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8-04

决明: 侵犯将军

楔子

  雪停了,薄白的雪花堆积在林梢间、亭檐上,洁净无瑕的颜色笼罩著天与地,远方朦胧云雾逐渐散去,金乌探头,洒落金黄色的温暖宜人,缓缓雪融,人们不用再缩于屋内避雪,园子里开始热闹起来。

  宫人清扫圆径上积雪,湿滑的路面让好些人都摔得人仰马翻,最乐的就属孩童们了,一个个包得像颗圆粽,走起路来浑沌不伶俐,但仍无碍他们急奔向积雪而去,裹著软毛手套急乎乎做起雪球来玩。

  好些个妃子皇女抱著小暖炉坐在亭内,互较身上毛裘首饰的名贵,偶尔聊著几句令人惊呼或仰笑的闲话家常。

  「快别瞧了,妃子皇女岂是你这种小兵所能看的,走吧走吧,让皇上等久了可是罪加一等!」尖细的太监嗓音催促著那名顿下脚步瞅向那方热闹雪景的年轻小将,他一身脏污,战袍上有著干涸已久的血渍,有他的也有敌兵的更有同袍的,脸上及露出战袍外的肌肤都有大大小小的刀疤剑伤,右手臂及右大腿更是几乎错骨,让他走路时明显跛著足。

  他有双漆黑有神的眸,但投射到妃子皇女的方向时却添了更多凛列。

  他虽从战场甫归,却犹如仍在战场,耳边仿佛听到震天战鼓及刀光剑影的嘈杂,鼻前嗅到的仍是挥之不去的作呕血腥,他与弟兄们在战场上厮杀拚命,在这里却是放纵享乐,眼见这一切,他不得不坦诚心里的愤怒。

  闷不作声收回目光,他跟上带路太监的脚步。

  「呀!我的温玉珠!」十二皇女惊嚷的同时,只能眼睁睁看著方才在手上把玩的珠子一路从阶上滚下,大伙你一手我一擒的想拦住跳动的圆珠子,但它顺著阶沿跑,好巧不巧地噗通一声,弹进浮著碎薄冰的池子内。

  「十二姊,滚到池子里去了……」

  「我看见了!还用得著你说吗?!快叫人替我把温玉珠捞起来!那颗珠子是父皇赏赐给我的,独一无二的一颗,掉了谁赔得起呀?!你!快下去捞!」十二皇女指著手端热茶的宫女。

  「可、可是水很深……」宫女好为难,但才说完结结巴巴的一句话,立刻挨了火辣辣一掴掌,吓得她连忙跪下。

  「要你去你就去,多嘴什么?!」

  「是……」脸上的一巴掌因为天寒地冻而痛楚加倍,红通通的掌印就印在雪白颊边,看起来触目惊心,不过宫女不敢伸手去抚疼、撩起裙摆就要下水,一脚才下去,池水几乎要到她的胸口,根本不可能再弯腰去摸索池子里的温玉珠。

  宫女硬著头皮慢慢蹲下身子,整个人浸到冰水里,不一会儿又冒出水面大口大口喘气,身子微微颤抖著,却只能继续重复这样的方法去摸珠子。

  「没找到你就甭想起来!」十二皇女狠狠撂话,转向另一名宫女,「你还站著做什么?你也下去!还有你!你!你!」

  一个个端茶捧盘的宫女都惨遭点名,方才才亲眼目睹多话的下场,让她们谁也不敢反驳,跟著下池。

  「让她们都起来,我去。」年轻小将终于看不下去,挺身沉声道。

  「喂喂!皇上还在等著你去禀报这次的军情呀!喂你——」太监阻止他,他不听,往池边走去,褪下沉重战袍,潜入池里。

  「这男人是谁?」

  「禀十二公主,他是这回跟著六皇子往边关退敌的小将。」太监跪著回道。

  「六哥不是战死了吗?」据说父皇还为此大发雷霆。

  「是,六皇子战死,尸首已经运回城里,皇上就是要招其他将军去问话的。」

  「哦——皇子战死,一堆小兵小将却平安归来,看来他们的下场也不会多好。」

  他潜在水面下,隐约还能听见十二皇女这样说。

  从战场回来,他老早就做好准备,若战胜或许还有恩情可讨,但现在只能勉强算是没有一败涂地,邀功不可能,领罪少不了。

  「六哥战死,是因为他刚愎自用,其余死去的兵官眷属们没来讨著要父皇给个交代就很好了,父皇还想斩谁陪葬?」

  他听见了一个娇软的轻嗓在说话,女孩儿家的银铃美音他是听不明白也不懂得欣赏,但是她说出让他想点头如捣蒜的话语。

  若不是六皇子荒唐莽撞只想居功,又岂会误中敌军陷阱,让一整队的兵士命丧火海,那可是活生生几百条的人命呀!

  死了那些,没死的却要被扣上征战不力的罪名,横竖都是死,难道这就是天理?!

  「你说这话是想挨父皇的骂吗?」十二皇女口气有些急,怕这话被旁人听见渲染。

  「当然不是,但事实本就如此,杀兵官说穿了也不过是父皇想安抚兰娘娘的方法,否则兰娘娘死了亲儿,定会找父皇哭闹,那时父皇又得头疼,不如做些样子让她瞧,一方面假装自己很痛心死了个儿子,一方面要兰娘娘自动闭嘴。可是兵将们也是别人家的心头肉,自己死了儿子就拿别人家的儿子出气,七哥也打算让父皇胡来吗?」

  这声音听起来明明就很幼嫩,怎么说著老成的话?

  「小十八,你这话可别让兰娘娘听见!当心她到父皇那告你一状!」

  「爱告就去告吧。」轻哼。

  呀,珠子,是这一颗吗?

  他摸到了温润微热的圆状物。真神奇,在冰水里浸了好一段时间,珠子竟还在发热,握在手心能驱逐寒意。

  他快速破水而出,带著一股急于想噍瞧刚才说话人的念头。

  「珠子找著了?」

  他左右环视,看见十二皇女凑上前来急急探问;瞧见一班宫女、带路的太监及仍在亭子里喝茶聊天的几名皇亲,却直觉认定那个说话的人不在这群人之中。

  「呀,珠子裂掉了!」十二皇女从他手中拿回温玉珠,一看见珠子裂了大缝,气得将珠子又抛进池里。「坏掉的东西我要它干嘛?饭桶!」迁怒的一巴掌赏在他的脸上,声音又响又亮。

  哼,父女不都是一个样?明明是十二皇女自己摔裂了温玉珠却拿他出气,等会去面见皇上,还不是同样迁怒于人。

  他冷冷从池水里爬起,拿著脱下的战袍,不发一语往亭子反方向走去,带路太监这才急乎乎追上。

  「都是快死的人了,还摆什么架子!」十二皇女在他身后嗤道。

  对,都是快死的人了,他又何必浪费功夫对骄傲的皇亲贵族摆啥好脸色?!

  他唯一觉得遗憾的是,在死前没瞧见那名唤小十八的人,她可是句句都敲进了他的心坎里,那些话,要是待会能全甩在皇上脸上,不知有多爽快。

  他笑了。

  而且他做了。

  就在被领进御书房,与一群大大小小的将兵士跪在一块的同时,他脱口而出,他是个武夫,没学过修词润句,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

  六皇子是龟孙子,一干谋士只会死读书、出破计叫小兵去送死,打输了只会怪士兵学艺不精,请求援兵又狗屁倒灶说什么上头没交代——没交代就可以不管士兵的死活?!大家流血流汗打仗只是为了自己爽吗?!有哪个小兵送到战场上去是只为私欲?谁不是希望保护国上保护家人?要是没有小兵小将的辛苦,后头的你们又怎么能在这里喝茶磕牙写字练书法兼欺负宫女?!

  一口气轰完,呀——爽快!他可以死了,砍掉他的脑袋他也无所谓了。

  皇上正欲发怒,身旁坐著的那名长相轮廓特异、深目高鼻的二十八、九岁年轻男人突然为他鼓掌。

  「说得好!我老早就觉得六哥是龟孙子,但又不想自己骂他,因为骂来骂去,我皇爷爷成了龟公,我父皇成龟儿子,连我也变成众龟孙里头的一只,不过今天听到还真是痛快!」他一说话,连皇上都不敢插嘴,本欲喷发的怒火也只能晾在一旁,先让他说完。

  呃,那年轻人也是皇亲国戚?但他的反应一点也不对劲呀,他应该要像怒火上心头的皇上,一副要唤人进来将他拖出午门斩首的狠样,但他没有,还笑得颇乐。

  「小将军,你叫什么名字?」他又问了年轻小将。

  「伏钢。」

  「伏钢?好耳熟的名字……呀,原来穆无疾临死前提过你。」

  穆无疾?难道就是他出征之前遇到的那个白衣病弱少年?临死前……他嗝掉了?!

  真可惜,若非那日穆无疾暗地塞给他的锦囊里写了好些条可能发生的情况及应对方法,恐怕这次战败将无人生还。这么好的谋士竟然死了……

  「他还没死,还有一口气在喘,能不能过得了十九岁这关,得看杨御医有没有本领。」皇亲国戚看出他脸上的反应,如此回道。

  那就好。少了一个有用的谋士,只代表会有更多无辜小兵得让其他废谋士给活活害死。

  「祥凤,你和他闲聊完了没?闲聊完的话,父皇可不可以把他拖出去斩了?」当今皇上以龙袍衣袖掩嘴,非常窝囊地在儿子耳边嘀咕,殊不知御书房就这么大一间,说些什么大家都听得一清二楚。

  「聊是聊够了,不过他斩不得。」李祥凤就没自个儿父皇扭捏,用著一般的音量回答他的窃窃悄言。

  「为什么为什么?!」当今圣上不满大嚷。

  「光是替六哥收拾残局、一兵一卒不再枉死,这两条大功已经够让他荣升镇国大将军还有剩。连功臣你都敢斩,日后还有谁敢尽忠?你想所有臣子都反叛你吗?」他扫给父皇冷睨。这一眼,足以让当今圣上乖乖闭起嘴,低头反省自己的愚蠢。

  「呃,我当然不要……」破碎的含糊咕哝。

  「那么,你还不开金口?」很明显,李祥凤在操控著当今圣上做下任何决策,而当今圣上竟也只能听他的交代。

  「这……这次战败的责任由死去的六皇子全权承担,你们都没事了。这样行了吧?」最后一句又掩嘴嘀咕。

  「伏钢大功一件,该赏。」李祥凤相当欣赏伏锢,尤其是方才当著皇上面前骂,他太欣赏了。

  「还要赏呀?」继续嘀咕。清清嗓,「好吧,伏钢大功一件……嗯,你想要朕赏你什么?」本来是要杀的,突然急转直下杀不得,害他从头到尾都没打算打赏啥玩意儿,干脆让伏钢自己开口,要是他太得寸进尺就正中下怀直接砍了他!

  「……」

  减少税赋,赏百姓过个好年。

  造桥铺路,赏百姓日子便利。

  除尽贪污,赏百姓免于欺凌。

  这几个都是他最希望能得到的赏赐,除此之外——

  「我……想看小十八一眼。」

  咦?他说了什么?!

  他从当今圣上及李祥凤的惊讶脸上发觉自己脱口说了什么!




第一章

  当年伏钢在御书房里提出要见十八皇女的要求,一直到多年后的今天,仍是让人津津乐道,皇城里还盛传了好一阵子他迷恋十八皇女的传言,明明是众人看好的将军与公主恋情,最后却无疾而终——不,还没「终」,目前仅止于同样的关系。

  伏钢一路从小将军爬到了大将军,十八皇女由稚龄丫头摇身一变成为亭亭美姑娘,若郎有情妹有意,两人老早就该开花结果,偏偏花没开、果没结,两人打了照面也不会多说几句话,他冷她淡,没进出热情来。

  伏钢痛恨皇亲国戚是出了名的,他出生于贫苦家庭,铁匠的爹亲辛苦了一辈子仍揽不了多少银两,辛苦打造好的刀剑平白无故让横行兵官强行取走也是常有的事。他的老家处于边关邻近的小村,连年的兵火征战让百姓难有几日平静。被外敌欺负也就罢,连自己皇城里的兵队对小村同样是强取豪夺,做著不比外敌高尚的行径,他见识过太多高官的丑恶嘴脸。

  既然如此,他却还从军,加入了他最嫌恶的行列,现在更成为武官中最高官阶的前几名?

  当初小村子里的壮丁都被捉到战场上去抗敌,他也不例外。那年他仅仅十一岁,却已经尝尽了刀口上求生的日子。他没有读过书,只知道跟著军队冲杀,他不过是抱持著想给百姓安稳生活的淡泊心态,怎么也没想过有许多事不若他想得单纯。

  当他只是小兵,他无法阻止比他高阶的伍长们到村落去抢夺食物刀剑及女人,他就往上爬,爬得比伍长们更高,有力量喝制他们的胆大妄为。当他成为军候时,校尉只想求胜,命士兵将百姓掳来当人墙肉盾,他知道自己还不够力量,他必须再爬,才能杜绝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情况,但当他成为校尉,上头的副将又只知饮酒作乐玩军妓……他再爬,爬到今日,他成为了大将军,如果他精通文韬武略,恐怕连整个兵部都归他管了。

  他无心插柳,这一大片的柳树却垂成了汪洋荫海。

  直至现在,他还是讨厌皇亲国戚、权贵官员,即使在外人眼中「大将军」亦属于这一类,他就是厌恶至极。

  十八皇女绝绝对对正巧名列皇亲国戚。

  骄纵任性的公主,皇城里随便一捉就是一大把,她们自小金枝玉叶,个个都是金银珠宝堆彻起来的女人,美吗?当然美,成天大桶大桶的珍珠粉回春液万年不老膏朝脸上身上涂,不美才该好好反省。寻常人家的姑娘谁不是得帮著家里种菜洗衣顾生意,哪来的闲钱和闲工夫打理皮相——

  十八皇女也美,美在她吹弹可破的玉般肌肤,美在她熠光闪闪的乌亮长发,美在她……是皇亲国戚。

  去她的皇亲国戚!

  「伏钢,你的眼神又凶恶起来了。」

  穆无疾好笑地看著伏钢瞟见十八皇女在一群宫女簇拥搀扶入座时,投射过去的目光……要说深情款款绝对构不著边,但说深仇大恨也不太算,用这么炙热的复杂眼神胶著在十八皇女身上,不担心明天又在皇城里被传成什么牛郎织女迢迢相望的风花雪月戏码吗?

  经穆无疾点醒,伏钢哼声撇头,迳自吃酒。

  「十八皇女今天打扮得真美,黄罗鞠衣,花钗九树,云鹤金银泥披袄子,黄罗银泥裙,罗红帔帛,发上簪著金凤翠玉饰,金穗镶红宝点缀在髻边,你不好好欣赏欣赏吗?」见不得伏钢安静,穆无疾再道,故意撩拨。

  「还不都是百姓血汗钱堆出来的美。」喝完这杯,他再也没有食欲。

  筵席上酒食美舞样样不缺,酒洒了,没人注意,菜肴吃食了满桌,也没人在乎,一迳玩著笑著,宫女端上来多少道菜,也撤下了多少道菜,撤下的菜盘几乎都还是满的,奢华糜烂的味道令他做呕。

  「我不吃了。」伏钢起身就要走。

  穆无疾深知他的个性,也不拦他。伏钢不善交际,这种场合对他而言是折腾。

  离开了筵席,伏钢才觉得空气真是清新,他用力深深吸气,再痛快吐出。

  蓦地,鼻间嗅到一股淡雅的香气,他知道某人也跟著他出来了。

  「回筵席上做你的美艳公主去!」伏钢头也不回,继续迈步前行。

  「伏钢,我扭伤了脚。」轻灵的嗓带著一丝可怜兮兮,逼得伏钢停下步伐。「好疼哪……」可怜兮兮再加上哽咽的颤音,让伏钢又走——只是这回不是往前,而是往后。

  「你身旁的宫女呢?她们干什么去了?!」伏钢一把捉住她的手臂,她的手很细,他一掌就几乎能牢牢收紧握全,他不懂得多少力道对一个娇滴滴的公主才算轻,只知道扭伤脚的人不该顶著满头累赘又沉重的金饰继续站著。

  他将她抱提著——像拎布袋一样挟在腰际,一直到找著石雕栏才将她放坐在上头。

  「去请御医了。」她乖乖坐著,精致的脸上有著甜美笑容。为了今日筵席,她特意打扮过,薄粉朱唇、如黛蛾眉,妆点得无懈可击,可惜再美也没能让鲁男人惊艳或色心大起。

  「怎么弄伤的?你光是走路都会拐到吗?!」果然是娇弱的金枝玉叶!该不会拿团扇扇扇风也会把手给弄断吧?

  「我见你出来了,想跟著你……」

  「跟著我做什么?你就好好和那群家伙喝酒吃菜顺便看舞伶跳舞不会吗?!」他直接扯下她的丝履——啧,连双鞋都得搞成这种缀满叮叮咚咚白玉珍珠翡翠的东西,藏在衣裙下现给谁看呀!

  「在里头很闷的。」

  同感。他也觉得闷才出来透气,并且也没打算再回去。

  「哪只脚拐到?」他准备替她推拿。

  「……右脚。」

  他抬起她的右脚,藉著长廊边悬挂的一长串灯火,只瞧见光裸裸的白玉小足。

  「右脚没肿呀。」

  「……是左脚。」

  换脚再抬。「哪里?」仍旧是漂亮裸足一只,哪有扭伤的迹象?他东按按西压压——

  「好疼好疼,你那样按好疼的……」她娇嚷,他立刻怔地不敢再动,只能捧著她的纤足发忡,好半晌才记得替她套回丝履。

  「大概只是拐了一下,骨头没事,等一下就好了。」

  「可是我疼得没办法走了……」

  「啧,就知道皇亲国戚麻烦,比寻常人还不耐疼!我扛你回去啦!」他没好气地道。

  「嗯。」她笑得真甜,但下一瞬间,她又被粗鲁地甩上他的肩,继续被当成布袋拎,但她不以为意,不改笑靥。伏钢这辈子只扛过受伤的同袍或是战死的尸体,不懂「怜香惜玉」这四字是啥玩意儿,不能吃又不能穿,所以她一点也不会奢望伏钢能多温柔。

  他的温柔,不是表面上所能瞧见的,他对她总是吼来吼去,可是无论嘴上多冷漠,他仍是不会抛下她,如同此刻一样。

  「这什么怪衣裳,一长条的布在地上拖很美吗?!」伏钢被她环在腰后及时边的那条罗红帔帛给缠住手脚,边低咆边与它对抗。

  「这是帔帛,加上它很美的。」是很美,不过最后在伏钢手上只落得缠成一团烂布,嫌恶地塞回她手里。

  「碍事!你今天真重!你头顶上的金银珠宝就抵过你一个人的重量!」

  「是呀,所以我一直觉得脑袋被压得好难受。」

  「自己找苦吃!」他一点也不想同情皇亲国戚。活该!

  「不过你不觉得好看吗?」她伏在他肩上,笑著问。

  「一点也不觉得!平常村姑只用木簪也很好看,真正的美不美不在于你脑袋上金光闪闪的东西!」

  「可是我没有木簪……」

  「你不会拿支木筷子呀?!」

  「筷子也都是象牙箸,不然就是银箸。」

  娘的哩,死皇亲国戚!

  「伏钢,你骂出口了啦。」

  「什么?」

  「那句死皇亲国戚。」至于前头的三个字,她一个娇贵公主实在说不出口。

  伏钢撇唇。听见就听见了,不然还能怎样?

  「如果我不是皇亲国戚,在你眼中,我算不算是漂亮的姑娘?」

  「这种破问题有什么好问的?你不可能不是皇亲国戚。」他扛著她大步朝她的寝居走,偶遇禁卫兵巡逻也不忘闪避,他可不想又被人传和她有任何瓜葛。

  「我当然知道这是不容改变的事情,我只想知道『如果』呢?」

  「如果你不是皇亲国戚,你就得天天勤劳到菜园里洒水、河边檮衣、鸡舍里喂鸡,你以为还能有张白白净净的脸吗?光晒太阳都会把你晒成黑炭。」

  「我变黑就不好看吗?」

  「……也不是这么说。啧,反正你不可能变成那样的姑娘,我想像不出来啦!不要再问了,烦死了!」

  「伏钢……」

  「干什么啦!」别贴著他耳朵讲话,让人起鸡皮疙瘩!

  「你到底是讨厌我这个人呢,还是讨厌我皇亲国戚的身分?」她困惑地问。「像我这样的姑娘,若与你在皇城之外的地方碰到面,你会多瞧我一眼吗?会觉得我好看吗?会想认识我吗?」

  不会瞧一眼——不会只瞧一眼,会瞧很多很多眼!

  十八皇女,李淮安,虽不是三十一名皇女中最美的,但姿色绝对也排在很前头。皇帝选妃皆是万中选一,妃子的容颜决计不会太差,产下的子息是俊男美女的机率也高,即使偶尔有几个例外,但大多数好模样都传承给下一代——当然,也或许是御用的万年不老膏效果奇佳,造就出满皇城美得不像正常人的这群皇子皇女。

  若她生在寻常百姓家,卖豆腐的话定会被拱成豆腐西施,卖酒的话也是酒中玉环,卖猪肉被叫猪肉貂蝉,卖草席就叫草席昭君——不知会有多少男人藉著买卖上前调戏。

  他当然会觉得她好看,全城里的男人也都会!

  「伏钢?」

  「这个答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将她送回她的寝居,一脚踢开她的房门,将她丢回床上,屋子里的薰香味和她身上如出一辙,这里满满都是她的味道,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冷硬著脸走出去,在她的注视下越走越急,直至后来根本是用奔驰的方式逃离现场。

  李淮安缓缓从床上坐起,褪下丝履后裸著足踩上琉璃瓦,方才嚷著说脚扭伤的模样已不复见——或者该说,自始至终,扭伤了脚只是一句谎,用一句谎,换来与伏钢多一点点时间的相处。

  「……这个答案不重要?错,它对我可重要了。」

  她在敞开的门前伫立好一会儿,确定真的完全瞧不见伏钢的身影才又踱回床上坐。

  「伏钢呀伏钢,你这块钢石,到底是哪一点让我对你念念不忘?」她自问。其实她心里一直都有答案,只是面对他的态度,她难免气恼,却在气恼过后,更加想著他念著他。

  摘下发髻上的花钗,她每摘一支就朝床上抛,弄散了宫女巧手盘妥的发髻也毫不在意。女人妆扮得再美再好,若心上人不多瞧一眼,还有何意义?

  她想成为的,是即便身上没有任何金银珠宝、华服羽裳,也能让伏钢离不开双眼的女人。

  「公主!公主!」

  寝居外传了好几声宫女寻人的呼唤声,李淮安在筵席上以尿遁将她们都支开,等了良久仍不见李淮安回到筵席间,才知道李淮安又诓了她们一回,众人急乎乎找人,一路从筵席厅找回了寝居,大伙满头大汗,孰料她们找得好急的主人翁却安安稳稳坐在床上摘花钗。

  「公主,原来您溜回来了!害我们到处都找不到您!」两三名小宫女喘吁吁奔来,七嘴八舌抱怨著。

  「筵席无趣,我不想久待。」

  「是因为没见到伏将军才觉得无趣,不想久待吧。」其中一名服侍李淮安长达六年的小宫女拿暧昧话堵她。

  「贫嘴!」李淮安娇斥,但骂人的成分并不高,所以小宫女一点也不害怕,以袖掩嘴呵呵笑了。

  「伏将军前脚才离开,您后脚就跟上,若不是大家的眼神都让舞团俏伶给吸引去,您的动作一定会在皇城里被大大渲染,您不怕伏将军因此躲您躲得更勤吗?」小宫女看不惯主子如此凌虐那头让人又羡又爱的黑亮长发,接手温柔替她拔出花钗,再将扯塌的发髻与发辫缓缓解下,取来玉篦梳一边将长发梳顺一边说道。

  「他现在躲得还不够吗?好似我是随时随地会扑上去将他吃得干干净净的妖女,避之唯恐不及。」李淮安让小宫女替她脱下一身累赘服饰,等身上只剩下内衫时,她有气无力瘫伏在软榻上——穿这身沉重的衣裳真耗体力。

  「公主,说也奇怪,伏将军又不是顶好看的人,性子也不好,老是冷眼瞧人,腰上又缠著四柄吓人的大刀,您到底是喜欢他哪一点?城里还有很多俊俏的爷儿呀。像上回送公主粉樱罗纱的尚书就不错,风度翩翮,待人又温和。」

  「我也想知道我到底是喜欢伏钢哪一点……」

  「一见钟情?」

  「伏钢会让人一眼就喜欢的吗?」李淮安噗哧一笑。他一脸「我很凶,你们最好少惹我」的模样,谁会一见倾心呀?盲人吗?

  「可您就喜欢他。」这铁铮铮的事实明摆在眼前,骗得了外人却骗不了镇日跟在李淮安身旁的小宫女们。

  「我一开始也没这么喜欢他啦,那时甫见到他……」李淮安垂著长眸,边轻吐著字句,边走入了过往的回忆里。

  让伏钢从此成为她生命里追逐思念的揪心人儿,那一个带些冷意,却又有无限暖阳洒落的雪霁天晴——

  她在御书房里见到了伏钢,认出他就是替十二皇姊到冰池子里捡温玉珠的男人。她这辈子没见过如此狼狈的人,她永远都是被打扮得得体干净,眼前又是血污又是刀伤剑伤的男人对她而言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她瞧著包裹在他腿上的白巾不断沁出鲜血,白巾也因为去拾珠子而浸湿,所以那处腥红扩散得更快,触目惊心。

  听到父皇说他想见她一面,她只是应了声「喔」,就这样站著仰望比她高出许多的大男孩,让伏钢如愿以偿地「见她一面」。

  那时她什么也没多想,心里是觉得他有些怪,哪有人向皇上讨赏是讨著见她一面,谁不是都讨些官位或金银财宝才有意思吗?

  怪人,是她当时对他的想法。

  但十二皇姊所说的话倏地闯入她的脑海——

  「皇子战死,一堆小兵小将却平安归来,看来他们的下场也不会多好……」

  父皇会杀他吗?所以见她一面是他最后的心愿,是吗?

  「父皇,能不能别杀他们?看他身上的伤痕就知道他在战场上是如何尽力奋战,倘若这样还是要掉脑袋,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肯替父皇卖命了。」

  她记得她那时好像是这样说的吧。

  「小十八,这种事你就不用管。」七哥阻止她为此多言。「伏钢,人你也瞧见了,满意没?」

  伏钢微微点头。

  「带十八公主下去吧。」她七哥吩咐左右。

  「七哥,别让父皇杀他。」她临走前还是蹙著两道秀气蛾眉,小声央求。

  她的确是不懂太多官场是非,她的年龄及身分也不容她插嘴,御书房里的小将军要杀要剐,她都不能管。她虽稚幼,也懂得在皇城里少说少错的明哲保身之道,可是她却想救他。

  也许是为他眼见十二皇姊无理欺凌小宫女,要她们在天寒地冻的当下进到足以冻毙人的深池找珠子时,他义无反顾代替小宫女们下水的一片豪胆。

  也许是为他金银不求财宝不求,只求见她一面的直傻,让她印象深刻。

  她真的想救他。

  然而七哥没正面应允她,她便让左右宫女又给领出去了。

  尔后三四日里,她总是猜想那个男人的情况。

  他被杀了吗?

  因为六哥的死而赔上宝贵性命吗?

  还是被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父皇会给他将功折罪的机会吗?

  还是拿他来平息兰娘娘的丧子之痛?

  她本来只是胡思乱想著,但一天夜里,她梦见他血淋淋的模样,同样一袭血污的战袍,她醒来后哭了,为一个她不相熟的男人落下眼泪,并且郁郁寡欢了良久。

  又过几日,她与伏钢在皇城里巧遇,她惊喜于他的平安无事,伏钢却是淡瞅她一眼,转身离去,将她那时的喜悦抛诸脑后。

  之后伏钢在战场上往往返返,有时大半年都不曾听闻他的消息,后宫里几乎不谈论前线战事,尤其伏钢不是俊逸美男子,皇女们更没兴致多放心思在他身上,众嫔妃关心的只不过是谁又怀上龙子龙女、谁又得宠谁又失宠、进贡来的最大颗珍珠是赏给了哪名爱妃……

  她只能偶尔从几名路过的小太监嘴里听见「伏将军大捷,这回又胜了」的少少消息才得知他近况。

  而她做过最疯狂的事情就是匿著名,写了短信,信里要他注意身体健康,平安凯旋归来,再悄悄派人想办法送到前线,有时还会挟带好几个平安符一并送去。

  依伏钢的性子,他不会知道是她,应该也不曾搁在心上,她却还是这么做,乐此不疲。

  她喜欢他吗?那时她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不知道将一个人悬挂于心是什么滋味,她以为自己当他是朋友,直至及笄,她从小女娃变成了小姑娘,少女的心思让她开了窍。

  想起伏钢她会脸红,听见伏钢将要归来,她可以坐在铜镜前傻笑好几日,若知道伏钢会出席庆功宴,她想将自己打扮到最完美让他瞧见。

  她是喜爱他的,她确定。

  只是伏钢这块比石头更硬的钢铁,还是离她好远,她往前,他就猛退,她追了一步,他退上十步。

  「公主,您要是真喜爱伏将军,请皇上指婚嘛,圣旨一下,伏将军就是您的了。」小宫女一路见著李淮安的单相思,替她不值,所以也替她想了条妙计。

  「我二十六弟才刚学说话,他懂什么指不指婚?」三年前,她七皇兄和十七皇叔将父皇从龙座上扯下,推了甫出世不久的二十六皇弟继位,国政大事由穆宰相全揽,皇帝形同虚名,所幸穆宰相并无贰心,尽心辅政,维持皇城及社稷的祥和,功不可没。「再说,真要指婚,你瞧伏钢会不会遵从。他那种硬脾气,绝对会先杀到宰相府,拿刀架在穆宰相脖子上,要他撤了这鬼指婚。」

  「能高攀上公主您,是他三生修来的福分,哪这么不知好歹!」

  「偏偏他最不想要的,就是高攀。」李淮安太认识伏钢,她知道他藏了哪些心思,他与那些攀权附贵的人不同——谁不知道娶了个皇女,未来官途顺遂不说,他也毋需再扛著大刀、拿著性命跟小兵小将上战场,只要安稳当他的驸马爷,享尽荣华富贵。可伏钢不是这种人,是小兵也好是大将军也罢,他都不会改变想保家卫国的初衷。所以她觉得他傻,又觉得他傻得可爱、傻得让她无法将眼神从他身上离开。

  「也只有他敢对公主您这么不敬了。」

  「也只有他敢对我这么真诚了……」

  「大吼大叫才不叫真诚。」

  「难道唯唯喏喏就是真诚吗?」想起那位老缠著她的尚书,她就头疼。

  「至少他不会让您这么痛苦呀!」

  「痛苦?」她抬眸,定定看著小宫女。

  「难道不是吗?每次你见过伏将军,都会一副好累好失落的模样……」就像现在一样有气无力的,说话也是提不起兴致。

  「不,这不是痛苦,丹芹,我是高兴。见过伏钢后,我都是高兴的,我好高兴他平安回来,我一点都不痛苦。」李淮安唇边的笑绝对不骗人,她好满足好眷恋,彷佛细细咀嚼著短短的相处及交谈,那些都被她小心翼翼收在心坎里。「你都没瞧见,他听见我拐伤脚时有多焦急……他嘴里不说,但他做的事已经泄漏他的心绪。你都没瞧见,我一嚷疼,他怔忡迟疑的模样,粗手粗脚却又小心翼翼捧著我的脚踝……如果我真有表现出失落,那也是因为不知道又要多久才能再见到他。」

  「公主,您扭伤脚了?!」

  「没的事。」她掀开裙摆,露出足踝,甩甩脚掌来证明它好得很。

  「您又骗他了?」

  「不然他哪会陪我说那么多话呢?」呵呵,用些小手段罢了,一点也甭反省。

  「丹芹还是觉得刚刚的提建比较好,不用跟伏将军玩迂回。」

  「指婚之后,他会讨厌我的。」伏钢原先就排斥皇亲国戚,硬要塞一个皇亲国戚给他,他直冲的性子定是一根筋通到底,嫌恶皇亲国戚,也嫌恶她。

  「他现在看起来也没多喜欢您呀……」这句话是残酷了些,不过在她们旁人眼中确实如此。

  「臭丫头,乱说话!」她拿脚丫子去戳丹芹的肩。

  丹芹笑著躲开,「不过人家常说滴水穿石,您一定能收服伏将军的。」

  收服?这两个字真诡异。她不是以「收服」为目的,她只是想成为伏钢执手相伴的妻。

  「可他是『钢』哪,滴水能穿透吗?」她反问丹芹,也问著自己。

  「您问丹芹这种事,丹芹也不知道呀……」丹芹回以苦笑。

  李淮安压根没在等待丹芹的答案,她噙著自信淡笑,那笑彷佛在说——

  滴水穿钢?她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呵。




第二章

  从时时刻刻绷紧精神的战场回到安逸的城里,伏钢总是不太习惯,他果然是个闲不下来的男人。不过他并不排斥和平无事的日子,相反地,他最渴求的就是国泰民安,不再有战事扰民,大伙安居乐业,可别像他以前尝过的那种苦日子。

  所以安逸这种奢侈的东西,他很乐于多享受。

  今日风高气爽,他放了众兵一日假期,让大家各自回家与亲人相聚,他则是牵了匹马往山林里跑。

  「将军,要不要骑马和我比试一场?」伏钢身边的小兵官一脸雀跃,年轻的脸庞不难看出回来城里的好心情。

  「敢跟我下战书?输的话我可要你刷洗干净马厩里每一匹马!」伏钢向来与手下小兵小将交好,虽然彼此职位有高低之别,但实则像拜把兄弟一般,他不拿身分压人,小兵小将也乐于随著伏钢奋战,一些肉麻话在表面上不说,但他们打从心里尊敬伏钢,敬他如兄——也代表著一家人嘛,不用扭扭捏捏。

  「那可是好几百匹耶——」将军府里什么也没有,就是马儿多。

  「会怕就不要比。」伏钢咧嘴嘲小兵官笑,笑他的胆怯。

  「比就比!那我也要先说,将军输的话——」小兵官顿了顿,思索处罚方法。

  若叫将军去洗马,他反倒乐得高兴。既然是处罚,绝不能让将军好过——呀,有了。

  「将军输的话,就去皇城跟十八公主喝杯茶再回来!」

  「你这是什么破主意?!」伏钢脸色一沉。

  「会怕就不要比罗。」拿将军的话堵他的嘴,嘻。

  「怕?我的字书里可没有这个字!」

  「将军,你字书里没有的字可多了哩。」谁不知道将军识字不多,虽然这些年为读兵书也认真习了字,但文诌诌的玩意儿他还是相当苦恼。

  「兔崽子,消遣我?!」

  「嘿嘿,将军,你到底是比还是退缩不比?不比也无妨啦,反正大家都知道你怕十八公主怕得要命,我可以体谅的——」很明显是激将法,激得也不够高明,但对伏钢这种武夫绝对受用。

  「谁怕了?!我要比!反正我不会输,你等著刷马刷到手脱臼吧!」伏钢轻易中计,豪迈一笑,策马奔驰。

  「为了将军的幸福,我也非赢不可!」小兵官立刻「驾」声追上。

  「你再胡说八道,我就调你去煮伙食!」

  「将军,你脸红了!」

  「屁、屁啦!太阳晒的!是太阳晒的!」

  「哈哈……」赶快趁机偷跑!

  一个时辰之后,伏钢乖乖跑了皇城一趟,到李淮安那儿讨杯茶水喝。

  「也就是说,你输了?」

  李淮安命人奉上特等香茗,茶香四溢,光是闻都能品出此茶清香顺喉,但很遗憾,对伏钢来说,这茶和一般咕噜噜灌下肚里解渴的清水没两样。

  他是输了没错,输在最后那一步,他胯下的爱马竟在紧要时刻停下马脚,直挺挺地站著没动让小兵官驾马超过它——他现在想来仍是一肚子火,连马儿都背叛他!

  他仰头饮尽,打算喝完就走人,连坐下来闲话几句的功夫都免了,李淮安一反常态,没有留他的准备,缓缓跟著他走了几步。

  「你干什么?」

  「送你出去呀,这是待客之道。有空再来。」她还笑吟吟朝他福身。

  「你……」怎么这么干脆?以前都还会想尽办法缠著他说些有的没的,硬找话题要跟他多说几句——因为他身旁的小兵官都知道如何整治他,每回打赌不是要他上她寝居借书借伞借银两就是到她这里讨食物,可她的态度没有一回是这样的!

  害他乱不习惯……

  「你生病了?」他差点要探手去摸她的额心,看看是否犯烧。

  「没有,我很好。」少少几字打发他。

  没生病怎么这么怪?

  「丹芹,替我送伏将军出去。」她歉然给了伏钢一个「我很忙,没空闲招呼你,大门怎么走你很清楚,请自便」的眼神,不一会儿又忙得像只采蜜蝶,东边飞去挑首饰,西边舞去选衣裳,对著小宫女们叮嘱再叮嘱,银铃的声音似乎相当喜悦,「凡蓉,你快过来替我盘髻。绮竹,那副鸳钗双翠翘你找著了没?快些,我喜欢它的干净素雅。对了,还有翡翠耳坠子也找出来。念菡,衣裙配好了吗?不,不要靛蓝那套,它颜色不够亮眼。柳尚书等会来找我对弈,可别怠慢了他。丹芹,我吩咐的白糖油糕、燕窝八仙汤、花卷、甘露饼、枣糕、七宝包儿都准备好了吗?桌上那壶茶拿去倒掉,味儿真差,是人喝的吗?让人换上等蒙顶茶来——呀,伏将军,你怎么还在?」

  见到他伫在原地没动,她一脸愕然,他则是看著小宫女正要将他方才才喝进肚里的茶水倒尽。她刚是怎么说的?是人喝的吗?

  他阻止小宫女倒茶,将它整壶拎著,又拉过正端著各盘小点心要摆放的小宫女,直接捉起一块白糖油糕、两个七宝包儿往嘴里放。

  「那不是给你吃的!」她即时抢回七宝包儿。哎呀,七宝包儿被他压成七宝扁包了啦!

  「我饿了。」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不给他吃才是犯下滔天大罪。

  「你饿了可以回将军府吃呀,我这里又不是食堂,这些都是为了客人准备的。」她柳眉微蹙,口气埋怨,听得伏钢很不是滋味。

  「我也是客人。」

  「你只是来讨杯茶喝,我也让人奉茶了,你不是也喝完正要走吗?」

  「我又渴了。」

  「你——」她跺脚,不再理他,让小宫女赶忙替她梳妆打扮。

  伏钢灌口茶,又迳自拿小点心吃,他不是喜欢它的滋味,更非真的渴了饿了,他只不过……有点气。

  柳尚书?哪号人物呀?为什么他一来找李淮安对弈,她就如临大敌,不仅把家当服饰全搬出来挑选,每盘小点心也是精致无比,还「特别」吩咐人去做的,喝的茶也和他喝的不同等级……这是怎地?柳尚书来头很大是吗?

  他倒想瞧瞧是何方妖魔鬼怪!

  伏钢打定主意坐著不走了。

  李淮安从房里出来时容光焕发,方才素净的脸蛋扑上淡淡水粉,脂红色的双唇,白里透红的肌肤配上水灵大眼,头饰垂悬下来的红宝玉正巧就落在她光洁额心,画龙点睛,长发半盘半散,盘起的云髻簪有珠花及碧玉双翠翘,散放的长发则分别垂在胸前及腰后,散发皇女的贵气又不失女孩的娇美。

  「你把所有点心都吃完了?」她故做惊呼,伏钢则是完全不反省地哼了声,甚至连泡好的上等蒙顶茶也被他喝掉半壶。

  那些点心原本就是要做给伏钢尝的,但若她将点心端至他面前,他恐怕连瞧都不瞧上一眼,所以她反其道而行,倒不意外伏钢被这种小手段给激励起来。

  伏钢没什么心眼,自然不会多疑,某些方面看来,他很单纯。

  她故意叹口长气,一副莫可奈何的姿态。「怎样?好吃吗?」

  「嗯。」伏钢对吃食不挑,在战场上他遇过粮尽援绝的惨况,他啃过草根、喝过马血,能吃饱对他而言就很足够,至于食物多费工夫去雕龙刻凤,又是多具巧思包进多少高贵食材,他都不会留神。

  李淮安托腮瞧著他,小心翼翼藏起脸上的笑意。

  喂饱他,让她很开心。

  「公主,柳尚书到了。」

  坏她兴致的家伙来了,但今天……来得正巧。

  「快请。」她挤出笑靥起身迎接贵客。

  「公主。」柳扬见她,立刻揖身。

  「柳尚书,别多礼,请坐。丹芹,快奉茶。」

  柳扬受宠若惊,他每回来拜见十八公主都不会得到太好的脸色对待,李淮安不是一个会直接给人难看的骄恣公主,但她会有几十招让他自己知难而退,少去纠缠她,今日怎么如此热络?

  「柳尚书,我让人准备好棋盘,今天你可不能让我。」

  「咦?呃……好。」柳扬一头雾水,但也知道顺著李淮安的话去做准没错,难得她主动示好,他求之不得,原本是抱著主意来邀李淮安赏花,也抱定了李淮安会拒绝他,没想到竟获得她青睐。

  他与李淮安对桌而坐,她盈盈浅笑,身旁小婢立即奉茶,他一嗅便知是顶级好茗。

  「柳尚书,请。」她持白子,他持黑子,她让他先下。

  「公主今天棋兴高昂?」

  「嗯,棋瘾犯了。」她目光看似落在棋盘间,实则悄悄用余光瞟向另张桌边的伏钢。

  笑意浮上她芙蓉脸庞,看痴了柳扬,却看怒了伏钢。

  笑笑笑笑笑!她对那个劳什子的尚书笑得这么灿烂做什么?还有那个劳什子尚书,没发觉他自己嘴角边口水全流下来了吗?!

  「柳尚书,该你了。」

  「哦、哦!」柳扬勉强逮回一丝丝理智,放下黑子。

  「柳尚书,你觉得我今天这身打扮好不好看?」她左手托腮,慵懒中又有姑娘家柔媚味道,闲话家常间风情万种。

  「好、好看!好看极了!」他点头如捣蒜,点动得很勤快。

  「真的?我听得好高兴。」

  「我是实话实说!」柳扬再三强调。他不是骗她的,也并非昧著良心说话,刻意妆点过的她,清丽迷人,衣裳首饰衬托出的柔美不及她本身发散的气质,特别是她今日笑容多,将眉宇间每回看见他时的轻蹙消抹去,岂能不美?

  「柳尚书,你嘴真甜,说出来的话真好听,我有时无论打扮得再美,也有人是视而不见,从不说句好话,让我一直以为自己貌丑,不讨人喜欢……」哀怨的话语说来总是惆怅,为她的美添了一抹幽怨。

  「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公主,你别理会这种人,我倒觉得那是高攀不上你才会有此蠢行,以为能用特立独行来博取你的眼光,柳某最不齿这种人!」柳扬说得义愤填膺,殊不知他口中「不长眼的家伙」正用最毒辣的目光瞪死他。

  「是这样吗?」李淮安问著柳扬,一双美目却越过了他,朝伏钢望去,伏钢冷哼撇开头。「但他连看都不多看我一眼……」

  「他真没眼光!」

  伏钢又瞪回来,李淮安忍俊不住噗哧一笑,柳扬则是满脸迷惑。

  「谢谢柳尚书替我说话。」她用这句话解释自己压抑不住的笑声,但她自始至终都不是为了柳扬而笑,而是为了沉默坐在后头,一脸老大不爽的熊般男人。

  吃醋了是吗?还不够哦,这样还不够回应她的付出,她是那么那么那么的喜爱他,不喜欢他的无视,也不爱他待她的若即若离,更讨厌他明明就对她有意却还是死不开窍。好,他缺人当头给他一棒,她就给他。

  「公主,我句句出自肺腑,你虽贵为皇亲却没皇亲的骄纵,待人和善有礼不摆架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堪称皇城第一才女,若你身为男儿身,说不准当年七王爷推上龙座的人是你而非二十六皇子……」柳扬滔滔不绝继续夸赞李淮安的种种,李淮安却没怎么专心,不过伏钢听得很专注,柳扬提到的他都同意。只是——明明就是在夸奖李淮安的优点,为什么他越听越是一肚子火?

  「如果我只是个平常人家的闺女,你会中意我吗?」李淮安突然插嘴打断柳扬连绵不绝的吹捧。「没有皇亲身分,没有荣华富贵,更不可能保你飞黄腾达,柳尚书也同样会中意我?」

  「呃……当然。」

  白痴,你停顿了一下,听就知道你在说谎。伏钢在心里冷笑,就算李淮安不是皇亲又怎样?不是皇亲才更好,皇亲的身分只是掩盖掉她自身的好,每个人见到她只先考量她「十八皇女」的地位能带来多大的好处,她又不是只有好在她是皇女——

  「柳尚书不是势利之人,淮安倍觉欣慰。」

  「公主谬赞了……」柳扬有些汗颜。他对李淮安的好印象确确实实是因为她贵为皇亲,否则……要找个比她更美的寻常姑娘家一点也不难,她虽美,却不是最美,皇亲的身分才是真正衬托她美丽的主因——这些话,他自然明白隐瞒为上。

  「抱歉,请柳尚书稍待,淮安觉得天热,想去换件薄些的衫子。」

  「好,公主请便。」

  「绮竹,好生伺候著。」

  「是。」一旁小宫女福身应道。

  李淮安让丹芹扶著,往厅后内堂走去,伏钢终于有了动作,直直站起,跟了上去。

  「咦?那、那不是伏将军吗?」柳扬这时才注意到伏钢的存在。

  「来,柳大人,用茶。」绮竹将半满的茶杯又斟得满满。

  「哦,好……」他端起茶杯才啜了一口,绮竹马上又斟满它。

  「柳大人,您要是想小憩片刻的话,那儿有躺椅,别客气。」

  「呃?不用吧,我还要等公主更好衣,出来将这盘棋下完。」只是换袭衣裳,费不了太多工夫才是。

  「公主?」绮竹先是一怔,缓缓捂嘴笑了,「公主『暂时』都不会出来了,我看柳大人还是去躺椅那边闭目养神,还是让绮竹拿些书让您读,打发打发时间?」没瞧见伏将军也跟进去了吗?公主哪还有空闲理睬你!

  柳扬一时之间并没有弄懂绮竹的话,直到他枯等了良久,才知道「暂时」这两个字,指的是足足半个时辰!




  「站住!你跟我来!」

  伏钢喝住李淮安主仆的脚步,箭步上前,擒著李淮安的手将她拉到另一端,丹芹在李淮安的示意下退了出去。

  「那个劳什子的尚书满嘴屁话!」伏钢没头没尾就轰出这句,刚棱脸庞上镶著的两道浓眉蹙皱得死紧。

  李淮安被他的手劲握疼了,轻声提醒,「伏钢,这样很疼。」

  他低头瞧见自己的杰作,白皙纤柔腕上已经印出他的粗鲁指痕,他以为自己只用了半分力道……他连忙松手,不敢再碰触她。

  「没事的,你下回温柔一些就好。」她反过来安抚他。

  「好……」不对,他答什么好?哪可能还有下回,不可能再有下回的!

  「你说柳尚书满嘴……谎话,是指他夸我好看是谎话?还是指他赞我毫无皇亲骄纵是谎话?或者是待人和善有礼不摆架子是谎话?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堪称皇城第一才女是谎话?」

  「不是这些!是你问他你若不是公主,他中不中意你这件事!他说出『当然』这两字时在放屁!」

  「我没有听见柳尚书是否在那时做出不文雅之举。」她故意误解。

  「我不是说他真的放屁,而是他——他不是真心诚意说『当然』,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你没看见吗?」伏钢一急,声音就跟著大起来。

  「我倒觉得柳尚书很真诚。」她当然看见了,柳扬是为何接近她,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柳扬喜爱她公主的高贵身分,比喜爱她李淮安更胜数分。

  「你眼睛被蛤壳黏住了吗?他灌你几杯迷汤你就发傻发痴了吗?你是笨蛋吗?他摆明是因为你是公主才对你大献殷勤,你乐个啥劲呀!你就试试真的变成死老百姓,看他会不会多瞧你半眼!」伏钢吼她。

  李淮安从来都不是蠢人,她不是很会看人吗?为什么就没瞧见柳扬的心思,还替柳扬说话,说他不是势利之人,说什么倍觉欣慰?欣个屁蛋啦!

  思及此,伏钢更气了!

  「我不该相信他吗?他天天都勤奋地往我这儿跑,偶尔送我小玩意儿,陪著我一块去赏花,吟吟诗,聊聊天,谈谈心,他待我好,逗我开心,听我诉苦,没有人比他更好。他可不像你,只有打赌输了才来匆匆去匆匆往我这儿跑,喝完一杯茶就走人,一走又是一年半载,你现在却控诉他不真诚?难道……你比他真诚吗?」李淮安淡淡说道,一番话里虚多实少。柳扬是天天勤奋往她这儿跑,也送她许多讨好的小玩意儿,但却全被她婉拒退回。至于赏花吟诗聊天谈心都是不曾发生的事,倒是埋怨伏钢的部分比较多。

  「我、我——」他完全没有立场替自己辩驳……

  「请你下回打赌时,不要再寻我开心。你可以上任何一位公主那儿要茶水喝,就是不要找我,我不喜欢让你这样操弄。虽然我是你最嫌恶的皇亲,但我也是个人,我也会觉得难过觉得困扰。还有,我不想让柳尚书认为我与你真有任何暧昧,你一个大男人或许无关痛痒,我是个女孩子,名节得顾好。」她看见伏钢脸上闪过的手足无措,几乎差点要投降,但……伏钢呀伏钢,你太顽固了,我用软的你无动于衷,不得不改采硬的,你得吃点苦才行。

  「……谁稀罕向你要水喝?你以为我爱来吗?我只不过是输了赌,不得不——」

  嘴硬的死小孩,你再吠呀,再多吠几句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李淮安瞅著他,心里犯嘀咕。

  伏钢喷吐著气息,嘶嘶有声,足见火气高张,就在李淮安以为他又要口不择言胡乱猛吠的同时,他开了口,却不是她所以为的怒咆狂吠。

  「那个啥尚书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不真心,他只是喜欢你是十八公主,不是真心喜欢你。」

  说完,他掉头就走,不替自己多做解释。

  李淮安想开口留他,他却已经不见人影。

  「……你怎么这样?你不知道就是这种关心,让我一直被你吸引,眼里怎么也容不下其他的人吗?」李淮安苦笑——有苦也有笑。无法得到对等的感情是苦;他心里仍很在意她、不希望她所遇非人,这让她心口甜丝丝的好想笑。

  伏钢不擅花言巧语,从不说好听话,却能在她激怒他之后,还是担心地想说服她,要她当心柳扬。

  他这个行径,值得她更爱他一些。

  「你不也一样,只是讨厌我是十八公主,不是真心讨厌我,是吧。」

  李淮安对著伏钢离去的方向喃喃自语,突地想起什么,拉高衣袖,露出他方才那么紧张时扯牢住的手腕,笑觑留在雪白肌肤上的大掌印,她缓缓举过手,凑近唇边,用柔软的唇瓣及粉颊轻轻磨蹭泛红的印子。

  她真不爱他老是打赌输了才来找她,难道……他就不能因为想念她而来吗?笨伏钢。

  笨伏钢……

  唇脂盖在大掌印上,她用著这种方式与他缠绵。

  有朝一日,她会将唇印在他唇间,一定。




第三章

  伏钢闷闷不乐,明眼人都瞧得出来。

  魁梧粗犷的外型做不来文逸书生的忧郁美感,却不伦不类学起别人的悲秋伤春。

  「唉。」第十声叹息飘出,他身旁的小兵官终于听不下去了。

  看一个翩翩美少年叹气是享受,看一个大熊武将叹气是折磨!

  「将军,你怎么了?从十八公主那里回来就心事重重的。」

  「哪有。」唉。第十一声。

  「明明就有。」小兵官放下刷马布,跟著伏钢往干草堆里盘腿坐。「难道是你上十八公主那里,她给你脸色看了?」他只能朝十八公主身上猜测,因为向来面对大军压境而面不改色的将军仅有在提及她时才会变脸,加上将军就是从赌输去讨水喝之后开始怪里怪气,所以十八公主是症结没错。

  「……」伏钢不吭声,但唇线隐隐抿了抿紧。

  「还是你和公主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小兵官不死心,一方面是关心他,一方面是好奇想探询热呼呼的新鲜消息。

  「……如果她跟你说以后别去烦她,不想因为我被另一个家伙误会……这是什么意思?」伏钢茫然问道。他想了整夜,明明每个字他都听得懂,但从她嘴里组合起来,那些字变得全不识得他,就好像几年前他率兵往蕃国去,那些蕃兵只会叽哩啦啦哇呱哇呱的说些没人明白的话,李淮安那些话,让他好像又重回到蕃国,满脑子全是叽哩啦啦哇呱哇呱……

  「十八公主那样对你说?!」

  「嗯。」

  「将军,节哀吧……」小兵官拍拍伏钢的肩。嗯……对一个失恋的男人该说些什么呢?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胜败乃兵家常事?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最后他还是只用了「节哀」两字。「她说那些话的意思是,你被除名在外了。」

  「除名?」

  「从十八驸马的名单中剔除。」

  伏钢只愣了一下,马上回神,「谁稀罕!」哼。

  「不稀罕你就别露出死爹死娘的嘴脸呀。」还有弥漫在周身方圆百里的那股阴霾黑漩涡又是怎么回事?

  「我只是不爽而已!」

  「而已?」小兵官挑眉,质疑伏钢用的词汇。

  「好啦!我很不爽!」

  「哪点不爽了?」

  「从头到脚!从上面到下面!从左边到右边!从肚子里到肚子外面!」

  「也就是说,浑身不爽?」

  「要不是你们这群死家伙每回都拿她当赌注,我也用不著上门去讨她骂,反而乐得轻松!她是在罗唆什么?舍不得那一杯茶吗?我下回让人泡一桶送回去还她!小鼻子小眼睛小心肠,扭扭捏捏端什么皇亲架子——」

  「如果将军真的这么讨厌去她那里,十八公主要你日后甭去,你应该要大松口气才对吧,现在暴跳如雷太反常了。」和自己嘴上说的完全悖逆。乐得轻松?他就瞧不见将军哪里有乐得轻松的表情。

  「我是大松口气没错呀!」

  「哪里呀?」睁眼说瞎话。

  「听她那样说,我高兴得很、爽快得很!不用她说,我也不会再去了!随便她爱跟什么尚书家伙好来好去都是她的事!被拐被骗被欺负也全没有我的事!」吼完,伏钢咬牙沉狺,眸里燃著火光正轰轰燃烧,才闭嘴不过一眨眼时间,他又按捺不住继续对著小兵官埋怨,「送她一两件小东西,她就当他是好人?!杀猪之前也得费些功夫煮食喂肥它们,她懂不懂呀?!陪她去赏花吟诗就是好人?!我就不相信她若是豆腐摊的老板,那啥尚书会陪她去赏花吟诗!这么好骗,被捉去卖还替人数银子!」

  「将军,你在吃醋。」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我在吃醋?!」

  「你在吃醋。」小兵官点头,不厌其烦地重复一次。

  「我——在——吃——醋?!」伏钢瞪大虎眸,看来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行径就是吃醋的表现。

  「你气到脸都扭曲了,每一句又全是围绕在介意啥尚书的出现,这不是吃醋是什么?」

  「我只是气——气——」气不下去,因为他毫无足以反驳的正当理由,更不能否定那天看到李淮安和柳扬和乐融融在对弈时,心里真的真的很不痛快,她对柳扬笑著说著时,每一句都像拳头捶在胸口,很闷很痛。

  但他有什么资格气?她说得太对了,他只有赌输才去找她,每次去不是灌杯茶就是吃口糕饼,然后立刻拍拍屁股走人,他又比柳扬好到哪里去?

  「算了,没什么好说的了。」伏钢又自顾自低头,继续闷闷不乐。

  「将军,你不能这么消极!你甘心将十八公主拱手让人吗?你这叫不战而逃!身为将军,不战而逃是奇耻大辱!」

  「奇齿大乳就奇齿大乳,既然她觉得那家伙好就好……啧,我一点也不想和『公主』这种生物攀上千系。」

  所以他在数年前推拒了先皇将十二公主指婚给他的好亲事。真有意想当驸马,他老早就去当了,还用得著等李淮安长大吗?

  「你去告诉众弟兄,咱们要回战场去了,该收拾收拾玩心,三日后整军上路。」伏钢托著脑后,在干草堆上平躺,活脱脱像是被一脚踩扁的皮鞠,泄光了气。

  「将军,这么快又要走了?」

  「本来就只是听见甯太后有意胡来,才领著精兵连夜赶回来,现在甯太后的事让穆无疾轻松解决了,不走要继续待在这里等生锈吗?」六天前,甯太后野心展露,早朝之时抱著小皇帝踏上龙座,最后却在七王爷和十七皇子连袂出现时吓得几乎破胆,原先是那么高傲自信地想成为帘后实权掌握者,最后却连坐都没来得及坐热就连滚带爬逃回后宫,据说足足两日都没敢踏出房门一步。

  「十八公主的事你真的就这样算了?」

  「反正……我也要不起一个公主。」

  而且……他有些怕李淮安,她看他的那双清澄眼眸,从他第一次在先皇御书房见到她时就震撼得直想逃避,那是一种本能,一种知道自己若不逃的话,就一定会凄凄惨惨输掉什么的本能,即使她那么娇小、那么柔弱,纤细身高甚至不过才勉强到他的胸口,他却怕她,所以他总是在逃,生怕逃得不够快,下场是自己不能承担的。

  他在战场上被称为常胜将军,面对她却输得一败涂地。他不曾害怕过任何一名敌将,即便是战功多彪炳的猛将,他也能和对方单枪匹马战上几十回合而面不改色,独独对她,他孬到不行。

  败战之将,逃得比谁都快。

  三日后,伏钢领著一队精兵,离开皇城,缩回前方战线坐镇。

  李淮安登上皇城最高的城楼,微寒的风势拂乱她的长发,她眯眼望著马匹驰骋而起的滚滚风沙,倏地做出一名端庄公主绝对不会做的事——

  「臭伏钢,你这个混蛋蠢蛋王八蛋,有胆你就一辈子躲著别回来了——」泄忿大吼的嗓音绕著皇城回响再回响,顺便飘出皇城外……

  她吼完,拨拨云鬓,恢复淡然娇容,端著公主架势,若无其事走下城楼,将城楼守卫惊愕的目光视同无物。

  「哈——啾!」

  伏钢在马背上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揉揉鼻,咕哝著。

  「八成是被风沙给呛得……」




  伏钢一走,又是十天半个月以上的漫长日子,李淮安嘴里怨他心里念他,这种你追我逃的游戏她真的腻了,若是伏钢从不曾喜欢她,她绝不会厚颜纠缠,偏偏就是感受到伏钢内敛退缩的情愫,才会如此系绊住她。

  这段日子里,传出实掌国政的宰相穆无疾病危的消息,然而暗里穆无疾不是病著,根本就已经逝世的传言甚嚣尘上,她敏锐察觉到皇城内蠢蠢欲动的徵兆。

  虽说当今龙位上坐著她哪一位皇兄皇弟对她而言没有任何差别,然而后宫这几日开始有许多陌生脸孔假扮宫人进出,她若没猜错,应该是后妃们的族亲属下,意味著除了她那一干子野心勃勃的皇兄弟之外,连外戚们也同样觊觎,想藉穆无疾病重、圣上又年幼可欺之际谋篡皇位。

  权力至高点,谁人不心动。

  但若皇位换了非李姓人坐,她们这群公主妃子的下场决计不会太好。改朝换代后,前朝的皇亲国戚杀的杀、掳的掳,男为奴女为妓,就如同笼中金丝雀,连逃都无门可逃。

  李淮安一个人盯著棋盘出神,脑中想著这事儿,眉心淡淡蹙著。

  丹芹端著茶过来,「公主,近来宫里氛围好像怪怪的……」

  「怎么说?」丹芹也察觉到了是吗?

  「湘妃的贴身宫女雨儿咋儿个不过是撞见莲娘娘和一名侍卫打扮的男人说话,竟被莲娘娘让人缝起了嘴。还有太后那边也是,好几名宫女姊妹都因为细故被重罚……以往都不曾这样呀!是因为天热,大家都心浮气躁,所以火气大吗?」

  是因为那些小宫女撞见了后把们和自家亲族在商讨叛国大事,才会被缝嘴的——不过李淮安没多说,只是接过丹芹奉来的凉茶。

  「丹芹,你等会去吩咐其他人,没事别出去走动,能待在屋里就待在屋里。」省得在哪边的草丛或墙边看到有人交头接耳想篡位,无端端被人拿针线缝眼缝耳缝嘴巴。

  「为什么?」丹芹不懂。

  「按我说的去做就是了。」

  「是。」

  「有听说穆宰相的病情吗?」后宫虽不管国政大事,但小道消息灵通,尤其是宫女太监们,忙里偷闲中最爱聊这些。

  「有。听华公公说,穆宰相怕是过不了二十九岁这个大关。三皇子派人去宰相府探过,不乐观。」丹芹神神秘秘地道。

  「若死了可就糟了……」

  「丹芹也觉得糟,因为穆宰相是好人,待我们下人也极亲切,他死了我们会觉得惋惜。」

  「我不是说这种糟了。现在二十六弟虚为皇帝,实际上根本是穆无疾掌权,此时穆无疾一死,他的『帝位』有多少人想抢?」

  「呀!公主您没说,丹芹还真没想到……那该如何是好?」

  「还能如何是好?等所有贪婪的人都争完了,最后胜出的那个人穿上龙袍登上龙座。」李淮安直言。

  「公主您别吓我!七王爷和十七皇爷应该不会坐视不管才对。」有这两号人物在,谁敢在皇城里胡来?

  李淮安哧地一笑,「我十七叔当然不会坐视不管,他还会想让这乱象乱得更彻底。」因为越乱越有乐趣。指望他?还不如自生自灭算了。

  「十七皇爷是这种人没错……但七王爷不是!」

  「七哥去哪儿了有谁知道呢?」李淮安一句话又摧毁了丹芹的希冀。

  「对哦,七王爷已经好些日子不见踪影了……」怎么在紧要时间,这些要角儿全不见?万一穆无疾真的两眼一闭、两腿一伸,皇城会乱成什么德行呀?!

  丹芹突地又想到一个有用的人,「那伏将军呢?找伏钢将军回来可以制止朝乱吧?」

  伏钢呀……

  光是念著这个名字,她心思都紊乱起来。她竟又是那么想他……

  「伏钢太冲动了,以往都是穆无疾出主意让伏钢去执行,两人合作无间,如今穆无疾病况危急,伏钢回来也不见得有用,说不定他还会和我皇兄弟及外戚们大动干戈,太危险了……不过是该让他回来,万一改朝换代,远在境外的军队恐怕就这么被弃下,要援兵没援兵,要粮草没粮草,只能等死。」李淮安想得长远,凝神静思了片刻,她放下拈在指腹的棋子。「丹芹,准备文房四宝,我写封信让人送往伏钢那儿去。」

  丹芹半刻也不敢迟滞,三两下便铺好纸、磨好墨、润好笔,送到李淮安手上。「公主决定向伏将军求援?」

  「不能以我的名义,伏钢会以为我是想拐骗他,而不肯回来。」李淮安说出这句话时忍不住噘嘴。她可从没有将伏钢从战场上骗回来过,更从没耽误过他的正事,她都是暗地里思念著他,偶尔要些小手段让他多留在身边一会儿,很过分吗?她自己没反省过,所以一点也不觉得过分,但他却将她视为坏人,当她心眼多得数也数不清吗?

  她冒充穆无疾的谋士,写下短短几行字,简单提及「有要事相商,速回」,其余也不多说,封好信笺,递给丹芹,丹芹向来伶俐懂事,不耽搁地将这封十万火急的信送出去。

  李淮安搁下笔,以湿帛拭干柔荑,却突然想到一件糟糕的事——

  「丹芹!等等!」她趄身追了过去,丹芹的身影早就跑得不见踪迹。她不放弃地又追了一小段距离,皇亲国戚豢养出来的娇贵让她远远不及天天勤劳活动的宫女丹芹,最后落得喘吁吁扶著栏杆动弹不得的下场。

  「丹、丹芹……伏钢会认、认出我的笔迹的……」

  伏钢会认出这封信笺的字迹和之前他收过无数回的平安信如出一辙!

  只可惜,那封信就在刚刚被快马加鞭送往战场,而丹芹哼著轻快小曲儿,舞跃著脚步回来邀功。

  李淮安只能期望伏钢没有缜密的心思,粗线条地什么都没察觉——




  伏钢瞪著信笺非常的久,左翻翻,盯住不动,过了半晌又改转右翻翻,继续和它大眼瞪小眼。

  信笺上交代要他赶回城里,这几个字他认识也学过,难不倒他,不需要找一大群谋士来替他解释信笺里写了啥,但是信笺上的字迹眼熟到不行。

  「将军,信里写了什么难解的字句吗?」小兵官见伏钢沉默太久,以为信笺里有著艰深的密谋大计,才让伏钢死锁著浓眉瞪它。

  「这信是穆无疾托人送来的?」伏钢问,视线仍在与信笺纠缠。

  「是。」

  「但这不是穆无疾的笔迹……」他收过无数次穆无疾急送来的书信,也不只一回让穆无疾用这种方式「教导」他作战计策,所以他相当熟悉穆无疾的墨迹。此时眼前的信里飞舞著他同样很熟悉的字迹,可是绝不是穆无疾所写。

  「会不会是穆宰相不方便写,所以让别人代笔?」

  「是有可能,但连笔都拿不动……该不会穆无疾发生什么事了吧?!」信笺上只淡淡说有要事相商,这要事是啥却不明说,留下无限想像空间,所以伏钢朝坏的方面想——

  「那将军,我们快些回去!」

  「去牵我的马来,我一个人回去快多了。」他不准备带累赘的人。

  「是!」

  小兵官急忙奔去牵马,伏钢则是又盯著信笺发愣,一手拿起压在厚重兵书下的成叠短信,日积月累也是颇惊人的数量——

  「原来老是寄平安符和信件给我的家伙是穆府里的人?」

  穆府的人……

  脑子里闪过很多张穆府人的脸孔,他一个一个捉出来剔除。穆府除了穆无疾和他熟了些之外,应该只剩下穆夫人——她老拿他当第二个儿子对待——

  呀!最后还有一个他熟的——

  穆府看门小兄弟阿劲!两人是拚酒拚出友谊的,阿劲和他一样豪爽,两个同类人自然相处起来畅快不婆妈。

  不、不会吧……阿劲寄平安符给他干什么?

  伏钢机伶伶打了个寒颤,掏出藏在袍甲内的红色平安符,平安符因为常年被汗水血水湿濡而变得老旧,但他仍是挂在身上不取下,心里犹记得收到平安符及一张他识不了几个字的短笺而感动莫名——虽然现在猜是阿劲送的,让他觉得当初的感动实在是白费,但不否认这个平安符在许许多多危难时助他一臂之力,在困境时给他无限勇气。

  他千猜万猜,就是没往穆府里的人去猜。他本来还奢想会不会是……李淮安送的。但他不敢去证实——躲她都来不及了,他还上门去问她这种事干嘛?

  那些叮嘱他添衣加饭保平安的书信写来都不过少少几字,然而字字拨动心弦,也许他在下意识里渴望那是出自李淮安之手……

  伏钢猛力甩头,甩掉这个念头。

  算了,等回去再当面问阿劲。大男人的,做什么女人家的扭捏事呀?呿!

  小兵官备妥快马等在帐外,马儿的嘶鸣声像在催促著他,伏钢将平安符塞回袍甲内,挥开帐幔大步走出。

  「要弟兄们这几日安分些,别受敌人挑衅,更别让敌人知道我回城去的消息,找个身材和我相似的弟兄天天扛著四柄大刀去阵前晃个两圈。」吓吓敌军。

  「明白。」

  这些年来前线小战不断,已成家常便饭,三日一小打,五日一大打,紧张氛围已经日渐习惯,不像刚来时日日绷紧精神,一丁点风吹草动都得全军备战,敌方与我方各自划出楚河汉界,守著自方的范围,不至于发兵突击——尤其这半个月伏钢情绪恶劣,颇有迁怒泄忿之意,敌军送上门来让他练刀练拳头,他打得可奋力了,比平时更加不留情,所以这半月里敌军特别安分,谁也不想自讨皮肉痛,连五日一大打都省略下来。

  伏钢拉妥墨黑披风罩住全身,跃上马背,朝城里方向策马奔驰,他连赶了两日的路,火速回到城里,才一踏进城街立刻听见不少百姓嘴里说出来的大事——

  穆无疾死了?!

  那个家伙竟然死了?!

  谣言虚虚实实,几乎每个人都在谈论,他光走完一条街,差不多也真的相信穆无疾英年早逝了。

  他匆匆进了穆府,没料到百姓口中说的死人却气色红华地半卧床榻喝汤药,脸上全是轻松的浅笑。

  「你怎么回来了?」

  「是你派人找我回来的呀!」

  「我没有。」他养病都来不及了,哪有这种闲工夫。

  「你没有?那是谁?」

  「我也想知道是谁冒著我的名欺骗伏大将军你。」而且还挑了个恰巧的时机让伏钢回来,这可真帮了他一个大忙。

  「这可奇怪了……不过不重要啦!」伏钢挥挥手,迳自找了座位坐。「外头都在传言你穆无疾骑著鸟飞向西边了。」他忘了是驾什么鸟又西什么的,有读到过,但没记住,反正穆无疾一定懂。

  「哦?」穆无疾只是扬扬眉,并没有太吃惊的神情。

  「听说有天夜里,穆府上下爆出大哭,会搞得穆府这么反常,除了你这个病弱宰相嗝掉外,没有第二个人有这种本事。」这是伏钢从百姓口中听见热呼呼的消息。

  「全城都在传吗?」

  「是有几个穆府下人在外头替你澄清,可是大家还是相信谣言,包括我。」所以他一直到亲眼看见穆无疾还好端端在喝药,才肯相信他没死。谣言的影响力真大,恐怕全城没人相信穆无疾还活跳跳的。

  「绘声绘影的流言总是有趣些,人们情愿去相信有趣的事。」穆无疾轻声笑了。

  「喂,被传死掉的人是你耶,你怎么反而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多触楣头!」

  「伏钢,你想……朝廷里又会有多少人也认为我的死讯是真的?」

  穆无疾眸里闪过的算计,伏钢很眼熟。他已经养成了不会被穆无疾那副温文外表给蒙骗的习惯。

  「大多数吧。没有人来探问你的病情吗?」

  「全被冬桃他们请回去了,一概以『少爷身体不适,不方便见客』打发。」穆无疾的专属小大夫在一旁插嘴补充。

  「这种答案绝对会被那些巴不得你快死的家伙们解释成——嘿,穆无疾再活也不久了!」伏钢清楚城里那群家伙心里会怎么想,说不定有人老早准备好鞭炮要放。

  「对,他们现在想等的,就是穆无疾断气的消息。」穆无疾笑容添了一些老成。

  「我好像闻到了你又在打坏主意的味道……」

  「穆无疾一死,会有多少人露出马脚,我很好奇。」

  「你该不会是想用这招来试探那群家伙……」

  「我是呀。」穆无疾不否认。

  「喂喂喂,你的死讯只要一散布开来,皇城马上陷入大乱,现在掌实权的人是你,你等于是没挂名的皇上!你以为谁有把小皇帝放在眼里?要不是你还挡在前面,那个小奶娃老早就被他那群皇兄皇叔给撕来配菜吃!只要你一死,下一个跟著上路的绝对就是小奶娃——」

  他伏钢虽是武人,但好歹也和皇城里那群家伙周旋不少年,总是懂了些阴谋诡计,那群家伙想做什么、会做什么、要做什么,他心知肚明。若穆无疾的死讯传进他们耳里,他们不可能像现在安安分分不蠢动。

  严重性还需要他向穆无疾说明吗?!

  「所以伏钢,这件事就得麻烦你了。」穆无疾还有脸拍拍他的肩,儒雅笑著。

  「咦?麻烦我什么事?」

  「进皇城将小皇帝给偷出来。」

  「你要我去偷——」伏钢瞪大眼,看著笑得一脸灿烂却又缓缓吐出巨石般字句的穆无疾。

  「对,偷人。」




  伏钢虽是穷苦人家子弟,但他活得光明磊落,即使山穷水尽,他可是从不曾偷过别人家的一只鸡、一粒米或是一根蒜苗来果腹。

  没想到活到二十九岁,第一次当贼,偷的不是食物或银两这等小东西,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不对,不是「一个」,是两个。

  左手挟著没被吵醒的小奶娃皇帝,右手抱著李淮安,他自身也茫然了。

  小皇帝偷到手就算完成任务,他为什么还转往李淮安的寝居,连她也一块带走?

  是因为他知道接下来皇城将面临大乱,将她留在那里会有危险?

  她伏在他颈肩,沉沉睡著,一点也不担心被他掳走之后会被带往哪里,纤细的双臂圈在他颈际,全身重量都偎在他身上,当她鼻息轻轻喷吐在他颈间,好几回他都几乎失手将小皇帝给松手摔掉,他必须屏紧呼吸,心无旁骛才能平稳跃过皇城一个又一个的屋顶。

  而李淮安也是怪人,她一点都不惊讶看见他出现在她房里,甚至像是早就料到,所以当他抱著小皇帝,大步踹开她的房门,冷凛著脸要她乖乖跟他走,她竟也不多问、不怀疑、不抵抗,简单披上一件薄袍子就等著让他将她扛上肩膀。

  现在把她带回来,下一步该怎么料理她,成了他最大的难题。

  自做孽不可活,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吧,记得之前好像读到过……原来用在这种时候正好吻合。

  「伏钢……你怎么伫在房门前不进去?」

  李淮安醒了,她揉揉眼,看起来带有稚气,嗓音还在半睡半醒间,不像她平时说话时灵活流利,听起来却有另一股可爱的迷糊。

  她的话提醒了伏钢。没错,他从皇城回来之后一直站在自己房门口不知所措,挣扎著该将她抱进房里还是干脆咬牙再将她抱回皇城,摆回原位,就当没发生过「偷人」事件……

  「伏钢?」李淮安以为他没听见她说话,又唤了一次。

  「我先跟你说清楚,我带走小皇帝是为了保护他,而带走你……是为了要你来照顾他——他是你皇弟,你知道怎么照顾好他!」

  这绝对是一个最劣等的谎言,要绑个奶娘也不该找上娇贵公主李淮安。

  「是穆宰相要你这么做的吗?穆宰相身体无恙?」她会如此猜测是伏钢虽然鲁莽,但他的鲁莽只懂得横冲直撞,和野心者直接刀剑相向,不会顾及到她二十六皇弟的生命安全,所以应该另有人负责使计策画。

  「你不用管这么多。」她干嘛关心起穆无疾?伏钢心里不怎么痛快。

  他用肩膀顶开房门,将她与小皇帝抱进屋里,小的直接放在床上任他继续睡,大的自己从他臂弯滑下,打量他的房间,表情看不出有没有嫌恶或唾弃屋内的简陋。

  伏钢管不住自己的嘴,不禁冷嘲道:「真抱歉了,要委屈高贵的十八公主在这破屋子里住下。」

  「我又没说什么,你何必酸我这么一句话。」李淮安收回环视摆设的目光改觎他。伏钢的房间确确实实不华丽,与她的寝居相较,她放置华服的著衣室还远比这儿大上两倍。她知道伏钢不喜爱物质享受,他的房间如同他的人一样单纯,一目了然。

  她明白他没恶意,他刚刚那句话的文雅版是:你是金枝玉叶,让你住在我的房里太委屈你了,不过为了你与小皇帝的生命安全,请你见谅——他不说,她自己加注解行了吧。

  「我与鸣凤睡这儿,你呢?」她坐在床上,轻轻拍著小皇帝的胸口。

  「我只要有张椅坐著也能睡。」他的将军府里是有空房,但是若他睡在别间房里势必会引起猜测,等于摆明告诉人他在房里藏了什么。最好的方法就是一切如常,粉饰太平。

  「我想穆宰相应该只要你偷走鸣凤吧,你带我来是失策,藏一个孩子容易,要多藏一个大人麻烦,趁著天未亮,你送我回去吧,照顾鸣凤的事,找个大婶来做就可以了。说实话……我只抱过鸣凤几回,谈不上照顾,我没这么好的本事。」

  「不行!」他想也不想就厉声拒绝。「天一亮,皇城里就大乱了,你待在那里是想找死吗?你以为皇城里那群家伙一争夺起来,后宫还能好吃好睡当做没事发生吗?万一穆无疾的歪主意失败,你会遭到什么下场谁敢保证?!叫你住你就住罗唆什么!找大婶来顾孩子,我要不要干脆多找几个人替他换尿巾?!小皇帝在我这里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安全,你懂不懂呀?!懂的话就赶快上床去睡!别满嘴要送你回去这种屁话!」

  伏钢吼得很大声,似乎忘却了深夜里,这恁大的嗓门会吵醒多少将军府里的人。他吼人的气势很足够,一般小孩见著了大概会吓哭得浙沥哗啦,但却吓不著她。她之所以乖乖听他的话在榻上躺平身子,全是因为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方才吼出了多少对她的关心及在意,这让她好开心,他是在担忧她的安危,不愿将她独留在皇城里面临任何可能发生的危险。

  他粗声粗气也不过是笨拙想掩饰自己的体贴柔情罢了。

  她枕著伏钢睡过的枕,盖著伏钢盖过的被,对伏钢露出甜美笑靥,这是伏钢应得的奖赏。

  被骂还笑得这么可爱干嘛?!伏钢心里嘀咕,眼神却将那抹迷人的笑容盯著不放。

  被骂还笑得这么可爱……

  这么的,可爱。




第四章

  李淮安睡得相当安稳。即使睡的不是丝绸软枕,盖的不是蚕丝裘被,她却一夜好眠,因为屋子里充满伏钢的气息,被窝里有著纯男性的汗水味道。

  早膳是伏钢送进来给她的——事实上也是午膳了,早膳被她和小皇帝睡掉了——还顺手挟带一套平民百姓的服装要她换上。

  「我这里没办法吃太好,但吃饱不成问题。」伏钢似乎对于无法变出丰盛菜色感到气恼,所以口气听来不怎么高兴。

  李淮安先喂了小皇帝一口饭菜,替他将嘴边米粒拾起。「鸣凤,好不好吃?」

  「好吃。」童稚的嗓非常可爱,当今圣上李鸣凤鼓著双颊,咀嚼著饭时还分心在玩桌上的茶杯。

  李淮安这时才回望伏钢,「你能吃的食物我也能吃,我并不是非锦衣玉食不可。」说完,她也替自己添了青菜及腌瓜到碗里,和著米饭小小一口扒下。

  「我不是那意思……」啧,他到底在说什么呀?他只是怕她吃不习惯而已呀……

  「皇城的情况怎么样了?」她知道他一早跑了皇城一趟,眼下他心情的郁闷多多少少是受到皇城的乱象影响。

  伏钢看她一边要喂坐在膝上的李鸣凤,连顿饭都不能好好吃,他左手将李鸣凤拎过来,右手端著李鸣凤的碗,替她喂食小家伙,笨拙地塞了半口,掉出更多的米粒。

  「你三皇兄准备把小皇帝失踪直接当成死亡,要众官改支持他为皇。」他将黏在小鸣凤胸前的饭粒一粒一粒拈起。

  「三哥这猴急的性子真是改不掉……这么抢著出头,也不先弄清楚后头还有多少豺狼虎豹,马上掀了底牌,真糟糕……」虽然三皇子李傲凤与她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但毕竟两人相差二十多岁,所以并没有太深刻的情谊。不过当她预料到李傲凤可能面临的凶多吉少,心里还是会难受。

  「五皇子和八皇子自然是跳出来反对。」又是两个冲动蠢家伙。

  「五哥和八哥与三哥不和已经不是秘密。」这一回,不知道她得失去多少名兄弟了……「丹芹她们不知是否平安?可千万别波及到才好。」

  「我有绕去看过了,她们没事,知道这种时候躲在屋子里别到处乱走最好。」就是知道李淮安会担心那群姊妹般的小宫女,所以他没忘了替她跑这么一趟。

  「谢谢你,伏钢。」就是这种小贴心,才会害得她把心也贴给他。

  「有什么好说谢的,顺便而已啦!」他不习惯地撇开脸不看她,满脸不自在。

  「当然要说。我要谢谢你这么担心我的安危,也要谢谢你替我去看丹芹她们的情况,让我放心。」

  「我、我哪有!」就、就说了是顺、顺便嘛!

  面对他的否认,她淡淡笑了。他嘴硬无妨,她有感受到他的用心就够。

  「我好难得才能离开皇城到外头来,我要是穿上百姓的衣裳,你是不是能带我四处走走?」她瞧见桌上的衣裳,突然闪过这个主意。

  当然不好。也不想想,现在是玩乐的时候吗?她一个被偷走的十八公主想大剌剌上街闲晃?吃饱撑著呀!

  但她一脸希冀,要求也并不过分,她只是想看看皇城里见不著的景象……对他而言稀松平常的街景,在她眼中恐怕都是好玩极了。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她自己却又沉吟了。

  「还是算了,此时此刻乖乖待在屋里比较好,抱歉提出无理要求。」李淮安不想太为难他。她只是一时太雀跃,像是离了笼的小鸟,急著想展翅飞上宽广苍穹,他的片刻沉默让她又立即冷静下来,以大局为重。

  「你想上哪去?」

  李淮安抬头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这意思是……应允她了?

  「如果是一两个时辰的话,应该没问题。」伏钢仍是没看她,故意想将话说得不情不愿,偏偏还是露了馅。

  「半个时辰就行了,在将军府附近就行了。」有你陪著就行了——这句话没说,怕又吓跑了他。

  「吃饱后我带你去。」

  她忍俊不住地欢呼一声,手里还握著箸,却高高舞动著,小鸣凤见状也学著欢呼,短短小手挥得好奋力。她知道这有失公主举行,又羞窘地将双手放下,以为自己能抿住毫不娴淑的咧嘴大笑,但因为心里太开心而失败。

  「跟个小孩子一样,丢不丢脸呀?!」他取笑她,她的回应是笑得更开怀。他催促她一句「快吃」,她温驯颔首,动箸继续喂饱自己。

  「之前还叫我别再去烦你,现在被我偷回来却不反抗,你也真奇怪……」

  李淮安教养极好,嘴里有食物时绝不开口说话,直至吞咽下口中菜饭才缓缓回答伏钢的咕哝。

  「我是这么说过没错。我讨厌你打赌输了才来找我,那种『不得不来』的态度,我不欢迎你。但如果你不是因为这原因而来,那就另当别论了。」

  她见到他就开心,但无法忍受被视为赌注,她希望他是为了见她而来,专程为她而来……

  「说什么绕舌话,听都听不懂。」伏钢觉得她像在念谜语,丢给他很难理出头绪的说法。

  她轻叹口气,对伏钢而言真的得简单点说。「伏钢,如果你来找我喝茶,是因为你想见我,我会替你温壶好茶,期待你来。」她不能再说得更明白了。

  他好像有些明白了,安静了一会儿,是否有认真思索她那句话她不清楚,因为他的表情看来很专注,觑著她许久。

  「你还说不想让那个尚书家伙误会——」

  哦,原来伏钢这么在乎她那时想激怒他的话。

  「是不想让他误会没错。难道你想吗?」她轻松将问题丢回去给伏钢。

  「……」他很想,但也知道不能想。

  他是讨厌那个尚书没错,因为那个尚书接近李淮安是有目的的,而这个目的并不是单纯想疼爱李淮安,这让他觉得心里不舒坦。最好是让那家伙误会到底,滚离李淮安远远的,甭再接近她——可是若让人误会他自己和李淮安有什么,情况不是更加混乱吗?

  「我知道你也不想。那么你还有什么想质问我的?」她笑咪咪,实际上心里酸溜溜的。

  「没有了。」他的确没任何立场质问她。他根本无权过问她任何事,就算她真决定让那个啥尚书成为十八驸马,又关他鸟事呀?!

  心里那股越烧越旺的不爽快硬生生被他压了下去。

  「你真的好本事,几句话就让我食欲全失。」她咕哝,放下碗筷。

  「你吃饱了?」怎么不多吃点?

  她气都气饱了,满肚子全是窝囊气!面对一个呆头鹅,又不能直接拎著他的衣领大声对他吼「柳扬是我故意找来气你的,你到底懂不懂?!你为什么不吃醋质问我?为什么不跟我说你就是想让柳扬误会你和我关系密切?我求之不得呀!」所以她更觉得力不从心的窝囊——

  为了避免内伤气死自己,她还是转移注意力吧。

  「现在可以带我出去走走逛逛了吗?」




  李淮安没有踏出过皇城半步,今日是她头一回踩在城外的街道上。

  这里和皇城内差别恁大,皇城里美轮美奂,琉璃砖碧玉瓦,广湖郁林,一望无际,而小街巷老旧拥挤,不时飘来混杂著许多食物的味儿,有生蟹活鱼的腥味,也有卖花姑娘篮子里的花香味,更有小铺引人垂涎的豆腐香。

  她换上与街上所有姑娘类似的粗布衣,长发挽在素巾之下,身上发间都没有任何赘饰,脸蛋上也不扑胭脂水粉,素雅干净。她跟在伏钢身后,揪握住他的衣角,难掩好奇地盯瞧著从没见过的种种玩意儿。

  「好香……」她瞧见有个小铺前好多人在排队,隐约嗅得到饼香,她好奇引颈望去,发觉众人在等待的正是撒上芝麻的烤大饼。

  「芝麻大饼,想吃吗?」伏钢抱著李鸣凤——当然他也被打扮成寻常孩童的模样。没人会想到失踪的皇上及十八公主此刻正混在人群里「微服出巡」。

  「好吃吗?」她反问。

  「走,排队去。」他腾出另只手,不懂避嫌地捉著她一块接著人龙排下去。她一开始还觉得别扭,后来越是接近摊铺,饼香越来越浓,她的期待战胜了别扭。

  付出银两,接过满脸笑容的小铺老板奉上的热饼,她笑开了容颜。

  这可是她头一回买东西呢……

  「趁热吃。」

  她惊讶看他,「边走边吃?」

  「废话,不然还在大街上摆张桌子等你优雅吃完吗?」他率先大咬一口芝麻大饼,李鸣凤吵著也要吃,他分他咬一口,烫得小娃儿哇哇大叫。

  一大一小津津有味尝著香饼,都在引诱她快快跟进,她迟疑该不该抛下矜持,在大街巷道间大剌刺啃著食物,这在她的观念里是不被允许的,一个公主岂能在大街上……

  他又喂了小鸣凤一口,小鸣凤吃得满嘴芝麻,却也吃得满足眯眼,她终于忍不住仿著伏钢,朝手上热呼呼的芝麻大饼咬下,芝麻及扎实面香弥漫在口齿鼻腔之间,香极了!

  「好吃吧?」看她双眼一亮,他就知道答案了。

  「好好吃……」她掩嘴低呼。只是再简单不过的面皮和芝麻,怎么会如此香酥,比起御膳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家芝麻大饼不只在城里出名,据说他们众兄弟分别在四城也各开了分号,每一家生意都很好。」

  她很快就吃掉大半块芝麻大饼,或许是第一次悖逆著礼教,不用按著宫女们替她拭净双手再仔细将食物分妥到她碗盘里供她吃食的固定步骤,她吃得不拘束,也吃得更尽兴,有一点罪恶的乐趣。她小心翼翼吮掉指腹上的芝麻粒,这是她从前绝不可能做出来的失礼举动,但此时……

  她只觉得这饼比她吃过的任何一道菜肴都更加美味。

  「这饼真的好好吃……」她每咬一口都要赞叹一次。

  「没这么夸张吧?」伏钢觉得她反应激烈了一些。不过就是块饼,没必要吃得热泪盈眶吧。

  「不夸张,它真的好吃。」

  「只是平民百姓的寻常点心,比不上你常吃的那些东西,你是大鱼大肉吃腻了才觉得清粥小菜爽口。」人的劣根性。

  「你又来了。」老是酸她。

  小小一块芝麻大饼,根本填不饱伏钢的胃口。

  「吃完饼就觉得肚子更饿了。走,我带你去吃其他好吃的!」




  这就是所谓……其他好吃的?

  李淮安坐在一间简陋的面食馆,里头莫约五张桌子,每张都挨得很近,坐著吃面时一定会与邻座的客人顶到背,像伏钢这么高壮的男人,一个人就等于占去两人的位置,说实话并不是很舒适的用餐环境,而且往往必须和其他陌生人并桌一块坐。

  伏钢让她坐著靠墙的位置,如此一来她可以不用和邻座的人碰触到。他叫来两碗面和几碟配菜,没多久热腾腾的面送来了。

  「他的拇指……」李淮安看见店小二端来热面时,拇指不经意伸进汤碗里。

  「呀,姑娘放心,我不烫的,谢谢关心啦。」店小二还以为李淮安是怕他烫伤,咧嘴爽朗地笑。

  「我不是……」李淮安正想解释,店小二又被另桌客人叫走,留下她一脸愕然,只能低头盯著汤嘀咕,「我想说的是这汤不干净……」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伏钢那碗也同样浸过店小二的拇指,但他一点也不在意,搅动汤面,呼噜噜大口送进嘴里。「你如果见过他们清洗碗盘的方式才真会觉得恶。」碗盘放进水里转一圈就拎起来甩干了事。

  「伏钢,别吃了,会坏肚子的。」

  「我每次回城里都会来吃上好几碗,没有一次出事。他的汤头很好,你尝尝看。」

  李淮安还在挣扎,还在忙著的店小二拨了个闲,送上一碟酸菜肉丝。「好心的美姑娘,这盘是小店免费招待。」奉上职业笑容说完,他又赶著去照顾别桌。

  无言以对。

  「那些御膳房的御厨同样也是用手捏捏揑的才捏出又是莲花又是元宝的玩意儿来喂养你们,难道御厨的手才叫干净,吃了才不会生病,百姓的手就脏?」碍于同桌有其他陌生客人一块坐,伏钢难得压低声音说话。

  李淮安知道他嘴里那些又是莲花又是元宝的食物是什么——莲花枣糕和满玉元宝。前者是甜枣泥丸子,剪开丸子头油炸,丸子自动炸开莲花花瓣般的图形而取名。后者则是面皮和著蛋汁的鲜肉饺子。两者都是以外型引人食欲的小点心,她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御厨都没用双手去捏食材。

  也罢,甭再坚持了。

  她舀了匙汤凑近鼻前嗅。

  嗯,香。

  做了好久的心理准备后,她将调羹抵在唇间,慢慢吞咽下淡淡琥珀色的热汤。

  「这个也好好喝!」如果能完全忽略汤里曾浸过店小二的拇指就更好了。

  「面更好吃。嘿,这小家伙识货多了。」伏钢挟给小鸣凤那几条面条让小鸣凤吃得干干净净,他这次又多挟了一些给小鸣凤,小鸣凤还不会握筷,但有自己的一套吃法,将面条塞进嘴里嚼。

  伏钢没诓她,这碗面的味道很好,以她的小鸡食量能吃完一半已属神迹,但她竟然一口接一口吃到见底,甚至还意犹未尽。

  「你还满能吃的嘛。」伏钢原已经做好要替她吃完剩下汤面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她吃个精光。

  「好胀……」她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李淮安想拿绢子擦擦前额与鼻尖沁出的汗珠,摸了摸才发现她的丝绢留在皇城没一块带出来,只能抡著粗布衣的袖缘充当绢子抹汗。

  眼光不经意扫去,对桌有对年轻男女也正吃热面吃到满头大汗,清秀姑娘拈著绢子替男人擦汗,两人脸上堆满腼腆却好甜蜜的笑,尔后,两人会了帐,男人牵住清秀姑娘的柔荑,十指紧握,直至两条身影相偎离去,李淮安仍没收回眼。

  好让人欣羡的情景。男人挽著女人,一颦一笑全在眉目之间流转,小情人般的眷恋,她好羡慕……

  「你看什么看得出神?」伏钢顺著她的眼看去,只看到铺外的热闹大街,在铺子正门前有个卖供佛鲜花的摊子。

  她将双眸挪回伏钢脸上。

  这个鲁男人,哪一天才愿意与她执手,将他自己送到她面前,别让她再引颈期盼,别让她再苦苦追逐?

  「伏钢……我想去上香。」

  「呀?」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想去庙里上香。」

  去求神佛劈几道雷下来,轰醒伏钢的硬脑袋!

  「再走过去几条街有一处小庙。」那是最近的一间了。

  「好,就去那里。上完香我们就回去吧,也不好在外头久待。」可不能玩疯了。虽然她与小鸣凤几乎没踏出过皇城,识得他们的人少之又少,但也不保证不会发生突发事件。

  「你这样就知足了?」伏钢惊讶地问。他只带她出来晃了街市一遍,啃了一块芝麻大饼,吃了一碗汤面,她不要求买布匹挑首饰买些姑娘家喜爱的小玩意儿?

  还是平民百姓的东西她全看不上眼,所以觉得无趣?

  「嗯,只要再去上炷香,我就满足了。」她颔首。

  「你可以多逛些铺子呀,我又没催著要你回去。」难得出来一趟,他还没觉得带她玩了啥有趣的事物哩。他可以带她去看街尾的杂要表演,又是吞火球又是踩高跷,还有角抵比赛、舞毽子,隔壁街的吹糖又好吃又好玩,她一定没瞧过,一定会很喜欢。三巷的包子像脑袋一样大,里头的馅又香又扎实,包管她尝了就爱……

  「头一次出城,能吃饼又吃面,还瞧了热闹市集,我心满意足。只是我没到庙里上过香,很想去看看……伏钢,好吗?」她悄声央求。

  「当然……好。」这么渺小的要求,他怎么可能会拒绝?

  招来店小二会帐,店小二亲切地目送他们离开,还不忘要他们有空常来,李淮安对于这种亲切热情觉得窝心。

  小庙距离街市并不远,伏钢将小鸣凤高举在肩上,小鸣凤趴在他脑袋上,随著走路时规律的震动舒服得昏昏欲睡。

  拐了几条胡同,她嗅到淡淡烟香味。

  只隔街市一小段距离,小庙却拥有与街市天壤之别的宁静清幽,这里听不见小贩吆喝声,只有让人心平气和的诵经声悠悠传来。

  她不懂得拜佛的方法,只能偷偷瞧著别人怎么做,她跟著怎么做。

  她当然不可能真求神佛拿雷劈伏钢,她只诚心求了国泰民安及伏钢身体健康而已。

  上完香,她看见有人向一旁的庙祝要了红色平安符,她惊喜地张大眸子,也快快跟著要了两个,一个给伏钢,一个给鸣凤。

  「伏钢,这是我第一次求来的平安符,你戴上。」她献宝似地跑向带著小鸣凤到水池边看鱼的伏钢,踮著脚尖,将平安符套进他脖子间。「鸣凤,你也一个——不行,不可以放嘴里咬。」

  呀,说到平安符,伏钢才想起他都忘了要去问阿劲的事。明后天他就跑一趟穆府,顺便跟穆无疾说说皇城近来的惨况吧。

  「这两个平安符,保佑你们一大一小平安健康。」虽然她送过伏钢不少个平安符,但都是丹芹去求来的,没有一回是她亲自跪在佛前默默念著心愿,也从没有一回是她亲手替伏钢戴上,所以她显得特别兴奋及雀跃。

  即使老早就不抱希望,伏钢还是难掩失望——原来先前的平安符真的极可能是阿劲送的,而非她……

  啧,他在胡思乱想什么?本来就不可能是她,有什么好失望的!他一定是错觉了,将好些年之前在御书房里的那幕混杂在记忆里,以为会那么担心他死活的,就只有她而已……

  「你真的从来没有求过平安符?」话问出口,他马上就后悔自己问了这种蠢问题。她刚不是说过了吗?她是头一次出城上香呀!

  「嗯。原来平安符是这么求来的,我今天才知道。」那种跪在佛前诚心祈求,不为自己,只为了他的心情,满满过渡到平安符上。

  察觉伏钢表情有异,她带些试探,「你不喜欢平安符吗?」

  「我不信这种东西。」他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没这么想。若真不信,他就不会戴著旧的平安符一戴就是好几年。

  「但我信呀。」最好的证明就是这么多年来伏钢总是平平安安。

  「嘘嘘……」小鸣凤突然揪住伏钢的黑发。

  「呀,鸣凤要上茅房,你快带他去!」

  「死小鬼,你给我憋住!你敢尿我头上,我就把你的小鸡鸡绑起来打死结!」伏钢可没忘记小鸣凤正跨坐在他肩上,要是这小鬼忍不住,最惨的就是他这个被童子尿淋头的倒楣鬼!

  「伏钢,你快去吧!」他还有空闲威胁小孩?而且这个小孩还是当今圣上,好大的狗胆。

  「你留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回来!你别到处乱跑,听见没!」伏钢抱下李鸣凤,但也记得要李淮安注意自身安危。

  「我听见了。」李淮安看他一边要跑一边又再三回头恶声叮嘱,不觉莞尔。

  伏钢鲁归鲁,但常常让她好感动。也许是习惯了等待,她的心变得很小,只要他一点点的关心,就能轻易填满。

  李淮安坐在水池旁的石椅上,温驯地遵从伏钢要她别乱跑的交代。这里她人生地不熟,拐出了街肯定会迷路,她不想挑战这种危险事。

  偏偏她光是坐著凝思,都会有人来打扰她。

  「姑娘,一个人来庙里上香?」

  一名年轻的男人挨著她身旁石椅空位坐下,口气虽然还算有礼,但笑容轻挑。

  「不是,我在等人。」她也回以同样有礼的语调,但说完这话就摆出不愿意再与他攀谈的神情,识趣的人应该都会很明白——然而很显然地,那个男人并不识趣。

  「等情人?还是等夫婿?你许人了没?」他坐得更靠近一些。本来只是陪妻子到庙里走走,他嫌无聊自己跑到庙外闲晃,正感叹没见到啥好货色时,这姑娘的身影映入眼里,他双眼为之一亮——论姿色,这姑娘没有他迎娶的美人妻子漂亮,但总是新鲜许多。家花哪有野花香,况且这朵野花有股淡淡恬静的味道,虽然一身布衣,但气质极好,只要换上华裳,谁知道她是平民百姓?

  李淮安在书上读过,他的行径正是「调戏」。

  她身旁虽不缺乏为爬到更高地位的追求者,但每个都是表现出最伪善最谦恭的那一面,没有一个敢像这男人一般,尤其是他竟敢无耻地捉住她的柔荑轻轻抚弄。

  「好嫩的一双手……你没做过事吗?家里是干什么的?我瞧你的衣裳,应该不是富有人家的闺女,嗯?」

  李淮安不搭理他,努力想抽回手,他却故意捉得更牢。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前任左承的侄子。」

  李淮安没吭声。

  他以为这个身分能吓著她,但她没有,他有些出乎意料,所以又急忙补上,「虽然我叔叔的左承位子被撤,但那只是沉潜,在不久的将来,他可是会爬得比宰相还要高,到时说不定我也能跟著捞个官位,你跟著我只会飞黄腾达——你最好趁现在挑对了人跟随,天塌下来才不会被压著了。怎样,心动不?来,先跟我说说你的名字……」他的嘴凑了过来,像是要贴著她耳朵说话,又像是想一亲芳泽。

  「伏钢。」

  「你叫伏钢?哪个伏?哪个钢?听起来真男子气概。是不是福气的福,纲常的纲……这名字有点熟呀,好像在哪里听过……对了,你的名字和现任大将军同音!」男人才刚击掌高兴自己想起了对这个名字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却也立刻惊觉报上姓名的声音根本不是娇滴滴的女人嗓音,他不用抬头就感觉到一股巨大的黑影笼罩在他身上。

  「我在等的人回来了。」李淮安终于如他所愿再度开口,可一开口就是请他闪远点,她身旁的位置有人坐了。

  「抱歉抱歉,内人大概在找我了……」他一看到伏钢满脸凶狠,气势马上就削减一半以上,再看到伏钢腰缠四柄大刀,残存的那一半气势完全归零,脚底抹油溜了。

  「你干嘛不赏他一拳?!」伏钢想到那男人握住她的手就一肚子火。

  「我若掴他掌,他也会回敬我。你没听过识时务者为俊杰吗?」李淮安将那只被男人摸过的手浸进水池里,让凉凉流水洗去残留在手上讨厌的触感。

  「没听过!我只知道那种禽兽不用给他好脸色!你还让他调戏你?!」

  「我没有让他调戏我,我知道你很快就会回来,你会替我清理掉登徒子的。」她算算时间知道伏钢快回来了,所以她一点也不害怕,也才能维持不慌不忙。

  方才那自称是左承侄子的男人在无意间也泄漏了不少事儿。一个失势的左承放任亲属公然调戏姑娘家,还大言不惭说左承在不久的将来会爬到比宰相更高的地位——除了皇位之外,宰相还会比谁小?

  原来除了她的皇兄弟及众妃的外戚之外,还有人虎视眈眈觊觎著呀……

  伏钢听她这么说时,不否认心里有好过一些,也才终于不再汪汪吠叫。

  「我们回去吧。」李淮安露出笑,用没湿的另只手扯住他的衣角站起身子。伏钢捉过她那只轻轻在甩水珠的手朝自己衣服上擦,嘴里冒出听起来像是责备,但实际上绝对不算责备的碎碎嘀咕。

  「也不会先擦干水……小家伙上完茅厕都知道洗完手要擦干,你还比不上他哩——」

  她到今天才意外发现,伏钢很唠叨的。

  像现在,他牵著她、扛著小鸣凤往庙外走,一边唠叨教导她以后遇见登徒子能用哪几十招将登徒子踹得再也没本钱使坏,一边唠叨要她跟紧,别让人潮冲散,一边唠叨要小鸣凤别扯他的头发,一边唠叨要她想想还有没有什么想买想吃想要的东西……

  这就是伏钢,她喜爱的伏钢。




第五章

  皇城乱象第四日,伏钢先去了皇城一趟,不到晌午他就回来了,但没多停留,他带走李鸣凤,尔后莫约一个时辰他再回房时,李鸣凤没跟著回来,他只告诉她,孩子留在穆无疾那里比较安全,她同意这种说辞,所以点头表示明白,没多说什么。

  乱象第六日,三皇子李傲凤的死讯传来,李淮安心情低落,伏钢没同她说太详细的情况,一切都用最淡的只字片语匆匆带过,但她仍不难想像皇城里的惨况,然而她每回担忧起宫里姊妹般的丹芹她们时,伏钢就会适时透露些讯息,虽然总是短短一句「她们没事,你放心」,也著实安抚了她。她知道,那是伏钢特意为她去注意丹芹她们的情况,不嫌麻烦多跑一遭。

  少了李鸣凤,夜里他与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床当然是让给她睡,伏钢靠著长躺椅也能睡。毕竟多年军旅生活,再恶劣的环境都睡过,睡躺椅算是高级享受了。

  他是这么告诉她的,实际上也是一种细心。

  这些日子里,伏钢看起来像是想逃避她,好几回他偷瞄她时被她逮著,两人目光交会,他会笨拙地撇开头,想粉饰太平,装作啥事也没发生,等到她低头看手上的书时,他的双眼又会再偷偷瞧过来。

  他看著她时在想什么?李淮安好想问。

  少了美丽精致的衣裳,没有妆点容颜的脂粉,她这副模样恐怕和一般姑娘没两样,这样的她好看吗?她带著惶恐,照著铜镜时总是无声问自己。

  这个夜里,她和衣躺好,房里的烛火还没吹熄,伏钢沐浴完出来,坐在躺椅上粗鲁擦著他的长发。他今天从穆府回来,明显地不太高兴,她猜测是因为皇城的乱象让他心烦。关于这一点,她无法安慰他,这种乱政源自于人心贪婪,历代以来都是如此。

  「你怎么看待和亲这回事?」

  安静的房里突地传来伏钢的问句,李淮安眨眨原本就还没闭上的眸子,侧著枕在枕上的螓首看向伏钢,伏钢的脑袋却埋在拭发的布巾底下,所以她瞧不见他问话时的表情。

  「怎么突然问这个?」

  「想到就问了呀!不行吗?!」他口气粗鲁,那是他尴尬时的惯用口吻,没有任何恶意。

  「当然行。」只是伏钢会特别问,代表著这件事他很介意。「你又怎么看待和亲这种事呢?」

  「是我先问你的!」

  好好,她先回答总行了吧。「和亲是权宜之计,牺牲一个人,换来两国和平安宁,怎么算都划得来。」

  「你怎么跟穆无疾说一样的话?!」伏钢有点恼火。

  「穆宰相会这么说也是理所当然。他得以百姓福祉为优先考量,无论是送一个公主到他国和亲,或是接受邻国公主的和亲,他知道这是双赢的好选择。」反正别人家的孩子死不完。

  「如果要送出去的人是你呢?!」伏钢扯掉头上拭发的布巾,露出一对带怒的眼。

  「如果是我?快轮到我了吗?」她前头有十七个皇姊,除了早么的十五皇姊,其余十六个里有九个都是送往他国和亲。

  「我只是说如果……」

  「你真是问倒了我。我没有想过这种事……或许我得开始想想了。」她故意吓他,想看看他做何反应。「之前五皇姊送去和亲,前几个月两国确实是相安无事,后来五皇姊得罪了君王,被人赐死鸩杀,十皇姊则是没到两年教人送了回来,最终下嫁官职低微的小官,几个和亲的皇姊似乎都过得不好……和亲除了『嫁人』之外,还有许多得小心谨慎的地方,毕竟弄个不好,自己丧命也罢,让邻国以此为藉口而发兵,岂不成了千古罪人?至于你问我对和亲做何想法……我能有想法吗?我有权吗?你记得我十二皇姊哭著说她不要送去和亲,她不要为了百姓牺牲自己时,你说了什么吗?」

  「呃……」他记得他说了什么,只是他没想到李淮安有听见。

  「你说,凭什么我们这群公主享尽了荣华富贵,吃穿全由百姓血汗钱来供养,却妄想著要自己幸福,弃百姓于不顾。」她淡淡说著,嗓音没有太多起伏,非常平静。「老实说,我同意你的说法。十四皇姊逃亲的教训我还记得好深刻——她逃跑了,却有邻近边境数个村子的百姓因而遭到迁怒,成为邻国泄忿下的牺牲者。她想要幸福,却牺牲了更多的幸福……我知道百姓是怎么看待这回事的,他们都在说……贪生怕死又自私自利的皇亲国戚。所以,如果真的轮到我,我不会逃,我会尽可能讨好那位君王,消灭他所有想发兵的藉口……我的回答,你满意吗?」

  伏钢沉默了,起身将烛火吹熄,然后走了出去。

  李淮安在黑暗里坐起身,望著淡淡透著月光的窗外及那道逐渐奔远的身影,喃道:「我还以为你是因为连日来皇城大乱才心情不好,原来穆无疾跟你说了什么和亲的事……」

  她浅笑,细细回味伏钢方才的表情,笑意加浓。「你不知道你露出这么舍不得的态度,会让我更喜爱你吗?」

  伏钢可就无法像李淮安那般轻松一笑,他被脑子里闪过的想法吓坏了——

  他怎么可以有如此离谱的想法?!

  这是不对的!错的!错的!

  伏钢奔到校场里舞刀,舞完刀立刻改舞剑,舞完剑又踢来一根长棍,在校场中央喝喝哈嘿地狂洒汗水,想藉此将脑子里产生的恶念驱逐出去——

  李淮安说出的话,本来就是他的信念,他对于只想享荣华,而完全撇开责任的皇亲国戚深恶痛绝。送一两个公主出去和亲算什么?她们本就该替百姓做些事!

  但为何在李淮安说完话的同时,他想冲喉而出地反驳她?他想告诉她要为自己的幸福做打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想摇醒她,要她不准消极地想讨好君王;他想吼醒她,要她聪明一点、自私一点!

  他怎么会有这种该死的想法?!

  一个公主,换来一年的和平都很值得!他一直是有这种信念的,何时开始改变了?何时开始走调?何时变得如此薄弱……

  他好像从来没站在「公主」的立场来看待事情,他不知道远嫁遥国的公主是抱持著什么心情,她们的惶恐及害怕,是百姓们不会懂的事,服侍君王时的战战兢兢,随时随地可能因君王大怒而死及自国百姓因此遭到波及的罪名——

  屁啦!他到现在还是不懂,只是因为要和亲的人极可能轮到李淮安,所以他才会有这么多拉里拉杂的破理由,他的想法从头到尾没改变过,就像他身为将官,他的责任就是保家卫国,他也会面临马革裹尸的威胁,但他清楚自己领了百姓血汗供养的薪俸就该无畏无惧做该做的事,皇族们有资格置身事外吗?他们比任何人都更没有资格!

  他根本就是……产生了自私的想法,一种不想让李淮安去和亲,至于送其他哪个公主出去都与他无关的极度自私。

  「娘的!不能有这种错误想法,你听清楚了没!当年爹娘和两个妹妹就是死在战乱之下,而会引发那决战乱就是十四公主逃婚的缘故,你牢牢给我记住!」伏钢在夜空里咆哮,对自己愤怒、对自己不满,对自己突生的念头感到羞耻,无法原谅自己,他惩罚自己似的狂挥兵器,一直到天方露白,他一身汗湿,几乎累得无法再挥动双手才停下……

  身体累了,脑子却变得更清晰。

  额前散乱的发正淌著水珠子,半掩在后头的黑眸逐渐瞠大,他低咒一声,吃力以大刀撑起自己的身躯,准备继续再来狂挥猛舞,因为清晰的脑子里竟然闪过了更该死的想法——

  只要把她留在他身边,就不用担心会轮到她去和亲。只要她成为他的……




  伏钢……开窍了?

  李淮安惊讶盯著自己被伏钢硬握住的柔荑间摆著一根素雅的银簪,它缀有几颗小巧的红玉,拼成了梅的图案,虽然不甚精巧,雕工也相当一般,轻易能掂出它的便宜价值,但……

  伏钢买了支簪钗送她?

  李淮安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的双眼从钗上移至伏钢不自在的脸庞。

  「这是……要送我的?」

  「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伏钢没先回答她,反倒这么说著。

  好消息?先送上簪,还有一个好消息?

  是要向她吐诉情意……吗?

  「是什么好消息?」她难得紧张地有些结巴,另只手按在胸口,感觉它噗通噗通跳得好急好快。

  「皇城里所有的乱政家伙都让穆无疾引出来,穆无疾抱著小皇帝重登龙椅,一切都结束了。」

  「哦。」她听完,眼巴巴继续等他接下来的「好消息」,但等了好久,伏钢都没接著说,她有些按捺不住,「伏钢,然后呢?」

  「什么然后?」

  「好消息。」她提醒他。

  「刚刚那个不算是好消息吗?」

  「……算。」不能说她完全没有失望。伏钢所说的「好消息」是对全城百姓的好消息,但对她而言,她希望的「好消息」却是……

  她握了握手上的发簪,声音小小的,「你怎么会想送我银簪?」

  「你……不喜欢?」伏钢脸上绷紧了许多尴尬,挑眉问她的同时,他的惶惑一览无遗。

  「不会,我好喜欢。」她真诚道。她清楚伏钢不是心思细腻的人,她甚至不曾奢望能从伏钢手上接获任何东西,对他,她一直是用心细细去品味他掩饰在咆哮背后的关心,用著自我说服……或者该说是自欺欺人的方式在领受。

  这根发簪对她而言不单单只是发簪,更包含了他的心意。

  「那根发簪不是什么好货……今天和穆无疾一块去吃酒,我看他买了好多东西给小大夫,他叫我也买一支给你,我说这种廉价首饰你看不上眼,我本来没打算买的……」伏钢越说,脑袋越偏转不看她,唯一面对著她的耳朵已经泛出红晕。「我看这支簪子很合适你,所以……」声音越来越小。

  前头几句穆无疾叫他买簪子送她的话不怎么顺耳,但是最后那句话足以抵消。

  「谢谢你。」

  「没多少银两啦……」

  「重点不在于银两。就算你只是削根木簪给我,我也会很高兴。」她很容易讨好的,只要是真心待她,她不贪心的……

  「你有喜欢就好。」伏钢松了口气。他从回程的途中就一路忐忑,满脑子胡乱担心著她会不屑这种便宜玩意儿,到底该不该送她,还是当做没买过簪子,将它丢到河里算了……

  「伏钢,这是你头一次送东西给姑娘家吧?」

  「……对呀。」

  「通常送东西给姑娘家,都是不怀好意的,例如柳扬,他也时常送东西给我,为的就是想博取我的欢心,他挑东西的眼光是比你好多了。」李淮安爱不释手地抚摸银簪,「可是那些东西,我都让丹芹退回去,那些绫罗绸缎美玉珠宝,没有姑娘家会不喜爱的,但是我不能收,我不想让柳扬误会我对他有意,他喜爱我是一回事,我不喜爱他却是另一回事。男人送东西,女人收东西,都有涵义在。你呢?送我银簪……是你想透了什么事吗?」

  是吗?她可以这样猜想吗?她可以认定伏钢打破心中藩篱,愿意坦诚面对他对她的心意吗?

  她的等待……可以告一段落了吗?

  「想透了什么事?」他满脸困惑。

  「你……」她握了握拳,掌心里的银簪给了她沉沉的力量,她再抬头,脸上多了坚定,她在猜测他会做何反应,也猜测他是否会转身逃开,她定定瞅住他,双颊红了,声音却没有胆怯,姑娘家的矜持姑且抛诸脑后——或许在他眼中,她老早就没有矜持了,她不相信伏钢迟钝得完全不解她的情意。「你喜不喜欢我?」

  伏钢瞠圆虎眸,好似她当著他的面吼出了啥粗话一般的不敢置信,微微张著嘴,却吐不出任何字句。

  「伏钢,坦白告诉我,好吗?我……我从好久之前就对你……」她紧张得失去了伶牙俐齿,支支吾吾的,但她没有退缩,每一回喉头紧缩到几乎发不出声音时,她就握牢银簪,获得更多勇气,走近他,鼓起最大决心,展开手臂环抱住他。「或许是那年你替十二皇姊捡珠子时,我就已经喜欢你了……我一直都在思念著你,之前我什么都不敢说,是因为你的态度也若即若离,而现在,你……」

  「闭嘴!你在说什么哇啦哇啦的蕃话?我半个字都听不懂!闭上你的嘴!」

  伏钢将她从他身上扯开,他几乎是慌乱得手足无措,压根忘了李淮安只是个弱女子,而不是他在战场上干戈相向的敌兵。他将她推得远远的,惊恐地瞪著她,好似她变成了魑魅魍魉。

  李淮安并没有料想到伏钢有此反应,她从他身旁跌了出去,伏钢的力道太大,她承受不住,撞翻了桌椅,她连痛呼都来不及,只知道自己摔得头昏眼花。她听见伏钢的惊喘,但他没有过来扶她,怔得伫在原地死瞪著自己肇祸的双手。

  他方才几乎是用了十成的力道……

  她瘫伏在地面好久好久,才勉强甩去一片黑晕撑起身子。

  他惊醒过来,飞奔向她,慌张要将她抱扶起来。「李、李淮安?你有没有事?!你——」

  「原来这就是你的答案吗?」她按住了想搀起她的那双手,却不让他扶。「你在我坦言心意的时候,将我狠狠推开……原来,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奢想,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在自做多情罢了……」她抬头,额际那道婉蜒的血泉带出鲜红的腥血,湿濡了她的长发及颊颈,也湿濡了大片的右肩衣裳,她没有因为疼痛而掉泪,只是坐挺身子,靠在倾倒的桌边,眸子望入他担忧的眼中,忽尔笑了。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

  李淮安终是抵抗不住强烈昏眩袭来,她闭上眼,任凭无限的黑暗将她扯进迷境之中……




  窗外繁花缤纷,春意绽放,林梢有喜鹊在唱歌,悠扬的天籁,将她唤醒。

  「公主醒了!公主醒过来了!」

  她还没完全睁开眼,耳边就先听到丹芹的喳呼,没多久,她的床畔围满了人,凡蓉、绮竹、念菡……

  「我怎么回来了?」她不是……应该在伏钢的房里吗?

  「公主,丹芹好担心您!」丹芹趴在她身上哇哇大哭,但立即也被绮竹和念菡给架开。

  「公主有伤在身,你还这样扑著她,压疼她怎么办?!」

  「对、对不起!公主,您有没有事?您头还疼吗?您有没有什么不舒服?要不要请御医过来?」

  「丹芹……别嚷嚷,我头不怎么疼,耳朵倒是疼得紧。」

  丹芹只能捂住嘴,封住所有嘈杂,但双眼还是流露著对李淮安的担心。

  李淮安想坐起,几名贴心小宫女马上俐落地替她垫枕又是撑扶,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生怕她会碎了一样。

  「先告诉我,我怎么回来了?」她问众人。

  「不清楚。前天夜里,我们大伙都睡下了,突然房门被人重重敲了好几下,我和丹芹起来查看,门外没瞧见人影,却发觉公主房里有烛光,我们进房一瞧,您就一身布衣躺在榻上,额上的伤虽然有包扎,但还在汩著血,吓坏我们大家了……」回话的是绮竹,她边说话边递给李淮安一杯温水润喉。

  「公主,您这段日子是去哪里了?我们问遍了皇城都没有您的下落……」

  「过去的事就别问了,我人不好端端的在这儿吗?」她只小啜一口温水就不喝了。

  「额上撞出这么大的伤口,您还说好端端?!」她们向来服侍公主像在服侍祖奶奶一样,别说是撞伤,连小小的擦伤她们都不曾让公主遇到。

  「你们都将声量压低些,好吗?」光听小宫女们又是惊呼又是尖嚷,她头又疼了。「我只是碰著桌角,不碍事。我有点饿了,能替我张罗些简单的食物吗?」

  「好!我去我去!」念菡急乎乎往御膳房去,没多久桌上就放了足足二十小碟的菜肴,李淮安被左右搀扶著坐在桌前,绮竹为她擦拭双手,凡蓉每样菜都替她挟一些到碗里,李淮安却想起了在那个又小又热的面食馆里,店小二亲切招呼送来的酸菜肉丝及那碗汤面的滋味……

  明明没有食欲,却还是会觉得饿。哎……

  李淮安吃了几口,不再动箸。

  「公主?菜不合胃口吗?」

  她摇头,盯著握箸的右手——

  不对,不该是银箸,应该是——

  「你们谁有看到我手上的银簪?」李淮安站起来,走回榻边翻动丝衾寻找。

  掉哪儿去了呢……

  「对。你瞧见了吗?」

  丹芹到铜镜台前打开妆奁,「您一直握在手上不放,我怕它弄伤您,所以收起来了。」

  「给我。」

  丹芹取来银簪,交到李淮安手上,但还是有疑惑。「那支银簪是打哪儿来的?它上头的红玉是假的,也不是真银制的首饰。」

  李淮安没回答丹芹的好奇,招来凡蓉,「凡蓉,替我梳发,我不要任何珠花,只用这根银簪。」

  「公主,您头上有伤,还包扎著……」

  「先拆下来。」

  「公主——」

  「我想试试这支簪子簪起来好不好看。」

  李淮安拗起来是很倔强,而且不容人更改的,凡蓉与众姊妹面面相觑,然后叹口气,「公主,这样太素了。银簪子点缀可以,要拿来当主角儿不好吧。」她拿著银簪在主子黑发间比画来比画去。银簪不是不好看,而是它太「平民」了,根本就不合适出现在「公主」的妆扮上。

  「就用它。」李淮安很坚持。

  「是。」公主都开口了,她当然只能遵从照办。

  凡蓉轻手解下李淮安头上缠绕的绵布,她额际的伤口露出了来,伤口并不深,但有些长,莫约半截指长。

  「这伤口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疤痕……」丹芹在一旁瞧得很舍不得。

  「千万别呀!我去找御医帮公主调制些药膏,看能不能让伤口愈合得好些。」绮竹也为李淮安漂亮的脸蛋会为了这道疤破相而忧心仲仲。

  李淮安的目光看著银簪而不是伤口,瞧著凡蓉将她的黑发髻起,编成黑色的发花,最后将银簪送进云髻间。

  「公主,穆宰相求见。」门外侍卫透过念菡传话。

  穆无疾?怎么会是穆无疾?应该是伏钢吧?

  「穆宰相一个人来吗?」李淮安问。

  念菡原原本本将话又传到外头,因为侍卫若没得到许可,是不能踏进李淮安的闺房的——目前为止只有一个男人例外。

  「不,还带了一个人。」

  「是伏钢将军?」

  「不,没见过面的生面孔。」

  生面孔?

  「请穆宰相稍坐。丹芹,替我更衣。」

  李淮安确定打扮得宜、不失礼数,才前去见穆无疾。

  穆无疾一眼便瞧著她额上的伤。

  这个伏钢真糟糕,老拿对待敌兵的方式对待李淮安,也不想想自己的手劲多大,就算用两成力都很该死了,竟然还用了十成力道去推她,是将她当成米袋丢,以为她一身铜皮铁骨吗?

  「公主。」穆无疾揖身。

  「穆宰相,怎么有空往我这儿来?」她淡笑地示意穆无疾坐。

  「明知故问吗?」穆无疾也是笑咪咪的。

  李淮安挥挥柔荑,要丹芹她们全都退下去。「至少我确定该来的不是你。」

  「该来的那个没胆来,央求我替他瞧瞧。」穆无疾对他带来的生面孔使使眼色,那位生面孔揖身对李淮安说了声「失礼」,摆开满桌子的诊具,原来他带了名大夫过来。「原先他是特别指名要我未过门的妻子来替你诊疗,不过很遗憾,我未过门的妻子跑了,否则她的医术真的无话可说,现在只能请公主先将就将就。」提到「跑了」这两字时,穆无疾相当明显地拢起眉心。

  「有胆找大夫却没胆找我?」

  「没胆是一回事,另一回事是我将他调回去了。皇城里的乱象被细作传去邻近两国,他们以为有机可趁,零星突袭变得频繁,所以没胆的那个不得不走,毕竟东邻国和西邻国全得靠他来回奔波。但是他走得很担心,非要我亲自来一趟,然后再快马加鞭用紧急军情送回去给他。」

  「他还关心我吗?为什么要这样……不要就干干脆脆的,为什么要这样?他不知道这种藕断丝连很困扰人吗?」

  「你根本就是一脸没放弃的神情,又何必欺骗自己?他弄伤了你,你清楚他是无心的,你并没有不原谅他,因为你的脸上没有怒气。」

  「我……」李淮安讨厌被人看透——应该说,她讨厌看透她的人,不是伏钢。

  她让穆无疾领来的大夫替她诊完脉,开完药方子后先行退下,才再启芳唇。

  「我的确没有生伏钢的气,我气的是自己,气自己为什么如此鲁莽,明明知道伏钢会被我吓到,却因为收到银簪子一时得意忘形,高兴得忘了天南地北,以为我和他的故事终于走到终章,可以进入两人互诉情衷的阶段,然后将军与公主从此奔向幸福快乐……」她自嘲一笑,想起那时的自己,确实太冲动了。

  「换成我是你,或许我没有你的耐心。」他向来崇尚速战速决。「虽然你不生他的气,不过你扎扎实实吓坏他了。他跑来问我你昏迷前念的那首词,在我解释完词义后,他好像受了很大的打击。」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

  「喔?伏钢有本事背起那首词,转述给你听?」她那时真的是有感而发,相思逼人狂,这五个字,她几乎是深刻体会到了。她气自己那般痴傻,气到脱口而出,但她不认为伏钢会懂。

  「关于你的所有事情,他都记得很清楚。」伏钢向来嫌背东背西麻烦,练字也练得七零八落,独独和李淮安扯上干系的事例外。那时伏钢踹门冲进他房里,将闭目养神的他一把揪起,俐落地冒出满嘴词儿来,惊讶的人反倒是他。

  「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李淮安幽幽低吟。

  还如当初不相识……若未曾相识,她与他又会有怎样的人生际遇呢?或许她嫁给另一个皇亲国戚,或许他仍驰骋沙场,或许……

  「他活该,我才不想心软同情他。」李淮安嘴硬道。就算伏钢听明白了那阕词而受打击,那也是他该得的,没道理只有她一个人沮丧。

  「我也不觉得伏钢值得同情,从头到尾都是他守著死规炬,什么皇亲国戚和平民百姓,是他自己划开那一大条鸿沟,溺死也是自作孽。他认为你像高高在上的星辰,偏偏却是他当你是遥不可及,他的脑筋全是钢铸出来的,转不过来。」

  「不能怪他,皇亲国戚对他而言比洪水猛兽还可怕,当他察觉到他心里有我时,他一定是吓坏了,感觉就像爱上仇家一样。他生长的小村里,总是充满著『全是皇亲国戚搞的,是皇亲国戚害得大家没饭可吃、没田可耕,眼睁睁看孩子饿死』的怨言,那些就是伏钢所认知的信念,即便他已经爬到武官的最高点,他那个将军府……能搞成像一个大农庄也真不容易。」她还是忍不住替伏钢辩驳几句。

  将军府,这三字听起来雄壮威武、正气凛然,她一直是这么认为的,结果见著了伏钢的将军府,她没看到雕梁画栋,也不见富丽堂皇,放眼望去是一大片的空地教场,场边还种了不少青菜水果,小士兵操练时还有水鸭悠哉游过来肥鸡悠哉晃过去,一副她只在书画上见过的农村景致。

  「你也对他的将军府印象深刻?」穆无疾失声地笑。他第一次踏进伏钢的将军府时,几处的府顶还是茅草扎的,现在好多了,更少有屋瓦。

  「他大概是想提醒自己别忘本,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受得了权力诱惑,原本朴朴实实的人,一踏进官场大染缸,就容易被染黑。」能像伏钢这样爬得如此高,心思仍如同最初,诚属难得。

  「他根本是一穿上绫罗绸缎就浑身发痒,一吃进珍馑佳肴就犯腹疼,要是娶进一个皇亲国戚,他——」

  穆无疾话没说齐,但李淮安明白他的意思,两人相视而笑。

  「我有些庆幸那时我没凑上嘴吻他,不然他可能会为了避开而失手打歪我的嘴——绝对不会是故意,但会失手。」李淮安很了解伏钢接下来会有什么反应。

  「有可能。」穆无疾也点头。「他一点都不懂得什么叫怜香惜玉,没想到姑娘是娇柔的鲜花,得小心呵护著。」

  「拜托,他那种力道,就算是个男人也会被推飞出去好不好。」李淮安嘀咕。不是她弱不禁风,是伏钢力大无穷。

  穆无疾被她一脸不满给逗笑了,「那么,你现在决定下一步如何走?继续和伏钢牵扯不清?」

  「他有他的原则,但我也有我的信念,我不会轻易放弃他。」李淮安唇边漾起一抹名为坚定的笑靥。

  「不会轻易放弃他,是吗?」穆无疾眼里有赞赏。「需要我替你出些主意料理伏钢不?」

  她轻摇螓首,「谢谢穆宰相的好意,我自己来就行了。」

  凡事靠自己,收获的果实才会更加甜美。她不想假他人之手。

  「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随时跟我开口。」穆无疾临走前如此对她友善说道。

  「你应该是站在伏钢那一边的吧?」她挑眉问。

  「公主说得是。我和伏钢多年交情,当然该站在伏钢那边。但我认为……帮助你,等于帮助伏钢。你那句『不会轻易放弃他』,就已经有足够的资格得到他了。」

  李淮安笑了笑,「请别向伏钢说太多,包括今日你我相谈的内容。」

  「我知道。公主想『自己来』,穆某不会插手。我会简单回覆他,就说公主已无大碍。还是你认为跟他说你很严重比较合适你接下来想做的事?」

  「嗯……不要让他担心吧。他不是还得对抗两邻国吗?正事要紧,就同他说我一切安好,母需挂心。反正……我猜伏钢这次会躲我非常非常的久。」

  「一年以上。」穆无疾和她有同样看法,不过他猜了个期限。

  「两年。」李淮安伸长两根纤指。

  「你对他这么没信心?」

  「不,我是因为太认识他了。」

  事实证明,知伏钢者莫若李淮安。

  伏钢一躲,不多不少就是两年。




第六章

  「将军,宁静村那儿差不多全成了废墟……」

  「来晚一步了……去找找看还有没有平安存活下来的村民,仔细找!」伏钢在马背上交代众士兵弟兄,自己也没闲著,在战火袭击下残破的村里帮忙救人。

  赶得及去救东边的长寿村,却赶不及回头救北边的宁静村。

  「将军,还有十多个受伤的村民。」小兵官来报。

  「让军医替他们治疗。以南,带一些弟兄先盖些临时草棚让村民有地方休养。」

  「是!」

  伏钢掩住口鼻,村子里的焦味让他昏眩,烧杀掳掠之后都是这种焦臭味,令人作呕,好似回到数年之前,他生长的小村散发出来的同样味道。

  夷为平地的村落,凄惨冷清,活的全挪到草棚底下,微弱发出疼痛的啜泣,死的全草草挖了坟,将尸首安葬,至少不让他们曝尸荒野。

  「这实在是好惨……」小兵官擤擤鼻,胡乱抹掉滴出眼眶的咸珠子。无论见识过多少这样的场面,他每见一次都仍会热泪盈眶。「东邻国和西邻国根本是串通好一块累死咱们的!我们哪有办法顾得了这边又顾得了那边?!」

  「你不觉得他们的攻击开始变得密集吗?」零星之战就先甭提,敌军开始刻意攻击村落,要屠村根本花不了多少时间,就算他们救援得再快,也比不上刀起头落的杀人速度。虽然从以前每个村落就派遣一队士兵驻守,但那些士兵的下场和村民如出一辙……

  「嗯,同感。」

  「好像就是打算让我们两头奔波,趁我们累得半死之际——」

  「将军的意思是……敌军打算展开突袭了?」

  伏钢摸摸许久末修齐的胡碴,「直觉认为——没错。」而且另一个更强烈的直觉是大战要开始了。

  「那是否要向穆宰相请示?」

  「不然你放心全交给我吗?」伏钢咧嘴笑,带点恶意的玩笑。

  「呃……我看还是快请寻山修封急报送回城里去!」寻山是队里的书记。

  对他这么没信心呀?

  「还不快去。」

  「好!」小兵官半刻也不敢拖延。

  伏钢的直觉没出错,接下来的两个昼夜里,总计十二个小村遭袭,他们救下九个,其余三个赶到时,只剩下一堆焦灰和伤痕累累的村民。

  众士兵都累得两夜没睡,只有在天快亮之前小眯片刻,有人抱著长枪也能睡沉,有人则是直接躺在泥地上闭目养神,争取得来不易的珍贵睡眠。

  伏钢还醒著,他没松懈精神,专注地留意方圆百里间的风吹草动,聆听耳边呼啸的风声是否挟带任何动静。他的听力极好,在宁静的环境里,远远马蹄踩著地的声音,他就能分辨出来者的数量甚至马背上敌将的身型。

  他闭眼,是为了让听觉更敏锐。

  风声里是没听见啥不对劲,但是他听见了女人的低泣声。

  残存下来的村民当然也包括女人,所以听到女人因伤或是痛失亲人而哭泣是相当合理的,但是——方向不对。

  伏钢循著细不可闻的微泣方向走去,在倒塌的屋舍里挖出一名尚存气息的女人。

  见到那张血污的脸蛋,伏钢吓了一大跳,惊呼出来。

  「李淮安?!」

  但他也马上思及李淮安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前方战线,冷静下来之后,才发觉只是一个眉宇间有几分神似李淮安的年轻姑娘,她的脑后破了个不小的洞,断断续续发出无意识的呻吟,他准备将她扛回草棚,但小小草棚里躺满了伤患,挪不出空位,他只得将她带回他的临设营帐内,吩咐军医快些救她。

  而年轻姑娘似乎将他当成了救命浮木,在昏厥之际,被泥泞弄脏的柔荑好牢好牢地揪住他的衣袍不放。

  或许是她拥有令他熟悉的容颜,伏钢静静瞅著,也不挣开她的手,索性就盘脚坐在长布折叠成的榻边,看著军医替她治疗伤口。

  她比李淮安丰腴一些,肤色也更黑一些,李淮安的嘴唇小一些,下巴尖一些,李淮安的黑发又长又亮,两颊带著淡淡脂红,不像这名姑娘鼻尖有淡褐色的斑点,真要仔细打量,方才乍见之下的惊讶实在说不过去。

  还是……他有点想念李淮安,才会将这名姑娘看成是她?

  两年没回去,李淮安的气不知道消了没?额上的伤不知道有没有留下疤痕?她说的那句「还如当初不相识」,是不是还像当日那么坚定?

  他不是没想过悄悄趁夜溜回皇城去见她一面,看一眼就好,可是又临时退缩,害怕去见了,她怨怼他,用冷淡的神情对他,想著想著,连最后一丝丝的勇气都用尽。

  一回想起他推开她、让她撞伤额角时的景象,他就有股剁手剁脚的冲动。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两年来总是不经意反反覆覆念著这阕词,他几乎已能倒背如流。没想到他这辈子头一次背得出口的文谒话,竟是这么苦涩的玩意儿,而且——他竟然有些懂了那种心境。

  相思苦,长相忆,无穷极,绊人心,他都尝到了……

  「将军,您在嘀咕什么?」军医已经替年轻姑娘包扎好伤口,听见方才一直沉默的伏钢低低开口,以为伏钢是在同他说话。

  「没什么。她的伤势还好吧?」

  「看她脑门上这么大的伤,应该是被重物砸破。幸好将军发现得早,她的小命保住了。不过不知道有没有伤及脑内。」

  「军医,要是这里也撞出血口——」伏钢指指自己的右额,「会不会有什么要紧?还是有可能伤得很严重?会不会撞出啥毛病——」

  「将军,您小声点,别越说越激动,会吵到她的。」军医赶快按捺伏钢的情绪。

  奇怪,年轻姑娘明明是伤在脑后,将军怎么会问伤在右额际的伤势呢?

  「您这样说老夫也不确定,但只要是在脑袋上的伤口都有其危险性,弄个不好失明失智失忆都有可能,万一伤势过重,失去性命也——」军医马上识相闭嘴,因为伏钢听著听著,整张脸都狰狞起来,抡握成举的双手跳动著一条又一条的青筋。

  伏钢!你干嘛不自己拿脑袋去撞柱子撞桌角撞墙壁,你脑袋硬得跟钢铁没两样,多撞几下也不会死,你却失手伤了李淮安,你个猪脑袋——

  「将、将军,您不用太担心,我瞧这名姑娘只是外伤,休养几天就能恢复大半,您放宽心……」军医以为伏钢是担忧这名年轻姑娘伤得太重,所以连忙安慰他。

  「也对……如果有什么紧急情况,穆无疾应该会告诉我。他明明说没什么大碍……」伏钢与军医鸡同鸭讲。军医说的是此时躺在布榻上的年轻姑娘,伏钢脑子里想的却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一个。

  「将军,人就交给你照顾了,她若有任何犯烧现象,赶快通知我一声。」

  「咦?什、什么?!」伏钢看著军医伸伸懒腰往帐外走掉。他也忙了两夜没睡好,现在他得去补眠一会儿,不然若他也倒下,这么大群的伤患如何是好?

  呿,他哪会看顾什么病人呀?!

  不过年轻姑娘实在是捉得他太牢,他也没法子甩开她走人……他现在著实是怕死了「女人」这种生物,她们柔弱得不可思议,他不知道怎样的力道待她们才叫「轻柔」,他以为自己只是轻轻一握,就极可能在那纤细的手腕上留下深深红痕,万一他使力扳开年轻姑娘的手,会不会将她的手指给拗断?!

  叹口气,伏钢认命坐直身,盯著年轻姑娘已经拭去血污的容颜。

  对了,李淮安的鼻子好像比较挺一点,眉与眼的距离远一点,睫毛长一点,唇色红一点,漂亮一点,可爱一点,慧黠一点……




  「我……我是谁?」

  泫然欲泣的美眸充满著不确定的迷茫及惶恐,她来来回回看向军医,再转向小兵官,最后落在伏钢脸上——呀,这张脸她有印象,她在迷迷糊糊里一直都看见他,他极其温柔地坐在榻边看顾了她一整夜,她虽不识得他,但他应该是她很重要的人吧,否则谁会如此有耐心地对待她?

  思及此,她下意识就往伏钢那儿靠得近些。

  「真是好问题。谁知道你是谁呀?!」小兵官听她这么问时,哭笑不得。

  「啧,伤及脑,恐怕是后遗症了……」军医想进一步替她再诊诊脉,她却干脆躲到伏钢宽阔的背后去,只露出那双害怕人的大眼。

  「这是怎么回事?她不会是丧失记忆吧?!」

  「看起来……似乎是。」军医好遗憾地道,先瞧瞧伏钢,再瞧瞧年轻姑娘,「而且她好像把将军当成了亲人。」

  「别开这种破玩笑!你快点将她治好!」伏钢一把将藏在身后的姑娘揪出来,她吃痛抽息,他吓得赶快撤回手——她最神似于李淮安的就是那对微蹙的眉,见眉心皱痕一生,他连带揪了胸口。

  「可她很怕我呀。」军医无奈耸肩。「将军,您问她些什么吧。」她现在似乎只依赖他。

  「问什么?」

  「问她姓氏、家住哪儿、家里有谁、几个兄弟姊妹……随便什么都问,我听听她的失忆情况是否严重。」

  伏钢回头对上她仰视著他的小脸蛋,他觉得额际有些痛——麻烦事呀,唉。

  「你姓啥名啥?」

  她眨眼的模样天真无邪,尔后摇摇头。

  「家里有几个人?」

  她眨眼的模样年轻可爱,继续摇摇头。

  伏钢望着军医,军医回他一个不容乐观的苦笑。

  「她既然是村里的伤患,应该就是这村子的村民,找个伤得不重的病患问问这姑娘的来历。」伏钢交代小兵官去办这事儿,他说完就准备起身去忙正事,孰料年轻姑娘胆怯地捉紧他的衣裳不放,他才站起,她也跟著要站,但螓首难忍的刺痛让她又双腿一软,跪坐了回去,只是箝握的柔荑说什么也不肯松开。

  「你放手啦!」伏钢想将衣裳从她手里抢回来,但……他还没弄懂得用多大的手劲才适合,偏偏小兵官和军医都是一脸看好戏的态度,让他一脸火大,「你们还看啥?不会过来帮我吗?!」

  该死的,那个年轻姑娘双臂直接从他腰后环来,缠抱在他身上,不愿被他抛下,全心全意依赖著他。

  「将军,我们无从帮起呀。」军医爱莫能助。

  「我帮得上忙。」小兵官就明显有义气许多,不枉费伏钢向来将他当成亲兄弟,他咧开青涩男孩的笑,「我去替将军你问问这姑娘的芳名——」语毕,他一溜烟的跑了。

  「喂!」吼不回小兵官,伏钢挫败低狺。那双小手努力想在他胸前交叠在一块,但却环抱不了。

  「将军,您姑且忍耐片刻,她现在情绪很紧张,失忆会让人惶然害怕,此时我们更应该体恤她、安抚她、关怀她,若是将她从她目前最信任的人身边扳开,恐怕会对她的伤势造成更糟糕的影响。」军医根据行医经验提出说法。

  「你的意思是叫我就这样让她抱住不放吗?!」

  「将军,音量压低,她是病患。」

  「娘的哩……」伏钢咬牙低咆,「总不能叫我带著她去探敌情吧?!」

  「眼下的情况似乎只能如此了。」

  「成何体统!」

  「将军,您这句话用得真好,时机很恰当,您越来越厉害了!」给他拍拍手。

  「过奖过奖——」被夸的喜悦马上清醒过来,「屁啦!这是重点吗?」

  伏钢才一吼,军医要他小点声的手势立刻又摆出来,伏钢只能泄气长叹。

  「将军,我找了个村民来!」小兵官又奔回来,这回多搀扶了一个汉子。「王大哥,你帮我们看看,那个姑娘你认识吗?」

  「当然认识,她是村长的女儿妤兰。原来她平安无事,这真是太好了……只可惜村长夫妇为了守护村民,已经……」那时敌军来临,站在最前头的就是村长,也是头一个被敌军一枪刺死的受害者……

  「她还有其他家人吗?」

  汉子叹息地晃晃脑。

  「没有家人也无妨。她既然是村里的人,相信村民都很乐意帮忙照顾她,所以把她也带去单棚,说不定她看到村民,会突然想起什么事。」伏钢头痛之余还能勉强想到这么做,军医也同意他的主意,偏偏妤兰只巴在伏钢背上,他只能背起她,将她带到伤民休养的草棚去逛一圈。

  毫无成效,妤兰没想起任何事,还趴在伏钢的背上睡著了。

  「这下麻烦大了……」伏钢啥事也不能做,他无法扛著一个大姑娘去办正事,也无法扛著一个大姑娘去军伍里训话,只能叹气又叹气。

  「很有艳福呀,将军。」

  「艳个屁蛋啦!」没看到他已经很火大了吗?!

  「她长得还满像十八公主的,只是没能像公主成天涂抹护肤良方养出水嫩嫩的好气色,但若是她好生打扮起来,应该不输给十八公主哦。」

  「谁说的,李淮安好看多了!」伏钢在心里咕哝反驳小兵官的话。李淮安又不是只美在她的好肌肤和好打扮,她有自个儿的娇美,那不是谁都学得来的味儿。

  「将军,她现在孤苦无依,又全心只依赖你一人,不如直接带她回去吧。」

  「带她回去做什么?」

  「做将军夫人呀!你老是挂在嘴上说不稀罕凭妻而贵,不想成为十八驸马换得荣华富贵,但咱们都知道你是喜欢十八公主那样的美人啦,既然十八公主你不想高攀,妤兰姑娘总不会让你觉得别扭吧?她是个平民百姓,没有公主骄气,又有公主的好容貌,一举两得耶!」小兵官当初一直努力——也带些戏谑——想看将军和十八公主有好结果,但经过这两年的观察,他也开始觉得将军对十八公主真的无意也无心,所以他已经放弃凑合这两个人了。但也不好老见将军孤家寡人,现在有朵小花儿对将军这般依靠,不如直接成就好事吧。

  「放什么屁呀你?!」伏钢忍不住伸手巴了小兵官脑袋一掌。

  好痛!「我实话实说呀!」

  「烂建议!」

  「我觉得挺好的……」

  「你嫌我还不够烦吗?!」他头痛死了,一方面是穆无疾那边还没送来应对之策,他已经想直接冲进敌营猛劈一阵;一方面是睡著了也不肯离开他的妤兰让他手足无措,万一她真的谁也不认,只认定了他,他该怎么办呀——越想头越痛!

  「要是有个姑娘只缠著我赖著我,我一定乐歪了。」小兵官正值血气方刚的年岁,提及这种男女之情还是有无限的遐思。

  「你喜欢的话就直接抱走呀!」请自便,他求之不得!「赶快把她从我身上拔走!」

  「将军,你要挣开她也是很简单的事吧?干嘛非要别人帮忙?一记过肩摔包准将人摔到远远几尺之外——你分明就是舍不得甩开,只是嘴硬怕人笑罢了。」小兵官挂起暧昧的笑,拿手肘顶顶伏钢。

  「谁舍不得了?!我是不懂该拿捏多少力道把她拔下来而不会扳断她浑身骨头!否则你以为我不想这么做吗?女人——脆弱得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才好……」最后这句全含糊在伏钢的嘴里。

  女人如花一般,偏偏他这种大老粗最苦手的,就是对待小花。

  「好啦,看你真的很苦恼,我来帮你。」

  「别又只是嘴上说说!」

  「厚,我是那种人吗?」

  当然是。

  小兵官小心翼翼将伏在伏钢背脊的妤兰抱下,她嘤咛一声,双眼没睁开,但双手彷佛有意识地寻找温暖宽肩,小兵官快手塞了一团伏钢穿过的衣裳到她怀里,她才止住了不安的翻腾,伏钢也才终于卸下重负。

  妤兰被放回布榻上,伏钢赶快起身扭扭腰转转僵硬的脖子,长吁一声。

  「我得赶快去看看穆无疾那边有没有消息来!」伏钢像匹脱缰野马,急于奔向自由,随意抛下这藉口,快快乐乐将麻烦事丢给小兵官去收拾善后。

  「喂,将军——」小兵官的呼嚷已经被伏钢甩到脑后。

  呀,空气好清新!

  伏钢踏出营帐,用力呼吸,连吐出好几口鸟气,心情一放松,果然好事跟著来,他走没几步,来自穆无疾热呼呼的军情正巧送达,伏钢咧嘴笑著抢过军情来看,一字一句瞧得仔仔细细——

  字里行间,都是不太难的字,与其说是退敌之计,倒不如说是穆无疾有事交代。

  「伏钢,速回,有样东西要你带去前方战线用。」

  穆无疾和他通信时都不会用太艰涩的字眼,让他读起来不会绕舌。「有东西要我带来这里用?穆无疾有研发出劳什子好武器吗?」

  伏钢困惑低喃,还在想著那「东西」是炮火或是毒药弹,身后营帐里爆出一阵姑娘的大哭声,紧接著是小兵官的呼救声——

  「将军,你快过来啦!她、她、她醒了,她、她、她在找你了——」

  伏钢飙了一句粗话,他当然不会转身回去营帐里去自找苦吃,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第七章

  「听说……伏将军回来了。」

  李淮安正卧在长椅间读著书册,闻言挑了挑细眉,但没从书册间挪开视线,只不过她的唇角多添了一道微勾。

  「公主,您有没有听见?」丹芹见主子没反应,补问了这句。

  「听见了。」

  「您……怎么没反应呀?」

  「我该有什么反应?他回来就回来,不回来就不回来,我有权置喙吗?」李淮安翻了页,书里写了什么全都飞快掠过她眼前,半个字也没瞧进心里。

  「以前伏将军回来的消息您都很在意的呀……」

  现在仍是很在意,只是她在耍小任性,不想让丹芹她们老觉得她一头热。每回伏钢一走,丹芹她们瞧她的眼神里都多了好些怜悯,她们总以为她苦苦追逐著伏钢,所以当伏钢好几个月甚至好些年没消没息也不闻不问时,她们就认为她好可怜,她不爱被这样看待。

  「别吵我读书了。」李淮安挥挥绢,要丹芹别在她耳边嗡嗡叫。

  「公主,您不再关心伏将军了吗?」

  「丹芹。」李淮安瞟给她一记白眼。

  「不说就是了嘛……」丹芹终于如她所愿地乖乖闭嘴,收拾桌上的各式点心退了出去。

  李淮安独自一人在房里,再也不强锁脸上笑意,任它绽放开来。

  伏钢可总算回来了……

  她数著好久的日子,总算盼见他又回来了……

  他应该会来看她吧?穆无疾说,伏钢时常在写回来的军情信函里向他询问她的情况,代表他仍是关心她的吧?

  搁下书,她触碰髻上的银簪,这支银簪果真不是纯品,它的银泽已逐渐在褪,但她爱不释手。从他走后,她几乎不曾佩戴其他首饰,就是希望哪一天他匆匆回来,见著了她,也能见著他送给她的发簪她是如何的珍视。

  「丹芹。」李淮安本想唤来丹芹替她配些新衣裳,但唤了几声,丹芹没有机伶来应,她又唤了绮竹、凡蓉,同样没人过来。

  李淮安从长椅上坐直身,从窗边看到几名小宫女就在不远的亭边凑在一块交头接耳,她一时疑惑,套妥丝履,悄声挪了身影过去。

  「……最好公主是真的不在意了,那么这件事就无关痛痒,否则公主怎受得住……」绮竹跺著脚,口气好恼。

  「哪可能不在意!要是真不在意,公主就不会将那支破簪子视同宝贝,总是簪著它,任由其他皇女和妃子取笑寒酸也不以为意。伏将军真过分……」凡蓉同仇敌慨,边说边绞紧手上绢子。

  「可我跟公主说伏将军回来,她没反应耶。」丹芹道。

  「你伺候公主这么多年,不知道公主的性子吗?她在独处时一定开心得直傻笑!公主就是这样,不想让我们替她操心……之前不是撞伤了额吗?她明明就晕眩得想吐,也骗我们没事呀!傻公主——」绮竹提及李淮安的性子,又心痛又不舍。

  「绮竹,那这件事,我们该怎么办?瞒著公主不让她知道?」

  「这是当然,怎能让公主知道,知道了还得了?!」

  「什么事不能让公主知道?」李淮安缓缓走来,加入话题。

  「当然是伏将军带了个女人回来的事呀!」丹芹轻啧了声。刚刚大伙不是就在讨论吗?谁一直在状况外呀!

  「伏钢带了个女人回来?」与其说是吃惊,倒不如说李淮安是惊吓。

  「对啦!而且还是一个不比公主美的平民老百姓!那个姑娘可是从头到尾都没将双手从伏将军身上挪开!这消息是城门守卫传出来的,绝对正确!而今早上朝的文武百官全是证人,因为他们亲眼见到伏将军带那女人一块上朝,如胶似漆完全舍不得分开!」

  「原来如此。」李淮安点点头,转身又走。

  丹芹她们这才惊觉李淮安的出现——

  「公主——」完了完了,公主全都听见了?!

  「都别过来,我想一个人静静下盘棋。」李淮安阻止她们跟上,淡淡说著。

  「都是你啦!公主问什么你就答什么!」绮竹和凡蓉各赏了丹芹一记爆栗,痛得丹芹半蹲在闪躲。

  「人家不知道是公主呀……」丹芹好委屈。

  李淮安用尽所有力量,强迫自己平稳地走回房内,她轻轻掩上房门,取来棋盘及棋子,为了要安下浮躁的心绪,她开始下起棋来。

  要眼见为凭,不可轻信谣言。她不相信伏钢那种鲁汉子会明白何谓儿女情长,他不懂的……所以他从不曾在人前让她亲昵地挽著他,他会好别扭、好难为情的。他更不可能为了个姑娘而耽误上朝正事,付钢应该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人,公归公、私归私,他很有分寸的。他……

  为了一个姑娘,他变成她认识之外的伏钢了吗?

  一盘棋间,只有白子,她紊乱的心思根本不在棋盘上,不清楚手里拈的全是同色棋子。

  「伏钢,不要这样吓我……」她胸口闷疼著,这著棋杀得她无力招架,她从没设想过会遇到今日这种情况,她不知如何应对,她承认自己好慌……

  李淮安再也端不出冷静自持,棋盘因她突然起身而撞得散乱,她拉开房门飞奔出去。

  她得去看看究竟,再待在房里胡思乱想的话,只会将自己逼入死胡同里。她一直相信伏钢是待她有心的,这……这是她一直支持下来的最大信念呀!

  早朝结束了吗?伏钢还没离开皇城吧?伏钢在哪里?在哪里?

  她走得焦急,沿路寻著伏钢的身影,蓦地听见了伏钢熟悉而豪气的声音,她正要上前,却被人拦住。

  「穆宰相……」李淮安看著来人一眼,一时间有些迷茫,但她仍只记得要快些绕过他,去找伏钢。

  「十八公主,别过去。」穆无疾又阻了过来。

  「为什么挡著我?」

  「听我的劝,别过去。」穆无疾语重心长。

  她在穆无疾眼中看到了无限同情。同情什么?同情她痴痴等著、傻傻盼著、深深爱著,全副心思只悬在伏钢身上,换来的却是成空的下场,所以他才用这种眼神在可怜她?!

  逐渐听著伏钢的声音远去,直至再也听不见了,她低著头开口,「不想让我看见他与其他女人卿卿我我的那一幕吗?」

  「你现在过去,也只是让碎嘴的人看热闹罢了。一个公主质问大将军带个女人的戏码,大家都很有兴致想看,而伏钢不擅长处理这棘手情况,我怕他情急之下会说些什么伤害你。」伏钢的性子,他与她都是明了的,万一被逼急了,他只会口不择言吠些畜生话,尤其是现下正值甫下朝的时间,百官鱼贯走出朝堂,见到李淮安出现往伏钢面前一站,会有多少人在一旁扬风点火,又会有多少人将这件事渲染扭曲,当成茶余饭后的笑话看待,对李淮安绝对不是好事。

  「那姑娘……是什么人?」

  「是前方战线邻近小村的村民,屠村下的受害者,伏钢救了她,但她丧失记忆,不记得任何事,只记得伏钢,她谁也不肯信任,只信任伏钢。」

  「以身相许,是吗?」她扯出僵硬苦笑,「这种老掉牙的桥段……我还以为是书里才有……」

  「伏钢带她一块上朝是因为她不肯离开他,一见不著伏钢就害怕大哭,否则伏钢原先根本不打算将她从战场上带回来,实在是无计可施。你也知道,伏钢脸硬心软,尤其是对待与他有相似丧家之痛的人,他不忍心。」

  「他很心软,他对谁都不忍心,独独只有对我例外……」

  「你别妄自菲薄,伏钢不会这样待你的,你给他一点时间,等妤兰姑娘伤势好些,或许她就不会这么缠著他了。」

  妤兰……是那姑娘的名儿吗?伏钢也是这么唤她的吗?

  她与伏钢相识了多久,伏钢还是连名带姓叫她的,这个妤兰姑娘只出现了多久,就做到了她好想达成的事儿……

  「穆宰相,你认为……伏钢面对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女,以及一个与他站在同样视线又同病相怜的平民姑娘,他会选谁?」

  「这……我不清楚。」穆无疾歉然笑著。就算清楚,也绝不可能在此时坦言。

  「但我清楚。我毫无胜算。」李淮安落寞低叹,「只要我是皇女,我就一辈子不可能拥有他。」

  「伏钢会想通他对你的情意。」

  「我还能有多少时间等他想通呢?我可以等,但谁能向我保证,等久了……他会是我的?」等待若能看得到尽头,那么再辛苦也不会有埋怨。最可怕的是自己掏心等著的,却是别个女人小指红线上所纠缠的良人。

  李淮安气若游丝说完,默默转过身,循著方才奔来的原路走回,走了数步后,她停下。

  「她……比我好看吗?」

  「她的模样有些像你,但像柔弱的你,没有你坚强。」

  「是吗?」她声音平稳——也难得她还能如此平稳——再问,「他待她……如何?」原来嫉恨的滋味是如此酸涩,她到此时才明白,那时利用柳扬来气恼伏钢是多恶质的行径……

  「还算体贴——但那是因为她有伤在身,伏钢自是会小心待她。」穆无疾补上这句,想让李淮安宽心些——是因为有伤才待妤兰体贴,无关情爱。

  李淮安这回没再应声,也不再提问,她继续挪了步,额际的旧伤宛如被硬生生剥开,再度血流如注。

  有伤在身就能换来伏钢的体贴,那她呢?她也是那么那么的疼呀……

  「十八公主,你要不要……试试上回你我对弈时突发奇想的建议?」穆无疾唤住了她的脚步。

  她顿了许久,缓缓回头。「你是指……那时我说的玩笑话?」

  「虽然你说的是玩笑话,但或许它会很有用。」

  「若能成,自然是好事。若不能成……」

  「若不能成,就放弃伏钢吧,那代表他无心于你,你等待再久也是于事无补。」

  「穆宰相,你话说得好直……好伤人。」

  「我只是假设罢了。」

  「让我再想想吧,毕竟……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能力接受失败的后果。」

  「若决定了,跟我说一声。」

  「嗯……」

  李淮安虚应,无力再撑起任何苦笑。

  她在盼著他回来,并不希冀盼到的是这种苦境。

  穆无疾说得简单,放弃伏钢,谈何容易。对她而言,那几乎是刨心挫骨的疼痛呀……




  伏钢来去匆匆,只待了一日,便拎著穆无疾要他带走的「东西」回战场,毕竟战阵上的情况十万火急,不容得他浪费太多时间——即使他想偷偷跑一趟皇城去看李淮安一眼也不准许。

  穆无疾真敢下决策,要他带的东西正是五岁的小皇帝李鸣凤。

  竟真让小奶娃御驾亲征?!

  他还以为这次回来会带个劳什子无敌兵器——很好,李鸣凤也算是「兵器」,等两军对上时,再派李鸣凤拿童子尿射他们吗?!

  偏偏穆无疾面对他的质疑还是笑得乱有自信,害他真想揪起穆无疾的衣领大声喝问他是哪来的信心呀?!

  当朝主事的大宰相都如此不顾皇上死活,他这个大将军也随便他去了啦,抱起小皇帝,赶回前方战线。

  十日后,捷报传回皇城,东西邻国各自退兵,战事终于休止。

  伏钢只不过是让李鸣凤站到战阵最前头去晃个几回,东邻国君王自视甚高,不屑与一个奶娃娃作战,就算胜也不光荣,他的心态伏钢可以理解,换成是他,他不会也不肯以大欺小地拿刀剑和奶娃娃手上的博浪鼓拚个你死我活。但……西邻国女皇哭成那个德行是怎么回事?!

  不过战争结束了,真好,希望可以安宁几十年,让百姓们也好好松口气。

  凯旋归来的前夕,伏钢额外带著李鸣凤去赴西邻国女皇的邀约——当然穆无疾有交代,要他与李鸣凤不得推拒这类有益国政的应酬——吃了一场名为谈和的庆酒宴,只见李鸣凤毫不怕生满场跑,将西邻国女皇及一班女官给哄得服眼帖帖,又是惊呼好可爱又是叹息好懂事,硬是将李鸣凤留在西邻国都多待三天,他当然只能跟在李鸣凤身边,护他安全。

  西邻国吃完酒,换东邻国也派人邀他们过去,东邻国君王没有西邻国女皇好打发,吃酒归吃酒,东邻国君王不只一次明示,待李鸣凤长大成人,他们同样不放弃继续扩张领上,言下之意就是叫他们皮绷紧一点,结果李鸣凤竟还童言童语回了东邻国君王一句「好呀,我等著你来,你可别太早被自个儿兄弟给斗下来,皇位要坐久一点呀。」

  当李鸣凤这句话脱口而出,伏钢已有心理准备会被一大群东邻国士兵包围起来砍,他双手按住左右两柄大刀,杀意一触即发——

  结果东邻国君王不怒反喜,笑得像得了失心疯,哈哈哈哈地连灌李鸣凤好几杯烈酒——也不想想李鸣凤才几岁大。

  最后还是他扛著发酒疯的五岁奶娃回到营帐,才结束这种比打仗还累人的连日酒宴。

  营帐内,士兵都在整束装备,等著明早启程回乡,看著众人在忙,伏钢才开始有了笑意及归乡的喜悦。

  他回去后的头一件事,就是先刷干净一身的汗臭,刮刮胡、修修发,然后……

  突然好想念在李淮安那儿喝到的茶水香……




  李淮安站在城楼,见巷街上全是钻动的人潮,迎接她二十六皇弟与所有将兵归来,欢呼声震耳欲聋,这一日的城里弥漫著无限喜悦。

  绵延著好长的人龙占满街道,几乎全城百姓都出门瞧这空前盛况。

  「丹芹,咱们也去。」

  「去哪儿?」丹芹正与狂风吹乱的一头长发对抗,在呼呼风声中听见主子抛来的这么一句。

  「我们也去看看热闹。」

  「公主,你是要跟著百姓一块挤在巷道看军队回来?」

  「嗯。」

  「在这里看也可以呀,反正等会儿他们还不是会进皇城来。」虽然按照此时的速度,回到皇城可能正好赶上晚宴。

  「不一样。那里好热闹、好欢乐。」而这里,只有冷风。

  「但挤在人潮里就不好玩了嘛……呀呀,公主,等等丹芹啦!」丹芹追著不听劝的李淮安下城楼,在百般不愿下,将自己的衣服贡献给李淮安,让李淮安打扮成寻常姑娘。绮竹她们也同样反对李淮安出宫,但谁也阻止不了她,所以在一个半时辰之后,她们与李淮安一块混在人群里,近距离看著长长军队归来。

  「有没有瞧见伏将军?」丹芹踮高脚尖,在混乱中寻人。

  「还没瞧见,可能还在后头。公主,你要牵牢丹芹和凡蓉的手,不能放开哦。」绮竹不时小声凑到李淮安耳边叮嘱。

  「我知道。」她哪有本事放?丹芹和凡蓉根本不是握住她,而是牢牢缠住她,只差没拿长绢子将她与她们扎在一块。

  「是伏将军和皇上!」方有人大喊,随即有人高呼万岁。

  人潮鼓动,推挤变得更频繁,几名小宫女护著她,往后头又退了些。

  「抱歉抱歉,能不能让我到前头去?」李淮安身后有姑娘轻声央求,她回头,瞧见一名清秀女孩,那女孩也匆匆瞥了李淮安一眼,互相给了彼此笑容,李淮安侧身让清秀女孩过去。

  「她长得有几分像公主耶。」丹芹压著声音道。「不过公主美多了。」

  「那还用得著说。」凡蓉对于自家主子可是自信满满。

  倒是李淮安禁不住多瞧了清秀女孩好几眼,看清秀女孩好努力挤过重重人群,往最前头挤去——

  「伏大哥!伏大哥!我在这里!」清秀女孩使劲对著军伍挥手,笑得何其灿烂。

  李淮安瞠圆眼,一方面是因为清秀女孩的呼喊,一方面是骑著骏马的伏钢竟靠了过来。

  妤兰。这名儿瞬间浮上心头。

  原来她就是妤兰……

  「你怎么跑来了?你忘了自己还是个病人吗?!」伏钢大掌一捞,将妤兰从拥挤人潮中捞到马背上来。

  先前带了妤兰回来,伏钢便将她安置在将军府里,让府里的人照顾她,一开始她还是哭著不离开他,后来全赖府里老厨娘又哄又骗,才让她点头同意让他赶回战场去忙正事。这段日子里,妤兰的伤势逐渐痊愈,也不再那么怕生,府里众人待她又好,她不再总是怯生生的了。

  「我请叶子哥带我来接你……你终于回来了,我等好久哦!」叶子哥是将军府里的马夫,待她好和善,天天都摘花来送给她,所以她改缠叶子哥比较多。

  「要等我回将军府也能等到,你养病不养病,跟著人来挤,也不怕又摔倒?你这阵子有没有乖乖吃饭喝药?」

  「当然有。你交代的事,我一定有做到。」她笑咪咪地环抱住他。

  「好。」伏钢像摸小狗一样摸摸她的头。「叶子在哪?让他带你回去。我还得先跑皇城一趟,将皇上平安送回去。」

  「叶子哥在——」她寻找叶子哥的身影,「那里!」

  伏钢随著她的指瞥过去,发现叶子的同时,也看见叶子身后那名突然转过身去的姑娘。因为匆匆一眼,他差点误以为自己又看见李淮安了……

  怎么可能?李淮安才不可能到这种人挤人的地方看热闹。

  「叶子,过来将妤兰带回去。」

  「是。」

  「等会顺路带妤兰去买几块芝麻大饼。她不是很爱吃吗?」瞧著叶子呵护妤兰的模样,以及妤兰现在不缠他反而更缠叶子,伏钢心里真的大松口气,不过也有一种母鸟看著小鸟离巢学会飞的落寞。这大概就是嫁女儿的心情吧?

  他将妤兰当成妹子,若他的小妹没死,应该也是妤兰这如花似玉的待嫁年纪。

  「我哪有很爱吃……」

  「一个姑娘家能吃掉三块就算很爱吃了。」伏钢毫不给她面子地大笑。

  他们还说了什么,李淮安已经没有在听,她背对著伏钢,一直到军伍又往前进,人群跟著移动,所有嘈杂都走远,身旁的丹芹、绮竹及凡蓉谁也不敢开口唤她,方才那一幕,她们也瞧得够清楚了。

  从来不给公主好脸色的伏钢,竟对个姑娘万般呵护,她们看在眼底都觉得很难受,更何况是公主……

  「陪我走一趟宰相府吧。」

  李淮安再转身,脸上又是一派平静,只除了无法掩藏的淡红眼眶。

  是该去告诉穆无疾,她的决定。




  「伏钢,在找谁?」

  穆无疾不是没有察觉伏钢在酒宴上不时东张西望,故意这么问。

  「她怎么没出来一块吃?」所有皇子皇女及皇亲国戚全都出来吃庆功酒,独独不见李淮安。

  「十八公主吗?我还以为你忘了这号人物了。」

  「胡说八道什么,我怎么可能会忘记?」干嘛说得好像他很狼心狗肺似的。

  「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愁,可怜桃花面,日日见消瘦;玉肤不禁衣,冷肌寒风透;粉腮贴黄旧,蛾眉苦常皱;芳心哭欲碎,肝肠断如朽——这些话你恐怕是没读到,不过倒是做得挺顺手的。」穆无疾是酒席上唯一一个饮茶不饮酒的人,毕竟他的身子骨仍不好,爱妻严禁他碰酒。

  「虽然没读到,但一听就不是好话。」尤其是穆无疾那一脸责备,他伏钢驽归驽,也不是真的蠢到极点。

  「需要我替你解释这些句子的意思吗?它是在说负心汉有了新欢就一心只关怀新欢笑起来多美多可爱多惹人怜,任凭旧爱愁眉深锁日渐消瘦都无心去理睬。」

  「那你刚还说什么我做得挺顺手?我哪时这样了?」

  「新欢不正是妤兰,旧爱不就是十八公主吗?」

  「妤兰?!我跟妤兰有什么干系?!」

  「是没什么干系,只是在大街上搂搂抱抱,让全城的人都瞧见了你伏大将军是如何如何地疼惜她,又是如何如何地关心她。我想想你是怎么说的……你怎么跑来了?你忘了自己还是个病人吗?!要等我回将军府也能等到,你养病不养病,跟著人来挤,也不怕又摔倒?你这阵子有没有乖乖吃饭喝药?等会顺便带妤兰去买几块芝麻大饼,她不是很爱吃吗?一个姑娘家能吃掉三块就算很爱吃了……好个甜蜜景象。」穆无疾酸不溜丢地损伏钢。

  「你、你那时在场呀?」

  「我不在场,但有人在。」

  「谁?」

  「十八公主。」

  伏钢先是惊讶,但想想又不对。「少诓我。她怎可能跑去那种地方?她如果出城,也一定是八人大轿扛著,我不可能没看到她——」

  「随你爱怎么说都罢,反正她瞧见也好,没瞧见也好,城里传得也够精采了,不用双眼看,光用耳朵听也差不多了。」

  「我跟妤兰真的没什么——」

  「你跟我解释有什么用呢?」该让伏钢努力解释的对象又不是他。

  伏钢执杯的手握了握,想起李淮安知道了妤兰这号人物的存在,万一误会了怎么办——

  「我……我去看看她。」

  伏钢离开热闹酒宴,直直往她的寝居去——他自然不可能太懂礼数地等人通报一声,人就大刺刺闯了进去。

  李淮安托著腮,自己与自己下著棋,低饮著长睫让人看不清她此时的情绪。屋里很静,只有棋子轻轻搁在棋盘上的喀喀声,一直到烛光被伏钢给挡去大半,她才缓缓抬头,无言凝望他,脸上没有惊喜。

  「怎么过来了?酒宴结束了吗?」她换了黑子,放进盘里,又取来白子,沉思著下一步如何走,但在那之前,她唤来丹芹,要丹芹替伏钢奉杯热茶来。「抱歉,我没料到你会过来,所以没准备什么好茶,你再稍待片刻。」

  「你……你额上的伤好一些了没?」

  「你是不是问得太晚了些?那是两年前的旧伤,若到今日还没痊愈就太糟糕了。」

  「有留下疤痕吗?」此时她额际有长发掩著,瞧不出端倪,他想伸手去拨开看,又不能动手。

  「不碍事的。头发能盖掉,没人会瞧见。」

  「那么就是有留疤了……我那时不是故意的,抱、抱歉。」晚来的歉意。

  「嗯,我接受你的歉意。」

  丹芹此时也送来热茶,福身将茶搁在桌上,瞪了伏钢一眼才退下。

  「喝杯茶解解酒吧,我闻到酒味了。」

  「只灌一两杯而已。」伏钢将茶喝光,冲淡嘴里的酒臭。

  「打了胜仗,难免的。」她说话时都没抬头,迳自下棋,口气好淡,虽然句句有应有答,距离却好远。

  「我听穆无疾说……你今天有到街上去看我们回来。」

  她顿了顿。「嗯。」

  「我怎么没瞧见你?」

  因为你的心思不在我身上,又岂会看见我?

  「大概是人多吧。我只待了一会儿,没久留。」

  「你有瞧见我吗?为什么不叫住我?」要是她出声唤他,他就不会没发现她。

  李淮安静了下来,执棋的手在颤抖,她将它藏在袖里,紧紧抡握起来。

  「我是个公主,你要我在大街上喊出你的名字,然后呢?飞奔过去?跟你说欢迎归来?」

  还是飞奔过去,又让他惊吓得一把推开她?他那时的怀里,哪里还有她的位置?那里占了个清秀姑娘,一个展开手臂抱住他时,不会被他挣开的漂亮姑娘……

  「你看见我跟妤兰……」

  「伏钢,有时我真的觉得你是铁石心肠。」她抿著唇,慢慢吐纳才能压下鼻酸。「你看不出来我已经很难受了吗?你看不出来我在嫉妒吗?你看不出来我……已经好累了吗?你非得见到我放声大哭,才会知道我疼吗?妤兰妤兰妤兰……你在我面前唤著另一个姑娘的名儿,你当真以为我无动于衷吗?我一点也不想听见你和那位姑娘任何事情,如果你还有一丝怜悯,求你就这么掉头走吧!你知道我可以熬得过去,我不会寻死觅活,只要不再见你,我会越过越好。」

  「你误会了!我和妤——我和她没有其他干系,只是她生病了又死了亲人,孤苦无依又死缠著我,我才会想说把她带回来照顾——」

  「你待她那般的好,却告诉我她跟你没有干系……我又不会去破坏你们,你何必骗我呢?」

  「是因为她和我同样遭受过——」伏钢噤了声,字句全梗在喉头,在他看见李淮安扬睫觑他时,眼眶滚落的眼泪。

  他从来没看过她哭泣,从来没有。不管他给过她多少坏脸色,也不管那时她撞伤额角很痛,她都没哭,现在却——

  「求你,别再说了。」她低低央求。

  「你让我解释——你,不要哭了……」之前妤兰老是在他耳边哇哇大哭,他只觉得麻烦,却没有这种撕心裂肺的纠结。「不要再哭了!不然我发誓给你听,我如果和她有任何不清不白的干系,我当下就被雷给劈死!」他不想让她误会!谁误会谁调侃他都不在乎,就是她不能!

  水湿的眸子幽幽与他互视,她安静不开口,他难以平复激动。

  「你还是不相信我?」没听见李淮安做出任何回应,伏钢心里焦急难当。

  「伏钢,你要不要先回去了?你说的我有听进去,你不用再多解释什么,也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发毒誓,我想安静一会儿,你过几天……再来吧,好吗?」她抹干眼泪,对他挤出浅笑,却开口驱赶他。

  「你如果相信我的话,为什么要我过几天再来?我说的全是实话!不然我叫妤——她来跟你解释……呃……」找妤兰来解释?弄个不好只会越解释越糟。万一妤兰抱住他死不放,他就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未了,伏钢也只能做罢。「算了,我过几天一定会再过来!」

  「好。」

  「你不准胡思乱想!也不准再哭!我真的真的真的和她没有干系!」一连三个真的,强调再强调,连走掉后还不放心回来看了两三次,确定她没再悲切啜泣才真的走远了。

  「信他了?」穆无疾从一旁走出来,身后跟著担心的小宫女们。

  「我觉得自己好糟糕,明明说好要吓吓他的,看他那个模样,又狠不下心来……」李淮安叹口气。方才她的确说了不少心底话,连落下的眼泪都是真的,但看见伏钢那么慌乱想为她释疑,又因她的哭泣揪皱著浓眉,她连最后一丝的疑虑都烟消云散了。

  伏钢不是个善于撒谎的人,他心思不够深沉,也因此拥有更可贵的真诚。

  「那么,『那件事』是做或不做?」穆无疾怕她一心软,又舍不得拿伏钢来玩。

  「做。因为不做的话,我和伏钢仍是维持这样的暧昧关系。我想得到他,不要再任他若即若离。这一次,我希望能真真切切地拥有他,不择手段……」

  「伏钢是该吃些苦了。我支持你。」

  「支持还不够,你得帮我。」

  这两年来,穆无疾和李淮安培养出另类的好友谊,他发觉李淮安是聪明的,有好些条退敌计策还是他一边与她对弈时,她突发奇想得来的。可惜她是个女子,否则她也有成为谋士的好天赋。他曾笑著夸她有副好头脑,她听毕却只是轻扬嘴角,说她没有任何野望,她只奢望能将幸福握在手中,平平淡淡过知足的一生。

  「之前不是才说你想自己来?」

  「面对伏钢,我可以自己来,但面对东邻国,没有您这位穆宰相,淮安毫无用武之地。」李淮安非常适时地赞誉穆无疾。

  「说得也是。没有我,这戏怎么继续演下去呢。」穆无疾绝不是在自夸,而是陈述事实。

  伏钢,你开始准备好暴跳如雷吧。




第八章

  朝廷上,一片死寂。

  龙座上的小皇帝注意阶下百官的精神不如注意手上玩具来得多,伫立在小皇帝身旁的自然是真正掌权者穆无疾,就在不久前的刚才,他宣布完某事,百官不知是哑口无言或是不敢提出异议,众人静默不发一语,独独伏钢在消化完穆无疾的话之后,从百官中跳了出来吼——

  「这是什么道理?我们又没有战败,凭什么要我们再送一个皇女去和亲?!」又不是打输了任由对方割地抢人也不能吭声,他们明明就逼退了敌军,没叫敌军送几个蕃公主来就够宽容了,现在竟还要送人出去?!

  「这与战胜战败无关。和亲是两国互好的方式,若结为秦晋,对我们及东邻国皆是有利而无害。况且东邻国君王并没有单方面想占我们便宜,我们送一个公主,他们回一个公主,双方亲上加亲,所以东邻国君王的这项要求,我同意。」穆无疾不让伏钢多言,从太监手上接过皇亲家谱,翻过数页,「东邻国公主芳龄十六,依年龄看来,正值十八的二十一皇子最为合适,相信让她成为二十一王妃也不辱没了她。至于我们这方嘛……十七、十八、十九这三位皇女都恰好是十八岁,要挑谁好呢?」

  穆无疾故作沉吟。

  「不如用抽签的吧,一来公平,二来省事,三来抽著了谁,谁也不得有异。你去取木牌来,备笔墨。」他吩咐一旁太监。

  不一会儿,穆无疾要的东西已备妥,他快速润笔,取来第一个木牌,飞快书写。

  「十七皇女李国安……」换第二个木牌,「十八皇女李淮安……」最后一个木牌,「十九皇女李信安……」

  没人看见穆无疾写了什么,但他每写一个木牌就念出名字,所以众人也不疑有他。

  搁下笔,三个木牌置入木箱内。

  「就请圣上来抽吧。」

  太监将木箱捧至李鸣凤面前,李鸣凤探手进去搅和,玩够之后终于缓缓拎了一块木牌出来,太监恭敬接过。

  「大声念出来,让诸位都听见。」穆无疾带著笑,彷佛胸有成竹。

  太监不敢怠慢,尖细且高昂的嗓音随即朗声道——

  「十八皇女李淮安!」

  伏钢爆出成千上万句的粗话,一直到退朝的现在,他还是锁不住嘴,他用透了他所知道的任何一种粗鲁字眼辱骂东邻国君王,这个老不死的老不修的老色鬼,早知如此,他当初就干脆单枪匹马杀进敌阵,将东邻国君王给乱刀砍死,省得他癞虾蟆想吃天鹅肉,居然妄想娶李淮安?!

  「伏钢,你可不可以不要继续用粗鄙话污染我的耳朵?」

  穆无疾是最大受害者,因为他被伏钢一把揪住衣领,对著他轰出一堆粗话,虽然句句都是问候东邻国君王的祖宗八代,吼疼的却是他的耳。

  「你还有脸说?!你谁不挑,去挑她干什么?!」伏钢骂得一点也不口渴。

  「不是我挑的,是圣上挑的。」

  「你就不会跳过她吗?!」

  「怎能跳?她前头有个十七公主,后头有个十九公主,若是我在朝上说从十七和十九公主里头挑一个,众人势必觉得诡异,十八公主既没婚配也无对象,为何将她除名在外?你要我拿什么说辞来搪塞?我也很不希望十八公主去和亲呀,东邻国君王是出了名的火爆,更是出了名的不懂怜香惜玉,这一去自然不可能享受荣华富贵,所以我才想赌赌运,毕竟三抽一,要抽到的机运没那么高,谁知道圣手一捉就是捉到她——只能说是命吧。」

  只不过,这个「命」里,穆无疾动了手脚……此时当然不能说。

  「你——」

  伏钢已经够火了,听穆无疾说到东邻国那只畜生不懂怜香惜玉,腹内一把火几乎燎原!

  「不过还是有方法挽救的,端看你肯不肯牺牲了。」穆无疾道,给了伏钢一线生机。

  「我?还有什么方法是我能做的?是不是要我潜入东邻国将那只畜生给暗杀?我做!」伏钢想也不想地道,而且颇有穆无疾一点头,他就立刻杀去做的高亢气势。

  「伏钢,你若娶她,不就轻松了事?」

  「呃?!」高亢气势瞬间消灭殆尽,只剩下痴呆鲁男人一只。

  「只要对众人说,你与十八公主老早就互有爱意,甚至已私定终身,那么将十八公主留下就不是难事了。」

  伏钢的回答却只是尴尬撇开头。

  「怎么?很困难?」

  「就不能让我去宰人了事吗?」只要把想和亲的那家伙做掉,理所当然不用送人去和亲。他觉得他的提议比穆无疾好。

  「伏钢,你到底有没有喜欢十八公主?换成任何一个男人,正面临这种抉择时,都会毫不考虑选择我的方法。」此时不英雄救美,更待何时?

  「这……我也不知道啦!我是不想让她去和亲,但叫我娶她,啧——」

  「这声『啧』的意思,就是代表你不愿意?」

  「好啦,我坦白说了啦!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她那么的……美好,应该要找个像你这种类型的男人才合适,我不行,我不想害了她!」这是伏钢头一回在穆无疾面前坦承心意及心里缠成好几个死结的介意,「她要人小心捧著,像个瓷娃娃一样,只要一不小心就会摔破,我却是不懂得温柔的粗鲁人,我吃的是粗食野菜,穿的也不过是能御寒的衣料,我甚至还很讨厌让人伺候东伺候西,她跟著我也要吃苦的——她爱下棋,我不懂;她爱弹琴,我也不懂;她吟诗作对,我更是半句也跟不上。就算……就算真的有喜欢她,我也——」

  他与她,自小生长环境不同,她是众星拱月的皇亲,他却是平常铁匠的孩子,她随便一件衣裳就足以买下当初他们一家子口整柜的破衣,她是朵最娇艳的花,绽放于皇家,若将她移植到他这儿,他只会书她凋谢枯萎。

  「伏钢,以你现在的身分,要娶个公主也很门当户对了。」堂堂大将军,有多少达官显要想将闺女儿塞给他,他太妄自菲薄了。

  「她高高在上,我不敢要她。」怕要了,却伤害了她。

  「认为她高高在上的人,是你。在我眼中看来,你才是那个自以为高高在上的人,所以没有看见在爱情里已经如此卑微的她。」




  穆无疾最后那句话,伏钢有听没有懂,但听得出来穆无疾在骂他。

  他是很欠骂没错。

  嘴里说著自己配不上李淮安,心里却又极度不愿意让她去和亲,不敢奢想娶她,又不要别的男人拥有她,矛盾得连他都嫌恶起自己。

  「和亲,啧……」

  真烦人的思绪,他无处发泄满肚子火气,在校场虎虎生风舞完好几百招的刀法,心情还是没能平息下来,脑子里浮现出李淮安的容颜,那样文静、那样沉著,瞅著他瞧时让他又爱又怕,像是足以溺毙他,却又轻易安抚他,她随著年岁增长而越发美丽,唯一不变的是那对水灵灵的黑眸,与他在御书房见到时如出一辙。

  见她一面是他当年的心愿,如果再给他一次重选的机会,他同样还是会向先皇及七王爷要求见她。

  她是唯一一个每回当他从战场上平安归来时,都能从她眼中看到欣喜的人。她不在乎他战胜或战败,从不以功绩来看待他,不像朝廷上那些家伙的嘴脸,要是他战败,每个只会数落他不尽力,谁在乎过他手臂上的伤伤得多重,又有谁在乎过他与小兵们的死活?

  只有她,总是漾著好喜悦的笑容,喃喃说著:「感谢老天,你平安回来了。」

  每每她这么说时,他就好想逃开,逃开沉沦在那般温柔嗓音及眸光里的冲动,逃开自己想飞奔到她面前,讨著要她多赏几句安慰的脆弱。

  伏钢握了握拳,抛下大刀,渴望现在见她一面。

  他此时有一句话在胸膛里翻腾,不吐不快,梗在喉头好痒好难受——

  「你不要去和亲,我……我……曲、曲、曲……」

  大半夜里被人一脚踹开门板惊醒的感觉绝对称不上好,尤其她衣衫不整又披头散发,而踹开她房门的男人一句话都无法说齐,「曲曲曲」了老半天,那对在蠕动的唇瓣彷佛正准备说出多伟大的字眼,却没有下文。

  李淮安从薄帐里探出光裸的藕臂,摸索到几桌上的衣裳,取进薄帐里著衣完毕后才慢慢掀开床帐下床。

  「你曲什么?」

  「我、我曲你!」呀!终于说出来了!

  「你曲我?」这是什么怪句子?

  「不要去和亲,我曲你!」

  「不要去和亲,你『娶』我?」她替他纠正发音。

  他壮士断腕地点头。

  「为什么?」

  「当然是不要你去和亲!」

  「为什么?」

  「我说了,不要你去和亲!」她还没睡醒吗?他都吼得很大声了。

  「为什么?」她第三次问。

  「不、要、你、去、和、亲!」这回他逐字逐字加重道。

  「为什么?」像在挑战伏钢的耐心,她第四次开口仍是同一句话。

  「你——你干嘛一直问这句?就是因为不要你去和亲,所以我娶你,这几个字很难懂吗?你是不是还在作梦?快点醒过来!」伏钢只差没动手拍她的脸颊,将她拍醒。

  「为什么?」仿佛在挑战伏钢脆弱的耐心,她问出第五次。

  「你为什么要一直问为什么哪有什么为什么不就是这个为什么你再问什么为什么我就——」

  「我问为什么是因为你没有说出为什么。」

  「你……你在找我麻烦是不是?我已经说几百遍了!」

  「你只说了不要我去和亲。但是,为什么呢?」

  厚!火大!

  「这还需要问吗?你是没去过东邻国才在这边吠吠吠,你知不知道那边有多冷?白天热得让你想脱光全身的衣裳,晚上又冻得连呼吸都会结成冰块!你这副瘦身子到那里别想熬过半个月!还有东邻国那只死畜生,想不想算算他有多少个女人躺在床上等他临幸?你这种性子的女人嫁去那里和亲,只会被她们欺负到死!他们的食物也不好吃,硬得跟石块一样,你咬得动吗?连水喝起来都有股怪味——」

  「伏钢,这些就是你所谓的『为什么』吗?」

  「当然!不然哩?!」

  她淡叹,「还有其他要补充的吗?」她想听的话,并没有在他那一长串的吠叫中出现,他给她的理由还不够。

  「补充什么?」

  「补充东邻国有多恐怖有多黑暗,畜生有多少只,悍妇有多少个?食物有多难吃?水有多难喝?」她笑道。听得出来伏钢吠句里带有多少的担忧及关怀,但她真坏,在此时只想逼伏钢说出心意,想听他嘴里说出「我舍不得你嫁,我喜爱你,你别嫁」这类的奢侈话……

  「没有了。我都说了这么多,你敢嫁?!」

  「你说过,和亲是公主的本分,之前送出去的皇姊们也不见得都嫁到了好国家,她们还不仍是去了?凭什么轮到我,就可以因为那边的气候、食物及君王而选择去或不去呢?」

  「这——」伏钢被堵得哑口无言。

  「你的理由太薄弱了,连我都说服不了,还想说服谁?」她缓缓起身,与他擦肩而过,扶著门,一手指向屋外,他正疑惑她这个动作是何意时,她又笑笑开了口,「大门在那边,你应该知道的。慢走,不送了。」

  她带著最温婉的笑容,赶他走了。

  伏钢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话,他以为李淮安听见他要娶她会很开心,然后像之前那样柔柔地圈抱住他,不断在他怀里点头说愿意愿意愿意……

  现在是怎么回事?

  一头雾水的伏钢急乎乎去找人解答——此时能帮他释疑的人,除了穆无疾外,不做第二人想!




  砰!

  伏钢情急之下从来都不会记得敲门这种美德,他一脚踢开穆无疾的房门,与方才踢开李淮安房门同样的粗鲁。

  「她为什么不肯嫁我?我跟她说了那么多东邻国的恐怖之处,她为什么还是一副什么都不怕的样子?她胆子有这么大吗?还是她以为自己有什么好本领在东邻国继续穿好的吃好的用好的?东邻国那只畜生,我现在就去砍了他还来不来得及?!」

  伏钢一拐进别人家就噼哩啪啦轰出一连串的吼叫,最后甚至挥开别人家的床帐,将才刚惊醒、还满脸惺忪不知发生何事的穆无疾给一把揪起,凑近他鼻前继续汪汪汪。

  「她到底在想什么?嫁给我比去和亲还要痛苦吗?她不是一直说喜爱我的吗?为什么听见我叫她嫁我,她没有半点高兴,还一直问我为什么为什么?她这两年受了什么刺激吗?才过了两年她就不喜欢我了?!呀——难道是我那个时候不小心推她撞到桌角,她跟妤兰一样失去记忆?!不对,她还记得我,并没有失去记忆——」伏钢倒抽一口凉息,「还是她什么都记得,偏偏就是丧失了她喜欢我的那段记忆?!军医说过,撞到头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那怎么办?!怎么办?!」

  「小蒜,没事,继续睡。」穆无疾先拉开伏钢拧在他衣襟的大手,再侧身吻吻爱妻的额心,顺手替她将眉宇间那控诉「好吵」的蹙结给推散,接著就是解决噪音来源——

  伸手盖住伏钢喋喋不休的嘴。

  「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三更,寻常人都睡死的时辰。」穆无疾难得地用凶狠目光瞪人。吵醒他是小事,吵醒爱妻该当何罪!「有话到外头去说。」

  伏钢点点头,率先离开穆无疾的房间,穆无疾也跟著出来。

  「你大半夜跑去叫十八公主嫁给你?」好胆识!他都好想替伏钢鼓掌。

  伏钢带些不自在的腼腆点头。

  「不是说不敢要她吗?」

  「我想我一定是疯了!」伏钢以指粗鲁地爬梳过黑发。「我也不知道……就是……啧,忍不住——当我完全清醒时,我已经在她面前把话都说出来了。」懊恼。

  穆无疾可以想像那时伏钢有多手足无措,真可惜没在现场看,不然会有乐趣许多。

  「然后?」

  「然后她指著大门的方向,叫我走!」想起来又是窝囊又是气恼又……不知所措。

  「那一定是你又说了什么浑话。」否则李淮安脾气好,又对伏钢百般退让,拥抱他都来不及了,哪可能要伏钢滚。

  「我哪有?!」伏钢被误会得很火大,「我告诉她东邻国热很热、冷很冷、君王又坏到一个不行,满后宫全是女人,吃不好穿不好,我叫她不要去和亲,这有什么不对吗?」每个理由都响亮亮的!

  「就这样?」

  「不然是要怎样?!你和她这种老嚼些艰难文词的人脑子到底装什么我真的弄不懂耶,她就是露出和你一模一样的表情——对,就是这号表情!一脸好像我说得不对、说得不好……干啥呀?有话不会直说吗?!」

  「你应该要再诚实一点,这种时候她想听的,也不过是那么简单的一句话罢了。」

  「诚实?这干诚实有个屁关系呀!而且——她想听的是哪一句?」伏钢惘然的表情不是做假的。

  「你真驽呀……」穆无疾对于伏钢的迟钝已经无话可说了,只能摇头。

  「穆无疾,明天可不可以把小大夫借我,我带她去替李淮安看病,说不定真的是撞到桌子那次的伤还没好……」

  「要医也是先医你这颗石头脑,叫小蒜剖开看看你脑子里面是不是真的只塞破铜烂铁!」

  「我听得出来你这句话是在羞辱我。」伏钢怒目横眉。

  「那表示你还有救。」要是连这句话的本意都听不出来,伏钢就没救了,万幸。「你自己再好好想想该对十八公主说什么。她不是刻意刁难你,你不用往牛角尖钻,别复杂化了,朝简单的那方面去想吧。」

  他言尽于此,其余的,就凭伏钢的慧根了。

  如果他那颗石头脑能养出啥慧根的小豆苗的话——




  和亲此等大事,很快就在城里城外传开来。

  对于百姓而言,皇族与邻国和亲这事儿是远远不及柴米油盐又涨价来得要紧,街坊是偶尔有人会提及,但也只是几句话闲聊过去,了不起特别多在意的部分就是希望这回送出去和亲的公主能争气些,看看是否能迷得邻国的君王从此不早朝,更无暇侵略其他国家。

  谁都不在乎公主的死活及惶恐,送出去能不能换来安宁才是重要的事,至于感激……这种情绪鬼才有哩!

  人,真的很自私,只要自己好,其余的就随便他去送死。

  不只百姓,连众官也相同,全城里,只剩下伏钢一个人在急。

  伏钢始终锲而不舍,夜夜三更跑去踹李淮安的房门,将他苦思一整天所想到「不让你去和亲的理由」告诉她,然后继续被她指点著大门所在给送了出来,他只好又跑去踹穆无疾的房门诉苦兼抱怨,最后被好几夜都给伏钢吵醒的皇甫小蒜狂怒撒来大把大把的迷药迷昏在穆无疾他们的床角边,才得以换到一夜好眠。

  「东邻国的那只畜生长得三头六臂,青面獠牙,浑身长脓脚底生疮……这种理由亏伏钢说得出口。」穆无疾听完伏钢昨夜的说辞,不禁朗声笑了。

  「他说嫁去东邻国,没有床可以睡,只能打地铺睡在泥地上,还说他们都是猎到一头鹿就直接杀来生食,喝鹿血啃鹿骨,吃鳝鱼时是活生生一整条用吞的,如厕也没有草纸……」李淮安说著也无法说齐,被自己噗哧的笑给打断。

  「不过他很努力想说服你。」

  「他呢?此时还睡在你房里床边地板?」

  「一时半刻醒不来。我妻子下的迷药非常的重。」千万不要小觑一个睡得正好又被吼醒的人心里那把怒火,他还很担心再这么下去,他爱妻会失手拿毒粉撒伏钢——怀孕的女人情绪起伏是相当大的。

  「别让他著凉了。」李淮安总是忍不住关心著伏钢。

  「他壮得像头牛,不用担心他。倒是你,打算玩伏钢玩到什么时候?再拖下去,你恐怕真的得去和亲了。」

  「伏钢仍没有说服我。」

  「我还以为他的行为会感动你。」

  「是感动呀。他越是焦急,我看在眼里的感触越深。但是他没有诚实面对自己的心意,他想留下我,却不肯给我承诺……留下我之后,他会不会又故态复萌地让我苦苦追逐他?」李淮安替自己及穆无疾斟满茶水。「他必须为我献上真心,向我也向他自己坦白他的爱情,否则我不会让步的。」

  或许穆无疾会觉得她任性,但那又何妨?她眷恋著伏钢那么久了,个中冷暖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认为自己恃宠而骄,她只是想要伏钢弄懂自己的情意,然后再勇敢无惧地告诉她,如此而已。

  「万一你到了东邻国,我可不见得能帮得上忙。」东邻国路途迢迢、发生任何事也无法赶过去救她,她自己得想好后果。

  「你安心吧。之前你向东邻国君王央求合演这出和亲戏码,我也与他有几封书信往返,我会给东邻国君王一份满意厚礼——至少能确保我在东邻国不会受到折磨及凌虐。」再说,东邻国那边还真的在等待她这名和亲公主的到来,临时要喊停,才真的会得罪东邻国君王。

  「太聪明的姑娘也真是让人捏把冷汗。」走的棋路都是又险峻又大胆。「你要不要考虑请我妻子对伏钢下药,让你直接侵犯他,再等著要他负责?」

  「伏钢不是你,他是会负责没错——娶了我,再将我丢在府里,二十年内不敢回来见我。」就是知道伏钢会有这样的反应,她才完全没想过用这招自取灭亡。

  「太驽钝的男人也真是让人无能为力。」这句话当然是在讲伏钢。

  「太驽钝的男人,让人又爱又恨。」她感叹,讲的同样是伏钢。

  而后十日,伏钢仍只有「东邻国那只畜生白天是男人晚上极可能变成女人,嫁他不会幸福」、「东邻国里连兔子都比一般的还要凶,见人就咬」这种破理由企图扭转李淮安的决定,想当然耳只有两个字——惨败。

  第十一日,李淮安由一列军伍护送,浩浩荡荡前往东邻国和亲。




第九章

  「赐十八公主平安富贵锁一副。」

  「谢皇上恩典。」

  李淮安一袭鲜榴红裳,青丝盘整成宝髻,平跪于阶堂之下,让宫女将平安富贵锁戴在纤细颈间。

  「赐十八公主金绣凤帔一条。」

  金绣凤帔立即由两三名宫女摊著,待李淮安起身,将凤帔环在她肩胛上,替原先只著鲜榴红裳的娇躯添上无限荣贵。

  「赐十八公主天凤翅襆头一只。」

  宫女红桧托盘上搁著一只金光闪闪凤翅形状的发襆,以黄金融出展翅欲飞的凤凰及祥云,缀以珍奇宝玉,银线穿起成串的圆润贝珠。宫女将天凤翅襆头巧手簪于宝髻间,乌亮的黑发衬出贝珠的洁白及金凤翅的澄亮,数串贝珠长长垂披在鬓间,随著她磕头谢恩而轻轻拂动,将她原本就具备的公主气质更毫不掩饰地层露出来。

  「赐十八公主福字镶玉耳珠一对。」

  润白的耳上分别挂著以「福」字为主体而细细雕琢精镶的耳饰。

  「赐十八公主白玉羊脂冰晶镯一只……」

  依照惯例,即将送去和亲的公主皆是穿著单色孺衫,顶著盘妥的素髻,绘点好胭脂妆容,再由皇上一项一项赏衣饰,并且当场将这些金银珠宝添加上去,赏得越多,打扮得越贵气,代表对此次和亲越加重视。

  足足二十六项赏赐喊完,李淮安绝对比平时重三倍以上。

  「她脖子看起来像快断了……」伏钢看得两眼涨满怒焰,心里的不满嘀咕化为言语,从咬得发痛的钢牙间溢出来。

  「这表示她身负重责大任。」穆无疾也只能这样安抚伏钢。他总不能让伏钢冲上前去,将那些快压断她颈项的玩意儿全都扯下来吧。

  伏钢的双拳收了又放,放了又收,在隐忍著什么。见她跪在五岁小皇帝面前,听著太监宣读劳什子为国尽忠、为民尽责、此番和亲意义重大的哇啦哇啦狗屁话,他几乎就要上前将李淮安扛了就跑——

  「别冲动,你比我更清楚公主逃亲会有什么下场。」穆无疾轻易看穿他,抢在他做出错事之前阻止。

  「你明明跟我说过,只要我娶她,就可以留下她;为什么我要娶她,她却不嫁?!」伏钢拳握得好紧,低咆的声音像落败受伤的虎在吼狺。

  「因为你想娶她的理由不是她想嫁你的理由。」

  「该死的我听不懂啦!」

  是,他错了,不该高估伏钢的智慧。「她要去和亲你才娶她,她不去和亲你就不敢娶她,那么你到底是用什么心态去对待她?」

  「这——」他没有想到这么复杂的事……他只想著娶了她,她就可以留下来,然后呢?他是不是又会因为自己的自卑与不敢高攀而把她当成花瓶摆得远远的?

  「你笨,自找苦吃,活该。」穆无疾赏他一句结论。

  「为什么老是骂我,却又不肯跟我明说我是哪里笨?!」骂完就干干脆脆指点他嘛!老是用他无法理解的句子数落,数落完他还是一头雾水呀!

  「这就是你最该骂之处。」

  朝堂上,太监总算宣完冗长的圣谕,李淮安再度顶著满脑袋沉重的金银首饰叩首,其后由甯太后为她覆上红縭,让小宫女搀扶起她,小心翼翼将她领上花轿。

  伏钢终于忍不住箭步上前,眼看就要失控把她揪出轿外——

  「看来伏将军是打算送十八公主一程。也好,让伏将军护送公主绝对毋需担心花轿遇袭或发生突来意外,伏将军向来忠肝义胆,深稔本分,确实是不二人选。」

  穆无疾的话飘来得比伏钢动作更快,漠视伏钢扫过来的瞪视,摆明就是要坏伏钢的事。

  「那么就劳烦伏将军了。」李淮安竟也向伏钢柔柔福身,嗓音轻软到让他想掐死她。

  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他到底在干什么?!

  伏钢肚子里面一把火,烧得将和亲军伍里的所有同袍都开罪光光,还零零星星和一两个不识相的副将直接开打干架。越是靠近东邻国,他的心情越恶劣,离开了最后一处驿站,接下来还得赶上一天的路,吃喝休憩只能在野外勉强度过,等过了这片林子,东邻国就会派人迎接他们往城里安置。

  伏钢顶著右眼那被一拳捶黑的淤紫新伤,坐在离和亲队伍一段距离的石上继续阴沉地生闷气,而与伏钢顶嘴的小兵官被打平在泥地上,动弹不得。

  「你不上些药吗?」

  榴红衣裳飘飘然挪到他身旁,带著一股好浅的香味,不待伏钢开口,李淮安蹲下身,将手里的药瓶子递上。

  「小伤口又死不了人!」一点都不痛——至少他觉得痛的地方不是眼睛!

  「别这样,上些药会舒服些。」

  舒服?他现在就是全身上下都不舒服啦!这小小一瓶药连抹手臂都不够!

  「别再找副将们打架,很像小孩子在泄愤,又让自己皮肉疼,何必呢?」

  见伏钢撇头哼声不理她,李淮安拉过他的大掌,把药瓶塞往他掌心,她也不想自讨没趣,起身就准备要回花轿里去。

  孰料,那只大手却不放开她。

  「伏钢?」

  「跟我一块走。」

  「走哪儿去?」她当然不会以为伏钢所谓的走是指在这片林子里打打猎赏赏毒蛇这类的闲情逸致。

  「走去哪儿都好!难道你真的想嫁去东邻国?!」伏钢跳起来。

  对,走吧!只要带她走,她就不用去和亲,不用嫁给别人——

  「都到这地步了,你还要跟我争这事儿吗?」他不会又想搬出东邻国的人只吃上不吃饭、只喝泥不喝水这种离谱事诓骗她吧?

  「你到底在想什么,直接跟我说好不好?我都已经要娶你了,你不是也说喜欢我吗?那么嫁给我你有什么不满?我的身分不及东邻国那只畜生高贵?他是君王我只是名将军,所以——」

  啪。

  李淮安掴了他一掌,力道对他而言轻得像在拍蚊子,但他惊怔著。

  「我知道你只是口不择言胡言乱语,但是我听了会难过。」

  说完,她不让他再箝握住,拨开他的手,迳自走了回去。

  伏钢呆愣好半晌才记得要追过去,「我又说错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会说话……你生气了吗?」

  她不甩他。

  「李淮安?」她真的生气了?「我都道歉了,不要气了……你说些什么好不好?骂我也行呀——」他扯住她,不让她继续走。

  「别拉拉扯扯的,有人在看。」伏钢嗓门这般大,吼得周遭一些小兵小宫女都往这边瞧来。

  伏钢哪会在乎这种小事,现在对他而言,要李淮安消气比较要紧。

  「别理我刚刚的混帐话,你当我没说过!」

  「我没有在生气,你放手。」

  「明明就有!」脸那么臭!

  「伏钢!」她惊呼,身子突地被猛力扯进他怀里,两条铁臂锁得好牢,她身子几乎是被提抱了起来,只剩下脚尖还好勉强地踩著地。

  「我真的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服你了!」伏钢将她螓首按在他的颈间,声音又沉又重,「你为什么不留下来?为什么不肯留下来?!我都说了这么多,你为什么还是听不进去?我被你弄得好胡涂——」

  李淮安没挣开攫锁住她的臂弯,她只是安抚地触抚他的黑发,动作细柔而充满耐心,任他将她抱紧,无心去理会目睹这一幕的小兵及宫女瞪大了多少双眼,又倒抽了多少口凉息。

  「你希望我留下来吗?」

  「不然我娶你干什么?!」

  「你……」很让人火大的一句话,将她刚刚对于他真情流露的沉沉低喃及心疼他惘然无措的感动全都砍光光。

  臭伏钢,你的嘴就不能甜一些吗?!

  将她抱得这么紧,几乎不让她喘气,却还是满嘴浑话。

  不然娶她干什么?

  当然应该是想爱她呀!他若说出这种答案不就皆大欢喜了吗?!他这些日子里说了成千上万的杂句也远远抵不过简单两字,偏偏伏钢向来头脑单纯,过上这个问题时却总想不出最单纯的答案。

  她想亲口听他说爱她呀……

  再给他一次机会好了。

  「伏钢,你希望我为谁留下来?」这回她问得更明白,根本就是一句话里空两个字让他去填。

  「为……」

  「伏刚将军,我不认为此时此刻你抱著我未来爱妃的场面赏心悦目。」

  李淮安正竖起耳朵准备听伏钢说话,他的唇型在「为」字之后正凝聚成一个小圆,她几乎快要听见「我」字逐渐成形,但是却被人打断——她差点想愤怒地转头叫那不识趣的人滚远些!

  幸好她没有,因为那位不识趣的家伙可是她未来要好生伺候谄媚的君王。

  李淮安收回穿梭在伏钢黑发间的柔荑,拍拍扣在她腰际的大掌,要他将她松开来。

  伏钢火红著眼,与东邻国君王互瞪,浑身迸发的杀气连李淮安这种不懂武的弱姑娘都能感觉得到。她再一次拍拍他,他才不甘不愿稍稍放松一些力道,最后是她自己挣脱他的抱锁。

  她理好衣饰,缓步来到东邻国君王面前,盈盈屈膝。

  「臣妾叩见圣主,圣主万安。」




  臣妾。

  是了,她已经是别人的「臣妾」。这个认知如雷一般劈进伏钢脑门,让他的意识有瞬间空白,直到看见李淮安被东邻国君王捞到洁白坐骑背上与他同骑,他唯一的念头竟是抢回她——

  不可以!他抢回和亲的公主,是打定主意与东邻国再发动一次战争,不管边境村庄百姓的死活吗?!

  他做不到!尤其是他尝过因战火而失去家人的痛,他做不到!

  他不想让她走!她怎么能一脸平静、柔顺地任东邻国君王搂住她纤细腰肢,甚至颊生淡霞地与东邻国君王说话?!看得他……刺眼极了!

  「我等不及见我的爱妃,所以才提前来接你。」东邻国君王打量著李淮安,唇边噙著深笑,「你很美。」

  「谢谢圣主夸赞,也谢谢圣主为淮安而来。」

  「淮安。我以后也这么唤你。」

  「好。」她不违逆。

  「至于你带来的人,就跟在我们身后,参加完我们的成亲大典再回去吧。」

  「嗯。」李淮安对著一干兵将及宫婢——当然也包括了伏钢——说道:「你们都听见了,照办。」

  「是。」众人齐声应道。

  东邻国君王满意扬笑,轻挟跨下骏马,马儿奔驰起来,随行队伍不敢怠慢立即跟上,独独伏钢站著不动,绷成硬石的拳汩出血珠子,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没有第二项选择,再也没有了。日后就算从战场上回城,也不会有人等著他、盼著他,关心他又伤了哪里,开心他毫发无伤,不会有淡香的热茶温暖他的手,不会有恬雅浅笑在他眼前绽放,不会有轻灵的嗓音同他说话,不会再有了……

  伏钢默默转身,不去看渐渐走向东邻国的榴红背影,也不愿跟著他们一块去参加劳什子的喜宴,他背道而驰,拉开两人距离,他无法用言语表达此时肺叶苦滞的滋味是什么,这种夺去呼吸本能的揪绞又是什么……

  李淮安缓缓回首,紧盯著化为远远黑点的伏钢,神色复杂地苦苦一笑。

  「在目送故土?」东邻国君王明明知道她瞧的是什么,却故意这么问。

  「远嫁他国和亲的心情,圣主是不会明白的。」

  「远嫁到我东邻国来,同样不会亏待你。我会为你建造一个与你自小生长的皇城一模一样的行宫。」他伸手抚摸她滑顺长发。

  「容我提醒圣主,当初说好的交易,请你别忘了。」而那件交易里,不包括假戏真作。

  「我若说我一眼就喜欢上你,想要反悔呢?」

  「那么我会试著考虑找另一位愿意与我交易的新东邻国君王。」她同样意有所指,平静的小脸上除了平静,再没有其他。

  「你和你那个五岁的小皇帝弟弟真像。」老是用这种无害皮相说出讨厌话。他可没忘记小皇帝在酒席上也同样酸了他一两句。

  「我们身上流著一半相同的血。」

  「好吧。那么你希望我如何对待你?」他贴著她耳边道,此举是为了避免被旁人听到任何风声,实际上他们跑在最前头,离军伍有数十匹马远的距离,根本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李淮安终于收回一直凝觑伏钢奔驰方向的水眸,微仰地与东邻国君王相视,她轻笑,一脸温和恬人,却说著全然不相配的答案——

  「尽您所能,欺凌我。」

  如果不是李淮安表情认真,他会以为她在说笑。她的答案让他怔了片刻,随即朗声而笑。

  「这个要求倒很少听到,非常有趣,我很期待。」看来这个主动捎信来央求与他结盟的姑娘,不如她外貌来得单纯。会允诺陪她一块演这场戏,他一方面是带著戏弄向来死对头的伏钢很爽快的想法,一方面自然是与她互通信件的过程里,他知道她有本事替他处理此时正困扰著他的事——

  「那么,我也会如同我允诺圣主那般,为您竭尽心力。」




  李淮安在东邻国过得不好的消息,陆陆续续传回了城里。往返各国间的商贩除了带来交易的商品之外,也带来各国沸沸扬扬的新鲜事。东邻国因为不久之前迎进新妃子而热切讨论了好一阵子,然而才过数十日,那名新妃子因为不懂讨君王欢心而被赏了两个耳刮子,俏颜都打肿了,偏偏她又不懂忍气吞声,竟敢顶撞君王,君王对于失宠的妃子不会有怜爱之心,据说当下喝令侍从杖打她一百大板,她倔强不肯求饶,君王更加火大,直接要人将她拖进牢里,饿上三天三夜,只给碗水喝……

  啪裂。大掌间握著的竹箸应声断成两截,伏钢在那间燠热的面食馆里听见对桌两个男人谈论著这些耳语时,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窜至脑门,额上的汗水是冷的——

  「该不会被那个公主一害,东邻国又大兵压境而来,将我们也当成泄愤对象吧?怎么会送了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骄纵公主去坏事呢?」对桌吃面的男人因为气恼,不由得音量大了些。

  「八成是那个公主还以为自己是尊贵的金枝玉叶,拿在皇城里那套高高在上去东邻国耍泼,才会惹得东邻国君王不痛快。万一真的两国交恶,她就是罪魁祸首!」

  「对对!林兄言之有理!」

  伏钢恼火掷去断筷,不偏不倚各自打中两个男人的嘴。

  「你们在说什么?!」拿筷丢掷两个贱嘴男人不是他唯一的反应,他如鬼魅杀到两人面前,一手捉一个,将两人提离地板好几寸远。「她害了你们什么?她是为了谁才嫁给东邻国那只畜生的?她是为了你们!为了你们这些连见都没见过面、姓啥名啥都不认识的家伙才嫁出去的!你们凭什么指责她?她不是一个会端公主架子的人,不是!她待谁都是同样的态度,她身旁的小宫女每个都喜欢她,她不把她们当下人,而是当成姊妹在对待,她哪里骄纵?!她甚至为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兵开口向皇上求情,要皇上留他一命,用著好担心的口吻要留他一命……你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些,凭什么说她是罪魁祸首?!」

  「你——你——你是谁?!」衣领被提得老高,又让这名暴怒的男人近距离震耳咆哮,两个男人都吓得胆战心惊,店里小二也赶忙上前来要劝架。

  「我就是那个不起眼的小兵!我就是那个她开口要皇上留他一命的小兵——」伏钢重重喘息,突地没了声音,面食馆里安静得没人敢开口,只有煮面的沸水声仍咕噜噜在翻腾著。

  伏钢从没有一刻如此痛恨自己,他的信念在此时全盘混乱,那种天崩地裂的毁灭感非常可怕,仿佛他已经失去以往深信著的东西,悖逆他从军多年都不曾改变的坚持,他失去了信念,更可怕的是,这个认知远不及他失去李淮安来得更令他绝望。

  伏钢发出沉重低吼,松手甩开两名脸色惨白的男人,奔出面食馆,在街道上飞奔起来——

  「如果我不是将军,我就可以不用管杀了东邻国那只畜生会有什么下场,是吧。」伏钢来到宰相府,踹门劈头第一句就是这个。

  「你这句话,实际上也不是询问,而是万分笃定了。」穆无疾将手上的信封拆开,一边细读内容的同时,一边回答伏钢,「但是我身为宰相,无法赞同你的做法,你这样做的下场除了累死我之外,我听不见任何好处。」

  「你知道她在那里过得是什么日子吗?东邻国那只畜生根本就没有疼爱她!他打她!他竟然动手打她!我一定要杀了他!一定要将他的双手全剁下来!」

  穆无疾读完信,缓缓收折好,再塞回信封里。

  「我知道。」

  「你知道——你多久前就知道了?!」

  「七日前吧。」

  「而你却瞒著我?!」伏钢瞠大的虎眸里占满怒火。

  「因为你的反应会像现在这般激动,我敢说吗?」

  「难道你要等她被那只畜生活活折磨死才说?!」

  「如果真的那样的话……我应该还是会选择瞒你。」他担心伏钢会去翻了东邻国,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盟友。

  「你竟敢——」伏钢高举的拳头眼看就要火辣辣一拳挥向穆无疾,将那张俊秀无比的脸给打废!

  穆无疾毫无惧意,「你有什么资格如此愤怒?说公主享尽荣华富贵去和亲是她们该尽之责的人,不就是你吗?公主送到人生地不熟的国家,本来就不如在皇城里养尊处优,争宠争爱争权是她必须学习的,成功的话,她极可能成为东邻国的帝妃,若失败也无法怨谁。她才去了短短几日便失宠,只能怪她没有手段。」

  「原来根本没人在乎她的安危,包括你……」城里的百姓陈述著她受到的苦痛时,并没有怜悯——若只是带著笑在说还不算什么,最可恶的是责备她、羞辱她、护骂她。她去和亲,成功是理所当然该做到的,失败就是她能力不足……这与他有何不同?胜为王败为寇,他在战场上厮杀,打胜是天经地义,打输还得让人指指点点,暗喻他武艺不精是根废柴——

  全都是群自私的家伙!

  「无所谓……你们都不在乎,我在乎就好,至于这个社稷及百姓会变成如何,我又何需在乎?什么后果我都不管了!我要去将她带回来!就算与东邻国为敌,我也要将她带回来!」伏钢忿然松手,说完就决定要付诸行动。

  「伏钢,你看清你的心了吗?」

  「我只知道,见不到她,这里很痛。」他一拳重重击在胸口,肉击声音惊人的巨大。

  他只知道,失去她,心,很痛。

  「总算有个像样点的答案了。」穆无疾一改方才说出狠话的无情,一抹笑容让他的五官柔和起来。「你不用与东邻国为敌也可以将她带回来了。喏。」他将手上的信递给伏钢。

  「这是什么?」伏钢没去接,他现在根本无心看任何军情书信。

  穆无疾也知道他的惰性,用最简单的句子替他说明信里内容,「十八公主被东邻国那只畜生给退货,人不回来也不行了。」




第十章

  第一次伏钢觉得等待是如此煎熬难耐,从穆无疾口中听见可以将她带回来的消息之后,他连夜赶路,马不停蹄,无法忍受将她多留在东邻国一天。

  他踏进囚禁著她的冰冷宫殿,等她出现。

  就在伏钢几乎想干脆推开守门侍卫,直接冲进去带她离开时,李淮安的身影缓缓步入他的眼帘。她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回都要清瘦,月牙色的衫子罩在她身上,近乎要将她淹没。她素著脸,长发未盘未东,长长流溢在背后。

  「伏钢……」

  她轻声唤他,他觉得鼻腔一股热辣窜起——天呀,原来他是这样奢望著能从她口中再度听见自己的姓名!

  他箭步上前,不顾任何人的探索眼光将她攫进怀里,双臂交叠在她背脊,将她按向自己,不留空隙。

  「我带你回去。」他埋在她颈际,用尽最大忍耐说出这句话——忍耐不去抽出腰际四柄大刀,将东邻国那只畜生碎尸万段!

  「嗯。」她颔首,任伏钢将她抱起——而且不是用扛尸体的方式——他用粗壮的左臂环过她腿后,让她可以「坐」在他手臂上,右臂则是满满揽抱住她,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受尽宠爱的娃儿一般。

  临走前,伏钢还先上了东邻国君王的寝室,狠狠朝他脸上轰一拳才甘休。

  李淮安很庆幸伏钢打人时,伏在他身上的她是背对这一切的,否则她会良心不安。至于伏钢抱著她转身离去时,无法避免地与东邻国君王打上照面,她伸出玉荑,拈著白绢,向东邻国君王轻轻挥扬,以唇形对他说道:「谢谢您这段日子的照顾。」

  然后她赶快将脸埋进伏钢肩窝,当做没看见东邻国君王鼻血猛爆的惨状。

  「如果你累了,就先睡一会儿。我们得先离开东邻国,回到我国境内才能找个地方让你休息。」伏钢知道站在别人的国土上还挥拳打别人家的老大是蠢举,但他就是气不过,气那个家伙竟不懂得善待她,不将她小心翼翼捧在掌心,从他身旁将她带走,却还不珍视她……

  娘的,要是不爽那一举就再来开战好了,他伏钢吃饱撑著等他啦!

  「我不累。」

  「你如果是害怕的话……有我在,你可以好好睡,我不会让你再有机会回到东邻国。」他以为她是这段日子受尽折磨,因为恐惧而不敢闭眼入睡。

  李淮安是明白他的贴心的。

  「我不害怕,我只是想醒著跟你一块走这段路。」

  「你……随你高兴。」

  一路上,两个人都清醒,两个人都没说话,只有彼此的呼吸很清晰,直到跨过东邻国界,他放慢脚步,将她带到邻境小村——就是妤兰的家乡,虽曾经惨遭屠村,此时已经恢复五成,至少住的草屋都重新搭建好,菜园里重新栽种的菜芽还小小一株,毁坏之后的重生,显得更加可贵。

  村里的村民都还记得伏钢,因为拜伏钢及军伍弟兄之肋,他们才得以尽早回到往昔的生活。

  所以当伏钢向村民借住一夜,顺便讨件干净衣裳及一桶温水,村民自然大方出借。

  「这里的水大概只够擦擦身子,你凑合点用,这是衣裳。洗完就出来吃点东西,大婶用剩饭熬了一些杂菜粥。」伏钢交代完,见她点头,他才离开。

  李淮安没用多少时间打点自己,她稍稍梳洗完毕,套上晒得又香又暖的布衣,跨出房门,桌上一锅热呼呼的粥还在冒烟,伏钢则是在房外喂马。

  「伏钢,我好了。」她朝门外轻唤,伏钢拍拍马脸,才走进来。「先去洗洗手,一块用膳。」刚刚摸过马哩,虽然那匹马看起来比伏钢要干净得多——伏钢一身风尘仆仆,胡碴子都可以拿来磨人了。

  伏钢看著她的笑容,缓缓伸手去触碰她。「你看起来瘦好多……他都不给你东西吃吗?」

  先摸马再摸她?这男人真是……

  「没的事,我有吃。」

  「你都吃到哪里去了?!」

  「吃到肚里。」她笑著拨开他的手。「我才刚将脸擦干净,你一碰又给弄脏了。听话,快去洗手。」

  「是是。」伏钢到屋外水井打些水将双手洗净,再回屋里,李淮安已经将两人的粥分别盛好。

  「不用等我,快吃。」

  她却还是等到伏钢拉开长椅坐定,拿筷捧碗后才跟著他一块开动。

  「将军,这里还有一些腌瓜,自己做的,尝看看。姑娘,你也多吃一点。」亲切的大婶端来好些盘配菜,热烈招呼著伏钢。她不知道李淮安的身分,只以为是伏钢的朋友。

  「大婶,别忙了,有粥吃就太够了。」伏钢知道村子里的生活勉强糊口,若不是顾及李淮安承受不住奔波之苦,他没打算叨扰百姓。

  「别客气别客气。是说……妤兰还好吗?有没有太麻烦将军?本来如果她不嫌弃的话,我们大伙都很乐意帮忙照顾她,谁知道她只缠著将军……好久不见她,她现在怎么样了?」

  听闻妤兰这两字时,李淮安抬眸,正巧对上伏钢一脸失措。

  「我、我跟妤兰没有关系!」他是对著李淮安回答的。

  「呀?」大婶不解。

  「我是说……她现在很好,留在将军府里帮忙,伤口也恢复得极好,如果没有意外,她可能一辈子都会留在将军府不走了,但我会让她常回来看看你们大家——」伏钢见到李淮安正要搁下筷,只吃了半碗粥就没打算再进食,他飞快按住她的柔荑,不让她离席,继续道:「她与我府里一名马夫相恋,我打算让他们两人成亲,成亲之后她自然是跟著住在我府里。你们尽管放心,他待妤兰极好。」明明回的是大婶,他的双眼却是看向李淮安。

  「原来是这样,那真是太好了,明儿个一早我就去跟所有人说这件好事。」大婶听见这个好消息,眉开眼笑的,现下当然得赶快去跟老伴说去,毕竟老伴与妤兰她爹情同兄弟,也算是妤兰半个爹亲。

  大婶走后,伏钢仍没松开按在李淮安手背上的姿势。

  「你有没有听清楚?我和好兰没有关系,有的只是兄妹之情。」

  「听清楚了。」

  「你要相信我。」之前就向她解释过一回,但没得到她的释怀,这一回,他要听见她亲口应允。

  「好,我相信你,也很抱歉误解了你。」

  「你以后有什么怀疑的事情,直接问我。你也知道我不擅长说谎,是不是骗你的,你一看就清楚了,不要自己一个人躲著哭……有没有听见?!」最后一句还不忘补上凶狠的恶声恶气,但前头几句连贯的气势已经一路破到底,导致最后那句也端不出太强的效果。

  李淮安凝眸看他,水亮的眼儿微钦在长睫之下,声音幽幽的。

  「我那时以为……一切都完了。我总是一直在等,从你走后,我仍是天天让人温著一壶茶,希望你心血来潮往我这儿来时,都能喝到热茶。我听见你带了个美姑娘回来,我想,等待已然成空,我责怪自己,恨自己放不开,然后,在街上看见你与妤兰,我又变得好恨你,恨你这般折磨我,恨你让我苦苦相思,恨你总是呆头呆脑,恨你从不曾待我温柔,恨你在看见我时总又躲著我,恨你自欺欺人,恨你不解风情,恨你划出你我之间的鸿沟,你是我这辈子恨得最深的人……」

  伏钢只单纯就字面上的涵义在听,她说她恨他,而且还是恨得最深的人……

  这绝对是打击,重重的打击。

  他喉头干哑,好半晌无法挤出半句话来。

  「原来你这么恨我……」他、他真的太迟钝,竟然不知道她对他存在的情感是恨而不是爱。

  也、也该是如此,他又没有待她好过,他总是故意想忽视她,之前更躲了她两年,凭什么要她不恨他?连他都恨起自己来了……

  在伏钢要收回按在她手背上的温掌时,换她又压上了另一只柔荑。

  「我所谓的恨,和你所认知的恨,不一样。」她就知道他误会了。

  伏钢不懂,但懂她此时的笑意是无限包容,嘴里说著恨,脸上却柔美得惊人。

  「恨就是恨,有什么不一样?」他撇开头不再看她,是狼狈,也是歉疚。

  「我的恨,如同你恨我是皇亲国戚一般。这样比喻,你可有更明白些?」

  恨她是皇亲国戚,真的恨的,不是她,而是皇亲国戚这身分。她口中的恨是这样的恨,那代表著——她恨他让她苦苦相思,恨的不是他,而是相思之苦。她恨他呆头呆脑不解风情,恨的依旧不是他,而是呆头呆脑不解风情——

  她恨的,并不是他,就像他恨的,始终也不曾是她。

  「我想……我有些明白了。」伏钢讷讷道,黝黑的脸庞闪过一抹浅红。

  李准安满意于此时她覆在掌心底下的大手由紧绷逐渐变为柔软,她握住他,一直到他旋转手腕,原先朝下的掌心转了一圈,将她的纤手纳入宽广的掌里,反握住她。

  至于她为什么要拐这么一大圈,而不直言说爱?

  还有什么理由?当然是怕又被大受惊吓的伏钢给丢了出去。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这样握著,好像没法子喝粥……」

  「那……我放开好了……」伏钢这才发觉自己把她握得好牢,她的手又软又小,真有些恋恋不舍。

  两人默默喝著粥,这期间内,谁也没说话,李淮安有些羞怯,伏钢却比她更腼腆,整颗脑袋压得好低好低。

  伏钢脸上灼热的红晕,足足一整夜都没有淡去。




  回到皇城,就是不太轻易过关的硬仗在等待他们。

  一个和亲失败甚至被退回来的公主,虽然律法上并未明订此为何罪,然而不能尽力促进两国和谐,甚至可能导致另一波更大的危机,陷百姓于战争水火,又耗费国本,这些罪名一条一条都不比贪污来得轻。

  前车之监有个十公主,当时先皇的处置方式是送十公主到寺院里去礼佛诵经长达半年之久,即使算不上是实质责罚,但让一名倍宠娇贵的公主去寺里尝著与皇城里珍馐不同的粗茶淡饭,也没能打扮光鲜亮丽,又得日日早起,跟著师父们洒扫清洁,没有任何身分之别,亦算是给足了教训。半年后十公主回到皇城,指婚给了小官,这同样是处罚。

  十公主都如此处置了,李淮安的下场只能更差不能更好,才能服众,因此,穆无疾仍得公事公办,在御书房里伤透脑筋。

  「若这回不罚你,日后每一名公主都有样学样,我们又该如何向百姓交代?此次若能无事度过就罢,若东邻国不肯善罢甘休,严重性如何不用我再次说明。十八公主,你认错不?」此时的穆无疾是宰相,更是代理君王,有权下达任何惩处,而正牌的皇上因为抄书抄累了,已经趴在桌上睡熟了,御书房里还有几名相商的文官,同样在听著穆无疾如何树立典范——而伏钢,被驱赶到御花园去捉耗子。

  「认。」李淮安没第二句辩解。

  「东邻国君王还挨了一拳。」

  「是淮安的错。」

  「这项罪名你也要揽?」穆无疾挑高眉。他当然知道出拳的人是谁,由她顶罪太过牵强。

  「是,本该由淮安来揽,淮安是始作俑者。」

  「那么,罚什么好呢?十公主罚得不轻呀。」要是比照办理,李淮安可就糟糕了。

  「不妨就按照十公主的处罚吧,先让十八公主去佛寺半年,回来再替她指婚。」一名文官如此提建。

  「别忘了十八公主还担了一项殴打东邻国君王的罪名!得罚更重!」另一名文官补充这点,又一名文官也加入,三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讨论起来。

  穆无疾来到李淮安身旁,倾身一叹,压低了嗓,「你说,弄成这样怎么收拾?」

  「没关系,三名大人很快就会商讨出处罚我的好方法。」李淮安也回得低低的,眉眼间净是笑意。

  「你……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下棋太狠。」走的棋路都让人心惊胆战。

  「是没说过,但我知道你心里有这么想过。」

  「东邻国那边……你也闹得翻天覆地?」

  「穆宰相此言差矣,淮安是去东邻国和亲,何来翻天覆地的指控。」她一脸无害,不改温雅恬静。

  「这种话,骗骗伏钢还行。」想骗他,还差得远。

  「你只要知道;我此番和亲,绝对不会替百姓带来任何危险,相反的,东邻国这个盟友是跑不掉了,你大可放心。」

  「你现在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穆无疾语毕,三名文官似乎也商量出结论,由其中官阶最高的那位代表发言——

  「宰相,我们想到该做何处置了!」

  「说来听听。」反正也不会有啥好主意。

  「这次和亲失败,东邻国君王必定极度愤怒,当下之急应该是安抚东邻国君王,务必求得两国和谐。」

  废话。「继续。」

  「所以不妨先派使者去听听东邻国君王有何意见,再来决定十八公主的处置。现在则先送十八公主到善缘寺去,替国家百姓祈求平安。」

  真多亏了这三名文官只能想出这种处罚——这和十公主的处置有什么不一样?!

  不,都是他的错,他竟然还妄想从他们嘴里听出几句道理。

  「你怎么说?」穆无疾问向李淮安。

  「如此甚好。」她不反对,悉听尊便。

  穆无疾喃喃摇头。「好什么好?我担心你前脚去了佛寺,后脚就有人去大闹佛寺。」那个被刻意支开去捉耗子的家伙。

  「瞒著他不就好了。」

  「瞒得住才有鬼。」伏钢找不到她一定会转而找他,不得安宁的人换成了他。

  「但是不惩治我,你会更麻烦吧。」

  「没错。不惩治你的话,无法服众。」尤其是城里这事传得热络,众人都瞪大眼在看朝廷如何应对。

  「那么,就按众官的处置。」

  「你……这盘棋还没下完?」后头还有留有棋路?

  李淮安弯起眸,唇角轻扬著笑弧。

  「只差一步,『将军』。」




  「她被送去念佛当尼姑?!」

  伏钢乍听这个消息,不敢置信。

  御书房旁侧的小小议事厅还回荡著伏钢那句失声吼出的惊讶。

  「不是当尼姑,只是去念念佛,祈祈福,吃吃素菜。」穆无疾一点也不惊讶伏钢会有这号神情,而且他也知道等一会儿自己一定又会被伏钢提起领子吠。

  果然——

  「这就是当尼姑!」伏钢粗鲁扯过他。「是你这家伙的主意?!」

  「她没做好她分内之事,不罚她不行。否则日后我下令还有谁会听?」

  「你、真、该、死!你把两国和平相处的重担丢到她肩上,让她独自去面对那只畜生,做得好是天经地义,做不好就要杀头,你有没有想过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连男人都没自信能做到的事,却让她承受,她在东邻国受尽折磨,回到这里非但没能获得慰藉,还被硬扣上罪名,你敢动她就给我试试,我不会跟你善罢甘休!」

  「伏钢,你用了不少句成语。」原来伏钢在盛怒之际可以出口成章呀,好神奇。

  「你不要给我顾左右而言他!」

  「连『顾左右而言他』也说得出来?」之前那几个被伏钢丢出门的夫子都能瞑目了。

  「穆无疾——」伏钢咬牙。

  「伏钢,你也体谅体谅我的难处,有很多事不是我说算了就可以作罢。十八公主不罚,十公主那里谁来交代?同样是和亲失败,十公主现在过著什么日子,需要我说明让你更清楚些吗?与十公主同父同母的十五皇子及二十皇子又岂会信服?」

  「我管你那么多!反正想动她得先过我这关!」伏钢豁出去了,他绝不让人再动李淮安半根寒毛!他受够了!之前目送她去和亲,他独自一个人回来,镇日浑噩,没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像是失去了精力,握著大刀也能呆坐竹篱旁好几个时辰不动,满脑子混乱旋回的全是李淮安的容颜以及她最后问他的那句「伏钢,你希望我为谁留下来」——

  他像个疯子对著月亮吠:为我!为我!为我!为我……

  他吼得声嘶力竭,痛恨自己为什么没在东邻国那只畜生面前也这般大声,不要放开李淮安,不要去管任何后果,也不要在乎东邻国是否会恼羞成怒引发激战。怒发冲冠为红颜,这句话他甫学到时嗤之以鼻,不认为个人小爱值得放在国家大爱之前,对照那时的不屑,他为自己的念头感到可耻,却在感到可耻的同样,仍想这般做——

  带她回来,失而复得的激动他都还没有平息下来,却又要再见她受苦,想都别想!

  「伏钢,大局为重。」

  「重你个屁啦!我现在什么都不管,将李淮安交出来!」伏钢完全像个恶霸,摊手向穆无疾要人。

  穆无疾实在很想叫人进来将伏钢拖下去斩掉。他很佩服自己还有如此宽大的胸襟和这只难以沟通的家伙平稳说话,「人绝对不能交给你,她是待罪之身。」

  「你是和我杠上了?!」好大的狗胆!

  「我是为了正朝纲而坚持。」理直气壮。

  唰!一柄大刀抵在穆无疾脖子问。

  「交出来!」

  情同兄弟,翻起脸来一样六亲不认。

  「砍了我也没有用。我死了,你认为七王爷会比我好商量吗?」看来大伙都忘了还有一个对待自己亲人也不会多手下留情的七王爷李祥凤。他连自己的亲爹皇帝都敢扯下来,处置区区一个公主妹妹,他连眼都不会眨。

  唰!又加上第二柄。

  「交出来!」

  伏钢才不理会那么多。

  「不交。」

  第三柄大刀也架上去了。「马上交出来!」

  「你就算把第四柄也搁上来,同样只有一个答案:不交!」

  两人互瞪彼此,谁也不让谁。

  「你们……是在玩什么游戏吗?」李淮安充满困惑又带些闷笑的嗓音打断屋里两个男人的对峙。她甫跨过门槛,身子已被扎扎实实抱住,鼻间充满熟悉的汗味,那是伏钢的怀抱。

  她身子一旋,被伏钢藏在胸口,伏钢怒视著穆无疾,好似穆无疾正打算抢走她一样警戒。

  「他要把你送去当尼姑!」伏钢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口气有多稚气,仿佛孩童间的争吵,指著穆无疾对她说:他坏,我们不要跟他玩!我们跟他切八段!

  「不是当尼姑,是去佛寺修身养性。」她纠正他。

  「修什么身养什么性呀!你不需要!」

  「伏钢,穆宰相是在救我,你不懂吗?」她笑叹。

  「救你?」伏钢满头雾水。

  「送我去佛寺,看在其他人眼里是软性的处罚,无论这罚的是重或是轻,至少对众人而言,我都承受了该受的惩戒。再过一阵子,事情会被人淡忘,我这和亲失败的公主也就不会那么频繁地被人指指点点了。」

  「原来如此。」伏钢很受教地点头,方才与穆无疾几乎要翻脸的对峙怒焰也在李淮安简单解释后立刻被浇灭,只剩下几丝苟延残喘的白烟。

  一头刚刚还那么盛怒的蛮虎,竟然被李淮安轻易抚顺了虎毛,看在不久之前脖子上架满沉沉大刀的穆无疾眼中,很不是滋味。

  「我记得我也是试著跟你讲道理,你可没像现在这么温驯这么懂人话。」

  伏钢凝了他一眼,一点都不反省。

  「穆宰相,你别跟伏钢一般见识,他只是担心罢了。」李淮安代替伏钢投以歉笑,离开伏钢的保护,款挪步子到穆无疾面前。「我是来同你说一声,我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起程往善缘寺去。」她才说完,伏钢又皱起眉,她朝他轻笑,他撇撇唇,将满嘴想嘀咕反对的话又咽回去。

  「让伏钢送你去。」

  「伏钢,你愿意吗?」李淮安仰头看向伏钢。

  「废、愿意。」本想用「废话」两字,但她的笑容不应该得到这么不识相的粗鲁话。

  「那,用完午膳就起程?」李淮安还是挂著浅笑,半点也不像即将被送到佛寺去吃苦的人。

  「嗯。」

  「丹芹她们应该备好午膳了,不过全是素菜哦。」她走在前头,准备领路带伏钢去用膳。好久没与他同桌吃饭,真怀念。

  伏钢突然跨开步伐,擒住她的柔荑,她以为他有事,所以停下脚步,抬眸觑他,却发觉伏钢只是牵著她一迳往房外走,她不得不跟著他继续前行。

  本来她想开口唤他,彷佛察觉了什么而静默下来。

  没事,只是牵手。他的背影,仿佛如是说道。




  以往都是李淮安恬静地在皇城里,等待伏钢从远方战场平安回来,这次,等待的人,换成了伏钢。

  她进善缘寺半年,他每一天都在数日子,尤其是国泰民安的现在,他的四柄大刀几乎都快生锈了。无战可打的将军是废人,因为没有其他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事可做,让他的思绪满满都是她。

  这半年里,叶子与妤兰成了亲,两人时常回妤兰的故乡去看故友,妤兰虽然没有完全恢复记忆,但重新填入的记忆也全是故乡村民待她的好,她失去了痛苦的那段回忆,得到的却是重生的快乐,对她何尝不是好事一件。

  穆无疾与皇甫小蒜的第二个孩子也出世了,是个男孩,五官长得比较相似于皇甫小蒜,但是还在襁褓中的小娃娃连手臂都还无法伸直,就能徒手挥断床柱,将来绝对有潜力成为神力男,为国家尽分心力,他与穆无疾都相当乐见——只不过皇甫小蒜似乎还没能从这个打击里回魂。

  十七皇爷同样老爱在皇城里惹是生非,七王爷同样末娶妻妾,不理会任何替他作媒的蠢念,维持独身,同样偶尔会有一段很长时间突然失踪。十七公主下嫁给新科状元;十九公主与应邀来参加甯太后寿宴的西邻国使者一见钟情,远嫁西邻国去了;李鸣凤仍是坐在龙座边玩玩具边早朝,朝事看似仍由穆无疾主掌,只是经常在众官禀承要事时,李鸣凤会口出惊人之语,完全不像一个小孩子该有的思想——

  「启禀皇上,南州水患的赈灾官银在运送途中遭劫,虽然派出大批官兵展开搜捕仍无下落,是否应该尽快再派发一笔官银?」虽然嘴里喊的是「启禀皇上」,然而真正要启禀的人,是龙座旁的穆无疾。

  「再派发一笔官银,让人再假冒劫匪多赚一次,是吗?」

  软嫩嫩的嗓还有些奶臭味儿的含糊,说中带笑的童言童语本不该让大人们信以为真,偏偏李鸣凤说完这句话时,那名禀报的官员双脚一软竟跪了下来,直呼皇上饶命——

  这些细细碎碎的事情,伏钢都很认真一字一字用著不怎么好看的字迹写成书信,送到善缘寺给李淮安看。

  李淮安是极少回信给他的,甚至该说,她不回信,但时常让丹芹替她送口信来,简述她在善缘寺的近况。

  她在寺里过得很好,因为她本来就不是个物欲强烈的人,佛寺的清幽,比起皇城里妃子皇女处处勾心还要更合适她。寺里师父很照顾她,常与她说些人生道理,有些她是不懂的,师父只笑著说:「你尘缘很重。」她不以为意,尘缘,那是她怎样也不可能舍得割舍的东西。

  伏钢未曾亲自上佛寺去见李淮安,怕见了面,自己又会冲动想将她带回来。静静等待的滋味并不好受,以前她总是这样在等待著他,默默盼著他归来,被等待的人若没尝过这感觉,绝对不会明白自己的迟归是一种多磨人的折腾。如今角色替换,他成了等待之人,更懂得要疼惜以往在等待的她。

  我现在在跟穆无疾学对弈,等你回来我们来厮杀一场。他如此写道。

  好,但我不会手下留情。她让丹芹这般回他。

  我读到几首诗,觉得还不错,抄给你看……他足足抄了六大张诗词给她。

  她回给他的是诗词的错字订正。

  今天旱朝,林御史向柳扬告白,两个人都是男的……这是今早最新鲜的话题,赶快写给她看。

  请替我祝柳尚书及林御史鹈蝶情深,百年好合。丹芹转述李淮安的话,说话时还掩嘴笑了,他却仿佛听见在笑的人,是李淮安。

  你还要多久才回来?上午才写下这句话,下午他又补上一封——

  我想见你。

  晚上再来一封——

  我想你。

  这句话,看得出来他迟疑许久许久才下笔,也看得出来他在写下这三字前揉掉了多少纸张,当信函送到她手上时,除了这三字之外,纸张上还有无数淡淡渍染的墨迹,隐隐约约看见的全是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

  点点净是相思,滴滴都是想念。

  这次李淮安不是让丹芹传话,她亲手写了回信,娟秀美丽的字迹一如她给人的温婉感觉,娓娓写著——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即便如此绊人心,犹愿当初曾相识。

  犹愿当初曾相识……

  这字迹,伏钢认得。

  「原来是你……」

  他闭起眼,深深呼吸以平复狂震的心跳,一手握著信笺,另一手握住胸前的平安符。

  我,也想你。

  「自始至终都是你……」




终章

  「十八公主,这段时间你应当已谨慎反省,并且明白自己曾经差点犯下大错,你是否深深悔悟?」

  「是。」李淮安盈盈跪于朝前,身上虽是那袭善缘寺带发修行的灰袍,长发盘绾在脑后,但脸色红润,气息健康,与多年前十公主从寺里回来的惨澹模样有天壤之别。

  「很好,从今日起,你母需再回善缘寺。」

  「谢皇上恩典。」李淮安对著朝上的李鸣凤恭敬叩首——即便方才开口说赦免她罪责的人是穆无疾。

  「不过,宫里是留你不得了,就比照先前十公主的方式,替你挑个夫婿——再怎么说,你也是为国牺牲,让你下半辈子有所依靠也算是给你的补偿。但是……你心里应该清楚,不会是个达官显要,毕竟你曾伺候过东邻国君王,不再是清白之身。但你也贵为皇亲,不会找个太糟的人给你。」

  「淮安明白。一切全凭皇上作主,淮安没有异议。」

  「好。李公公,将卷宗交给十八公主——你比十公主幸运,你有几个人可以挑,而不是毫无选择。」

  「是。」李公公端著卷宗到李淮安面前,她双手平持齐眉,又倾身磕了头。

  「你自己看完卷宗,再从卷宗里的人去挑吧,给你两天的考虑时间。你先回宫好好梳洗休息吧。」穆无疾放她离开。

  李淮安颔首,福身退下,穆无疾眼睛余光瞄见伏钢随即也跟著溜出朝堂——也罢,反正现在国泰民安,没啥大事需要伏钢伫在这里听,放他去也好,毕竟心思都没留在这里了,人留著也只是占位置罢了。

  「李大人上奏,关于百姓减税一事……」

  朝堂里仍是认真处理国家大事,另一端伏钢轻易追上李淮安,李淮安也不惊讶他尾随她来。他一手拿过她捧著的卷宗,马上拉开来看个仔细——

  「林志?谁呀?」听都没听过,但是卷宗很详细地将对方的祖宗八代全给写了出来。

  原来是个九品芝麻官,连进皇城的机会都没有,难怪不识得他。

  伏钢眼睛再往下瞄,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这家伙……这家伙五十二岁了?!丧妻四年,三子两女,皆已嫁娶,连孙子都五个了?!」他越念越大声,到后来变成吼出来的。

  下头还写了这个小官绿豆大的功绩——替两名互争母牛的兄弟调解、替迷路的孩子找到爹娘、替可怜正妻捉到丈夫偷腥的铁证……

  伏钢不想再多瞧,直接跳往第二个人选——

  「郭岳?!这个人还关在天牢里孵跳蚤,恐怕关上十年还不出来!」

  跳过!连看都不用看,浪费时间!

  「……高宏?」卷宗里写著这个人官职虽小,但行为廉正,挑不出太大的毛病,在乡里间颇具美名,而且相当痴情,在自小指婚的表妹早夭之后仍未曾娶妻。

  呃,先略过,等等再来挑姓高的毛病。

  「咦,没了?」卷宗已经到了末端,没有第四个人选。「为什么没了?」他还没看到他的名字出现呀!

  「有三个人让我挑?穆宰相真是替我著想了。」李淮安也跟著伏钢从头看到尾,扫过卷宗里出现的人物。

  「里面没有我!」伏钢突然对著卷宗吠起来。

  「你没听穆宰相说吗?替我指的夫婿不能是达官显要,当然不会有你在列。」

  「为什么?!」

  「这还需要问吗?将一名失贞的公主指给高官,岂不是让高官颜面无光?若想讨好高官,还有许多位冰清玉洁的公主能指婚,轮不著我的。」李淮安拿回卷宗,将眼神落在上头,看起来专注认真,仿佛正要挑选她的夫婿。

  「——嫁我呀,我、我曲你。」

  又「曲」她呀?怎么老说到那个字就舌头打结?李淮安很想笑,但顾忌伏钢的面子及他此刻好认真的模样,她强压下笑意,维持容颜平静。

  「我不能嫁你。」她笃定回答。

  「为——什——么?!」

  「和亲之前,我或许能嫁。和亲之后,我不能嫁。」她看他一脸不解,笑中有叹,「伏钢,对现在的我来说,你变得很遥远了。原来面对一个高高在上的人是件这么难熬的事……侍佛的这段日子我思索了许多事,我总算明白你当初为什么避著我。我如今的心情与你之前一样,我配不上你。你……让穆宰相替你指个好妹妹吧,乐安如何?她比我小一岁,长得甜美活泼,相当合适你。」

  「什么叫配不上我?!你是个公主,没有配不配得上这种破藉口,只有你想不想嫁给我这个原因!和亲前你不嫁我,和亲后你还是不嫁我,现在干脆直接想把二十皇女推给我,是你跟我说犹愿当初曾相识的……你现在却做著完全相反的事!」

  「伏钢,你忘了我曾嫁过人吗?」

  「我当然记得!」不就是东邻国那只畜生吗?!幸好之前穆无疾捎信去问他对于李淮安的处罚有何想法时,东邻国那只畜生只回了「人退回去就是你们的家务事,爱怎么样随你们便!」没因为被揍了一拳额外要求加重处罚,否则他不介意跑一趟东邻国去砍人!

  「我曾经属于另一个男人。」

  「那又怎样?!」

  「我会害你被人指指点点,笑你娶了个被退回来的女人。」

  「谁在乎这种事?!我不在乎!」

  「这样吧……如果你真的想娶我,那么等你先娶了正室,再纳我为妾吧,如此一来或许可行——」

  「你想都别想!」伏钢蓦然扣住她的手腕,「我伏钢的妻子只会有你这么一个!」吼完,他将她拉著往朝堂的方向走回去。

  「伏钢,别这样……你又何必屈就于我——」

  「我就只要你!我已经等得够久了!一天又一天数日子在等的滋味我受够了!我不要再等下去,更不要再把你交给其他男人!我若娶你,给你的一定是妻子的身分!」

  「为什么?」

  「当妾辱没了你!」

  「我是问,为什么要娶我?」这问题,她和亲前问了无数次,他却没有给她想要的答案,这一次,她还是想问。

  她想听他亲口对她说。

  原本迈步迈得很急的伏钢顿下脚步,但仍牵著她不放,他用著好迟缓的动作扭头看她,紧抿的唇线、紧绷的脸庞,李淮安没敢眨眼放过,终于她等到了他松开双唇——

  一直到最后,他都没有用声音说出半个字,但是他的唇形蠕动出了她最最想听的答案……

  因为,我要你。

  因为,我爱你。

  李淮安双眼蓄满眼泪,低头看著他不曾放开她的手,她用力点了下螓首,任由他再拉著她往朝堂走去。

  朝堂里还在商谈社稷要事,伏钢与李淮安的出现打断了众官的注意力。

  「十八公主,你怎么又回来了?」穆无疾先是扫向伏钢一脸坚毅,再扫向李淮安拭泪的楚楚可怜,最后扫向两人交握的十指。「你挑好人选了?林志?郭岳?高宏?还是……伏钢?」

  「伏钢?卷宗里有伏将军?不是说要找小官吗?」一旁众官马上交头接耳起来,细细碎碎的音量里全是困惑。

  「以伏将军的身分,十八公主配不上吧?都已经不是闺女了,还能当将军夫人?这么一比,十公主当年嫁的可是没没无闻的小官吏哪——」叽叽咕咕、叽叽咕咕……

  「可是,嫁给伏将军不是什么好事吧?」另一种看法也在此时窜出来。「你们都忘了伏将军住的那个将军府吗?」

  「茅草屋……菜园……鱼池……养鸡场……活脱脱就是个农庄,一点也不气派,一点也不富丽堂皇,一点也不贵气逼人,嫁过去八成不是当将军夫人,而是村妇吧……」

  「对对对,再说伏将军是个武人,根本不懂怜香惜玉,别奢望他会将十八公主当成宝一样捧在手心,哪一天要是伏将军发起狠来,一拳劈死十八公主还绰绰有余!」

  众官静默了一会儿,心里都有了共同的想法——

  伏钢这号人选会出现在卷宗选项里,绝绝对对是毫不留情的严惩。

  穆无疾真狠。

  就连十公主两名同父同母的皇兄弟也暗暗咬耳朵,庆幸十公主的命运比十八公主来得好多了——不用挑中伏钢。

  众官的嘀咕全没逃过伏钢及李淮安的耳朵,他与她却不以为意,他此时全盘注意力只落在李淮安脸上,而李淮安听著众多耳语,脸上仍是淡淡恬恬的浅笑。

  大家都不知道,伏钢是一个多善良多可爱多直率的人,但是她一清二楚,大家都误会了他,她知道他有多好。世人的眼光只看到表象,只同情她接下来会面临的日子苦不堪言,但是她知道,现在紧握住她的这只温暖大手,会给她一辈子的依靠。

  「穆宰相,我挑好了。」李淮安轻轻开口。

  「谁?」穆无疾当然也是明知故问。

  「伏钢,伏将军。」

  「糟了,她真的挑伏钢!」周遭众官又有人抽息。「她怎么这么笨?挑高宏呀!虽然是小官,但至少没有一手扭断人脖子的本事——」

  「完了完了,她死定了,伏将军一定会凌虐她、折磨她、伤害她——《幽魂淫艳乐无穷》都是这样写的呀!」

  「安静。」穆无疾轻喝住众官的嘈杂多言,待朝堂静默下来,他改问另一名当事人,「伏钢,你的意思是?」

  「伏将军在笑耶……」又有人在放炮了,毕竟此时的气氛让人不由得很想和周遭左右讨论情势。

  「那哪是在笑?明明就是狰狞扯扯嘴角而已!」

  「噤声!听听伏将军会怎么回答,说不定伏将军不肯接收东邻国君王宠幸过的女人——我赌伏将军会翻脸,冲上前拿刀架在穆宰相脖子上!」然后在朝堂上演大将军大战宰相的戏码!

  众人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眼光一会儿挪到穆无疾脸上,一会儿又跑到伏钢这边,一会儿再瞧瞧李淮安。

  「我娶!」伏钢既大声又明确地答覆穆无疾。

  「他、他说他娶耶!十八公主这辈子完蛋了……」在众人眼中,伏钢是那种面恶心恶的人,一定会殴打女人的混蛋!

  「好可怜!换成是我,还情愿宰相将我拖出午门斩了,一刀也痛痛快快的。」十八公主绝对是直的进去、横的出来,连命都没了。

  「既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也没意见,随你们吧。」穆无疾做出宣布,「十八公主下嫁镇国大将军伏钢,择良辰吉时让两人完婚!」

  「恭、恭喜……」众官里有人率先道出恭贺,接连著一句一句的恭喜仿佛传染开来,即使当中夹杂了好些句「我赌不到一年,伏将军和十八公主就会离缘」或是「我赌半年,十八公主被打残」还是「我赌一个月,十八公主惨死」不然就是「我赌十八公主活不过洞房花烛夜」,也不影响李淮安与伏钢的好心情。

  李淮安有话对他说。只消一个眼神,伏钢就明白了。他低下头,将耳朵凑到她唇边,她的嗓音带些调皮。

  「我赌……我们会在一起一辈子。」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伏钢冷哼,握著她的手却激动地收得更牢。

  她害羞的男人呵。




尾声

  李淮安替自己梳理乌亮长发,铜镜里出现的人儿颊畔有著粉樱色的红润,眉宇间比以往更娇美,衣外露出的肌肤上有些点点深红色的咂痕,那是她昨日洞房花烛夜被狠狠爱过好些回的证据。

  就在铜镜映照出她身影的后头,有个人正大受打击,陷入震惊很久很久了。

  李淮安将长发梳拢到胸前,放下木篦,款步来到床沿坐定。

  「夫君……我可以将你的反应视为……嗯,惊喜吗?」她一脸兴味,调侃石化的伏钢。

  伏钢裸著纠结厚实肌理的身子,维持在本来要起身的瞬间动作,被子都还握在手里,却僵硬得无法动弹,说惊喜没有,说惊吓会更合适些。

  「我、这个、那个、为什么、呃、怎么会、那里、不懂……」伏钢难得结巴,向来就不属于和善型的脸庞因为此刻的紧绷而变得更肃然,一丝不自在的赧红悄悄爬上他的脸。

  嗯,她也不太懂他在说什么。

  「我拧布巾让你擦脸。」看能不能清醒些。

  李淮安双手正要探进矮几上的温水盆里,却被人拦腰抱住,攫回床上。

  「你明明应该……我以为……所以才……对不起……」伏钢还是说不全话。

  「说实话,我仍是不懂你在说什么。还没睡醒吗?夫君。」她咯咯发笑,颈子被他初生的胡髭扎得又刺又痒。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装傻一点也不像她的本性!她那么聪明,怎可能不知道他是被什么吓到?!他呃了声,讷讷问,「为什么一个和过亲的人,还、还会是个……是个……」

  「嗯?」李淮安无辜眨眨眼,替他接下去说了,「处子?夫君是为了这个才吓得说不出话来吗?」看起来是的,否则他不会在正准备掀被下床时被床上染开的红渍震得至今依然无法恢复正常。

  「你——你应该先跟我说,那、那样一来,我昨天就、就会节制一点……」该死,为什么男人说这番话时还会脸红?!「至、至少……我会温、温柔一点……」虽然他这辈子只听过「温柔」这两字,还没机会身体力行过……

  新婚之夜的男人是禽兽,那一天夜里是允许无节制放纵的,所以拥抱著渴望许久的她,他饥渴且热切、急迫且躁进,他自己也从没想过他竟是那么强烈想拥抱她。他以为她该有经验,他更肆无忌惮,满满的情欲毫不掩饰,想爱她想要她的念头沸腾开来,他本来就已经不是温柔的男人,昨夜的尽兴只怕会弄伤了她……

  隐约看见她没入衣襟的雪肌一片惨况,不难想像衣裳底下会有多恐怖。

  「都是昨夜的事儿了,还挂在嘴上说,也于事无补呀。」做都做了,还能时光倒回,让他重来一回吗?

  「抱歉……抱歉……」他揽著她,小心翼翼在她脸上轻啄,为昨夜的粗鲁致歉。虽然他是个武夫,但他是那么想呵护她,却似乎做得很糟。

  「再说抱歉,我就真的要生气了。」她假装板起脸孔,却还是被他吻得发笑。「不用担心我,我很好。我可不爱与夫君温存之后,夫君只知道满口抱歉。」

  「你应该告诉我的。」伏钢还是相当介意她剥夺他成为体贴丈夫的这个小心愿。

  「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反正你本来也不在意呀。我想你既然不在意,我就不用费唇舌多说,不是吗?」李淮安窝在他怀里很舒服。

  「可是我不想弄痛你。」伏钢的口气还是很懊恼。要是他早一点知道的话,至少……昨夜就少做几次……

  李淮安勾手拉下他的颈子,轻啄他抿起的唇瓣,发出响亮的啾声。

  「我昨夜很快乐。能这样抱著你,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我的梦想能成真,是你给我的,我喜欢你这样亲亲我、抱抱我,喜欢你失控的模样,喜欢你布满情欲的表情,喜欢你那么眷爱我的身子……伏钢,你把你自己毫无保留地送给了我,我感激都来不及,那种小事就别搁在心上了。」她反倒安慰起他来,好像她才是快快乐乐享用他的那一方,并且发表享用感言。

  伏钢这次扎实地吻住了她。如果不是脑子里残存的理智叫他住手,不准将大掌探进她的衣襟,握住让他爱不释手的丰盈雪乳,他早就……他才刚刚发誓要当个体贴爱妻的好丈夫,绝对不能在爱妻甫经人事的隔天一大早就如此不知控制。

  「但是你欠我一个说明。东邻国那只畜生……不能人道吗?」所以才会娶了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却无能为力将她吃下肚。

  李淮安噗哧一笑。「这话……好狠。」

  「不然我实在是想不透。」想不透她去和亲,回来却还是黄花大闺女。所以问题一定是出在那只畜生身上。

  「嗯,这么说吧。实际上我是去东邻国作客,并不算是和亲。」她避重就轻地讲。

  「作客?为什么要去作客?」他浓眉打结。

  「可不可以不要说?如果你这么有空闲听我说故事,不如……再把你自己给我一次?」为了逃避话题,她主动吻他的唇,想点燃火焰,将伏钢的理智烧成灰——顺便,也忘了问这件事。

  毕竟,和亲一事,是她与穆无疾勾结束邻国君王合演的戏,为的就是逼出伏钢的真心。东邻国君王会同意,除了也想整整伏钢之外,就是她开给他的条件——她知道东邻国那时的状况,东邻国君王时时为了弟弟的野望而苦恼,与一般皇亲一样,争权争位,他虽然在最高处,却也是最显目的位置。虽然东邻国内也有不少好谋士,但当其中最厉害的那一位正巧就是想夺位的「弟弟」,他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试试她这个公主是否如她自己说的高明。

  她前往东邻国,替东邻国君王与「弟弟」对抗,所以和亲是假,办事是真,她在东邻国可是被奉为上宾,伺候得极好。

  那些关于她惨遭凌虐的风声,当然也是虚构的。她会消瘦一大圈,实在是东邻国的食物吃不惯,她总是吃得很少。

  为了避免自己饿死,她只好速战速决,用最快的速度及方法帮东邻国君王将「弟弟」给幽禁起来,再让伏钢来将她接回。

  要是伏钢知道了这件事,他——应该会去找穆无疾的麻烦。但始作俑者是她,布棋的人也是她,最后胜棋的人还是她,实在不能过河拆桥,连累其他无辜之人,她有责任……解决伏钢。

  「你……」她的表情,有鬼。

  「夫君……」她柔软如花的唇瓣啄满他刚棱的脸庞,双手环著他的颈项,她身上香香的味道变成最催情的春药,随著他越来越急促的呼吸窜入鼻腔,涨满肺叶,她笑声似银铃,悦耳可爱,贴在他唇间笑时,让他喉头一紧。

  她举一反三的学习力未免……未免太好了吧?!他昨夜才教过她一回的东西,她今天已经全数用在他身上。

  理智。人是理智的动物。

  「夫君……」她的手在他身上游移。

  伏钢原先就是裸著身的,没了布料的阻隔,一切碰触变得更敏锐,他每一寸肌理都能感觉到她,他屏住吐纳,身体紧绷得近乎疼痛。

  理智。

  「伏钢……」她轻轻咬住他的耳垂,贝齿或重或轻地啃著他——

  理智——那是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吗?!

  抛掉理智。

  粗喘。

  扑过去。

  三者一气呵成。

  体贴爱妻的温柔好丈夫?

  嗯……明天再说好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