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8-09

江陵春: 宣穆皇后 1-11

1.  今风

  这不是个好时代。
  穿越九月,婴孩状态的张春华被仆妇婆子们抱出院子晒太阳,几月来睡了吃吃了睡,听人闲聊的机会也不多。
  哪怕再不多,这个下午她听了一耳朵的“黄巾贼”,“十常侍”,“骁骑将尉曹操”,她也听出个明堂经来了。
  三国啊!那个尸横遍野的三国,那个乱世豪情的三国!
  曹操都来了,三国还会远吗?
  彼年中平六年,朝中多事之秋,旧皇崩,新帝政,椒房皇后逼死老太后,国舅爷独揽大权又被太监给杀了。
  朝中乱政,一笔糊涂账,朝外四处烽火,叛军流民各亡命。
  张春华所托生的这户人家,世代士族之门,父亲张汪曾举孝廉后,也做过一两任小官。因时局不稳,屡遭兵祸,军队一路糟蹋了百姓的土地。
  税收收不上,上级又必要等着贿赂孝敬,朝中的荒唐皇上还拿着各地的官职买卖。
  两厢里收支不平衡,别说百姓日子过不下去,就连家中尚有田地庄子铺面维生的小士族出身的张汪也被生生憋出了火气。
  这位年轻的官员一算计财产收成,又见当时政治无可清明之征,竟是一气之下辞官回家。
  匆匆带了家人回乡,恰遇上黄巾军的残兵四处流窜,常常是到了下个县,先前驻脚的那个县已经被军队洗劫了。
  一家人跑得七零八落,主子们坐在牛车上赶,奴才们的日子就不这么好过,靠了两只脚跑,跑不动也得跑。
  跑不动,原地停下等大兵来了就是个死。
  这全家生死攸关的当口,怀胎十月的张家主母山氏生了!
  张汪颇有点矛盾,一方面后面的兵患势若水火,被追上了大家都活不成。而另一方面,他都已经二十八了,膝下却无一子。
  倒不是生理上的问题,原本这个年代婴孩夭折率就奇高,有通常生下七八子最后就只留下一二的,战乱连年,人们忙着逃难排忧,静得下心生孩子的时间就更少了。
  譬如像这次,主母山氏倒是孕上了,遇上要逃难的时候,可不是傻眼了!
  先前张家也有过几个妾生过子,却是都夭了,山氏先前也怀过一次,生下的男孩却是个死胎。
  如果这一次生育的话,不但是第一个孩子还是嫡生的。
  是个男孩的可能还挺大,因为先前山氏失去的就是个男孩。
  张汪犹豫了,他已经二十八了。
  二十八,在现代是小青年一个,但在古代却该是个顶了门户多年的家主了,福气好点的再过个几年都可以做祖父了。
  而且这还是个乱世啊。
  乱世,真保不准什么时候,他就“去了”。
  这么一犹豫,张汪只得先说,“都先找个地方歇一会儿,咱们过会儿就走。”
  愿望是美好的,可大多这人累极了的时候,再连着拼一会儿倒算了,要歇下起来再走却是难了。
  故此真“过了一会儿”,张汪想下令说走的时候,全家都蔫得像黄花菜一般。
  六月的天,主子们晒着日子晕乎着,下人们更不用说了,没条件穿鞋,就算有谁又舍得一路磨破几双鞋的,有些人体质不好的干脆坐下了就昏得不省人事。
  又听得妻子生产时凄厉的嘶叫声。
  心一软,想到天命如此。
  只得又让还站得起来的人防备起来,就留下了。
  故此到有人抱着妻子幸苦产下的女婴向他报喜,“大人,恭喜可是个千金了。”的时候,张汪真恨不得把这闺女扔地上!
  颤巍巍接过孩子,脸上忿忿之色大约是怵了一周来报喜的人,张汪心中怒火难压。
  就为这冤家,全家困在这处,几要灭族!
  怒气头上,真忍不住想掐死她。自己是被子嗣这把悬在头上的刀压了好多年了,几乎透不过气。
  愈是盼子心切,愈是前仇后恨,一翻开襁褓的小盖头,却是个安静睡着的小孩,圆脸,毕竟是女孩儿,线条更上柔和一点。
  新生儿大多皮肤红通通皱巴巴的,看上去愁眉苦脸皱着眉头像个小老头,这孩子面相却缓和着。
  张汪待看到自己亲生孩子的头一样起就已经下不了手了,毕竟是亲生骨肉。
  又想到大敌将至,一时感慨泪流,半生也不过只得了这个女儿。
  这么想着已经把孩子给裹好抱在怀里了,却又一边摇头苦笑,“冤家啊,有了你,我们又该怎么是好?”
  只好让人加强防守,战战兢兢有过了一夜。
  也便在这一日,瑶光之星,贯月如虹,至光至华。
  次日,始驾着车,张汪抱着新生的女儿叹气,一面催赶行程,前面探路的一准儿回来给他回报:“大人,前路县城刚遭了贼乱,这一刻路正被堵着,请您绕道走。”
  张汪一惊忙问缘故。
  原来是贼军先转了道到了他们要走的下一县,等杀人掳掠之后,先又往了河东郡走。
  一时悲喜莫名。
  此后大约又过了大半月,张汪才带着家人在老家河内温县安顿了下来。
  当晚夫人山氏见丈夫时而唏嘘叹气,觉得奇怪问他,张汪不好对旁人说,却是带着点儿脸红的说出了对女儿的那点儿曾有的怒意与事后的感慨。
  “我当时,确是为全家的安危恨上了自己的骨肉。”
  愈想到气头上那些不可宣泄的念头,更觉得自己不是人,哽咽道:“我……”
  夫人山氏见状却打断了夫婿,“您这是在想什么呢?咱们的孩儿,一出生就让父母全家逃过了一劫,可见是个有福之人呢。”
  被夫人这么一打岔,张汪也转过了念头,“夫人说的很是,我们夫妇数年才得这一女,该是有大福泽之人。”
  定下了这么个基调,日后果见张汪极喜这个嫡女。
  山氏这才松了口气。一个孩子要常让生父心里膈应,哪怕是愧疚,这孩子将来也不会得到喜爱。
  用张汪的口气说出来这话,颇有点儿“别人家生孩子生的多,量产的质量差。我家的孩子几年才出一个,优生优育”的味道。
  然而现在这个被“优生优育”穿过来的魂儿,此刻还是个小婴孩。
  头晌醒来,张春华发现自己穿越了,更可悲的是还是个肉球!
  悲愤把,叫出口的是依依呀呀;郁闷吧,哼出的是依依呀呀;就算自伤身世,要哭吧还是单音节的依依呀呀。
  要嚎你就嚎吧,作天作地都不会有人训。横竖大家就把她当成个小婴儿。
  哭了,给检查下是否给尿湿了;叫了,给看看是不是夏日里捂出痱子来。
  再要不老实,乳母直接过来松开衣襟把乳头塞她嘴里。
  折腾个多次,她也老实了。
  婴儿么本来就精力不济,成天是睡的时间多,醒的时间少。
  春华只得认命。
  得了,既然穿了就好好活吧。
  这也是一辈子,不过是没来得及灌孟婆汤罢了。
  当时她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年代。
  每天她醒的时间就不多,来来回回折腾着,也只能在支离破碎的观察中被反复灌输“这是我爹”,“这是我娘”,“这是我爹的小老婆”之类的信息。
  还有就是让她还算欣慰的是,这家人姓张,这就说明了她不用改姓。
  不幸中的大幸吧。
  至于名字,她这会儿还没来得及取名,更兼得古人有故意不早给孩子去名,怕孩子当不得名字就挂掉的。
  张汪死去的孩子够多了,宝贝似的得到了这么个女儿,也真是怕早起名字折了她的命。
  于是也只是“妞妞”“姐儿”的这样叫着。
  但除家庭信息外,这个时代某些特点还是挺明显的。
  此世之人大多穿的是裾衣,首饰配件重玉,进屋脱鞋袜,起居多为跪坐之姿,而非凳椅。
  椅子这东西是要到宋朝才传入的,所以据张春华推算,要这不是个无良的架空朝代,那就该在宋朝以前了。
  更不用说把子头的清代了。
  做小婴儿的日子,是从零开始。
  吃了睡睡了吃让后世白领无比艳羡希望活回去的这个年龄里,张春华还不得不在每天为时几个小时的短暂时间里学会“翻身”,“爬行”,“站立”等高难度动作。
  等差不多□个月,她开始嗯嗯啊啊一个单音节一个单音节的蹦出字来学说话。
  这原不是什么吃惊的事,小孩子学说话和走步,开口早的大多学步晚,学步早的开口就要晚些。
  真正知道这个时代的信息也就在这个时候。
  可怜张春华,自觉真是没用透了,好好一成年人,除了吃了睡睡了吃的竟然废柴到花了九个月才知道自己生在哪个朝代。
  这日,仆妇婆子们抱着她去晒太阳,一边也有剥着豆子,或是洗衣劳作的,一边干活这些人一边聊天。
  春华虽说是这里主子家唯一的孩子,半辈子生的宝贝疙瘩,但此时也不过是个小孩子,更兼这个时代养孩子并不如现代成批成批独养子女的精细风气,这时代养孩子都还不算挺当回正事或是后世的“毕生事业”来做的。
  春华也就这么被带着晒太阳。
  打了个哈欠,张张嘴,一旁的年轻媳妇子看这小孩长得细嫩白净,喜得点点她鼻子,捏捏脸颊肉,“咱姐儿真是让人看了就喜欢。”
  被乳母婆子看了狠唾了一口,“仔细点儿,小孩子嫩着呢小心给掐坏了。咱家姐儿也是你这样下贱的人可以碰的!”
  这媳妇子就有些讪笑,又一脸讨好引着更说了些好话。
  本就是松散的时光,只要不出了大错,上了年纪的婆婆妈妈们不过也就是仗着在主人面前的一些体面,搭搭架子罢了。
  也就是这样的闲聊中,不断的让春华在旁边听到了例如“曹操”“十常侍”“董卓”这样的字眼。
  这回就算她不看三国电影,不玩三国游戏,旦只要是中国人,还有那么点“国学名著”的意识在,她也该清醒了。
  合着连曹操都来了,姑娘,三国不远啦!


2.  小女春华

  三国,即是那个三国。
  蜀魏吴的三国,曹刘孙的三国,嗯哼,可不是刘关张的三国。
  这是个尸横遍野,烽火硝烟的年代,英杰枭雄,永世风流。
  就像在后世的BJ市的大街上一板砖砸下去说不准就是个副局,这个时代一板砖砸下去说不准都可以砸出个些后世瞩目的名人来。
  喜欢穿越三国的男人,通常一穿去万有引力勾了所有美人,娶貂蝉泡二乔,铜雀楼台筑起来,萝莉人妻都不少。
  还应该左手制大炮右手制玻璃,秀口一吐就是一个锦绣王朝,长得要比周瑜帅,力气要比吕布强,总之开创王朝做皇帝去。
  换成穿三国的女人,则也要想尽办法开了万有引力,不但吸引了所有美男,并且还得是很“无奈”。
  虽然姐没有貂蝉的美貌,文姬的才情,月英的智慧,但别怕,总有一个不小心傻逼了的绝世美男为姐献身。
  ……
  ……
  在这样的诡异回忆下,张春华,或者说现在张姐儿,张妞妞她忧郁了。
  这是三国啊。
  打从一开始发现自己没姓个“王乔甄蔡黄孙步”的时候,她就可以清醒了。
  自己和玛丽苏无缘。
  也就在她到这里的第九个月,上一年六月生的,在次年的年头上终于得到了自己的名字。
  张汪这一日得到了远方的消息,在自己辞任粟邑令后,不久就逃难回了故里。
  接上去的人却是个倒霉顶缸的,皇帝卖官鬻爵,这人真算掏光了家底卖了个“令”,结果刚上任没多久,被黄巾乱兵给杀了。
  张汪不由是冷汗直流。
  后任是当贼兵来时,共同带着百姓一同抵抗的。
  这不是气节不气节的问题,而是作为一县长官必须做的事。他是一县代表,就算惜命,这个时候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抵抗,是这个职业必须的职业道德。
  如果当时是张汪的话,他也没办法逃避。运气好的险胜,但这一县的农事生产,下一季的收成是不用想了,该在战乱中被砸的家底也被贼人砸的差不多了。
  要是运气不好,那么只有个殉职了。
  回来和妻子山氏商量的时候,人还带着点儿感慨,也是借给女儿取名的事岔过这一节事,“咱们妞妞也该有个名儿了。”
  山氏道,“还要老爷来起呢。”
  张汪想了想,“便叫,春华。”
  山氏应下了,又隔日抱着孩子在院子里给下人们传了下去,今后小姐的名字记得避讳着说。
  故而和众下人们一起初次听说自己名字的春华,颇为楞了起来。
  索性一个婴儿脸上的表情再如何丰富,也大抵不会太惹人注意。
  春华?张春华?
  她一面是在心里欣喜总算还是和上辈子同一个名字,另一方面又想到,她是夏六月生的,如何还是“春”华?
  夏华还差不多呢。
  大抵在世人心中春是原始伊初,张汪给女儿起名的时节也正当春日。
  要是春华本人稍微对自己这名字灵敏一点的就该想到些渊源,不过她原就不是三国史的铁杆。再加上张春华这个名字在华人中实在太多了,光是听着也不像是个霸气有前途的名字。
  寻常女孩该熟识的大约都是清代史。
  问春华她曹操有几个老婆几个儿子,还不如直接问她康熙他有多少个老婆多少个儿子,儿子们的福晋侧福晋从老二到十四保准都不打岔的!
  且不说春华自己心中的忧郁和张氏夫妇两人的一番计较,去年末今年初,曹操号召各镇诸侯共起讨伐董卓,结果反被董卓派人追杀。
  这时候的曹操,颇不是什么名人,也只有个陈宫将其救下,然而都快将将脱险,到了曹操旧识的吕伯奢一家,曹操早成了惊弓之鸟,疑窦暗生,杀了恩人一家。
  到了后世的演艺戏文将这一段演得精彩,但事实上当时比起董卓乱政,各地黄巾军不除来说,也不算什么大新闻。
  年头上,死里逃生的曹操受人资助组建了一千五的兵,加入了讨董关东军。
  联军盟主便是他儿时的玩伴——袁绍。
  二月,关东军与董卓军僵持,董卓下令迁都长安,受到士庶反对,便下令焚洛阳。
  千年古都,付之一炬。
  对于全天下的人来说,洛阳古都早就成了汉王朝的一个象征了,洛阳的失落,与其说是一城的生死存亡,倒不如说是汉室将倾之兆。
  对全天下士子来说,更意味着王道的覆灭。
  于此同时的温县,接道这个消息后,驿道酒肆的行人,走卒担夫皆惶惶不可终日,士人齐聚则解冠朝洛阳方向而拜,抱头痛哭。
  张父汪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县碰头照例顿足长叹一番,末了,带着满腹的沉郁回家。
  夫人山氏见了颇为奇怪,赶着迎他上前,等入了内室,一边给他换上家常便衣,一边问道,“大人您今日可是怎么了?”
  张汪心里正一口气压得喘不过,“国都……国都被毁了。”
  山氏是知道这消息的。
  张汪又顿了顿,“黄子琰,杨文先二人因反对迁都,皆为罢官。”
  山氏一听,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么说这两个陌生的人名,各位或许是听着纳闷的。
  黄杨二人皆是当时的太尉,司徒。汉代三公,直接占其二。可见董卓的嚣张之态,连罢三公有其二。
  要是这么说还陌生的话,黄子琰既是黄琬,在牢里被关了二十年还能继续爬出来做太尉,可见其家族背景有多硬多不好惹。
  杨文先就是杨彪,这人或许也还不熟,但说到那个说“鸡肋”的杨修大家却是熟了的。这位即是杨修之父,杨修被曹操杀了,见了他却还要“谢之”(谢:道歉),到了曹丕称帝还要以其为太尉,可见一斑。
  但这会儿,任凭这些朝廷上的名士们如何反对,朝外的末系士族们如何痛哭,这群汉帝国的“秀才”们遇上的却是这个董卓这个“兵蛮子”,管你是民还是官,颇流氓的直接抢了城里能运走的所有财宝,运得走的运,运不走的砸。肯动迁的走,不肯动迁的直接一把火杀城,看你还走不走。
  当然此刻也固有一批汉臣遗老,宁死守节,活活烧死城中,子孙者虽恸哭抢地,为了族系延续也只得含着血泪上路,竟是连尊者的尸骨都无法收埋。
  说到悲壮之处,张汪虽八尺男儿也不由泪落,“洛阳二百里内无复孑遗,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世道真是没救了吗?”
  对于这时代的读书人来说,儒家正统已被标榜百年有余,早是根深蒂固的了。
  读书人,首要的就是气节,忠君报国是这时代的第一位,所谓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就是这个时代人最正统的思想了。
  别说张汪会为此低落,就算是作为妇孺的山氏终日在家中,听说国都沦陷的事,也是惶惶不安着。
  但丈夫这样的心情,作为妻子,且是个贤妻,山氏也不得不安抚其说:“大人如此,忧忡忡于天下,然世道颓败,却非我等民庶一己之过;世道泰然,亦非我等民庶一己之功。”
  张汪自然是知道这个道理的,但作为个受了二十多年教育的……封建好青年,要一时接受儒道之世的败落,却也是有了心结。
  一旁的摇车里,春华因是个婴儿,倒也没人管束与她,更不会有人认为她会有记事,一岁大的孩子,实在让大人来避开说话的这种考量都没有。
  所以她颇听了父母的说话。
  张汪是个封建好青年,但女儿春华却已被换了魂了,这一个“春华”却是压根没半点的王道儒道这样的概念。
  对她来说,不过就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风水轮流转,皇帝轮流做。
  思想上却是没半点的负担。
  倒是在摇车里被人推着,将将要睡的时候想起,似乎世道不好的时候,经济会崩溃来着?
  是通货膨胀还是通货紧缩来着?
  前一世的时候,多少人被高涨的物价逼着买不起房,结不起婚,生不起孩子的?
  坏了!
  果然是坏大了!
  董卓,董太师他抖着威风,废坏通行已久的汉五铢钱,改铸小钱流通。
  本就是灾年,战乱,北方荒了许多的农田耕种,粮食产量减少,物价直涨。现在又改货币,经济的崩溃不说是直线,却也早受不住巨压了。
  物价飞涨,货币不通,许多地方更吃不上饭,多了流民就多了混乱,有了混乱暴动,农田的产量又该下降,没东西吃又要产生流民,直接成了个恶循环。
  哪怕春华自己政治经济学学得并不好,但也记得一战二战那会儿德国的经济大概。
  这是在逼人流亡无家,逼□离子散。
  在外面是都快不知饿死多少庶民,对张家来说,作为温县大族,虽不知饿死,日子却也过得紧巴巴的。
  张氏夫妇也渐渐愁容苦面,唉声叹气,王道败落于民众的关系或许不大,谁做皇帝小民们并不放心上,但没饭吃了,才是叫人反朝廷不停搞起义的根源。
  这时候,张汪也不再天天没事扮小资扮愤青,精忠报国也好帝王天下事也好,都抵不上全家三十来张嘴每天两顿饭重要。
  终日唉声载道,好在初生的小女儿是越长越可爱了,也算是种安慰。
  但事实上,大人吃不饱,就连这小女儿也受了连累,婴儿本该长得白胖才是好看,自家的女儿却也在这世道上常是吃不饱的,小小年纪也面色黄得和大人一样。
  做父母的心里就更似剜肉了。
  黍早是吃不上了,吃得也只能是糙粟就野菜这样的活着。
  家中早有三个月未食过荤腥肉食了。
  夫妻俩商量一番,只得招来全家并奴仆三十余人,内院裁人的事却是要夫人先打头。
  山氏颇望了丈夫一眼,才说道:“当今之世众位都是见了的,咱们张家也不是个钟鸣鼎食的大族,愈发无法维持一族之生计。众位也是家里的老人了,便都说了实话,家里是难撑了的。你们不若自谋出路,这里是小县,到了大城中也有更多的生计可寻。张家也不妨阻了各位,今日若有想走的,便可将人契一同带走,另多结一月工钱。”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却是无一人走的,纷纷道,“小人等受主家恩惠,忠心耿耿,又岂会在此刻相离?”
  虽然被众人奉承着表了番忠心,张氏夫妇却一点都不受这些好话,心里急得狠。
  众奴婢心思也好猜。
  乱世年头,出去了不是遇上兵灾就是流匪,去大城镇哪里是好去的?这一路途中就该饿死不知多少的人。
  就算到了大城镇里,连自己所在的小县东家们都急着减人,大城内未必会有需要买奴婢的人家。
  同样是个饿死,混在张家,至少是个老奴,主人家虽说养不起那么多人,饿肚子总比饿死的好。
  没人肯走。
  张氏夫妇更是急得都快满嘴生泡。
  又在家主张汪亲自主持了第二次动员,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仍是换了一众“忠仆”的保证。
  仍是没人愿意走。
  最终张汪实在没办法,只得叫来账房显示家中早无余钱,锅中无余米。
  效果却不显,仅走了一个原是张汪的妾,因仍青春美貌,便出去找寻旁家为妾。
  张汪更是气闷,该给赶跑的未给赶走,却走了个他平日最宠的小老婆。
  一时也心中无法排解,回房给妻子说了不少的好话,言道如“患难见真情”一类的酸话赞美糟糠为其“贤妻”。
  山氏听着好笑,早些年也真是和这些妾们醋过一两回,然而此刻却真没心思计较这个,全想着的是如何减了下人。
  这才是正经。
  好话说尽了,客气着做却丝毫不见成效的,先礼后兵,山氏凑近丈夫说了主意,又怕他到底是书生意气,又从不接管过家里生计,不当家不知米贵。
  谁知她丈夫听了却立刻是点头允了,“夫人果然是好计。”
  山氏松了一口气,也真怕张汪来一句仁义大道的,倒是反衬得她像是个小人了。
  过几日,家里渐渐流传出东家田产遭了秧,预备拿下人们的卖身契去换钱交上这年的税。
  一听说要发卖人,众人便开始恍惚起来。
  买人,不是说换个主子,张家是本地的士族大家,对下人也算温和,换个主子,又是从头开始,到了新的地方,原有主子的奴才又该一通的排挤。
  况且在张家只要主子们还有口吃的,这些多年的下人们总还可以从中漏下点吃食。到了别家,那可真是被发作了苦工还没地方说的。
  要是早走,哪怕是多领一个月的工钱也是好的。
  出了这个谣言后,下一次都不用张汪自己亲自去动口说了,连日来总有下人到山氏夫人那里那卖身契。
  到了几日后,原本三十多人的张家,现在一户仅止十一人。
  张氏夫妇和小女儿春华,张汪的婶母宁氏,夫人山氏的乳母婆子姚妈,陪嫁丫鬟玉桂,张家原系的世代忠仆张贵与其妻子三人,张贵的老妻王氏是原本张汪的乳母,其子张兴是张汪随侍的小厮跑腿。
  这些都是必留下来的人,就连原本张汪的三个妾在此事中却是全改嫁了的。
  另有一对父子,儿子窦安是个跛脚汉,父亲窦老汉却已病得不成人形。
  前几年年景还好的时候,张汪在其为官之时,一次外出,轿子行到市集的时候,见到一个跛脚汉给人驮货,几次被摔倒或是被人绊倒都毫无怨言的爬起,又重背了货在渡津口卸货。
  辛苦不说,最后却被工头用借口连工钱都没领到。
  隔天的时候再次经过,这跛脚汉却仍是背着货一步步艰难行走。
  张汪便觉得奇怪,待听得他家中还有一对父母,更是叫人拿钱财接济他。
  跛脚汉窦安却也不推辞就收下了。
  纯粹是好奇,大少爷出身的张汪却是感了兴趣问他,“前度见你,那工头并不与你工钱,为何还为其做事?”
  窦安答说,“纵然他戏弄于我,我却至少有得一处给我活干,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不发我工钱,但心情好的时候能得到他给工钱我就能养家。别处,看到我这个样子是不收我做工的。”
  张汪遂觉得他是个老实肯干的人,又觉得他至孝之心可嘉,留在身边,自己也没给过差使,但平日却是府上谁都可以仗势欺辱的。明面上没差使,府上的脏活累活却都全是要他做的。
  这样的一个人,在张汪带全家逃难的时候,自己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做了一辆简陋的推车,自己尚且一瘸一跛地推着双亲逃命。
  其母在路途上熬不住死了,他大哭一场在晚上歇脚的时候,在野外给老母挖了地埋了,日子过得穷,破衣服都舍不得陪葬,乱世年头甚至都不敢上牌。
  隔日红着眼推着生病的老父又逃命。
  这场病后来一直不好,到今日主人家不得不裁人,老父还是病着,根由还是那场逃难。
  张汪也是怜悯其遭遇,见了窦安却难开口让他走。
  倒是窦安自己颇明白形势,先说了出来,“大人您当日收留小人,才有了小人父子今日。也不敢因此仗着您的体恤就要求什么,只是父亲病得厉害,当不得再挪动了,粮食工钱不乞主人恩舍,只请您好心让我父子在张家院外搭一处蓬。”
  张汪更无法拒绝他,默认他在张家外搭蓬。
  夫人山氏觉得奇怪,待从张汪口中得知事情来由后,也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隔日让身边姚婆子拿了粮食接济。
  怎料昔日在张家富裕的时候窦安并不辞张济的接济,这一刻却是拒绝了好意。
  回道:“今日小人父子不过是徒然借主人家檐下一隅避风遮雨,若得了主人家的接济,小人绵薄之力终不及府上其余人,不敢当主人家的粟米,今日尚得一隅为吾父治疾,他人获怨,却连此一隅而不得。”
  姚婆子原本去接济时确实是起了轻蔑心思的,但听了这番话后,却回去据实以报。
  “夫人,”姚婆子道,“这人是个知道本分的人。”
  山氏想想,“也是乱世中能生存的人了。”
  这话说得不但周围婆子丫鬟惊讶起来,就连一旁被布带绑着腰学步的小儿春华也惊讶了。
  窦安是个跛子,怎么会说他才是这乱世中能存活的人?
  “得人恩惠,却是会看眼色,”山氏给女儿拨了下头上两边已经竖起羊角辫,也不知女儿会不会懂,说下去,“当日在府上富裕的时候受了接济,于府上却是不需计较的;但今日的一碗饭又怎和昔日可以相比。今日府上尚且常要减膳缩食,这一饭之恩可就大了。”
  “他自度缺憾之体,能为府上做的不如其他下人,若贸然得了和众人一样的工钱饭食,是必要得怨的。到时获了怨被赶出,那他就连现在给老父遮雨的那片瓦都没了。”
  山氏说完,也笑了起来,怎么和个小儿说起这个。
  笑过这茬,还是又关心了下阖府的事宜。
  这次是寻了些事让人托与跛脚汉做,按其会接受的分额给了粮食于其父。
  这一年是初平元年,战乱,焚都,农地减产,货币不通成了这一年的主题。
  在河内张家人为了衣食想尽法子的时候,以河为界的河之北,中山无极的甄家人却占尽了货币不通,实物交换这等形势下的好处,囤积粮食又用其中大量换得了民间珍宝之物,颇发了笔不小的财。
  也是同一年,董太师烧完古都,改铸货币后,又四处掳掠财宝,淫掠妇女,便是后世称为“搜牢”其事。
  同一年,曹孟德带着他那刚得资助组建的一千多兵在昔日玩伴,今日讨董盟主袁绍手下讨生活。同一年刘景升得了荆州,从此后一直到群雄命运交际的那一年里都稳坐荆州之主的位置。
  而也是同一年,后世东吴的始祖皇帝孙坚则作为他人手上的爪牙渐渐在历史舞台上活跃起来的时候,蜀汉之主刘玄德早已经过桃园结义。
  这一年是汉献帝初平元年,公元190年,汉都洛阳焚毁。
  而距离命运交汇的208年,还有18年。


3.  过继子

  第二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众人也终迎来了彼年的正月。
  哪怕形势再不好,张家内主母山氏也给各人多结算了两月工钱,另各做一身冬衣。
  年三十,张家自关了院门,自家人热闹着吃了顿年夜饭。
  座上的主子们,现在也仅仅剩下了张氏夫妇和张汪的婶母宁氏,二岁多的春华被抱出来给家人逗乐一番又重抱了下去。
  张汪先向婶母宁氏祝酒后,夫妇俩又共说了贺词对饮了一杯。
  这一位婶母宁氏乃是张汪伯父的妻子,伯父死后,作为寡妻却并未改嫁。过几年后,张汪的母亲因病去世后,张汪的父亲却在外任上,宁氏也无子,便照看起了年幼的侄子。
  故而说是婶母,却是与母亲的情分也不差了。
  宁氏不过五十出头,在这个时代却是一位真正的老太太了。原本物质条件贫乏的年代,人便更显老。
  一年来的奔波逃难加上后来的饥荒,老太太宁氏白头发都出来了,精神却很好。
  笑呵呵地同侄子侄媳妇饮了杯,说道,“汪儿,别忘了去你祖父那里拜年。”
  张汪马上应下了,“侄儿当然不忘。”
  山氏也在旁说道,“婶娘也别记挂着,侄媳我早给老爷备下礼单了。”
  “好好,”宁氏笑眯起眼,“汪儿媳妇就是个最周到的人了。只我这老身板,原是该随你们一同去给你祖父拜年,现在却成了个累赘了。”
  这么说并不是没有原因,近些年来,宁氏的身体是越来越不好了,腿脚不方便害了风湿病。另有的原因,或许丈夫死了,她这么个寡妇去拜公公,虽说也是晚辈,毕竟走动不如丈夫活着时方便了。
  张汪夫妇当然都知道这些原因,而且去给长辈拜年对他们来说不过是礼数,真心而言,回一次本家,大家族里错综复杂的干系,却实在不愿回这个泥潭。
  不过他们是小辈,不去便是失礼;至于婶母,一则是个寡妇,二则张汪也不希望车马劳累上她,所以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第二日,门下按照吩咐一早是备好了车马,夫妇俩抱着新闺女回本家拜年。
  张汪夫妇俩是真心不愿意去,只是原本有在任上做官这么个借口,现在回了故乡,难免在本地走动,打得还要是张氏本家的老招牌。
  年景不好,凑合着送礼也是比不小的费用,然而这笔开销是再不愿也不能省的。山氏自是清楚,她倒是情愿自家缩衣节食,也不能让人挑了理。
  这份礼名义上是给张汪祖父张承的,礼数不足,则会被诟病为“不孝”,在一个以“举孝廉”这种方式选拔人才的时代下,留下不孝这个名声仕途就毁了大半。
  至于女儿春华,山氏私心里却是不愿抱去的,“咱们姐儿还小,禁不得风。这次便不带了吧?”
  张汪咬咬牙,“礼都送了,人都去了。初一都做了,还差十五吗?大姐儿是咱们第一个孩子,就算是女孩也很该抱去给家祖看看。”
  的确是这个理。
  但问题是,张汪自己眼珠子似的养着的闺女,在人家眼里只不过是个丫头片子,哪里想到要特特看她了。
  更兼小女孩也没长成个天生异禀,目有重瞳,身有体香之类的,大家很不把这丫头当回事。
  直到数十年后,这个小丫头却成了张氏一族最出众为人依仗的一位夫人。
  舍不得归舍不得,张氏夫妇自己也不想淌这趟浑水,次日却起个大早,让世仆张贵赶了车,因是回本家,带的仆妇也不是山氏的乳母,换了张汪的乳母王妈抱着春华上车。
  当父母们已经心思百转了时,春华还在睡梦里甜睡呢。
  张氏本家到底是本县大户人家,张汪出门也算早,只这个点上陆续来拜年的亲戚友人,弟子一一被请了进去,门庭若市。
  本家祖宅到底比起张汪自己的门院气派得多,甫一下马车,便又本家的下人来给牵过马,又有管家亲迎了上来。
  “大少爷可算是来了。”
  迎上来的正是本家的大管家张海。
  张汪一惊,实在是想不到祖父会让本家那么有分量的一人来迎他,也不敢托大,称道:“海叔。”
  “大少爷别折煞老奴了,”张海很是恭敬地躬身,“老太爷还等着您呢,请随老奴速去。”
  当下夫妇二人分作两路,山氏自抱了孩子去内院妯娌处坐。
  汉唐之际男女大防并不甚严,但即便若此,迎客之时男女分席的习俗也渐渐在形成了。
  张家家主张承,也便是张汪的祖父,生有五子,长次子是嫡妻所生,后三子乃是庶子。
  年过花甲,老头熬死了原配老太太,熬死了大儿子二儿子,精神仍是很好。
  大儿子张坚便是宁氏的丈夫,早死后无子;二儿子张全是张汪的父亲,夫妇俩也都病故。
  照着这个逻辑,张汪的确便是张家的长孙了。
  然而老祖父的庶子们却活的好好的,庶子们的小老婆妈们也都活的好好的,如今的祖宅里张汪的三叔张宏和张茅两人争继承权争得起劲,早些年的时候,张汪无父在祖宅里长大,也颇受了这两位叔父的苦头。
  说起来还真是婶母宁氏照料了他,否则张汪战战兢兢也难以成才。
  便是这样,这一座祖宅在张汪的心中也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一直以来他都巴望着为官出仕离开本地,然而世道不好,一家老小逃回故地,难免要和宗族打交道。
  却说正月初一来拜年,张汪夫妇二人都是做好了心里准备,祖宅阖府上下对他们却是恭敬得很。
  老太爷张承在书房等着,上了年纪人干瘦起来,只目光炯炯如炬,竟不比年轻人差。
  张汪见了先行了拜礼,正欲问安,祖父却给他招手让他坐下。
  这样的和颜悦色哪怕在张汪的整个成长过程中都未有几次,张汪一是大惊。
  “汪儿这些年为官在任上也不回家看我这糟老头子了。”
  “哪儿的话,祖父您这么说真令孙儿惭愧了,原本事亲便该至孝,因朝堂事无能奉养,是汪的罪过。”
  老头子哈哈大笑,“你这孩子,还是以前那样的老实巴交,还当去朝廷闯闯就有了长进。”
  他愈是和蔼,张汪仍是陪着小心,“便是孙儿有再大的本事,在您面前也不敢托大。”
  老头子听了,捋捋胡子,道,“你是家中的长孙,有什么不敢摆出气派来的,这个家今后还是要靠你。”
  “祖父您……”
  张汪有些吃不准他心思,忙俯跪低头。
  老爷子一派笃定,稍虚扶了把,“起来吧,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小心了。以后要还是这个样子,何以服众呢?”
  这般的慈蔼,话语亲切,令张汪也不由动容。
  张承难得说句实话,“前些年你年纪小又没功名在,我这么多儿子孙子,生生都让我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现在你也稳重了,不交给你难不成真传给我那些没出息的庶子?”
  张汪不知该如何回答,在如何那些庶子也是他的长辈,安静地不说话。
  早些年的时候,父亲与大伯先后去世,而叔叔们闹腾得够,这位祖父却不加干涉,那时张汪真以为他要将家传承给叔叔们。
  “你以后也该记着,无论如何这一家靠得还是嫡脉传承,切不可忘了。”
  张汪郑重应下,“孙儿领教了。”
  两人既已达成协议,张汪在家族内战战兢兢多年白得个宗孙之位,张承也是了却一桩多年心事,自然是爷俩亲和着,其乐融融。
  正说着张汪的心肝女儿,祖父张承便问道,“这是你第一个孩子,可取名了?”
  张汪一说到女儿,心里舒坦,“在家中随意取了个乳名先叫着,这次来很该抱来与您瞧瞧。”
  一般这么说,都是想让长辈给起个名字。在这年头,名字由身份高的人起是种恩惠。
  不一会儿,张汪的乳母王氏便把孩子抱了来,交给了管家张海抱给老太爷看。
  “是个伶俐孩子。”
  话虽这么说,却不见老爷子有要抱孩子的意思。
  其实张承心中看不得女孩,只不过现在正和孙子说着话,也不好全不顾了他的面子。
  但也没顺了孙子张汪的意思给这小孩取名以示看重。
  就稍稍看了眼,也不知道有没有看清楚眉眼。
  张汪心里是有些不快的,在长辈面前却一言未发,知道这是嫌弃女孩的缘故。
  “你今年可快三十了?”祖父忽然这么问。
  “是。”
  “三十,人道而立之年。视汝膝下却是未有一子。”老头总算是牵扯出了他想说的话,“你们年轻一辈的事老朽我也不想管了,但以后你是宗孙,子嗣的事却不能随你了。”
  “孙儿定当尽心。”
  又听到这老头说道,“老朽也不知道还有几天可活了,怕是看不到你生子添丁。”
  “祖父身体康健,哪说这种话?”
  “你是个孝顺孩子,”张承突然抬头,目光犀利不像一个老人,“家里要的是传承。只有传承了香火,家族才能延续。”
  说得这么严厉,直逼得张汪又只能俯首领训。
  “你五叔的长子阿淮今年有六岁了,聪明灵慧,正好过继来与你。”
  说得时间那么久,张汪也反应过来了。
  老祖父是下了好大个套让他钻。
  瞬间刚才那点儿祖辈间的脉脉深情就樯橹灰飞烟灭了。
  他这是被老祖父明着摆了一道。
  莫名从天上掉下的这份家产哪是好相与的,原来老祖父早起了心思算计吧?
  这位五叔张岩是老爷子后半辈子最宠爱小妾的糜氏所生,糜氏现年不过才40岁,这位爷爷辈的小祖母竟比他婶母宁氏还小上十多岁。
  都说枕边风厉害,这糜氏所生的幼子张岩比张汪这个侄子还小四岁,要过继的张岩长子张淮今年更只有六岁,算起来该是张汪的堂弟。
  糜氏得宠,然而她所生的老来子张岩既是庶子,又是老幺,继承家业无望,哪怕是当嫡子一个个都死了,排行靠前的两个庶兄成家立业已久,也无法匹敌。
  现在老爷子活着,固然没人欺负得了她们母子,但老爷子死了,难免就要依附家主而活,又怎比得上现在百般恩宠。
  牵涉家业,糜氏虽是个婢子爬上妾的不入流货色,却也有几分心计。
  老爷子的三四子都不是好脾气的人,庶子争上位的家主,先天就失了气度,无论他们之中谁争得了家业,都不会给糜氏母子有甚照顾。
  相反张汪,不但是嫡长孙,性格仁厚,说得难听点就是老实巴交,比起他那两个斤斤计较的三叔四叔好糊弄得多。
  更妙的是,张汪还没有嗣子。
  糜氏难免给老头子吹了枕边风。而张承也老了,人一老心就特别软。
  有句话叫,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
  张老头现在也本着等他死后,一家和睦,子嗣都有个好出路。
  故而对这种错了辈分的过继也暗暗默许,自觉为小孙子某个好出身也不算太过分。
  但出于张汪的角度,他早就对这份祖业没有念想,哪怕是他的那个小家,继承家业的还是自己的儿子好。
  更何况还是以这种方式被算计着的过继,真是心不甘情不愿。
  另一就要“添”儿子的当事人山氏此刻正在内院与本家的妯娌婶母们说话,浑然不知自家男孩的沿袭顺次已经被人算计。
  对于老爷子要将家业传给长孙的风声也并不是密不透风,同住在一起的三叔四叔本就乌眼鸡似的盯着家主位不放,对此等消息也最是敏感。
  今日也算是奇怪了,平日素来面和心不合的三婶四婶竟放下了干戈,也不顾失了长辈身份的刁难起山氏。
  便是在山氏一进门行礼,便让人去了行礼拜的坐蓐,以作羞辱。
  山氏是名门世家所出的贵女,后天教养涵养好,场面上也并不是不知事,明知是羞辱,依然不失于礼的端正拜过。
  “给诸位婶母拜年了。”
  三婶孟氏堂堂正正地受了她全礼,笑道,“汪儿媳妇的安,咱们可真难得受得起。”
  她平素便是个刁钻妇人,便是此刻也是绵里藏针。
  四婶孙氏也接下她这话,却是个嘴头厉害的,直接便道,“这朝廷命妇的安,咱这些小地方的人又怎么受得起了,你说是不,汪儿媳妇。”
  山氏心中暗笑,却也并不放在心上。这些长辈们可以失了身份的刁难小辈,但她不能也不必与她们较真。
  不过都是些庶子的妻室,大多是来自本地或是外地次一等人家的女儿,与老爷子专门为嫡长孙求取的山氏贵女天差地别。
  倒是五婶柏氏给她帮腔道,“难得回家,更要好好住上几天,外面任上总不如家中松快对吧?”
  这位柏氏便是老太爷张承最宠爱的那位妾糜氏的儿媳了,算起年龄和山氏相差无几。
  当然这时候,山氏也还不知道,自己家被算计着过继的便是这位柏氏的儿子了。
  因她解围带来的善意,颇对她有了些好感,问候也更真心点,“正像五婶说的,外面自不如家里了。”
  正日里张家拜访贺岁的人多,虽三婶四婶仍不想轻易放过了侄媳,来往亲友拜会又实在不能不作理睬。
  两人咬牙切齿,又无法奈何山氏。
  等二位婶母走后,小婶娘柏氏凑近说得亲近,“真难为你了,平日里二位嫂嫂便是若此。”
  张汪自弱冠娶妻之后便极少回家,这两位满打满算见过的面也不超过十次。
  五婶柏氏话语确实说得是亲切,又似刻意讨好似的有些过头。
  明听着柏氏像是帮她,却又更似在想挑拨了她与两位嫂嫂。
  山氏便只但笑不语。
  柏氏见她面上随和,本就不熟悉她个性,也只以为是小辈面对长辈时腼腆少语罢了。
  又说道,“咱们老太爷大约是会留你夫妇下来住个几日,院子我早使人打扫好了,便在原先大哥的住处。还带着孩子吧?过午正好让乳母领去午睡。”
  山氏惊了一下,却权且先按下给柏氏表达了谢意,“让五婶婶劳心了,真是小辈们的罪过。”
  柏氏喜笑颜开,“哪像大侄媳你说的,两口子都是小心的人呐。”
  山氏低头而笑。
  心中却是惊涛骇浪,她丈夫张汪的大伯父,便是现任家主的嫡长子。
  让他们一家住那里,这样招人眼,可不是更让三房四房的人恨上了吗?
  张汪夫妇俩到了如今,早是不怕本家的这些亲戚了。
  单纯从身份地位上说,嫡庶原便是云泥之别,更何况张汪是朝廷录入的命官之流,夫人的娘家是河内山氏,原就不是这些人能惹得上的。
  但事涉阴私,一个大家族内,毕竟也是长辈。
  夫妇俩便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处之,然而不料,我不犯人,人却犯我,占着嫡长孙的位子,免不了有人奉承有人眼热,有人诋毁有人算计。
  山氏这会儿虽听五婶的话后,心里有些隐忧,在外行事却依然泰然处之。
  直到当夜宾客宴饮结束,夫妇二人回到了住处,两下信息一互通,山氏这才惊得坐不住了。
  “什么?老太爷要让五叔家的阿淮过继?这算是什么辈分。”
  与丈夫张汪的态度一致,山氏也根本难以接受过继别人的儿子为嗣子,“老爷正是春秋鼎盛之际,何可要以他人为子?便是旁家有过继的,也大多是夫妇无法育子又年岁大的。”
  张汪早惆怅了一天了,此刻年节里喝了有些微醺,反倒是看开了,安慰夫人,“如今也只有这样了。那是家祖的意思,又怎能推托。”
  被子嗣压力哽了多年的山氏,但只一想到这些年来的委屈,又想到如今连自个儿的小家都保不住,更是抹了眼泪。
  张汪看了又急又悔,扶其背安慰,“夫人这又是做什么,大过年哭不得。”
  “老爷,我是心里难受啊。”山氏捏着帕子,却连声都不敢哭出来,“我自然是知道这是长辈的意思违背不得,这里还是在本家,人多口杂,便是这心里再煎熬,我也得给老爷赔着笑脸好好待这些亲戚。”
  “可我心里再难受,又怎比得上老爷您呢?家祖他这般说,您心里又该有多痛。这都是骨肉至亲。”
  张汪叹气,可不是吗。
  这世上该有多少人打着骨肉的名号算计至亲之人。
  老太爷想着自己的小儿子,那张汪何曾也不是他的子孙了?
  但男人毕竟还是要脸面的,虽说自家这事让人恼火,张汪在妻子面前还得为自家留些面子,却又实在说的有口无心。
  “祖父也是想得周到罢了,至多到了往后咱们有了亲生子,重改了族谱就好,过继子毕竟没亲生子贵重。”
  这话别说山氏不信,连张汪自己都不信。
  族谱哪里是好修改的,这过继容易,到时开除就难了。
  但此刻却又别无他法。
  汉朝是个以孝治国的时代,这样的封建时代背景下,崇尚的是“忠孝”,哪怕君主不贤,长辈不慈,都要提倡个“愚忠愚孝”。
  过继堂弟这事和继承家业这事一样,都是由长辈单方面决定,而张汪自己只有执行权,没有决议权。
  夫妇俩唯一能做的只有一个字——拖。
  虽然祖父先给了暗示,他们却还没傻到自己去要求接了孩子过来,见了自家亲戚,也依然是平日的态度。
  好在老爷子阴毒是阴毒了点,还算是照顾着点大孙子的感受,也没立逼得把孩子送过来。


4.  求仁得仁

  老爷子张承是极想留张汪在家长住下来的。
  原本腾出给他们住下的就是原嫡长子张坚的院子,暗示也好,明示也罢,在现在这个光景下,也算是名正言顺的。
  更何况张汪还侍奉着伯父张坚的寡妻宁氏。
  只是张汪待住了几天,就去辞别。
  理由也是现成的,“正月给祖父及各位长辈拜年是孝道,然而现在家里大婶母孤身一人在家,她于孙儿有养育之恩,孙儿也该回去好生奉养。”
  老爷子是真不想让他离开,但张汪的理由也是正当。
  其实细想下,这理由也算不得什么,赡养宁氏不过就是一句话,接到祖宅来也一样是赡养。
  封建家族,既然聘人为妇,自然也有义务赡养未改嫁守节的寡妇。
  但说到底,还是老爷子年纪大了,越发贪生怕死,心里有了各种的顾忌,嫌弃宁氏是个寡妇,不是个好兆头,于是这原本就是一句话的赡养义务,就作罢了。
  张汪喘了口气,大过年的像逃命似的搬回了自己家。
  夫妇俩商量了半宿,最终还是决定用张汪的老办法——出仕去。
  山氏有些犹豫,“如今这世道,外面都在打仗,哪有太平的。”
  战乱年头当官,你就时刻做好以身殉职的准备吧。
  张汪自然也是知道这些的,又想到家里那光景,死拖是死拖不了多久的,老爷子总是他的长辈,如今尚还给他些脸面,真逼急了,直接发号施令作为子孙他也没法违背。
  一咬牙,全为了自家的传承,“就先这么办吧。”
  但当官又哪里是你想当就当,想辞就辞的。又不是现代小白领,脾气上来了可以自己炒了老板——准没好戏。
  喝西北风去了吧。
  当初他二十出头刚举了孝廉,老师同门皆在朝,为他举荐官职的人很多,情况也并不难。
  灵帝(即先帝)朝公然买官,三公九卿明码标价,只有你出不起的钱,没有派不上的官职,甚至天才的灵帝,还运用了他超时代的经济头脑,买官的还可以“按揭”。
  首付三分之一,剩余的三年内付清。
  当为官和金钱挂钩,上任就成了搜刮,换了贷款剩下的就是自己的腰包,可不是皇上鼓励着大臣们“搞好业绩”。
  这样的朝廷要再不倒,就真的是天道不公了。
  哪怕心里急,张汪也只有等过了正月再去求人推荐。
  然而当初他得官的时候,一来是由在帝都的师门说的话,二来那时候形势也不如现在这么人人自危。
  别人知了他的来意,还未等他先开口,就先劝了他,“伯盈(张汪的字)请回吧,今时今日吾等惟苟全性命罢了,至于荣辱功名又哪里是可以乞望的。”
  四处撞壁,张汪却仍是不死心,直到听到风声袁术部下孙坚大败了董卓,天下民庶无不松了口气。
  然而不过就是一喘气的功夫,讨贼英雄孙坚被短见的袁术派去打刘表,结果被黄祖暗箭射死。
  克制的人死了,于是董太师又大摇大摆的晃荡出来,董太师不是个顾忌名声的人,当初柏手称快的那些个名士一个不拉的被收拾了。
  一时朝野上下士族阶级又是一阵动荡。
  这的确不是个当官的好年头。
  初平二年,董卓乱政,就连黄巾余孽都还在闹腾,大打着“黄天当立”的大旗,这个叫作“太平道”的邪教组织,在彼年仍活跃在历史舞台之上。
  如果说,存在皆有理,那么真的确是将重回那个“绿林赤眉”的年头了。
  战乱不断,陆陆续续又是不断的有州郡县长们殉职而亡,连家族都不得保全。
  应有切身体会,张汪惨白着脸,沉默着让关上院门,自此后便不再提出仕的话了。
  过继便过继吧,总好过家破人亡。
  更何况当他连交际都少了后,赋闲在家,不免看着娇嫩幼小的女儿,一点一滴的由人教着穿衣吃饭,冰雪可爱,天生也不怯人,见了他便叫着爹爹,要他抱。
  忽然想到自己已经三十出头了,在这个时代早不年轻了。
  因为家事,国事蹉跎了的年华与仕途,再也不会回来、
  而这个他半辈子才得来的女儿,他正在见证她的成长。
  心中一热,“咱们姐儿今日又学了什么了?”
  素来不怯场,会叫人的孩子都讨人喜欢。
  春华是个伪婴儿,要再让她装作小孩似的怕生,也实在是矫情了。
  大大方方说道,“今日嬷嬷们教我童谣。”
  鉴于这话用童音说出,无论怎么听都奶声奶气。
  又在仆妇乳母鼓励的眼神下,十分无语地一首首背儿歌。
  背完后,仆妇们便一通夸赞,“咱们姐儿是最聪慧不过的了,这些谣子奴婢们只唱了一遍,姐儿可就全记下了。”
  春华有些无语,作为个成年人被夸“儿歌背得好”,实在是哭笑不得。
  合着你们夸我也是夸自己工作好是吧?
  张汪却被说得听了进去,拿了首简单的歌教了她。
  在全体围观女性们期待的目光下,要自己背不出,可不是把夸了自己的她们通通打脸了吗?
  一哆嗦,那自己也没好日子过了,等着给人下黑手,小孩子被人掐大腿扭屁股只要包着衣,真是有苦难诉。
  认认真真的把三句歌十八字给复述了遍。
  “老爷您瞧吧,咱们大姐儿可真是聪明。”众女无论老少都又翻着新词夸了便。
  聪明……我还绝顶呢。
  春华一边吐槽,一边想到现在自己数了两个小揪,汉朝小孩子的总角发式,可不是在绝顶吗。
  这回轮到张汪看她的目光不同了。
  前些年逃命,回家后又遇上交租减人一番磨的,浑然发现错过了许多与女儿相处的时光。
  不知不觉,当日那个出生时把全家行程滞下逃过一劫的女儿,如今已经长得如此好了。
  这一日后,张汪便得空看顾女儿几眼,有时也会凑巧教认字,或是说说礼典掌故。
  每次看女儿是一学即会,欣慰之余,更是叹息。
  私下和夫人说,“咱家姑娘确是个聪慧孩子,合着咱家的灵气都凑她身上了。这样好的资质,若是能读书必是有出息的。只可惜是个女孩。”
  子嗣是夫妻俩共同的痛。
  山氏也只是勉强地说,“子孙缘都是命定的,兴许过一阵便好了。”
  从古至今,因为生不出男孩而家庭破裂的又有多少了。
  男女平等的理念,说着是容易的,但就是当今社会都无法办成的事。
  至于在古代,无嗣更是一家婚姻的头等大事。
  人到了一个环境后,哪怕是哭号呐喊,都不得不适应于当前的社会,做出与这个社会价值观最符合的事。
  就算是春华,心中仍旧信仰的是新时代的道德宗旨,是非理念,然而行为做事却必须和这个社会本地理念一致。
  落后于时代,挨打;超前于时代,被焚。
  她不是布鲁诺,更不是汉朝时代的女权主义者。
  张家闭其门来自个儿过小日子,就算张汪偶有了旧友来访,也不过是说些例如哪地方的黄巾军被打败了,又或是哪一家哪一族又不听话了,被董大人给革了命。
  春华这时候还很淡定,仗着自己对这段历史了解个大概,知道董太师这会儿还得再蹦跶几年,这会儿上前和他作对的准炮灰了。
  赋闲三月后,这日张汪正坐在书房里给友人回信,忽然就收到了祖父的一个大红包
  ——他的小堂弟,正两眼红肿的由一众从祖宅来的下人仆妇簇拥着,站他前面等叫他“爹”呢。
  五叔张岩之子张淮,也即张汪的小堂弟,不过只是个六岁的孩子。
  别说张汪夫妇不愿意过继,哪怕是堂弟本人,来的当天,也是哭哭咧咧地被其父敲了通板子才来的。
  六岁的小孩昨日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娃娃,到了今日一早便被父母叫来训话,懵懵懂懂的还听不懂什么叫“过继”,却是听懂了从此就要叫别人“阿爹阿娘”了,顿时哭了起来。
  张岩与妻子柏氏两个也是听了更是比剜肉还痛,孩子硬哭着不肯走,只肯认亲生爹娘,但为了孩子的前程,张岩硬下心来又一通训斥打了几下板子。
  再舍不得孩子也得为他的将来着想。
  柏氏毕竟是心疼孩子,想着张汪家此刻条件算不上好,不愿委屈了孩子,派上了一干得用的老人服侍跟过去。却未预料到母亲的此项短见作为,成了孩子的阻碍。
  平心而论,大族出身的公子哪怕只是个庶系旁支的小孩,得几个下人照看也是正常的。
  奈何张汪自家日子过得紧巴巴,主子四个佣人只有七个,这么一来当小堂少爷由人带着在门口等候的时候,可谓是大排场了。
  小张淮红肿着眼睛,纯粹是早上出门前哭的,原本便是心不甘情不愿,此刻见堂哥家的住处如此低矮破落,不如祖宅气派,锦衣玉食长大的他更是对这里反感。
  不说他,就算是他从祖宅跟来的下人们也多有看不起的意思。
  再看不起,带他来的也有稍主事的下人上去通报。
  “小少爷来访,请大哥行个方便,速去转告大孙少爷。”
  张贵横了一眼,作为家中管家主家的事自然也是隐约知道细末的。
  下人心里也是有着倾向,哪怕是不悦,面上却不得不恭敬地接过老太爷的书信。
  老太爷的信也简单,还是很给长孙面子,没直接下命令,然而也算是意有所指了,人都住了过来,先改了称呼,到时候名正言顺,真是想抗议都没处使。
  张汪脸色阴郁,因为当时家中人口简单,也没避讳着山氏。
  见丈夫脸色不好,山氏不用问都知道又是为了过继的事,却还是多余的问了句,“家祖信中说了什么?”
  “他要让堂弟搬来住。”
  搬来住,就是过继的前兆了。
  山氏出身名门,这些弯弯绕绕自然清楚,从席上站起,“如此,我这个做嫂嫂的又怎能让小叔在外面多等了,也该尽主妇之责。”
  这话说得义正言辞,让张汪如鲠在喉,然而妻子说得也没错,无法反驳,气闷道,“你去吧。”
  山氏含笑,悠然地起身,转过角的时候先甩了裙摆拂拢外衫,优雅自如,脸上平和笃定之态让熟识他个性的丈夫都有些不明就里。
  夫妇俩都是对这个小堂弟反感的,原本两人统一战线,怎么临阵妻子就变卦了呢。
  却说山氏让人开门,亲自迎了出去。
  长嫂较小叔年长太多,此刻也不用避讳,山氏一脸慈和,未见已经是带了三分笑意,姿态端庄有礼,这样亲和的任谁都难讨厌起来。
  见了个皱眉肿了眼的小孩,小张淮毕竟还稚嫩,把苦大仇深的样子做在了脸上,山氏心里轻笑,却迎上去和蔼地说,“这就是咱家小叔了吧,来堂哥堂嫂家玩儿,可在外面久等了?”
  浑身散发着母性的光辉,并不像张淮心中想象着的抢人小孩的巫婆形象。
  小孩心中的天枰瞬间就倾斜了,本是讨厌这对夫妇,然而现在又有些羞愧,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山氏那么大个成人,自己女儿都三岁了,哄哄孩子是稳赢的,“外面日头晒着呢,小叔快进来,堂嫂给你做甜汤吃去。”
  张淮不太会说话,在家里是被捧着长大的,脾气娇惯,除了父母对着外人都是爱理不理,要他作个欢喜小孩说讨喜的话实在对这位小少爷有些强求了。
  他不讨厌这位待人亲和的堂嫂,堂嫂说的话他听完了也点点头,却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这就把张岩夫妇出门前教给他的一套都给忘了。
  按着父母对他所说的,看到了堂哥就直接跪下认父,务必要做到情真意切,留点眼泪也行。
  哪怕再不喜,张汪夫妇却也无法和个小孩计较,骑驴难下,只要自家儿子先叫上口了,又有老太爷在,名分更是定下了大半。
  原本小张淮的确是记下了父母的嘱托,心想着等门一打开,走出过中年男人,自己就立马跑过去跪下叫父亲。
  然而这样的打算,全被山氏了有亲和力的出场给打断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该怎么叫这个女人,却全被哄了过去,一出“感人至深”的认父戏全被她搅断成了叔嫂相见。
  不过六岁的张淮自己心里也没觉得可惜,让他叫别人父母他本也不是愿意的。
  这么一缓和,倒被岔了过去。
  等晚上事情过去了,夫妇俩在房里,山氏让人给打了水给张汪泡脚,夫妇俩松快下来,自然是要说到堂弟的处置。
  张汪随口一问,“堂弟哪儿住的可还妥当?”
  妻子是个最能干的主妇了,又哪里需要担心,不过是找个话头。
  山氏也知道丈夫心思,说道,“全安妥着呢,您就别担心了。”
  一边用干巾给他擦干脚,一边又问着丈夫下步怎么打算。
  早上张汪不过是被祖父长久的压力给逼急了,这么大半天的也早缓过脑筋想通了,任他们夫妇俩再怎么不喜,面上却必须做得周到。
  例如今日山氏去迎,不过是叔嫂相见。对于个六岁孩子,虽然他有一对算计着自家家业的爸妈和祖母,夫妇俩的不喜也不能放脸上。
  不但不能表示得不喜,还得好好养着他供着他,得比亲闺女还周到的对待他。
  要哄个六岁孩子还不容易?名分上不定,这就是个堂弟。
  “先让住着吧,他今日才来,还是祖父来的信,现让回去太拂人面子。”张汪如今也冷静下来,恢复了一贯的果断。
  山氏也应声,“便是这样。”
  又凑近带着点儿亲昵地小声和丈夫嘀咕,“那孩子身边光乳母就带了两个,咱家毕竟不如大宅的条件,也不用咱们多说,他便先觉得受罪了吧。”
  这话的确说的不错。
  张淮在家是最小的孙子,向来被老爷子娇惯,其祖母还是老爷子晚年最宠爱的糜氏,可真是在糖水里泡到现在,一点苦也没吃过。
  论起娇养的程度,可谓比他侄女春华还金贵,后者可是到了祖宅,老爷子连卖她爹面子都不肯抱她一下。
  在整个物质条件匮乏的时代,张汪家的条件并不差,当官任上颇有孝敬,就算灾乱连年,也不见家人饿过肚子,拽着地契田产,日子过得稳当又不显山露水。
  谁都不知道他家塌下究竟压着多少斤金。
  但毕竟小家庭不如百年的大家族讲究摆谱,菜式饮食可口却不讲究样式精致,起居用品舒适却不贵重。
  生长环境不同,春华对于目下的日子很是珍惜,而同样的日子,她的小叔叔张淮只住了一宿就在棉麻制的榻上辗转难眠,夜里叫苦,把下人们怨气地支使着。
  对于一个一出生就用最柔软料子蓐着,平日最差也是盖锦衾的孩子,不过就是让他用寻常的棉布做的被子,对他自己心里,却有一种被虐待了犹如赶去睡在贫民干草铺地的草窝一样。
  日后便是回去了,就连他带来的下人们也绘声绘色地给柏氏吐苦水,“咱们少爷打娘胎里出来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那哪是个士族大公子该过的日子,拮据小气得也不害臊,家中一日两食,每饭只有两个菜和黄黍米,夫人女眷穿着随意,不戴贵饰。不说旁的,就连咱们少爷每天早上的蜂蜜水都供不上。”
  世家的起居矜贵自有一套养生,张汪也没虐待堂弟,平时怎么过日子堂弟来了依然这么过,甚至还要更好上些,但即便是这样两边的家境差距仍是不可逾越的。
  送儿子去过继,心里知道是为了他好,母亲柏氏心里却苦的和黄连似的,不说其子在棉布铺就的榻上辗转难眠,就连她这也睡在丝缎铺就的榻上也同样辗转难眠。
  儿行千里母担忧,一早上起来外边有昨日儿子身边的人跪在屋外,等着求见。
  一听说儿子夜里睡不好觉,白日又吃不好,柏氏急得真恨不得马上过去亲眼见见儿子。
  才有这么个念头,就被丈夫张岩拦下了,“荒唐,孩子是去过继的,你去做什么?”
  “老爷,”柏氏用帕子抹了眼泪,“咱们儿子可在人家家里受苦,您让我这个做娘的如何放心的下。”
  张岩听了这话真以为侄子侄媳在虐待孩子了,但到底是当家做主的人,问了下人后才发现,不但孩子吃不上肉食,他家也是没有肉吃的。
  只得宽慰妻子,“他们家境本就比祖居差些。”
  柏氏见和丈夫哭闹没成效,也确实见不上儿子,倒是安分了下来。
  只是当日便派人把儿子在家常用的铺盖器具给送了过去。
  隔日听了下人汇报,又担心儿子过不惯送去什么。
  张汪家的人又哪里毫不知情了,每天张淮带来的下人鬼鬼祟祟地跑出去,一去就是大半天,隔三岔五又给送来东西,哪里是瞒得住的。
  更何况张淮的下人们都出自祖宅,自觉高人一等,对原有的下人们也是傲慢得像半个主子似的驱使做这做那。
  大家都是下人,何来谁比谁更高贵了?张汪家中的下人们也有不服气的,两边差点起了冲突,到底最后还是主母山氏出来约束了自家下人,“来者是客,你们也该客气些。”
  玉桂仗着是山氏娘家跟来的心腹丫鬟,也有这份体面和夫人提了这事,“夫人是心善,可他们也太不识相了。您在不去管管,早上奴婢去给大姐儿做米糊吃,都被这些人赶了下来,说是要开灶给堂少爷炖食。又说咱家大姐儿是个丫头片子,等会儿也是应该。”
  这话真说到山氏的心坎上去了。
  正如柏氏作为母亲会担心儿子吃不好睡不好,山氏也一样心疼孩子。
  虽然是因为要过继的原因,山氏对张淮并不喜,然而却也没虐待过孩子,自家条件比不上祖宅的世家作风,但也依然尽可能地让他日子过得舒适了。
  如今不是她刁难人家孩子,是人家孩子欺到自家孩子头上了!
  和柏氏一样,这也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山氏心里难受也气愤,却忍住了表态,面上沉默。
  她可以怨气,可以委屈,但大族嫡女出身的修养告诉她,作为这一府上的主母,她的一言一行,甚至只要一个态度,一个表情,下人们都会见风使舵地揣测主人意思办事。
  只要她话语里表现出一丝埋怨,那么不用等明天,自己家中原有的这些老佣人们就会像是得人撑腰似的和祖宅的下人们冲突起来。
  玉桂等了有点儿着急,看夫人这态度倒更像是显得她在搬弄是非。
  正要再说上两句,却被山氏喝止,“此事不可再提。”
  “夫人!”
  “你是我娘家跟来的,更要时刻约束了自己,不要乱嚼舌根。”
  玉桂心中不服气,却又是素知自家夫人的脾性,连忙答应,“奴婢不过是把事情说给夫人听,也没和旁人说过。”
  她也是山氏倚重的人,提过一句得了保证,山氏也安抚下情绪,“你是个知轻重的。”
  但堂弟带来的下人在宅子里横行霸道的事,不单是夫人这儿的心腹给打了小报告,就连老爷哪里的旧人也要上眼药。
  和夫人一样,张汪也不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要真是如此,他从小被三叔四叔排挤打压的那些学费真是白负了。
  面无表情的只应了声,“知道了。”倒把给他来打小报告的张贵家小子张兴给吓得不知有些慌了,也不知道这老爷心中是个什么章程。
  这时代的世家涵养功夫还算好,一个成人如果脸上表情太丰富,做人同僚的就被平级被吃得死死的,做人主子的就被胆大的奴才吃得死死的。
  哪怕就算在家,也还有下人等,也不可少了养气功夫。
  心中憋屈,自己被宗族支使得不可开交,就连自家的小孩还要被欺辱。
  旁人不可抱怨,还得冷静地给全家做个表率,到了夫人这儿,张汪也不装了,又觉得直接说有点像是和个小孩计较很掉份儿,先倒了一通苦水,“家里如今人多,下人们都开始闹腾了。”
  山氏又哪里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其实她心里憋着也难受,夫妇俩是互倒苦水,“以前老爷您在任上的时候,家中人手更多,可不是好好的吗?”
  “你是主妇,下人乱嚼舌头你就不管的?”说完张汪就发觉自己的语气近乎严厉了,窝里放横炮是不对的,不好意思的马上接口掩了过去,“堂弟不过刚来几天,且先忍着。”
  山氏也颇理解丈夫,她心中一口气也没处发,“只能委屈了咱家妞妞。”
  “闺女又怎么了?”
  张汪尚不知道自家闺女还被几个蛮横的下人嘲笑说“丫头片子给咱少爷等会儿也是应该”的这事。
  等一知道了事情经过,张汪的表情可谓不说不精彩。
  反了天了!
  这便是此君现在怒火中烧最真实的心态。
  哪怕这时代的确有男女歧视,春华也是自己的亲闺女。
  老子还没死呢,你个外来过继的小子就那么嚣张,在我嫡亲闺女头上撒野,老子死了你们这些人还不一边占了家业,一边我闺女老婆踩压到脚底下碾啊!
  自己吃亏也就算了,做父母的却绝看不得孩子跟着吃亏。
  是可忍,孰不可忍。
  山氏一瞅丈夫的神色就知道他是动了重怒了,却更知道这会儿不是发作的时候,忙劝道,“您可别放心上,不过是下人们挑了是非。再说下人们之间的吵嘴,兴许也不是冲着闺女去的。”
  “就算是下人吵嘴也不该拿主子说事!”
  一时之间,张汪真不想忍了,却又知道不可意气用事,铁青着脸不说话。
  “这些却与堂弟无关,都是下人奴大欺主,您可……”
  “我心里有数。”
  张汪说有数果然是有数的,自小来更屈辱气愤的事也经历过,养气功夫自然不差。
  主子不声不响,就连张汪原有的下人们也得了主母约束,都说巴掌一个拍不响,张汪这儿的下人不声响,祖宅的老奴们也挑不起事。
  照例是这些刁奴们每天到柏氏哪里报告一回,说得越可怜越好,骗了东西回来,小少爷也用不了那么多,一大半是这些人自己分的。
  如今张汪家的状况也算滑稽,堂少爷每日食肉衣绸饮蜂蜜水,张汪自家人仍如平日一般食粟衣麻饮井水,看着倒更像堂弟张淮像是这一家超然凌驾的太上主子。
  张汪足足等了十日,夫妇俩皆对这个堂弟关爱有加,在第十日忽然对小孩说,“你在这里你父母也挂念着是不好睡不香,我已写信给家祖,不如就回去吧?”
  张淮毕竟是个孩子,满心是希望回家见父母的,欢欣雀跃地答应了,虽然堂哥夫妇对他亲切,毕竟这里条件不如祖宅。
  等一从主屋里出来,走路都带着风的让下人们收拾东西回家。
  小孩当日就回到了家,五叔张岩夫妇是又惊又喜,多日不见儿子,柏氏真不知道这几日几次拿了帕子抹泪,此刻见了立马欢喜着上前看儿子。
  仔细打量了两回,有些心酸,“我看淮儿是瘦了,也黑了。”
  一说到这个,小张淮就忍不住抱怨起这几日粗糙的饮食,难以下榻的卧室,正要继续偏缠母亲,到底父亲张岩咳嗽了两声,又老实了。
  张岩问的是正事,“你怎么回来了?堂哥将你赶出来了?”
  如果是这样倒更好,只要张汪有些许的不满,他们家就跑去和老爷子诉苦,直接让下了明令,也不必如现在这样还讲究情面。
  左右老爷子还歇在张岩母亲糜氏的房里。
  却听他儿子说道,“堂哥夫妇对我都好。”
  张岩沉吟起来,一时想着这事该如何再办下去,少不得又得去老爷子哪儿磨牙。
  然而待真到老爷子哪里知道了事情的详情,气得回家把妻子大骂了一通。
  “都是你败坏了儿子,不过就是去几日做做样子,你倒是娇惯他了!”张岩气得都快拍案。
  柏氏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老爷今儿是怎么了?”
  “住人家里比他家人都张狂,你是怎么教的儿子管的下人。”张岩一想起他大侄子的那封信就来气。
  什么叫“家中清苦不堪连累”?
  什么叫“乡人无教贻笑大方”?
  他大侄子到底是洛阳太学里待过的,就算是谦语也带着刺儿,语句又情真意切,还附上这几日家中的开销,各人饮食记录,以及回故里后家中一年的收成。
  隐约说道,下人跋扈,对其家人不恭,用得却是说小门小户委屈了大宅的公子少爷。
  证据历历在目,也可清数。到张汪家后,张淮的确是用的最好的饮食,下人也是用得最多。
  这个“无教”,“贻笑大方”,与其说是自谦,事实上又是在讽的谁?
  哪怕让人打听详情回来,邻里人也是很公正的说,祖宅的这小少爷确实是嚣张,每天都有车驾着给送东西。
  仗着是县里来的,在郊野的道上飞驰,见了人横冲直撞,好不减速。就算真撞上,不道歉是常理,遇上穷困点的农民走卒,不顺势抽上一两鞭子赶走已经算好的了。
  这确是当时社会的状况,大户人家的奴才比起自由身的贫困农人们更体面,特别是主家还过硬,这些人在东家还要时不时奴大欺主晾晾身份差一点的主子,到了外面面对旁人更是肆无忌惮。
  战乱的年头,法度早成了一张废纸。世系大族聚族而居,内部还有一套规范约制,但到了社会上,反而不能保证下层阶级个人的人身安全。
  于是在周遭邻里的众目睽睽下,虽然这些嚣张跋扈的事是下人们做的,最后却是全记在这位小少爷头上。
  说冤枉也冤枉,张淮自己也不过就六岁,与其说他有“领导责任”,倒不如说是他母亲柏氏有“领导责任”。
  原本是好好过继,偏出了这等事,张岩把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后,不得不安分一段时间。
  张汪夫妇听说后,颇舒了下心,家里也好过了一阵。
  所以到过了个把月后,祖父张承亲自叫他过府改族谱过继的时候,他是彻底懵了。
  求仁得仁,哪里是容易达成的。
  生于此世,与其说寻求他人的仁德,倒是最迷惘不过的事。


5.  家族传承

  消息传来的那一晌,张汪正在给女儿普教开慧。
  中平六年出生的女儿张春华,如今已经快四岁了,耳上戴着一对样式简单无花色的金耳环,听着女儿一个一个点数着从一报到一百,张汪心里蹦儿乐。
  自家的这个孩子真是有灵性的,记性好,学得快,张汪也本就在空在家里无事,半辈子得了个宝贝疙瘩,自然是乐得逗她。
  他是头一次做爹,并不知道寻常孩子学习该是个什么进度,也只是觉得女儿学东西快,倒还不至于到物反则妖的地步。伪儿童春华上辈子也没当过妈,也不清楚小孩这一阶段该做什么。
  于是这两人一个瞎教一个瞎学,一个是巴不得马上把孩子教的天上地下完美无缺,一个是巴不得早点解脱伪儿童的真儿童课程。
  因为没有对比,张汪也只是知道自己的女儿早慧聪颖。
  例如今天就是让她从一数到一百。
  对个儿童壳成人心的她来说,这绝对是悲催透顶的事,然而又只能乖乖的如正常儿童一样,一个个数下去。
  纯粹是为了一遍过掉,省得让她木头人一样的再数第二遍,春华老老实实一次性的就数万了。
  一面数,一面想,做父母的真太不容易了,小孩数是因为练习,但旁边一起听着的大人实在一样的悲催。
  这个时候她没做过父母,她并不知道,当她的亲父听着她这么一板一眼的数百,见证了孩子成长的他心中却是激动无比,一点都不觉得盯着孩子数数是见枯燥的事。
  这是自己的孩子。
  索性还好是数一百,要是数一千,春华觉得她会像数绵羊一样的在六七百的地方睡着。
  这么刚数到一百,张汪对他的基础教学很是满意,管家张贵却来通报说祖宅的门人来请大孙少爷回府议事。
  “议事?”从一打小起的经历告诉张汪,和宗族联系上的准没好事。
  更何况他最近听到“祖宅”两个字颇为感冒。
  果是应证了他的想法。
  “是老太爷让您回去。”
  张汪脸上没了表情,却敛了刚才逗女儿的笑容,“知道了,你去准备车马,让夫人准备些礼物,见长辈总不至于两手空着。”
  张贵低着身跑退了。
  春华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家里的事,只不过当过继子事件发生的时候,她也是个小孩,不论是对此事发表意见还是做出行动,都没她份。
  父亲不悦了,春华也识相地预备告退回房,却让刚才出神在想事的张汪回过神注意到了,以为是自己吓到了小女儿。
  有些抱歉地说,“为父要出门,春华自己找小孩去玩。”
  春华起身行过礼,告退前不忘说,“阿爹路上徐行。”
  这个年代的男女大防并不严,张汪现在既不是在任上做官老爷,在县郊处的这座小宅子并不显,周遭也多是殷实人家,却都是些小门小户。
  此时养小孩并不如现代独生子女般的圈养,子女多,父母对子女的关切度也下降了,任何的事物都是物以稀为贵,除却长子是重视的,其余子女大多是放养,只不出了大篓子也不会有什么系统的家庭教育。
  算起来春华也应该是名士之女,如果她父亲起复以后还会是个官小姐,但此刻家里如半隐居式的居于乡野,周围邻里的孩子大多是小富之家出身,大多三五结群松散在外游戏。
  因为不是在正规的居所,春华的父母也没阻了她的天然个性,虽然是宝贝疙瘩,却还算开明。
  但春华却是不屑于出去和些小屁孩混一起,如她这样一个心智成熟的伪萝莉,实在无法和同龄小孩一样趴在地上看“蚂蚁搬家”,拿着脏兮兮的小手捡石子。
  小孩不是你想装,想装就能装。
  更何况人渐渐成年后,思虑顾忌不由多了起来。
  小孩子们疯起来百无禁忌,人来疯的小孩伤不起,她这么小胳膊小腿的,要大家一起玩被磕了门牙磨破膝盖那还算轻的,要是小孩们一同游戏时,大点的孩子一个不注意把她挤下沟里河里去,那算谁的责任呢?
  所以每次她父母让她出去玩儿,她都不乐意。
  这年头做女孩不爱出门不爱交际,绝对没人会上来说你木,相反这样文静的女孩还会被说是“大家风范”。
  她也就索性装腼腆。
  她的长辈们也是乐见其成的,事实上这边的邻居也不过是些小富人家,要结交也结交不上什么出色的人。反而倒让他们担心这么放养会把孩子放野了。
  见孩子这样的稳重,婶祖母宁氏也极满意地夸山氏会教,“前几日不还担心吗?看吧,咱家的孩子是最让人省心的了。”
  和张汪同样是初为人父母,山氏也没有其他照料过小孩的经历做对比,只是仅仅觉得自家孩子讨人欢喜,真正意识到闺女春华还带也要到许多年后又了其他对比。
  宁氏却是有照料小孩的类似经历,一个小孩要是少哭少闹,按点睡觉按点吃饭,东西收拾的干干净净,不爬地不抓泥——这小孩乖得绝对像穿越来的。
  万幸这年头还没“穿越”这个日后烂大街的词汇,所以宁氏也不过是常常与侄媳说侄孙女的好照看,说得多了干脆拿春华她爹的例子作对比。
  大人们对话常常是不把小孩预计在内的,于是春华在旁边囧囧有神的听了许多关于她爹的糗事。
  --------------------------------------------
  却说张汪得了祖父的命令只得回了祖宅。
  与上一次他来时,祖宅的礼数更是恭敬,大管家张海首先带了下人们迎了上去。
  这一次,这位在祖宅积威已有的大管家不能长孙少爷先问候,首先便是带了人拜道,“请大孙少爷安,老爷已经多等片刻了。”
  张汪仍是不敢托大,很是随和的说,“却是我的过错了。”
  张海又怎敢说是他的错,低头不敢直视,等张汪走上前去,错了一步紧跟在后面。
  “老爷这段日子身子不太爽利,也请孙少爷要时时过府了。”
  作为大管家的张海这么说,也算是给张汪提供了点信息——老人家身子不好了,确是在给他卖人情。
  别人卖人情,张汪也照单全收,“要多劳海叔了,我也该早些过来侍奉。”
  隔了几天私下里给了赏,今日明面上两人都是人情练达,张汪待大管家态度更好了些,人家也知道他算是知事的。
  其实做到家主身边最信任的位子,掌管了一府的琐碎日常等,张海所积的威望让稍受冷落些的主子都要讨好,又哪里会在乎张汪的赏赐了。
  不过是在家主更替的这个时候表明个态度罢了。
  而张海急需表明友善好和下任家主混下去,张汪也需要一个祖父身边的人,有句话叫“朝中有人好办事”,孤军奋战也总要有人给通个风报个信。
  到了祖父的主屋里,哪怕是早得了消息说祖父张承身体不好了,在看到老爷子斜靠在榻上由人喂着药汤,不过就是大半年的功夫,这位素来康健的老人如今脸黄腊色,两颊干瘪陷进去。
  到底是亲人,张汪看了这样大惊失色,一时也不知是刚想好的还是如今也亦有动容,疾趋于前,俯拜大哭,“祖父您……孙儿不孝,早该来侍奉亲长。”
  张承活了一辈子,这是个极精干的人,哪怕因生病变差的精神,一双浑浊的眼珠仍如往日般执著洞察人心。
  老人家艰难的开口,“你带着一家老小住回来吧。”
  张汪心里愧疚,哪怕前不久因为过继的事心里有些怨恨,他却是绝没想过祖父会病重,点头答应,“听您的。”
  老人到底不是听过了他的保证就算数的,伸出手来,艰难的想牵住孙子。
  张汪忙把手覆上,人到了这时,无论旁日有何怨怼,这会儿也是真的悲伤上了,“您别急,孙儿就在这里。”
  “阿汪。”
  “您又何吩咐?”
  老爷子张承想用力抓住孙子的手,最后却发现病去如抽丝,连手都打着颤。
  “我总要看你在这正院里住下了才能安心走。”
  人们往往有这样一个经验。寻常的老人如果身体小病不断,倒也不算要紧;一个平时身体倍儿棒的老人,小病从不生的,那么一旦犯病都是险恶极了的。
  张承想想这辈子也没什么可惜的了。
  上对得起宗族,下对得起小家。老人一辈子两家心事,儿孙与传承。
  并不是不知道大孙子的心事,人老了心多会软,有了均平思想,总要同情弱势些的子孙。
  三子四子成家立业多年了,他日也不愁生计。就只有幺子,年龄和长孙相近,无论是为人还是学问,都没得长孙的出息。既庶又幼,分到他名下的产业是最少的。
  要是自己死了,其他的儿子旁的子孙还好说,五子张岩过个几年却绝对只能沦为张家旁系的亲戚了。
  如今得了病,忽然觉得自己也活够了,只心中还有两件心事一定要吩咐孙子。
  “日后这个家族都要靠你撑起了。”
  张汪心里矛盾,安慰道,“祖父您是说什么话,这个家全是因您才有了今日。”
  也不算虚话,若不是老爷子还在,两个会来事的年长庶子早嚷开要分家产。
  想到这个,哪怕是病中,张承也冷笑起来,“家里的产业是哪里能分了,所以阿汪也该早些搬过来,有我在总好替你先稳住最初的时日。”
  这就有些在嘱托后事了。
  张汪不知怎么答话。看今日的样子,老爷子的确是不太好了,但还不至于到“没几天好活了”的那种状态。
  贸然回复,倒让人觉得自己在幸灾乐祸。
  索性张承现在脑力不济也没纠缠这个,急着要和孙子说要事,“你五叔家的小子,把他认为子嗣吧。”
  就算不愿意,这个时候也很难拒绝了。
  “谁都喜欢自己的孩子,但日后你成了家主便会知道,一家的传承比起小家重要得多。”这话听着就比刚才这样的死命令通情达理的多。
  “传承,传承才是最重要的。”
  张承梗着脖子等孙子的答复,“答应我,明儿就搬回来住,把孩子过继了,看到你有后,这个家族也有了延续,我才能闭眼。”
--------------
  春华的曾祖父张承死于次年的年节前,于是举家治丧连正月都没能走动。
  这时候张汪听从了祖父的嘱托,已经搬回了祖宅的主屋中住下,而堂弟张淮也终如了其父母的意愿,成了家主的过继子,因为身份超然,如今也有了自己独处的院子,正是曾经张汪大伯父这位嫡长子的院子。
  张汪成了张氏宗族的家主,而山氏也成了大宅里的主妇,按照其时礼制,往后其他的族人都须依附其生活。
  农耕社会里,人们大多聚族而居,同一宗族的内聚力很强,完全凌驾个人意志之上。便是作为族长的叔叔,曾经刁难排挤过侄儿的三叔四叔,如今也是恭恭敬敬。
  他们的夫人在去年的正月里尚还摆过长辈的架势给主妇山氏脸色看,如今见了转来赔着笑脸奉承。
  然而在家主的风光背后,夫妇俩的心情也真只有站在同一平面一路扶持相伴的两人自己心知了。
  三叔四叔那还好说,张汪的五叔张岩在儿子过继后,难得却低调了下来,和众人一样,按照各人与已故家主的亲疏着了孝服,该守灵就守灵,该哭丧就哭丧。
  没过继儿子的时候,五叔倒更奔腾着点,也兴许是因为目的达成了,也兴许是因为可作其靠山偏宠宠妾幼子的父亲去世了,如今的五叔张岩不发一言,也有人度测新家主心意的,对其挖苦,然而张岩却真作不知,老老实实当个孝子。
  然而老家长死了的意义也并非如此简单。
  按照张承最后的意思,张氏祖上的产业佃户是不可动的须交给承嗣代代相传,这是张氏族系的命脉所在。
  所能分给诸子诸孙的也只有老爷子自己的私房,虽然也算可观,但基数大,诸子孙分下来就少了。
  要靠这份遗产发家致富那真是痴心妄想了,所以大家还得依附在宗族内跟着族长混。
  在老人家的私产里分得最多的毫无意外是宠妾糜氏所生的幼子张岩,长孙与其他庶子们也各有分到田产,但却必属张岩所得的最多。
  又把自己的妾放归了自由身,生育过的由其子女奉养,未生育过的给了身契,让她们归家。
  名声上听着是慈和,好过把人发卖了,但事实上这些老太爷的妾侍业已不年轻了,年轻的也如糜氏的年纪,在这时代都可做祖母。
  发卖了她们还要为真难找有东家会要,这些做妾的女子平日并不干重活,也没个手艺会伺候人,姿色也早不在了,发卖她们还算是“包分配工作”了。
  放她们自由身名声上虽然好听,但这把年纪了,又无子女又无积蓄,这些人的养老就成了个大问题。
  当然旧那个时代而言,也没有任何的劳动法妇女保护婚姻法之类的法律,就算有又让政府如何人文主义地去关怀,“保障”婚姻内X服务妇女在丈夫死后的权益。
  妾这种尴尬的封建生物,哪怕是处在她所存在的时代本身,结局也难有光明的。
  勿说这些,倒是在老爷子死前遗命把原配留下的嫁妆全赠与曾孙女时,大家才反应过来,老爷子绝对不是因为疼爱这个小女娃,不过是为了安抚长孙没能由亲生子继承家业的不满罢了。
  这个人情做的也是现成的。
  父亲的产业向来是要分给诸子女的,而原配夫人的产业却多只由亲生子继承,甚至在有些地方的规矩,分家产也是削弱家庭的无奈举动,多有嫡长子继承父业,其余嫡子们平分母亲嫁妆的习俗。
  原配夫人死时,她的两个亲生儿子也早死多时,嫁妆产业多由丈夫看管。
  张承还算是个重规矩的人,哪怕晚年极宠小妾糜氏,起居侍疾都是由她照看的,到底没发话说“为方便照看你就搬到我主屋来住”的话。
  主母的居室里箱子一抬抬封存的好好的,如今她的亲生儿子都死了,则只有张汪是与其有血缘的嫡孙。
  等祖父死后,张汪夫妇俩搬到主屋居住。夫人山氏让人打扫过了祖婆婆的居室后住入,清点过后对这份嫁妆的丰盛程度大为观止。
  和丈夫略提了下,“祖母留下这些东西,也太招人眼了。”
  山氏娘家也算是士族中的佼佼者,其家族的传承往前可以推个近两百年,外后到了魏晋又可以再推个百年,这样的家族所出的嫡女,见识不可谓不广。
  然而她祖婆婆,丈夫张汪的亲祖母,姓虞,在当时河内郡的两大豪强世家,一则张氏,二则虞氏。
  这个张氏并不是温县张氏,而是同属一郡的脩武张氏。
  所谓豪强世家,便是指祖辈世代有为三公九卿之人,在当地也要有数百年的历史传承,非普通士族家族所能比拟。
  脩武张氏目下便有一子张范仕于曹操,其父官至太尉,其祖父则为司徒,皆是三公之位。
  和脩武张氏比起来,温县张氏也不过是寻常士族家庭罢了。
  而可想而知,与脩武张氏实力相当的同郡豪强虞氏也是强盛至极,比不上袁氏那样四世三公门徒满天下,陷于政治中心的世家,但与同时期的吴郡陆氏顾氏一样也是称霸一方的区域性豪强世家。
  山氏捡出了其中的一些器物漆具与丈夫看,“这样子的雕花图案,便是以前在家也不曾见的。”
  别说山氏,张汪在洛阳游学的时候也只看过真正的帝都官宦世家的同窗招待他的时候用过。
  叹了口气,“祖母家曾有位从姑是得过朝廷封赏的县君。”
  虞氏作为豪强自然也少不了出过高官,能嫁入几个县君也不算是出奇的事。
  张汪想到这个就有些惭愧,家族里因这些年来传承之业未定,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与这样的高贵门阀结亲了?
  自家内耗太厉害,难怪祖父最后要叮嘱“传承才是一家之根本”。
  “既然是祖父的意思,你就先替闺女收下吧。”张汪也不以为意。
  山氏自然应下了,夫妇俩就一个孩子,女子在这个时代的人生路途又注定要受曲折,就算今番没有这笔祖母留下的遗产,往后夫妇俩自然还是要多贴进腰包给孩子。
  只这么一点数,夫人山氏也不是个傻的。
  这个时代当嫁妆的自然不只是金玉古董器皿或是生活用具等,最值钱的还是要数田产铺面。
  鉴于同是封建王朝,在汉朝的商业比不上后世唐宋,故而这里所指的主要是田产。
  有田有地才是王道!
  这句话倒是在封建王朝不用分时期,都通用。
  祖母陪嫁来的田产到哪儿去了?
  器皿虽在,金玉货币剩下的也有些少了吧,又该去了哪里?
  虞氏夫人故去也十年有余,显然在漫长的岁月里,财产的走向很见一斑。
  然而张汪毕竟初为家主,也不能妄在祖父的孝期内,就猜度疑心祖父生前的作为,或是这时期内,对祖父的儿子们个个发难。
  这倒不止在于财产上的计较,更多的是对于家族内近些年庶系占了嫡系风光后的恨意。
  张汪是个很有度量的人,然而对于这些妾与妾生子占了他直系女性亲属的东西时,心里不得不义愤填膺。
  要收拾也不能在这会儿,祖父尸骨未寒,就先收拾起他的儿子未免太不孝了。
  张承之所以看中了长孙而不是庶子继承,倒不是说他有多注重嫡脉——真注重早不让庶子们这么闹腾了,主要是两个庶子都不是和善的人,无论谁做了嗣子,将来其他的子孙都遭殃。
  而张汪却恰恰是个习书守礼的君子。
  并且对张汪本人的人格来说,做族长要只是为了报复他几个叔叔出口气,那这个风格也太差劲了。
  等着吧,他不会主动为难几个叔叔,但也最好这些亲戚们从此收敛。


6.  结庐而居

  哪怕是人死了,张府的一家老小都得披麻带孝给故去的人守丧。
  儿子辈的不用说,铁定都是守孝三年了,连张汪这个作为继嗣的长孙也是最好要守上三年的。
  这年头的三年是实实足足的三年,而不是后世清朝时满人所说的三年,大多直抵二十七个月。
  更何况张汪要比其余的人做得更到位,到祖父的墓旁结庐搭草棚以示缅怀。
  在以孝治天下的汉家王朝,这样的习俗并不奇怪。
  带着一家守孝去,如今张汪也算是“有儿有女”的人了,他去守孝,妻子儿女也一同跟着去。
  守孝,便是不能食荤腥,不能穿好衣服,连睡也不能睡得安稳,否则守孝不恭敬,传了出去对张汪这个还想出仕当官的人来说政治前途就都完了。
  旁人都不急,妻子山氏却要心急。
  不能食荤,连油都不能碰。大人吃不好,小孩在长身体也跟着吃不好。
  这个时代的油大多都是动物油,哪怕是炒一盘素菜都不能放油,吃着和嚼草也没差了。在现代,如果吃这样水里蹿一下的蔬菜,那叫健康,叫减肥。在古代原本物质水平就差,原本就没肉吃的时候,油就是个好东西。
  不说别的,就是如今家常炒青菜总比不上饭店炒青菜的最大原因,一个是火头不旺,还有就是在于油水不足。
  素菜里不加油,其实很难吃。如果说存在皆有理,那么过去的人如此推崇大油锅烧菜也就在于此了。
  吃不好睡不香,人的最基本需求都不能满足,还要维持个三年。多少人就是在这样过度极端的守孝礼仪下“哀毁过礼”,直接跟着先人一同去的?
  这大概是圣人孔子自己都没想到过的事,他在那个礼崩乐坏,黑暗残酷的时代生活,周遭的君主们完全可以灭了人性的只为消除敌方军事能力,就打量的屠杀敌方的普通民丁。
  在那样一个时代提倡“仁”,的确是得到了民众的支持,因为他直接说出了民众最渴望的心声。
  然而,几百年过去后,孔夫子的“仁”道过分拔高,成了一种怪异不合理的封建礼制后,多少人又是死于“温和”的儒道上的。
  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人在古代走,哪能不遇到些封建糟粕。
  春华这会儿已经四岁了,虽然还是个小萝莉,却也忧郁起她爹的身体状况。
  她爹已经三十出头了,隔这个时候就是做人祖父都是够了的,奈何自家小孩都还年幼。
  但一个小萝莉的忧郁实在是微乎其微了,托着腮坐在席上,看得她母亲还以为是她是因为吃不上肉食而在愁眉。
  小孩苦着眉头的样子,实在是好笑,山氏便逗她,“可是馋嘴了,阿娘下午给蒸糖糕吃。”
  这话被一旁的张淮听见了,也吵着说,“阿娘,我也要。”
  这位便是老爷子死前心心念念一定要张汪过继的小孙子,前些月改了家谱,如今也从善如流的融入了这个家庭。
  比起前些时候的拘束,现在也不可能要求一个六岁的孩子一下子就忘记了原有的父母情,但却已不太拘束了。
  春华便故意羞他,开玩笑,“淮哥真是馋嘴。”
  张淮被一个小萝莉取笑有些脸红,虽然他也不过是个大不了多少的正太,“还不是你先提的。”
  四岁的女孩笑出了两个酒窝,大人之间的那些芥蒂,这对“兄妹”感情却很好。
  张汪夫妇对待这个莫名得到的“长子”,也不算坏,虽然与其生父母有些不愉快,却并没把这份怨怼加到孩子头上。更何况此时家中孩子也不多,夫妇没指望着他养老,至少也算是公正持平。
  但再不计较,心里也是有心结的。
  而张淮也是有亲生父母的人,亲生父母还活得好好的,对这对养父母也绝不可能像亲生父母那样的亲了。也是因为周围的大人教着他,否则就一个六岁大的孩子,离了父母,离了家庭,晚上睡人家家里会不会哭闹还是个问题呢。
  但对这个小“妹妹”,张淮在这段时日相处后却颇有了点感情。
  原有的家庭里,他也并不是没有弟弟妹妹,然而因为长子超然的地位,嫡亲的弟弟又还在襁褓,其余庶出的孩子更说不上话。
  在陌生的环境里住下后,张汪夫妇对他很好,也没在物质上虐待,然而小孩还是天生敏感的感受到了些许压抑,也只有内院中的这个小女孩还会和他做伴玩一起。
  但在山氏看来,她的确是不希望女儿直接把家中大人的那些怨气带到脸上,和养子两人针锋相对。
  可当自家闺女毫无芥蒂的和外面来的“小白眼狼”玩得两小无猜的时候,做妈的难免又有些不乐意了。
  你阿爹阿娘因为这桩过继的事出了多少力,动过多少法子,现在闺女你和个小白眼狼玩那么好,是不是没心没肺了点?
  也是自家闺女,山氏就算有点儿不悦,却没真生气上,私下得空把女儿拎过来教育了一通,也该让不知俗务的女儿懂点世故了。
  然而当她是真没想到,自己的女儿春华却是个主意大的。
  训诫了几句,小女孩并无反对,她不由松了口气,真挺怕这孩子特童真特正直地问她,淮哥怎么就不同了这样的话。
  却听她女儿很是平静地回道,“阿娘说的女儿都是省的,如今淮哥与我们却成了一家人,女儿是不妨给了善意的。”
  这话听了山氏也被女儿的明澄是非给惊讶到了。
  正有些惊奇地打量着自家闺女,一转眼,却见女儿又一副天真烂漫地缠着她“淮哥”上树掏鸟蛋去了。
  好似刚才那番话并非是出自于她之口。
  还是个小孩吧。
  山氏也已经说不清女儿是个什么心思了,但看见她与养子两人一同玩,却从没吃过亏,上蹿下跳还不亦乐乎的是张淮,吃零嘴儿总被占便宜的是张淮,最后被邻里说是调皮捣蛋爱惹是非的还是张淮。
  偏偏每回张淮受了小妹妹的攒拥吃了亏,还不亦乐乎地继续和小妹妹一块儿玩,两人感情是越来越好。
  看得山氏也有了一丝的迷惘。
  这谁家的狡猾孩子呢,咋成了我闺女!
  看女儿头脑清楚,也没吃过亏,索性把这事仍开了。
  也便在这月张汪的新妾查出有了身孕。
  这本是好事,可是时机不对,张淮是一边欢喜一边又和妻子埋怨,“真是个不知事的,这样的好消息早说一会儿,也省得如现在这般尴尬。”
  山氏是正妻,妾室怀孕,她虽然也觉得这个妾不会做事,现在报这个消息让所有人为难,到底立场使然,多说显得她刻薄,只劝道,“她也是个小心的,前阵也是祖父去世,一喜一悲,这悲的比喜的重。让她也为难没法报。”
  “哪里是难报?”张汪有些郁闷了,“在出丧前报,也不至于尴尬,如今到了守孝再说,到了有心人嘴里……”
  山氏道,“如果有人想多嘴,哪怕是早报上的,他们也会想了法子的说道。”
  张汪冷哼。
  山氏搭在张汪臂上轻扯了扯,“老爷且等过这阵吧,身正不怕影子歪,咱们未有失礼处,也不计较人嚼舌头。”
  小妾甘氏怀上孩子是在祖父死前,察觉出来时已是在张承病重前半月了,甘氏是个胆小怯懦的人,觉得家中情形愈发紧张,吓得不敢开口声张。
  她是个没见识的,不过也不能怪她,这个时代的平民都不受教育,何况是奴籍女子。
  也算是奴婢中品性还算好的,是个老实人,山氏也就是看中了她这点。若不是这样的话,当初有着过继压力的张汪夫妇,就算为了子嗣有病乱投医,山氏也不会主动把她纳给丈夫。
  正房太太山氏并不是生不出,她在生春华之前也有过几胎都因战乱而夭,可见是有生育能力的。有了过继之事的压力后,夫妇俩很想努力再生一个。
  但子孙缘这种事是急不来的,张汪也不年轻了,再怎么耕耘,也做不到一夜五次郎,似乎是越急越盼不到。
  也是为了加大中彩的几率,山氏很贤惠也很为自家着想的给丈夫另纳了两个老实又看着好生养的女子做妾。
  她自己没如愿,妾甘氏倒是怀上了。
  只是现在也有些发愁,可见女子并不只老实就是好相处的唯一标准了,甘氏恭敬守礼是有的,自身素质见识也实在太差了。
  在老太爷去世前说,推算月份这孩子是在张承病重前,张汪侍疾前怀上的。而如今说,张汪正在守孝,不得近女色,连在和大老婆都不能同房,何况让妾怀孕?
  让有心人说去,的确可以说成是张汪在孝期狎妾。
  作为后院的女主人,如果是平日的话,她正盼着子嗣,自然是注意的,但那时候她丈夫张汪作为嫡子正孙要去给祖父侍疾,作为宗妇的她也得跟着一起去。
  夫妇俩是住去了祖宅,但家里还有老人小孩,因为事都挤在一块儿办,怕手忙脚乱,所以其他人都没马上搬去,这样子两边分居,山氏更照看不上后院。
  甘氏是怵了在老太爷大祭的时候出错,已经三个月的身孕,勉力的跟着一块儿哭丧,也亏得她真是个好生养身子健壮的,这么些折腾下来,竟然没伤及胎儿。
  直到如今张汪夫妇正式入主本家,原宅的人都搬了去,她才重新见到了老爷夫人。
  山氏那时候只是觉得甘氏有些胖了,心里还有些不悦,毕竟自己夫妇和这么一大通人周旋,说是为老太爷故世而悲伤毁形似乎是有点儿矫情了,但因劳累清瘦下来却也是真的。
  当家夫妇们在为着大事拼命,养着你们这些奴婢妾侍难得是为了让你们享福的吗?
  也因丧礼事多,山氏也没和个妾计较。
  其实如果搁在别人,山氏早是一眼就可看出这个妾已经是有些显怀了,但她在挑人的时候,标准就是“好生养”,在这个时代的通俗话说就是,人看着白胖有肉,屁股大。
  前头心心念念盼了几个月,都不见动静,这回也就没触及这根神经。
  一直到如今都快四五个月了,再下去不但是显怀,连孩子都要生下来了,甘氏也只好尴尬着说了出来。
  做当家主母的,心里大骂她糊涂,却不好真骂了她,一来顾忌有身孕的人多想,一来也是怕旁人说她因妾生子而妒,还要安抚道,“你就是个太小心的人,唉,都是有身子的人了,早点说,吃食上也好让人伺候着。”已经是说得最婉转了。
  甘氏知道让主子们为难了,本就是个绝对本分的人。惭愧自己做错了事,孕期情绪起伏也有些大,竟然是抹了眼泪,“奴婢知道了这事也不知该怎么办,如今让大老爷和夫人犯难,这孩子来的也不是时候。”
  看她哭了,山氏也有些怕了。
  她不金贵,可肚子里还有个小的呢。
  自己这都不是苛责呢,已经算是用的最温和,以安抚为主的话,她怎么就动不动流眼泪呢。
  可见吧,太单纯的人,也挺难相处的。
  山氏还得捏着鼻子认了,打趣她,“孩子还有来的是不是时候的,都是当娘的人了,还这么爱哭。”
  “奴婢能替老爷太太生子,也是奴婢的福气。”
  “你也别太多想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能不知的?”山氏怕孕妇跪着累了,亲自扶她起来,“好好替咱家生个少爷,就是你最大的功劳了。”
  倒不是她故意为难小妾让跪,事实上这是有汉一朝的礼仪。
  这个时代没有桌椅凳子,直到唐朝前期,汉族的礼仪仍旧是席地而坐,跪坐之礼很是正常。
  为难的事怎么就那么多呢?
  不过是就这么一想,山氏马上回过神对甘氏说,“我先让人给照顾着你,只我这几个月要抽身照看你就难了。”
  甘氏也实在守本分,又想跪下(这时代的礼节如此),“哪里能劳动夫人了。”
  忙又被虚扶一把,“也别太着急,老爷大概是不能来了,他心里也高兴呢,只是今年毕竟有着忌讳。我总会来看你生产。”
  “夫人。”甘氏也有些感动,“我……”
  “什么都别多说,目下你的身子要紧。”
  所谓的孝子贤孙张汪在墓边搭草棚守孝。守孝自然不会是让人享福的,不但吃喝睡不好,同样也不能用佣人,这点虽没明文规定,但好歹头几个月还是得绝对的老实。
  于是只好由主妇亲自动手,照料一家的饮食起居。
  头三个月上,山氏也真不敢亲自离开,否则她一走了,没个奴婢照料,她家丈夫真怕会饿死的。
  这时代的男人确实是一点都不用动手家务,难怪孔老夫子也会五谷不分。
  等过了这最为关注的几个月,又有家中有待产妇女的缘故,其时的礼教虽然在大范围内不通人情,但在可活络的范围内,执行者都是人,也难免有人性可言。
  理由还算正当,家族也不能常失了家主主母的管理,故而山氏便回了本家,又另安排年长一点的妾来关心丈夫饮食起居,过了头三个月后,也算是可供通融的事了。
  趁此机会,到底是心疼自己的亲闺女,小妾生子这事在山氏的努力下她也终给女儿春华争取到了点小福利,把女儿一起带回家住了。
  至于“长子”,既然人家那么心心念念的把儿子送过来做孝子贤孙的,你这个“曾长孙”也就跟着你爹一块儿守孝去吧。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春华忽然想偷笑,原来做女孩也有做女孩的好处。
  她妈这不算是虐待,也不是不厚道,只不过在给亲生女儿争取福利的时候,似乎也没什么立场给别人家的孩子一起争取福利。


7.  晚钟

  这一年同样是夏日,张汪的亲生子降生。
  仍旧是因为前些年子嗣太过艰难的原因,这个孩子依照春华出生的后的惯例,也没给马上起名,怕折了福气,又因排行尴尬,只好的用“哥儿”这样的称呼模糊着叫。
  这是张汪的长子,然而由于老太爷的横插一脚,生生变成了“二少”。
  五叔张岩的妻子柏氏在甘氏生产的当晚就心惊胆战地一夜未好睡。
  由于是头胎,甘氏生产时也吃足了苦头,前半夜叫得惨,到了后半夜被人灌了参汤下去,一发狠人也有了劲儿,却是疼了一夜才生下了个小子。
  柏氏听着妇人生产时叫的凄厉,心里却烦闷得很,拿了院中的公猫指桑骂槐,“叫什么叫,生不出个蛋的,当是母猫下崽了。”
  因为是庶子,排行又后,张氏族人并不可能给每个族人都安排个单院,张岩一家就和族里的人同住一院。
  对门的族人之妇关氏听了,对着丫鬟幸灾乐祸,“看吧,眼巴巴送个儿子过去,人家这回可真得了个亲生儿子,看她怎么得意吧。连院子里的公猫都可糊涂了当母猫骂。”
  这一家人并不如宠妾子张岩家过得富裕,连伺候的人也只有丫鬟一个。
  这丫鬟是不想成心腹也是心腹了,笑着一起陪主子乐,“可不是让他们家好算计吗。”
  “赶明儿咱就去主妇哪里透个信儿吧。”
  这位关氏也是个爱打小报告的人,只可惜张汪夫妇实在都是正人君子,后来也没接她这茬。
  但关于嗣子的问题,许多人都已经挽着袖子准备拿礼仪正统说事儿了,也有许多人准备好奉承新族长,可最后大家还是没能看到张汪给个结论。
  主要是孩子还实在太小。
  这才让柏氏松了口气,高高兴兴地去贺了人家满月回来,和丈夫两个一块儿乐。
  “就说了是个庶子,哪里比得上先父发话来得正统呢,这是连族谱都改了的。”张岩悠哉悠哉地和妻子说,又嘲笑妻子杞人忧天,“他小子就算要改,还有那么多族老呢。”
  要不是还在父丧上,他不能饮酒,家里也没有酒可以让他饮,他还真想让媳妇下厨烧几个小菜瓮酒小酌。
  倒是张汪自家人都淡定得很。
  到底得个亲子,总是好的。
  在春华看来,她家人是傻了才在这时候去吵嗣子的事。
  老爷子尸骨未寒,这时候诟论他生前定下的事,那是不孝。
  另外这年头婴儿夭亡率实在太高,并不是她想咒自己的亲弟弟,只是要是好不容易改了嗣子,这孩子再死了,那么她家又如何自处。
  真是情何以堪了!
  “阿兰,替我找来昨日打的穗子,咱们去贺贺新弟弟。”春华这么吩咐道。
  阿兰是春华住到本家后,山氏给置的丫鬟,如今跟着她的时间不长,信任度待考。
  但这不影响她差遣人家。
  阿兰比着张淮还大一岁,在万恶的旧社会中已经要开始服侍人了。
  但就这样她家还是很乐意的,一家都是家生子,给族长家当差更是体面,而给小姐做丫鬟总好过当火头丫头,既不幸苦工钱有足。
  再怎么骂万恶的旧社会,当她也成为了一个封建剥削阶级的时候,春华也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了。
  至多,在现代社会,咱们也是一样拿钱给人打工的……好吧,她这是在雇佣童工。
  越在这个时代活得久,她渐渐就会有了一丝迷惘。
  当国人的意识形态和故去的年代之人在本源上并未有翻天巨变之时,有时她发现历史不过是在重演。
  得了,姑娘你难得年轻一回,这样沉重的话题还真不适合“小萝莉”托腮苦思。
  她家的姨娘头上包着布巾,还算是顺产,不过这年代顺产不了的也没个剖腹产。
  当是华大夫给关公刮骨疗伤呢!
  顺产的妇人,如果修养的好,生产完半天都可以下地走路了。甘氏本就身体算好,此刻看着也不算太虚弱。
  到底她母亲还是很照顾的,不让吹了风,好好的给她做月子。
  见是嫡出的小姐来了,甘氏这个老实人,就算是生了个少爷,也没敢摆谱,哪怕这只是个小女孩。
  其实妾都是奴婢,生子也只不过算是开枝散叶罢了。许多的世家里,就算是生过孩子的妾要是她男人愿意也是可以随手送人的。
  她生的孩子是主子,但她还是个奴婢。
  正要起身,春华忙给甘氏的丫鬟使眼色,让扶着躺好了。
  这也算她庶母,就算别人看不起,她还是个小辈,先行过礼,“姨娘可还好?”
  “哪敢劳动您来了,这产房是个脏地。”甘氏让人给抱来新生的胖小子,“这是大姑娘您的弟弟了。”
  这个小子大概是刚吃饱了奶,睡得很熟,要说可爱,儿子像妈,也是个圆脸的。
  小坐了会儿,她便告辞了。
  刚回房便被母亲的乳母姚妈妈找上说是山氏要见她。
  又带了丫鬟去见母亲。
  主屋后连着几件厢房,是祖宅里最大的院落。
  她是个女孩,却无法和她“长兄”一样分到单独的院子,只能和父母一同住。
  至于如甘氏那样的妾只能都挤到下人屋子里去,只是甘氏条件更好些,单独给了小间。
  按理甘氏生的儿子也算是小主子,是不该让与其母一同住着,许多家族也都是在妾生完子后,妾依然留在下人房,儿子抱养走。
  山氏是个厚道人,用这个时代的话来说就是“仁德”,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人本主义”,按理该马上抱养走的孩子,她却体察到人之常情,让孩子好歹和生母住过满月。
  但在仁慈,她也不想贤惠到把闺女去给个小妾行礼去。
  于是就找来问话,“可是去看你弟弟了?”
  “是。”
  “去见长辈可有带礼物?”
  “让取了前几日打的穗子。”
  见闺女好歹还算知礼,山氏脸色也好多了,又吩咐玉桂给再添了东西送过去,也算是当妈的给她糊过去。
  这才说到正事,“你要看弟弟也不急着现在去,让你庶母受了风呢?”
  春华应道,“是。”
  她本来不过是好奇罢了,心里却没她妈这么多的计较。
  “家中还在守孝,你弟弟的满月也就办不了了,至多自家人高兴一回。”
  春华更不在意这个,原本就是个庶子,操办就不会太大。
  更何况这时候就算办了满月又如何,连荤腥都不能食,难道请了客人来一人添两盘青菜吗?
  但让她在意的是母亲的下一句话。
  “过了满月,咱们就该再回去见你父亲了。”
  难得做了本家大小姐半个多月,虽说同样吃不好,但至少不用睡草棚。
  这事儿她照旧没有决议权。
  讪讪应道:“哦。”
  她母亲看她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知道她的心思,看她小孩子的样子不由笑了,“总不还过几天。”
  然而这一年却注定了是不平凡的一年。
  在张春华小朋友不完整的三国史印象中还该蹦跶个几年,给大家再过几年苦日子的董卓董太师。
  他死了。
  貂蝉,吕布,王允,历史上著名的连环计三要素都给凑齐了,于是当万恶让民众生活于水深火热中的董卓死后,全线的九州级战斗开始了。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一个时代的晚钟正落下余音。
  春华小姑娘回到父亲身边的那天,到底还是在庶弟满月后又多留了大半月。
  又要回到草棚过苦日子了,小丫头有些不乐意了,看得她母亲直好笑,一路逗着她玩。
  但要真说有多不乐意,也没见她闹过,不过是在母亲面前装委屈,彩衣娱亲。
  一个小小的姑娘要成天都一板一眼大人的样子,那么她的父母首先的不是为了她的成熟欣慰,而是像见鬼似的心寒。
  到了地方下来,却正见到他父亲和一同样中年友人铺着草席,席地坐在树荫下说话。
  见是妻女回来了,张汪给妻子笑着点头,“夫人,这是常家二郎常仲君。”
  这俩人关系挺好。古时如果说友人间登门拜访不用避讳女眷,那么就可说是极度亲密的关系了。
  丈夫这么介绍,山氏也不是个小家子气的人,落落大方的给见过礼,“您可要多坐会儿,正好让我得了时间下厨。”
  她也不好说我夫君他守孝太闲了,你多陪陪他。守孝是孝道,她小女儿可以有怨言撒个娇,那是小孩;张汪却是绝不可表示任何牢骚。
  常家二郎,常槁字仲君,看表字就可以知道这是个铁定的老二。
  常家也同是温县大族,他不算出名,却有个出名的兄长——常林,以后跟着曹操混的挺好。不过这会儿嘛,还没有出仕。却因孝名已经成了位名士。
  世家教养也不会让常槁见了女人就怵,也很客气的说,“真是烦劳嫂夫人了。”
  “哪里。”
  山氏再略施施礼就走了,就算是现代夫妇,哥俩个在联络感情男人间的浪漫,拼酒胡侃真豪迈着时,妻子开门进来了,心里不爽归不爽,却还得顾及双方脸面给互相介绍过了,聪明的妻子也会自己走开,免得束了男人们的手脚,也给自己找不自在。
  春华也想跟着母亲走的时候一起混过去,奈何她爹是极喜欢她这个闺女的,有意给拿出来得瑟回,直接给叫住,“春华。”
  本来不给长辈见礼就说不过去,见腼腆无效的春华,一改了之前状态上去给见礼,“给阿爹安,问伯伯好。”
  不知道这人该叫伯还是叔,这年代却是礼多不怪,至多交错了她也只是个孩子,况且她父亲先前也没说过该怎么称呼。
  但不叫人就是错的了。
  见女儿很有风范,张汪也给友人常槁说起了女儿,“这便是小女春华了。”
  常槁见这个小孩还算讨喜,并没像寻常这年龄的孩子见了大人一般束手束脚,便道,“照我看来,汝家女公子日后定是贵气。”
  这样的话一般都不过只是看在主人面上恭维一声罢了,常槁也不是当时时代善于相人的名相。
  当然对于张汪也是足够了。
  两人又重新开始谈天论地,很不把还在一旁的小孩当人算入。
  也就是这样春华才在一个没报刊没微博没广播的时代里渐渐知道了时事。
  “董贼总算是下台了,死在他干儿子手上也算报应。”
  “三姓家奴罢了。”
  董卓,就那个咳嗽一声洛阳抖三抖的董卓,他死了?
  原应该在春华记忆中相当蹦跶的董胖子,施暴虐之政,就如飞蛾扑火般急速,又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一头猛撞,最后把天下人给嫖了把也把自己给嫖了。
  常槁道,“如今内贼已除,正是天下有识之士挺身而出的时机。”
  张汪笑而不语,知道友人这是在劝他出仕了。
  见他没搭话,常槁继续说道,“我兄长便是预备过几日离县。”
  卖了这样的一个消息,可见友人是很上路了。
  可是张汪一来觉得这样的时局还是不太安稳,又借着守孝的借口,很不予理睬。
  礼节性地问,“伯槐兄是已有主见了?”
  常槁道,“家兄要去投奔曹校尉。”
  伯槐即常槁兄常林的字,而曹操这时候的官职还是个典军校尉。
  “是沛国谯县的那一位?”
  “正是。”
  纯粹是被古人们这一大堆敬称谦称绕晕的,春华脑仁有些疼,不过就是说要去投奔曹操罢了。
  可能是后来者的意识里,在整个三国里只要跟着曹操走就有肉吃,她并不觉得这一样的投靠有什么蹊跷。
  倒是他的父亲张汪有些吃惊,“北方列豪强,令兄何独钟曹公?”
  至少这个时候的曹操实在是过得不太顺意,手下士兵不足,愿意资助他的资金来源也不稳定,隔三岔五的打败仗四处奔走。
  不是说曹操初年没打过胜仗,然而这一阶段还是他的失意期。
  他这一失意,一直要失意到收复了青州军,从此后才飞黄腾达起来。
  相比之下袁家的俩哥们,袁绍春风得意,要钱有钱,要兵有兵,要谋士有谋士,还当过讨贼盟主。他的弟弟袁术也是这个时候的得意人,若干年后还盛极一时的做了伪帝。
  这个时候看得上曹操的人实在不多。
  但士者看不上袁氏兄弟自由一番品论。
  “若袁本初者,其心与董贼无异。”常槁说得铿锵有力,“国难危急之时,他竟欲另立新帝。皇位废立之时,原乃天命,他如此行为和禽兽一般。”
  袁本初,即袁绍。
  董卓的恶行中最不能为世人接受的大概就是他杀死了少帝,另立了其弟刘辩,也就是当今的献帝。
  在这个时代人的心中,皇位天赋,最是神圣不过,皇帝对于这个皇朝的百姓来说是崇高无上的精神领袖。
  虽然在许多朝代开始之初,皇帝本也该兼备物质领袖的职位。
  董卓随意废立皇帝被世人怒骂,而袁绍竟然也想立一个宗室使其偏向于自己,“抛弃君主”的这一项罪名,在封建王朝比十恶不赦还严重。
  张汪也是知道这个,因为袁绍层预谋过这么桩乌糟事,所以士子大多对其有芥蒂。
  “令兄是有高才之士,当谋得其位,而愚兄家中有丧,为先祖守孝,大概是走不出的。”
  常槁也有些急了,“这时候您投奔于曹孟德,他势弱,得到一爪牙犹如雪中送炭,自当待兄台您更好。”
  “我如今这样又哪里走得开。”
  这两人感情是极好的,常槁便劝道,“国难当头,君子您该入世救世之急,哪能隐居逃避?”
  其实说的也不过是为了给他提供一条理由:上纲上线的说,天下黎民都生灵涂炭了,您这样有大才的人,应该出山辅佐皇上了。
  常槁真的是面子里子都给足了,连台阶都给搭好了,然而张汪死活不肯下。
  就有如顾炎武所说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这句话绝对不是这个时代有的,更不会是一个或许会叫做“孙尚香”的郡主姑娘说的。
  春华在一边脑补了一回,又觉得现在她父亲出去虽然也是有风险的(比如她就不知道曹操还要多久才能不打败仗了),但跟着曹操日后绝对发达。
  如果说曹操的发家史更像是传统种马奋斗文的话,那么依照主角定理他肯定会活得好好的,并且越活越好。
  可谁都不知道,自己家会否成为这只奋斗小种马成长旅途上的炮灰。
  炮灰,死得再感人,再有跨时代意义——他还是个被悲剧了的角儿。
  常槁是想给他哥找个一路一起结伴的人,好歹都是温县出身的老乡,而张汪和他关系最好,也是在洛阳太学里混过,做过官的人。
  洛阳太学便可以算是汉帝国的国立大学了。
  张汪的出身也不差,比起常槁这个尴尬的庶弟,对常林来说的确是个理想的陪伴。要是事成了的话,两边都欠了他人情。
  现在眼见张汪不同意,好歹买卖不成交情还在,两人又闲谈了些县里的杂事,常槁在张氏夫妇的再三挽留下,很按照这时代礼仪的婉拒没留下吃饭。
  也就是这一番谈话,张春华渐渐看明白她父亲的性格了。
  张汪是个稳重的人,他所做的事无论如何都以求得四平八稳为主。像他这样的人,从不会出了大漏子,如果是在寻常的世道为官,大概是可以稳步地上升的。
  但在乱世要做出一番事业的,他却实在缺少一股冲劲。
  也不能怪他,这是每个人的人生观走向。如枭雄豪杰,的确是有冲劲,干了一番大事业,比如曹操。但他的胜利中却无限辛苦,死了兄弟子侄,连大儿子曹昂最后也因他的缘故死去了。
  相反张汪稳稳当当的过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在这个乱世却是绝对的不易。要支撑起这个家,使家人不至饿肚子,有衣有食,虽不至于有什么功勋,但全家人至少还能团聚。
  这里谁更幸福就见仁见智了。


8.  女子业

  张汪最后还是没被说动,反而是同县的常林,王象,杨俊等都周准了时机,日后皆顺利出仕。
  不过张汪也不觉得可惜,各人抱负不同。
  对张汪此人而言,最令人敬佩的地方在于——他竟在乱世之中保全了一族人。
  这是个英雄辈出,天才谋士扎堆生长的时代,其隽永的魅力即便到了百年千年之后,仍吸引着各个时代的国人与亚洲诸国,将这个时代的故事一遍遍地改为演义小说。
  要说到这些华章中最出彩的必属为后世盛誉的这些士者。
  能在历史的宏潮之中,被称为奇士的,汉高祖只得了个张良,宋太祖有个赵普,明太祖有个刘基,唐太宗身边人虽多,却没有如周瑜诸葛这样立马就可以从脑海中蹦出的人名,但说穿了,这些“数风流人物”,活着时似乎风光,历史书上写着的得意,又有几个能善终的呢?
  郭嘉英年早逝,荀彧节命而死,周瑜是在行军途中病死的,诸葛则是给刘家父子做牛做马累死的。吴国辉煌时代最后的大都督陆逊,更是直接被其主孙权活活骂死的。
  狡兔死,走狗烹。这个时代的谋士武将如果不是英年早逝,或是把自己累死的,命长活剩下的难有个好结局。
  现人仰慕这些天才,不过是把他们的事迹当成了话本小说,反看成了虚拟人物,用他们的风流事迹,杰出智慧谋略当成麻木生活中的快速兴奋剂。
  谁又曾想过这些人物风光过后真实生活无以遮掩的累累伤痕,竟会如此让人潸然泪下的冲动。
  张汪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或许他不是个天下倾慕的奇士,但他能使一个家族在饥荒中不饿死人,在战争预来时先得慧眼地趋利避害——他本是,就是个了不起的普通人。
  -----------------------------------------
  等这一年到了头,孙子辈都该出了孝,其中张淮和春华就在此行列,然而张汪虽是孙子,却是承嗣的长孙,不免还要陪了他叔叔辈们一同多守几年。
  张汪走不开,族中却断不能没了主母管内务。彼年年节,张家虽仍旧因孝未在县上走动,人不走动,人情却不能断了,只要张家还想在温县立足下去,就必要走礼。
  孩子们出孝前三个月,山氏带着两个儿女会了本家,未先办年礼,便先开了给常家大郎常伯槐的离别践礼单子。
  在古代没有业余娱乐,都快闷坏了的春华,歪缠着母亲,有幸看到了在古代的第一份礼单。
  这个时期,蔡侯纸已经广为流传开来,对着一纸似曾相识的文字,两眼一抹黑,仗着是萝莉音大杀器,一扭头钻她妈怀抱里撒娇去了,郁闷道,“看不懂。”
  她妈拍拍女儿的背,还觉得好笑,“改明儿娘教你。”
  小女孩嘛,不懂才对了,生下来就会的,你穿的吧?
  对,姑娘她就是穿的。现代的小知识分子青年张春华,天朝高考独木桥上摸爬滚打过来的先进标兵,竟然成了个“半”文盲。
  后世将秦始皇骂得残暴至极,颇有些用人骨堆山的东方鞑靼王的赶脚,但的亏此君统一了六国文字。如今在一脉相承的文字中,人们仍能从书写中找到本民族文化的渊源。
  感谢秦皇汉武,她只是个“半”文盲,还有一半全靠猜。
  母亲山氏说了声要教她习字,但目下看了,她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女孩在这个时代根本就没有可保障的受教育权!
  别说女孩没有,就连走卒白丁都没有,虽然没有明确那一条法律写“女子与农人贩夫等不可习字”,明面上看的确没有,但处在这一阶级,你就是想学都没途径。
  在十几个世纪后,由于不识字随便按个手印把自己卖了的按理基本是绝户了,但在本朝本代却比比皆是。
  作为万恶的剥削阶级家小姐,家境纵然允许了孩子们受教育,但也要看这个女孩本身是否受重视,不受重视的,庶出的子女们,没个人会主动为其争取福利,也就甭想了。
  还想学文化?给你嫡母生的姐妹当媵去吧。
  或者也有女孩本人就不想学习的,六七岁的小孩,有几个是天生喜爱读书自己要求上进的呢?这正是一个爱玩的年龄,女孩自己不想学,父母更不会用文化课作为女儿培养的必须来逼——这毕竟是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
  在父母的眼光中看,女红做不好,很要命;不会下厨,很要命。不识字没文化?一点都不要紧,还打算让丫头片子去做文豪呢?
  这是这个时代的人普遍想法。
  类似于出了个蔡文姬这样的才女的家庭,毕竟还是少数。就算是蔡文姬,她也是的亏生在一个书香门第,且当时她父亲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只有她一个孩子。
  山氏是世族嫡女出身,出身使然,自然也认过字,却只是为了方便看账管家,根本谈不上文化水平,更别说吟个歌写个赋,她丈夫多谢几个复杂字她就该犯晕了。
  能认识几个字已经算是好的了,更别提让她书写。
  山氏也就以自己的标准要求女儿,说的是“改明儿娘教你”而非“请个西席教你”,这里面区别就大了。
  更何况女儿过了年也不过就五岁,这事儿山氏就别说放心上了。
  但作为一个受过现代系统化教育的新青年,在再次受到这个时代的性别歧视后,春华觉得坏大了。
  她没想过要争取女性平等地位——在现代都办不到的事,在古代更不现实,但至少一定要给自己争取到受教育权。
  不受教育,便如她爹和她娘的相处方式一样,她爹稍用了点文邹邹的词,她娘就瞪眼。这还是夫妇感情好着的!
  并不是说在封建社会中,这样学历不对等又无共同语言的夫妇就过不下去了(事实上小三们文化程度更低),但一开始夫妇俩的意识水平就站在不对等位置,那么直接导致妻子对诸事态的话语权减半。
  柏拉图说,爱女人是爱肉体,爱男人是爱精神。他老人家说得真轻巧。
  也确实在全世界范围内的古典时期中,男人之间更有话题也更有惺惺相惜之感,但落后时代中的女性,连个受教育权都没有,让她们又如何在无休无尽的家务劳顿中抽出个时间思考哲学基本问题,然后形成个“高尚灵魂”的?
  不读书就断了一大半了解这个时代人事信息的途径,思维跟不上主流,迟早被人当二愣一锅烩了。
  可是该怎么说呢?
  四岁快五岁的小萝莉拽紧小手想到。
  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开口,过完了一个黯淡的新年,孩子们换下了孝服,山氏把俩孩子拎过来训话。
  “以前这年家里事多,你们也还看着小,家里没拘束过你们。今年可再不成了,你们两个要多给我收收骨头了。淮儿给请了师父要做起学问,就是春华也要学礼了。”
  春华一愣,她妈明着就把她的教育权给抹了。
  还想给自己继续争取福利,张淮已经恭敬地低头,还知道使个眼色给妹妹,通常这种时候小辈们都该一同回答,张淮也算对她有情分了。
  春华也只得一同和他说道,“谨遵母训。”
  出了屋,两个小孩各由着奴婢在廊阶给套上屡,张淮显然是看出妹妹心神不宁,也还关心,“妹妹似乎有心事?”
  这里人多嘴杂,旁边都是奴婢,春华还没他这么缺心眼,在她妈门前说对母亲的教育方案不满,只冲他笑了笑,“哪能呢,只是想到淮哥往后做起学问,咱们兄妹俩怕是少见了。”
  张淮不疑有他,“总在一家,昏定晨省也必得见的。”
  春华在心里阴暗的比个中指,让你说个高级词汇吧让你说个高级词汇吧!
  昏定晨省,其实说的就是给父母请安。
  她还不至于文化水平那么差,两人到了岔路口,平辈见互执了简礼,便走了。
  她是和父母同住的,张淮却是却是有自己独院。
  回了房,自有丫鬟仆妇给伺候她打水洗脸。
  因为守孝的关系,这些佣人自分配到自己名下,倒一直留在本家不做事。人空散惯了,忽然有一朝主子还是要回来,这些仆妇丫鬟们白领工资吃白饭的好日子就到了头。
  却没人给做到脸上来,姑娘虽小,姑娘她妈却是个厉害的。
  时间一久也总有人要先讨得了主子的好。
  如今看主子似乎心中有事,吴妈就一边给春华擦脸,一边说道,“姑娘可是有觉得为难是事?便是说给夫人听也无妨。”
  同样的一句话,并不是旁人不懂得说,而是就算是奉承讨好也有个先来后到,论资排辈。
  春华一瞥眼,我自己的妈,哪里用得着说话顾忌了的?不过是刚才那场合下顾忌着一个张淮罢了。
  和吴妈说,“也没什么难的,阿娘让我学礼也是为着我好,我也是极愿的。”
  她也知道母亲先给她打造的这套小班底是个什么用意。
  上年纪的仆妇两个,这时代的小姐出场自也要一个年长一点的妇人陪侍其侧,通常都是乳母一类的角色,春华没有乳母,却必要一个这样的妇人,以免失了稳重。
  年轻的媳妇子一个,是如今给她来管家的。
  丫鬟两个,一个十四,一个十二,都是这里干实活的。
  小丫头如今只有一个阿兰,今年8岁,大约是预备培养着以后成为玉桂在山氏哪里的心腹地位。
  没过几天,山氏便给春华请来了一位女师傅徐氏,据说是原是洛阳宫人,出宫后回到本郡担任郡中教习秀女的工作。
  这个时代并不是明清,对于宫女二十五岁出宫这样的规定是没有的,只能等皇帝心情好,哪一年生儿子了,哪一年大旱大灾了,给祈个福的时候放点老宫女,而且还不是一定的。
  徐氏出宫后并没结婚,大概其时已经不算年轻了,能从茫茫宫人中混到一个出宫名额,还可以同本郡郡守套上关系,负责教习这样的事务,可见也算个能干的人。
  头一天见面,春华便规规矩矩地执弟子礼拜过,才拜过,徐氏便很不徐不疾地言道,“请小姐再行次礼。”
  声音轻缓不扎耳,也难以听出声线起伏,春华一想,到底是宫中出来的人。
  如今国都都已经破落了,皇上被董卓到处赶着走,上早朝都只好借了沿途平民的院子,皇上在低矮的蓬瓦间坐着,大臣们则在阶下,民人未修葺过的院子里磕拜,通常头触地时沾上泥泞草杆。
  难得昔日的洛阳宫人还得了这样的礼仪。
  一边听着女师傅的话再次行了遍礼,才刚将双手相叠齐过额头,便被纠正着动作。
  “稽首之礼,当先以左掌按右掌之上,小姐请看奴给示范。”
  此后又有纠正走步,坐姿之类的礼仪,对春华来说,她原想着的学礼该如容嬷嬷罚小燕子一样,而事实上却更像是军训时纠正军姿。
  毕竟是小孩子的身量,有许多动作即便懂得要领,却也难用童颜做出端庄一本正经的风范来。
  不满意,徐氏便会一遍一遍的让她做,声音仍是轻缓,也从不训她,也不夸她,如果真是这个年龄的孩子,耐性没得这么好,大概是极难熬的。
  吴妈便想讨了好的和春华说,“也太严厉了,姑娘您这一日下来也不得松快。”
  春华知道她心思,不过是想说了中她意的话。
  如果是真小孩,大概就被这样的话给说中心思,然后就起怨了吧。
  可见心疼孩子的话,有时只不过在还他们产生懈怠的思想。
  幸亏她是个有自制的伪儿童,没应吴妈话也,“去到徐师傅住处问问,晚膳可用得好?”
  “姑娘?”
  “去问吧。”
  吴妈不情不愿,最后支使了十四岁的丫鬟的柳生。
  柳生回报,“徐师傅谢过姑娘,说是哪里东西尽有的。”
  “知道了。”
  春华在坐蓐上稍调整了下姿态,其实她这么小胳膊小腿的要说不累也是假的。
  中国素来是礼仪之邦。
  在汗一朝,三岁的小孩便要开始学礼仪,对于世家的女子来说,可以不懂文书,却必要学会基本礼数,这也便是山氏迫切要给女儿请了郡中最好的师傅的用意。
  到了如今据说是很礼貌的日本人韩国人,其礼仪最初也不过是沿袭自中原,而在汉朝这样的礼仪文化只会更严苛。
  虽然春华心里仍惦记着她的文化课,但人却要现实得多。
  这位女师傅辗转在郡中各世家行走,被邀了教习世家女的礼仪,这样在内院行走的妇人,如果不客气着相处,只怕到时候她离开了张家,到了别家只有稍透露出些张家娘子不愿习礼,或是再对她的性格多说个两句,那么日后她在这个圈子中的名声就坏了。
  既然已经如此幸苦地在学了,哪有何妨再恭敬地多问问她师傅好?
  初一都做了,就别浪费了这份学费,把十五一起漂亮地做了,还要做好了。
  徐氏行走在郡中各个世家也不是个完全就不懂世故的妇人,恰恰相反,她这样生存艰辛的女子,更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
  如果她真是个张狂爱说人是非的人,又哪家赶请这样的女子去给家中小姐做教习了。世家都是谨慎的,内院之事最怕三姑六婆嚼舌头,找个搬弄是非的人来,岂不是自搬石头砸脚了?
  徐氏相当的低调,宫里出来的人,沉稳的连语气起伏都难以听出,这样的养气功夫,让山氏在看见她的第一眼便认定是个适合女儿的师傅。
  自己生养的女儿自己知道,山氏很明白自己女儿打小起聪慧是有的,却难免太浮躁,必得要磨磨性子。
  这也不只是春华一人的毛病,总得来说,现代人的生活节奏快了,反应速度提高的同时,耐性容忍却在降低。
  隔日山氏叫来徐氏来问,“夫人见小女尚可调教否?”
  徐氏被世家请得多了,世家的女孩在她心里自各有比较,答道,“小姐在妾看来是少见的知事明大体,然大抵还年幼,容妾身说句,还需磨磨性子。”
  山氏也是知道这点,“便如你说的。”
  相处的久了,春华未免也看出来,这位师傅大概还没有下家可以去,在她家短期是绝对走不掉的。
  和她说话中了解到,她的前几个东家,不乏和张家有亲戚关系的家族,其中有虞氏女,也在母亲的娘家家待过,大多是呆两到三年不等,也有短期的婚前指导就几个月。
  赶她不走,春华虽然觉得的确有必要符合这个时代的潮流,却一点儿也不想去听这位女师傅说除了礼仪之外的《女诫》——忘了说这一位倒也认字,以她非富家女的出身,很难说是在哪个阶段让她学了字,但也算让她肚子里有了点货色可以出来带学生。
  春华就一点也不想把这个时代的价值观引入自己已形成的价值观中去。
  三从四德?呸,咱身体不能力行,但思想还如蝴蝶般轻盈不可囚禁。
  她不反驳,却不相信。
  默默地坚持自己的三观,可能是她作为现代人的最后阵地了。
  因为春华这个徒弟特别好带,对徐氏也算恭敬,徐氏也从来不为难她。
  她也算是找到了相处之道,只要不走了大褶子,上午和徐氏学礼,下午春华要不就去给母亲请安顺便看她如何处理家务,要不就去张淮串门,后者多数时候正苦大仇深地要写完师傅给布置的习字等作业。
  春华去了张淮哪儿,也从不把自己当外人,“淮哥可开始读书了,这便是淮哥写的字吧?”
  一边拿起了张龙飞凤舞的鬼画符,一边装星星眼。
  其实在打量着这个小书房,原来这个时代的藏书是这样的。即便这个时代的纸已经造出来了,但世家还是喜欢用丝帛来抄经典,除了加大了浪费外,也一样难以保存。
  阴测测地想,如果哪天感冒鼻炎赶不上称手的,这一屋子可都是些手绢呢。
  张淮是绝想不到“和他兄妹情深”的小妹妹正在想这个,看到自家妹子一脸的崇拜,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过就是写几个字罢了,都是老师教的。”
  那一纸的圈,可见给纠正的地方极多。
  但耐不住小丫头脸皮厚,“可给我带些帖让我回去临?用你写废的也行。”
  张淮仍旧很好说话,让下人给取了给她,“可别晚上写,当心坏了眼睛。”
  “知道了。”
  回了自家院子,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这儿没文具呢。
  总不见得真拿树枝和沙练字,在世家做这事,太矫情,也太掉份儿了。
  绕到最后,又得和她娘打报告,“女儿近日随徐师傅学了女诫,也欲多习些字。”
  她娘道,“可不是让徐师傅教你了吗?”
  那不一样啊。
  “我想和随了正经师傅学书写。”
  “徐师傅难道不是正经师傅了?”山氏随口就将她摆平,“当心贪多反学不会,家中又不指望你去做个女博士。你正经的课学好了,旁的我也不要求。”
  春华:……
  她妈的这语气怎么那么像现代的妈妈们说,“好好学习,考个高分,其他的事都不用你们动手。”一样的感觉。
  真是糟糕透了!
  咳,姑娘,还是去你爹哪里拉赞助吧。


9.  春华秋月

  张汪如今仍在住草棚吃杂粮,比去年更不如的是,他现在身边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妾给照顾,除此之外,是比去年更寂寞了。
  友人们也不能常来,毕竟是守孝,总不能让人觉得张汪的这个孝像是换了个地方在开“竹林party”,来往的人不能多。
  也说来奇怪,一个人空惯了,四月里下午小盹的时候,竟然也做起了个迷幻的梦。
  梦中,他已经亡故的父母,祖母,伯父等一一在他面前无言走过,却只直直地看着他,让他冷汗浃背。
  更让他骇怕的是,给他带来三十年巨压的祖父竟也在这群人中走了出来。
  老人家仍是亡故前那张严肃的面容,眼神锋利得吓人,抬起手指直指着张汪,“洛阳,去洛阳。”
  洛阳?那都已经是个付之一炬的地方了。
  祖父仍是在说,“去洛阳,带着你家女儿去洛阳。”
  一梦惊醒。
  仍是午后慵懒的时刻,阳光软和地从树茵空隙中碎落地盖在他身上,溪流水声潺潺,而衣袖上已经沾上了山花褪色的红痕。
  梦境如此冰冷,而现实才让他重新恢复了生机。
  想到:真是做了个怪梦,父母亲人故去年岁已久,清醒的时刻要想起他们的面容都不易,如何在梦中我却偏知是他们呢?
  而且祖父让他去洛阳?
  破落的洛阳,当王道都走在末日之时,洛阳除了旧朝遗臣的血泪之外,还能有什么?
  张汪不过就是一时片刻便把这事儿搁开了,最后当做是无聊时日的一则趣闻写给友人。
  友人只回复了八字:其女当贵,汝家当兴。
  排除其恭维成分,张汪也不怎么会相信一家会因一个女孩而兴盛。
  哪怕这个女孩再得他的心意,在父系的社会中,没有人会指望个女孩顶门户。
  要说因生女而兴族的,在汉大概也就只有外戚了。
  灵帝的后宫美人何氏生下皇子后,的确是做上了皇后,太后,其本为屠夫的异母兄何进摇身一变成了大将军——但只是更加快了这个家族的灭亡速度。
  在友人的信中,引起张汪注意的也并不是这事,而是对本郡来说的大事。
  吕布来了。
  ----------------------------------------
  在上一年由连环计而死的董太师被夷族后,显然,著名的连环三要素都没有个好下场。
  王允——在取得政权后一个月,因为对董卓残部的妇人之仁,被杀了。
  貂蝉——无影无踪,这样一位类似于西施之于夫差般的高级女特,如果不是被乱军所杀,那么最后的结局就是给吕布当个不明不白的妾。
  吕布——还没到在历史舞台上谢幕,但此君前半生的风光却再不会来了,临近的则是下半生无穷无尽的流亡。
  平心而论,杀了董卓,除了让吕奉先(吕布字)的处境更差,名声更臭(杀了两任主子)之外,他似乎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沾上。
  起初,他跑到袁术的地盘上去,要求收容。
  在当初袁绍和董卓俩人关系恶化后,董卓曾对在都的袁氏亲族们斩尽杀绝,其中不乏就有袁术的叔父兄弟等,故而吕布杀了董卓,对袁术来说也算是有恩德了。
  但毕竟吕布杀死两个主子的名声太臭,特别当一个外来客还要摆出一副救命恩人的嘴脸时,袁术本身就是个庸人,他一不高兴就打发了吕布。
  吕布就辗转到了河内郡。
  河内郡的郡守张杨,原是丁原部下,按理说这两人都该是旧同僚。吕布背叛了原主,张杨就该把他杀了,或是捆了送朝廷邀功。
  这时候朝廷的确是无力了,但一门心思想代摄朝政的人并不少。
  接到了友人的信后,张汪独到这条消息,心里擂鼓:他怎么就到这里了?
  看似战火不被蔓延到的河内郡,怎么就来了这位瘟神。
  正不知如何提笔给友人写回信,女儿春华来了。
  张汪收起信,远远地听到女儿的声音就不由得微笑起来。
  漫长的孤寂时光,妻子要主持家务,一个月探访上一次就不错了,继子在为学后来访的间隔也大了,唯独家中的女儿却真如贴心的小棉袄,来得也数她最勤快了。
  理由也正当,父亲在守孝,做子女的无论如何也得勤问安作出点关切来。
  春华今日着了素服,虽不如在孝中完全的素色无花纹,到底也算是知道这里是祖宗的墓地。
  年轻人忌讳着一直戴孝,她母亲就让她在过来时只挑素净衣服穿就可以了。
  到了父亲面前,规规矩矩地拜下去,很与那些在农人院子中给小皇上五体投地的朝廷命官们一样的,完全不在意衣料会沾上泥露。
  然后便是照例地问候饮食起居,“阿爹这几日可还好?看着春日里,如今也要暖和多了?”
  张汪看着女儿一板一眼地给行礼问安,的确是比起往常来更有仪态了,知道她的那点儿小心思,又耐着心故意不说逗她。
  “春华来时可是坐车的?”
  “是。”
  “家中还好。”
  “阿娘身体安健,幼弟也好。旧院里的太太女儿也亲去看过。”
  旧院里的太太,说的是抚养张汪长大的那位婶母宁氏,老人家在家祖死后却不愿搬回祖宅,最后仍在张汪在外的宅子里住下。
  因为到了春华这辈人叫起她,称呼很麻烦,索性就用了方言中的“太太”,笼统地表明是位辈分高的女子。
  废话说了一通,张汪对女儿的来意很明白,却想看她自己是个什么说法。
  有什么说法?直说。
  “阿爹,我想学书学句读。”而不是就认个字结束了。
  张汪便问,“难得你还想做学问了?”
  春华道,“不过是在娘哪儿见多了下人的人契。这些人大多是连自个儿的名字都不认识,按了手印就被卖了。”
  “你是大家女,想那么多做什么?”
  “手印子粗略看也都是差不多的,卖人的时候大致看了齐全,岂不是只要写了一人的名字,哄骗着按了印,把旁人卖了也成?”
  她也不谈文化的好处,直接说了实际在法律中的运用。
  她爹想想,也的确是有点道理,却仍未放口,举出了一个知识越多越反动的例子。
  “陈留蔡家娘子可不是位才女?到了婆家,反自己生了骄心,过不好日子。”
  春华两眼一抹黑,谁是陈留蔡家娘子?
  娘子,相公,郎君,都是这个时代特有,比较正统友好的称呼,类似于先生小姐在后世一样,而并不是那一系列的吐槽连续剧中完全表示丈夫妻子的意思。
  看女儿似乎是没什么反应,张汪解释着说了个名字,“就是蔡昭姬?”
  依然听不懂。
  咳咳,别怪她,蔡昭姬便是蔡文姬,此女在这个时候合该叫这个名,知道后来司马炎时为了给他爹避讳,才把昭改成了文。
  所以电视剧里,那些深情曹操们对着蔡文姬一口一个“文姬”——是不存在的,这时候人家还没改名呢。
  张汪也反应过来了,他和个小女孩说这个做什么。
  有时他也会不知不觉就别带了过去,自家女儿有时谈吐略显成熟,很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
  “蔡昭姬便是蔡伯喈之女,自小便是有了才名的。”
  这姑娘和春华的处境有些相似,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她是她爹唯一的孩子,而且也是生在一个书香门第。
  “及笄后,蔡公将她嫁去河东卫家,她丈夫便是大才子卫仲道。”
  得了,才子佳人的故事。再来个恶婆婆,不是凑成个《钗头凤》就是《孔雀东南飞》了。
  “她便就是因有得了才名,恃才傲物,如今夫婿死后,既不听夫家人,也不听父命,自回了长安,唉……”
  说到这里张汪不再说下去了。
  春华却是好奇,催促道,“今又如何?”
  他父亲却是如何都不提了。
  郁闷回家。
  其实张汪也不过是口头上让女儿吃瘪下,实际操作的时候当然也没亏着自家孩子。
  这家的父母还算开明,社会地位所致,他们也不是完全的信奉着那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一套。
  和这个阶层的其他父母对女孩的教育一样,孩子想学家里也有条件,就让她学着吧;孩子不想学,反正也就是个闺女,不学也罢。
  回头就写了家书给妻子,于是这月中旬,春华就和兄长张淮一起听课了。
  在汉一朝的男女大防,实在还没有严苛如宋之后的朝代,此刻自家兄妹一同习书,也没个忌讳。
  林黛玉跟着西席读书的时候也没拿个屏风搁着挡着,可见旧时的礼教并不完全像现代人想象得绝对的严苛——毕竟执行的是人不是按照编程的机器,只要大体在一个合理范围内,大家还是能通融的。
  汉朝也算是个开放的朝代,虽然不一定像唐朝,社会风气这时候对女子也还算松散,压迫也要较宋元明清小得多。
  故而当春华听到了母亲的安排,让她直接和张淮一起上课的时候,也就是楞了下,回头让丫鬟去张淮哪儿问了声该置办些什么文房四宝之类的东西。
  这事真不用她担心,自有她妈在,不会断了她的福利。也不过是借了这个去交流感情。
  丝毫也不在乎会不会麻烦到张淮小少爷。
  果然隔天,这个哥哥还算会做人,差人给送了笔砚等物,虽不算是精贵东西,但这个哥哥和她不同。
  她有爹有妈,在这个院子里谁都不会短了她东西,缺少了什么也有山氏给置办。
  张淮名义上是大少爷,编制上算自家人,亲生妈已经管不上他了,而继母毕竟隔了一层,不会亏待他,却也没有周到地像对待亲生孩子一样上去嘘寒问暖。
  除了明面上该有的东西,其余的山氏也不会去主动问他的需求,故此当张淮对小妹妹春华有所表达的时候,春华首先想到的是,这个哥哥还不错。
  又因为一同去上课,春华的作息也变为了早起上课,而对于礼仪的授教则变为了午后。
  少不得又自己亲去徐氏哪里通知上课时间的变更,她姿态摆得很低,又致歉道,“原是随着哥哥一同旁听点儿先生教诲,要烦劳徐师傅改了时间,学生很是过意不去。”
  这种事就和现代家长给孩子请家教,孩子没空改时间上课,大多数时候都由家长代劳了,倒鲜少有孩子自己会独立一回。
  徐氏也早听夫人差遣来的仆妇们说过一回,她是靠着主家吃饭的,这种小事也不怎么在乎,现在这小孩如此郑重,对她来说也算是心里挺高兴。
  “你母亲都与我说过了,小姐也不必在意。”
  就这样,连原本有些因为觉得主人家小姐学习起文化课,而对自己可能的不尊重的担忧就全化开了。
  ------------------------------------
  无独有偶,在春华积极给自己在封建社会争取美好福利的时候,同一时空中的荆州黄承彦之女,也处于母丧期,鳏夫带着独女从此过着半隐居的生活。
  这一位黄氏,便是名硕,日后字月英的女子,历史何种巧合,而跨越了遥远地域的二女也各由各自的夫君成了历史中遥相对应的趣景。
  春花秋月何时了,春花秋月了不了。
  其父黄承彦,如今已失去其确切的名,承彦更多的可能应该是字,是荆州一属的名士。妻子蔡氏,是荆襄之地的豪强家族蔡家的嫡长女,其妹便是刘表的后妻,弟弟则是在稍后一段历史中活跃的蔡瑁。
  蔡氏将长女适于黄承彦,并不会只冲着一个“名士”的头衔去,更多的或许可推测其人背后的门阀也不会是个小门小户。
  然而更多的细节却多别隐没在历史尘埃中去了,这其中或有战乱造成家破人亡的缘故,也或许这一家人在后来再没有做过官出过仕的。
  在这一年里,河内温县的张家孙辈们正刚出了孝,而在荆州的黄承彦却是失去了爱妻,丧礼后谢绝了众人再纳后妻的建议,和独生女两个回到了荆州的郊野避世。
  这一避世,却不是惘作乡民,在野时的黄承彦便将毕生才学教之于女儿阿硕,后者多年后成为了西蜀之地为人敬重的黄夫人。
  纵观这时代的女性,论才大抵无人能及于黄氏,论辞赋无人能及蔡琰,论贤智无人能及武宣卞氏。
  便是再怎么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曹子桓身边的二女,郭照在帷幕之后还能为其谋算世子位,甄姬失了宠,转身还可以文如泉涌写下《塘上行》。
  今人无须担心那个时代上层女子的素质,正如今人根本无须担心古人的政治素质。
  但在这个时候,春华是一点也没起过要如何“出息”。
  对她来说,知道历史大概的走向,也算是种福利了——比如说,曹操会统一北方,曹操赤壁会败,曹操家的人会做皇上,总之跟着曹操走,有肉吃。
  就算是这样,她也不打算去主动接触这个时代的主流。
  作为历史穿越者,唯一的优势就是对于历史大走向的预知,但她并不是个历史学者,就算是历史学者,也有没读到过的历史资料,在史书没写到的角落里,处处是危机。
  跳出来这个“先知”的身份,去与当时人亲身去拼才智这种事,完全是去搏命了。
  春华也不过就想趁这个时期浑水摸个鱼,比如说什么时候该囤粮,什么时候该抛出赚点小钱,安安心心的种田,避过战乱,然后她这一辈子也算完满了。
  就当时而言,张家虽在本郡算是大家族,在全国却绝不是个排的上号的豪强(比如黄硕母族蔡氏),春华本人也不过就是五六岁大的孩子,谁能看得出她日后的发展呢。
  旁人不会给予期许,就连她也真抱着做一个正统封建外表的好女子而努力。
  然而在她没有预料到的地方,这一年初平三年,正是曹操无数失落年头后的转机——青州黄巾军在这一年急速地发展壮大,然而在急速地壮大后,却更如飞蛾扑火一般地走入灭亡。
  三十万人的硬仗,是挑战,更是机遇,在曹操紧握住历史这偶然与他的垂青一瞥,而后这一支由叛匪残兵组成的“青州军”便成了曹操与群雄争槅的踏板。


10.  予感

  是年畅月,常家二郎常槁照例是拜访。
  寒风凛冽,张氏世代的墓地仍为郁葱的松柏所围拢,其中也不乏有旁支远系的族人守在墓边。
  张汪手中正拿着木棒一类的东西铺在地上演数。
  受众多各个年代的电视剧影响,拿木棒在地上摆弄的不一定是算命——而是在没有计算机的年代里,一种计算的辅助工具。
  张汪正由着家中妻子的家书汇报支出,算账。
  虽然在孝中,这位老爷颇有点儿甩手掌柜的感觉,家业他是想管也管不了,但却不妨碍他到了年底算算家中收成,在给个指导意见:今年该怎么过年。
  见是常槁来了,张汪也不免起身相迎,“仲君来了。”
  等两人在别处坐下,张汪还不忘在已铺下的算数棒上盖上盖子,防止被捣乱。
  常槁每次来都会与张汪说一些外来的消息,大多是出于其兄常林的书信,或是常家本身的消息途径。
  这个时代大家族往往聚族而居,哪怕同是嫡子,除了嗣业的长子外,其余的兄弟往后都要听随族长,看嫡长兄的脸色行事。
  常槁便是如此情况,也算是这时代差不多的风俗,视兄如父。他的文化程度不高,或者说文凭不高,既没有去过洛阳国立大学(洛阳太学)涂过金,也没有做出过一两件惊天动地的孝顺事被举孝廉。
  自己出仕无望,现在看父亲的脸色,将来看哥哥的脸色,要不幸点哥哥死在他前头,还要看侄子的脸色。
  故而对于和张汪的结交,无论是劝他和长兄一起出仕曹操也好,还是如今一次次拜访,都是常槁更主动一些。
  便说起了兄长书信中说到的消息,“曹公如今收了青州兵,正如虎添翼。”
  又说道,“要说朝堂中,司空赵子柔为免。”
  此君名温,照旧是用字相称。
  鉴于这几年里,三公就是个摆设,连皇帝都可以被臣子随意更换的,三公更就像走马灯一样频繁地换。
  对此消息已经算是习以为常的张汪,却被常槁下一条八卦信息给惊到了,“渭阳君,据说有人在太守哪儿见到了渭阳君。”
  “可是那位董氏的哑女渭阳君?”
  “正是。”
  渭阳君董白,才貌双全,地位崇高,才十四岁就得了外命妇的称号,让她爷爷宠得如心肝一样,筑起高台加为县君。
  此女也算得乱世中的一抹异色,只可惜生来聋哑,爷爷还是董卓。
  张汪奇怪就奇怪在她竟然还没死!
  “昔董贼为诛,王司徒乃夷其三族,此女何可尚在?”
  说来也算好笑,当初跟着董太师一起蹦跶的那些人,比如李傕等主要奸党——都被王允妇人之仁的放过了,结果可想而知,他控制朝政不到一个月,就被这些人又杀了。
  而董卓的亲属,不管有没有做过坏事,他却是一个没放过。
  常槁也是听郡中的八卦来的,“有人在太守哪里见了她,似乎是吕布逃来时带上的?”
  张汪叹口气,“兴许是看错了。”他应该还没那么大胆吧。
  董卓早失了独生子,却是对这个孙女视作眼珠子般帝爱,甚至为了给她治哑病还去扒了汉武帝的茂陵找古方。
  不过如今风头一转,哪怕这一位昔日高贵的渭阳君还活着,被吕布收容的话,大概也只能做一个不明不白的妾了。
  若是穿越者春华听到这个,或许首先想到的就是吕布就算要带妹子逃跑难道不应该是牵着貂蝉姑娘的小手吗?
  这段历史之谜,乃至就算是当世非西都长安权力圈里的人都无法获知,真实中是非有“貂蝉”此女。而如果在的话,那么其年龄也与董的孙女相差无几。
  比起这个略带了点香艳的轶闻,常槁又说着把话题重新迎到了出仕上。
  “您到了明年便可出孝了吧?”
  算着时间,张汪的苦日子大概是到头了,其实作为孙辈他早该出孝,不过是作为继承人的恭敬之态。
  常槁看着张汪脸上还算客气,腆着脸继续说,“到时君子可有何打算?”
  若是可以,他就两边搭线,让兄长常林给举荐一下同乡。
  然而张汪仍是淡泊之态,“在家祖的哀期内,汪尚无其他思虑。”
  没个其他思虑,您怎么还在算老婆寄过来的账?
  身份使然,这位是张氏现族长,常槁也便敬道,“伯盈弘孝之人。”
  也便在这两人的这番谈话后,居一年,曹操之父曹嵩由陶谦的部下张闿所杀,于是曹操做下了或许是其一生中最错误的事——徐州之屠。
  缘由是因为张闿觊觎曹嵩的财富,曹嵩是大太监曹腾的养子,继承了养父在内廷之中积攒的殊异巨宝,而他也曾为过太尉任上的经营更不可小觑。
  遇上了战乱,曹父颇舍不得这些财物,逃命关头竟然用十几车来运宝,速度怎么可能快的了?而陶谦原是为了讨好曹操,派了部下给沿路护送,哪知道这笔财富的竟可使得护送之人起了异心。
  陶谦讨好不成,父死之仇却全由曹操记在他头上。在这样冲动不理智的战斗理由下,曹操差一点就赔上了他自上一年来的好运气而初步发展的事业。
  据史书记载为“鸡犬亦尽,墟邑无复行人”的徐州战后屠杀,闯入徐州的曹操军,将此城数十万平民男女被杀死,尸体投入泗水,留下"水为之滞流"的凄惨记载。
  仇人陶谦却仍未找到(实际已经遁走),曹操军攻不下郯城,粮尽离去,但在下邳一带掠夺、杀戮和放火,连鸡犬都不放过,当然不会让人活着离去,尸体就地遗弃,纷纷化为白骨。
  这一战日后成了他的政治硬伤,哪怕他原有的才能是如此的突出,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样的举措,使他在政治上处在了一个永不倒下的位置,然而依然无法掩盖此一战的罪恶。
  和其他的战争相比,这一场战争是不理智的,只是出于私人恩怨。在稍后由另一位豪杰刘备引导的私怨之战,结局也同样不容乐观。
  原本倾向于曹操的言论至此出现了偏转,欲要投奔于其的谋士们暂采取了观望态度,而此战直接导致了曹操在几年之内失去了衮州之地,也让他身边的人心寒至极,对他产生疑惑而走的又去除一批人。
  此中例举极出名的一人陈宫,和《演义》中写的不同,陈宫并不是由于曹操杀吕伯奢而背叛。他的背叛在更后,而理由更站在其时的正义上(因大屠杀而背叛,似乎更理直气壮?),不但背叛,还奉迎了敌人吕布为衮州牧。
  处在现代的包容态度来看,作为人的曹操也是有感情冲动这个元素在的,其对历史的功绩也不能因此而磨灭,也不能因此便完全否定其为一杰出英豪的地位。
  但现实里,他也由此得到了报复:失人失地失德。
  更不会想到的是,一位在后二十年的旷世奇才——在这一年仍是个父孝中投奔叔父而去的童子,因地域和家族的关系也确该更倾向于曹操,却在投奔的路途中直面了徐州屠杀后的遗留战场,而使其完全的对日后的这位北方霸主产生了抵触——
  曾经的徐州,比起战乱不断的交州,衮州,是一片繁华的乐土,而如今却由乐土变为了焦土。
  这样的消息,对尚无战火烧到家门口的温县人来说,也不过就是大家交头接耳随口议论的事,鉴于这些年的战乱实在太多,非亲历的这些人实在无法有更深层的悲痛。
  张家内院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由外院走动的仆人们说给主母山氏听的。
  “自天子迁都后,民人便无一日宁日,”山氏叹了口气,然后合十念了句佛。
  春华原是坐母亲身旁,在现存残缺的历史记忆中苦苦翻找对于这段事的更详细资料,看到了母亲的动作后,却是惊呆了。
  “春华?”山氏见女儿愣愣的遂问道。
  春华也回过神来,“阿娘这是?”
  山氏解释道,“在你外祖家,你母亲听过些佛理。”
  “平日还不知母亲懂这个?”
  山氏笑的慈霭,“也是这些年事多了。”
  春华是没事好奇,“阿娘可给我讲讲?”
  “你是年轻姑娘,听这个做什么。”看到女儿撇撇嘴,山氏也有些赧然地想起她似乎也是从是个姑娘的时候,在娘家听的佛。
  不由有些恼羞成怒,语气却不重,“小孩子家的,难道你两位师傅的课业都不重?”
  春华也看出了,甜笑了个,仗着年纪小,过去给母亲揉揉脚撒娇,“娘,您还不知你家闺女最给您省事了。”
  山氏一想,也对,这闺女自从生下后,似乎就自己都自己拿的主意,也没让她操过心。
  这么想过,觉得索性也由她吧,反正做女孩松快日子不多,在家的时候父母总是会尽量满足的。
------------------
  说到曹操对大仇人陶谦的报复,颇有些“上山打老虎,老虎没打到,打到小松鼠”的赶脚。
  陶谦早在曹操兴师动众找他偿命的时候,跑了。
  同行者:笮融,另一个身份也是他的同郡乡人。
  陶谦于彼年四月死了,但笮融却仍由于陶谦先前给予的物力支援,把随陶谦逃跑的数百民众聚集起来,即以三郡赋大起浮屠寺,因为陶谦本人就是个佛教徒,由此可信这些逃亡的民众相当部分是笃信佛教的。
  历史评价陶谦,或许并不能用国人惯用的绝对好人坏人概念来评定,唯一可确定的便是其任上之时,徐州大致没有战乱。
  而他的同乡笮融到了后来却很难被评价为一个纯粹的宗教徒。
  这一年夏日,大宅内刚给大小姐过完生辰,便是二少爷张纪三岁。
  这两位是同父的亲姐弟,倒是同生在夏季,生辰也隔着近。
  二少爷是个庶子,嫡母对其不差,却是出身摆在哪儿,虽为亲生子,都三岁了亲爹还没见上过一面。
  生母甘氏却是在去年冬风寒死了,去的时候,总算是看上了孩子一面,并不是主母苛刻,而是规矩如此。便是走了,这个老实人甘氏却还得撑了一回,在山氏来看望她的时候,下榻跪求:“奴婢平生难报夫人老爷的大德,惟替主子们生了二少爷,日后却要夫人多照顾了。”
  真是一片慈母心肠,这个畸形的时代中,却连承认是孩子的母亲都是羞以启口的,更妄提让孩子叫其为母亲。
  山氏也是有动容之处,却间生了恻隐之心,“你就放宽心养病,等病好了,就把二爷给你抱来看。”
  沉默年代,却也形成了今日无法理解的情愫:共侍一夫的女子之间,除了妻妾之争,竟也会有互相包容的情感。
  对于穿越者春华就很难理解,她的价值观中似乎只有后世的“大房小三”天生死敌的概念,哪怕绞尽脑汁后,也只能给出个“同事友谊”的解释。
  然而她妈的这位“同事”死后,山氏却是拿帕子抹了眼泪,又难过了几天,可见其担忧之情并不为假。
  不理解就不理解吧。春华这么想道。
  其实不止她不理解她妈,她妈有时也不理解她。
  相较于山氏古代人的价值观问题,春华更担心的是自己这么一个现代人会不会由于超前的观念而被当成怪异烧死。
  一面极力的去学习古代常识,一面又极力的在心中每天暗示,不要忘记自己身为现代人的价值观。
  这是每一个穿越者都会遇上的问题,潜意识里,穿越者们都会认为自己所处的时代的观念才是正确的,并且极力保持着过去的三观。然而在现实中,如果事事按此观念行事,便会在真实的古代处处碰壁。
  观念的不同如果还能用“低调行事”这四个字掩埋的话,那么常识的不同,更是一个高度的雷区。
  譬如,某一日说到皇帝,春华一时口快说的是“皇上”,让和其聊天的张淮楞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可是说的天子?”
  不同时代,各种称呼不同,犹如“小姐先生”之于“娘子相公”,在汉朝皇帝被惯称为“天子”,而在唐宋时叫“圣人”,妃嫔多以“昭仪美人姬”这个系统论称,而不是后世清宫戏里的“贵妃嫔贵人常在”系统。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春华目前年纪还小,错了还能用年龄小这个借口遮掩。
  且说这年夏日中的事,照例每一个月总有个几天春华必要去旧宅探望婶祖母宁氏。
  这位宁氏,先前便说过在公公张承丧后,治丧时出现过,等丧事一过,这位老太太也是近花甲的年龄了,拒绝了侄子接她回祖宅奉养的建议。
  “我是个寡妇,”宁老太太是这么解释,“作为未亡人而踏入张家的门槛,实在不是件好事。”
  倒不是只出于对自己身份的自伤和迷信,宁老太太对侄子侄媳的奉养建议婉拒,更多的考虑便是到了这把年纪,早便厌倦了祖宅中的繁文缛节。
  本家毕竟是本家,族中规矩最盛的地方,便是由于作为继承人的抚养者这一重崇高的身份重回本家,对习惯了自在的老太太来说未必是好事。
  她又劝侄媳,“我在外面,有人服侍,吃得好穿得好,你们又不是孝顺我,隔三岔五给我送东西来,日子过得好着呢。”
  的确,在张汪一家离开后的旧宅内,只有宁氏一个主子,关起院门,也真是自作主张了,大家都得随这位老祖宗的意。
  要说寂寞,小辈们也常到这里尽孝道,似乎自张汪继承家业后,曾经从不探望的侄辈们纷纷都来问安,老太太也不觉得有什么寂寞。
  这些侄辈的到来,也仅仅是起到了给宁氏解闷的作用,活了一辈子的老太太心里自然清楚:旁人的恭敬无非是为了想从她嘴上讨一句好话给族长及夫人。
  因而春华的到来却是让宁氏最开心的事了,作为抚育过的如亲子一般的侄儿张汪,唯一的嫡出孩子,又是亲眼目睹其出生,在宁氏心中,也就如亲孙女一般了。
  仆妇向她报道:“老夫人给等等,咱们大姑娘来了。”
  宁氏是掰准了侄孙女每次来的日子,“快,快把点心食盒备好了。”
  陪侍的也多是老妪了,笑道,“老夫人也必急,都给听到前门赶马的声响了。”
  春华正由人扶着下马车,过来套车的也不算是生人,还是昔日的旧奴跛子窦安。
  因张汪一家给予的照拂,春华也对这位奴籍出身的孝子格外敬重,亲切地问候:“安叔,老爹可还好?”
  窦安很是恭敬回道,“托各位主子福,小人父子才有今日。”
  跛子的形象并不适合带去本家,然而一忠仆却难得。这些年来,窦安的老父更是虚弱了,张家人就出面建议让他带着父亲住到下人房里。
  引小姐入内的却是一位李姓妇人,庭中植被剪得并不如本家主屋的齐整,品种也少有名贵,却另有一番风趣,看着便使人放松下来。
  庭院中另栓养了一只鹧鸪,起名鶸鶸,形单影只却也不惧人活泼得很。
  出了家门的春华似乎如洒脱了缰绳的野马,颇有些淘气的上前抓了鶸鶸的尾羽,引得鸟儿扑着翅膀来啄她,也亏得有笼子,她又早跳了几步远。
  却是把随侍的仆妇侍女们折腾得叫了起来,“姑娘,姑娘不可!快放下!”
  吴妈吓得脸色发白,看过小姐无事,又有些埋怨,“平日里看姑娘学礼仪也是娴容淑仪的,夫人知道您若这么淘气……”
  一边嘀咕,一边上前正要给她整理衣裙,哪知道小姐却是给她做了个鬼脸,提裙朝宁氏的屋子里跑了。
  “姑娘不可啊,您快把裙子放下了,有失体统!”
  正屋里早听到了外面的声响,宁氏也知道是侄孙女在捣蛋,侧头和下首老妇说,“定又是咱家大姑娘来了。”
  这位老妇,算是张氏族人远支中的妇人,丈夫只不过是普通族人,她的出身自然也不高,虽有儿孙养老,却难得给本家有身份的夫人做陪伴。
  陪伴的老妇中大多都是这样的身世,在这里也算自在,又是份体面的活计,自然大家都是众星捧月般恭维着宁氏。
  “可不如老夫人您说的,大姑娘素来是个灵活的孩子。”
  宁氏有些可惜,“都被她爹娘给拘死了。”
  正说到这句,就见她侄孙女已到了门口,敛衽小步进来拜过,“太太可好?”
  一群追着的使唤女子们都气喘吁吁,至门口却也都伏倒在地不敢造次。
  宁氏看着便是好笑,年纪大了颇有点老小孩,又看侄孙女还算是礼数周到,小脸红扑扑的显是在廊上一路走得极快,也给她开玩笑,“听你母亲说你正在学礼数,可有成果了?”
  春华对这老太太自另有一套,甜笑着,“便是学得再多,在太太面前我还是一孙辈。”
  “你这孩子从小就会说嘴。”老太太笑得极开怀。
  “那还不是太太对我好,我与太太亲近的。”
  “行步如此匆匆,你母亲又该担心你成不了淑女了。”
  “春华不过是想着见太太,您反这般怪罪我?”小孩生气的样子实在正经不起来,更逗得老人家笑颜。
  “说不过你,赶明儿让你爹给找个厉害的治治你这张嘴。”
  “太太您只笑话我。”
  这次却是全室和乐的笑声。
  每次去看宁老夫人,大多都会受邀住过夜,而春华亦不会推辞。
  仍是在昔日的小屋里,屋室虽大多十天半月才来住一次,宁氏心疼侄孙女,却时时让人打扫。
  陈设自然比不上本家正屋,却亦有温馨松快的气氛,又因此处是她来这个世界的首个家,幼时的回忆让她对住在这里并无他想。
  然而本家带来的侍女仆妇们,大多都是后来张汪嗣业后山氏重新给她置下的班底,这些人虽说奴婢,却多不乏是祖宅里的世仆家生子,未见过外面光景的,多有怨言。
  譬如有到她这儿打抱不平的话“咱们姑娘是金贵之人,此处的床榻下铺的是粗麻,仅用一层棉布盖过,这般的粗硬哪里是给姑娘用的。”
  例如这样的言论,她听着颇有些啼笑皆非,似有张淮过去来时的样子。
  回头她不予理睬,却仍有要讨宠的活络头子去给山氏说了姑娘的“委屈”,山氏又叫过女儿来听她说法。
  “哪里会有人嫌弃自己的过去。”春华说道,“那些道我今非昔比之人,攒拥着我来诉苦,却是比得我这个主子更娇气了。”
  人存于世,当有高卧云塌的气度,也当有在寻常民户安卧的坦然,便是乡野间草席铺地,亦是一安身处。
  她母亲自然是乐意听到这样的话的,回头又遣了车器物给宁氏老太太送过去。
  这次来小住,春华自又在原先的屋子睡下,又遣退了日常为她守夜的两个小丫头,十二岁的云生,与十岁的阿兰。
  云生是个有些憨实的姑娘,相比阿兰年岁虽小倒是更机敏些,同是听了吩咐,云生老实地应下已要走,倒是阿兰却还知道这此中的轻重,说道,“姑娘您在这儿睡着,奴婢们便守着并不碍的。”
  家中的屋子宽大,守夜的丫头们可在外间,而这里敝小,仅仅一个小屋子,主子小姐在榻上睡,丫头们就在这房间里打地铺。
  春华素来不喜这样的守夜,总觉得连睡觉都要多双眼,然而又是这个时代“金贵人”才能享受的特权。
  “这里并不比家里,你们平日当差也幸苦了,今日且先下去吧。”
  云生是毫无意见的,阿兰想想在这里也出不了什么乱子,最多有人说去夫人那里也是小姐自己的意思。
  也一同行个礼退了。
  隔日晨起,洒扫庭除。
  和老太太说了片刻的话,原是打算便告辞回家的,然而最后左拖右拖,只好又让人去回家报信多留一日。
  对春华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用完午膳后,老年人有着午睡的习惯,宁氏遂也让人带着侄孙女下去午睡。
  通常来说,少年人精力过济,也是午睡不着,索性让丫鬟拿来笔墨练字。
  吴妈有些怕她暑天里累过了生病,硬是阻拦,“大姑娘平日读书就太用功了,您又不是要去做女博士。”
  “便是在闲时也要多习书,时间长了,字写出来就总不像样。”这个经验是充分从现代写硬笔字过来的。
  一个暑假两个月不写字,到了开学写的字都不能看了。
  “左右我也睡不下,不让写字也实在闷得慌。”春华想了想,也颇知其中缘由,回头对云生道,“吴妈妈却是幸苦了,云生,还不引着你吴妈妈去歇着。”
  云生是个老实丫头,虽说像算盘珠子一拨一动,但只要主子吩咐了的,她倒是都听的。
  听姑娘这么吩咐,便真起来请吴妈了。
  “使不得,哪有主子未歇,奴婢自己躲懒的。”吴妈推推手。
  春华笑道,“这里不比家里,您平日可替我操心坏了,也当得小丫头伺候。”
  吴妈也有些触动,这一触动便说了句心里话,“姑娘你素来主意大,却都是有数的。您让老奴操心是分内,夫人是真为您计议呢。”
  这话说完,春华又念了回慈母心,吴妈见劝阻无效,便也自己找地方打盹去了。
  不免又要从“上大人孔乙己”写起,汉末流行的是隶书,虽然隶书也不至于好看,总比篆体好认好用。
  姑娘你就卖力练吧,练好了把你以前的记忆全模糊了,练不好了把隶书写成了楷书行书——然后姑娘你就赢了,在汉朝一笔楷书,好比吴宇森让小乔在汉末煮茶汤一样“儒雅”。
  这时代的书法,要数出名的还当属后来的三曹。一手好字总可让人得到意外收获,对于这个没有打印机复印件的时代犹是。这便是春华自己较了劲要给自己申请福利读书的原因,光认几个字,写了一手烂字,还真不敢说自己学过文化。
  她在书法上用下的功夫也并不算很卖力,比起同时代一些人在书法上下的夸张的功夫来说,她实在不算卖力了。却因成人的定性,比起同龄的孩子来说,显得更好一点。
  刚写完一张纸,墨还没吹干,便有小丫头云生在旁边拍手叫好,“咱们姑娘的字写得好,连先生都夸呢。依奴婢看,比得家中大少爷都好。”
  这话才说出口,就被春华冷冷地呵斥了,“这样的话是谁教你们说的。”
  云生憨实,也便是春华更担心的,这孩子天真啊,万一来个口无遮拦,到时候都可以挑得主子们结仇。
  这事并不是没有,许多时候两人莫名的结了仇,究其原因很可能只是下人们之间的比较排挤引来的。
  还没来得及继续约束两句,忽然门外窦安跪在院里报上,“姑娘,后门又个沙弥说要来主家讨碗水喝。”
  因宁氏午睡,后门又离后厢更近些,窦安便到这里汇报。
  听说是个云游和尚,母亲又是信佛的,春华便道,“给他碗水喝,再给他点小钱,也当结个善缘。”
  窦安应了声,便去照办了。心里却在想,什么叫“结善缘”?
  在佛教还被称作“浮屠教”的时候,这个时代还没这个说法呢。
  等人走后,趁着这个空档,春华自然又要约束其下人,立威立信。
  就算她和她父母心里对张淮有个什么想法,也绝不能让下人们拿来说嘴。
  “刚才这话是谁教的,我倒要好好问问她是怎么想的。”
  “没人教的,姑娘别生气。”云生见小姐脸色不对,都快急哭了。平日她家姑娘是个顶好说话的主子。
  阿兰在旁边却不置一言。
  “那就是你自己这么想的了?往后再说了这般挑拨骨肉的话,便自己去领罚。”
  云生吓得立刻是跪下了。
  等过了会儿,阿兰才说解道,“此事也怪不得云生姐姐,便是连夫人的正房里那些婆婆妈妈们也都在背后这么说。”
  “说什么?”
  阿兰看了看自家小姐,艰难地跪了下来,“姑娘,正房里并不喜大少爷,您也不是不知。对于您与大少爷共求学一师,大家是更喜见您的出挑。”
  春华道,“知你是与我说体己话,却是以后不能再提了,越是众人这般想,我们便更不该落人口舌。”
  阿兰俯地,“是。”
  云生也跟着一起俯拜。
  为谨慎起见,还想跟进再问得仔细些,却是外面又传来人声搡攘的声响。
  春华便对外面问道,“出了什么事?老太太正在午睡,何人造次?”
  便有家丁马上恭敬回道,“惊扰大姑娘了,是那个出家人,得了您的食粮饮水,却不肯走,说是一定要来拜谢。”
  乱世不太平,多有打着宗教名义来混吃混喝的,前不久家里便赶走了一个来敲门的自称是“太平道”的信士。
  春华又哪里不知道这个出家人的心思了,无非是蹭鼻子上脸,以为她年龄小好欺负,更想碰碰运气能不能在她这儿多捞一笔。
  心里不由有些反感,本是因为母亲信佛的缘故,为其积福,最后却不想这人好生无赖。
  大家小姐不至于被这种事难倒,“他要拜谢,也是正理,要拦了他倒反像着我们不近人情了。”
  特别要是因为这个把人家打了一顿,打伤打残,人家正在外面风餐露宿没人养呢,得了,你给打一顿全赖上你养了。
  “姑娘”
  “他要来磕头就让他来吧。”
  不多时,果见一剃了发的僧人到了院里给拜在阶下。
  “小僧西光多谢姑娘恩德。”
  “师傅多礼了。”
  这时代生活单调,也算是看西洋镜,春华出了门时稍低了头避过竹帘,着袜站在廊下。
  正想数着出家人头上的戒疤,却不料这人忽然吓得坐倒在地,大叫起来,“贵人!此女贵不可言!”
  与现代人印象不符的是,并不是所有出家人都能叫做是和尚。
  和尚还是出家人中比较高的级别,许多时候又见到了五六岁出家的小孩可爱叫做“小和尚”的,其实这样的小孩大多只能是沙弥。
  如今与春华对望的出家人便也是个沙弥。
  法号西光,琅琊郡人,平民出身原是个江湖给人看相的,似真似假有几分本事,到了后来,各地以宗教闹事的人多了,他便自打扮成了个假僧。
  这时代的百姓都未读过书,说是愚昧自然也行,当饭都吃不上时,便跟着这些宗教闹事,当然有些是邪教如“太平道”,有些则是正正经经的信徒们被利用了去。
  按照存在皆有理的说法,如果出家比不出家前混得更不好,西光早就不做这行了,之所以还装扮和尚,不过是比看相更能混到饭吃。
  比如说许多人家,因为有了“太平道”而赶道士走的许多,看见了僧人还稍客气些。
  他有时到了内宅骗骗没文化的妇孺老太,那是绰绰有余,每“讲解佛法”,便可在其家住下,供以好斋菜。
  这天到了县郊的这户人家,早是因在衮州战乱逃难来,身上没了盘缠。
  和下人说了自己是云游僧人,下人却只露了一跳门缝斜着眼瞥他。好在过了一会儿,这家主人仁慈让领着他了一小吊钱,下人却是只在井里勺了一瓢水让他就着瓢喝。
  “喝完就走吧,这处不留你。”
  西光在外云游骗吃骗喝那么久,哪里就会理睬这个了,被冷眼惯了脸皮就厚。
  遇上仁慈的主人就罢手了?错了,越是仁慈好心的,他反而不能错过了,要就势更拐点好处。
  就算不成功也没关系,不说白不说,被赶出了这一家,今晚又该睡露野。
  “小僧该当面与主人道谢。”
  下人家丁们那里就少见过这样的无赖了,这样便冲突了起来,西光干脆在地上坐下(汉朝本就是跪坐的多,衣服又长),而这些下人则威胁让人把他搬起来扔出去。
  这当然不可能是真的。
  流浪者可以“赤脚的不怕穿鞋的”,但张家却是在此安身立命,大白天把一个人蛮力扔出去路边,要再被邻里多说两句如“私刑”“殴打”什么的,张家也就成了为富不仁的代名词了。
  果然是让西光见到了小姐。
  这个时节气温炎热,没冷气的年代,也只能开了南北窗通风,又怕太阳照射,给拢了竹帘。
  西光在院子里拜谢完了,这家小姐却还是个孩子,似乎是对出家人的样子新鲜,西光这秃驴样早不知被多少人当看动物一样看了,也不奇怪。
  此家小姐六岁光景,双丫未簪花,正青色襦裙,双手各一裸金无花纹镯子。
  而望其容色,西光在天下云游业已三十年,却止不住这次实在是大惊失色。
  “贵人!此女贵不可言!”
  倒不是说这小丫头目有重瞳,国色天香,倾国倾城——西光那些在民间给人看相的经验下来,却是从没见过如此贵气的命格。
  “您,请您一定让我为您算一卦。”
  鉴于这僧人的表现让春华颇有种“妖怪!女妖怪来了!”的赶脚,春华实在难以对他和颜悦色起来。
  姐姐我虽然不是美婵娥,却也不是哥斯拉啊!用得着看见我就一屁股倒地上?
  多年的世家教养到底是改变了这个现代人,她脸上不显,极沉得住气的说,“大师傅既然谢过了,那边走吧,你与我家的缘分到此尽了。”
  西光自然不肯,甚至这刻全沉浸在相术学究的冲动上,“您务必要让我算卦,小僧并不要钱。”
  不要钱,我也不想让人说死我的命。
  无论是古代还是在现代,春华都不喜欢让人给算命。
  算准了,便会有“这就是我的命啊,太平淡了,没有大富大贵”这样的不满足感;算错了,平白被人从头唾到脚又算什么。
  生命本该是自己去奋斗的,它的魅力便在于未知,未知所以才会有希望,才会有憧憬。
  “请回吧,命数之道乃天定,凡人何可多泄天机?”
  她这么说完,却更让西光下定了心要算这卦:平常的六岁女孩,哪来的这般应答机敏?
  便是连说话都条理不清,逻辑不通,这丫头却把他哽得说不出下句。
  西光到底又想到,“前会儿,听闻姑娘您家有贵亲礼佛,可否让小僧拜访”
  春华一边想家里哪一个下人嘴这么不牢,一边和他说道,“您若这么想,便出此东门,县中不乏有人家礼佛,当奉师傅为上宾。”
  这么说完后,也不多说了,直接转身背对而入。
  又暗中吩咐说,“他若求财,再给个一百文便可,偏闹的,直接捆了给县尉去,就道是‘妖僧’。”
  县尉是自己人,不用通就同气连枝了,这年头被冤打成“太平道”的人还会少?
  春华还算客气,总先礼后兵,先全了家里名声,如果他再不识相,遇上无赖也不必客气了。
  事实上混江湖的西光哪里就不懂了,刚才进去时候这家小娘子脸上的威吓也不是假的,一边心说,这女孩好生厉害,一边收了钱财走了。
  隔天归家好歹又被宁氏留过了午后,刚回来便见她母亲的正屋前院子凑满了奴婢子,春华微皱眉头,身边的吴妈早站出来呵斥这些小蹄子们没规矩。
  她却是没心听,一眼望上了母亲正屋里,西光那货,正神叨叨着变成了座上客。
  见女儿来了,山氏老远便给她招了手,“我儿,快给过来。”
  春华压低了脸,恭恭敬敬地给拜过,其母早让其到身边坐。
  她也不推辞,平步地过去坐下。
  西光也真是会说话,“这位便是夫人的女公子了,昨日幸得一见,小僧才得了小姐的推荐而来。”
  春华想到,我可是让你去别家,可不是我家。
  头上戒疤都没一个,这真的是个僧人吗?
  却又怕这个时代的常识毕竟和她所知的不同,在没有一击必死的把握下,春华却是什么都没说的,在旁边听。
  这西光倒还有几分本事,或者说他就是靠这个吃饭的,佛理佛经什么的倒还能自圆其说,但就因果说而言,这个才在中国思想史上萌芽的学说,西光又不是鉴真玄奘三车这些大和尚,自然也没能讲得精彩。
  春华暗自翻个白眼,连百家讲坛的水平都不到啊。
  但骗骗这个时代的内院妇孺是绰绰有余了。
  她听着听着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到西光和她母亲说道,“今日见了您家公子小姐,也容小僧冒昧说一句,汝家小姐天生贵相,比其弟……”她二弟也正被抱在此屋,傻傻地吸手指,“当贵百倍。”
  春华眨眨眼想,这个西光来之前肯定把她家的情况给打听清楚了。二弟是个庶子,她是母亲嫡亲的女儿,这话母亲当然爱听。
  在给了顶高帽子把山氏奉承开心了,西光才说出目的来,“小僧也略习得些相人之术,何可让小僧一试?”
  靠。
  回头看她娘,您可别把我给卖了啊!
  山氏看着女儿担忧的目光也觉得好笑,说道,“多说占卦问期多是要得好时光,如今已过午,日欲落,今日便作罢。”
  这才让春华松了口气。
  当晚山氏就口述让人给丈夫写了封信,说到有个僧人铁了心要为女儿算卦,并说女儿比儿子贵相的事。
  换做平时张汪一点也不会放心上,当成这人是个来要钱的无赖,然而因去年做过的那个奇怪的梦境,不由有了些多的考虑。
  梦中祖父厉声地让他带着女儿去洛阳,而友人的回复“其女当贵”更让他有不解。
  两件分开独立看都像是玩笑的事,和在一起,却不由得张汪谨慎起来。
  “让把那个僧人叫来,就说为故去的老太爷祈福念经。”
  山氏办事自然牢靠,她信佛,自然对僧人也礼遇,让坐车而去,同行者女儿春华另坐了辆车,美其名是“为曾祖父同祈福”,实则怕她爹像她妈一样被这僧人的妖言所惑。
  真是杞人忧天了。
  西光先见过张老爷,便去老太爷墓前念经(反正大家都听不懂)。
  然后屏蔽了其他人,张汪和这僧人单独聊,却又没法,女儿被他宠惯了,歪缠在一边。
  说了一会儿话,便又说起命相的问题。
  张汪心里本有个疙瘩,便道,“请师傅不吝看看。”
  春华心里一紧,觉得被父亲出卖了,待被问起生辰的时候更犹如吃苍蝇一样恶心。
  西光在席地铺开稻草,这会儿却不再像是张汪算账用的算数棒了。
  两手分数。
  等一卦完,僧人自地上站起,激动不可言色,“果如吾所料。”
  张汪心里颇有种“来了,总算来了”的尘埃落定感,“请给说说?”
  西光便指着卦象说,“汝家女姬,当属坤相,坤以载物,必然会水涨船高。”
  又压低了声说,“当为凤仪,美后妃之德。”
  张汪这个全古代人是懵了,春华这个半古代人却还抱着唯物现实的态度马上截口,“一派胡言,这个六三又是个什么意思?又不是正坤之相,性口雌黄。”
  西光恼羞成怒,“小娘子嘴上太刁毒!便让老夫与你解读,坤六三……”
  这假僧一激动,便不小心露出了昔日江湖看相时的谈吐。
  春华压根就没想听他说,倒是张汪心里擂鼓,颇想听听他是个什么说法,“师傅当个甚么说法?”
  西光卖弄起老本行那可比装和尚老练多了,“ 坤六三,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
  春华听了是两眼一抹黑,她对于《易》的了解能说得出个“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都该去谢谢她中学语文老师了,要她机敏地马上给“驳”上一回,那实在是太高看了她的古文素养了。
  然而张汪作为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或者说只要是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对“六经”的了解那是极度超过江湖卖艺的。
  坤六三,勉强算是好卦吧,当然《易》中最吉也再超不过乾坤的正卦了。
  听得懂的老张捋了胡须给深思,一知半解的小张却绝不含糊地抱着“死命要把这货打成□,伪科学”的坚持歪理道,“如你这么说,前些年无极的甄氏女也道被相为‘母仪凤德’,师傅觉得自己如名相刘良何?”
  刘良是个知名度极高的相士,小张用他相比,也真是为难老假僧了。
  然而无论这一小一老两人谁嘴上更会辩,裁判却还是要归老张。
  小张呐,你即便说他个舌灿莲花,你爹老张他不捧场还是白做功了。
  其实张汪只是心里已先见了些异兆,又是个古人,难免要咨询几句,更何况请西光到家里,连咨询费都付了,总要把这钱出得理所应当。
  便说出了去年时候的怪梦。
  鉴于当时人对梦的态度,都觉得是现实的预兆,并不如在《梦的解析》出版后一百年来现代人普遍的唯物思想。
  就算是在现代,还有相当部分的城里人喜欢看解梦。
  西光听了后,和他所占相符,正好可以拿来所用,便道,“汝家祖所言,此女当贵。”
  这后四字更是砸中了张汪心中的巨石!
  很久,张汪都愣住说不出一个字来。
  假僧在旁边等了会儿,见主人没啥反应,原以为算得这卦,一是为平时难得的见识,一也是觉得该得巨赏。
  哪知主人半天没有打赏的意思,不由有些悻悻。
  索性说道,“贫僧言尽于此,张老爷自考虑。”
  说完后,便有些儿做出高人清高之态,拄着拄杖下山。
  这便也是他在江湖上行骗时的惯用招数。
  愈是高傲,愈是怪异,反倒让世人觉得其有正本事。
  他又岂会正离开,套上张家这张饭票,至多是下山会张家本家祖宅,自有主母山氏会留他。
  西光走后,张汪仍是神情恍惚,楞着不说话,让女儿春华担心地叫道,“爹爹?”
  却多过了些时间,她爹才反应上。
  “哎?怎的了?”
  更是让春华不安起来。
  怕是暑气让她爹给煞着了,春华正要让人给打水绞了干巾来,却听到从半山腰里远远传来的古谣声。
  苍髯古朴的歌声,怪异地隔着林子,在山间传诵,空灵中两分鬼气。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墓坟,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谋,相国齐晏子。”
  二桃杀三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