

  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那我回去了,大姊路上小心。”

   这家里父母双亡,原本有个做官的叔叔照顾姐弟三人,结果三年前也去了。总算是做叔叔的有心,闭眼前还托了老友把侄女嫁了出去,否则家中没个长辈,诸葛玲的前途更令人担心。

  然而便是这样,诸葛家的状况也过得艰难。孔明一边求学一边还要养活弟弟诸葛均,到了二十多岁都没成亲。

  而黄硕亦是没有嫁出去,并非如常人说的是因为容貌丑陋,不过是在于身材太过高大,寻常的男人都比不过她高,婚事也就耽搁了下来。

  经人介绍,两人喜结连理后,黄硕也是极满意自己的丈夫。

  能干体贴,满腹经纶,最主要的是仪表堂堂,身高八尺,也只有他站在自己身旁才不显得矮小畏缩。

  但成亲后,黄硕的压力却很不小。

  原本的娘家,老父黄承彦就是“名士”。所谓名士,就是靠着个好姓氏,生活不作为。种田太掉份儿,经商就成了贱民,为官则拿了自己给人挑挑拣拣,自恃清高的“名士”又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呢?

  老黄和庞德公是同一类人,不过好在黄家本就是名门,妻子又是刘表夫人的长姐,日子总算过得下去。

  从身世显赫的名门子弟,后又配过豪强嫡长女的经历来看,黄承彦老先生最后却混到这么个境地,的确是令人称奇的了。

  在娘家的时候,黄硕就要挑了全家的重担,糊口过日子。父亲是个甩手掌柜,根本分不清五谷,辨不了物品的价值。

  还要三不五时地结交朋友,开名士“派对”,这些早年生活的艰难不得不逼着独生女黄硕稳重起来。

  这不是个好父亲,他对家庭生活的感受很一般。曾经对亡妻是这样,到亡妻死后,按照封建的惯例下,他并没有继嗣,女儿也小没人照顾,竟然是没有续弦。

  并非是因为对亡妻感情至深,也只是对家庭存在的认同感一般罢了。

  原以为嫁了人后,生活会好一些,然而当看着丈夫整日在外和友人喝酒,议论时事,来个“沙龙”什么的,黄硕更是气闷想捶人。

  父亲是这样,丈夫也是这样。

  要说什么也难,一方面她很不好劝,另一方面和丈夫在一起的徐庶,崔州平都还是她与孔明婚事的媒人。

  真是想不愁人也难。

  黄硕都快要叫出来,明明看着也有才华的,说起来面面俱到,满腹经纶,却为什么要让自己“怀才不遇”呢?

  阿亮阿亮,你要真想作为,我姨妈就是荆州牧的夫人,舅舅一门都是高官,何愁不能出仕?

  每想到丈夫在外面自比管仲最后被乡里嘲笑的事,黄硕也不由面红。

  这一会儿,无论是谁都绝想不到未来这位旷世奇才所能力挽狂澜,三分天下。

  世人见到的只是目下他的家境贫困,无所作为。  

  微斯人,则三国何成三国?

  与此同时,另一位次子之妻也正烦恼着。

  司马家到达许县的时候,真不算是个好时机。

  对司马家多有照顾的曹司空去打仗了,袁氏残留势力未清,期间由军师祭酒郭嘉使计离间了袁氏二子。

  而司马朗也从成皋令上退了下来,对外说是“抱病”。然而在他离职前曾给曹司空献过一策,似乎是关于恢复秦五等爵位(公、侯、伯、子、男)制度。

  以冲击士族,重建秩序为目的的老曹当然予以否决。究其一生,曹操都没有对士族阶级妥协过。

  外戚,宦官,士族,曾是汉末之乱的三大患。如今三患去了二,天子的母族妻族都死得差不多了;宦官,连天子都软弱了,在大军阀面前也得不到几分权势;只有士族,虽然受到了一番大冲击,但这个层面的人最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缓过一口气,北方一平定,士族阶级又重新站了起来。

  老曹没对士族妥协过,轮到他儿子上台却只能低头,当然这已是后话了。

  就目下而言,司马朗这一策提得虽然不好,但还没到触怒人的地步。

  接下来他给曹操提的建议,便让孟德气怒了。

  ——恢复井田制。

  曹司空刚使劲了浑身解数,为解决粮食问题,大规模屯田,这年轻的毛头小子就让他恢复井田制。

  这还是自己提上去,亲自己派的党人。

  井田制好吗?从方案上看是好的,但实际操作上,收不上税啊!收不了税,帝国的体制就无法运转,要曹司空曹将军怎么去打仗,怎么去“一统天下”?

  许多历代灭亡的原因表面看是由于战争,深究了就是因为政府软弱,税制出现问题。税都收不上来,财富集中在私人手上,国家又如何远转得了。

  司马朗献策的时机也很不好,一个新政策的下达总会有人反对,他就好死不死地和这些反对者们混在一起,曹司空一生气,便让他“抱病”了。

  和非暴力不合作的士族相比,这样的“抱病”也真算是老曹手下留情了。政令下达的时候,遇到反对者就该遇谁削谁,否则政令没办法让下面人施行。

  也算是爱护他了,让他这么回家去躲躲风声。

   被“抱病”的事儿自然瞒不了家里人。

   司马建公一把年纪,听说向来稳重的长子竟然做出了如此举动,气得发颤。

  在众人面前还要给他留脸面,等子弟们散了,关了院门就是一通板子。

  “你倒是出息了,家里就没教诲过你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这是在给向来照顾自家的靠山拆台!

  政治,就是站队的问题。曹操之所以在士族中选择司马家,倒不一定全是为报恩。士族中比司马家声望更高的多了去了,连边让都可以让他杀了,敢与全士族为敌。

  司马朗毕竟年轻,有着自己的政治理想,被骂急了,也辩道,“我原是为国为君,连年战乱本该养民……”

  以他至孝的品格,也只是为自己辩了一句。

  他不说倒还罢了,一说建公自己夺了板子打,“就你一个有知道治国之道了,你以为自己有几分才能!”

  这便是官场的现实,有时对一个政令的赞同否议并非出于事实上的可行性,不触及根本利益的时候,仅仅是站队罢了。

  或许司马朗的确想做个惜民的好官,但偏偏政治,是最不能讲良心的。

  政治家如果要讲良心,那么就是他失势的开始。

  这顿板子没人看见,也没人劝。

  司马懿倒是很担心胞兄每日去探望,回来后没有提一句对此事的看法,却是说,

  “大哥这样可不成,越发消瘦下去了。”

  “养病”就要成真病了。

  虽然春华更好奇,在这件事上他的想法,最后却是没问,“这是有了心结,往后……我们也做不上什么,退一步想,如今家人团聚也总是好的。”

  傻了才在这时候去问他的政治理想。

  如果问出了与自己想法相左的言语,要说违心的话表示同意,她会觉得自己恶心,难道还要她去据理以争吗?

  关于大伯的事,她回答得也为难,马上岔过去。

  温情地叹息,“我看你才是消瘦了,父兄之间隔阂,你这个做兄弟的总是两面跑。”

  “一家人总是和睦的好。”

  “你这样做,长辈们都会欣慰的。”

  说完抿唇而笑,很自然地顺手为他系好鸣语,神态安然。

  院外和风草木,春已深,繁花映衬着楼阁,风角轻动。

  眼前良人眉目俊逸清秀,唯有目中坚毅之光,比他人藏得更深的想法,才会让她想起这人现下寻常世家次子背后,未来所要走过的路途。

  这样的良人,是历史上的狼顾之子,还是要一同相守的夫君?许多时候总让她有些迷惘。

   “待会儿要出去吧?”给他理完配饰,“别担心家里,总有我在。”

  “我这样不作为,真是苦了你了。”

   “说什么话。”瞪了他一眼。

  男人出去了,就“出息”了。哪怕混个人脉也好,宅在家里,可就真没前途了。

  抬头坚定地看着他,“无论你想做什么,我总会支持你。”

  司马懿微眯起眼,纯粹是出于诧异,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现在这样,连父兄都时常训斥不作为。作为贤妻,你也不规劝我吗?”

  “郎君是怎样的人,该如何行事,一向是有自知的。”对于他不怀好意的试探,春华也很坦诚地回答,“况且,我也不觉着这样不好。”

  说完后,正在给他理衣襟的手背抓住。

  刚才被试探上她倒有几分对答的急智,这会儿却被惊到了。

  有些恼怒地说,“做什么,还不放手?”脸上若染彤。

  “真是这么想的?如果我一辈子不作为。”

  “你不会的。”抽手,面红,“都有人看着,不正经。”

   然后扶了下鬓发,稍解了下窘迫,悄声道,“我终不会看错你的。”

   妻子这样的肯定一时让他有些气血上涌。

   春华自然是肯定的。再说这年头女子自己有嫁妆有产业,他若是敢真一辈子去当“名士”,自己至多当养个小白脸,日子是不愁的。

  这样激情澎湃的时刻,却再一次被不解风情的明月给冷场了。

  调整过心情,回头春华就催促道,“你还不走吗?就不怕和人约了迟到?”

  像是刚才的温情全褪去,仲达再一次受了打击,“你可赶着我走了。”

  过来捏了捏她耳垂,“晚些回来再与你说。”

  这货竟然笑了。

  一时愣愣地点头,等过会儿回过神来,又悲愤了。

  她貌似……貌似被嘲笑了。

  靠,你这只死二达。


22. 浮云蔽白日

  翻开仲达基友帐,掬一把春华血泪史。

  未来,春华所知道的司马懿第一基友——曹丕,曹子桓,正有些小麻烦。

  曹司空外出征战去了,剩下的儿子中曹丕最长,便把国都后方托付于他。

  这一年曹丕十九岁,心爱的甄夫人为他生下了香喷喷的长女,又似得了父亲的倚重将后方托付给他,可谓是人生得意之时。

  这一得意,总未免要乐极生悲。

  曹丕外出狩猎,结果就被他父亲留在许都作为他老师辅佐的崔琰给“劝告”了。

  “盖闻盘于游田,书之所戒,鲁隐观鱼,春秋讥之……袁族富强,公子宽放,盘游滋侈,义声不闻。”

  这贼老头不但说他糟蹋百姓土地,还上纲上线地拿出袁绍的儿子作比,这一顶帽子扣下了,曹丕就要成了老爹心目中没用的废物了。

  偏偏态度还极好极中肯,一副直耿忠臣的样子说,“公子我是为你好,走路不要太急,骑马不要踩到农地。”,“我全是为你好”,你要是不捏着鼻子认了就是袁绍那两个听不进劝的废柴儿子。

  太凶残了,谁不知道袁本初是我老爹的死对头!他那几个儿子又是出了名的不中用。

  他爹这会儿还不在眼前,就是连个辩解都没法去。崔琰是曹操给他留下辅佐他的老师,还是个盛名之下的名士,曹丕气归气最终还要去给人家认错,检讨写两份,另一份还要快递到他爹哪儿去。

   回头和他的谋士密谈,曹丕牢骚没地方发,“崔季珪实在是大题小做,难为在他与阿爹关系确好。”

  强族子弟谁没点狩猎策马的爱好了。这时候与后世读书人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虚弱书生状况不同,通常这年头的读书人素质真不错,在朝堂写得了文章,上战场砍得了人。

  吴质却惯常是个工于心计的,马上道,“公子可别把不满表露出来,您愈是认得诚恳,司空大人也会高兴。”

  这一年北方初定,曹操正在收买人心,礼贤下士呢。

  曹丕也知道在这时候犯错就真不长眼了,但毕竟年轻,心中不服气,“我哪里不明白,只是可恨崔季珪却是三弟老泰山的兄弟。”

  “这也未必是三公子的意思,许是下面人自己想的。”

  “趁现在这个当口查我的错处,真是好算计了。”老爹不在肆意任为,等老爹回来了,还不让他更生气了,平时的一个小错可以乘二。

  “那您最近可不如略收敛些了。”

  曹丕一挑眉,“当然,不但我该虚心下来,就是门人也不许给我惹事。”

  崔琰是曹植妻子的叔父,因此曹丕更认为是这老头故意与自己作对。

  但说了也没用,崔琰与曹操关系向来不错,更何况崔琰向来是以正直被人称道的,这样的“劝告”书得又有理有据,真让人百口莫辩了。

  不由气恼。

  自大哥曹昂死后,众人就益发地看重于他。

  然而当自己渐渐长大后,父亲却更中意起后面生的弟弟来。

  自己的亲弟弟曹植是一个劲敌,而环夫人所生的冲弟更是让他时常忧虑起自己的处境。

  曹冲,由美人环夫人所生的漂亮弟弟,自是少不了一副好相貌让人心生好感。以曹操自己的相貌,并不文雅,年长的儿子们也都只是普通的相貌,曹冲的确更讨人喜欢起来。

  然而光是一张漂亮脸蛋也就算了,曹冲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神童。母亲是宠姬,自己又得父亲心意,曹冲得字为“仓舒”的时候甚至都未到十岁!而同期的自己甚至未弱冠得字。

  有时他想,为了这个弟弟,父亲真说不准会废长立幼。

  崔琰谏曹丕之事当时在许都传得很广,陆续发展出好几个版本。

  这会儿司马懿还没和未来基友曹世子搭上线,原因也很简单。此刻他不过是个寻常家族的次子。

  司马家的家境也只是一般,相对许都成群扎堆聚集过来的全九州名门世家而言,的确算不上第一流的世家。

  他现在能搭上的人,层次也不高,多是年轻士子。

  这些人中有不乏未来功成名就的,自然也不少就此永远沉默下去。

  此刻,春华正到前室奉茶,屋室中坐着的两人,一青年,一少年,却难得相谈甚欢。

  放下杯盏,她略低头俯身,“招待不周,请慢用。”

  漂亮小少年蒋济不由也颔首回礼,“嫂夫人多礼了。”

  人家小少年比春华也只大一岁,两人略见过一面,春华就识相地避开了。

  回去又不免想,仲达平日与人交往的有许多,带回家来登堂拜会父母的友人却不多,这个少年和他关系竟好成这样,甚至带回家来。

  后悔起自己以前历史知识的缺乏。

  她的身边有大量的清普员们,就是没个汉普员给她絮叨一下仲达基友帐的。

  这个漂亮少年郎蒋济比她也只大一岁,如果不是看到过其人谈吐举止的话,她甚至都该怀疑一回自家老公的性取向问题了。

  世家子弟,虽然都未到弱冠之年,别看他年纪小,已经是在江淮一带闻名遐迩了。

  但再好的名声到了名人扎堆的许都也是要打折扣的。

  出去奉过一次茶水,后面的事她就让侍女做了。

  她出去是表示一个态度,但两人年纪太近,总要避嫌。

  心里烦闷,对吴妈吩咐,“给三婶的东西准备妥当了?”

  “都好了。”吴妈心疼她,“您又何必这样待她好了,一次次被赵夫人用话刺,这时候您的心该有多痛呢,还要您去贺别人。”

  “妈妈别这么说,该我做的总要做好。”春华道,“这事儿最后还要麻烦你走一趟。”

  “老奴哪里怕得麻烦,这是在为您心疼。”

  “知道妈妈疼我,我到底还会为了这事儿难过?”春华笑道,“我还年轻,子孙缘该来时便来,急也不急在这会儿。”

  好说歹说把吴妈打发了,虽然知道她是关心自己,但也不免烦躁。

  周围与她相善的人都在劝她早些生孩子,这当然是封建家庭中最现实的事,也只有真为她好的人才这么说。

  大嫂赵氏也一直无妊,便总防着春华生下下一辈的长孙,妯娌间平日积下的矛盾也并不少。一个被婆婆厌弃,一个被婆婆喜欢,甚至在家中赵氏的处境也尴尬,在子嗣方面便拿了春华作假想敌。

  素来拿话刺着她,春华虽然从不辩上一句,心里却是知道便是看在大伯的面子上也该忍让。

  直到三弟妹岑氏有了身孕,赵氏脸上便有些挂不住。

  但到了这时候,她还要压着春华一头,明夸岑氏暗讽春华,“三婶果然是好生养的,刚过门时阿母说的果然没错,早早有了孩子可不是好福气吗?”

  “确是让人看着羡慕。”春华也笑着祝贺,索性把大嫂想讽的话一道挑破了,“要我也有这么个好消息,真是晚上睡着都要笑出来了。”

  次媳与三媳入门时间相近,但人的运气却是有好有坏,比生孩子这件事很不科学。

   岑氏自己高兴着,到底不忘了照顾下嫂子的想法,“二嫂还年轻,养好了身子生一个才好呢。”

  她话说得没水平,这个安慰奖给的让春华有些哭笑不得,当然也没动气。

  自己的确是太年轻了,这个时候生出来的孩子质量并不高。古代的夭折率那么高,哪家都有死过孩子。

  难的不是如何生孩子,而是如何生一个养活一个。

  又有点担忧。

  历史上,司马懿你到底有没有孩子啊?诶,你不会绝嗣,连累我无子吧?

  不过话说这家不是还要出一个叫司马昭的大坏蛋的吗?

  盯着岑氏的肚子,春华囧囧有神地想到,不会是这个包子吧。

  还真不是这个。

  姑娘你还是好好担心自己吧。

  此刻,正把人打发完了去给岑氏送礼,春华总算有时候静下心练字。

  也算是每天的习惯,做着并不累,冷不防却被人问道,“崔季珪之事,你觉得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应该是无意的。”想也不想地回答,然后再发现自己被人“突击”了。

  搁下笔,有些不满地抬头看门前的人。

  靠,大哥,突击检查会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万一我这会儿吼出的是“司马家会代曹魏”,咱家还不一起拖出去被砍头了。

  司马懿问,“为什么说是无意的?”

   “这样的算计也太容易对付了点,况且崔大人这会儿自个儿都是二公子的师傅吧。”春华估摸着,“我对这位崔大人也不熟,想是个木讷老道学的人吧?”

   仲达忍不住笑了,“你还真说对了。”

  “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正与蒋郎争执不下。”

  “哪也用问我这么个内院小妇人的?真胡闹。”一个女子善于“谋”的大多没什么好结局。

  至少明面上她还不想过多的“谋”。

  但仲达却似并不介意,似乎还挺得意,“我家夫人可见会识人,季珪公确是这样的人。”

  春华道,“他可不该在此刻说话,原是三公子的妻叔,不正让人挑了理来。换做是司空大人也会认为他教唆了两骨肉相仇。”

  “果然有理有据。”

  她说的都是老实话,诚恳得不能再诚恳。

  故而当这一月,司马朗邀了崔琰来府上拜访时,春华所受的惊讶也真是再真实不过了。

  “崔公。”

  堂上一众子弟向贵客行了揖礼。

  名士崔琰这年已经四十多岁,便是曾经的美男,这会儿也就是个美老头了。

   这时代白面有须便是美。美郎君看不成,上了年纪的崔琰发髯皆已花白,几十年世家的风度涵养,倒有几分仙风道骨。

  想到他的传闻就不由让人会心一笑。

  传说,外藩匈奴使者来访,曹操也予以接见。但苦于自己容貌普通,身材矮小,于是就提出让年龄相若又相貌堂堂的崔琰代替他会见了匈奴使者,自己则提到办成侍卫站在一旁。

  想到这里,就有着嬉笑之感。

  历史上不乏文臣武将,大多只混成了同一张肃穆的脸谱。文臣则耿直,武将则英勇,名士则风流,小人则奸佞,也只有曹孟德把这么些张脸谱全混成了一张。

  建安年间,大概惟数司空曹操才有了这般耍弄于人的幽默感,与其说随意荒唐,倒不如说原本便有着开阔的胸襟。

  此事件的另一当事人崔琰,则侧面地向世人印证了他的一副好相貌。

  这样的一个美老头,难得还是个木讷古板之人,也颇有些费解当初是如何会跟了曹操胡闹匈奴使者。

  崔琰性格木讷认死理,倒不妨这位老道学和司马朗成就了好关系。

  司马朗因想恢复两项古法而被“养病”,许多人都在一边看笑话,但也不乏让一些真古板的人欣赏了起来,其中一位就是曹操重用的崔琰。

  因为两人关系好,司马朗便请了崔琰来家里作客。崔琰的年龄与父亲司马防都相近了,自然是以父亲的名义设宴。

  宴会只是做成普通家宴的样子。

   这个时代,外男若能到家里来拜访,主客的关系一定很融洽。崔琰带来的陪客正是他的族弟崔林。

  而对于贵客,司马家也很郑重,建公叫来了成年的几个儿子作陪,饮食则由建公夫人虞氏亲自准备。

  等一切妥当后,主妇虞氏带着几个一起准备膳食的媳妇在堂筵上问候,而客人崔琰也恭敬地低身谢过主妇的饮食。

  礼数周到后,婆母虞氏也不多耽搁,带着媳妇们退了下去。

  也就是这样春华才有幸瞄了大美男崔琰一眼,年轻妇人还不能抬高了头看,就是这一眼,花白头发的没老头也就给了她一个中正有礼的印象。

  这个美老头的确是中正,中正过头了,竟然在宴上一本正经地相起人来,还特大义凛然地对建公说,“我看您家二公子往后必定是有作为的人。”

   有人夸奖自己儿子,建公自然高兴,坏就坏在这老头刚说完这话,下半句转头对着司马朗说,“令弟聪明贤能,刚断英拔,大概不是你比得上的。”

  一时冷场。

  崔琰他还是司马朗请来的客人,竟在宴席上如此不给司马朗面子。

  “弟弟比我更出息,这是家门之幸事。”

  司马朗倒也是一笑置之,根本不放在心上。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司马朗听人夸奖他二弟的,却是第一次有人会这么直接拿了和他相比。

  真说笑呢,自家兄弟什么样他最清楚不过,这个臭小子成天和群世家子混在一起当二世祖,竟然他会比自己有出息?

  这种实力相差悬殊,毫无悬念的荒谬比较,司马朗根本不放在心上,当然是“大度”地听过算过。

  等第二日此事由人传到春华耳中已经有了多个版本后,也是惹得她喷笑。

  旁的不说,崔老美人,您或许不太会看人眼色,但绝对还有几分识人的真相。

  正想偷闲,侄女宜平,宜容过来拜会她。

  “问二婶娘好。”

  两个侄女一个六岁,一个四岁,都是司马朗的女儿。

   春华温和地笑道,“今日来得倒早。”

  “是阿平带了功课来问您。”

  “昨日让你们做的功课今日就写完了?”

  对着孩子她向来和颜悦色,亲近地把小的那个抱过来。

  宜平是长姐,虽然也只六岁,奶声奶气地说,“本来做着也不累,只是成天练字也无聊的。”

  这便是大嫂赵氏恨她的又一个原因,婆母说次媳的教养好,行止标致,又读过书会奏乐,便言让她顺带教导下家中的两个小侄女。

  原本媳妇教养好,教带下婆家的姑娘也并没什么出格的,但联系到赵氏与婆母之间的水火之势,此举更暗指了赵氏不会管教孩子。

  自己的女儿要轮到别人去管教。

  春华有些无奈地成了这两婆媳间的牺牲品。她不怕与人斗,但这种争斗实在斗得没必要。

  平心而论,众妯娌中也的确是春华的教养最好,这样的说法无可厚非。而于她来说,自己娘家的妹妹也差不多这个年龄,春华也从来不虐待人家孩子。

  哪怕大人之间有什么隔阂,孩子总是无辜的。

  想想自己也挺苦逼,自己都没个孩子,却要教起别人的孩子,和为他人作嫁衣也差不多了。

  许多事也是意想不到,教习孩子的时候,琵琶声更透墙传了出去,于是别家的女眷们上门求了她婆婆,课堂里又多了同一街坊的其他女孩们过来。

  一方面的确是才名远扬,然而另一方面这真不是份好差事。

  一溜而的小女孩吵吵嚷嚷地不但闹得她心烦,就连她老公回家都要“恰好”地避过这些外来女眷,实在是影响正常生活。

  奈何这还是她婆婆交待下来的差事,虞氏自己拉不下脸拒绝街坊,于是春华就苦了。

  此事倒让大嫂赵氏心里暗爽了几分。

  阴暗恶毒地想,让她有“教养”,就可着劲被人闹腾吧,最好闹得你饭都吃不下生不出孩子就好了。

  某一日,正在让一家姑娘上前做示范,忽然自己房中的媳妇子柳生过来侯在了堂外。

  看她是有事,把她招过来说话。

  柳生道,“咱们公子说,过午要带了友人来。”

  春华为难了,一挑眉,“你让人回话去,就说等过午来就好。”

  靠,丈夫突击忽然带狐朋狗友来留饭什么的最讨厌了,无论古代还是现代。

  马上把小姑娘们清场送回去。

  算着时间,暗暗祈祷,千万不要两面冲撞上。影响了人家小姑娘的闺誉可就是她罪过了。

  最后当然是没冲撞上。

  司马懿也是算好了时间提前让人通知她的。

  接待丈夫的基友也不是头一回,对春华来说驾熟就轻。但让她惊讶的是,这次来的不止蒋美少年郎一枚,还有王象,荀纬,孙礼,卢毓,卫恂。

   世族子弟,这些人相貌都不差,少年公卿半青面,便是这个理了。

  从整个许都世家层次来看,聚集在这一室的士子或许并非是帝国第一流世家炙手可热的公子,然而往后三十年,这些人却都成了权臣将相。

  未熟读历史的春华也并不知道,今日在这间屋室中已经初具未来“司马奸党”的主要人员了。

  隔了帘子烹荼进具,奉过一次茶水后,她便把事交托给了年长却又未老的侍女。

  等人都走了,她家仲达随口和她说起了这些友人。

  “王羲伯和蒋郎你是认识的。”一个是她闺蜜丈夫,一个是上次来过的基友,“坐羲伯右手位的是卢子家,名毓。”

   卢毓?鲁豫?

  春华忍不住笑出声来,敢情你们今天还是鲁豫有约了。

  司马懿觉得奇怪,“有什么好笑的?”

  “没呢,是‘毓婷’的毓吧?这还真像是个女子的名字。”

  她丈夫当然不会知道妻子话中戏谑的毓婷是什么,“别瞎说,子家乃是故去的北中郎将卢公子干之幼子。”

  一连串的称谓听得她头晕,其实要和她只说,这个卢毓的父亲叫卢植,她就直接懂了。

  这是个有名高官二代,要是他爹还活着,现在能受到的待遇比崔琰还要高,可惜这位四公子命不好,建安初年他父亲就死了,作为老幺他只能在兄长手下讨生活。

   由此春华也看出来了,这会儿和着司马懿混的都是些非主流“失意”贵公子。

  比如仲达自己就是个普通世家的嫡次子,长兄大了他九岁,牢牢地盘踞在他头上。

  王象自己都是个牧童出身的王氏普通族人,还要由杨俊来提拔。

  蒋济则是从江淮逃过来的。

  再说下去,“子家下首的是荀郎公高。”

  就是荀纬。

  原本听着还算正常,忽然春华就想了起来,“可是颍川荀家人?”

   “不是,但亦是同族。”

  颍川荀家,就是那个出王佐之才荀彧的世家。

  而司马懿的祖父司马隽便曾为过颍川太守,其家与颍川士族间关系也密切。

  让春华有些囧的是,这个姓荀的荀纬怎么就从本枝流落到河内去了。

  这都不是重要的,连春华都想不到的是,便是通过了这些非主流公子的关系,自己的丈夫竟然因此搭上了陈群的顺风车。


23. 玉衡指孟冬

  陈群,字长文,颍川集团谋士。

  父亲叫陈纪,如果这并不是个让人影响深刻的名字的话,与陈群交好的朋友中有一个叫做孔融。

  翻阅陈群的简历,他还曾经给刘备当过官出谋划策过。好友孔融为曹操厌弃所杀后,与孔融交好的清议复古派士子砍的砍削的削,并且对此党的人曹操是绝不姑息——但陈群童鞋,换了旁人这两条哪一条都够喝上一壶的了,他却一点都不受影响,精神抖擞地继续为官。

  这也是个历史上著名的“太子四友”之一,要再想不起他是谁,九品中正制就是这货给搞出来的。

   要说他为什么能独善其身,除了自己出身于一个强族外,还要说到他有一个强悍的岳父。

  陈群的妻子姓荀,正就是荀彧,荀文若的女儿。

  司马家原先就和颍川籍谋士走得近,荀纬的家族甚至都已经搬到了河内,但到底曾经也是颍川同族。

  于是牵桥搭线,司马懿便和陈群认识了。

  但便在两人相识之前,首先见上面的却是两位的夫人。

  至十月,太尉录尚书事杨彪,文先公寿辰在家中设宴,往来之人皆国都世家名流。

  这样的宴会,难得司马建公夫人虞氏也得了邀请,随不算是贵宾,亦是荣幸之至。

  虞夫人这个年纪这个级别的贵妇出行,自要有媳妇做跟班,三媳妇刚生产完不便出门,长媳次媳总是可以带的。

  上流社会,一流世家的往来,杨家能请上虞氏就是赏脸了,自不会当成贵宾奉承。婆婆尚且如此,春华更显普通了。

  这就是她生活的现状,不是她不愿意出头开些个贵妇沙龙,来个“夫人外交”的,实在是她级别不够。普通世家的次媳,丈夫又没有任何官职,让她如何去长袖善舞,招一人家地位高贵她百倍的贵妇们对她言听计从了。

  大嫂赵氏还是司马朗的夫人,丈夫好歹曾经做过县令,又是长媳,还有些说话的人,频频地瞄她得意的嘲笑。

  一边有些无奈这位嫂嫂真能把表情露脸上,一边找了个说辞避开了。

  在宴席上退避开的人确也不少。

  这便遇上了陈群夫人荀氏。

  荀氏不过也是觉得屋内人多有些气闷,这位夫人身体并不好,又不好明说着扫主人的兴,便很低调地出来透风了。

  杨家庭院修剪整洁,秋风时刻,总不免又从树上偶落下的枯叶,刚过重阳又应上了时节,满地积压黄花。

  荀氏这年才二十多岁,年轻的少妇着曲裾三重衣,层叠广袖下皓腕抚摘下千瓣花,忽然抬头,不其然就与庭院中另一出来透气的女子春华相遇。

  两人事先都不知对方身份,国都权贵多,对方年龄又比自己大,春华便先致礼,“问夫人好,妾看外面景致好便和阿母言过,出来瞧瞧,夫人可也是来赏花的?”

  看到对方仪态行止得体,荀氏也生了好感,给回礼,“便如您说的,屋外的景致确是更好些。”

  又聊了几句,双方互相都觉得相谈甚欢,教养又看得过眼,便通了姓名。

  这事儿不用她们亲自上前说,显得没份儿,才表露出这个意思,荀氏身边的婢子已经上前躬身,“我家大人姓乃是司空西曹的掾属陈公长文。”

  好不容易等春华把古代繁复的姓名字转换完,她总算是想起陈长文就是陈群。

  到了许都后她闲着没事做,世家谱系就被她拿来当功课,背得还挺顺溜。眼前这个陈群夫人,可了不得,荀彧的女儿啊!

  她还在脑中提取资料中,荀氏已经和气地承接过婢子的话道,“妾娘家姓荀,小字阿贞,家里常叫做贞娘便是。看我俩年岁,容我唤声妹妹可好?”

  “贞姐可就客气了。”春华也说过了家世姓名,“能称一句姐姐也算是我有幸了,还是得您不弃。”

  别看人家夫君现在只是个掾属,但这女人她有个彪悍的爹啊。

  又一面暗暗惋惜,荀彧啊荀彧,据说是个大美男啊大美男。生出的闺女举止虽然静美,但容貌只能说是普通。

  女生肖父,原以为看不到荀美男风华正茂的一幕,看看他风华正茂的女儿也好,哪知道女儿竟然只是相貌平平。

  荀氏倒是没察觉对方这年轻小媳妇的神游太虚,听说了对方的身份,熟读谱系的荀氏也开始挖掘记忆了。

  一想起便又几分热络,“妹子可是平日教习世家闺秀琵琶曲的?听闻你闺名远扬,深得家学,可见是位才女了。”

  汗一下,阮家的家学才是琵琶。

  至于才女二字,她不过就是识几个字,背过几首诗。许都有蔡昭姬珠玉当前,敢称为才女的一般都被损得很惨。金刚钻面前,真货假货一望便知。

   “贞姐是过赞了,春华不过是小地方的粗鄙女子罢了,教人琴艺之事也仅是家中阿母所吩咐下的事,妾无法只好竭力地顶上了。”

   荀氏却因此事对她影响极好,“便是旁人想顶上也不成,不是?真能者,才当得大家赞的。”

  这便是春华在给群小屁孩萝莉们当保姆的时候决想不到的。

  以她现在的身份级别,直接和上流社会的贵妇交往是不够格的。但无意中,因教人子女而和这些闺秀的母亲们结交,却是一比她想不到的财富。

  这些母亲们大多都比春华年长得多,在交际圈中也有着比她大得多的影响,因而传出的声誉便是让有闺秀之名的陈群夫人荀氏,尚未见其人便对春华有了好感。

   两人相谈甚欢,于是两家有了往来,对家中的夫婿亦产生了相当影响,这便又是后话。

  可见,又是吃小亏占大便宜也并不是没道理。旁人都看着春华手上的事既烦又无利而退缩,唯有她做下来了,于是便有了收获。

  却说司马孚之妻岑氏生下了下一辈的长孙,举家都为此喜不自胜。

  欣喜若狂的祖父司马防当下便为这个孩子起名为司马邕。

  邕者,同“雍”,和睦,和谐。

  给个新生儿起名为和睦的意思,很难不说是这位祖父的深意。

  既是暗喻兄弟和睦,对三男的敲打,也算是对长男的安慰了。

  听说了新生儿的名字,正在给司马家准备贺礼的杨琬叹道,“看来你家阿公最惦记的还是头前的那位夫人,难怪你现在的那位阿母时常难做了。”

  也就是两人关系好才会说到这话。

  但哪怕背着人,春华是不能明说长辈坏话的。

  心想,自家阿公哪里是挂念前妻,他这是在重序嫡庶。司马孚可不是个嫡子。

  杨琬又转过来把小孩的衣物摊开来给她瞧,“你给看看,这样子送你弟妹还好吧?”

  “她孩子还小呢,穿这个要等再长几个月。”

  “就这个吧,不送这个,我真想不出还有什么了。”杨琬放下手上的衣物,一旁两岁的女儿育惠咯咯地笑了起来。

   便把女儿抱了过来,“阿圆叫阿姨。”

   小女孩俏皮地叫了声阿姨,然后就把头给埋母亲怀里去,一边偷着张望春华。

  被孩子这么一搅和,春华也笑了。

  “琬姐如今有儿有女真是好福气。”

  杨琬的大儿子已经快五岁了,父母正愁着何处给请西席,小女儿也两岁了。

  “眼馋我就快自己生一个。”杨琬已不知是多少次这么苦口婆心了,“别看如今你还年轻,谁都不知道往后的事呢。便是你不急,你家那位,再过几年便要到而立之年了吧?”

  春华道,“你道我是不想生呢,要急总急不来的。”

  “每次都这么说。”杨琬回头让婆子给取来东西递给她。

   “这是?”

  “给你求的符。”杨琬正经地说道,“回去给地方压下,这会儿可一定得生个。”

  也是一片心意,春华收下,“先谢过琬姐了。”

  “客气什么。”

  杨琬说的并没错。她还能等,今年也不过才十七岁,家里那位却已经二十七了。

  夫妇感情至今还是和睦的,但无子这样的家庭问题迟早会把夫妇俩的情分磨光。

  一时又有些惴惴,是否他已经……有过这些想法?

  不但密友劝她,最急的莫过于娘家母亲山氏。

  归宁的时候便总要给她老生常谈这事,一次比一次问得仔细,最后还担心上。

   “你们俩要是身子出了问题要赶快治了,别担心别人怎么看的。子嗣是最重要的。”

  令春华哭笑不得。

  他们俩身体健康,夫妻生活和谐,至于为什么老不中彩这问题,真就是运气了。

  或者是因为她年龄还太小?似乎这时代十几岁生孩子的再正常不过了,虽然年纪轻生的孩子老是挂掉。

  这次归宁,许是被岑氏的事刺激到了,娘家妈话说得就更直接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才让你娘抱上外孙!”

  “阿娘……”

  “别用什么‘急不得’这话敷衍我,你弟媳她都生了。”山氏是真气上了,“你哪怕有怀过一次,随便生下什么都好。”

  她娘气头上话都说不清了。春华偷笑,随便生什么都好,那生只狸猫难道也行?

  “你倒是还笑。想想刘将军之妇王氏。”脸色铁青,“那还是正头娘子,常年无所出,只好提了妾婢上来,男人到外面去鬼混她都只能忍。”

  山氏说的正是平虏将军刘勋的妻子王宋,许都有名的怨妇。

  照理说,这个时代的民风彪悍,特别贵族阶级,老爷是不敢惹原配大房的。更彪悍一点的女子,直呼自己的丈夫为“卿”。

  汉代的称呼方法,夫妻间,妻称夫为“君”,而夫称妻为“卿”。但彪悍的贵族女子,总有呼丈夫为“卿”的一刻。

  王宋却是个悲剧。战乱中老公当了平虏将军,自己娘家却没落了,又没生育过,不但要自己给丈夫找女人生孩子,此后连丈夫再外面嫖娼宿妓也不好过问。

  这样的幽怨下,又如何使她还能保持着一张“优雅从容”的面孔?

  母亲拿出这人为例,其实春华却觉得刘勋后来找了那么多女人,也一样没生出孩子来,夫妇俩谁更有问题一望便知。

  “别当阿娘吓你,女人到了这份上,”山氏也同情起来,“活得也太没滋味了。往前这位夫人也是闺秀,难道还是一开始就这么拉长着脸的?”

  人,都是被境遇改变的。

  青葱少女会变成黄脸婆。换做是她,春华也无法保证如果无子的状况再维持个十年,她的心境会不会也变得幽怨起来。

  现在她尚且还能镇定,其实也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这次是真的踬地而谢:“娘说的确是在理的,女儿向来把这事放心里,也许是时运如此。”

  “你知道就好了,亲母女我还会真气上你吗?”山氏扶她起来,“还不是想等你好消息。”

  好消息却没等到,一个对司马家来说的坏消息却突然降临。

  这日,春华正在击节指出侄女的曲误,忽然柳生便来报。

   “夫人。”柳生低头回言,“西面的岑夫人,说是,邕小公子夭了。”  

  和谐小公子死了。

   迅速地把两个侄女清场送回去,换了身颜色不刺眼的衣裙才带上了贴身婢女快步过去。

  西院中岑氏早哭得要昏过去,一张年轻的脸蛋惨白惨白的。

  她与春华进门时间相近,年岁也相近,十几岁的少女才刚享有了作为人母的幸福,突然之间这样的幸福却被急速地夺去。

  这样的打击甚至比孩子从未出生过更难受。

  岑氏原是哭呆了,见到春华,却又更悲上心来,泪水随悲痛一股脑地都宣泄出来。

  “二嫂。”

   春华过去拍拍她的背怕她哭不上来,气又憋进心去,“有什么难过的就哭出来,就这么一日,咱们好好送送孩子,等送完孩子,还一样要过日子不是?”

  岑氏倒头靠着她哭,“我是恨啊,这孩子我宁愿他从没到人间走过这一遭。”

  “做母亲的,你这又是说的什么话。”

  “孩子,原是好好的,只怪我……怪我睡觉时给他捂得太紧,都怨我。”

  听她这么说,春华也不知道这是否又是个年轻母亲因没经验把自己孩子闷死了,还是岑氏纯粹是心里太悲痛,给自己硬定上的罪名。

  要春华在这刻说“你还年轻,往后再生一个”这样的话,未免太残酷,更像风凉话,这话她真对哭诉中的岑氏说不出口。

  岑氏搭着她肩哭,虽然同情她,春华却心想到,你可千万别把我当成了自家姊妹般言语。

  关系再好,妯娌间总是要离了距离的,于人于己都是好事。虽然岑氏要是对春华表达出“如姐妹般”的友善,对春华本人来说没什么损失。而她亦不是个大奸大恶之徒,会去指使利用年轻的弟妹。

  这会儿岑氏哭得脑子混了,说话也开始乱来,“邕儿死了,大嫂这下可高兴了,总算是没人和她抢长孙这个名分了。”

  “这是说的什么话,她与你有什么仇。胡思乱想。”哪怕这大嫂与她不对付,这时候顺着岑氏说,往后算起账来她也有挑拨离间的嫌疑。

  心想,你还真敢说。

  你敢说我还不敢听呢。

  岑氏果然是胡话更多起来,情绪不稳,话也偏激,“哪里不是她了,她早就记恨上邕儿是长孙。她总巴不得妯娌都生不下儿子。”

  “又胡说了,她是长嫂,还防备我们做什么?”

   “二嫂。”岑氏叫道,话语中不无凄楚,“这次是冲着我,往前是为了二嫂得阿母喜爱,她这样哪还有个长嫂该有的仁心了。”

  听她说完,春华不知是该为大嫂默哀呢还是为弟妹难过。

  做人做到喜恶一个人脸上表情全写着,大有明天她的敌人一遇难了大家全怀疑上她的架势。

  也难怪岑氏会这么想了,大嫂赵氏对长孙的不喜的确是划拉在面上的。自己生不出儿子,对妯娌便特别的防备。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想想孩子,想想你自己?”继续歪话题,她还不想落人口舌,“好好打算往后才是正理。”

  “孩子。”岑氏的脸色苍白,“孩子都去了,还有什么……”

  “你要真可怜孩子,便养好了身子再生一个。”春华觉得自己也挺好笑,自己生不出还劝别人,“有孩子总是好的。”

  这话里带着怅然,想到嫂嫂的遭遇,岑氏瞬间就平衡了,还反过来慰劝道,“不过是时机不凑巧,想二嫂这样的好心肠总会好报的。”

  果然安慰一个人,只要举出比他更惨的例子来就行,旁的话也不用多说。  

   岑氏说她是“好心肠”,有些讽刺,春华想想自己,好心肠大概真不算。但也不是个特别坏的人。

  最后又对岑氏说,“好好休息。”

  这会儿岑氏也恢复了平日的状态,答道,“我省的,只明日孩子葬下去还想请二嫂来搭把手,只您别嫌弃这事忌讳就好。”

  “不用这么客气,你要我帮忙我总会来的。”

  自己还没生过孩子,就要先帮别人去埋孩子,在旁人看起来是触霉头触得厉害了。

  荀氏更是拿她当了大好人,“也就是您气量大了。”

  拿了一大堆的禁忌避讳给她,让她防着些。

  说实话,内心里,春华是一点也没觉得岑氏死孩子和她生不生得出儿子有什么客观联系。因为不忌讳,所以才会答应得快。

  建安十一年对北方来说并不是个好年头。

  这年初的正月,有星孛于北斗。

  自玉带诏事件后,天子接连失去了两家妻族,没有外戚宦官支持,天子的权威日益退减。

   但在怎么减退,天子仍有一呼百应之功。总有这么几个傻子了的世家会一门心思地跟着天子转悠,总有这么几个嫩头青希望借此一举成名天下知。

  结果这下维护汉室天命,忠臣靖难的“好人”都被曹司空一锅烩了去见刘家老祖宗了。

  这其中就有一个叫祢衡的“名士”,死活不与曹操合作。

  与其说他是强调皇室正统,不满意曹大人挟制天子,倒不如说只不过是对曹操仅给了他个刀笔小吏的官职做心里不满意了。

  按照曹操务实的作风,无论之前名声多大的名士,做过官的就先给个他原级别的官试试能力,没做过官的则多是给个文记或是掾属这样的职位观察段时日,然后再外放个县令长的小官,做的好再提拔……这样的过程。

  “名士”祢衡很不乐意,先前未出仕便有人劝他去结识下年龄相仿的陈群和司马朗求推荐求说好话,结果他很不屑地说,“我怎么能跟杀猪卖酒的人在一起!”

  青年俊彦名气正盛的司马大哥,躺枪。

  在曹操礼贤下士请他的时候,祢衡又直接说,“你手下的荀攸可使他去看坟守墓,程昱可使关门闭户,郭嘉说说漂亮话白词念赋,张辽可使击鼓鸣金,许褚是牧牛放马的,乐进则该去取状读诏,李典可使传书送檄,吕虔可使磨刀铸剑,满宠可使饮酒食糟,于禁可使负版筑墙,徐晃可使屠猪杀狗。

  夏侯惇是为‘完体将军’,曹子孝呼为‘要钱太守’。”(注1)

   几乎把曹操手下的得力干将们骂个遍。

  更可气的是这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小子,竟然略过敬称直呼人名!

  总算他还知道曹仁是曹操家人,改称了字。

  司空大人这会儿正脾气很不坏,郭嘉去年刚献计让他礼贤下士,“千金市骨”,勉强咽下这口气。

  哪里想到还会有人嘴贱,追问祢衡,“那荀文若呢?冀州牧荀令君你总比不过了吧?”

  荀彧为王佐之才,出身高贵,行貌俱佳,智谋过人,众人以为祢衡总该心服口服了。

  这年头男人没个愿意和荀彧相比,就如女人们都不愿意和蔡文姬拼“才女”是一个道理。

  哪知祢衡这个后生小子样样都比不过人家,却照旧大言不惭道,“荀某白白生了副好相貌,正好用来借来给人吊丧。”

  也不知道是笑这个后生要倒霉了,还是因为比不过人家荀美男,听着有人损他也是种“乐”。

   曹操听了后终是忍无可忍地怒了。

  这样的货不灭了他,磨刀霍霍还应该向着谁?

  结果不知是祢衡之福还是祸,他还认识一个叫做孔融的人,正是自诩为孔圣人的后代的那位,以“孔融让梨”为天下所知,在读书人中可说是一呼百应。并且这两人还互为莫逆。

  在这位祢才子的口中,世界上只有三好人:他一个,孔融第二,杨修第三。

  这份友谊也不知是真为他起到了靠山的作用,还是加速了他的灭亡。

  在已经尝过杀死名士边让的苦果后,这回曹孟德再一次面对了全士族阶层的压力,并作出了最后把祢衡这货以暴力手段捆绑着送给了刘表的决定。

  这样的强硬手段,哪怕最后祢衡并非死于他之手,新仇旧恨也使得北方士族再次跳起反抗。

   这一年对司马家而言,却毫不受影响,四男司马馗也迎娶了新妇。

  对这位"季达",春华尚且没有任何他的印象,历史中也不是个知名人物--但奈不住人家有个"八王团"的儿子。

  当然这个时候,司马馗自己不知,新媳妇也不知,连穿越来的春华也不知。

  有时不得不说,无知实在是种幸福。相比知道自己前路的艰险,对历史细节记不清楚也是种福利了。

  如果春华对司马家八个儿子的了解程度堪比清普员口中的"九龙夺嫡"的话,了解这一家人比了解"四爷","八爷","十三爷"还准确,这会儿她真该头疼了。

   司马家没个邪魅九,也没有温文八,冰山四,有的只是个摆谱折腾爹,以及一群前期苦逼后期凶残的儿子们。

  其中最凶残的一只叫二达的便是她丈夫。

  在春华为数不多的对司马懿的印象中,这货主要就干了俩事,一则和曹丕成了基友变成世子党,一则和诸葛亮相爱相杀一辈子。

  直到最后"死诸葛吓走活仲达"。

   然而眼下这两位未来的"真爱"却至今还没交过锋,仲达没有出仕,而孔明则继续耕种于南阳,刘备的首席谋士尚还是徐庶徐元直。

  到了四男妇入门的次月,岑氏再次诊出有身孕。

  去西院看她,春华也真算服了她了。

  这才多久,上次生产完满打满算到现在也绝不到一年,岑氏竟然又神速地怀上了。

  被人围坐在屋中,岑氏脸上满是笑容,然而再怎么笑着,也掩不住脸色泛黄。

  比起刚进门时的红润可爱,如今的岑氏圆脸上已经瘦出了颧骨,让人唏嘘不已。

  话到嘴边不由哽住。

  还未等她开口,岑氏却是热情地站起迎接她,“二嫂来了。”

  “你快坐下,这会儿还多什么虚礼。”赶快让婆子搀着她坐下,“只是来看看你,要反给你添乱倒是我的罪过了。”

  “二嫂能来就已经让我感激了。”岑氏笑逐颜开,手不由地抚在毫无起伏的小腹上,“这回可要好好养胎,生个男孩。”

  生男孩这样的期盼当然很正常,只是春华觉着她语气不对劲。

  “你……”

  “二嫂,这次一定会是个男孩。”岑氏笑着,却再也不见曾经的纯真,反有种让春华害怕的执念。

  “您知道吧?咱们的大嫂,听说我有孕了,到这会儿都没个表示,哪怕是叫个婆子来传个话的事都没做过。”

  继续含糊,“大嫂要领着的家务多,许是一时误了?”

  “二嫂您就是太仁厚了。”岑氏打断道,眼中执念让人骇然,“她那样的人,成天像只乌眼鸡样的盯着妯娌们要斗上一回。”

  虽然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被旁人说是“仁厚”了,春华还是汗了一下。

  “最好弟妹们都一齐生了儿子,一个个的生下去,偏她就生不了,气死她也好。”

   听了这话,春华噗嗤一下就笑了,“还说孩子话呢。”

  再这么说下去,自己也要有个密谋嫂嫂的嫌疑了,赶快赶快地转话题,“你娘家听说这消息可要高兴坏了吧”

  “我娘家哪如二嫂的娘家在都城里,先前让人写了书信已经送出了。”

  总算是转了这个话题。

  却也很不巧,回去的路上恰好在回廊中遇上赵氏来探访。

  两人身后都带着仆妇侍婢,两队人相遇,春华先拂拢衣缘行礼,让过路一边问好,“大嫂可是去看三婶的了?”

   廊外艳阳高照,青草干燥,夏风混合着栀子花的香气,尚未到双十年华的丽人恍然清风的笑靥,深深地扎了赵氏的眼。

  广袖中的手紧握在手心中划出痕迹来。

  哪怕再不愿承认,未出阁的时候自己便比不过这位才貌出众的妯娌。

  偏偏她还如此的拘礼谦逊,真是想挑理都反显得是自己的恶意。

  自然清丽的容颜更是映衬得自己脸上的那层薄粉可笑起来。

  这个时代的公卿之妻多饰以铅粉蛾眉,国都更是盛行这般的浮夸。

  剔除面部所有的毛发,重新绘上细长的蛾眉,年轻妇人多化白妆,老妇则以胭脂为飞霞妆。便是这个时代所谓的风雅。

  司马家诸子的夫人并还未到与上流社会公卿之妻相交的程度,妆容也叫自然。春华在外结交的夫人虽多,却仅仅用修眉,非正式场合也从不饰粉,这般的做法反让人赞为朴实节俭。

  然而赵氏却素来对弟妇反感,私下里对人讥笑称她为“毛孩儿”。

  大约是今日受的打击多了点,赵氏说话便有些不客气起来,“看二婶这般形容,我总算是知道旁日阿母为何会喜欢你了。只怕往后咱们家的弟妇们都要学了二婶作毛孩儿了。”

  说完,赵氏身后一片讥笑声。

  一家妯娌有些不对付的也正常,平日却还没闹到明面上。但这回赵氏突然的侮辱,春华真是有些吃惊了。

  难怪说这位大嫂不会做人。妯娌间利益冲突的毕竟还少,她真要把自己折腾到让举家为敌。

  自己向来忍让于她,并不是怵了与人斗,而是没必要。甚至都没串联过弟妹一起去搞她,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但今日都已经被人直接打上脸,她若再忍让,便不是恭敬知礼,纯粹就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赵氏还在用袖挡住嘴轻蔑地笑着,春华却是低下头也笑了。

  “嫂嫂说的是,平日我尚且还为此作羞色,今日当得嫂嫂夸奖,可见是妆容自然便是正理了。”

  “你当我夸你?”

  “嫂嫂不是夸我,难道还是故意为难我的吗?”抬眸微笑,似是最恭敬不过,却又隐含针锋相对的气势,“我等皆是司马家之妇,嫂嫂若是羞辱了我,不正让人觉得我家家风有失端正,论数‘此为妇人之过耳’这样的话。”

  “你!”

  说到之乎者也的话,赵氏显然没有她这么迅捷的应对。还没想到怎么说,又一顶高帽子扣下。

  “您可是宗妇,当知此事为长嫂之不仁,窃为您惋惜。”眸若清泉之寒,只脸上笑意更甚,又似在说笑,“当然了,嫂嫂您可是个仁心的人,既是先前肯定了我,总不至于让小人在背后妄议我吧?”

  您可是这样美好这样高贵哟亲,得了我的高帽子,往后也不能说我坏话哟,有人说我坏话您可也要长长法眼哟。

  赵氏气得肩膀发颤,总算还记得不能授人口舌,勉强没发作。

  便是这样,换了旁人来看,春华仍是低眉顺目谦恭的样子,则赵氏表情却有些狰狞了。

  “嫂嫂大抵还要去看三婶吧,便请先行吧。”

  眼前的女子依然副谦逊的姿态,赵氏咬牙直目带人走了。

   也才刚走不多时,自家的外院走动的小童匆匆来报。

  “夫人,夫人。”

  “什么事那么急了,快缓口气再说话。”

  小童却一下便伏地对着她痛哭,“夫人您快回去看看吧,咱们公子……公子他突然病倒了。”
  

24. 朝明

  “夫人您快回去看看吧,咱们公子……公子他突然病倒了。”
  “怎么回事?”
  “公子他今日访友回来,骑马在街上行的时候忽然就摔了下来。”支吾了下,“在地上口吐白沫,大夫说似是……疯瘫。”
  当下春华就懵了。
  疯瘫?说的好听吧,这样子难道说是癔症或是羊癫疯都行了。
  在春华还在原本的时代好好做个乖学生的时候,某一日教他们美术的老师,前一刻还好好在讲台上写黑板,后一秒就浑身抽搐倒地吐白沫了。
  因为那会儿大家正在做眼保健操,都闭着眼,亲眼目睹老师倒下去的也就只有班级里拿几个睁着眼睛玩儿的皮大王。至于其他的老实人们,都只听到“扑通”一声,老师就直笔笔地倒地抽搐。
  后来再也没见过这老师,据说是得了羊癫疯,去治病了。
  如今疯瘫的那个成了她丈夫,春华一下子就如五雷轰顶,神智全无。
  似乎癫痫这东西还是个遗传病来着?
  “夫人,夫人,你这会儿可给挺住啊,现在正想要您做主的时候。”索性吴妈看她神色不对,终是给提醒。
  是了,无论如何,她仍是他的妻子,对这个小家仍然是有应尽的任务。丫
  “我知道了。”
  带着人迅速地赶回去,其实也就是前后院子的事,差的路并不多。
  原是想直接进了卧房探看,但听到里面正有男声,不由定下神来坐在门外等候。
  听着里面的话语声,于她不无是种折磨。
  终于槅门被移开,长兄司马朗,三弟司马孚把大夫送了出来。
  看见了春华,司马朗只好显然三弟去送大夫。
  “大哥,这是怎么回事?”一时忍不住说着就哭了出来,“早上送他出门时还好好的,我真不能信。”
  司马朗也是硬着头皮和弟妹交待,几乎是宣判人家年纪轻轻守活寡了,“这也是旧病了,那么多年原以为是好了的。”
  以前就有这病?那当初议亲的时候……这家是在骗婚吗?
  春华这刻已经是追究不了这么多了,纯粹是心急她丈夫,“大夫说好的了吗?”
  司马朗脸色灰败,摇摇头
  也顾不上大伯了,略谦下身,便疾步进屋。
  司马朗却叫住她,“弟妹。”
  “大伯如何吩咐?”
  这会儿司马朗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胞弟出了这种事他也是痛心疾首,“家里总会想办法的。”
  “便多谢大伯了。”
  她才不关心其他,直到亲自见到那人不由呼吸一窒,不知觉泪已满面。
  他怎么就会病了的?他不该是个担了历史骂名的大坏蛋大奸臣的吗?不是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的吗?
  二达二达,像你这种祸害难道不该好好的继续蹦腾个几十年,都没和曹丕会师,都没和诸葛亮斗过一回,怎么就这么完结了?
  又后怕起来,不会是因为自己这个突变因素在,所以原本该活得好好的他才……
  “不,不会的。”她失神落魄地说。
  掬起榻上昏睡那人的手,比她宽厚许多的掌心曾给过她的温暖,一度如淙淙源泉灌溉成为她的信念。
  穿越至今或多或少会用后世定格历史人物的固有想法去看待他,初时春华也不喜欢这么个人作为她的丈夫,对方是个浑身都被定性为“渣”的司马懿,曾有的历史成见,几乎让她想过就这么冷漠地对待这段夫妻关系。
  井水不犯河水,然而长久的相处下来,仲达实在没违背了这时代的道德标准,既没负过她什么,也不失为一个尽责的男人,夫妇俩虽无琴瑟和鸣,刻骨铭心的恩爱,却亦有难得的对这个世道共同的默契。
  或许他真不是个好男人,但在这样的时空遇上这样一个人,她已经很是感激了,一点也没有过“回娘家,不和他过”了的念头。
  再换一个丈夫,就真能换个才貌双全,宠妻爱家的好男人吗?
  按压这他的手掌,只希望能活络气血,描画着命运的伏线,呓语,“你怎么就病了呢,你可应该是……”
  如果你一直疯瘫下去,难道我还该再去“换”个夫君吗?
  “别动,很痒。”手指忽然收拢,抓住她的手。
  “你……”,一转眼刚才还“病歪歪”的司马懿竟然睁开了眼,好整以暇地打量她一副傻样。
  春华瞬间羞愤难当,“混蛋。”你个坑爹货!装病也不提前说一声!
  刚才真以为自己下半辈子要沦落到照顾个半瘫加精神病丈夫,真以为要被娘家领回去“换”个丈夫去了。
  坑爹啊,幸好没说什么出格的话,不然一准就“真情告白”了。
  这会儿她是连仪态都不顾的开骂,仲达却是但笑不语任她发泄。
  骂着骂着,眼圈又不由红了起来,“你还舍得醒来?”
  司马懿也有些愧疚,“刚才听着我夫人说手相,正想继续听下去。”
  “你美的。”偏过头,恨恨道,“我看公子你……命线平坦,家宅平安,父母安康,定会长命百岁,儿孙绕膝。”说到最后声音低了下去。
  这是个多么别扭的女子,司马懿这么想着。
  出声道,“你可说错了。”
  “错了?”
  “还要加上夫妇恩爱,白头到老。”
  霎时心头漏了一拍,犹如窒息般一时竟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有贤妻若此,便是官至执金吾又如何了?”
  “荒唐,”春华一把就拍开他的手,回得很生硬,“别再乱说了,莫以光烈皇后为戏。”
  若是她能采取脸上依稀可见的泪痕的话,或许他才会觉得妻子的强硬更人信服一点。
  多可笑,光烈皇后是以“贤”以“仁”闻名,她却从跟了司马懿后却注定要走条荆棘之途。
  “你这样,家里父母兄弟还不知道吧?”
  说到这个,他有几分怅然,“早上才听说消息,也是突然间才下定决心这么做,家人都不知道。”
  “你不想说,我自然也会替你保密。”
  连理由都不问春华就应承下来,淡然笃定的表情让他有些惊讶。
  “不问问原因?”
  “为何要问。于朝堂之事你总会比我更清楚。你做什么,又何必向我解释,我总会支持你走下去。”
  “就这么相信我所做的便是高明?”
  “当然。”
  如果连他都不能相信的话,那她真不知在这个乱世中还能相信什么。
  于情于理。
  居二日,曹操司空属下遣人以建公次子为文学掾,然而这一刻司马家却是一片怆然。
  接待使者的是长兄司马朗,先前还在为胞弟忧心,这会儿却要为他给人赔笑脸,“大人见谅,仲达他先前抱恙。”
  疯瘫这种事传出去真不是好事,经过润色之后还要请使者代为好言。
  其实这时间差打得,别说让使者纳闷,就是司马朗自己也觉得抹了把冷汗。
  但说起来也确实是在得任命之前的事。
  同一时间,荀纬在闭户几日,听说了司马懿旧疾复发的事后,连日来便在种战战兢兢的状态之下。
  而到使者回去复命,曹司空听到个这家的后生小子竟然拒绝了他的任命,心里一下就不满起来。
  倒不是说孟德顺风顺水惯了听不得人违抗他,明着暗着,打着旗号反对曹操的人太多了,曹孟德自己也不会自恋到认为自己真能在北方一呼百应了。
  所谓的魏武执鞭,政令军令能够实现靠得还是实力,曹操并非美男子崔琰,就算借了荀彧的脸,士族阶层不卖他账的还是要和他对着干。
  人家要骂他,根本就是恨不得一脚对着他正脸踩下去,至今骂他为阉人后代的不绝于世。
  这些还是知识分子文人,写个战斗檄文什么的对着他祖宗十八代的骂。文辞撰得华美,听不懂的让人觉得是在夸你,听得懂的还不如听不懂,活活要吐血身亡。
  偏偏曹操文化课还很好,真让他气急了便对着陈琳质问,“你骂我就行了,骂我祖宗爹妈做什么?我与你们打仗,我爹妈难道也惹你们了?”  
  可见是被人反对惯了,曹操早“大度”容人了。不大度,把这些骂人话听进心里去的,他早活活气死了。
  令曹操介意的并不是再次被世家拒绝了,他在意的是拒绝他的竟是一向支持他声援他的河内司马氏。
  当然这个嫌疑已有使者撇清(收受了大哥的贿赂),司马家对司空大人仍然是忠心耿耿,并且人家也真处于损失了一个好儿子的悲痛中,让曹操也算气平了些,但乍听之下还是有点震怒。
  装病,曹操实在是此行中的老手,十多岁就装病让父亲对叔叔生厌起来。就算是被“生病”,在他这儿妄图请病假不做官的也多了去了。
  在他手下砍过的“世家”“名士”太多了,眼不眨心不跳,砍个把名士跟砍瓜似的,对要抹去个都未出仕的后生实在太容易了。
  到底还是卖建公个面子,顺带阴了人家一把。
  你不是爱装病吗?曹操吩咐属下,“建公昔日于我有提拔之恩,如今家门不幸,更该去探望。”
  于是让人去“探望”这位二公子。
  这一去就是十天。
  曹操不过也是想给这后生个教训,装个十天的疯瘫也真够恶心人的了。
  令人好笑的事,这一段后世司马宣王青年时装病的公案落在《晋书》里变成了司马懿忠于汉室,不愿出仕骄横跋扈的魏武,为虎作伥篡汉自立的表现。
  勿说后世如何,就是现下的春华也不由头疼。
  你个二达装什么病不好,要装疯瘫。装个呕吐发生腹泻难道不好吗?
  其实这也不能怪她见识浅薄,装“小恙”的都被曹大人当小样给砍了。在分辨真病假病的业务能力上,曹大人作为这行翘楚不亏是火眼金睛。
  也不知道是谁的磨难由此开始了。
  被派来的两名办事员,明着的任务是慰问,实际却是要按照司空大人的吩咐,准点到这儿上下班监视人家生病。
  如果一有异动,他们就可以回去打小报告,就算没有什么异常都没有,装十天重病也真够恶心人的了。
  头天来这里报道,使者们还觉得挺轻松,才一进门变听到一群女人在屋里痛哭。
  一面是司空大人的命令,一面又关系对女眷的回避,两人最后只能硬着头皮进去。
  首当其冲的变是看到一中年妇人痛哭捶床,一旁陪了几个年轻媳妇一起按了帕子哭着。
  两人正头痛着,就见一素服的年轻女子上前引他们进来,“家中正多事,失礼之处让二位大人见笑。”
  还没等他俩反应上来,这小媳妇已经行完礼引在前面走了。
  这回是骑虎难下,不想进也不行了。
  一进门便被建公夫人拖住听她哭诉,“我家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往后我又怎么对得住将两位少爷托付给我的先夫人。”
  兼有小媳妇们在旁边给她安慰顺气,使者们头皮都麻了。
  好不容易等回家,第二天再去司马家上班打卡,哭闹的妇人们又换了一批。
  看着隔天就不重样的女眷们,两人心里真是憋屈到极点。
  咱们不过就是在司空手下跑腿混口饭吃的小办事员,用得着找你们家女眷组团刷吗。
  难怪说世家不好惹,这家怎么就可以有这样基数庞大的女性亲属,一个个过来像陪哭一场,杀伤力大得让人绝望。全
  想要发火,对着一群内宅妇女尚且要避嫌,想挑刺,这家已经蒙受大难的损失了个好儿子,再想翻脸,面对上这一家悲戚欲绝的年轻小娘,看着人家那张脆生生又恭敬的脸,两个大男人也实在无从为难。
  更何况人家小媳妇每天好酒好菜的招待着他们,又不乏受过人家的灰色收入,时间一长,使者们也对春华同情了起来。
  “夫人还年轻,往后可要怎么办呢。”某一天使者甲突然感叹起来。
  夫君这样,往后便是要收活寡了吧,如果是死了也就算了,或者还要牵连下去。
  他同事也是有些同情,但一听了这话,真想把使者甲给掐死。再怎么同情,也不是这么说话的。
  “两位大人,不说妾真是命苦……外子如今这样,这个家也真不知道有什么盼头了。”说完春华配合得用袖拭擦眼眶挡住了半边脸。
  “吉人自有天相,夫人又是宗正丞张大人的千金,当不会难过的。”
  心里惋惜,这样一位才华出众的小姐竟要蹉跎下去。
  带着这样的心情,当然也是因为不菲的贿赂。两位办事员回去报告时答复就说道,“看样子是真的病了。”
  “病了?”曹操当然不相信。
  “病得不清,整日说着胡话,连人都认不清。只是可怜家人了,妻子不过才过门三年。”
  一旁便有人提示道,“是宗正丞张大人的千金。”
  “原来是那位千金,听说是个品貌出众的女子吧?”对许都上层社会风雅事亦有耳闻的曹操也想了起来。
  瞬间作为文人对封建苦难女性的同情泛滥了,这是个品貌俱佳,形容出众的世家女,衬着先前格外好的闺誉,却又明珠蒙尘,命运多舛,便让曹操作为诗人的那颗心恻隐了。
  这是个对封建受压迫女性有相当同情心的封建文人,前车之鉴就是蔡文姬,花了重金把人家给赎回来。
  “的确是可惜了。”
  她父亲张汪还是司空领下宗正的属官,便把司马懿故意反对他的嫌疑又减轻了几分。
  再怎么减轻,还是有些介意。
  郭嘉听说这事却一时笑喷了。
  “奉孝?”
  被曹操眼一横,郭嘉才算是正经起来,“明公又何吩咐?”
  一旁的贾诩继续装布景板,以奇策出名的谋士自到了曹营后便从不主动献策。
  看了眼郭嘉,也真算是服了他了,在以猜忌之心著名的曹操手下做事,他就能如此的随意不羁,偏偏司空大人还对他格外的优容。
  曹操道,“你可是对此事有什么看法?”
  郭嘉心里对这个年轻的后生也有些佩服,任命的事风声透露出来也不久,可见是当生病就马上生病,执行动作得很迅速不见拖泥带水到任命下来了再装。
  其后真执行了,也能将此做得天衣无缝,就算是司空大人现在也只能怀疑,却抓不住一点马脚。
  “这人是个人才。”郭嘉赞道,光看那么多装病的人中,也就他做得最决绝了。
  有郭嘉的这一句话,曹操更是势在必得,“那依你看,他是真病还是假病?”
  说真病显然曹操心里并不是这样认同的,会让曹操觉得不诚恳;说假病,无凭无据,传出去又有得罪人的可能,贾诩想到这可真是个难回答的问题。
  但郭嘉的回答也实在让贾诩佩服。
  “说是旧疾复发,许是原先确有的。这时机却是抓得太妙了。”
  “真有作为者,何故如此拒命。”
  郭嘉当然不能说,因为今年政局不稳,司空大人你砍了太多的人了,前有战事搅进去就是拿新人当炮灰,后有永远都不曾停歇的政治斗争——这话不能说,说了就是攻击曹孟德的政治方针了。
  换了个说法,“那一家的长兄可是正在‘养病’中。”
  曹操也想起自己似乎是有些不厚道的把人家大哥给休病假了,“你是那小子因他兄长的事在怨恨我?”
  怨望可不是个好词,不论是百姓对君主,嫔妃对君王。
  郭嘉笑不可仰,“明公多虑了,怕是年轻人敬重着兄长,您此次让弟弟的出仕,而哥哥却继续在家。往后进出,弟着官服而兄白身,您可让这对兄弟如何相处?想是未免尴尬只能这么做了。”
  又加上一句,“但且想想那一家的父祖,您与建公相熟应是熟悉他的性情。”
  建公是什么性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传统封建刻板家长。
  想到这里,曹操也对这个说法有了几分信服。
  更何况这还是他最信任的军师祭酒所说的话。
  曹营谋士,采纳率最高近百的莫过于荀彧郭嘉,就算是贾诩也达不到这样的采纳率。
  曹操便不再对此事过问,对郭嘉所赞过的这个青年虽益发感兴趣,却又觉得年轻人到底做事有失考虑,要好好磨磨性子再起用。
  也不为难他,要装病就装吧,能装多久就装多久,社会的世态炎凉会好好给这些年轻人上一课。
  过了个月却把司马防的长子给官复原职。
  与此同时,使者走后,春华当机立断对下人吩咐,“快收拾起来,公子要到城外养病。”
  “夫人,您这是?”吴妈被春华一个眼神吓到,赶忙招呼起小丫鬟们行动。
  春华也马不停蹄地直接赶到正屋,求见两位家长。
  直言道,“夫君此刻的情形,大夫说是要静养。媳妇思忖着,城外正又处庄子好避病,于病情也是好的。”
  司马防对着媳妇不好直接问话,虞氏便代劳,“家里不好吗?条件也更好些,有事请大夫来也方便些。何必去城外乡野之地,你与阿母说说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家里还有人会嫌弃你们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这“还有人”,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某些人。
  春华既已准备自力更生,便更不欲这会儿和人结仇,“家里哪有人会对我们不好了,大家只会更照顾着。但咱家毕竟是在国都,平日要与人往来走动,便是内宅里女子也多,如今三婶也有喜了。夫君这样子,总不好再与人冲撞了。”
  一想到家里名誉,司马防也有些动摇了。
  到底是把名誉看得比命还重的人,平日摆谱也好,做出家风清正的样子也好,都不过是为了颜面。
  这样子要出去便被允许了下来。
  走前给了一大笔铜钱,说是让小夫妻俩安置下来,日子也不用过得太紧迫。
  春华安之若素的将长辈的赠予收了下来,然后问下人,“车马准备好了?”
  “都好了,夫人。”
  “走吧。”
  便还不等世人反应,手脚麻利地出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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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河内的诸世家还未尽数搬来时,春华便托了随父上任的娘家母亲替她在许都置业。
  近年来,随着汉帝在此建宫定都,北方各地的名流都云集于此,许都的地价也水涨船高。
  自从到了这个世界后,春华才有了种对“政治家就是商人”的切身体会。
  如他们这些世家,金银财产多余的又有什么用?权势,只有当下抓住权势的才能站于不败之地。
  有权势的,即便无财也会渐渐变得富有;没有权势的,却怀揣着令人垂涎的财富,便有怀璧其罪之祸。
  这样的预见并没说错,近百年后魏晋的第一富人石崇落势后,家产悉数被抄。
  死了一个石崇,喂饱了一个司马伦。
  而此刻对春华来说,在城外的庄子上安置下来后,也总算是舒了口气。
  供主人居住的屋室先前修葺过,但毕竟比起许都城内的豪宅的堂皇是相去甚远,屋室低窄,连佣人也住不下几个。
  原先留在这里看管屋子的乃是一何姓老妪,除此外春华便只留下的人手并不多,连心腹吴妈柳生等人也都赶回了司马家。
  “如今总算是清静了。”内室中春华倚靠在丈夫的胸怀上,幽声道,“家里人多眼杂,就这样出来,你不会怪我吧?”
  “怪你什么。”其实也在不由对妻子当机立断的手腕有些钦佩,司马懿道,“是我连累你了。”
  “怎么这样说?”
  “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话,像卿这样出身的千金也不差找到更好的夫婿吧。”
  春华听了这话真是啼笑皆非,趴着他的衣襟扯着衣料笑得肩头颤动。
  果然是此一时彼一时吗?如果当初春华没定过亲,又是直接跟了父亲到许都的话,或许于她又是另一桩姻缘了。
  但她却说,“不是我的话,君也会找上更好的贤妻吧?”
  的确呢,是她占个大便宜。
  司马懿这样的一支潜力股,该多受穿越女待见,个个不想嫁他也要使劲玛丽苏解数去让他爱个死去活来吧。
  当然万能女主穿三国又岂会在一个美男树上吊死,必要风华绝代让三国全武将文官们倾倒。至于谁排的上男主,全看女主一线的慈悲。
  哪像自己这样个不出息的非主流三穿女,“从一而终”得让一切主流三穿女们鄙视。
  从这种角度上来看,自己虽然没“倾国倾城”,“风华绝代”,倒也算对得起司马懿了。
  至少自己结这次婚,既不为车也不要房,丈夫“病瘫”了还不离不弃,不趁着年轻貌美娘家有势的时候改嫁小白脸,毅然决然地照顾个连家族都放弃的“绝症”丈夫,挑起整个家庭的重担……说着说着,她觉得自己这样品格纯良的经济适用女真会把后世结不起婚的现代好青年们给感动得泪流满面。
  “得了,你要真念着我的好,日后不相负就行了。”轻轻从他拥抱中挣开。
  “怎么会这么想?”司马懿有些诧异。
  春华但笑不语,凑近他耳边用呓语般的声线说,“可要守信啊,君若相负……”
  君若相负的话……话语隐没再听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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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安十一年年确系多事之秋前兆。
  年初司空曹操在许都便即时处决了亲天子派的政敌众人,又把年初平定并州时高干属下一系人给解决了。
  春时杀戮士官的铡头血渍未干,夏秋便集结人马至平虏、泉州修筑二渠,侧面也是为战争做准备。
  大军压境,已初露次年征讨三郡乌桓的端倪。
  乌桓之后,便是赤壁。
  初时对丈夫拒绝任命还有存疑的春华,此刻也开始庆幸起来了。
  建安十三年前的这些北方岁月可真不好过。
  她自然已经记不清曹操在未当上丞相之前,还将再掀起几次政治运动;她也不可能背出,未平定北方前,曹操还需要多少炮灰给他去填乌桓平西北。
  这些年来她过得实在是提心吊胆,一面担心夫家一族出仕复起的可能,一面又担心娘家亲父及张家子侄们在官场上的表现,勿被牵连。
  多少和她家一同迁入许都的世家名门,昔日都是一个街坊,如今十去四五,都举家举族族灭。
  到如今,虽然粗茶淡饭,也总算能睡上几天安稳觉,司空大人一出了许都,也不用再担心家人会在外面说错话。也不用担心丈夫与人结交,被勋贵子弟阴上一把。
  至于曹大人,虽然因此事司马懿在他哪儿挂了个号,但他一介大忙人,哪怕有心磨砺下小青年,然后让人家给自己卖苦力,这会儿还有更大的事要做,早没心思去为难人了。
  也因他的“健忘”,于是司马懿度过了一段平生“难忘”的岁月。
  曹操毕竟不是先知,如果他要是知道着小青年未来对他家的妨碍的话,这会儿无论什么大事或许他都该放下,直接灭了这小子。
  可惜曹操并不是个重生曹操,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个重考机会。
  现实也确如老奸巨猾的曹操所料,都不用他亲自上阵一面掉分儿一面去找人麻烦。世情冷暖已够磨砺人的了。
  夫妇俩在各自的社交圈中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然而到了这会儿还愿于他家交往的,哪怕仅仅和夫人通信的人也少了。
  比起忧心人脉资源的锐减,令春华最担忧的却是与娘家的关系。
  住到城外的半月后,母亲山氏的心腹玉桂亲自跑了趟。
  名义上是给出嫁的姑娘送东西,实际却是带着山氏递话的。
  玉桂年龄总要和山氏相似,是作为陪嫁丫鬟过来的,后来由主人配给了前任管家的儿子张兴,而如今老一辈走后,张兴成了现任管家,她也做了管家娘子。
  于情面来说,长辈身边长年服侍的得用下人,晚辈也要稍给些尊重。
  按娘家的习惯,春华称了声,“兴嫂子。”
  “给姑娘问好。”玉桂进来给磕过头,见她家大姑娘主的也实在太寒碜了些。
  给捎来的夜并非钱财米粮,而是由母亲亲自收拾的一些用得上的生活用品。山氏是早年经历过苦日子的人,乡野之地,哪怕有钱也无市可买,送钱接济倒不如直接送些生活用品让女儿日子也好过些。
  也正因为年轻时有过苦日子,所以山氏才更不希望女儿落到这个地步。
  张汪如今看来是官运亨通,年轻时也有罢官和妻子家人逃命归乡的狼狈,最苦的时候,家中主子四个,下人老弱只有五个。
  玉桂是山氏的心腹,一看自家姑娘住的地儿,身边也仅有两三个下人,便希望与姑娘私聊。
  “咱们去外面走走吧。”春华这么说道。
  玉桂很是吃惊,盖因由俭入奢易,张家如今也算挤入了士族交际的圈子,摆谱惯了,连下人也隐约有了种“名门”的认同感。
  这会儿是由奢入俭难了,听姑娘很随意地要出去散步,嘴上不能言主人错,心里却很不认同。
  娘家人会说什么反应,春华猜也猜得出。
  如果她也有个女儿,作为一个孩子妈,谁家亲妈会舍得女儿去和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男人过,伺候人家一辈子当保姆去,后妈也不带这样虐待人的。
  换做是现代,就算一方提出离婚也无可厚非,与道义无关。
  正因为知道娘家人想说什么,所以才要出来。
  果然玉桂和她胡侃了几句后,才引到正题,“姑娘往后可想这样过日子?”
  耐着心,“不这样又如何?”
  “夫人的意思是,让姑娘回娘家。司马家也是明理的人家,还是同乡,他家公子如今这样,您却正当年华,总不能因此拖累您一辈子。”
  “阿娘的意思是要我和离了?”春华没理她,“笑话。”
  “姑娘莫生气,可这也全是夫人的苦心。”
  “咱们这样的人家,此刻抽身,实在是不顾道义。”
  “哎,姑娘,咱还怕旁人说什么,这过日子的可是您自个儿啊。”
  或许她真该庆幸自己有对开明的父母。说起来,这年头有多少封建家长为成全家族名声,牺牲子女,赔上幸福的。
  父母如此开明,全为她的幸福着想,反而怪异的人只是她自己。
  春华向来是个现实的人,如果说如今生病的那个不是司马懿,而是别人的话,或许她也不知道此刻自己会不会离弃对方……
  现实点说,这不过是占了穿越的便宜知道未来历史的走向。也是运气好,嫁的是司马懿,换做嫁了刘阿斗,她再怎么想“英明”也英明不了了。
  并不是什么纯粹的高尚,但即便这样,眼下的这些苦难却是实打实的,并不因她知晓历史,这些生活的苦恼就能转移了。
  陪着司马懿仕途起落,居心或许并不是完全的纯粹,付出却全是真实的。
  “莫说了,兴嫂子,”打断道,“莫说了,这事到此为止吧。”
  “姑娘!”
  “往后……往后家里还是来和我说这个的话,恕我不便开门相待。”
  送走了母亲心腹玉桂,春华也知道态度做得再怎么坚决,她回去是必要回报,家里可能还会来人。
  本是不想让丈夫知道,但以仲达的智慧又如何不会察觉。
  白日装病避人不出,夜晚夫妇熄灭烛火后卧榻而眠。
  “今日岳母让人来,怎么不让多坐会儿,连东西一起退回去了?你也太不客气了些。”
  “我可没有赶人。”
  黑夜中,她看不清丈夫的表情,甚至话音也是平常的语气。
  “香料,是为了香料。母亲捎来的香料太名贵,我们这会儿住在这样的陋居,实在是太奢侈了。”
  古人焚香,其实不过是因房屋都以土木为料,焚香可祛病防虫。
  “别多想了,往年……你说,咱们家如今是不是太冷清了?”
  何止冷清,连佣人都被她打发回去好些个,“清静些也好。”
  “不过我看,郎君你还是太清闲了点,”拉过他的手搭在小腹上,夜色中也难辨她脸上的羞赧,声音不知不觉轻了下来,“家里还是多个人好。两家老人要是听说了,大概也会高兴吧。”


25.

  两人成婚至今有三年。
  这三年事也多,举族动迁到许都,然后便是各自在许都打开社交圈,站住脚。
  赵氏是财团小姐,岑氏是小家女子,两人在许都社交圈中走动不多,即便出门也仅靠了婆家的名头。至于春华却是官宦人家之女,做闺秀的时候就有一批士族小姐做密友,婆家娘家两边都是有名望的家族。
  三年了,与司马懿夫妇成亲时间相差无几的司马孚夫妇,已经开生第二胎了。
  无论如何,这都掩饰不了装病中的仲达一副傻爸的模样。
  明知孩子的名字多半是要由长辈所取,傻爸这会儿没事做,铺了一地的纸写下寓意好的字眼待用。
  不过在这样的情况下,于是次月司马朗官复原职带着家眷赴任的消息听起来便也不怎么扎耳。
  春华也任由老公折腾,没事做的男人真的很可怕。
  这年头既没电视又没电脑,就算像宅家里打网游都不可能。
  她家二爷,既不用担心生计,身边又无晴雯袭人一通丫鬟去给他凑个怡红院,诸葛夫妇俩还有共同的爱好去造个木牛流马作闺房之乐,他们俩可悲唯一的乐趣(算计人?),身边人都聚集不了几个,无论是宅斗权贵斗都省了。
  人嘛,出去了才会有出息,待在家里闭门造车不用多久社交圈里的人就全忘了他们,人走茶凉。
  再多呆个几年,俩人就铁定再也回不到上流社会的圈子里混了。
  清静个一两年逃避政治斗争是可以的,但要在此期间一同退出了社交,那才是坏事。
  其实也真用不着春华急,她家先生笃定到连她都看不过眼,“应该还有两三年,南下后如果顺利则不到十年,天下既定。”
  当鲁肃、诸葛亮这会儿想着要三分天下时,北方的曹操可一定也没有要和人鼎足而立的意思。
  曹操风头正盛,眼看收拾了袁氏的残余后就当挥兵南下。"
  总而言之,这几年里出去不是给人当炮灰,就是被塞到边远小县或者在国都做个小办事员。
  司马先生一点都不急,一边等着孩子出生,一边盘算着什么时候该渐渐传出自己“好转”的消息。
  有时春华也不知道该不该佩服他的隐忍力,虽然许多事当时都看不到久远后的样子,但实践证明这一场病在司马懿未来的政治生涯中至少救了他两次。
  当然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两人又要再度过了四十个年头。就目下而言,春华女士都有点发愁了。  
  哪怕你再提升自身核心竞争力,亲,你现在可没人知啊!
  再这么过个几年,咱们家就真该靠田地亩产收租过日子了。
  但既然夫妇俩有过约定,如今她也正在怀孕中,便不急着逼人奋发。
  他应该是有计划的人吧?如果不是的话,自己也不会安于如此的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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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家最后还是派人来探望她,女儿怀孕毕竟是大事,虽然母女俩先前有些怄气,但做母亲的也不希望女儿在这时候被婆家看不起。
  消息与玉桂探访的时间相近,娘家妈当然也有过联想。
  前些年山氏为了大女儿怀不上的事真是操碎了心,吃不好睡不香,烧香做法事,重金求偏方都做过了,差点以为女儿女婿这辈子要不孕不育了。
  结果却在这样个尴尬节骨眼上怀上了,封建礼教以子嗣传承为重,如果女婿完蛋了,那么这个胎儿就算是这一脉的承嗣,张家也没脸在这时候开口让小夫妇和离。
  山氏气的吃不下饭,几乎以为这是女儿故意与她作对了,回头又心疼孩子,自己没亲自来,却让春华二弟张纪的妻子卫氏来探望。
  卫氏是个小县丞的女儿,同来的还有春华七岁的庶妹秀华。
  带着年幼的小姑去看怀孕的大姑,初中生卫氏显然还没有独当一面的能耐,虽是小县丞之女,也是官宦人家出身,礼数也周到。
  妹妹秀华却有些犹豫地跟了进来,室内简单地铺着草席,小姑娘连袜都未脱。
  卫氏只当没看见,和顺地在大姑身边坐下,私心里想沾些福气。
  旧时代里的人营养不良,食物中也没激素,连十五岁都不到的这妹子,估摸着连葵水都没来,就像靠近些大姑“沾福气”。
  丈夫是庶子,卫氏自己也太年轻,有些怵了大姑子,说话说得中规中矩,“阿母说,大姑您这儿条件不能和城里比,想让您回去安胎。”
  不明着把女儿抢回来,但由亲娘照顾怀孕、生产、坐月子,这事儿很正常,特别女儿的小家现在是这么个状况。这事不但亲娘提了,连对春华不太苛刻的婆婆虞氏也这么说过。
  当然山氏也还有个小心思,觉得把女儿弄回家后要好好地给女儿洗洗脑。
  春华仅道,“我知晓了。”然后既没应承也没拒绝。
  弟妹宁氏也不敢追着问大姑“您看具体什么时候回去”之类的问题,听春华这么说,也算是完成婆婆给的任务交代完毕。
  当然她不是个会办事的人,对于春华明显的敷衍,就草草糊了过去。回去山氏问起来,宁氏自己就对答不上,结果当然“办事不利”了。
  她也实在没看出春华没明着拒绝,不过是因为先前已经拂过母亲面子,这会儿没脸接二连三地拒绝了。
  又把妹妹秀华叫到跟前,因从城里出来车马时间久了,小姑娘头发松散了,春华便让取了梳子来亲自给她又重梳了双丫。
  问小姑娘,“这些日子该开始习字了吧?”
  秀华只玩着腰际的穗子,却不作答。
  卫氏便代答,“小姑正由阿母和各位婶母们教认字。”
  春华心里便明白了,母亲又要管家又要作为宗正丞夫人出去社交,哪有这功夫了。估计教养庶妹的还是这个刚进门的弟妹,也难怪两人感情好了。
  嘴上只惋惜,“要是往日,叫她一同约了堂姊妹到我这儿来,我也能看顾一二。”
  卫氏道,“哪家闺秀能得您看顾,也真是福气了。”
  “弟妹真会说话。”
  两人略到叨唠几句后,卫氏便带着秀华走了。
  等人走了后,阿娟看着春华的脸色,揣测她心思,“二姑娘今日也太无礼了
  春华是嫡姐,汉代礼制,身份卑者见贵者,入室时不但要脱鞋还要脱袜。
  春秋时便有一位臣子因不脱袜而得罪了国君。
  “秀华还小呢。”春华却只当听不懂。
  秀华才多大呀?她还跟个七岁小姑娘计较?
  世家小姐,未出嫁前总是金贵的,哪怕是庶女在家也是个主子,被锦衣玉食的供着。小姑娘娇气些也正常。
  春华在这个年纪也不过刚从父母鄙陋的宅院搬到张家祖宅里去,秀华个幼小的女孩,生出来到现在头一遭见了如此破陋的屋室,堂筵仅用粗糙的草席铺制。
  春华出嫁时小姑娘都不记事,那个据说是自己姐姐的女人,只穿着着麻衣,也不着裾服,头上不饰珠花,秀华小姑娘这会儿还是个以貌取人的年龄,她要看得起这个姐姐才怪。
  至于卫氏对这些明显失礼的地方视而不见,反更说明了秀华在娘家这个小姑的身份很是超然。
  这两人都不是问题,有问题的是和她提这个话的阿娟。
  或许是当孕妇的心情总会变得开始反复,不是变了口味,便是改了脾气。
  客观条件限制,庄子上鲜蔬瓜果,要补营养牲畜禽类总是供应得上的,但要变着法的换花样却不能了。
  口味没法变,只能变着法的挑剔人。
  春华开始担心起,趁着自己怀孕时年轻小丫鬟们一个个爬上老公的床了。
  平心而论,她往日里并不是个苛刻的主人,但孕妇心事重,总要多想点。
  当初离开司马家,她是把能干的、镇得住场的人都给留了下来,年纪大的丫鬟通常都配了人,她也不好意思把人夫妻拆散了两面跑。
  因一直没用上,阿娟这样的婢子春华也就拿人当寻常丫鬟用,完全忘了人家最初是当小老婆预备役来着的。
  这会儿已怀孕就全刺激起来了。
  当然实践证明,到最后都不过是她一个人的杞人忧天。
  她老公这是“病瘫”了,连她这个已经折进去的娘家爹娘都要想尽办法地拯救失足少妇,这些年轻貌美的小丫鬟们更不会把自己折进去。
  趁着身子还不重,春华还是坚持着每月回城给虞氏请安。
  这是在她怀孕后头一次回去,虞氏见她要拜赶忙让人扶起她,“好多年才盼来这个孩子,你自己小心些。”
  春华毕竟还是拜完再坐下。
  跪拜不累,汉代没椅子,跪坐的姿势对孕妇才是吃力的呢。
  “这都没显怀,怎么会辛苦,媳妇已经不能常日侍奉在阿母左右,这些礼数也全是心意,哪里可以废。”
  虞氏对春华印象不错,事实上有赵氏这么个悲惨对照组在,她看谁都好人了,“照顾好你丈夫,安安稳稳生下孩子,就是最大的孝顺了。”
  “是。”春华说道,“前几日听说大哥去了任上,庄子上知道这事也晚了,竟是连面都没见上。”
  虞氏也很体谅,“你夫妇现在这样的状况,家里也是懂得。朗儿走的时候,还托言诸兄弟们照顾些你们夫妇。”
  春华低头,做出感激的样子,“这些日子也全靠家里,妾……才撑到现在。”
  “好好的喜事,你哭什么。”虞氏挺怕这个好不容易丈夫又不幸了的媳妇真哭起来,当然春华也没这意思。
  不一会儿,招来两个婆子。
  “这是家里常做粗使的下人,你身边那些我今日看了太年轻,怕不会照顾人。”
  春华一愣,眼神停留在两个婆子宽厚福相的脸庞和蒲扇般厚实的手上,明白过来着两个就是传说中的“月嫂”。
  然后反应过来,收下了婆婆的这份厚礼,“阿母说的是。”
  才出婆家得了俩月嫂,半个多月后又接受了娘家快递奶娘一枚。
  顺势把她心里斤斤计较的年轻婢子赶回家了,连词儿都串好了,“咱家现在这屋子不宽敞,长辈给的人咱们总该更抬举些不是?”
  最后却是没用上。
  如果说司马朗赴任的那会儿,司马懿还沉浸在将有第一个孩子的喜悦之中的话,那么当这份喜悦退下,昔日伙伴们的消息却一个接一个对他是种打击。
  这一年,王象和荀纬由曹丕礼遇,成了未来的世子党。陈琳、阮瑀则做了掌书记。
  这一年,周瑜讨麻、保二屯,枭其首领,俘获万余人,诸葛亮则初遇了刘备,三顾茅庐,天下计成。


26. 乱世之道

  岑氏在建安十一年末生下了个儿子,隔了大半个月,也恰巧是正月十五,春华也迎来了这辈子第一个孩子。
  正月里大家张口闭口都是吉祥话,便多恭喜她,“孩子生在正月里,您可真是个有福气的。”
  生在年前就不由要多记上一岁了,按这个时代的算法,还要多交一年税。
  春华却腹诽,哪里是好了。比这孩子早大半个月出生的堂哥,司马孚次子这会儿都已经得名叫司马望了。自己这个却是个丫头片子,别看是二房的第一个孩子,但大概是得不了祖父起名了。
  在司马防其实也略有遗憾,这不是个男孩。
  等做完月子,大人小孩包得严严实实的,春华就准备往城外赶。
  婆婆虞氏拦住她,“你这是刚生产完,这天气还没回暖,天寒地冻地你就回去了?”
  天寒地冻倒是说得夸张了,此刻是六九都过了。
  “总要回去的,家里总不好没人照顾。”
  她都已经出了月子了,冬天生孩子的,难道产妇生产完就因为天气冷赖在医院病房里坐月子了吗?
  “女人这会儿不保养好,是要落下一辈子的病根的。”
  “我省的。”
  还要再加上半句,除非下次妊娠再养回来。
  当然对于现代独身子女,一辈子也就生一胎的来说,后半句说了和没说也一样。
  她急着往城外赶,城外的那人也想老婆,想看新孩子想得挠心。
  虽然也听说是个女孩,略有失望,但有了生命中第一个孩子的喜悦还是让人欣喜欲狂。
  司马懿在家连给他父亲的书信草稿都打了好几遍了,先是请孩子他祖父给孩子赐个名字,再是表示自己已经慢慢“好转”了。
  然后做完这一切,继续去躺病。
  好不容易等回了老婆,新女儿这会儿早不是前一个月刚出生那会儿皱巴巴的样子。
  待在蜡烛包里吮着指头睡觉,一点也没要睁开眼的意思。
  春华把孩子抱给司马懿,这货最近悲惨得连她都有些看不过去了。
  “这就是……”
  “是,咱们的大姑娘呢。”
  司马懿倒也不忘老婆,“辛苦你了。”
  她笑笑,过了会儿也不谦虚,“确实是辛苦了。”
  生一次孩子就和鬼门关打转似的,女人头一胎最艰险,疼了她一夜才生下来,阵痛的时候差点把力气全用完,真到生的时候索性没多久。
  正月十四的晚上合了门生产,产妇在里面疼得撕心裂肺,外面却仍旧宾客盈门,节日热闹的宴饮中。
  ——这些他都不知道,自己所受过的苦难。
  此刻让她按着常理客客气气地学个小媳妇说“不辛苦”,她也实在说不出。
  但说完“辛苦”二字后,她却没再说与之有关的任何事。
  “下次,下次我一定会陪着你。”
  这个男人这么说完,却让春华心中惊讶又有些感动。
  抬头看着他,不知觉中就伸出手触摸他脸上的轮廓,“女肖父,咱们家的姑娘长大了也会出色的吧。”
  司马懿想了想,笑道,“我却知道孩子的母亲是位容姿出色的闺秀。”
  “不正经。”
  “有这样的母亲教导,孩子一定会成为让人称颂的才女吧。”
  如此的称赞让春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其实并没想要孩子和我一样。”
  “不好吗?”
  春华摇摇头,“只希望她一生和乐美满就好,我自己怎么过来的,真不想让孩子再经过一次了。”
  所谓她的“闺誉”,“才华”,都不过是上辈子应试教育逼出来的,便是这样应试教育的日子并不好过。
  要取得成就,要身负才华,无论是哪个年代,都必要付出相当的汗水。哪怕是穿越女,到了这个时代后,春华也是老老实实地读书写字练琴学管家到外结交人,这些都和“穿越”这个福利无关,全是她一步一步得来的。
  在这一点上,穿越者和土著是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的。
  “我只希望这孩子平安喜乐就好。”
  等这孩子都过了百日,她爹的取名申请也打上去好一阵了,也不见祖父有个回音。
  这会儿倒是她家傻爹昔日铺的一地的好字眼又重新扒了出来。
  夫妇俩翻了半天也没个统一意见。
  类似于瑜瑾琰一类的王字旁表示玉的字眼,迅速地被她娘枪毙了。
  “崔琰蔡琰卫琰,光有名的‘阿琰’就有四五个。”这重名率太高。
  三国时代另一喜欢的字眼,如“明光义亮昭”也被她爹否决了。
  同样,“用这样字眼的人太多。”
  春华都快喷笑,果然是宿敌吗?光明系的字眼都被否决。如果孩子叫司马光,或者司马光姬她真会囧死的。(注1)
  诶不对,如果这样“司马昭”是怎么来的?
  最后琢磨下来,既然是希望孩子一生平安,便叫做了司马道福。
  又过了一阵觉得小名叫着不方便,便起了个小名叫“阿督”。
  带着新鲜出炉的女儿阿督去给婆婆问安,孩子过了百日后,气候也转暖得很快。
  马车颠簸,春华也实在心痛女儿,到了城里后,车马行驶的速度反而慢下来。
  到了路口,车不由停了下来。
  身边服侍的下人少了,如今便由阿督的乳母樊氏问道,“外面何事?”
  “是陈公孔璋大人家眷的车驾。”
  在许都城内来往,给人让路是家常便饭,这里贵人多,以春华此刻的身份,年纪轻辈分低,夫婿又无官职,首先就要收敛起身边人。
  等着便等着,隐隐错错却见对面的车驾皆是素服。
  不由惊讶了。
  陈孔璋,就是陈琳,那个替袁绍写《讨曹檄文》的人,他家有什么丧事了?
  直到司马家她才听说,原来不是陈琳出了事,而是洧阳亭侯郭嘉死了。
  “怎么会?才听说打了胜仗,大军不正在回来的路上了吗?”
  “就是前几日死的。听说是出征前就病上了,可怜啊,洧阳亭侯年纪轻轻就……”虞氏也有些惋惜,“那是个不错的人。”
  无视纪律,频频违反曹公定下的条规,大事上却从不出错……结果,这样的一个人不但没遭人嫉妒上,反而人缘很好。
  郭嘉是个奇迹。
  “他在世的时候,大家都得过他好话。那位大人手下讨生活也实在是辛苦的事。”
  春华也算明白过来陈琳夫人为何如此悲伤了。
  前些年如果不是郭嘉向曹操提出千金市骨之策,又频频为士族说好话的话,陈琳很难说会不会在触动曹孟德的怒火后活下来。
  诚然,陈琳这一堆“千金骨”也为曹操这个周公招揽来了大批的北方名士。
  为士族说话,却没被曹操给厌恶上,郭嘉也算是第一人了。哪怕是荀彧也时常因为世家子弟的出身,让曹操芥蒂。
  难怪这些曾得过郭嘉好话的人家都会如此悲戚。
  春华还沉思着郭嘉的事,虞氏已经问道,“庄子上这段日子还好吧?”
  “总能捱过的,家里又这般照顾我们。夫君这段日子好多了,可以坐起读书了。”
  “前些日子,老爷见他能写上信也感到欣慰。”虞氏让人把孙女儿抱过来,“咱们三姑娘有名字了吗?”
  虽然是二房的长女,这一辈却已经是老三了。
  “是夫君起的,叫做道福,小名叫阿督。”
  “阿督。”虞氏也是体谅春华日子过得苦,“你刚生完孩子,家里又有病人要照顾,一家的担子都落在你身上,婆母也替你做不了什么,孩子这么来回也受累,便寄在我这儿如何?”
  私心里自己生的孩子,做娘的真舍不得,但此刻也不容她多想,便带着感激地回道:“有祖母教着这孩子,是她的福分。只是媳妇是晚辈,素来只得您照顾,却没尽上孝道。”
  就当是婆婆带孙女,做妈的也不能拦着祖孙亲近不成?况且于这个时代而言,这是种抬举。
  从理智上说,春华真该感激虞氏。平时接济生活,临产期到了接她回来生产,照顾到她出月子。看她担子重,又主动提出带孙女,这样的婆婆提着灯笼都难找。
  或许是因为没有血缘,又是作为后母的缘故,这对婆媳的相处才会如此和睦。
  虞氏听春华答应的爽快,也很高兴,“你不嫌我夺了你女儿就好。”最坏的打算就是这媳妇还不明事理,像赵氏一样,好心当了驴肝肺。
  “那也是您的亲孙女儿,媳妇怎么会舍不得。”
  说是这么说,回去的时候对着空落落的马车心里还是难过,不知不觉就泪湿了眼。
  知道女儿跟着婆婆只会比跟着自己呆在城外那破落地方的条件好,可以少吃很多苦,但知道是一回事,理智上她也的确高高兴兴地把女儿托付给婆婆,可情感又是另一回事。
  孩子妈还想着下个月见到,自己的阿督不知还认不认得出自己这个亲妈。
  等到家的时候,天色已昏。
  屋内摆放着衣物绢帛书卷。
  夜色下,婢女点了烛,剪了灯芯挑亮,盖上罩子。
  “夫人归来了,可要用膳?”
  “不用了。”
  春华回头,忽明忽暗的灯火中,对着婢女惶惶退下的身影,突然就察觉出一丝异常来。

注:司马光: 后世名人
司马光姬:同时代有个夏侯光姬
南阳公主:司马懿嫡女

  同一时期的曹丕日子过得实在有些黯淡。
  或者说没遇上司马基友的曹丕实在是过得悲催了。
  自崔琰事件后,众人像是被忽然启发一样,找到了攻击曹丕的最好方式。
  这时代的继承法讲究立嫡立长,曹操长子死了,正宗的嫡子也没出生过,就算后来扶正侧室后,嫡子就一下多了三个。
  曹丕,曹彰,曹植,三个儿子中曹彰最似曹操,连黄须奎然的相貌都传了过去,英勇善战,性格也似曹操般爽朗;曹植则似遗传了曹操诗人的那一面,出言为论,落笔成文。
  唯有曹丕这个大哥有点尴尬,武比不上曹彰,文比不上曹植。
  但上天也并不是未给他一点馈赠,曹彰继承了父亲作战的一面,曹植则遗传了父亲诗文的一面,而曹丕,虽然此刻不显,却绝对是遗传了曹操心计谋算人物的一面。
  无论如何,刚过了弱冠礼未多久的曹丕,目下麻烦却不小。
  成批成批受了崔琰启示的“正直人士”,用一张张“我就是为你好,你必须得捏了鼻子认”的诚恳嘴脸,对曹丕的生活习惯吹毛求疵。
  是人都会被逼疯的!
  细致到听说儿子生了,下班回家的时候走得步速快了些,便被老家伙们拖出来说失仪,做事毛躁;和相熟的朋友聚会回来晚了些,只不过街上刚敲了闭市鼓,便被拖出来说“犯夜”。
  就连小老婆换个新奇发型都要被拖出来说事儿!
  一时间,曹丕被舆论哄成个行为不检的纨绔子弟。
  他真冤!冤得要命!
  那些一个个拿着正直脸孔对着他的老家伙们,难道听说家里有急事仪容还会一丝不苟?小老婆们取悦人的时候,别说换发型了,新奇首饰打了一套又一套。至于宵禁这事儿,大家都知道,但只要是个权贵,在街上晚归了,给巡城卫报上名号官职,就给放行了。
  丕少爷这会儿才刚二十,这一个个“道德模范”是要把他放在火上烤。
  又到今年,丕少爷给打了一套剑叫流彩虹。
  曹丕喜欢舞剑,虽然武艺比不上曹彰,舞剑强身的习惯却是在宛城战后,大哥曹昂惨死后,因逃命危机而硬生生逼出来的。
  那一战中敌方假降偷袭,形势紧张之下父亲自己逃命尚且危机,长子是心头肉,也一起带在身边逃命,对其他人则放任自生自灭,甚至战略上还必须得抛出某些看似重要的人分散敌人注意力。
  曹丕没搭上父亲的逃命专列,在专列上的曹昂最终却因为父亲断后而死,曹丕却命大,被部下抢了回来。不得不说命运这东西有时候真是难以捉摸
  宛城战给少年曹丕毕竟是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从此习武便成了他必修的项目,骑术和剑术虽及不上曹彰,却也算不错。
  曹丕毕竟带了点文人气质,打好了剑,还一激动给做了赋。
  这首赋就做出问题来了。
  毫无疑问地被御史中丞给指了出来,曹丕此刻做这事也熟练了,按照吴质给参谋的,诚恳认错,检讨抄两份,一份快递他爹。
  快递送出去没几天,当他收到洧阳亭侯死讯的时候,冷汗直流。
  换做是平时也就算了,在这个时候出错,他要遭殃了。
  尼玛!爷不就是个有运动爱好的小青年么,上纲上线要咬死人的。
  这些后来者们紧追不舍地攻势下,作为长子的曹丕被划拉出一长条血口,尾随的弟弟们正像群鲨一般追着血腥来了。
  知道这事的春华从城里探亲回来,正拿了这事儿当笑话说给丈夫听。
  “司空家的子桓公子竟是把剑都折了呢,”偷笑了下,“听说其中还有一把起名叫‘素质’。”
  司马懿听后却没什么大的反应,然后让春华惋惜了下,两人笑点实在不同。
  素质,古今义是不同的,她竟疏忽了。
  自讨个没趣,刚要起身去庖厨,却被拦了下来,“再坐一会儿,晚点也不碍事,如今家中只你我,全是让你操劳了。”
  近来家中渐渐地归退了其他的下人,如今就连烧水做饭都要春华一个人做。
  她向来不会说过分谦卑的话,说出实话却也不刺耳。
  表情舒悦缓和,伸手拭在门沿,“只要君专心养病,我做这些又算得上什么?”
  屏退服侍的下人们,倒不如说是放了大家各自一条生路。
  闭上眼睛,梦魇般的脸庞便会浮动上来。
  这件事处理完了,她却谁都没提。
  在丈夫面前还要故作轻松,“如今也很好,身边没了旁人,我俩也自在多了。”
  妻子做过什么事,司马懿是最清楚的了。
  当时询问他事情经过后的凝重,此后常常露出恍惚的神情。
  默契地对此事没有过问,但到了今天却不免真担心她熬不住了,“那件事是我的过错。”
  这是夫妇俩首度谈论到这件事。
  “让你背负得太多了,全是我的过错。”
  春华脸上一下失去了血色,紧紧地撰紧了手。
  不怕报应吗?
  她当然怕,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就由她扼杀。但一想到刚出生的女儿,一想到这个家,天平的两边孰轻孰重,就不明而喻了。
  她也希望此事只是个误会,但那个小丫头在受到惊吓后,三番四次都要向其他人吐露真实后,如果不是她早盯着,并及时打断她,秘密很可能便已公开。
  接下来的事却首次让她有了种棘手的感觉。
  是杀了她?还是卖了她,远远地送到“天边去”?
  以小丫头的状态,难保遇上人不说。囚禁她,也总有一天要把人放出来,只要她活着就是个把柄。
  春华惶惶不安,回想着这段她极力回避的现实。
  看到她这样,仲达觉得自己很残酷,走上前将手搭在她的肩头,“如果承受得太多的话,偶尔也倚靠下我吧。”
  春华不自然地移开几步,“我不后悔所做过的事。”
  这样的神态与其说服别人,倒不如说在说服自己。
  “忧心就杀,怜悯就不杀,本来就是这样的。”犹犹豫豫,既担心人泄露消息东窗事发,又害怕杀了人被说闲话的这种中间态度是最愚蠢的,白白浪费了时机,让事件扩大化。
  “何况当初,父亲就这么教过我。”
  这倒不由让人好奇了,司马懿问道,“岳父说过什么?”
  “当时有个相士说了不利于我族的话,父亲……等人走了后,父亲就派手下去杀了他。”
  张汪并不是一个杰出的人,谋略也好,安国也好,他都没有这般的治世之能,做官到了现在这么个不高不低的职位,也全靠了个好姓氏和姻亲世交帮衬,熬资历才到这一步。
  他的能力不在政治上,却能安保一族的人度过战乱最艰难的年头,在乱世中却是最不容易的。
  只有存活下来才能谋划未来,只有活人才是重要的。死去的人,哪怕有再大的本事,也于事无补。
  “那个时候我便知道,乱世之中一人的怜悯是如此的可笑。我不是个苛刻残忍的人,但如果眼前必有一人要死,是阿督还是那个小丫头,我就不再犹豫了。”
  这是守护了一个家族几十年的张汪给予她的启示。
  “此为乱世之过,非乱世人之过也。你也不要太自责了。”司马懿从身后环住她腰,温热的气息擦过她耳畔,此刻却带上些歉意,“这原是我该做的事。”
  “你……”
  “原本就是我该做的事。”
  最后那个丫鬟是因失足溺水而死。
  这个世上当然不会次次都像当年张汪要杀的那个假僧西光一样,意外地摔死了。在婢女死去的“意外”背后,则是春华令人暗下的杀手。
  虽说这个时代,由主人逼死几个奴婢什么的事早让人熟视无睹了,但春华在吩咐人的时候,还是心里难安,欲遮还羞地找了个怀疑婢女举止轻浮的借口,装作是出于女人的嫉妒逼死婢女。
  现在想起来,当时她都觉得异常了,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不做决定的话,大概他也会有后招。
  难怪说是“应该做的事了”。
  如果最后成为刽子手的不是春华而是仲达的话,她是一定会原谅丈夫的吧?
  那么为什么当这个凶手成为了自己,反而不能释怀呢?
  她本性不是个坏人,也不当属于个好人,充其量这世上大多都是这样不好不坏的人,有着基本的道德操守,也有着守护家人的基本底线。
  但这样的愧疚到底就算是想通了,也需要时间慢慢地平静下来,至少眼下她是不可能马上去补偿失去女儿的这一家。
  同一件事随便换了她同龄女友中的任意一人,或许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严重,以前曾经认为自己所存的那些良知又显得假惺惺。"
  有愧疚的杀人,和没愧疚的杀人,结果有什么区别?
  生活也没给她任何可以继续愧疚的时间了。
  正如陈琳所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个人,处在一个特定的位置下,就必须做出符合他立场的事。
  某日,春华收到蒋济夫人寄来的请帖。
  蒋济被任命为扬州别驾,被曹操派往了南方。
  “终于要开始了。”
  对春华来说,似乎还没触发任何政治的敏感,司马懿却已经是看出了其中的用意,“蒋郎是楚国人,在南面素有名望。这一回的布局后,大军将要南下了。”


27.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印象里的蒋济,还是那个首度被邀请来,感谢她招待的秀气小少年,然而不过几年的时间里,竟已成为了赤壁这场大战中的一枚棋子。
  这样的棋子自然不会仅止于小小的一个官职、阅历不显的蒋济,类似的朝廷官职部署也渐渐开始。
  战局未显,政治的风向已悄然生变。
  对这些事,春华自然看不懂,同样是算计,她可能把许都各有名望的世家的姻亲、内宅隐私如数家珍地倒出来,但对三国官员的人事没什么特别的敏感。这年头的官员等级根本没品级这么一说,只有以工资来划分,通常都是相当于多少石这样抽象说法。
  可能早先便有了个“三国”的印象,其实这会儿,天下分成几块,魏蜀吴尚未成形。
  而对观官员调动,已察觉出曹操意图的司马先生却仍是笃定地成日看书写字,时而写写书信托话给人,以表示自己“正在好转”。
  退出社交圈是容易的,再回去却又要低声下气面对他人的冷遇。
  这些冷遇他没和妻子说,正如春华也不会将困难主动地摊在他面前,夫妇俩都彼此有着这样的一种默契。
  但春华也实在是佩服他了,未来大魏奸臣的司马懿,此刻拿出了未来大学毕业生找工作时投简历的不懈毅力,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就连他亲爹司马防都是劝他安心,“好好养病,勿使辜负妻子。”
  连亲爹都拒绝了,他仍是未受任何影响地按着原先的生活节奏过日子,倒让春华在情爱外更多了几分钦佩。
  这个人,虽然目下实在看不出他其余可出彩的地方,光就耐性而言,或许整个三国时代的人都比不过他的隐忍吧。
  郭嘉,荀彧,程昱,贾诩,光是曹操手下便有如此多的杰出谋士,说是得一则得天下也不为过;张昭,周瑜,陆逊,也都是东吴抗击天下的利器。
  用这些杰出人物与司马懿相比,可以说众人各有千秋,或许司马懿亦有比不上的地方,但其隐忍却绝对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就算春华告诉他,三弟司马孚最近正和陈留某一获罪判了流放罪的人同住同食,此事还引起了许都各界的关注。
  儿子和个流放政治犯混一起了,都快把老道学的司马防给气疯了,就算是偶尔回到城里给婆婆请安的春华,也时常听到虞氏对此的抱怨。
  说的是岑氏,“也不知道规劝丈夫,她是正头娘子,为妻者当善言规劝,她就这么仍由着孚儿做出这般丢人的事来。”
  哪怕到了后来此事算得上司马孚关怀边缘人士的善举,被光彩的在他的列传中写了下来,当时许都上层的舆论其实并不怎么看好他。
  这些都是清贵的世家,又怎么会看得上和流放犯混一起的司马孚。
  虞氏没有什么见识,这是纯粹跟着司马防夫唱妇随。
  但依春华看,虽然这事她也不怎么看好司马孚,平辈之间,她才不会去被虞氏当了抢使去谴责岑氏,哪怕之前婆婆在她怀孕期间对她多加照顾,现在还收着她女儿。
  更何况岑氏还能怎么去规劝,礼法上说得好听,“妻者,平也”,但除非特殊情况,丈夫犯二全家就要灭了,否则平常状态下,谁会真犯了倔的和丈夫去硬扛道理。
  岑氏还年轻,子女不多,在这个家资历也浅,这时候断了夫妇的情义,下半辈子日子和相敬如冰不远了。此刻被婆婆骂几句,回去在老公哪里还算是为支持他事业牺牲,说不准还要被心疼呢。
  春华回家和自家的那个说了这事,司马懿不但没任何对弟弟的不满,反而有点庆幸,“大哥不在,也幸好我们同样不在家,否则可要难做了。”
  春华盯着这货有些不可置信。
  你弟和个流放犯都同吃同住了!为反抗父亲对友人的“不公正”言论,他都和那个政治犯同居了!
  同居了!
  “你怎么还想不明白,”看妻子仍是一脸迷糊,司马懿耐性解释道,“如果此刻我们还在家里,我就该听着父亲的命令去这户人家外堵住那小子出来了。”
  “……”
  仲达你该不会是当年大哥不在时候,这种被父亲差遣去做恶人,苦逼地管束弟弟们的事做多了吧?
  一想到这儿,春华就露出个同情的眼色。
  司马懿看了妻子的眼色胸闷,“你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事儿长嫂不在,母亲也只能找了你去使。”
  ……还真猜对了。虽然逃得快,但虞氏也找她来抱怨了。
  如果她此刻在家,就要被派去给岑氏做思想工作去了。
  二达呀二达,你家兄弟究竟被你爹逼得有多惨呢。
  真是被压抑打击得太惨了,此刻听到终于有个兄弟出来胡闹,让他爹狼狈不堪,司马懿反倒有些幸灾乐祸。
  甚至还很舒心地问,“那个被流放的人叫什么?”
  春华吃他不消,“姓殷,名武。”
  殷武。
  司马懿忽然就明白过来了。
  “这个名字难道有错?”春华低头默念了两遍这人的名字。
  殷武。
  然后也发现了其中的微妙之处。
  你妹!竟然是化用了《诗经》中的《殷武》。
  “你也想起来了对吧?”司马懿道。
  怎么会想不到呢。
  但凡这个时代还被普及过教育的人,《诗》三百就是汉朝的小学启蒙教材,《殷武》是诗三百的最后一首。
  春华勉强算个上过学的人,也常拿诗经篇目练字,这会儿马上自己背上了,“天命多辟,设都于禹之绩。岁事来辟,勿予祸适,稼穑匪解。天命降监,下民有严。不僭不滥,不敢怠遑。命于下国,封建厥福。 ”
  靠!
  哪怕她作为穿越女,占了点历史小便宜知道凶残的司马家未来有一支要当天子,但司马孚可不是个穿越男,他根本没必要去私藏这样一个人。
  而北方目下能够自称天命的,除了曹操还可以有谁?
  这个被囚禁的流放者,除了这个“殷武”的名字,却是连家世身份什么都让人查不到。不是化名是什么?
  再联想联想司马家和曹操那些说不清的关系,越往深处想,越是让春华心寒,“这事果然蹊跷,那人据说是被流放的,但却还留在都城内,执金吾难道是死的吗?御史是死了吗?还有这事现在看来反更是风声大雨点小了,说闲话的人那么多,却没个真跳出来执法的人?”
  又犹豫起来,“如果真是密令的话,那么阿公……”
  “父亲当然是不知的。”司马懿说道,“父亲毕竟……该颐养天年了,那位大人有事差遣的话,我和大哥都不在,三弟叔达便是人选了。”
  这一家的兄弟,大哥倨傲人品却和父亲一样正,做事也比较高调;二达同学外表一副被他爹逼出来的道貌岸然,内心自打小九九;三达同学作为庶子,从来都是将低调进行到底,内心稳重并敏感的人。
  但这家兄弟都是受正统教育长大的,三弟司马孚绝不至于会突然之间“人文关怀”得去对边缘人士,流放犯圣母起来,奉献爱心,甚至结交成朋友。
  司马懿当然相信自己弟弟的行事作风以及未抽风的头脑,只不过更是对此吃惊,“却不知什么样的人才,会让曹公如此重视。”
  后一猜测却是连春华都没有说。
  殷武社稷,并自视天命,那位大人……果然是有异心了吗?
  ***
  似乎正为了印证他的猜测,没多久曹操便重新恢复了丞相制,曹司空终于变成了命定的曹丞相。
  虽然没明着称帝,但其心可昭,此举立刻被北方各官僚集团进行攻击。曹操砍多了文官小白脸们,此时也真和砍白菜萝卜一样没感觉。
  历史的洪流中总还有一些坚持着道德操守的士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级教育下,只要有天子一日在,便终有将汉朝大旗竖起的人。
  等反对者该流的流,该杀的杀后,内政安定下来,曹操便把后方守备的大局全交给了全身心信任的荀彧。
  而后者却是满腹纠结的心情,但事已至此,便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渺茫之上。
  司马懿在城外躲病逃过一劫,但同一时刻另一个被父亲逼得很惨的曹二公子,目下也正苦逼得要吐血。
  说起来这也是曹丕年轻时候的风流债。
  “季重季重,这下可如何是好?”曹丕被烦得一个头两个大。
  但凡隐私的事,最是说不清,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作为曹丕目下首席的谋士,吴质其实也没想到对策,但只能硬撑着不显露出来。
  最后只说了四个字,“从长计议。”
  一副老神在在的坑爹样,这回丕少真是欲哭无泪。
  要是真闹到他爹面前去,他还是干脆自挂东南枝得了。
  当年袁氏已败,邺城被破后,曹丕纳了袁熙美丽的妻子甄氏作妇,对于这位耳熟能详的美人,还要多亏了名传千古的《洛神赋》。
  这样的一段美人英雄故事后,大家都还忘了这位英雄家还有一个不太美丽的原配黄脸婆。
  曹丕的原配任氏,当时只有十三四岁,自然不可能是黄脸婆了,但却被说“狷急不婉顺”,先是从正室被免做了侧室,转眼没几天又变成妾,最后被黜。
  一面是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一面是个连葵水都没来的豆蔻小嫩芽,才十七岁的曹丕更喜欢谁自然不用说。
  任氏是世家女,族叔是深受曹操器重的骑都尉都亭侯任峻,得曹操赏识到,曹操嫁了个从妹给他,而又从任氏一族内择女为次子妇。任氏女的母亲则是位乡君,可以说是身份高贵了。
  而此时曹昂已经死去多年,曹丕说是长子也不为过了。这样的对结姻亲,可见曹操对这家人是有多器重。
  曹丕要娶甄氏,已经是先斩后奏了,曹操也没办法,这事儿又有点政治需求,最后只能负了任家的小姐。
  先是屈居于妾位,最后还给赶走,也只好替儿子收场,派人到任家说,你们家女儿年轻出身也好,快些让她改嫁吧,是我曹家对不起了云云。
  这时候刚败了袁绍,袁氏数子却还盘踞在北面作乱,袁熙也还活着,甄氏更带了点政治宣传的作用,这一刻为了掩埋这段阴私,又被儿子先斩后奏的曹操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不但认了,还要给他收场,对外还要说是因为曹丕前一个夫人性格狷急才出妻,和看中甄氏美貌无关。
  十三四岁的小少女,又作为高贵的世家女,骤然从正室一而再,再而三地贬下地位,最后还是作为妾被赶走,她又如何不气愤了?
  毕竟是少年人,哪怕是成年人,遇上了这样的羞辱又如何会不为自己声辩几句?该她得的被剥夺,连为自己明辨道理都要被说为性情狷急,世上的黑白确是颠倒得让人作呕。
  便是这样曹操终是觉得对这家人愧疚,不久又把任氏嫁给了同族中的另一后生。
  事情要到这样也了结也就好了,但曹操刚对不起了人家侄女一回,没过俩月,这一家的叔叔任峻又为了曹操给忠勇战死了。
  于是这份愧疚就直涨了十二分。
  现在这对怨偶各自有了家庭,曹丕的大女儿大儿子都出生了,本来也相安无事,但任氏的后夫却是个火爆脾气,又仗着是曹氏宗亲,总是在都城内惹是生非。
  换了旁人遇上这位爷也就忍气吞声了,奈何他好死不死地和曹丕的僚属纠葛上了,嘴架也罢了,双方饮酒闹事最后任氏的丈夫竟然就被打死了。
  这会儿曹丕听说了,也气得想抽人。你妹!和谁冲突起来都好收场,这两年他检讨出经验来了,摆足了姿态,认个错检讨抄两份总好糊过去。
  竟然去惹他前妻!还打死了她丈夫!
  要说当时年少,曹丕到现在未必不对前妻任氏没有愧疚的,但愧疚是必须自发的才为愧,被人逼着指着认的,就算是原本有错也要变了味。
  他还在气头上痛骂手下那些惹是生非的废物,先前老神在在说要“从长计议”束手无策的吴质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
  吴质的强项就是算计人,对于揣测人心之类的技能满级。
  汉代的酒度数不高,连女子都可以随意在日常饮用,要喝出个醉酒打死人,双方酒量该有多不行呢。
  况且吴质对自己阵营的这些人还算了解,每个阵营里总有精英也有个别败类,曹丕的阵营有,曹彰曹植的也有。要说曹丕这儿的总体素质还是可以的,特别主子在这些年来不断地被一众道德模范“规劝”下来,成事或许不足,但手下已经是绝对的收敛了。
  与人争吵几句的事或许会有,是人总有脾气在,但要到打死人的份上,并且还巧合地遇上曹丕前妻的现任丈夫,就实在异常了。
  都不用确定了,吴质说,“您这会儿也别再骂他们了,咱们这是叫人算计上了。”
  “季重是怎么看的?”
  “都城里原便有过禁酒令,这些年朝廷光景好了过来,权贵者也素有饮酒的,明面上却不这么张扬。”
  真如禁酒令说的,曹操自己就从不绝于酒。这条令多是对军中执行,粮食困难的年头也对庶民重申过。贵族私下是不绝的,却也不是完全明目张胆的事。
  所以吴质认为,“这事虽是由人算计了我们,喝酒误事却是让明公最忌讳的。”
  曹丕当然知道这个。
  他不但知道这个,他还知道他老爹也一样对前任大老婆有愧疚,难免不对前儿媳任氏嫁移了同样的愧疚。他还知道曹操因那个为他屯粮像萧何一样解决后勤问题的任家族叔任峻的战死耿耿于怀。
  这些加起来够他喝上好一壶了。
  曹丕一咬牙,“那你说怎么办吧?”那几个惹事的家伙他也不保了,这会儿他就算想扔出人去息事宁人也没这么容易的了。
  这绝不是不愿割舍或是怎样的原因,此时正是诸公子争储,轮到各家站队的时候,他要连自己的人都保不住,以后谁还愿意跟他。
  吴质却道,“此刻但只能留得青山在,公子若死扛了这回,或恐伤经动骨之害。”
  忍耐?
  此刻整个三国史上最会忍耐的那对夫妇也正在为日子发愁。
  两人皆不尽然地在社会上碰壁,但面对彼此的时候却都装得淡定。
  唯一可以让他们拿了当笑话说的便是司马防找不到人去堵离家出走的三男司马孚,两个大儿子不在身边,下面的小儿子们都压不住作为兄长的司马孚。
  于是这一家的族兄司马芝便被建公托付去把司马孚押回家。
  “子华兄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司马懿想起这位让人头疼的族兄。
  论起年纪,司马芝比司马朗还大,在春华嫁来之前,司马芝便已经在外做官。
  虽说是同族,但两家互看不惯,只是出于同姓,又都在北方为仕,面子上总还过得去。
  春华担心的却是另一桩事,“按前些日子说的,如果那个殷武真的是……”
  “你就等着看好戏吧。”狡黠地给了她一个眼色。
  “啊?”
  “这还不简单,”这会儿是被妻子逗乐了,“你说你,该明白的时候又总迷糊起来。”
  “两面可都是家人?”你说你不厚道了吧。
  “放心,出不了事。”
  司马懿自然是分析得很到位的。说不出事也真不出事。
  此事的结果到了最后司马孚却意外地得到了个好名声,却是不了了之。
  说来,司马芝这样一个忠耿正直的传统封建好官员,对族弟这样的怪异举动,到了最后竟是个网开一面的结局,更让人觉得背后有了隐情。
  “他连妻子,岳丈的说情都可以严辞拒绝,哪会把族人间的这份情看得这样重了,更何况族里当年是负过他家的。”
  “负过?”接着丈夫的话,春华问道。
  然而司马懿却不再说起这段往事,“如果我不在这里的话,还真想去见见那位‘殷武’先生。”
  “如果我们此刻不在这儿……”
  春华腹诽,那么那个和边缘人士同居的人可就是亲,你了。
  也不再理他,她自有家务要做。
  做完家务,她每天依然还保持着原先写字的习惯,夫妇俩各有自己的书房也不妨碍。
  心里烦扰的事更多。
  往前在贵妇中结交也时要向权贵者低头,生活便就是这样,如今她家的资历低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人在屋檐下低个头也是正常的,然而如今她在这个圈子中,哪怕低了头,也不见得会有人理睬。
  处在一定的地位上,不令而行;不在位上,哪怕低声下气都难以左事半分。
  目下许都闹腾的最大的事,或许就是渐渐显现的诸公子夺储的纷争。
  别看对南方开战的呼声如此之高,有识之士都看得清楚,天下统一后,首先拖不得的便是曹操继承人的事。
  当然在当时北方有识之士看来,曹丞相此战定是所向披靡,八十万大军杀过去,无论如何也是稳赢的胜仗了。
  占着穿越者的福利,春华自然知道往后上台的那个叫曹丕。除非她这个穿越者,突然脑抽了,使劲给了曹丕首席基友一板砖,或者直接找个机会过去刺杀曹丕,给他一板砖,否则曹世子胜出无悬念。
  别看他这些年过得实在有些悲惨,但人家一回过神来,就是个凶残的主。
  但就算她有这个穿越的福利,这会儿曹丕也不是她想靠就靠得上的。
  回过头来,被前妻事件弄得焦头烂额的曹丕终于脱了层皮,才从这事中脱身了出来。
  曹操此刻正操心着安顿下后方,把政治上不安因素全排除了,好挥兵南下,遇上这么个磨刀霍霍每天杀多了人心里暴躁的时间点,曹丕觉得自己新仇旧恨加起来也挺倒霉的。
  也算是他下手快,听了吴质的话,马上押了犯事的那几个属下到任氏哪里亲自低声下气赔罪,听了谩骂也不还口只道歉。另一面曹丕手下又从任氏娘家这儿下手,约了这家的男人出来说明周寰余地,说明此事全属意外,更与公子本人立场无关云云。
  最后女眷们总算在任氏的母亲这儿得了句话,“也不怨的,喝酒闹事,本是两方都有错,公子又知道什么。”
  其实曹丕不想再惹官司,任家人也不想给自己惹上这么号敌人。虽说曹丕这些年被打击得有些惨,但名分上还是他最正。
  就算让曹操狠抽了曹丕又如何,他总不至于杀了自己亲儿子,等被抽狠了的曹丕一回过神来,倒霉的肯定就他们了。谁能说曹操百年后的继承人就一定不是曹丕了?
  如今两边姿态也做足了,女儿也终要过日子,任家便先息事宁人了。
  让挑了官司过去的曹彰背地里痛骂,“这一家的蔫货!连被欺到头上都不会回骂过去!”难怪自任峻死后,此族渐渐败落。
  好不容易泼个污水,让曹丕大受了舆论的指责,这家人就不是个会来事儿的,趁着此刻急追猛打。
  现在苦主家自己便认了,到时候曹操再想回过头抽人也不行了。
  与其怪这家人不会闹,还不如怪他哥这些年被弟弟们逼着成了个检讨专业户,料尾的速度都是被弟弟们逼出来的啊。
  也不用等他爹曹操回过神来了,曹操此刻正是心情极度恶劣。
  他刚抽完了大孝子孔融。
  其实也幸好关于任氏的事就此打住了,否则再细究下去,很难说不把曹彰给牵连出来。
  比起曹丕来说,曹彰这个弟弟还真不是个会善搞阴谋的人,这种泼人污水最后把自己给套进去的事,他是极可能发生的。
  这对兄弟的父亲曹操刚砍了孔融,无论怎样把他生前做过的那些丑事拿出来说道,孔融作为孔子的后裔这个身份是变不了的。
  只要这个事实在,就是面大旗,总有这么几个脑子进水的名士要为他说话。
  和孔融关系最好的两人,另一为祢衡,也早几年被砍了,最后一个叫杨修,目下还活着。
  孔融的家世,祢衡的名声,当时三人结交,如今只剩下杨修一人,如此对旧有世家,清议复古派的打击,不由不让人心惊胆战了。
  朋友都死了,留下杨修一人惴惴不安,他的母亲不是别人,正是袁术的女儿,这样的状况下,他要不慌才是怪事。
  既然处境危险,那便更要尽早地找个靠山。由政治投机失利的家族,想起复的最快途径就是立刻再去来此政治投机。
  杨修恰巧就遇上了曹植,此后就紧密地成为了陈王党。
  也不知他是因被友人们的死而激发出来的自身危机,所以奋发图强了,或者说是命运捉弄,也可着劲让他折腾,好到最后给他来算个总账,杨修到了曹植的阵营里果然做成了几件大事。
  首先便是代曹植写策论,这种类似的治国之道的应用文,便是当时曹操所认为的教育方式,定时要让子侄们些点思想汇报上来看看。
  这一策写得太好了,以至于曹操亲自来问曹植,“不是汝倩人所写的吧?”
  事实上,曹操的这些儿子们都不过是些十几岁的小少年们,最大的曹丕去年才过二十。
  让这些小少年们写些治国大策确实有些为难了,哪怕从小就让他们得到各种纸上谈兵的教养。
  诸子大多都是让手下写的,曹植当然也不承认了,“自然是自己写的。”
  而且曹植的文采也向来很好,曹操便因此大喜过望。
  其次便是提议曹植多让夫人在外走动社交。
  曹植的夫人崔氏是名门之女,光论出身的话,比小县令之女出身的嫂嫂甄氏还好,也确实是当时曹家儿媳中出身最好的一个了。
  由这样的娴雅高贵的夫人为他在世家女眷中拉进关系,赢得亲和分,也比起曹彰夫人来自小门小户的束手束脚,比起曹丕夫人那段风流的艳闻,更让人心生向往些。
  一面是形象日益光鲜的四子,一面是连年来小事不断,私德不修的次子,曹操心中的天平瞬间便倾斜了。
  这一年,曹操出征没再让曹丕守城。
  还没等曹植可以欢呼出声的时候,下一个消息却是让人惊呆了:曹丕随军,一同南下。
  ***
  大军终于南下,随着曹丞相的离开,许都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天下战事即起,此刻大概除了已然获悉结果的春华,哪怕孙权刘备本人都绝不看好这场仗。
  便是曹操,大张旗鼓的带着子侄,甚至同行中还有他最喜爱的小儿子曹冲,在北方阵营看来,此战稳操胜算到曹丞相都可以带着非战斗人员来炫耀一番了。
  大军先是很顺畅地得到了荆州等地的不战而降。
  等得到了刘琮的投降后,再一路南下,行经乔玄墓的时候,停顿了下来。
  拿了太牢到乔公墓前祭祀,说道,“乔公乔公,当年你说如果往后我经过了你墓前不用太牢祭祀,三步之内就要肚子痛,现在我已经祭祀你了,应该不会肚子痛了被。”
  一旁的子侄及手下将官听了他这话,近乎都要绝倒。
  哪有这样给人拜祭的?
  当年赏识曹操的人真不多,连曹操要出仕,别说推荐的人了,就算给写个评语的都没人愿意。强用了手段把相者绑来,最后还哭笑不得地得了个“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评语。
  故太尉乔玄算是对他最好的人了,当初曹操未上官场,就给了他许多照拂。算起来比司马防这个后来推荐曹操为洛阳北部尉的更早,在曹操心目中地位也更重些。
  但虽说乔公拿了全家托付给曹操,乔家却算不是个世家,乔公往上族里都是些微薄的人,家族根基很不稳。
  当战乱来临,世家大族受了冲击,只要熬到安定下来缓过一口气,回头来他们又可以比天子还牛。乔家却没有任何根基,曹操得了人家父亲的托付,但那时候他自己还连年打了败仗,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哪里有时间照顾别家人了。
  也就是到了现在这时候,才又扬眉吐气,把之前那些憋屈时候的气撒了出来。
  祭过乔公一回也算是神清气爽。
  在这个时期又不由诗兴大发,《短歌行》便就是此时的作品。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这一首是大家熟识的。
  诗中浪漫主义的理想君国思想,显然曹大人说得如马基雅维利,他的政治实际操作时却谬以千里,全然如一个后世的独裁者。
  另一首同名为《短歌行》的却又恰巧写到,“周西伯昌,怀此圣德。三分天下,而有其二。 ”
  曹操素来喜欢用周公自喻,大概他在写此诗之时也绝不会想到,赤壁之战后,“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那个人并不是他,反而“三分天下”,天下也真要三分了。
  能有雅兴写诗,这时候心情尚且还是不错的
  回头将刘备赶羊一样逼到了长坂坡,在敌方近乎拼命的抵抗下,曹操竟然放过了刘备一马,对追赶的攻势松懈下来,并认为,“孙刘不过乌合之众。”
  把孙刘当成当年的公孙度与二袁,逼急了大家为了活命只能抱团,稍微松懈了,就窝里斗起来。
  当年的公孙度就是这样将二袁杀死,首级奉予曹操。
  然后孙刘并不是乌合之众,而当世堪与曹操共同煮酒天下的英雄。
  知晓了这一切的那个人,这会儿却仍在许都呆着,穿越这项福利,到了春华手上,也实在和看电视剧一样。
  她就是个看电视的,哪怕提前看过剧情,却从不去主动改变参与。
  曹操,他要不是被孙刘联军给打退回来了,这会儿他“一匡天下”去了,那士族阶级们可以等着被大清算了,大家谁都别想过上好日子。
  说起来也好笑,旁人都是以古鉴今,她却只能以后鉴古,多少开国帝皇安定天下不久就是拿功臣们开刀的?
  比如朱元璋,两次政治清算涉案无数人,并不是单功臣倒霉,蓝田案不是功臣的普通涉案官吏照样倒霉。
  但哪怕她“先知”了,整天看到身边,上至公卿下至奴婢们都一副曹军必胜,打赢了胜仗,大家都有好日子过的样子。
  她也渴望和平,乱世中世人受的苦够多了,但却一点也不渴望从乱世向和平转变前夜的那场大清算,无论她婆家还是娘家,身在国都政治中心,要被牵连上这个清算名单实在太简单了。
  可是她也没选择,目下她也只是个普通世家排行非长的小媳妇,得了空回城,看到了娘家的弟弟们拿着竹剑,骑着竹马游戏,心里颇不是滋味。
  战争年代的孩子,比起和平年代更容易崇拜武将力士的多一点。
  不止是孩子,到了婆家,连妯娌几个陪在虞氏哪里说话也用着一副曹军必胜的嘴脸,似乎又一面幻想着此后一统天下后,凭着家族的名望,各人的丈夫们都可以得到好的官职一样。
  春华心里叹息,敏感时刻,在外她从不论政治,只是单纯地问自己女儿的消息。
  “又一个月没见,可想孩子了吧?”虞氏打趣她,“放我这儿要不放心,就领了回去。”
  “阿母这么说,儿媳可真要告罪一回了。您对着自己孙女儿还不好吗?”春华抱过了孩子,心里真是想得挠心。
  亲生女儿阿督是去年正月里生下的,如今是一周岁多了,十个月时候便会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蹦出口叫她娘,如今连走路都走得很好了。
  这些女儿成长的必须过程,她这个做娘的却并没有陪伴,让她想起来就心酸。
  总算,隔个十天半月就来给婆婆问安,女儿还不至于不认她。
  其实也不消她多说,亲子间自有种无法割舍的羁绊在。每回她从婆家回去,阿督便会大哭大闹起来,任奶妈如何哄都没用。
  没到这时,她都恨不得直接抢了女儿回去,至多日子再难过些。
  直到上车良久,脑海里不断的还是孩子的哭声,寸寸断肠。闭上眼,翻来覆去的都是女儿从她怀里被抱走时的模样。
  到家都没回过神来,止不住想哭泣,最后却咬着牙忍下。
  隔天忽然没来由地和丈夫说,“我们要再生个男孩的话,为父的给他扎只竹马吧。”


28. 涧中石

  几乎每个女子都会有对家庭的向往。
  但对国人而言,家庭幸福,事业却平淡,恰恰算不上是成功的人生。可反过来想,又实在没有人可以论证平凡人的幸福对个人的人生而言就不是种成功了。
  在人类历史中有进程意义的人本思想,在中国却显然不算是个好词。
  想生几个男孩,然后就像娘家的弟弟们一样,在院子里骑着竹马游戏,这样美好的愿景让春华很是向往得有着流泪的冲动。
  孩子不是她想生想生就能生。
  虽然上一次头胎生女儿阿督生得她去了半条命,但不得不说这年代女人不生下自己的儿子,哪怕本人能力再强悍,在夫家总站不住脚。
  显然心想事成这事也并不是谁都能行的,生孩子是这样,打仗亦是这样。
  曹操一路南下,沿途投降的人无数,又新得了蔡瑁、张允两人带着水师,于是孙刘当时便是占据着长江天险,也要慌神了。
  这种形势大好的时候,从来站在曹操阵营里不主动说话的贾诩却亲自找上曹操。
  若将赤壁之战看做整个三国史的一条分界线的话,那么赤壁前自然该称作前三国时期。
  在前三国时期中,被称为“毒士”的贾诩只主动献策过两次计,一次是在吕布杀死董卓后,给李傕献计。原本董卓的残兵败将们都已经走投无路,却因听了贾诩之计,又重新杀了回去,把连环计已经胜利的王允等人砍死,一不做二不休劫持了皇帝,把持朝政。
  另一次则在张绣投降后,提议对曹操进行攻击,以至于造成了宛城之战的结果。
  前三国时期,毒士贾诩只主动献了两次策,就两次扭转了三国历史的走向。
  直到归顺了曹操后,因降将特殊的身份,贾诩便从此装聋作哑。便是这样,遇上了大战事,曹操便是不用他谋划,也总要把已经确认的计划到他这里听参考意见。
  这一回,他却是归顺后,头一次主动上前提出自己的意见。
  “明公昔破袁氏,今收汉南,威名远著,军势既大;若乘旧楚之饶,以飨吏士,抚安百姓,使安士乐业,则可不劳众而江东稽服矣。”
  说的很缓和,是拿了安抚百姓作引,能让一直装聋作哑的贾诩主动提议的,却显然是曹营方面已经开始显现出不妥来。"
  荀彧守在后方,郭嘉已死,唯一带在身边的贾诩,曹操却只想拿了已决定的战术到他这儿来听说好话。
  就像在官渡之战时一样,曹操充分尊重这位军师的眼光,对于其他人提出的建议都要到贾诩这儿再次确认过,才执行。
  但这一次,他显然没从贾诩这儿获得预期的好话。
  政治上来说,官渡之战的时候,曹操守护着天子,而袁绍却是要过黄河打过来的。赤壁之战的时候,却是天子在后方,曹操主动对他人出击。
  当时的政治优势,到了孙刘的口中,言辞转变为曹操挟制着天子,曾经的优势成了把柄。
  对天子问题的看法,取决于百姓。当年袁绍号称去解救天子,但百姓没人相信;今日孙刘宣传曹操挟持天子,却得到了百姓的信任。
  除此之外,曹操一路所向披靡,连续得了人投降献上土地后,明显后方还来不及消化这些刚投靠来的势力。
  在陌生的土地上作战,曹操并没有马上对荆州等地加强控制,做出应有的管理,却继续带着大军南征,贾诩已经看出了曹营的危机。
  “明公此时应先抚恤民众,先得民心。”
  作为军师,贾诩说话的言辞并不犀利,总是拿一些看似细枝末节的事为引。
  曹操自然不会认为自己的统治已经可以到了无视民声的时候了,事实上每一个完全漠视民众的君主最后都没好下场。
  只不过事情有轻重缓急,在曹操看起来打败负隅顽抗的孙刘联军才是目下最紧急的,“先生多虑了。”
  既说是“多虑了”,贾诩恭敬地揖礼退下,又重新去当他的聋哑人。
  太过于急功近利,如果当时曹操只需稍稍地把新降的荆州安顿下来以此为根据地,已经有了中国的优势,和负隅顽抗的孙刘来场持久战,哪怕拖也拖死对方了。
  后世的江南是个鱼米之乡,然而在三国之时,东吴的粮食产量并不高,地多人少。
  曹操号称八十万确实是虚数,但东吴对外称的十万人也只有吴侯孙权和大都督周瑜清楚,说是十万人,其实也就五万不到。
  诸葛亮便是算准了这点,刘备方的人马才引起了东吴方的拉拢。
  这样的条件对比下,曹操但凡耐心些,围住了和对方持久战,双方耗后方支援辎重,也总有一天东吴必败。
  但显然曹操没看过《论持久战》。
  即便是冒险了点,急功近利了点,优势还是还是在曹操手上,除非运气再不好一些。
  事实上他这次运气实在是坏到家了。
  ***
  “仲达兄近来是康复多了吧?”荀纬说道,“那族叔的举荐……”
  屋室外一阵阵的蝉声虫鸣盖过了屋角风角轻摇的声音。
  廊上衣料拂娑的动静,女子进来烧煎完荼,捋袖在两人面前放下杯盏。
  “请慢用。”
  荀纬只能把刚才的话暂压下,缓和下仪容,“多谢夫人款待。”
  等人急走退下,荀纬才又说道,“昔时我结识君的时候,嫂夫人可是位才名远扬的世家女子,而今在这样的鄙陋的住处,是连裙裾,绫罗都不能着身了吧?”
  何止绫罗和曲裾宽袖,便是平日连珠花都褪下,单只的玉簪盘发,有时更只是普遍的堕马髻而已。
  服饰,与其论美丑,在这个时代倒不如说是身份的象征,什么品级什么用度,是华夏服饰的最简明诠释了。
  司马懿自然不会真想隐居此处到死,对方拿了自己家里的情况来说,也并不是没有意动。
  “那一年,你刚出了我家的门就……”荀纬点到为止,“当时我便想,像你这样一个素知进退的人,也未免太巧了点。”
  “你想说什么?”
  这才是荀纬此次的来意,“尚书令,令君大人大概是要举荐你出仕。”
  尚书令荀令君,就是荀彧,曹操头号军师,谁要能得他举荐真该要心花怒放了。
  荀彧曾经就举荐过一人叫杜畿,此后这人一生的仕途便平步青云,家族也因此繁盛了起来。"
  荀纬是颍川荀家的同族,族叔推荐了好友,自己却只是个搭桥的,荀纬气度再好,话语里也有点酸了。
  换别的小青年听说了这话,都该高兴得不能自已,司马懿乍听之下也有激动,但也是反应过来,这样的推荐大多是因为祖父与颍川士族集团的关系了。
  还没等他想到说什么,荀纬此次来还兼带有给人做思想工作的任务。
  “仲达兄若不出仕,令兄不在都城,则令尊亲长该如何侍奉?”想了想又下了猛料,“作为一家之长,你就想往后妻子儿女一家几口人靠着族里资助过日子吗?看看嫂子,为了兄您一边安顿家里一边又要侍奉长辈,便是在城中走动,丈夫没有官职,你让嫂子这样昔日的闺秀如何见人呢?”
  要说荀纬激将得还真不错,只是司马懿自己也早就有这个心思了。
  真想做隐士,或者如《晋书》上所言看不惯曹魏跋扈地对待汉帝,他这会儿就该淡泊了名利,带着老婆孩子找了更远的乡野做介子推去。
  从上次听说“殷武”这个人名后,司马懿就已然明白了曹氏的用心,并且成为了最早对此拥护的一批人,在政治上站对了队。
  荀纬都已经给了台阶,他也就顺着下,“公高说的我都知道,能得万岁亭侯的举荐,在下真是有幸了。”
  荀纬大舒一口气,总算能顺利完成任务,大概他心里真还以为朋友有隐世的想法。
  等人走了,司马懿盘算着还是要先给大哥司马朗写封信。
  夏时跣足走在木廊上,低仄的屋室朝里望去采光并不好,书房里,只见他妻子对着书案上的一副地图看得出神。
  “在看什么?”
  “荆州,处在中间,难怪人说为门户了。”春华说完被吓了跳,抱怨着,“你何时来的?”
  “公高走后,我即来了,你看得太入神。”这张地图司马懿早熟稔于心了,实在也没看出来有什么稀奇了。
  夫妇俩各自有一亩三分地,平时没事两人也不过界。
  编注着各势力世家的这张地图,实在是让春华大吃一惊了,作为女子她要听说外面的事总要隔阂些。
  总算没忘了正事,“族兄子华公子听说要去菅县为长,你看?”
  换做平时司马懿也不在乎,礼到就可以了。当在目下即将被举荐的时候做事,他不由又要多考虑上一层。
  但他妻子想的却不是这个。
  “我原先也不知这个菅县在哪儿。”她说得似乎很顺当自然,指着地图上的一点,“哎,荆州在此,也不枉我好一会儿才找到了这个菅县。”
  菅县正在北方与荆州交接的边缘。
  司马芝绝对是司马家族的一个异类,这一家大多都是些“很会做官”的政客,而司马子华则是一个办事态度认真耿直的清官。
  曹操把不可言说之事交给了司马孚,却将办事高效的司马芝放到了荆州边界做一个小小县长,往战略上看也显然是不错的。
  司马懿看了春华在地图上的指点,也没放心里,“听说荆、司、豫三州交界处素来战事不断,民风彪悍,子华兄这会儿可要遇上不少事了。”
  曹操很会看人,如今乱世,三不管地带的治安自然只会更差,这时候自然要选一个会大刀阔斧办事,背景又不差的人顶上。
  就实际办事能力而言,司马芝的确要比司马朗更好,虽然曹操对司马朗更熟悉,感情更好些。
  春华听了他这么说其实是有些失望的。
  “在这地方也挺好,往后要是撤退也更快捷。”
  曹操在扬州安排了蒋济,在菅县安排了司马朗,这样的类似的布局也很多,原本是为了统一九州做准备的,结果还好他留了这手,这些人都给他顺利从华容逃跑做出了贡献。
  刚说完便被打断,“怎么可以这么说呢,你……”你这是在诅咒战败。
  春华道,“就只和你说,到外面去我还会乱说吗?”
  司马懿只是惊奇,“为什么会想着丞相会撤退?难道你还不看好这战?”
  “岂敢呢。”虽这么说也不见她有什么惧意,“只是看昔时丞相离开的车驾才这么想的。”
  “车驾?”
  “带着女人小孩的车驾,听说都用锦罗包了轮子的。”马车原本便是颠簸的,但带上妇孺,便要用布裹了轮子。
  “无稽之谈。”
  春华也不辩,继续说道,“早些年曹丞相便带过卞夫人出征,听说这回是环夫人。”
  虽说军中不可带女眷,但事实上许多戒律到了高级将领身上多是不管用的。
  曹操带着卞夫人出征回来的时候还是打了个大胜仗,风风光光地回来,那是大家都看见的。
  “今时不同往日,丞相已得中国之重。”还不兴他带个小老婆照顾下起居吗?
  至于自己得道,随行的人仗势风光一下又如何了。
  春华只道,“行百里者半九十。”这是《战国策》所言。
  还没等人能深思,低头从袖中取出一拢青梅来托付到良人手中。
  “这是今早摘撷下的,近来多想吃些酸的东西。听说梅子可用来煮酒,也不知味道如何?”
  说完,浅笑着握拢了他的手,然后错身走了出去。
  青梅煮酒吗?
  司马懿看着那两颗清早摘下的梅子,已经失了清新的颜色,付之一笑,“连颜色都改了,夫人还真是难得的雅意。”
  他们到底是没来得及一起煮酒。
  此刻的许都虽然安宁,却也并非所有人都闲得住。
  比如说,都城的纨绔子弟们这会儿都流行嗑药,五石散在一时期相当流行,这些贵公子们穿着宽袖松垮的衣服,服用完五石散后,通体散热,神志不清。
  京兆尹很头疼,这些被收押禁闭来的人大多都是些身份背景过硬的官二代,贵族间此刻就流行嗑药。
  别看曹操自己都要弄个禁酒令出来,还经常为了这个办人,但这些官二代们,不但聚众饮酒,还一起嗑药。嗑完了药,一群人神情恍惚地,就直接逛大街上。
  城中的守备不抓了他们才怪!
  抓完了,于是该京兆尹头疼了。
  这群官二代来头都不小,其中有个还是曹丞相的“爱子”——何晏。
  这么个粉雕玉砌的小少年,今年不过十三岁。十三岁,正常小孩应该都在好好念书,对社会的阴暗面一无所知。这个小少年,穿着华服,十三岁因嗑药闹事被抓,哪怕被收押了还一副清冷倨傲的神态。
  他爸叫曹操。
  京兆尹都快吐血了,问其下曹郎,“这该如何是好?”
  换作大刀阔斧,性情耿直的好清官司马芝,遇上这事早铁面无私地判刑了;而如果是司马家族里那些“很会做官”的族弟们,该在此设法拿捏如何让人欠了人情。

  京兆尹既不是司马芝,也不是司马孚,更没一个过硬到能和何晏受宠的母亲兄弟们打擂台的背景,只能陪了笑脸把人给好好送了回去。
  何晏的母亲尹夫人,曾是大将军何进的儿媳。何进也就是在东汉末年汉少帝的母后皇太后联合了国舅爷何进与十常侍相斗,最后被灭族的那位大将军。
  尹夫人新寡后,使了些手段成了曹操的妾室。与前夫所生的儿子何晏也带了过来。
  但凡漂亮小孩都要更获宠一些,曹操非常喜欢这个继子,心甘情愿地替人家养儿子,甚至一度想让何晏改姓。
  结果何晏那时候才七岁,便进行了坚决的反抗,在地上画庐,怎样都不让继父进来。
  曹操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被这样的落了面子,最后不但没有怪罪这孩子,甚至益发宠爱。
  十三岁的何晏身上所着衣饰服装皆和曹丕比拟,甚至曹操众多的儿子中,有一些亲生子都未必能像何晏这样频繁地见到父亲。
  但这个漂亮的正太脾气却很坏,或许是宠过了头的缘故,小小年纪便染上了社会上的不良风气,又因为背景过硬,没人真奈何得了他。
  时人多言,哪怕是得罪了仓舒公子,也比得罪何郎好。
  这则轶事从岑氏处听说后,弟媳一边掩口笑道,“城中多以何郎与荀家令君相比,但这小孩相貌再好,其品行却是及不上的。”
  春华心想,口口声声称人为小孩,弟媳阿,你也不过是十几岁的人。
  虽然咱们这些少女都已经当了妈了。
  “何郎不过只是个少年,是谁想出竟与令君大人相比?”哪怕两人都是美人,荀彧帅哥他已经四十多岁了。
  在这个时代绝对都算是老头了。
  岑氏道,“二嫂就是因为不住在城里,要我看,那孩子虽有张好皮囊,行径却与刍狗无异,当年人妒荀郎为‘借面吊丧’,我看这话送给何郎倒是恰当。”
  弟妹你刻薄了!
  虽然春华心里也不怎么看好何郎小少年。
  如果说她在婆家还能把何晏“京城一霸”的事当笑话听,回了娘家她一下子就不淡定了。
  “什么,娘你说纬儿……”
  山氏点点头,擦着眼泪,“这混账东西,他竟然也跟了人家去闹事。”
  春华的嫡亲弟弟张纬,年纪与何晏相仿。
  没错,在何晏嗑药酗酒的官二代队伍里大多都是十多岁的小少年们,张纬也正在这个行列里。
  “这个混账东西!”春华瞬间怒了。进什么圈子不好,竟然和群脑残二代混一起。
  “你也别太生气了,刚让诊出来有了孩子呢,”山氏的确对儿子生气,但看到别人这般表情,护犊之心又起来了,“你爹已经罚过他了,也让闭门不出了。”
  “娘,就是你这么宠,才宠出事的。”好好一个弟弟,母亲盼了多少年才生下的男孩,竟然给养残了。
  山氏也怨气道,“你爹说我,你也这么说我。”
  长女长子在家中地位总是超然一点,春华又是嫁了人的成年,到了娘家,家人也要更尊重些她的意见。
  “您可别不舍得,这会儿打骂都是为了他好。也不过是个少年人,现在好好的教养,往后也还能成才。”还有句话春华没说。
  您这儿子再不管教管教,可就成废物了。
  曾经百家讲坛有个视频截图,生女儿教不好是祸害别人家,生儿子教不好是祸害自己家。
  这样说,山氏才勉强点了头,“往后我看着点儿。”
  母女俩春华也说得很直,“我看也指望不上您了,您只要到时候别再舍不得了,全让爹爹教训着,纬儿现在也不是这个样子。”
  “他那是教养吗?你没见前几天,纬儿才从府衙里回来,他拿着鞭子抽得和仇人似的,我不护着你弟还有命呢?”
  春华一点也不可惜,“是该好好教训。”
  山氏气得胸闷,玉桂赶忙上去给她顺气,一边和春华说,“姑娘也就别再气上夫人了。”
  这是母亲身边得用的人,也有这份体面来插个话。
  “不过就是这么一说。”春华也觉得和母亲说不通了,“当日一同抓了去的少年郎们,母亲都知道是些什么家世吗?”
  寻常的内宅妇人自然不熟悉这些。
  不能直说父亲官职低,她也说得含蓄些,“咱家的家世在城里并不是显赫的,祖上也不过是普通家族,如今也只靠了父亲一人在官场里。
  这回算是好的,如果遇上个难缠的主,这群少年人里一定要办个人以儆效尤的,办不了何郎,办不了其他子弟,办咱家的纬儿却是简单的。”
  同样的一群人在一起,如果一定要拿个人出来□的,其他一起嗑药的官二代们背景一个个都比张纬硬,这时候不拿张纬出来做典型,难道京兆尹还去拿曹操的“爱子”开刀吗?
  所以说进圈子也要进个像样点的圈子。
  就像中学时候的小圈子,如果谁要在这圈子里常处在最底层,平时好事攀不上,到大家一起做了坏事,顶锅的一定是他。
  张纬要挤进这么个二世祖圈子,大家论家世排,他总就是最吃亏的那个。
  春华也头疼。
  你个小畜生,进什么圈子不好,偏要去和一群脑残在一块儿,给人当垫背。
  你姐夫身边结交的虽然也都是群官二代,但好歹都是政治失意,预备自主创新的官二代们,你怎么就不好好想想自己的将来?
  出了母亲的屋子,对娘家引路的媳妇子说,“烦劳,带我去三公子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五石散
在魏晋很流行五石散,但凡上层社会的“名人”都要嗑点药。最著名的就是竹林七贤,大多都是嗑药的货。魏晋的文坛多是这样的货。
为什么魏晋的白痴儿,精神异常儿特别多?
处于私人观点,小江认为大概是男人嗑药,女人涂铅粉。
曹操的确有禁酒令,他也为了禁酒办了不少没背景的人。同样对于嗑药,曹操也是反对的,没有用这个做直接罪名,以“失仪”,或者心里厌恶上了给人按个罪名的也太多了。
所以曹丕的包装效应很好,一边跟着嗑药的“名士”交流诗文,一边却没浸淫进去。
而曹植他直接和文人混在一起了,性情太诗人太随性,于是总要闹些个酗酒之类的事。
  出了母亲的屋子,对娘家引路的媳妇子说,“烦劳,带我去三公子哪儿。”
  这位媳妇子心里也搁楞下,如此为难的事让她碰上了。
  正犹豫又听到她家出嫁了的大姑娘说道,“嫂子是觉得我算不上家里的主子了?”
  “哪敢。”
  硬着头皮带路。
  姑娘要去收拾了哥儿,也不过是姐弟间的事,夫人怪罪起来她却是头一个去引路的。
  张纬这天运气也不错,遇上姐姐来收拾他的时候,他正被困在书房里百般无聊。
  诗书礼乐春秋有什么用,读不读得完,对世家子弟而言,富贵的日子总过得下去,受着父亲的庇护,往后也总是先得个小官再慢慢耗资历。
  一个十三岁的少年郎,换做是现代还是个初中生,在这个时代定门户的都大大的有。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而生于权利漩涡中的家族里的小孩也通常早熟,恰恰像张纬这般,家境不用穷得逼他奋发,也没权势滔天到逼他不算计人就被人算计——张纬的日子安稳得让人羡慕。
  所以这孩子也就真的很“纯真”。
  春华到他这儿的时候,小张纬正在拿了毛笔蘸了墨给笼中的翠雀摸黑,一听到有人来了,吓得一下子就把手中的笔抖落了。
  “阿姐。”看到这位出嫁了的大姐姐,张纬有些怵。
  罪证还全留在他案上,毛笔,可以说是写字掉的,但谁没事写字把鸟笼提书案上,翠雀的淋了一身墨,当她是瞎子吗?
  出乎意料的,春华却没有当场发作他,只是回头和伺候他的小厮说,“没看见公子要更衣吗,快去打水。”
  小厮唯唯诺诺地出去了,而张纬这时候也发觉自己是形容狼狈,衣上污了一大块的墨渍。
  等一切都收拾好,姐弟俩重新坐下,张纬仍是惴惴不安。
  “还不奉茶吗?”差遣了下人出去,姐姐春华倒更似这里的主人。
  但哪怕心里这么想,张纬却是不敢反抗的。照理说,张纬是这一家好不容易才得的嫡子,家里平辈孩子中他还真不用怕上谁。
  唯有这个嫡亲的大姐姐,自小便是对他管束良多,虽知道是一母同胞天然的亲近,然而常年心理的阴影也让他亲近不起来。
  只差了七岁,但出嫁了的姐姐却好似大了一辈的人。
  等人都走了后,春华才说道,“阿纬平日在家都做些什么呢?”
  原以为来整他的女boss竟然用了这么副随和的嘴脸,小少年张纬也松了口气,“闭门专心读书罢了。”
  还专心读书,罪证都撞我眼前了!就说谎吧,你这小混蛋。
  “阿爹平时看你功课吗?”
  答,“爹爹事多,到休沐日总要考校的。”
  这样不行啊,一个星期交一次作业,做父母的平时就放任不管了?
  问重点,“往前你每日去求学,是怎么认识上丞相家的何郎的?”
  “学里的同窗邀了去喝酒,这才认识上的。”
  “喝酒?”
  张纬明显感到姐姐不悦了,“也就一次,一次。”
  当我好骗呢?一次就搭上了人家的贼船,一次就关系好到近了嗑药圈。
  现在也总算明白过来,有时候家长并不是看不穿孩子撒谎,而是懒得戳穿。
  真气得当场想撒火,最后勉强冷静下来,粗暴的指责只会把孩子推得越来越远。好歹心平气和地再问,“你觉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不先主观地去评论他的朋友,挑了他自己想。
  张纬原都已经打算好好检讨一下把他姐糊弄过去,结果他姐竟是平和地问了这么一句。
  何晏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丞相家的义子,写得一首好诗,相貌好,看着比丞相亲生的公子还得宠些……”
  春华要听不出弟弟话里的酸味,就白比他活了那么多年。
  同龄的小孩间,总有相互嫉妒的地方。何晏硬件条件那么冲人,偏偏性情却是个乖戾阴晦的,同行的小少年们一点也不对他有微词那才怪。
  故意引着他去往嫉恨了的方面想,“他是义子,怎么会比亲生子还得宠?”
  装作一副无知吃惊的样子。
  张纬便想得更多,“阿姐是不知道,他也不过是长了张好脸蛋,便就整天那这个欺负人。”
  好了这回负面的信息更多了,重复他最后的几个字,“欺负人?”
  “看中了他义兄的侍女们,便直接拖了人回去。连他义妹阿苑都受不了他,成天去尹夫人处告状。”
  得宠的义子比起亲生子待遇好得多,说起来只是因为曹操的儿女们太多了。
  被他扔去做汉帝后宫的那几个女儿,都只记作了曹氏,八成连名字都记不上。
  “何母尹夫人罚他了吗?”
  “他并不听从母亲教诲的,常在外面道,娘亲背叛了亲父,也常不以同母弟曹矩为兄弟。”
  这样啊,春华正想着何晏其实也是个可怜的问题少年,却马上听到她弟弟说道,“他简直是目无亲长!”
  在汉代指责什么也没有被指责不孝来得强。
  看吧,其实真不用她亲自去给他的朋友定性,然后让少年逆反,公道是非早在人心了。  
  有这么个引子在,张纬自己论道起了朋友,“还带着人闹事,聚众饮酒,明明知道……”有禁酒令。
  虽然在春华看起来,嗑药的罪过比酗酒大得多,但这年代嗑药不判罪,酗酒才犯罪。
  于是她顺理成章地问他,“如今你还觉得他逃过了京兆尹的处罚是侥幸了?”
  “没有他的丞相义父……”
  “那如果主事的人是你,你觉得自己会是个什么下场呢
  “我……”
  瞬间张纬便懂了,抱头羞容,“我糊涂啊。”
  她却一点也不安慰他。这会儿马上给个红枣,一准而他又忘了。
  追问,“你哪里糊涂了?”
  “姐姐,他……不是好人,是他带着头做的。”人在给自己推卸责任的时候,是绝对自私的。
  客观地说,人家何晏虽然组队犯事,但人家又没拿刀抵着张纬脖子逼着他就范。
  春华也没多说他什么,拍拍弟弟的背,虽说是自己看着他情绪激动,故意挑了他失控痛哭的。
  这是自家人,总归是包容他的。
  但到了最后,她既没安慰他说“此事到这里结了”,也没逼着他痛定思痛。
  是非结论,她只要引导,对三观还没坏到骨子里去的逆反期少年,要让他去评价人,而不是自己去给他定性。
  从弟弟这儿出去,正遇上了母亲房中的玉桂急急忙忙地赶来。
  母亲到底是不放心她。
  一边觉得好笑,自己出嫁了,出嫁的女儿到了娘家总要客气些,她就算关心嫡亲的弟弟,为了娘家好,她也不至于急吼吼地拿了板子抽人。
  太没品了。
  打趣玉桂,“兴嫂子这么赶着来,好怕我在这儿吃了人不是?”
  “我的好姑娘,”玉桂见这里还算太平便也安心,脸上还算客气,“这不是担心你有着身子在府里跑累了吗?”
  “这里是我自个儿娘家,熟门熟路,还会跑错路了?”
  “总说不过你。”
  ……
  等到了八九月间,南面战事传到许都,毛玠、于禁代替蔡瑁、张允做了水师都督的时候,荀彧便心道不妙了。
  而另一面,装木偶人的贾诩贾军师也开始准备准备着手要撤退逃命了。
  自然贾军师这样的水准,此事做得隐秘,也不至于如杨修一般,预见战败收拾东西撤退还要闹个全军尽知的地步。
  打击己方士气,活该杨修被砍了。
  同一时刻被人算计中了的曹操,已然后悔,但作为主帅,他此刻却无路可退了。
  最庸最庸的是,已经在蒋干这二货手上吃了一次亏,第二次他竟然还是听信了这个二货。
  “你说丞相大人竟然斩杀了以前的那两位水师都督?”郭照悄声地问着传递消息的侍者。
  “是这样,不过却听说……”附耳过去,“蒋子翼(蒋干)找来了凤雏先生。”
  “就是与卧龙齐名的那位?”这些叫得很牛的称号,在郭照心中一点认同感也没有。
  凤雏的智谋如何她不知道,但作为对南方水战不熟的北人,竟然砍掉了唯二能派上用场的原土著将军们,郭照觉得这次的战事似乎并没有舆论宣传的那样明朗。
  等侍者走后,郭照问道婢女,“夫人此刻还在老妇人处吗?”
  “正是。”
  忽然有点儿嘲讽,天天侍奉着那个养不熟的老女人,你真以为她会真心待了你好吗?
  郭照不止是位从歌婢提至妾位的女人,更为夫君的谋佐。
  “您想去见夫人,需要奴婢去通传吗?”
  “不用。”去见了她,她未必能领得自己的这份情,“公子不在,咱们就更安分些做人。”
  “是。”
  郭照想到,曹操的正室卞夫人,真的与自家甄夫人是婆媳情深吗
  未必。
  每次看到卞氏过分客套的样子,她就觉得难受。
  甄夫人怎么就不懂呢?那一位婆婆她最爱的可不是曹丕这个大儿子啊。


29. 二桃杀三士
  司马懿读到信函中关于曹军临阵换将的事时,蔡瑁张允过了三七都不止。
  蒋干都已经带着庞统到曹军献铁索计了。
  “临阵换将?”素来是兵家大忌吧,特别在地势陌生的南方。
  丞相他……难道不知道吗?
  司马懿这样想道。
  屋外妻子坐在廊下横抱琵琶奏曲,清越的音色在渐起的西风中有些微凉。
  看来,她说的话倒要成真了吗?
  “我听说当日丞相离开帝都时车马华盖才想到的,带着女人孩子的队伍,可走不快吧?”
  当时她是这么说的。
  出屋将衣覆之。
  “西风起了,你有着身子,别着凉了。”
  春华抬头,明眸善睐,“怎地出来了?不说与人回信吗?”
  “听到琴声就出来了。”
  宽大的汉服襦裙下,倒看不出明显的显怀的痕迹。
  汉人重玉,便是在乡野间去了金银珠花,用来束发的玉簪,春华却从不吝啬用着最好的成色。
  他此刻出来了,春华反而只随意拨弄了几个单音,忽然想起来说,“照你看,这时节可会再起东风?”
  “或许吧。”
  “天再冷些呢?”
  “越往后只会起西北风了。”这是常识。
  仔细地想了想,司马懿倒是想起一种可能,“南方,江边,或还有可能。”
  春华吃了一惊,旋即道,“你还真是博学。”
  她知道这年的冬天会起东风是因为历史的提前预告,作为个土著却有预测,春华真是服了她丈夫了。
  难怪……或者说果然,是司马懿啊。
  “曹丞相换了两位水师都督的事,你知道了吧?”
  “是这样的。”
  想起了史书中对于这段历史的记录,后世称为“群英会蒋干盗书”的那一段。
  盗火的是普罗米修斯,盗书的则是蒋干了。
  “周公瑾真是好计谋了,我想此刻孔明都该高兴得在江东唱梁甫吟了。”春华说完便后悔了。
  “你怎么知道是周公瑾之计?”
  许都离赤壁千里之遥,战时战况哪怕是给曹操坐镇后方,每天看着驿马快报的荀彧也不可能全然知晓那里的一切。
  更别说,这一类的军事机密对外都是不宣传的。
  哪怕觉得此事有蹊跷,也只可能是怀疑,而非她说得如此肯定。
  只能胡诌,“临阵换将,智者所不为。”
  “你倒也很博学。”
  这货脸上一派的戏谑,让春华羞愤地恨不得直起身去抽人。
  你个仲达小二郎!
  抱着“打死你也看不出我是个穿越货”的态度,她干脆脸皮厚一回。
  “不识君,妾又何须妄论天下呢?至于博学也好,全不过是为了君之故。”
  这样直接又含蓄的表白实在不知让他该说妻子是怎样的女人。
  每到这般温情脉脉的话语,煽情恰到好处,还未腻人的时候,她便会直直地打住,让人困惑在若远若近的距离。
  也不知她是热情,还是冷漠。
  果然,春华抱着琵琶直身站了起来,宽大的外衣拂到木质的长廊上。
  笑意细润若温玉,“到了这个点上,晚风渐起,我也该回屋了,你也早些回好信吧。”
  说完即走了。
  总是这么个时有奇言让他耳目一新的样子,但真要说惊奇转过头,却又似乎和往日习书拨弦的寻常世家女子无异。
  正坐在书房中回着信函,远处悠悠地传来年轻女子的一阵歌声。
  启窗而望,妻子仍是寻常拿着书室里的经典,古帖来晒,夕阳下柔和温暖的背影,此刻给了人仪静体闲之感。
  然而听到女子所唱之辞却隐隐让人在金岁的秋阳下乍然间不寒而栗。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他的妻子捋袖皓腕,唱着古老的挽歌,不知不觉秋阳也带上了几分鬼气。
  周瑜的离间计一次解决了两个东吴的心头大患,其行径也与二桃杀三士无异了。
  而同一时刻诸葛之妻黄硕却承受着双重煎熬。
  由离间计而死的蔡瑁正是她的亲舅舅,母亲蔡氏的弟弟。
  虽然这么些年来,荆州上层为了权力纷争闹得不可开交,而深旋于此漩涡中的正是她的亲姨妈和亲舅舅。
  刘表后妻是她母亲的二妹,刘表的少子刘琮正是她的表兄。
  刘琮娶了母家的表妹小蔡氏为妻,如果不是因为黄硕太过于高大的话,或许如今嫁给这位表兄的就成了自己吧?
  投降的刘琮明面上被升为荆州刺史,却在送至青州的路上和其母蔡夫人两人一同被杀。
  死去的同样包括那一位蔡氏的小表妹,甚至连五岁的小孩都不放过。
  而不久后,作为自己舅舅的蔡瑁也死于非命。
  黄硕正忍受着双重煎熬。
  蔡家是荆襄一带的豪强世家,却正因盛极,满身投入政治中最后落得了这个下场。
  并不是说黄硕认为处在高层的舅舅和姨妈就真都是优秀的管理者了,在争权夺势中难免都会用过些不入流的手段,昔日看舅家人总面目丑恶,然而当他们真的全都死去后,黄硕心里却是异乎寻常的悲哀。
  在相当长的时间中,父亲是个不涉世事的“名士”,黄家的族人对他们父女俩相当冷待,反倒是作为姨母和舅舅的蔡夫人,蔡瑁对死去长姐的遗孤黄硕关心备至
  可以说,蔡家比黄家对她而言,更像个“娘家”。
  这样的悲痛下,丈夫孔明却还要天天与她的“大表哥”刘琦联络,虽然知道只是为了刘琦手中的兵力,但她却是总无法原谅。
  心知是对于蔡家姨母舅舅,以及表兄弟死亡的无名迁怒。为了抗曹联军,她不得不咽下这口气,却拒绝再与刘琦相见。
  “总是一家亲戚,如今世事境迁,物是人非,也是该放下成见的时候了。”孔明温言劝解着妻子。
  “亲戚?要不是你当时教了他那一招,这会儿和姨母他们一同去青州的……”悲痛莫鸣之际她竟是连丈夫也一同恨上了。
  孔明有些惊讶,却没有辩解,只是仍由妻子哭闹。
  这么多年她撑起来这个家,哪怕家里再困难的时刻,也不见她有任何怨言
  失去亲人的痛苦,确实让人悲恸万分。
  等哭完了,黄硕也觉得自己的确说得有些过分了。
  当初姨母对刘琦也是不厚道在先,而且哪怕刘琦也没从曹操手中逃脱的话,现在也不过是再多一个死者,姨母和舅舅还是当死的。
  相反来说,如今刘琦活着,扯了这面旗子对己方而言反倒是好处了。
  “是我失言了,亮。”
  孔明一点也没责怪她的意思,“不必放在心上。”
  或许是责怪这样一个失去多位亲人的女子太过苛刻了。
  “成亲到如今,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的表情。”
  黄硕终于是平静了下来,“虽然,我是不会见他的。我本就是女眷,说是不见外客或是得病了都成。有你这个‘亲戚’在,主公去款待他场面上总过得去。”
  “就如你说的。”
  不久孔明回来后,却是满面愁容。
  在旁人面前仍是笃定悠然的姿态,作为妻子,黄硕却知道丈夫是一连几个晚上都没好睡了。
  终于在一夜提灯入书房,对话,“夫君终日这样,怕是大军未动,自己就累垮了。”
  对方与己方相差近十倍的兵力,哪怕是天下奇才,诸葛亮也正受着巨压。
  不是没想过败,如果失败了的话,以主公刘玄德的类似经验,一定会首先逃跑吧。
  他当然也正在想退路,战胜后怎么退,战败后怎么退。后者却是阴晦的,只是今日见到主公自己便有了退意,不由心中有些苦涩罢了。
  这一战,他们己方的人都不看好,尚且是主战方的高层。
  想起刘玄德早年的机遇,如果每一战都是这样未知战果便先有了退意,难怪每一次主公都能逃得利索,就算是失了结义兄弟,也总能保全性命。
  孔明不想把这些微词说出来,哪怕是对着妻子。也许不过是因为如果说出来的话,时间一长连他自己都会忘了自己的立场。
  选了个稍显轻松的话题,“我原先总在想,主公身边只有关张两位将军,后来又有了子龙将军,虽然都是天下难得的武将,但没有谋士为之策划,竟然也团结到了现在。”
  “君是说?”
  “我想,主公便是自己的谋士吧。”
  “什么?”
  黄硕并不是一位浅薄的妇人,旋即也理解了丈夫的意思。
  而后微笑,“主公有勇有谋,且善于决断,于君难道不是好事吗?”
  孔明笑得有些苦涩,“夫人说得正是。”


30. 风火山林

  赤壁风起嘉平月。
  一场不期然的东风反季节的吹起,随后便是曹营之众凄厉的惨叫之声。
  火烧的速度是疾快的,一时间曹操狼狈败走华容道,而使其陷入更困厄境地的庞统却早无影无踪。
  当曹操拒绝了己方不世之毒士贾诩的提议,而后继有无其他谋士能够接力得上时,赤壁之战就成了敌方谋士集团们的单方虐杀。
  恰好孟德还运气欠佳得与上了周瑜,鲁肃,诸葛亮,庞统的凶残组合。东吴两都督与蜀汉两军师的豪华阵容下,曹操身边能有作为的——荀彧,给他在后方管后勤;贾诩,谏议不成继续作木头人。
  郭嘉已死,有事烧纸。
  曹操一回去就去哭郭嘉:“若奉孝在,不使孤至此!”
  哀哉奉孝!痛哉奉孝!惜哉奉孝!
  ***
  赤壁的败仗,地理离得远,到许都消息总有滞后。
  腊月头上,春华就开始列单子准备走礼。
  到了明年家里的那个或许就可以得到举荐出仕,搬回去在即,而司马朗大哥则也到了三年任期可以有探亲假,早先已经送信至家说要回来过年。
  这些都要即早做好准备。
  一边看着单子,一边亲手给酿酒送去。
  “这些让奴婢们去做就好,何须你亲自动手?”司马懿看得心疼。
  如今他是“确诊”好了,妻子怀孕也益发不便,家中的佣人又重新多了起来。
  “让奴婢做是手艺,自己做是心意。”春华心里当然有数,这几年里她的体力好了很多。
  正说着,腹中胎儿又踢了肚子一下。
  并不疼,胎儿似乎也有作息似的,每天总有段时间频繁的胎动。
  两人也不是初为父母了,司马懿见妻子这个表情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又调皮了?”
  春华含笑不语,拿住他的手按在肚子上。
  果然是一阵动静,手掌覆住的地方甚至能感受到小脚连踢过去的一串脚印。
  有时春华真觉得,可惜这不是在现代,否则这孩子出生了肯定是个贝克汉姆。
  不过她倒真希望自己是那个想生女儿生不出的维多利亚。
  也是随口玩笑,“你说这会儿要再是个闺女?”
  “闺女,难道就不是我闺女了?”傻爸这会儿很淡定。
  横竖还有他那个生了两个女儿,到奔四十了都还生不出儿子的大哥司马朗在。
  他们还年轻呢。
  春华听完也觉得自己问了个傻问题。
  我这是在计较什么呢?
  凭空地问一句话,就真能“考验”出人心迹了吗?
  对于在封建社会,这种生不生得出儿子的原则性问题,她问了也是白问。
  他说不介意,难道就真的不介意了吗?他要是老实地回答说,很介意,并且一定希望生个儿子,到时候膈应上的就自己了。
  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就像找抽地问男人,你妈和我掉水里先救哪一个?
  对于救母亲这样的原则性问题下,无论男人如何花言巧语,最后找虐的肯定是女人自己。
  凭信着语言有毛用!口上说的永远比不上心里想的,与其去逼问“真心”,还不如自己放眼去看人心。
  此刻春华已经进入了待产期,城中自家的小院中早安排好了,原打算等收拾好,夫妇俩就重回城去,结果到了这月的月半也不用麻烦了。
  曹操已然败退回来了,火攻之速果然是极快的,月初落败,这会儿主帅已经急退回了许都,留下一种先前沿路布下的棋子给他断后。
  战败回来,自然不如战胜时带着卞夫人回城时的高调,迅速地下达了几手收尾的命令后,便采纳了荀彧的推荐,让人出城传话给司马懿。
  “丞相请足下为文学掾,并言:若复盘桓,便收之。”
  司马懿连声道是。
  等使者走了后,春华在里屋却笑翻了。
  这对夫妇其实都无惧意,司马懿也清楚春华的个性。
  “夫人又觉着什么好笑了?”
  “无他,”见他合上了门才压低声说,“那位大人,可还当你是‘书生意气’呢。”
  他们俩想回去想疯了。
  司马懿这货到底面上还是比他老婆更淡定些,也更“大将风范”些,只是想得周到,“我倒是无妨,夫人也一同回去吗?”
  “您便明日就走吧。”
  “这般匆忙,那你怎么办?”
  难得他竟然还会关心自己,春华道,“庄子上一时走不开,等收缀完了,咱们一起走的话,也耽误太多时间了。你且去,也好到家里去安置下来。”
  都过年了,还打了败仗,曹丞相这会儿该要休养生息了。况且他是新上任,又是个闲职,事情不会太多。
  “让你一个在这里,我总不放心。”司马懿道。
  这时代,女人一个人生孩子,女人一个人带孩子什么的,在人看起来天经地义。
  春华是意外之极,“你若真舍不得我,便代我上娘家跑一回。”
  “本就是应该的。”快过年了,见见岳家人也是基本礼数,况且他刚出仕,见见已经为宗正丞的岳父也好。
  “别说得个跟见不上似的,也不过就把这里的事料尾了,我就回来了。不过就几天罢了。”
  “也是。”
  春华还等着把事收尾了,然后回城里高医药水平的地方待产坐月子,结果这一胎早产了。
  便就是在仲达离开的三天后,她生了。
  第二回生产,这回的情形她自己也摸索出来了。
  身边的一个小丫鬟是新买来的,没见过人生产差点就叫出来了,被家中过来给春华搭手的柳生给训道,“叫什么呢,还不快些去烧水。”
  有了她在,先前也有过早产的准备,秩序也井然,过一会儿接生妇来了,不到俩时辰,春华便生下个儿子。
  哪怕次回生产比头回顺溜得多,生孩子到底是回折腾人的事。
  因是顺产,她过了会儿已经能勉力坐起来,让人放个垫子衬着。
  “是个小公子,夫人。”柳生有些激动地过来和她说。
  都说男孩易早产,女孩易超期,春华让人抱过儿子来看,还有些可惜道,“那年阿督是生在年后,这回她弟弟倒是把这税补上了。”
  “夫人。”柳生听了真有些无奈。
  夫人你掉线了吧,你掉线了好吧,难道这会儿你不该是为了生出儿子感到欣慰,去关心交税做什么?
  司马家难道还交不起税吗?
  “去给城里传信了?”
  “早传了。”
  刚出生的小婴儿,还红红皱皱像个老头,也就是自己生的,春华才觉着可爱。
  “我爹娘哪儿说了吗?”
  “夫人,您就别多想了,都预备好了呢。”
  事先准备得足,现在根本没她需要考虑的事。
  生了儿子毕竟是大事,特别这小孩一出生就是二房的长子。
  亲戚间隔天便有娘家妈山氏想过来看女儿,好说歹说才被次媳卫氏拦了下来,“大姑这会儿刚生完,人还虚着,我们去了她反要招待。”
  只有自家妈才会真心为自个想,“我哪是去要她招待的,她住的那地方,寒冬腊月的怎么料理身子。”
  换做是现代的妈这会儿早冲过去给女儿坐月子煲汤了。
  但在这里,女儿出嫁了娘家就是外人,让娘家人照顾月子,总不好看。
  其实也真是这些夫人太太们富贵日子过多了,原本春华便不是这样的虚弱。
  庄子上条件不如城中世家一般精致,但一应的用度总是不少的,更兼这会儿她有人服侍,又不用亲自动手。
  前些天婆家娘家都让人送东西来,春华自己亦有平日结交的女友们各遣人送礼却多是到城中司马家的。
  这会儿都没人来,只是怕产妇不得休息。
  等过了几天,婆母虞氏才带了媳妇们过来探望。
  先是表扬了她这些年不容易,家宅安宁,又让抱来初生的小子,“这就是咱家下辈的三郎了,你也是个有福的。先前生了阿督,如今真是儿女双全凑成个好字了。”
  次男的长子,在第三代中已经顺延到了三郎,而会生养岑氏已经有了嫡子庶子各一枚。
  春华心里撇嘴,咱家的小胖子连“司马二小”都当不成了,直接去做“小三爷”了。
  后过门的四男妇,五男妇都与她不熟,仅仅见过面,说些吉祥话后送完礼便结了。
  岑氏与她是差不多时候嫁来的交情,额外祝贺她:“嫂嫂熬了这么多年,总算有个自己的儿子了。”
  春华微笑,“托你的福。”
  说到岑氏的子孙福,四郎司马馗夫人更要搭上两句,“要说三嫂也是个有福之人,家里的两个男孩往后长大了也好结伴。”
  “就你会说话。”
  春华也不是不知,长男次男不在,岑氏就算是妯娌中的第一人了,后进门的弟妹们要讨好也是自然的。
  五男司马恂夫人又说道,“咱们妯娌这般和睦,到了年节里可又要添一人,就真是团圆了。”
  她原是想凑趣的,也没什么心机,但多“添”的那人无非说的就是大嫂陈氏,和这里众人关系实在算不上好。
  也是后面嫁来的这些弟妹们不知道,但看着嫂嫂和婆母的脸色,房内一下便静了下来,司马恂夫人的小脸吓得惨白。
  要不是她家相公是虞氏的亲生儿子,这会儿虞氏就该说酸话了。
  回头司马家的女眷们返回,马车上岑氏的乳母凑声说道,“夫人,刚才老夫人面前说到那位……”都知道那位是谁,“可真吓人。”
  岑氏讽笑道,“有何等不乐的,咱就等着看好戏吧。妯娌们一个个的生儿子,偏她生不出,想到这儿,我就真想立时见见那位大嫂的脸。”
  未到新生的“小三爷”满月,年前,管家亲自来奉上一帕帛书。
  按着汉朝时世家生男孩的习俗,锦织的绢帛上篆写了新生儿的名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