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8-07

决明: 缚绑王爷

楔子

  花盼春托着腮,一手把玩着笔,苦思着该如何让书里的男角儿好生尝些苦头,谁叫他因为一个不起眼的小误会就恶劣伤害女角儿,这种男人不用让他太好过,也不能让他光凭几句话或是将女角儿拐到床上去耳鬓厮磨就想骗得女角儿轻易原谅他。

  身体的欢愉绝对不能与脑袋相提并论。

  托腮的手挪到脑际,搔搔长发,手上的笔又将方才写下的几行字给全数画掉,这回她换趴在桌上,咬着竹笔杆,陷入呆滞状态。

  突地,桌上的烛火教夜风吹熄,屋里陷入一片黑暗,然后窗外跳进了一只顽皮野猫,打翻了她的砚,弄洒了她的墨,踩糊了她的稿,接着不负责任地甩甩猫尾又眺出去。

  「……凶兆。」

  她直觉脱口而出,也预感后头还有更糟的祸事在等着她,因为她眼皮又跳了,左跳财右跳灾。

  两扇房门让人粗暴踹开,她掀睫仰首望去,两队人马杀进她的闺房,一个比一个更冷酷更面无表情,她还没来得及询问这些不懂礼数的家伙是谁,其中一人亮出枷锁,人冷声更冷。

  「奉七王爷之命,逮捕公然侮辱皇亲国戚的淫书作者。」

  咦?

  公然侮辱皇亲国戚?谁呀?她吗?

  「罪证在此,由不得你狡辩!」

  《缚绑王爷》、《推倒皇帝》、《压上宰相》、《侵犯将军》、《凌虐太上皇》五本淫书在桌面上一字排开。

  「将犯人带走!」

  花盼春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两队人马训练有素,动作利落整齐,将她五花大绑,押送官府待审。

  果然是凶兆——




第一章

  他是她见过最最漂亮的男人。

  玉树临风,有。

  貌似潘安,有。

  气质出众,有。

  傲然俊俏,有。

  但是表情太冷,眼神太傲,加上唇畔那抹鸷笑,还有活似大家都欠他二五八万两的阴霾笼罩在他周身,拥有再怎么好看的皮相也只能归类在「邪美」那类人。

  男人坐在紫檀华椅上,相当突兀——并不是指他与那张华丽大椅有任何不适合之处,突兀就突兀在这般精致名贵的紫檀华椅不该放在阴暗地牢一角。

  花盼春打量着他,但他没施舍给她任何注视,那双眼专注盯在书册里,彷佛那本书的内容多吸引人,教他连抬头眨眼的工夫也全拨不出来,书皮上漂亮题着「缚绑王爷」四字。

  她在思考着该不该自傲一下,毕竟那本书,出自她之手。

  能让人看得目不转睛,身为作者还有什么比这更满足的?

  但是那对剑眉蹙成那副德行一点也不像受字里行间的文采而感动,还有,执书的右手背上有好些条青筋浮现,她瞧见了。

  下一瞬间,「缚绑王爷」被人扯裂分尸,「撕」的声音在地牢里变得巨大,好好一本书被撕成碎片,大手一扬,纸片纷纷在她头顶坠下,他唇边勾着笑,左右两旁的人立即会意,两个男人上前将她伏按在地,左手臂几乎要让人折断,但是右手被迫伸直,刺眼的银光一闪,在她的食指与中指间的指缝多出一柄锋利匕首——

  「五根指头全剁下来。」他说话时在笑,那样的嗓,适合用来赞叹天高气爽,而不是下达血腥无情的狠辣命令。

  「慢着!」花盼春及时喝住那柄匕首削断她的手指,不过匕首还是已经陷入她的肌肤内,划开浅浅的血口,但所幸还来得及抢救。

  「不许慢,剁下来。」他威严得不容许任何人违逆。

  花盼春将右手紧握成拳,不让人扳直手指,做着垂死挣扎,但是她的微力不及几名壮汉,纤细的五指被粗狠地架开,她嚷问:「你们凭什么剁我手指?!」

  「《缚绑王爷》是你写的?」他不改笑容,宽容耐心地问,但眼神依旧凶狠。

  「是又如何?」

  「用那只右手写的?」他再问。

  「是,又如何?」这次,花盼春多了戒备,答得小心翼翼。

  「我凭的,就是这个。」他目光一凛,笑意消失无踪,隐约间花盼春好似看见他眸子转为魔佞血红。「剁。」

  「我的《缚绑王爷》是哪里惹你不快了?」

  「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他优雅接过下人奉来的茶,啜得慢条斯理。

  「我不接受这种罪名。」

  「污蔑皇亲国戚够不够?」他冷笑。

  「不接受。」

  「我也没打算给你接受的时间。你咬咬牙,忍一忍就过去了。」他说的是剁手指的痛。

  见指缝间的银匕再度逼近,花盼春不得不承认她慌了,口气跟着焦躁起来——

  「难道就因为你贵为皇亲国戚,所以无法忍受我以皇亲国戚为主角来写书吗?!心胸未免狭隘得让人刮目相看了吧!」花盼春凭他的衣着猜测他的身分,会对她的书反应激动,八成不外乎王爷啦宰相啦将军或太上皇啦……不过他方才特意问的是《缚绑王爷》,所以他的身分也已呼之欲出。

  他降贵纡尊地赏赐给她最温柔的嗓音,却也是最冷傲的语意,「我本来心胸就很狭隘,就是无法忍受你污蔑王爷这个高高在上的身分。我这样说,你死也瞑目了吗?」

  「不瞑目。」

  他的嗓音因为刻意放轻而显得更温柔无害,「那太可惜了,我会让人将你不肯瞑目的双眼给缝起来。」他向来都是用这种手段对付死不瞑目的顽劣分子。

  「就算你是王爷,也无权如此草菅人命。」

  他闻言嗤笑,下颚骄傲地微扬,冷睨着她。「你会亲身体验我这个王爷有权无权。」

  花盼春知道跟这个男人说道理是说不通的,徒费唇舌罢了。

  她听过有人因文字而入狱、而送命,只是没料到不过写写杂文散册的她竟也惹上麻烦——

  就为了一本《缚绑王爷》。

  就为了她在书里将一个王爷写成畜生。

  就为了眼前这个男人也恰好是一个王爷。

  就为了他觉得她在书里污蔑了他。

  「无话想说了?」见她沉默,他倒是惊讶,撑着右腮,等待她伶牙俐齿与他回嘴。

  「满肚子的话想说,但看到你就觉得说了等于没说,反正你只会一一反驳。你是王爷,我是庶民;你是天,我是地;你要我死,我岂有活路?」花盼春放弃了挣扎。她当然有话想说,但是他听不听得进去才是重点,这个男人摆明就没打算放过她,任凭她说破嘴,这个男人也不可能善心大发,她认了,手指剁了,大不了用嘴咬着笔写!

  「你哭着哀求我的话,或许我会心软。」他说得漫不经心,半眯的眸有着兴味。

  心软?她可不会蠢到相信在他身上能挖着这两个字,她第一次见他,就几乎已能摸清这个男人的性子,所以她将他的宽容当笑话听。

  花盼春蠕蠕唇,没如他所愿地伏身哭求,反倒笑出了声。

  「你笑了?」他没有被违逆命令的愤怒,让她的反应激出兴致,他离开紫檀华椅,来到她面前,吩咐左右:「将她拉起来。」

  花盼春身子像小鸡般被两个大男人轻易架起,下颚随即被扇骨一顶而扬高,她更能看清楚这个男人的邪魅五官。

  「你笑什么?」

  「你要我哭,我偏不,所以我笑。」她花盼春从不知道什么叫低头。

  他总算将全盘心思落在她脸上,双眼如同巡视领土的主子,将她看得详细。

  她长得不差,但也称不上绝色,美,却不是极美,无法一眼让人倾心,回视着他的水眸带着坚毅,因为这份坚毅而显得慧黠晶灿。

  「你知不知道你的小命正握在我手上?」他以扇代指,滑动在她水嫩的美容上。

  「知道。」

  「不怕死?」

  「怕。」没有人从家里被五花大绑架到地牢里,又被威胁断指断头会不害怕的。坦承自己的恐惧并不可耻。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怕。」

  「我不想让你享受我的害怕。」她明白这个男人会以她的害怕为乐。

  他看着她,原本那股想好好教训胆敢写书嘲弄王爷的愚昧作者的情绪消失得太快,想看她手指一根一根剁下时痛苦嚎叫的期待也荡然无存,现在,他不想看这张俏脸蛋因剧痛而恐惧扭曲,不想听这好听的娇嗓因剧痛凄厉嚷嚷。

  「你勾起我的兴趣了。」

  花盼春因这句话而竖起寒毛,当他的笑容在她面前放大,他的阴影笼罩在她脸上形成黑霾,这种乌云罩顶的感觉好熟悉——

  对,她在被逮到地丰前,就曾在花家的天空看到这样的异象。

  「你只是要剁我手指,不用产生什么兴趣。」花盼春现在觉得剁手指是小事,刀起指落,干净利落,至少她不喜欢浮现在他脸上的哂笑和算计。

  「剁手指稍嫌无趣了些。」

  「不,我甘愿让你剁手。喏,我是用右手写出《缚绑王爷》的,剁吧剁吧。」花盼春自动送上小手,催促着他。

  「我偏偏不想了。」想用五根指头打发他?没那么简单让她顺心如意。

  「既然王爷您大发慈心,不剁我手指,那么是不是也代表您准备大人大量无罪开释民女我了?」明知道自己问的只是废话,但她还是打从心里升起小小希冀,希望这个男人真的还有几分良知。

  「天真。」他呵笑,原先是以扇骨触碰她的肌肤,下一刻他收起了扇,以修长的指节取代冷冰冰的扇骨,像在轻梳猫儿嫩毛般的温柔。

  花盼春微蹙柳眉,瞪着他的手,也瞪着他的脸,笑容并没有让他的脸孔看起来变得慈眉善目,也或许是她花盼春从来不信人性本善,总觉得……他不怀好意。

  他靠近她,双唇只差半寸就能叼住她圆润润的耳珠子,但他没这么做。

  然而,他的嗓音可不同了,一字一字陪着热息袭向她的耳内——

  「我记得那本书是这么写的吧……『王爷垂涎于她的美色,使尽手段,最后以威权相逼,只给她两个选择——自己乖乖躺上他的床,或是要他命人将她绑上床』。这段让我印象颇深刻。」

  「很高兴你将《缚绑王爷》看得仔细也记得详细,如果想要我替你在书上签名,我很乐意。」花盼春假意听不懂他在暗示什么,脸颊镶着浅浅笑涡,软拳将他的话推回去。

  「装傻?」

  「我是真的听不懂。」她无辜眨眨眸子,就算真懂也要装蠢。

  「既然你为我写了这么一本书,我身为男角儿,也该尽职演好我的戏分。」

  他话还没说完,她立即插嘴,「抱歉,那本书不是为你写的,只是刚刚好男角儿是王爷,你也是。书是虚构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那可真巧,男角儿也是七王爷,我也排行第七。」

  「对呀,好巧。」

  「而且你描写的他,与我有十成十的相似,几乎要让我以为——你认识我。」

  「老话一句,纯属巧合。」她哪知道权大位高的畜生俯拾皆是?

  「用这四个字就想脱罪?」

  「如果我知道真有一个七王爷——而且还是心眼恁小的七王爷——我一定会诚惶诚恐地回避以这个身分来架构男角儿的。」花盼春中间那十二个字很识相地无声咕哝,省得再激怒他。

  「反正你已经写了,书也出了,众人也读过了,事实既成,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而他,也不只一回被好几位不会看人脸色的蠢兄笨弟拿出来当笑柄,笑《缚绑王爷》,也笑他这个同为「七王爷」的七王爷。

  「所以我也同意让你剁我手指啦。」她敢做敢当。

  「《缚绑王爷》里的男角儿可没剁过女角儿的手指。」

  「《缚绑王爷》里的男角儿也没将女角儿打入地牢。」她忍不住回嘴。

  他没因她的顶嘴而动怒。这女娃儿相当勇敢,即使情势不利于她,她同样面不改色,他还没遇过有哪个女人有这胆量与他对峙——不,连男人也没这种胆。

  他心情不差,笑得更深。「《缚绑王爷》里的男角儿在第三章回就让女角儿成为他的人。」

  「书呢,看看就好,不要太当真。这是身为作者的小小告诫,现实与想象出来的故事本来就该有所区分,太沉迷不是好事。」

  「我倒觉得这一段非常有趣,有趣到让我也想说说那位王爷所说过最经典的句子。」

  「你是说那句『我愿意当你终生豢养的狗,供你差遣使唤』吗?我也觉得那句话我写得最好,够经典。」要是她是女角儿,听到男角儿这么说时,她一定会感动的。

  「你很会玩迂回的游戏。」老是避重就轻,不正面接他的招。

  「有吗?」

  「但是我讨厌迂回,我喜欢直来直往。」他擒住她的小脸,逼她看他,不让她再逃避,将话挑明,「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自己乖乖躺上我的床,或是要我命人将你绑上床。你挑一个。」

  如果将来她的大作有幸被伯乐看上,找来名伶排戏成曲儿,眼前这个男人绝绝对对是《缚绑王爷》男主角的唯一人选。看看他的俊美、看看他的邪笑、再看看他的霸道独断,还有谁比他更适合诠释那位禽兽化身的「七王爷」呢?

  听听,那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一点也不奇怪,太贴切了。

  花盼春没有太震惊的反应,或许是因为那句话是出自她的手,她熟透了,犯不着像书里女角儿惊吓得瞠目结舌,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她唯一的反应是晃着脑袋轻叹。

  「我下次会记得在书里让女角儿有第三种选择,例如『两个我都不要』或是『你想都别想』这一类的选项……」

  可惜的是,文已付梓,一失足,成千古之恨。




  七王爷,李祥凤。

  她在他的床上时知道他尊姓大名,他说话时像施恩的神情让她印象深刻,好似有幸能得知他的姓名应该要叩谢皇恩浩荡,但是她没有,连淡淡回应他一声「喔」都懒。

  「你不是很伶牙俐齿吗?怎么不说话了?」他的指腹徘徊在她唇间,她的唇上没半点困脂朱红,却有浅樱的健康色泽,让人想将它尝在嘴里,他低首,舔舐她饱满丰嫩的唇办。

  「我之前伶牙俐齿是想要替自己说情求饶,现在……不需要了吧。」人都已经躺在他的杨上,连垂死挣扎都嫌矫情,遇到一个一意孤行的威权王爷,她摇头说不也毫无用处,说不定他还真会命人将她五花大绑在这顶大床上任他上下其手。然而叫她咬舌以保清白这种事她也做不出来,她还想留着生命回花府和姊妹团聚,性命之于她,绝对是摆在贞洁之前。

  她直勾勾望着与她贴得忒近的男性脸庞。

  这种男人,活脱脱就是从书里走出来的纨绔子弟,凭着上辈子多烧了几枝好香这辈子才能投胎到富贵人家,目空一切,唯我独尊,踩着别人往上爬还沾沾自喜,他不容许别人的拒绝及违逆,只要不顺他的心意,他的一句话就可以要几百个人掉脑袋——这也是她不反抗的王因,她上有姊姊下有妹妹,要全府人跟她陪葬的代价也太大了……

  「现在的确不需要。」他低低一笑,觉得她的反应有趣。她一点也不顺从他,至少她的表情不像心甘情愿,但是躺在他怀里很是温驯,她是个识时务者,明白她自己劣势的处境,而他是个懂得用权威来逼迫人低头的人,不会因为她的表现乖巧就收敛欺负她的恶质本意。

  他吻她时,她抿了抿唇,没撇开脸,但暗暗咬紧牙,他察觉到她的举动,恶意地、想戏弄她地加重吻她的力道,吸吮声弥漫在彼此唇间,那声音暧昧而亲昵,听在耳里太煽情刺激,那不是情话,却比情话更炙热,让花盼春此时好想伸手捂住双耳,不去听见隐约含糊的喘息或呻吟,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动手,他抢先一步扣住她的双腕,将它拉得更开。

  粉裳被褪下,裸露的肌肤感觉到寒意,但寒意并没有侵袭她太长时间,他温热的掌覆盖上来,热烫得惊人。

  她闭上眼,以为自己是想无视他,却更让自己的身子变得敏感,她为自己的反应皱眉,索性开口打断这份流转在两人之间不该存在的火热。

  「过了今晚,你保证会放我回去,并且不治我公然侮辱皇亲国戚之罪,那些什么宰相将军皇帝太上皇也不会再找我麻烦……」她顿了顿,再补上一句,「还有跟我划清楚河汉界,当做你和我从不曾相识?」

  「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我不需要允你任何一件事。」他吻着她的颈子,在那白细的肤上烙下他的印记。肤白如雪,衬上红紫的吻痕,赏心悦目,带来噬血般的快感。

  「我的要求不过分。」她被咂得有些疼,但没有阻止他,因为她知道阻止的话……下场会更惨,说不定他会有兴趣挑战啃红她全身上下每一分每一寸的肌肤,让她没脸见人。

  她和他真的不熟,可她就是知道他会这么做。

  「不,非常过分。」他咬了她一口。

  「我只是想平安回家去。」

  「你方才可不是『只』要求这一项,你还想跟我毫无瓜葛。」他笑得有些森冷,看得出他并非真心在笑,他的手掌放肆地游栘在她身上,比抚琴的力道还要重些,轻拢慢捻抹复挑,让她有种身为琴筝的错觉。

  「我们本来就毫无瓜葛。」

  「毫、无、瓜、葛?」

  他字字逼问的同时,侵占了她甜美的私密,用行动嘲弄她口中的「毫无瓜葛」。

  「这样,还叫毫无瓜葛?」他又问了一次,这次问得轻柔,以唇轻轻梳弄她柔软的鬓发,热息拂呼着她——和他身下此时霸道的举动大相迳庭。

  花盼春瞠眼瞪他,她知道他是故意的!

  他在她的身体里,弄疼了她,还胆敢那样弯着眸子笑觑她,真是……混蛋!

  她深吸口气,将肺叶吸得满满胀胀的,然后撇头不看他得意的惊笑,反正就算她求饶,这个名叫李祥凤的男人也不会温柔待她,她索性强忍下来,虽然气息无法像平常呼吸那般平稳,至少也不曾凌乱。

  「你不可能跟我毫无瓜葛,尤其在我已经得到你的时候。」他骄态地宣告。

  花盼春瞥回一眯眯的目光,忍不住想笑着反驳他。「得到我?你有吗?」

  她以为自己口气很冷静,但其实不然,她的嗓夹杂急促和一丝压抑,她咬唇,要自己平稳下来,不过她做得并不好。「我不认为……这样代表什么意义。我没有点头同意的话,没有人能得到我……」

  「即使你正被男人这样侵犯着?」

  「所谓的『得到』,只是如此而已吗?对你来说应该是,但对我……」她扯开淡淡的笑,镶在双唇边煞是好看,这个笑容仿佛在告诉他,就算他拥抱过她的身子,她若不肯让他更深入探索,他也不曾真正「得到」过她,这对他来说是莫大的挑衅。

  李祥凤静止在她迷人的身躯里,他的欲望仍未消褪、仍叫嚣着要满足,他大可畅快放纵地享用她,对他来说,所谓的「得到」当然就包含这样占有她,让她在他身下呻吟娇喘、让她为他哆嗦颤抖、让她为他失控抽泣,尝尽她的身子还不算是得到,那么什么才叫得到?

  可是,他是第一次在得到一个女人的身体时,仍无法感觉到她属于他,他和她此刻贴得好近好亲昵,她发间的香气正围绕在他鼻前,贪婪地窜进他的肺腑间,她柔软的酥胸与他的胸膛契合,当她吐纳时,微微的起伏都摩擦着他——

  就算是如此亲密的肉体交缠,这个女人还是只属于她自己,不为他所有,她的眼神如是说道。

  李祥凤双拳收紧,重新展开侵略,这次的力道远胜过之前,毫不留情地穿梭在紧窒的花径间,他不再拥有耐心,也不让身下的她用淡然无视的笑容来忽视他。

  他双手牢牢扣锁在她腰际,迫使她迎合他,他知道要再温柔一些、再挑逗一些才能激发女人对床笫之事的热情,但此时此刻他做不到,他只想狠狠烙印在她的身躯里,是痛也好,是不舒服也罢,她必须要记住他加诸在她身上的一切,他是如何如何弄疼她,又是如何如何在她甜美的身子里来回,甚至是如何如何将她从一个女孩转变为妩媚的女人,她都必须要澡深记住!

  过度激烈且放肆的云雨,让花盼春无法光靠鼻子吐纳,她微张着双唇,想要吸取更多空气,可是她才张口,他便惊猛地以唇覆上她的,让她呼吸到的也全是他的气息。

  当他一啄一吻挪移在她颊畔,缓缓贴近她耳旁,粗狎的热息吐出紧绷的笑意,嗓音因为欲望正炙而显得沉哑,他的喘息很烫人,「我这样还不叫得到你吗?」

  花盼春半眯着媚眼,她的眉心轻轻皱拧着,听到他的挑衅耳语时才稍稍松开因忍耐疼痛而收拢的眉。

  这个男人还是不明白,就算他这样做,同样无法单方面宣告她属他所有,这是两回事,他的粗暴只会让她想伸手去揉乱他的长发,耻笑地跟他说一句「你真蠢」——不过她现在无法动手,因为他擒住她的双手,逼她抱紧他汗湿紧绷的背,胸膛压迫着她的丰盈饱满,但是他的耳朵也距离她的嘴在不远的地方。

  她噗哧轻笑,也学他气息撩拨她发丝的方法朝他呵气。

  「当然不算,因为我也不认为自己得到了你。」

  鱼水之欢不能让男人属于女人,同理,也不该让女人理所当然属于男人。

  她是这么想的,一直都是。

  「难道因为肉体交缠过,你就变成我花盼春的人,只属我所有吗?」她勉强维持住句子的平稳,不因他在她体内的干扰而断断续续。

  他没料到她有此一问,怔了怔。她对着他笑,她脸颊有果红般的色泽,因为欢爱而变得更鲜艳,但那只是身体上的本能反应,她让他觉得,今天无论是哪个男人都可能让她露出这么娇媚的神态——

  得到了身体,不能算是真正的得到,他竟然……好像有些懂了。

  可是懂了的同时,他也倍感愤怒,愤怒于他没有「得到」她。

  他擒住她的下颚,逼她看着他。

  「你是在玩欲擒故纵的手段吗?」想让他觉得她很独特,进而对她施舍更多的关注吗?这种女人爱要的烂招他见多了。

  「相信我,我绝对没这种兴致。」花盼春意兴阑珊。她没太多闲工夫去要什么欲擒故纵。「唔……你就不能轻一点吗?」她忍了好久,终于还是小小抱怨一下。这个男人真的不懂得体贴,或许她有惹怒他,但没必要用这种让她毫无招架之力的方法泄愤吧——早知如此,她还不如乖乖让他剁手指算了。

  「你真是个怪女人。」他禁不住在她滥红的唇心反复啄吻,吻住她的嘀咕。

  「七王爷,彼此彼此,你没资格说我……」她重新闭上眼,眉头再度轻拢成小结。她还是觉得疼呐……

  「怪女人。」他绝对不是在称赞她,只是这个不算赞美的昵称,此时从他口里说出,听来倒有几分爱侣间打情骂俏的味道。

  她在他耳边吁吁喘息,用着逐渐混杂几丝颤抖轻吟的娇嗓对他说:「喂,你再这样粗鲁,别怪我出脚把你踢下床哦……」




第二章

  身体的欲望已然餍足,方才操劳过度的躯体懒懒的不想动,他是,她也是。

  她与他没有熟稔到云雨巫山之后还能亲昵地拥抱彼此,顺便再说几句肉麻兮兮的好兴致,一人占着一半的床位,各自养气补眠去。

  她蜷着身子,半张小脸藏在丝被间,只露出扇般长睫轻掩的眼及挺鼻,迳自睡得沉熟;他则是仰躺在枕上,双眼直勾勾望着床顶上雕着的精致龙凤,虽然看得专注,但实际上他的思绪自头到尾都不在那上头。

  他偏过脸,她的脸蛋近在咫尺,连吐纳的热息也贴得好近,近到只要他稍稍倾身就能再度吻住她。她全脸五官最美丽的是那对蛾眉,好几回她说话时双眉轻耸,一副很轻视人的模样,无论她嘴上多卑微,光瞧这对眉,就很难相信她话里有几分必恭必敬。

  这对眉,生得真好看——这个念头才起,他便看到自己的指腹已经轻轻梳别着柔腻细软的眉毛。

  李祥凤一股怒火上升,轰然掀开丝被,下床套起单衣,并用恶意想吵醒她的音量扬声唤人进房。

  「韶光!」

  「属下在。」房外立刻传来抖擞的应声。

  「进来将她带下去!」

  韶光没敢迟疑,奉李祥凤之命踏进内室,见李祥凤一脸不悦,缠系腰结的动作是那么火爆,他没敢多问,猜想是这名姑娘没能伺候好,上前要将花盼春唤醒。

  「姑娘?醒醒,姑娘——」

  「嗯……」她双眉动了动,含糊发出声音,但其实根本没醒。

  「别睡了,要睡等会再睡,别占着王爷的床。」韶光隔着丝被摇晃她,她不醒,他再摇。

  终于,花盼春稍稍破开眼缝,只看见韶光的嘴一张一合在唠叨什么,有些吵,她听得不是很仔细,但隐约听懂一两句,就是要她快快滚离这张大床。

  「好。」才允诺的她又闭起眼,马上陷入黑甜的梦境里呼呼大睡。

  这回她连人带被让韶光拎起,将她扯离温暖的床杨。

  韶光胡乱将她散落一地的衣服收拾成团,塞到她手上。「快走吧。」

  「等等,我穿一下衣服……」花盼春垂着脑袋,嗓音像梦呓,最后一个字消失时,她的脸蛋也埋进成堆的衣物间,站着也能睡,难得一见的迷糊模样,难得一见的——可爱。

  「把她架出去!」李祥凤耐心全失,为自己莫名再起的骚动而火大。

  他从不让女人在他的床上睡满一整夜。他不否认,他贪婪享受女人娇躯的温香软玉,但却不想让女人分享他的体温。

  「是!」韶光为了保住自己及她的性命安全,动作粗鲁起来,推了花盼春一把,惺忪的她被卷在身上的被子绊着,踉枪前倾,摔进李祥凤的臂膀内,她像找到了新的床铺,仿佛在测试新床的柔软舒适,脸颊在他胸前蹭了蹭,自始至终根本不算有张开的双眼又重新黏上,满足地继续睡她的。

  「韶光!」李祥凤迁怒地吼向韶光。

  「属下马上把她架走!马上就架走!」韶光抹也不敢去抹额上成排的冷汗,迅速将睡在李祥凤胸前的花盼春扛在肩上,奔出李祥凤的房。

  李祥凤烦躁地爬梳长发,眯细的长眸盯着韶光疾驰而去的背影——还有那截隐隐约约露在丝被外的女性匀净纤臂。她被扛在韶光肩上,还能睡得沉香,他头一回见到这种怪女人,即使是拥抱过后,仍只属于她自己的女人。

  他明明已经占有她,却没得到她,这感觉对于向来呼风唤雨的他而言,非常的……

  窝囊。

  向来都是女人奢求他的眷恋宠爱,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好他、伺候他,他肯分拨一些些的注意力都称得上是天大的恩宠,只有她,不屑一顾,虽然没有摆出鄙视的神情,但她处之泰然的淡漠也够让他愤怒了。

  尤其是她躺在他身边,两人身躯靠近得几乎没有距离,但是,他仍不算「得到」她,因为她不允许。

  她说,只要她没有点头同意,谁也不算得到她。

  包括他,是吗?

  「呿,莫名其妙的女人,弄得我心烦。」李祥凤冷冷撇唇,和衣躺回杨上,枕问残留浅浅的香气及温度,是那女人身上的。

  真自私的女人,不容别人独占她,却迳自将一身淡香留在别人的枕上,好像在下诱饵一样,吊人胃口。

  一点也不可爱,像个小老太婆似的。可惜了甜美的长相。

  李祥凤望向枕间那处凹陷,紧抿的唇缓缓松开,扬起一抹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笑。

  「想和我毫无瓜葛?你想得美。」

  哼。




  花盼春一点也不惊讶自己再度醒来时,人又回到了阴暗地牢里。

  她翻个身,还不想太快醒来。她很贪睡,她承认。人生最喜悦的事情,莫过于整天懒懒赖在床上,不要有人来吵醒,让她睡到连自己都想鄙视自己的腐败为止,所以她还可以再睡上好几个时辰。

  不过不远处传来肉体惨遭鞭打的嚎叫,声声泣血嘶力,在幽闭的牢里听来特别清晰,她总是才睡熟又立即被吵醒,半睡半醒也是件累人的事。

  紧接着又是血肉烙熟的焦味传来,花盼春再也无法好好睡了,她坐起酸软的身子,差点很孬种地瘫回草席上呻吟。

  她必须坦白说,她讨厌身子被侵略过后的感觉。无关于名节清白什么的,而是她的身子好似记住了某些不该记得的事情,记住了李祥凤的不温柔和独断,也记住了李祥凤那时的一脸阴寒。

  她好像挑战到他的不可一世了,看得出来他对她相当不满,不过他也真怪,再怎么说,吃亏的人是她,又不是他,他想拥有多少女人又非难事,有如此多的芳心倾恋于他就够了,多她一个不算多,少她一个也不算少,他也不见得得到了会珍惜,只是不甘心于她的不懂臣服吧。男人的劣性。

  「可千万不要让他误会我想吊他胃口,博取他的关注呀……我只想安分当我的小老百姓,昨夜的风流最好也快快忘记,别再想起我这号小人物,赶快放我回家去就好……我离家这么久,大姊一定急疯了。」花盼春自言自语地嘀咕,好不容易靠着牢墙而坐,看见卷在自己赤裸身上的是李祥凤房里的精致丝被,她定眸望着,这床丝被真是突兀,尤其是睡在草席上还盖这款名贵柔软的丝被,感觉真奢侈,也格格不入。

  幸好她在一旁找到她的衣物,借着丝被的遮掩,她迅速着装完毕。

  属于她的那份午膳已经放在牢栏前凉掉了,但她觉得好饿,捧着大碗窝回草席,一小口一小口扒着饭菜,填饱肚皮。

  牢栏外,忙忙碌碌,几名差爷拖着被刑求得鲜血淋漓的罪犯走过,牢廊上残留一长条的血渍拖痕,将罪犯丢回牢里之后,又拖出其它几名正奋力抵抗的犯人。

  那是在预告她的下场也是这般吗?

  嚼着薄肉片,花盼春眼里看着,心里想着。

  惨叫声听起来怪疼的……

  「这位差爷,打扰您一会儿。」花盼春搁下碗,探手唤住正忙着一拳揍扁顽强挣扎犯人的官差。

  「什么事?!」他粗声粗气地问。

  「我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花盼春笑容满面。「你家王爷应该有交代过——例如,等我醒来或是吃饱之后就赶紧将我无罪开释之类的话吧?」

  「没有。兔崽子,你再动!再动我就在你脸上烙个贱字!」一拳一拳打在犯人身上都是很扎实的硬拳。

  「您是不是记错了?应该有才是呀……还是交代给另外哪位差爷了?劳烦您替我问问好不?」花盼春眼神尽量不往下挪,不去看那名犯人被打歪了脸,她才能勉强维持住甜美的笑靥。

  「就说了没有,你罗唆什么!」官差对花盼春凶道。

  还好拳脚都是打在地上的犯人身上,她不痛,所以她完全不死心地再问。

  「我明明已经让你家王爷……处罚过了,我犯的污蔑皇亲国戚之罪也受到严厉惩戒,实在没道理不放我走。」花盼春带着轻笑的语意不失恭敬,软软的声调努力求证。

  「姑娘,你瞧瞧那边。」官差努努唇。

  花盼春听话随着他指示的方向送去注视,不远的暗丰里蜷缩着一具龙锺老迈的身躯,是个瘦小且苍老的男人。

  花盼春收回目光,笑笑地等待官差告知她为何要瞧那男人。

  「他在二十年前得罪了七王爷,到现在还没踏出过这牢里。」官差为她解惑。

  好小的心眼。花盼春暗暗叹笑。真像李祥凤会做的事。

  「你还有得关哩,慢慢等吧。」语毕,官差押着被打到不敢再蠢动的犯人去执行鞭刑,没空再理睬花盼春,连花盼春想追问那被关了二十年的男人所犯何罪的机会也不给。

  二十年前李祥凤才几岁大呀?了不起十岁上下,十岁的毛孩子都在干嘛?忙着挖蛐蛐放纸鸢玩水捉虾拔果子,天真无邪得很,李祥凤从小就这么阴沉难相处吗?

  花盼春窝回墙角吃冷饭,心思还是打转着该如何从牢里回家去。

  再怎么说,回去才是当务之急,不过放不放人还是全凭李祥凤一句话,昨夜最大的失策就是没先和他讲妥条件……他一看就知道不是守信的人,就算他真的允诺了什么,一转身八成也全忘得干干净净。

  可她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她下一本书的截稿日期在月底呐……如果书商没让李祥凤给整倒的话,她应该得交稿了。

  按照李祥凤的处事态度,书商不倒才有鬼。对待写书的她如此,对待出书的书商又哪可能会心软?

  也就是说……没人能替她出书了。她又得捧着手稿,一处处去自荐作品,另寻新的合作书商……那很辛苦的,唉。

  仔细想想,李祥凤截断她所有后路,可是她没有太多的绝望,也没被吓得手足无措,反而悠悠哉哉吃她的丰饭,因为担心并不能改变现况。

  「还是得买通官差,让他们替我送口信回家,否则我那个冲动的大姊做出啥蠢笨举动,惹怒李祥凤,换来诛连九族,那可糟了。」她是可以安分待在牢里等待离开的机会,但在家里的家人可没有她的冷静。尤其是她大姊,一冲动起来全然不顾后果,蛮冲直撞的,可别雪上加霜才好。

  瞧了眼手腕上的玉镯,冰晶清澈,也值不少银两,她摘下它,笑意盈盈地招来官差,将玉镯子递出去——




  「祥凤,你说,李求凰到底是敌是友,还是压根就敌我不分?!」

  九五之尊的崇高身分,正因四下无人而完全舍下矜持,天子冕旒弃置于一旁,斑白的发被紧揪的十指给弄乱,他一边仰天咆问,一边又万般失措地拉扯李祥凤的衣袖。

  李祥凤没阻止他对自己衣袖的蹂躏,方才撤下所有太监宫女以便九五之尊在屋子里形象尽失地慌张跳脚,他只好替自己斟酒喝。

  「祥凤,你有没有听父皇说话?!」

  「听着呢。」李祥凤咽下琥珀色的香醇玉液,鼻间全是酒香弥漫,酒的辣甜刺激着唇舌,也冲淡了花盼春身上那股甜香留在记忆里的滋味。他缓缓一杯饮尽才开口,「不是老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知道十七叔是敌是友吗?父皇你还对十七叔抱执着什么奢想吗?」想玩什么兄友弟恭的蠢戏码?

  「话、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好歹他也得顾及二十多年前咱们的救命之恩——」

  「父皇,不要再提那段救命之恩了。」李祥凤喀地重重搁下酒杯,无情打断他亲爹翻旧恩的老调重弹。「十七叔用让你登上龙座的方式将恩情还得干干净净,你老是拿这条帐压他,换做我是十七叔,我会立刻勾结东南西北四方外敌,再收买边防的各路将军,三日之内连袂打回你的龙门殿前,将你从龙座上拉下来,踩在脚下践踏羞辱至死!」

  九五之尊的当今圣上李成龙垮着可怜兮兮的老脸,被亲生儿子的凶狠给吓得噤声。尤其是李祥凤眯起眼,轻吐着成串狼心狗肺的字句——那些都是李祥凤真正会做的事情——他不用中气十足地咆哮,那些话听起来就是令人毛骨悚然。

  「我不提就是了嘛……」李成龙孬种地碎语。「我只是以为……我们跟李求凰交好了,他应该要站在我们这边,而不是处处扯我后腿,挑拨朝间朝官对立……」

  「我从以前认识的十七叔就是这种德行,有啥好惊讶的?他就是嫌命太长,也嫌不够操死他的戒门护卫,故意没事找事,为了他而大发雷霆不觉得很蠢吗?」李祥凤嗤笑。一大早被几道圣旨催来,竟只为了这种小事。啧。

  「祥凤,你今早心情好像很差?」李成龙总觉得儿子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亦带着好多的冷漠,连对亲爹都如此,呜。

  「还过得去。」扫来一眼冷睨。

  明明就很差。

  「谁惹你心烦了?告诉父皇,父皇替你出气!」李祥凤是他众多孩子中与他最亲的一个,原因无他——李祥凤是他暗地里的参谋及做最终决策的好帮手。

  李祥凤又添满酒杯,将杯口抵在唇间,似喝似闻。

  「你以为我还是孩子,一遇到事就会哭着向爹娘告状吗?」况且,在他还是孩子时,他也不会干这种事。反而是为人爹亲的李成龙,老拿大人间的事情来烦他。

  「我怕你被人欺负嘛……」

  「只有我欺负人的份,谁有胆——还有命——欺负我?」李祥凤阴鸷一笑。

  「是没有啦。不过你现在的表情实在是很……」李成龙欲言又止。

  「很什么?」

  「很窝囊。」

  「我窝囊?!」李祥凤扬高声调,轰然而立——

  「不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李成龙吓得一步一步退到墙边贴着。「我是说你看起来心情不悦火气很大眼带杀气面露噬血活脱脱就像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但是不要杀我呀——」

  「虎毒不食子,虎毒又岂会噬父?来,父皇,坐下来,我们好好喝一杯。」

  「我下渴……」李成龙使劲摇头。

  「坐!」加重音调。

  李成龙咚咚咚跑回来,坐定,双手恭敬捧着酒杯让李祥凤为他斟满,自始至终都不断颔首道谢。

  「父皇,你认识我这么多年,有见过我露出现在这种神情吗?」

  「呃……」李成龙认真打量着李祥凤。「没有。你这孩子从五岁左右就一副小大人样,害父皇老忘了你是个奶娃儿。九岁开始,你就替父皇出计策,是父皇的骄傲。当年你皇爷爷将你母妃赏赐给我时,我还嫌她发色是奇怪的澄黄,眼珠子又大又灰,肤色白晰得像在面粉里打滚一圈,鼻梁挺得半天高,一句话也说不清楚,『发生』老说成『花生』……可没想到父皇最宠爱的孩子反倒是她孕育出来的。」回想起往事,李成龙露出甜美回味的笑。美丽的爱妃也曾获得他好长一段日子的专宠。

  正因为李祥凤的生母非中原人,所以李祥凤的五官长相也与寻常中原人有异。他的轮廓较深,鼻挺,眸色不若中原人的黑白分明,反而带一些些漂亮的蓝灰色。若不是发色遗传着李成龙,他几乎像是十足的外域人了。

  「我从九岁就见过大风大浪,除了与十七叔斗,还得替你和众叔叔争夺太子之位。我没有怕过任何事,也几乎不曾失败过。」李祥凰望着窗外,几名年轻可爱的小宫女陪着妃子在放纸鸢,苍穹间全是花的粉的蝶形纸鸢,随风翱翔,像争着要飞进蓝天白云里嬉戏,娇笑声似银铃悦耳,还有好几名他稚幼的弟弟妹妹——自然是李成龙这些年成为帝王后纳入无数美人所产下的龙子龙女——正因为纸鸢飞升而鼓掌叫好。

  无忧无虑的年纪,与他当年一般。可……

  李祥凤凝眸,瞧了许久,盯着纸鸢下放。

  「对呀对呀,你简直是上天赐给父皇的宝贝!」要是当年没有李祥凤,哪有他今日的荣登大位,成为万人之上的帝王。

  「但是我竟然败在她的手下。」李祥凤低喃。

  「什么?!」

  「若杀了她,也不过是对自己失败的恼羞成怒,所以她杀不得。」他绝不会以战败者的姿态将她除掉,这绝非他的行事风格。

  「祥凤,你到底在说什么?」李成龙有听没有懂。

  李祥凤瞧也不瞧他,兀自再道:「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算扳回颜面。」

  「让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看她还能怎么对我笑得那样无所谓的甜美,还敢不敢说我没有得到她。」李祥凤终于在眼尾嘴边都添上了笑痕。

  这表情李成龙很熟悉,因为每当李祥凤想到该如何料理对手的狠手段时,总是自信地这样笑,而笑得越狞,代表他将使出的撒手锏越狠。

  「来,父皇,我敬你一杯。」李祥凤心情大好。

  李成龙打了个寒颤,见着李祥凤举杯向他,忙不迭地执起杯。

  「好,干。」虽然仍是一头雾水,但他也只能随着李祥凤一块笑。

  反正倒霉的人又不会是他,管是谁会成为李祥凤手下亡魂。

  「那李求凰的事……祥凤,你看该怎么『处理』他?」

  「我没空理他,随便你。反正我瞧现在国泰民安,你也很闲,让十七叔替你找些麻烦也好。」省得他这个皇上当得太悠哉。

  而他要「处理」的,另有其人。

  「祥凤,你别说得好像李求凰惹的是小事好不好?他煽动好几名将军叛变,还将父皇手下所有的兵权都要贱弄走耶……」




  花盼春再见到李祥凤,是十日之后的事。她被人从牢里领出去,带到书房去见李祥凤。

  她微微惊讶,当她瞧见李祥凤正在读她的《缚绑王爷》。

  书不是教他给撕成碎片了吗?又买一本新的啰?

  「七王爷万福。」花盼春福身。

  「坐。」

  李祥凤笑得太过和善,花盼春当然不认为他怀有好心,但也不点破,打算静待他出招。弯唇笑了笑,她如他所愿地乖乖落坐,纤手搁在膝上端坐。

  等待良久,李祥凤除了命她坐下时发出了那么一个「坐」字外,之后只是支颐专注地在看书,完全将她晾在一旁,好似忘了还有她这号人物存在。

  花盼春也不打算出声打扰他,他看书,她自己也能找其它事做,瞧见小几桌上散放着几本《幽魂淫艳乐无穷》,是她读过无数回的,但闲着也是闲着,她拿起一本重新读起。原先她还能好好坐着读,但她向来习惯不好,不知不觉中,她褪下丝履,将双脚曲缩在椅上,膝盖正方便让她架书,身子侧靠着扶手,她找着最舒服的姿势沉醉在书中世界。

  「你会不会太自得其乐了一点?」

  当李祥凤再度发出声音时,人已经站在她面前,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

  「因为见七王爷很忙,没空招呼我,我自己能招呼我自己。」她只看了他一眼,又继续低头埋在书里。她正看到最精采的部分,整本书的重头戏就快开始了,别来打断她。

  李祥凤抽走《幽魂淫艳乐无穷》,将它远远抛出窗外,让花盼春连想去捡都很困难。

  「你真不懂得珍惜书。」花盼春投给他埋怨的眼神。看在视书如命的她眼中,他的行为举止简直不可原谅。

  「书是拿来看,不是拿来珍惜。」

  扭曲的观念,懒得帮他扭转回来。

  「七王爷找我过来,是要跟我说放我回家的事吗?」花盼春只关心这个。

  「当然不是。谁说你能走了?」

  「你也要把我关上二十年吗?」就像之前得罪他的那个可怜人犯一样。

  「你说呢?」他不答反问。

  「我的罪不应该受如此重的责罚。」她平心而论。

  「哦?」他轻扬剑眉。「你觉得你的罪该罚多重?」

  「既然我是用手写出不敬于七王爷的字句,那么就让我这双惹事的手挨五十几板当作惩戒吧。」花盼春不疾不徐道。

  「五十几板?」他笑出声,沉沉的。

  「了不起六十呀。」她自己加重刑罚,够识趣了吧。

  「我也有个不错的提议,你要不要听听,比较比较?说不定连挨板子都不用。」

  「七王爷,不用了,我想挨板子就好。」她一点也不奢望会从他口中听到更好的选项。

  「但我可舍不得打你。」

  哆嗦。鸡皮疙瘩。恶寒。三者不缺地同时袭上花盼春。

  一个甫见面就要剁她手指的男人,现在竟说舍不得打她?

  谁信呐?

  花盼春看着他抚摸她的脸庞,动作轻柔,她望进他的眸里,看见他在笑,不否认他笑起来真俊,只是她太专注打量他是否饱含恶意,无心欣赏迷人的好容貌。

  他低头吻吻她的鼻尖,仿佛两人多亲昵,花盼春直挺挺坐着,当他吻至她的唇时,她又忍不住抿嘴,想将自己的唇瓣藏起来,明知道这样定会激怒他,让他霸道地与她对峙,可她就是克制不了自己的倔强及赌气。

  果不其然,下颚被牢牢扣住,火热的唇覆盖上来,他做出了反击。

  花盼春放弃对抗,让他予取予求,反正挣不挣扎的下场都只有一个,还不如让他如愿,至少他不会想出其它方式来整治她。

  说她顺从,也不算;说她认命,又称不上,她张眼看着他,像在等待他还要胡闹多久才肯放过她。

  李祥凤皱起眉,几乎想狠狠咬破她的唇舌,但他没有,他放开她的唇,听见她松了口气的轻叹,一肚子的火马上被烧旺。

  他重新吻住她,撞疼了彼此的牙关,她的痛吟被尝进他嘴里,他一点也不怜香惜玉,一掌扯住她的头发,逼她仰首,一掌强硬撬开她的嘴,以便他更进一步的侵略,即使花盼春试图表现出安抚他的柔顺,也用屈服骗他她已臣服,但李祥凤完全不上当。

  吻,当然不会是唯一。

  她知道他不会因此而餍足,尤其当他的手掌已经开始将她的裙摆扯高之际,这个男人想做什么再也不需要猜测——

  花盼春伸手去推他的肩,但已徒劳无功,他沉得像块巨岩,无法被撼动。

  「不要在这里。」如果不能替自己觅得活路,至少她要求尊严,不想在这张木雕椅上被他就地正法。

  「我偏要。」他比她更任性,见她反抗,他就更要这么做。

  「你讲讲道理好不?」她想扳开正深埋在她肩颈吮咂的脑袋,但她立即后悔,她应该抡拳往他脑门上狠狠敲个几记,现在双手被他反箝在她身后,动弹不得,无法反击。

  「我偏不。」

  他如果会讲道理,就不会有她今时今日的锒铛入狱。

  花盼春只能瞪他,气鼓鼓地胀着双颊。

  紧接着又是那种她不喜欢的侵略感袭来,不属于她自己的一部分又蛮横独断地逼迫她的接纳,最气人的是……她记得这样的滋味、记得这样的火热、记得他是如何撩拨她的身体、记得这样的一举一动!

  她还在瞪他,圆圆的大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在她身上贪欢的男人,带着连她自己也无法瞧见的怨怼与嗔愤,反倒是原先火大的李祥凤心情好了些。

  「弄疼你了?忍忍,再一会儿就习惯了。」他的笑嗓贴在她耳畔,似乎为自己占了上风沾沾自喜,她怨懑的模样比那副虚伪的淡然还要可爱上数百倍之多。

  「你知不知道你的这种行径称之为什么?!」花盼春咬牙问他。

  「翻云覆雨。或者你喜欢用鱼水之欢,又或者你偏好巫山云雨——」

  「强抢民女!」她吼。「强占良家妇女!强欺黄花闺女!」

  「这不是皇亲国戚的权利吗?」他放纵地笑,以更霸道的力劲与她交缠。「你书里不也这样写?」

  身为王爷,不抢几个良家妇女,反而好像对不起世人。

  「书是书!现实是现实!你听不懂吗?!」她咽下呻吟娇喘,火气战胜胴体苏醒的颤抖,吼咆隆隆,半点也不娇媚。

  「我只知道现实就是——你属于我。」他像在宣告所有权,在她额心印上浅吻。

  番!真番!到底还要她重复几百次啦?!

  「我不属于你!」

  「你会是我的。」

  好想撂粗话,好想挥拳打他,好想大声对他吠,好想放声呻吟,好想好想……

  「你一定会是我的……」他的指腹揉蹭着她丰盈的下唇,吻她的同时,低啄低语:「爱妾。」

  「爱妾?」

  「对,爱妾。我这个邪佞七王爷决定强纳你这个良家妇女当妾。」

  他,宣判了她的惩处。




第三章

  爱妾?!

  她成了李祥凤的爱妾?!

  是谁给李祥凤独断独行的做下决定之权?!

  她根本没有同意这种事呀!

  花盼春从暗牢移居到一处幽静的别院,院落虽不大,但相当精致,除了一处雅居外,园子里有假山流泉,强调的并非磅礴气势,而是一股安宁的恬静。

  只不过她无心赏景,满脑子充塞的全是李祥凤硬收她为爱妾的宣告。

  她一点也不想成为他的妾,而且还不知道是排行老几的妾!

  「唉,越来越棘手了……这样下去该怎么脱身呀?李祥凤为什么一定要恶整我……」

  喃喃自语完毕,花盼春陷入愁云惨雾间,整个人意志消沉。

  她真的被李祥凤的判决给吓着了。

  纳她为妾?

  老天,头开始泛疼了……

  瘫软地趴在桌上,桌面摆满柔软似云的华裳、缀珠镶玉的绣鞋及困脂首饰样样俱全,那是他慷慨打给「爱妾」的赏。

  对了,还有赏给她一个十二岁模样的贴身丫鬟,眼下正怯生生捧着服饰要替她梳洗打扮。

  花盼春头越来越痛,只要一头痛,她就会想躺在床铺上好好休憩一番。

  真希望这是恶梦,睡醒之后她人已回到花府。

  「我先睡一会,你没事就自己去找事做,不用理睬我。」花盼春交代着那名小丫鬟,与她擦肩,爬上软铺,将自己埋在丝被与香枕之间,看看能否逃避现实。

  床好软,比起地牢里又扎人又冷硬的草席好上千万倍,这大概是她觉得成为他小妾的唯一一点好处,不过她不会因此而沦陷。

  「但王爷说要与你一块用晚膳,你真的不用先打扮打扮,好讨王爷的欢心吗?」小丫鬟虽然年纪轻,但也明白争宠的道理。她打小就见许许多多的美人为博王爷眷爱,无不使出浑身解数,勾心斗角是理所当然,互较高低是家常便饭,说什么也得将王爷的疼宠拉拢到自己这边,哪能像花盼春现在,披头散发也漫不经心,素着一张脸蛋也不以为意。

  「讨他欢心?别开玩笑了,谁有这种闲工夫呀……」她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讨他欢心了。

  花盼春意识逐渐模糊中,周公正在对她招手——她马上就到,泡好茶等她呐。

  「可是……不讨王爷欢心,万一惹怒他……」小花蕾般的稚气芙颜上浮现为难。

  「他那么阴晴不定,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心情好又心情坏?谁又知道该怎么做他才会龙心大悦?我本来就不是会讨好人的家伙,我从头到尾也没有想讨好他……我头痛,你不要再吱吱喳喳,让我睡会儿……」花盼春只从被衾下探出一只手,朝小丫鬟懒懒挥舞几下,又缩了回去。

  小丫鬟苦着脸,无辜瞧着床上那团隆起。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而下人最害怕的,是跟错了主子。

  依盼春小姐的性子,她小彩这辈子想在众丫鬟里抬头挺胸、傲视群雌是没机会了。主子越受宠,下人也跟着越风光,可盼春小姐一点也没有想讨好王爷的欲望,甚至将自己打扮得精致无瑕、以美色束缚王爷的心她也不屑去做……

  怎么办?

  小彩眼角微微湿润,为自己未来不得翻身的数十年下人生活流下了第一滴绝望泪珠儿——

  花盼春是被哭声吵醒的,在她才睡了一个时辰左右。

  掀开丝被,小彩维持着她陷入昏睡前的恭敬站姿,手捧着满托盘的衣裳首饰,已经不知哭了多久,脸蛋皱得像扁包子,满脸挂满眼泪,但咬着唇,忍着不放声大哭,可是呜呜轻噎也是很吵的……

  「你哭什么?」花盼春眯着惺忪睡眼问。

  「小、小彩是替自己哭……」

  「哦,那你慢慢哭。」花盼春又埋回枕问,不过螓首才沾枕,她又重新抬起。「那个……能不能去外面哭?」吵得她不能好好睡。

  别指控她没心没肺,只是大哭这种事情别人爱莫能助,她也不可能在这小丫鬟哭累时接替她哭。

  「小姐——」小彩哇的一声突然扑向她,埋首在她的衾被上号啕大哭。

  「喂……」糟糕,不知道这小丫鬟叫啥姓名。她刚刚好像不小心有提到,叫小、小什么的。「呃,好了好了,别哭了别哭了……」完全无从安慰起,因为她根本没弄懂小丫鬟悲从何来。

  被李祥凤硬纳为妾的她才想哭吧。

  「小姐……小姐,你要争气啦!小彩、小彩的未来全赖你了——」

  含糊中,花盼春听懂了这几句话。

  「慢着慢着慢着,你哇哇大哭就是因为觉得我不够争气?」花盼春不是迟钝的人,举一反三的慧黠是她在花家的地位能远远胜过不成材长姊花迎春的最大原因。

  小彩在衾被间用力点头。

  「你所谓的争气,是指我得好好巴结李祥凤,使尽浑身解数去取悦他?」

  「那是一定要的呀。」小彩抬起哭得晶亮的眼。

  「要你的大头鬼!」花盼春冷冷泼来一桶冰水,泼熄小彩眸里的光灿希望,半点残灰也不剩。「你听清楚了,被李祥凤纳为妾这件事我没答应过,我也不准备留在这里直至老死,我更不在乎李祥凤满不满意我的态度,他对我而言不过是个恶霸的有钱公子哥,要我巴结他,门儿都没有。」

  小彩倒抽口凉气,颤动的手指指着她不断抖抖抖。「小姐,你怎么可以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你以为我说说而已吗?我还打算身体力行。」哼。

  「能获得王爷青睐,是你上辈子烧了很多好香——」

  「停。」花盼春制止她发言,并且做出修正,「遇见他,八成是我上辈子恶行重大。」才会在这辈子跟他牵扯下清。

  「你好奇怪……」小彩完全无法理解花盼春的脑子装些什么!

  「是你好奇怪吧。他强扣我罪名、强押我至此、强逼我就范,又强纳我为妾,我要是对他有好印象,我才有病吧。」花盼春反过来对小彩露出狐疑的眼神。

  「但事情变成这样,寻常女人都会认命,然后想想下一步要怎么走,像是快快怀个孩子,稳住自己的地位,说不定有一日有机会扶正,加上王爷是眼前最有可能的太子人选,那么成为太子妃也是不错……最后当上皇后……然后是皇太后……太皇太后……」好美丽的远景。那么她也能鸡犬升天,从小彩变成小彩姊,更从小彩姊变成彩嬷嬷或是彩总管……

  「我一直有在想下一步要怎么走,看是趁夜挖个狗洞逃,还是爬墙逃命会快些。」

  两个女人的下一步完全不同,天差地别。

  「小姐,你不可以逃啦!」小彩惊叫。

  「为什么我不可以逃?」

  「因、因为书里只要提到小姐逃走,她的贴身丫鬟下场都很惨很惨的!」她也是个爱看杂册的小姑娘,所以某些桥段她太熟太熟了!

  「也对,脾气暴躁的男角儿一定是打贴身丫鬟出气,十本里有八本的贴身丫鬟被打得皮开肉绽……李祥凤很符合脾气暴躁这个条件。」她也写过这种桥段。没办法,谁叫贴身丫鬟是跑龙套的小角色,一点也不重要。

  「对对对,所以小姐你千千万万不可以逃——」呜呜呜。

  「你叫小彩,是不?」花盼春笑问,终于记住她的名儿了。

  「嗯,我叫小彩。」

  「小彩,你要多多担待哦。」花盼春的笑容好甜。

  「担、担待什么?」小彩觉得脚底有股寒意正朝头顶窜。

  「被鞭打的时候不要怨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

  小彩大惊抽息,赶快抱住花盼春,仿佛想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花盼春扣留在这张大床上,不容她下床,更不容她有机会逃命。

  「小彩不想被打啦……」

  「我也不想看你被打呀,可是世事难两全嘛。」总不能要她保全小彩而牺牲自己吧。「要是有机会,最好是让管事的人将你调离我身边。」这是花盼春唯一说过的一句人话,小小的良心也算还没被狗啃尽。

  「人家也正有此意……」小彩小声呜咽。她明天就立刻跪着去找总管。再跟着盼春小姐,不但前途无「亮」,说不准连小命都得赔上,太不值了。

  花盼春被小彩的苦瓜脸逗得捂嘴在笑,不经意看见李祥凤站在窗外——她不知道他站在那里多久,也不知道他听见多少,但她没露出太多别扭。即使他将她与小彩的对话听得一字不漏又如何?她说的话都出自肺腑。

  「不过,小姐,你逃不掉的啦,你最好不要动这种念头,王爷瞧中的,没有得不到的,你与他硬碰硬占不着好处的。」小彩以她在府里为婢多年的经验告知花盼春。

  「说穿了,他就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嘛。」花盼春这句话是看着李祥凤说的。即使四目相交,他皱着眉心,她仍不改心里想法。

  可怜的是小彩,她完全没发现李祥凤站在身后咫尺之处。

  「你怎么敢这样批评王爷?被、被王爷听到,你连命都没有!」小彩很紧张,事实上她最担心的是在她从花盼春身边调离前,花盼春闯祸会诛连到她。

  他听到了呀。花盼春笑觑李祥凤,倒不觉得他脸上有闪过杀气。

  「你别仗着王爷现在刚收你当妾,对你百般宠爱就拿乔。王爷对一个人或一件事失去兴致时的处置手段很不留情的。我常听嬷嬷说,女人偶尔使使小性子无妨,但太超过会让男人腻的。」

  「小彩,你才十二岁,十二岁的女娃儿别这么老成,说起话来还真像个老嬷嬷,小孩要有小孩的模样才会讨人喜欢。」她最讨厌小孩不像小孩,爱将自己装老。

  「十二岁是大人了!」小彩不服气地顶嘴,忘了自己是下人身分,为了获取更多有力的证明,她举起另一个全府上下都知道的实例,「像王爷,他九岁就帮万岁爷出计策,与许多皇子周旋,比任何一个官大人还要聪明厉害,可没人敢拿他当孩子看待!」

  「哦?」花盼春挑挑眉,发觉李祥凤不悦地抿下唇线,伫在那里像尊雪雕,她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他。

  话,就如此自然脱了口——

  「九岁的孩子,天真无邪或是单纯莽撞都不该被指责,他有权利如此,没经历过这一段的孩子真可怜。」

  然后她看到李祥凤脸色巨变,终于有了动静——




  「滚出去!」李祥凤神情阴狠,踹开门扇,以雷霆万钧之势杀进屋内,喝令小彩离开现场。

  「是!」小彩哪敢迟疑,一溜烟就逃得不见人影。

  「将你方才的话再说一逼!」他的眼始终都落在花盼春身上。

  花盼春从榻上下来,慢条斯理套上鞋袜。「是那句『没经历过这一段的孩子真可怜』吗?」

  他绷紧脸庞在瞪她。

  「我说错了吗?九岁的孩子只要做好九岁孩子该做的事就够了。我想想我九岁时在做什么……嗯,扯着爹的裤管吵他买糖给我吃、和大姊小妹扭打成一团就为了抢到唯一一个布娃娃、踩在隔壁阿牛的背上,伸手偷摘果园里的果子……」生活丰富精彩的童年岁月,完全不留白。

  「闭上你的嘴!」

  花盼春没被他吼掉笑靥,她温吞整理衣裳,再温吞坐在铜镜前梳发——是他不许她多嘴,她也不想多说。

  明明是他要她闭嘴,但因为她闭嘴而心浮气躁的人也是他。

  「你真该好好管住你的嘴,伶牙俐齿并不会让你受宠更久。」

  她从铜镜里斜觑他一眼,没答腔,替自己编盘长发,他伫在她身后,脸沉得像满天乌云,她挑了支钗,送入云髻间固定,轻晃晃脑,确定簪得牢固,她才起身离开妆台。

  在她又准备坐回杨上时,他伸手扯住她的手臂,被人忽视的不悦完完整整显示在他脸上,她被攫进他怀里。

  「你这是什么态度?!」他寒声问。

  「你为什么要生气?气我说得不对,还是气我……说对了?」花盼春淡淡抛来这句。

  「我讨厌碎嘴的女人!」

  「你应该是讨厌有人将你的心思看得透彻吧?被人说出藏在心里的秘密,恼羞成怒很寻常。你自己也知道,九岁的那个你,过得多不快乐。」花盼春看见他扬高手,修长的指节隐约可见冒起的青筋,不知用了多大的克制力才阻止它一掌挥下。

  她真的不想激怒他,也不想拿他介意的事情来反击他,人难免都有一两件想深深藏在心里的私密,没有任何人有权点破它,并且用之做为伤害。

  「我不是在同情你可怜你,如果你是为此而愤怒,大可不必。我比较抱歉的是……说出你介意的事情,我也觉得自己太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嗯……挨你一巴掌我可以接受,你打吧。」花盼春笔直站着,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你以为一巴掌就能了事吗?!」

  对哦,都忘了他有小事化大的好本领,区区一巴掌哪能解他心头之恨。

  「不然我让你一巴掌打过去,再反手一巴掌扫回来。」够慷慨了吧?再多就没有罗。

  「我说过,我舍不得打你。」

  「你那句不是玩笑话而已吗?」她从没有当真过。她实在无法从他的笑容做出判断,他的笑太深沉,是喜是怒都无法轻易分辨出来。

  「当然不是,我很认真。」他收回高举半空中的手,落在她脸上,没有加诸任何力道,就只是轻轻贴搁着。「你可是我现在最宠的爱妾。」

  「我没答应你这种事,我替自己的新身分定位为——从牢房改关到厢房的罪犯。」一样都是在服刑,失去人身自由。

  「为什么不答应?你要什么,我都能允你。」长指享受般地磨蹭她的脸颊。

  「我要回家。」她想也不想地道。

  「这个要求除外。」他同样拒绝得麻利。

  喂,自满的话尚且余音缭绕,马上就自打嘴巴吗?

  「我除了这个,什么都不要。」花盼春很倔很坚持。

  「跟着我吃香喝辣,我不会亏待你的。」

  「我在家里也是吃香暍辣,从没被亏待过。」她可是被捧在手心里的二姑娘呐。

  「你就这么排斥成为我的人吗?」

  「你就这么听不懂我只属于自己吗?」她已经说服他说服得很无力了。

  「好,那你说,要怎么做才能得到你?」说出个大概,让他心里有个底。

  「我也不知道。」她耸肩。

  「你在敷衍我。」他眯起眸。

  「我是真的不知道。也许遇到了,我就会突然领悟吧。」

  或许就是一个眼神;或许就是一个直觉,让她知道自己遇见了愿意交付一生及真心的男人。

  「也就是说,你遇到我,没有这种领悟。」他不悦道。

  「是没有。」她也不怕伤他的自尊,坦白承认。

  他是长得好看没错、他是有权有势没错、他甚至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没错,但仅此而已。真的,仅此而已。

  「你真是让人马上又火大起来。」才刚灭的火,又因她的「没有」两字而重新燃起。

  「我真的没想要激怒你,你冷静一点好不好?」果然是个喜怒无常的男人……真难伺候。

  「你明明知道你的回答会激怒我,你还是有胆这样回答!」

  「你明明知道你的问题一定会得到激怒你的答案,你干嘛还问?」

  「你的嘴就不能甜一些,说些谎来讨人高兴吗?」说来窝囊,就算清楚她说的会是谎话,至少他听在耳里就是觉得开心!

  「你如果想听甜言蜜语,去找别个爱妾吧,我这里不提供。」她挥绢送客。

  他当然明白!

  最最令他愤怒的是——他明知道她的嘴尖舌利,永远不会说出他最想听的话,偏偏他就是想见她!想与她说话!想和她共处一室!

  他到底是哪里犯贱?比她美的女人处处都有,比她温驯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比她听话的女人一捞就是一马车,比她不识相的女人还真是屈指可数,为何就独独受她影响?!

  「你知道你这张嘴只有什么时候是甜的吗?」

  她摇头。

  「吻起来的时候。」

  她脸色一赧,淡淡的、好看的粉色在颊上晕染开来。

  「无耻。」她轻呿,不自在地挪开眼不看他。

  「你是第一个骂我无耻,还能安然见到明天日出的人。」他将她抱在怀里,嵌在胸口。

  她抱起来好温暖,也好柔软——

  该死的温暖;该死的柔软。

  她是头一个对着九岁的他说出那些话的人。被挖掘出脆弱的一面,他当然愤怒当然难堪,况且她还说了,那样的孩子真可怜——换作是任何人胆敢将可怜两字加诸在他身上,他会让那人尝尝什么才真叫可怜的滋味!

  可是听见她这么说时,他除了愤怒,那份措手不及涌起的情绪又是什么?

  他想要她轻轻摸着他的发,想要躺在她腿上,想要跟她倾诉好多好多话,想要对着她埋怨,想要听她教训他,想要她安抚他,想要她疼惜他——这些情绪到底是什么?!

  花盼春感觉到他的双掌深埋在她的发间,不容她挣脱地将她按在他的胸前,盘紧的发正逐步流溢下来。

  「我才刚盘好的头发……」啧,又被他弄乱了。

  「我一定要得到你。我非得到你不可。」他的轻喃像是下定决心,也像是在与她宣战。

  「如果你只是因为自尊心受创而非得到我不可,那么你这辈子永远不可能如愿,死心吧。」花盼春没伸手回抱他,只任凭他使劲拥抱。她淡淡在笑,温润的语气彷若最柔美的母亲在对孩子说话。

  「想跟我打赌吗?」他问。

  「拿这事儿来赌?」细柳似的两道蛾眉轻挑。

  「赌你会心甘情愿属于我。」

  「一定赢的赌局我没兴致。」

  「何不听听赢的一方能获得什么,再做决定?」他在下诱饵。

  「哦?」这她就有些兴趣听了。「赢的能获得什么?」

  「我赢,你是我的;你赢,我放你回去。」

  「放我回去之外,还要与我毫无瓜葛,更不准再拿我写的书来治我的罪,要是有其它皇亲国戚寻我麻烦,你得负责替我摆平。」她提出附加条件,一点也不跟他客气。

  他眼神微暗,好心情又被她一句话给摧毁殆尽,轰得连灰渣也不剩。

  他冷哼:「你赌不赌?」

  「赌呀。」这么有胜算的赌局,有利于她,不赌才是笨蛋。「赌期多久?」

  「一……不,两个……三个月。」

  「太长了。」她皱皱眉,不太满意。

  「相知相处原本就要一阵子时间。」他的理由光明正大。

  也对。「好,就三个月。如何认定胜负?」毕竟他们可不是赌大赌小,一把骰子落盘就能定输赢。

  「三个月后,由你来开盘。」

  「开盘?」

  「只要你说你心甘情愿属于我,我就赢了。」

  「这个赌局好像对你比较不利哦。」只要她嘴硬,他根本毫无胜算。

  「你若爱上我,说不定我想驱赶你还赶不走,我一点也不担心。」

  「是吗?」她怀疑他的过度自信。

  「女人一旦爱上,不都如此。」他见多了缠人的女人。

  「七王爷,别说我坑你,让你输惨惨。这样吧,这三个月内,在我的容许范围里,我会对你百依百顺,不与你作对,你呢,就放马过来吧。」论自信,花盼春也不输人。她倒想瞧瞧李祥凤要用什么方式使她对他心动。

  想想……还真期待。

  「成,你接招吧。」

  赌约开始,买定离手。




  下好注的当天夜里,他在她房里过夜,沐浴过后的两人身上有同样的香气但他只是抱着她——因为她只准许他抱着她。

  或许是碍于赌约的缘故,他想巴结她,不敢惹她不高兴,所以未曾像以往霸道侵占她——花盼春是这么想的。毕竟三个月后,她可是宣布谁输谁赢的最大关键。

  两人和衣躺在杨上,几桌燃着一盏小烛,照亮床头,花盼春披着如瀑长发,慵懒娇媚的眸子几乎已要完全闭上,不过她很清醒。

  写书养成的坏习惯,让她夜晚总是比白天更清醒,她喜欢在安静的深夜,自己磨着墨,身旁没半个人吵她,她可以沉浸在天马行空的幻想境界,与她笔下的主角们周旋厮杀。

  今夜在脑子里打转的,不是书里的桥段,而是他低沉的嗓所缓述的故事。

  「也就是说,你父皇发觉到你的好本领,开始事事都找你出主意,而你也就这么一路帮到现在?从九岁开始?」

  「嗯。」

  「你父皇真糟。」这是她听罢后的第一个想法。

  「他是很糟没错,但他还是达成登上龙位的心愿。」

  「结果你被牺牲掉了。」

  「牺牲?我可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儿臣,太子之位也几乎是笃定非我莫属,谁敢说我被牺牲掉?」在众人眼中,他可是挟持着无人能动摇的巨大权势,一路长大成人的。

  「当你手里拿着男孩子最喜爱的木兽玩具,却为了你父皇的野望而舍下它时,你的童年就被牺牲掉了,不是吗?」一想到有个小男孩在那样的情景下,放弃他应得的童趣,花盼春便觉得……想为他长长叹口气。

  他自小便是皇亲,锦衣玉食,吃的用的都是最顶级精致,他的一件玩具价值兴许便是寻常百姓家一个月余的花费,可是寻常百姓的孩子总是满田地里跑跑跳跳,对孩子来说,游戏不是以玩具的优劣来决定,一块破瓦也能让大家追着它踢上一个晌午,但就他而言,他拥有的东西很多,却都没带给他身为孩子所该享受到的快乐。

  李祥凤微怔,但随即声音冷硬,「你不会以为我很在乎那种小事吧?」

  「你不在乎吗?」她张眸看他,那双眼晶灿得像正在穿透他的灵魂。

  「我现在要多少木兽玩具就能有多少木兽玩具,我一点也不屑。」

  「你现在几岁?」

  「你问这做什么?」

  她打量他,目测完毕,「我猜三十二到三十五。三十多岁的男人当然不会对木兽玩具有兴趣,可是九岁的那个你呢?」

  「……」

  花盼春突然撑起上半身,俯首与他相望,笑容咧开,像个孩子似的。

  「我们明天去放纸鸢好了。我技术可棒的,大姊和小妹都输我,我的纸鸢总是飞得最高最远。」

  怎么忽然冒出这句话?李祥凤拢蹙着眉,但瞧见她那样笑,胸口暖烘烘的……她的长发垂悬在两颊,同样的,也披散在他面容间,似绸若纱,烛火照射下,绺绺分明,让他探手去抚摸把玩。

  「那是蠢小孩在玩的。」

  「你不会是因为没玩过,怕玩输我丢脸吧?」她用眼神和笑容在挑衅他。

  「谁会玩输你呀?!明天一早我等着和你好好拚一场,你到时可别哭着求饶!」

  斗鸡斗狗斗牛都不算什么,斗纸鸢听过没?!




第四章

  奇观。

  下人们目瞪口呆,完全不敢置信发生在眼前的景象,心想是不是最近身体太操劳,才产生了幻觉。

  不然……他们怎么可能会看到七王爷——那个曾在众目睽睽下,将暗杀他的刺客给斩手断脚、挖眼割舌,顺便将刺客的身躯拗折成球状,踢出门去的残暴七王爷——竟然……

  拖着纸鸢在跑?!

  不对不对,那是纸鸢吗?还是刑部新制作的酷刑用具,或是血滴子的改良版,一抛出去就是取人性命,不见血红绝不落地的杀人暗器?

  大家心里又是猜疑又是害怕,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却偏偏好奇心战胜怕死心,探头探脑地直往园子里觑。

  蓝天白云的晴朗好风光,湖面波光点点,宛如一面明镜,倒映着百花盛开的华宅绝景,天际飞过一只绘着彩蝶的纸鸢,平平稳稳点缀在碧霄间,反观蝶形纸鸢左侧的那只猛禽纸鸢,飞得跌跌撞撞——不,花盼春不觉得那有资格称之为「飞」。瞧,那只猛禽纸鸢咻的又摔回草地上,亏它还长得一副骁勇善战的狠样,中看不中用。

  「你行不行呀?不然我这只蝴蝶先借你玩,我替你将它弄飞再还你啦。」花盼春看不下去,决定伸出援手。

  「少啰唆!」有人恼羞成怒的咆哮。「我自己来!」

  自己来就自己来,男性的尊严不容践踏嘛。花盼春将蝶形纸鸢越放越高。

  「小姐好厉害!小姐好厉害!」小彩不断鼓掌喝采,身子蹦蹦跳跳的,不过立刻被韶光制止,以眼神暗示她闭嘴,尤其是——一旁有一个完全被纸鸢打败而面临失控的男人。

  「你知不知道有另一种和纸鸢很相似的玩意儿,不同的地方是,它会发出声音,声如筝鸣,故名风筝。」花盼春还有闲情逸致说典故。

  「在天空中会发出声音?」小彩听都没听过。

  「有人试过在鸢首装上竹笛,放上天空时,风就替它吹响,很有趣呢。」

  「这该死的纸鸢!」李祥凤粗手粗脚地弄断了纸鸢的右翅,忍不住咒骂,手劲一出,整只纸鸢都让他拆了,他越看越气,将它当成纸团揉烂。

  「赢了赢了赢了。」花盼春嘴里唱着曲儿,词意当然是对着李祥凤炫耀。

  「韶光!再拿纸鸢过来!」李祥凤气黑了脸。

  「是!」

  一会儿,新纸鸢送到李祥凤手上,不消片刻,又从天而坠,摔得粉身碎骨。

  「韶光!纸鸢!」

  「是,王爷!」

  「韶光公子,替小彩也拿一只纸鸢来,好吗?」花盼春在韶光匆匆奔离前央求。

  「好的,花姑娘。」

  「小姐,小彩不能玩也不敢玩……」如果只有小姐和她在场,她当然敢玩,但加了一个七王爷……她哪敢在王爷面前放肆?

  「你想不想玩?」花盼春问。

  「想呀……」小彩小声道,毕竟她也还是个小女孩,对玩乐这档事当然有高度兴致。

  「想就玩呀。」

  韶光回来了,这次他带回好几只纸鸢,因为他有预感,李祥凤会非常的需要。

  半个时辰过去,苍穹上除了花盼春原先放的蝶形纸鸢外还多了两只,一只是体型较小的粉蝶,一只是鹞子。粉蝶是小彩放的,鹞子是韶光放的。而李祥凤手中那只大又凶猛的纸鸢继续飘飘坠地……

  小彩和韶光一点也没有赢了的喜悦,事实上小彩抖得几乎无法控制双手双脚,她多害怕李祥凤会将搞不定纸鸢的怒火发泄在他们下人身上,尤其是她和韶光的纸鸢都顺利飞上天,独剩李祥凤……依她对这个残暴主子的认识,他一定会先将她和韶光扭断颈子,再将韶光的手砍断,塞进她的嘴里,而她的手也不会安然无恙,一样是被砍断,塞到韶光口中,最后会有两具浮尸飘在府旁的荷花池里被发现。呜呜呜。

  「你真的没有童年耶。」花盼春将蝶形纸鸢的线圈递给正呜呜在哭的小彩,走向李祥凤——他的脸色已不能用难看两个字来形容,活脱脱就是一个小孩子无法如愿以偿时最爱摆出的撒野倔气样。「我替你拿纸鸢,你在前头跑。好了啦,不要任性了。还要不要玩?要玩就快。」她已经摆好姿势,擦腰等他。

  「玩就玩!」他冷哼,将纸鸢交到她手上,她高举起纸鸢,等待风起。

  凉爽的风,抚过她奔红的脸颊,拂动发丝。

  「风来了!跑!」

  花盼春找到好时机放手,李祥凤向前奔驰,纸鸢高高飞起,她拎起裙摆奔向他。「扯线!快扯线!轻一些轻一些!好——放线。」她嘴上边指导他,双手也不得闲,握住他的手及线圈协助他将纸鸢放高放远。

  同样一只纸鸢,在他手里和她手里的命运回然不同,它给足了花盼春面子,展着巨翅,乖乖飞上云端。

  「看,不难吧?你可以再放高一点,等一会儿我们来比谁放得最高!」花盼春拿袖抹去额前的薄汗,立刻又攀住他的手背指导他。「不对不对,你不能使劲扯它,这样纸鸢会飞得不平。十指放轻松,不要想用力扯它,就让它在天上飞,你要感觉到纸鸢重重的才能多放一圈线,因为那时的风力才足够,像现在就不行,先等等……有没有感觉到?现在纸鸢变重了,你就放线,它不就飞得更高了吗?」

  他什么都没有感觉,不知道纸鸢有没有变重,不知道怎样的风势才叫足够,他只觉得包覆在他手背上的那双柔荑真细腻,微微汗湿着,扯着纸鸢的同时也扯着他,简直将他也化成纸鸢,明白何时该松手,何时又该收紧,才能将他掌握在手里,以为自己飞远,实际上仍系在她左右。

  她的鬓发被汗濡染,薄薄一层的晶莹水亮,随着她仰首望天时,闪耀的汗珠子落下,撩拨得他喉头一紧。

  遇见她,他怎么老像个还没成熟的毛少年,欲望躁动也就罢了,连脑袋也跟着退化吗?!

  「王爷。」在他还呆视着花盼春及她因戏玩而热红的脸蛋儿之际,奴仆匆匆奔来,屈膝跪地禀报,「万岁爷来了。」

  李祥凤这下不回神都不行。

  「知道了。」他放开纸鸢。若不是花盼春握住纸鸢的另一端,怕是纸鸢就要被风吹到天的另一边去了。

  「你不玩了吗?」

  李祥凤只回了她一眼,那眼神就像是在说「哪还有空玩?!」,之后便大步往府里去,韶光自然是急急跟上,放掉飞在半空中的鹞子纸鸢,任它消失在远远天际。

  「万岁爷亲自上门找王爷,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万岁爷很信赖王爷,所有事情都会与王爷相商拿主意。」小彩在一旁说道。

  「我倒想听听有什么重要的事,重要到必须打断李祥凤才刚刚逐渐露出笑靥的脸庞,还让他露出那种想玩又不能玩的遗憾眼神。」

  咦?咦!咦?!她说了什么?!

  花盼春捂住自己的嘴,不敢置信方才从她口里溢出了那句话。

  她讨厌李祥凤,母庸置疑,那个男人可没什么地方让她看顺眼的,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那么任性那么专制,要不是还长得人模人样,根本一无可取。

  那你为何会替他觉得不高兴?

  为何不喜欢看到他冷冷褪下像孩童成功放上纸鸢的真诚笑容?

  又为何故意激他出来一块放纸鸢?这种孩子游戏在你十三岁那年就玩腻,半点也提不起碰它的兴致,你情愿将放纸鸢的时间全拿来睡觉才对呀,结果瞧你,把自己弄得多累,还满头满脸的黏汗,连衣裳都湿糊了大半,你那双腿有多久没有像这样奔跑,你明明就是个能坐就不想站,能躺就绝不坐的大懒人呀!

  「小姐?盼春小姐?」

  「嗯?」花盼春从混乱的思绪里清醒,她望望小彩,又望望手里的纸鸢,沉默良久,叹了口气,跟着李祥凤离开的脚步与方向走。

  「咦?小姐,你、你也不玩了吗?」

  「李祥凤不玩还有什么好玩的?啧……」花盼春又拿手盖在嘴上,封住自己今天那张老是说些怪话的嘴。

  她一定是让日头给晒昏了,才会语无伦次。

  她一定是让日头给晒昏了,才会……想去将李祥凤给带回来。

  一定是。




  「你?放纸鸢?我还以为是我听错,或是下人说错了。」

  李祥凤甫坐定,李成龙便一脸惊讶地凑过来。李祥凤迳自取过下人奉给李成龙的茶喝。

  「是不是你想到能用纸鸢绑啥暗器,飘呀飘地飘到李求凰的府邸去暗杀掉他?」李成龙很兴奋,做出猜测。

  「不是。」李祥凤脸庞冷冷的。

  「还是纸鸢上能绑个人,从空中鸟瞰武将军到底在打什么坏主意,一发现他有贰心,就马上派兵去铲平他!」

  「不是。」他瞄了李成龙一眼。

  「不然……纸鸢上扎个火药什么的,悄悄去偷袭——」

  「不是。」

  「都不是你放什么纸鸢呀?!那是小孩子玩的玩意儿,你不会有兴致吧?」

  「……」要你管。

  「罢了罢了,不提纸鸢。祥凤,你这回一定要帮父皇啦!」既然是无关紧要的破纸鸢,他也没兴趣多问,他今天可是有急事才来求助宝贝儿子的!

  他哪一回没帮过这个父皇了?人说父子是债,有些是孩子来讨债,有些是孩子来还债,而他,是属于后者。

  「又是哪个家伙心生叛乱,想联外来推翻你?还是十七叔又玩出什么麻烦事?」李祥凤口气一点也不喜悦,懒散到像是提不起劲,他饮着眸,隐藏眼里的烦躁。

  「是文贵妃和宁贵妃啦!你也知道,她们两人同月同日替父皇产下二十五皇子及二十六皇子,现在两个人争着要我立她们的孩子当太子,成天吵得我耳痛,不得安宁——」面对爱于,李成龙便下以「朕」自称。

  「她们当我死了是不?」李祥凤冷笑,「立那两个连眼都还睁下开的奶娃当太子?有本事就叫她们来同我争呀。想当太子,可不是拿身体蹭蹭男人就能换来。」天真到近乎愚蠢。

  「你说得真容易,后宫已经快闹翻了!」害他上文贵妃那里也碰着软钉子,上宁贵妃那儿也不得其门而入,烦死了!

  「那种女人还能要些什么手段?不过就是你阴我我阴你。全废了她们最省事,二十五弟和二十六弟就分别交给未产下子嗣的妃子去养,她们若要找你哭诉,你谁也不见,我找个新的美人儿进宫去伺候你,你就好好专宠新美人,很快的,文贵妃和宁贵妃就会认清女人在宫里的地位可不是靠几天恩宠就能稳固。」李祥凤眉宇唇角全是冷冷冰冰的无情。

  「祥凤,父皇直接立你为太子这方法不好吗?」只要李祥凤身分一定,宫闱里外都不会再有人胆敢妄想和李祥凤争夺……因为李祥凤在众人眼中,拥有绝对至高无上的不容侵犯。

  「我不喜欢唾手可得的东西。」李祥凤勾着唇角,意味深长地觑着李成龙,「我喜欢自己抢。」

  「你这孩子的性子真奇怪,反正最后都是你当定了太子,父皇恩赐和你自己抢来有什么不同吗?」他可从来没有想立其它儿子的念头,就算文贵妃与宁贵妃是他目前最最宠幸的爱妃,为他生下两名皇子,他也还是内定李祥凤就是未来的储君。

  「过程不同,乐趣不同,爽快不同。」

  「不过……要废了文贵妃和宁贵妃,这……」李成龙露出为难。

  「舍不得?」李祥凤挑眉。

  「文贵妃弹得一手好琴,宁贵妃舞又跳得真好,我……」

  「舍不得也没关系,废不废也无所谓。」李祥凤相当体恤父皇对美人儿的宠爱及心软,若不是父皇向来对女人没辙,也不会拿这种小事烦他。

  「真的?」李成龙好惊喜。

  「我会另外找人去除掉她们。为父皇解忧除劳,是儿臣的使命。」

  「……」他就知道李祥凤哪可能会仁慈地网开一面,原来打的是这种主意。

  「父皇还有其它事吗?」李祥凤摆出「有事禀报,无事退朝」的嘴脸,彷佛只要李成龙一摇头,他就准备唤人将李成龙轰出府去。

  「祥凤,你替父皇想个一举两得的好方法啦……」

  「我不是已经想了吗?废掉或除掉,一举两得,一次杀两个,省时省力省工夫,也省得后宫被两个女人弄得翻天覆地。」

  「父皇是跟你说正经的!」

  「难道你以为我在说笑吗?」李祥凤眯眸。

  「不能保住两名贵妃,又让她们安分伺候我就好吗?」享受过美人温香,要他舍弃,他真的很不甘心呀。

  「父皇,贪女色会坏事。」

  「两个贵妃就只是爱耍些小脾气嘛……」

  「倾朝弄权,还叫小脾气?」

  「……她们再怎么说也替父皇生了两个白白胖胖的小壮丁呀。」

  「已经拥有二十四个儿子、三十一个女儿的你,还会因为当爹亲而兴奋莫名吗?」呿,皇子皇女都快比宫人多了,有啥好稀奇的。

  「每一个孩子父皇都喜爱呀,我还命人替你两个皇弟打造一座小园子,里头什么玩的都有——」

  「王爷,您不是说要教人家放纸鸢吗?人家等了您好久好久,自己想学着放又放不起来,真是又气又急呐——」一道轻灵含娇的嗓音飘进内室,打断了父子的对谈,粉藕绣花裙随着摇曳的莲步而起伏翻腾,绣鞋上缀有银铃,每走一步便叮当作响,淡淡的书香是她身上最浓的味道,花盼春一脸娇美,身子似蝶轻舞盘旋,往李祥凤腿上一坐,手里还拎着纸鸢。

  你在搞什么鬼?李祥凤拢眉看她。

  「说好要陪人家的。」花盼春将双手勾在他颈上,故意看不懂他的眼神。「走嘛走嘛,去玩纸鸢了啦,有什么正事比这更要紧呢?人家可是玩得正开心,被人打断好兴致真的很恼人呀。」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没搞什么鬼,只是想放纸鸢。

  两人眼神在交谈,只是表面上都维持了一派平静甜蜜。

  「您还说放完纸鸢要带我去爬树和挖蛐蛐儿的,您说您心疼我从小就被后娘逼着洗衣扫地及一大堆做不完的粗活,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放纸鸢、什么又叫斗蛐蛐儿,我那时才九岁,九岁孩子玩的玩具我这辈子都没碰过,您说今天一整日都要陪我玩个过瘾,无论『任何人』或『任何事』都不能碍着,管他是『当今圣上』或是玉皇老子,谁来烦你,你就轰谁出去,哪知道人家不过去喝口茶水,您就偷跑,人家不依不依啦。」明里是对李祥凤娇嗔,暗里却在嘲弄李成龙。她方才在屋外已经全盘听见李成龙来找李祥凤相商的「要事」——还真是「一点也不重要的事」呐。

  你不擅长撒娇,很笨拙。他用眼神耻笑她。

  她只是笑,暗地里用小脚狠狠在他脚背上揉践。

  「祥凤,这个女人是——」

  「我的爱妾。」李祥凤对她动手动脚,她想挣还挣不开,又不好太明目张胆甩开他,毕竟现在她假扮的,就是他的爱妾。

  「你什么时候收了个妾?」

  「最近。她就是写出《缚绑王爷》的作者。」

  李成龙指着她跳起来,「什么?就是她?!就是你说要将她十只手指全剁下来熬肉粥,然后一碗分给穆丞相,一碗给伏将军,一碗给我,一碗再送去皇陵拜你皇爷爷,以泄大家心头之恨的那个欠人千刀万剐的淫书作者?!」

  原来你是打算这般整治我。花盼春哼哼有声地瞪向李祥凤。

  李祥凤耸肩。没错,一开始是这么打算。

  《缚绑王爷》、《推倒皇帝》、《压上宰相》、《侵犯将军》、《凌虐太上皇》,王爷宰相将军皇帝太上皇全被她开罪光光了。

  「你怎么还让她活得好好的?!她的手指肉粥呢?还不剁下来熬吗?!来人呀——」

  「父皇,你处置别人的女人倒是相当果敢立断嘛。」刚刚的优柔寡断跑哪儿去了?

  李祥凤在笑没错,但是笑中带刺、刺中带狠,让李成龙不寒而栗。

  「呃,祥凤,你自己也说过的嘛,她在书里将你写成那样,又在书里把我写成那样,还在书里把宰相和将军都写成那样,最可怜的是你皇爷爷,人都死了竟也教人污蔑——再说,当初最气的人……不就是你吗?」李成龙怯怯地想唤回爱子的记忆。之前读完淫书,劈桌摔椅又迁怒地痛扁众人的家伙是谁呀?!

  「我处罚过她了,她现在可顺从听话得很。十指剁下来熬粥就不必了,因为……我尝过它们的好滋味。」他说着,握住她的柔荑送到嘴前,以齿轻啮,在葱白的指上留下齿印。

  花盼春眉头马上皱起来,一方面是不想让他太入戏,一方面是被咬得真的有些疼。

  「可是我们都没有泄到愤呀!这丫头在书里是怎么恶整我的?我竟然变成满宫廷只要是活着的生物全都是我染指对象的大淫帝?!」

  「那章回叫淫乱后宫,不淫不乱当然不行。」

  「你还有胆说?!」手指抖抖抖地直指她鼻心。

  「王爷,好可怕……皇上要砍我的脑袋,您要替我作主。」她蹭进他怀里,抖得宛如飘落在秋风之中的萧瑟枯叶。

  好破的演技。

  一拳暗暗挥出,击在他的肚子上。

  咳、咳、咳。

  「王爷……王爷……」她假哭。

  「有我在,没人敢动你。」李祥凤面不改色地闷咳。

  「王爷,我就知道您疼我。那,我们可以去放纸鸢了吗?」天真无邪眨眨眼。

  「父皇,我答允她在先,也的的确确说过无论『任何人』或『任何事』都不能碍着,管他是『当今圣上』或是玉皇老子,谁来烦,我就轰谁出去。不过我们父子情深,我当然不会这样对待你,你不用吓得直发抖——你有其它选择的,看是要自己走出去,还是我让韶光助你一把。」

  「我自己走!」李成龙又不是白痴,当然知道要挑哪一项。

  「恕儿臣不送。」真感谢父皇的善解人意及……识相。

  李成龙来匆匆去匆匆,期待下次再相逢。

  见李成龙走掉,花盼春要跳下他的腿,他却双臂一收将她环住。

  「你不会真的是来找我放纸鸢而已吧,嗯?」他以鼻尖蹭蹭她的发鬓。

  「你猜错了,我就只是来找你放纸鸢而已。」目的很单纯。

  「真的?」

  「真的。」她缩缩肩,想避开他的气息,那股热气吹得她心猿意马。

  「放纸鸢的话,我瞧你一个人也玩得很快乐,有我没我也不影响你的好心情才是。」

  「没错,你说得对。」

  「可是你没有,你跑来了,打断我父皇的要事,满嘴谎言、蹩脚硬演了一出你不擅长的戏码,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将她的脸扳向他,迎战她那双灵活晶亮的眼。

  「只是找你放纸鸢。」她与他互视,他的眸灼热,她也不是懦弱的女孩,定定望着。

  他不满意这个答案,因为破绽百出。他不是迟钝的鲁男人,她出现在这里,将她自己装成一个撒娇贪宠的天真小妾,冷嘲热讽地攻击他父皇,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反常,都不像「花盼春」,他心里有底,却想亲耳听她吐实。

  「找你的婢女放也一样。」

  她沉默了好久,久到像是想用无言来蒙混过关,不过她没这么做,即使她非常的想……

  「不,纸鸢一定要找你放。」

  花盼春缓缓开口,在她的右手直觉要捂住自己的红唇前,声音抢先一步脱离檀口,快得让她无法遮住。

  「因为,没玩过纸鸢的人是你;因为,放纸鸢时会开心快乐的人是你;因为,我想替九岁的你补偿些什么;因为——」




  杀、了、她、吧!

  她到底是脑子烧坏还是神智不清不然就是被下咒控制——她怎么会说出那种话呀?!

  哪里有挖好的坑洞?直接将她抬去葬好了,土随便盖一盖,不用墓碑也无妨……

  然而现在没有坑给她藏,她只能将自己埋在软枕里,她咬唇时误触唇上的伤口,疼得她赶紧松口,改咬软枕的绸缎。

  唇上的伤,正是她说出不该说的话时,「因为」两个字后头的句子没办法再说完,李祥凤已经狠狠覆盖上来时咬破的。他激动的、热切的、渴望的吻咬着她,也不管她痛不痛,承不承受得住,能不能呼吸喘气。

  最后她与他还有继续去放纸鸢吗?

  没有,纸鸢跟着两人的衣物一块踢下桌去了,完全被无视。

  放纸鸢是小孩子的游戏,他似乎更有兴致玩大人的游戏。她忽略了他已经脱离小孩子不知道多少年,心智和身体都不是单纯的好孩子——不,她不认为他有当过好孩子……

  「盼春呐盼春,千万不要误入歧途,只要再三个月,你就可以回家去了,千万不要误入歧途。」她咬着枕,喃喃道,闭起眼,想的净是李祥凤的缺点。

  他暴戾,只有容貌好。

  他阴狠,只有体格好。

  他无情,只有技巧好。

  他森冷,只有唇温暖一些。

  他善变,只有手指温柔一点。

  他毒辣,只有笑容可爱一眯眯。

  好吧,她真的觉得他外表无可挑剔,长得真俊俏,就算是走在街市上遇见他,她也定会忍不住回头多瞧他两三眼,顺便将他虚构成书里的角儿,让他深情款款地和她安排的女角儿在床上厮混调情,绝不浪费他的体魄……

  她以貌取人,美好的人事物,任凭谁都会想多看一眼,她只是觉得他值得欣赏——外表,也只打算欣赏他的——外表,除此之外,他不好,一点都不好。

  等等,她干什么说服自己呀?会做这种蠢事,不正是欲盖弥彰吗?!

  她写故事、想故事、也说故事,故事里的主角儿一句话或一个行为代表着什么样的深意,她懂的,她都快写烂了。而她现在的行径,就是她每回替自己书里角色安排的剧情,叫做「心动」。

  「心动他的肉体吗?」肉体的确是无可挑剔啦,但她觉得心动应该要有更多更多的理由,像是他要百般体贴、像是他要对她死心场地、像是他要为她撤掉所有莺莺燕燕、像是他得为她报报仇杀杀敌处置处置欺负过她的恶配角,绝对不能只因为他长得好,就无视他所有的不好,像个自认为观世音救苦救难的笨蛋,想要救赎他。

  她花盼春不是那种货色。

  「我想我是对他迷人的肉体心动没错,所以才会想到那张脸就无法自拔。拥有过那么俊的男人,以后要是看不上别人可如何是好……」胃口被养刁,其余皆下品。

  「小姐,你还没打算起来梳洗吗?」小彩在门外轻敲。

  花盼春缓缓从床上爬起,捉过衣衫套上裸躯。

  「我起来了,进来吧。」

  门扉被小彩的翘臀撞开,她手里端着一盆温水进来。

  「昨天玩纸鸢玩得太累了,所以你今天睡得特别晚呢。」小彩在水盆里搓洗软巾,拧干,递给她。

  是玩得很累,不过不是玩纸鸢……算了,对小姑娘甭说太多,省得她还得费更多唇舌解释大人之间玩些什么游戏。

  「对了,我托你买的东西都买齐了吗?」花盼春边抹脸边问小彩。

  「还差一样,我今天再上街找找。不过……小姐,你买那些东西做什么?」小彩好生困惑。

  「自然有我的用途。我等会儿再拟张单子,还有些东西要麻烦你。」咕噜咕噜漱口。

  「买这么多,屋子放得下吗?」

  花盼春也考虑到这个问题。不过——

  「放不下再堆到大厅去好了。」她耸耸纤肩。

  「那很丢脸呐,王、王爷会生气吧?」

  「生气的话再说罗。」她做事不太爱理睬后果,都是先做了再说。

  小彩准备替花盼春梳头,但花盼春要自己来,她不喜欢让人伺候。她虽然懒,但懒得有原则,小彩已经逐步接纳自己服侍到一个怪主子——加上她去求管事调离她不成,只好认命——所以也不争着要做,将玉梳交到花盼春手上。

  「小彩,你觉不觉得李祥凤长得很好看?」

  被突然一问,小彩愣了一会儿,偏着脑袋想,答了,「我觉得王爷很凶。还有,小姐,你不可以直呼王爷的姓名,大不敬。」

  花盼春完全不理会后头的教诲,只听到重点的前一句。「我也知道他很凶。但他那张脸真好看,你同意吧?」

  「你不可以跟王爷说……嗯……」先左右瞄瞄有没有旁人,确定没有第三者出没,小彩才凑到花盼春耳边,「小彩觉得韶光比王爷好看。」提到韶光,她颊上的两圈梨涡变得明显深邃。

  「韶光?」花盼春马上将两张脸孔凑在一起比较。韶光年纪轻些,模样不会惹人讨厌,也比李祥凤慈眉善目。但要是提好看,他还差李祥凤好一截。「是因为韶光待人较和善,所以你觉得他好看吗?」

  「我也不知道。小彩就是觉得韶光好看,会想多瞧他几眼。至于王爷……小彩看到他就浑身哆嗦。王爷的眼神好利,像随时随地都在算计人,容貌……有点狰狞。」小彩说坏话时嗫嗫嚅嚅的。

  「狰狞是吗?」她还以为大家都会认同她的想法,没料到小彩给的评语竟是如此一针见血,若是让李祥凤听见,小彩的小脑袋肯定难保。

  「小姐怎么突然问小彩王爷生得好不好看这种怪问题?」小彩在替花盼春挑发钗。

  「府里的丫鬟也都觉得韶光好看吗?」花盼春不回答,又问。

  「小兰小菊小梅和我一样觉得韶光好看,不过小霜小雪小雨倒是认为管事的大儿子好看。可是小花小叶小草却说守门的阿林哥好看……说王爷好看的,只有小姐你一个。」

  小彩口中的那几个男人她都见过,管事的大儿子除了过人的身长外,五官完全没有特色。守门的阿林……噗,果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吗?李祥凤比输守门阿林,心里应该很呕吧。

  花盼春映在铜镜里的容颜原先在笑的,但蓦然僵住,她瞠着眸,快速跳回小彩说李祥凤狰狞的那句话,重头检查一遍——

  王爷的眼神好利,像随时随地都在算计人,容貌……有点狰狞。

  狰狞是吗?

  小姐怎么突然问小彩王爷生得好不好看这种怪问题?

  府里的丫鬟也都觉得韶光好看吗?

  小兰小菊小梅和我一样觉得韶光好看,不过小霜小雪小雨倒是认为管事的大儿子好看。可是小花小叶小草却说守门的阿林哥好看……说王爷好看的,只有小姐你一个。

  然后,她在脑子里将韶光、管事的大儿子及守门的阿林都捉出来并排论高下,结果她做了一个可怕的结论——

  情人眼里出西施。

  说王爷好看的,只有小姐你一个。

  情人眼里出西施。

  说王爷好看的,只有小姐你一个。

  情人眼里出西施……

  「小姐,你怎么在打冷颤?你觉得冷是不是?!小彩去拿衣裳给你添上!」

  花盼春的确觉得冷。

  在她察觉到一个令她寒毛直竖的真相之际。




第五章

  一个人好不好看,取决的不是他真的长得好看或不好看,而是你认为他好看不好看。如果你觉得他好看,他就是好看,旁人觉得他不好看,那么就是不好看。别人眼中好看的人,在你眼中也许只是屁,同理,你觉得好看的人,在别人眼中可能是狰狞夜叉……

  好饶舌。

  那么,说简单一点,就是她觉得李祥凤好看,而实际上,李祥凤在众人眼中一点也称不上好看,就算他长得不差,他的性格差到足以扭曲那张好容貌。

  举个实例,一个非常非常俊帅的禽兽,在大家来看,他还是禽兽,不会因为好看一点或是英挺一点,就能让他的禽兽行径获得体谅。一个强抢良家妇女的恶徒,不会被美化成英雄。

  再简单一点来补充,就是——她瞎了眼才会觉得李祥凤好看!

  「打死我也不承认什么情人眼里出西施……绝不。」

  「你说什么?」李祥凤汗湿著容颜,正处于激情的脸庞紧紧绷著,眉心锁著,无关愤怒,而是极致欢愉,徘徊于生死交界的疯狂飨宴。

  他几乎要被她逼疯!她像毒一般,淬入骨髓,他总是在拥抱过她之后更加渴望她。她浑身上下都有他的烙印,他却不曾厌倦,例如此时,肉体的愉悦到达满足,他深深霸占在她身体一方,不留空隙,满足过后,想要她的情绪却不减反增。

  他仍覆在她身上没离开,就连餍足疲惫的男性欲望也同样舍不得从她的甜美包容里退出。

  「你刚刚在说什么?不够专心。」他啄去她额心的汗珠,浓重的气息正在恢复,但是带著微喘的嗓异常撩人,听了叫人浑身酥酥麻麻。

  花盼春打量他发丝敞乱的模样……还是觉得他长得好看。

  「你觉得自己长得俊不俊?」

  他勾唇挑眉,一副邪佞样。「我?」

  「嗯,你天天照镜子都瞧这张脸,有没有骄傲自满到封自己是天下无敌美男子?」

  「当然没有。」他又不是女人,老在镜前搔首弄姿。

  「可是你知道你是属于俊男那类人吧?倒贴你的女人很多吧?」

  「吃醋了?」

  「吃醋?谁?我?!别说笑了。」她挥挥手哂笑。

  「不然你何必问女人倒贴的事?」

  「我问句的重点不是那个,而是前一句,你别想偏了。」回到正题,「你还没答覆我。」

  「答覆你什么?我俊或不俊?」

  「对。」

  「没人说过我俊。」

  「说谎。」他长得那么好,有长眼的人都看得到呀!

  「没有半个人说过我俊。你有没有仔细瞧过我?不觉得我长得很怪吗?」

  怪?帅成这样是很怪没错。她在心里点头。

  「我有一张不像中原人的脸,深目高鼻,连眼眸的颜色都诡异,见到我的人只觉得我妖异阴森,哪称得上俊。」李祥凤连眉都没挑,说得漫不经心与冷淡,听不出来他如此评论自己时,心境是否有所起伏。

  「你的确长得和一般人不太像。」轮廓好深,像凿刀刻出来的一样。

  「我母妃是西域人,她亲爹是远渡重洋的外国丝绸贩商,听说他的发色是金的……难以想像吧。」

  「像金银珠宝的那种金色吗?」她贫瘠的见闻里完全勾勒不出那样奇异的长相,不过满让人好奇想看的。

  「我不确定。我只见过我母妃的发,比纯金再浅白一些,我想大概也是那样吧。我母妃的美,也不是一般人能轻易认同,因为她真的长得很怪,没有黑瞳黑发也就罢了,白得像块羊脂玉,长发放下来是浪潮般的鬈曲,私底下总是有人戏称她是丑妖,而长得像她的我,有可能被称为俊吗?」他掀唇讽笑,笑的当然是自己。

  当然不可能。一般人连想都无法想像出那般模样的人,何况是亲眼见到,绝对是直接冠上妖魔鬼怪。人总是对由自己不了解的事物尽其所能地排拒。

  「你明明就长得很好看……这张脸应该是你唯一值得骄傲的地方。你没有丹凤眼,可是眼睛漂亮,淡淡的灰、淡淡的蓝,像琉璃珠那样;你的鼻梁好挺,吻我的时候,它就老是硬硬地抵在我的鼻子上。然后你的轮廓——」她突然噤了声,双颊火红起来,一方面是因为她又「口不择言」,另一方面是他支著双臂俯觑她,方才被她夸奖过的琉璃双眸正热辣凝视她。最后一个方面是潜伏在她身子里的他又振作苏醒。

  「你……」又来呀?

  「对,再来一次,良家妇女。」他拿她最喜欢挂在嘴边、说她是被他强抢来的良家妇女说词回敬她。

  「你哪里还当我是良家妇女?」八成当她是荡妇淫娃吧。就是因为不珍视她,才如此恶意欺陵她,随时想对她怎么样就怎么样。哼。

  「我当然当你是。」他的嗓音开始沉哑,迷人而甜蜜的折磨再度展开。「反倒是你,逼得我当不成正人君子。」他舔噬著她的玉颈肩胛,低低笑著。

  「你本来就不是正人君子,少赖我。」她故意在他手臂上留下十指抓痕。

  这个「再来一次」很明显的比前一次更激烈火热,仿佛他从未尝过她的滋味般的饥渴,让她难以承受地战栗起来。

  她真的沉迷在他的肉体挑逗之中,被他教坏了、养馋了,开始懂得如何享受他的给予。这男人真是沾不得,一沾就上瘾,一沾就无法戒掉,他像酒又像毒,总是让人迷眩失魂,变得不像自己。

  「坏女孩,越来越明白享乐了?」她的回应让他自满,他狂欢地眷爱著她的胴体,落在她微启红唇上的吻却出乎意料的温柔。

  她不会知道,她所赞美他异于常人的容貌,曾是他多介意被人提及的污点。他数不出来曾被多少同父兄弟明讽暗嘲他的外表,又有多少人背地唤他杂种。即便他以他的手段让那些嘴贱的兄弟都尝过他的报复,但是那些烙在儿时记忆里的言语,他都没忘过。每一字每一句每一个眼神,他都牢牢记著,当有人注视著他时,他会以为对方在嘲视他的长相,这总是让他心浮气躁,难以冷静。曾有几个家伙便是这样,让他命韶光将他们眼珠子挖下来扔进湖里喂鱼。

  这个时常惹他不快的女孩,又为何那么轻易的让他开心?

  她好像总是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他缺少的是什么,他最渴望的,又是什么。他都没跟她开过口,她就是懂,就是好懂——

  所以她提议要玩纸鸢,那是九岁时的他,最想玩却没机会玩的玩具。

  所以她杀进大厅,阻挠李成龙那个任性妄为的爹亲又拿小事来烦他。

  所以她仔细看著他,说他长得好俊,说他的眼瞳像琉璃珠——他曾经见过好些孩童趴在地上,用来弹打的晶莹七彩珠子,那很漂亮,真的,她用着他也相信是美丽的东西形容被他嫌恶的双眸,让他确定自己的眼,在她眼中是如此特殊而迷人。

  他好想拥有她,不是单纯这样的拥抱,不是单纯身体间的迷恋,他想要她,不计任何代价都要她。

  如果她总是这么聪明,是否能看得出来,他最渴求的就是她,而将她自己送给他,让他成为她愿意相属之人?

  「我真的不行了……别再来一次了……」

  淋漓的欢爱才告结束,她动手将他推离,省得他又一时兴起再来第三次第四次第五六次……顺便再拍开他滑上她胸前的手。

  「明天陪我一块进宫去。」他的胸膛贴著她湿漉漉的裸背,分享激欢的汗水。

  「进宫?我可不可以拒绝?」她想明天一整天她应该会睡得很死。谁叫他不知节制,她得好好补补身用睡眠来补。

  「当然不行。将自己打扮得美些。」

  「我再怎么打扮也比不上宫里的美人们,你别奢望我会变身成天仙,要不,你考虑带别个爱妾去好了。」她昏昏欲睡,懒散回他。

  「你哪里不美了?在我眼中再没人能胜过你。」

  「是是是。」甜言蜜语对她不管用,因为她就是专门写甜言蜜语的人,再肉麻恶心的句子她都写过,李祥凤的层级还不够看。

  换成是她,一定会说——你宛如天上明月,温柔娇羞,又似耀阳,温暖宜人,沉鱼落雁也不足以描绘你半丝的美,所有的文字都只会亵渎了你,所有的珠宝首饰都不足以点缀你——最起码也得谄媚到这种地步吧。

  真想好好指导李祥凤……但教会他后,让他再去欺骗其他清纯小姑娘吗?算了,别造孽。

  「你没听过情人眼里出西施吗?」

  耳熟到不行的字眼让花盼春睁开慵懒沉重的眸子。最近大常听见「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就连方才她自己脑中还让这七个字给占得满满的。望见他的笑,她胸口重重咚了一声,像是被人捶了一记,更像是有巨石压上,不疼的,只是跳得好快,越是看他,越是难以控制。

  「我只是迷恋你的肉体……」她喃喃脱口,在说服自已。

  「嗯?」他听见了,但她这句话既不接续他的对话,又不像在同他闲聊。

  她迷恋他的肉体?

  冒出这句话,让他啼笑皆非。

  「你迷恋我的肉体?」这种话,适合男人来说,从她口中听来不伦不类。

  「我「只是」迷恋你的肉体。」

  「只是?」特别强调这两个字?

  「对,我『只是』迷恋你的肉体。」

  她的重申,换来李祥凤的深笑。

  「只是迷恋我的肉体?」他跟著她重复。

  她迅速点头,好像点得慢一些既不足以表达她的坚定信念。

  「无妨,迷恋我的肉体就迷恋我的肉体,只要你开始对我有所迷恋就好。」李祥凤带著深意道。

  「如果只是肉体迷恋,两个月又二十天之后我还是会离开你。」

  「还有两个月又二十日,到时再说吧。」他不把她的威胁放在耳里。

  「你看起来很乐。」慈眉善目的,真不习惯。

  他抚摸她滑嫩的脸蛋。「因为你迷恋我呀。」

  她看见他眼睛发亮,知道他真的很高兴,满足得像随时都能合眼瞑目,笑得像个孩子一般,好可爱。

  但是,原则还是要坚持的——

  「肉体。这两个字请不要漏掉了。」




  深宫内院,景似画,花如海,平静巨湖宛如第二片蓝天,将此刻清朗的苍穹倒映其上,湖上蜿蜒著十条长桥,条条相连,化身为缠龙在湖面嬉戏,数不尽的亭榭、走不完的堤桥,畔边围亭林立,淡淡的湖烟飘飘,蒙胧了视线。

  好大。

  花盼春放眼一望,马上想回府里去。

  她绝对不会有兴致逛这么大的地方,再不会想让脚丫子踩上琉璃玉瓦。

  「不会让你动脚去走,有人抬著,你还有什么好抱怨?」李祥凤轻易看出她的退缩——不是被皇城的宏伟吓得退缩,而是怕他会拉著她去闲逛占地惊人的园林而吓得退缩。

  「坐轿子也是会累的。」她懒懒打个呵欠。「你还没说要我陪你进宫做啥?」

  「我昨夜说了,你没听见?」

  「哦……大概我睡了。」她没什么反省地回答。

  他也很习惯她的懒性子,不厌其烦再说一次,「我二十五及二十六弟的弥月宴。」

  「恭喜恭喜……」

  跟他说什么恭喜?又不是他的孩子。瞧她八成还没睡醒。

  华轿颠颠簸簸了莫约一盏茶的时间,他们才跨过那片巨湖,花盼春呻吟道:「还要多久呀……」在轿子里,睡又不能好好睡,醒著又百般无趣,烦。

  「要到德善园去。」他掀帘,指出方位。

  花盼春由呻吟转为哀号,「你是说那个在半山腰只看得到一眯眯小黑点的楼子?!」敢说是就阉了他!

  「对。」

  「对」等同于「是」,阉掉他!

  「嫌无聊,可以来做些有趣的事。」他握著她的双手,将它们贴在自己的胸前,只差没拉开衣裳将它们塞进去。

  「放错位置了,再下去一点。」再下去一点才有可以阉的玩意儿存在。

  他兴致盎然地扬眉,「我喜欢你这么干脆不扭捏。」

  他神情有异!太晶亮、太亢奋了……

  她立刻明白他误会了什么——应该说,是她误导了他什么。

  花盼春飞快抽回手,不让他有机会拿她的手去……

  「你不是迷恋我的肉体吗?既然如此还不来?」他随时随地都可以大方配合的。

  「我没这么饥渴,我也不喜欢在轿子里。」她扭头不看他,露在黑发外的耳廓子却熟了。

  「你没试过,又怎么知道滋味如何?」

  「我只知道轿夫们扛著我们很辛苦,不乖乖坐正已经很过分了,还想增加他们扛轿的困难度,缺德。」

  轿外有几声强忍下来的噗哧,连韶光也在笑。

  「你真像个小老太婆,老有些怪异的固执。」

  她回他一抹「多谢夸奖」的咧笑。

  轿子突然停了下来,韶光在轿外暗声禀报,「王爷,是三皇子。」

  「那又如何?继续走。」

  「他横挡著路,看来是冲著王爷您来的。」

  李祥凤拨开轿帘,冷笑看著挡路的三皇子。「等不及在酒席上与我厮杀,先到半途来叫嚣吗?」

  「王爷,他过来了。」韶光说著敌方最新动静,不一会儿又听见他冷静但不失礼的恭敬道:「三王爷。」

  「七弟,真巧遇到你。一同走吧。」三王爷,李傲凤,年近四十,但外貌似女生精致。他的好容貌其来有自,他母妃可是李成龙拥有过的女人中最美丽的。

  真巧?看他满头大汗,分明就是等他等了一个时辰以上。

  「三哥,我的爱妾嫌走路累,我没打算下轿操劳她那双只合适缠在我腰际享受我怜爱疼惜的纤腿儿。你有闲情逸致自己慢慢走,恕皇弟不奉陪。」

  「你不下轿无妨,三哥陪你走一段。」李傲凤马上这么说道。

  「于礼不合。反正等会就要一块吃酒,不差这段路的陪伴。」

  「……是这样的,三哥有事相求,但不方便在酒席上说……」

  早点直说不就好了,他李祥凤就讨厌人迂回。

  「何事相求?」

  「关于二十五弟及二十六弟的事。」

  「两个小奶娃,会有什么事?」李祥凤虽心里有底,但仍在套李傲凤的话,一边扬扬手,要轿夫起轿。

  「你知道宁、文两贵妃在争著立两个娃儿……为储君?」李傲凤放低声调,紧跟在轿旁。

  「听说过。又如何?」

  「两个还没断奶的孩子哪够格成为储君,七弟,你说是不?」

  「同感。」

  「但父皇老来得子,对两个奶娃疼到不行,我真担心父皇耳根子软,让女人煽动几句就胡涂了。」

  「咱们那位父皇一定会。」依他对李成龙的了解,宁、文两贵妃撒撒娇,他连龙座都可以让出来给两个奶娃当摇篮!

  「这怎么行?!七弟,你都不紧张吗?!”

  「紧张什么?」

  「太子之位让那两人拿去,无所谓吗?!」

  「无所谓呀,我倒想亲眼见见九五之尊是教人抱上龙座,并且在龙座上尿湿龙袍或是吵著要喝奶。」有趣的画面。

  「七弟,你是最具太子相的人,怎可不为自己争取,眼睁睁任那两个女人家胡搅蛮缠,将我河山败得一塌胡涂?!」

  「不然三哥有好主意?」

  「就是没有,才来找你商量呀。」

  「我也没有。」李祥凤懒懒一笑。

  「你怎会没有?你就用之前对付林美人和她腹中皇子的那招——」李傲凤似乎也觉得这等事不该大声嚷嚷,尤其是身在宫闱,处处皆有眼线,连天空飞过一只鸟都得小心它是不是人去伪装。他立刻减了音量,更凑近轿边小窗,「那招不是很干净俐落吗?」

  「三王爷心里明明就已经有招了,为什么还要特地来劳烦王爷您呀?」花盼春装出一脸无辜、似懂非懂的蠢模样,偏著臻首的模样可爱到让人想在轿子里将她「就地正法」。

  「不懂别问。」李祥凤明知她是有意这么说,故意顺著她的句子走。

  「人家是真的不懂呀。难道是因为王爷您的本领比较高,做事会比三王爷俐落干净吗?」

  「对对,七弟的本领高,做事例落干净。」李傲凤马上附和。

  「可是那招听起来不是什么好招吧?支支吾吾的,像要做坏事——」小嘴被李祥凤一指点住。

  「好女孩,这种事别明说,让旁人听到是杀头之罪。」

  她颔首,但表情更困惑,「让旁人听到是要杀头的……万一王爷被人发现,那王爷不是就——」眼泪即刻凝聚,一气呵成地坠落。「我不要!我不要王爷被人杀头,您让三王爷自己去!让三王爷自己去嘛!」

  「呃……」李傲凤想替自己说几句好话,花盼春不给他机会,抽抽噎噎,「王爷用那种做坏事的招式去对待宁、文两贵妃,弄个不好或是旁人有心抑或事迹败露,得赔上性命的!结果王爷替三王爷办事没拿到好处,还死得不明不白,别人倒好,一箭双雕,除了宁文两贵妃,连王爷都除掉了……您死了叫人家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呀!呜呜呜……」

  那个「别人」脸上爬满尴尬黑线,他原先打好的如意算盘全让花盼春这么一哭一闹给弄乱,而且……还将他的思忖全盘托出。

  「好好好,别哭别哭。」李祥凤将她揽在怀里安抚,强忍住笑意,暗暗在她耳畔说了句赞美,她则是在假哭中拨空回他一句很理所当然的「客气了」。

  「七弟,你要相信三哥,三哥不会出卖你的……」李傲凤以袖抹抹冷汗。

  「三哥,我的爱妾说不行就不行。你若觉得我用招不错,尽管拿去用——三哥,你也要相信我,七弟不会出卖你的。」李祥凤附上一记冷然的笑,将李傲凤的话略略修改之后还给他。

  李傲凤瞠著眼,惊慌得无法反应,只能眼睁睁看李祥凤的轿子走远。

  「你真的不会出卖他吗?」花盼春抹干假泪问。

  「当然会出卖他。这种大好机会能除掉他,我何乐而不为。」

  「难怪他听见你的保证之后,一脸惊恐。」

  「他也打算出卖我。如你所说,他想一箭三雕,除二十五弟、二十六弟,以及我。」

  「也就是说,你们兄弟嘴里那句『要相信我,我不会出卖你』都只是说爽的。」越强调那句就表示越不可以相信那句就对了。「你们这种皇亲国戚真累,连做兄弟都得像防贼。」

  「我母妃是被人毒死的。」

  「嗯?」怎么突然说这种事?而且……还用这种淡漠的口吻说出如此惊人的事情,真令人……不舒服。至少口气要激烈一些才正常吧?

  「那时她腹中还怀著七个月大的孩子。不是我们想防,而是不得不防。在这宫里,就连一杯水,都可能淬着毒。」

  「我还以为宫里的黑暗不过是书里杜撰的桥段。」

  「书里写的还不够狠。」

  「你三皇兄刚说对付林美人是哪一招?」

  「不是要你别问吗?」他朝她笑著,摆明想藉此混过去,可惜她花盼春不是被笑容给迷昏击倒的嫩姑娘,这招的杀伤力还不够。

  「依我写书多年的经验,你八成用了别人对待你母妃的同一招。」书里总是冤冤相报,没完没了。你杀我娘我就杀你爹,你杀我家小狗我就毒你家小鸡。你偷摘我家桃子我就采光你家菜瓜——

  李祥凤不答腔,倒是韶光在外头低声对花盼春说著:「盼春姑娘,别再说了。」

  「他能做,为什么我不能说?」

  「你真的想听?」李祥凤笑觑她,缓缓指著自己的唇,「吻我,我就告诉你。」

  她送他一记白眼。算了,她不想听。

  可是李祥凤反而很有兴致想说,勾著她脑后,将她逼进他的怀抱,温唇落下,吮住她软嫩如花的唇瓣。

  她一直不相信区区的嘴对嘴能让人酥麻,会让女人像是服了大量麻沸散立刻瘫软在男人臂弯里,以为那不过是书里的夸大写法,用来欺骗没尝过亲吻滋味的小闺女。但……他的技巧更好……吻得她有些头晕,飘飘然的。

  他却收回了甜蜜的折磨,仅仅贴著她的唇,笑著解答她的疑问——

  「我的确是用了同样一招对付林美人。一杯酒毒,让她断气,也让她腹里的孩子无法存活,就像我母妃一样,死的时候,面容扭曲,四肢绞成一团,成形的胎儿从腿间流出来,鲜血淋漓,那胎儿还在动著,握起的拳还缓缓挥动,直到他的口鼻也冒出鲜血……你有没有听过血涌出来的声音?啵汨啵汨——」

  话还未尽,花盼春吐了。




  她完全没有胃口去挟酒席上的任何一道菜,翻腾的作呕感还在胃里作祟,反倒是说了那么恐怖话的李祥凤胃口极好,举箸尝遍每一道美食,还喝了好几杯酒。

  当今圣上的后宫数目庞大,一场家宴弥月酒也办得盛大,席开十数桌,当然是以圣上的宠爱来区分座位,他最疼最宠的妃子爱儿有此荣幸与他同桌,其余则分散到其他桌次,那些可有可无在宫里遇到还认不太出来是哪名皇子皇女的小可怜就排到最角落的那桌去自生自灭。

  花盼春能坐在主桌,全拜李祥凤之赐。其余还有皇后、皇后所产的一子一女及文、宁两贵妃,两人手里都抱著锦绸包里的尊贵皇儿。

  花盼春的出现当然引人侧目,不过李祥凤的大掌搂在她腰际始终没放,谁也不敢多问。

  「您真的都不用吗?」布菜的官婢恭敬而体贴地询问花盼春。

  花盼春摇摇手,给她虚软而感激的笑。

  「喝杯酒,压压惊吧。」李祥凤递给她一杯温酒。

  她瞪向害她反胃的男人,动手接过酒杯,分了好几口才勉强咽下。

  「你告诉我的那些是假的吧?」她凑近他问。她怀疑他就是想吓她,这恶劣的混蛋!

  「你说呢?」他唇角勾扬,心情忒好。

  「我觉得刚喝下去的那杯酒又要呕出来了……」

  「可怜的小家伙。」他笑得怜爱,当然也带些恶整她的意味。

  「皇上您瞧!您快瞧,孩子在朝您笑呢!」

  「真的吗?朕瞧瞧——」

  「皇上!我们的孩子也笑了!您先看他呀!」

  「好好,朕看、朕看!」

  「皇上,先瞧咱们二十五皇子嘛——」

  「谁说的,先看二十六皇子——」

  「他是弟弟,哪有弟弟同兄长争?」

  「兄长不正该让弟弟吗?!」

  宁、文两贵妃在酒席上争宠,累得李成龙一颗脑袋左边转转右边转转——这还是台面上的情况。花盼春在猜,台面下的两双美人腿说不定正挟著刀剑厮杀互砍哩。

  「我想去透透气。」她讨厌这种气氛,加上完全没有食欲,留在这里也只是看别人吃,也让别人看了她倒胃口,不如去闲晃,吹吹风。

  「韶光,陪著她。」

  「不用了,我在附近走一走罢了,韶光留在这里保护你……」他比她更需要韶光跟前跟后地保护,毕竟树敌无数的人是他而非她。

  「盼春姑娘,请。」韶光抱拳上前。

  不怕死就随他便好了。哼。

  花盼春起身离席,有人瞧了她几眼,但没人询问她上哪去。对众人而言,她是不相关的外人。

  「呼。」

  花盼春长长吁一口气,双掌背在腰后,走向湖畔凉亭。这处距离弥月宴不远,还能清楚听见热闹的歌舞琴笙,但是不像酒席闷,湖风吹来很凉爽,减去不少反胃作呕的不适。

  「李祥凤那家伙,故意说些恶心的事来吓我。光看他那种狐狸笑,就知道他想让我不好过。」结果真如他所愿,她什么美食都吃不下,只能饿肚子。

  「王爷说的那件事,是真的。」韶光在她身后道。

  见花盼春回头,韶光脸上多出苦笑。「王爷不是在吓你,他说的,是真的。皇妃死时,王爷在场,目睹一切。」

  花盼春皱眉,听见韶光的话,她心窝口家被狠捶了一记,痛得她忍不住揪紧胸前那处衣裳。

  「王爷那时才十一岁,你无法想像他站在那里,在想些什么。那胎儿,是在他手上断气的,王爷抱著她,是个女孩儿,他的亲妹妹。」

  花盼春觉得有股寒意袭上身躯,让她四肢百骸都打颤发抖——

  「有一阵子,王爷完全无法进食,他吐得比你还严重——」

  「不要再说了!」

  花盼春阻止他,韶光也真的听话不再开口,沉默伫在她身畔两步远之处。

  花盼春吼完,转身对著湖畔干呕,她吐不出任何东西,却又停不了腹间涌出的难受。呕吐的感觉很痛苦,明明是用来下咽的喉头硬生生要扭转它的用途,当然痛苦,她呕出了眼泪,伏在凉亭畔喘气。

  好不容易翻腾的恶心感停止折磨她,韶光体贴递来一方帕子,她捂住口鼻,嗓音有些颤:「他露出那种表情……我以为他在说笑,他那种人……是会拿这种腥风血雨当笑话的,他明明就在笑——」笑著对她在说话,让她完全无法知道他是用怎生的心情在说著那样的过去。

  那个笨蛋!逞什么强呀?!

  「我那时很担心王爷会杀了你。」因为那时的她,是踩在王爷伤口上的,只要王爷怒极,就可能取她性命。换作是任何人,在面对那时的王爷都不可能全身而退……但王爷没有,他也相当惊讶。

  「所以你才会叫我别再说……」

  「王爷有时手段是狠了些,但是生在争权的宫里,他有他的生存方式。就算不犯人,也可能会成为别人的绊脚石、眼中钉,被人除去。」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这此都不能成为杀人的理由。」

  「说不定盼春姑娘与王爷易地而处,你杀的人会比他更多。」

  「……」花盼春无法反驳。她本来就不是忍气吞声的乖姑娘,有人犯她,她一定会回击。只是她成长的环境好单纯,陪著大姊经营小小饭馆,夜里执笔写写书,没有人会恨她恨到想杀她,她不会明白杀人是为了自卫的悲哀感受。

  而她竟然还大言不惭地指责这种行为的不是……她根本就像个不知人间疾苦却又不懂装懂的笨蛋,一个生活幸福美满却控诉生活贫瘠的人偷拐抢骗是小人行径的笨蛋,一个没饿过肚子却鄙视捡拾地上食物果腹肮脏的笨蛋。

  她情愿只知道李祥凤是一个残忍无情的暴戾王爷,不要去了解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的人。若是不了解,她就能继续讨厌他……不要懂他,就不会为他心疼;不要懂他,就不会为他难受,就不会……让自己鼻酸。

  「韶光,别让他知道我听你说过这些事……」

  「我知道。」

  因为他还不想死。




第六章

  半个时辰后,花盼春回到酒席,坐回李祥凤身边。

  李祥凤似乎有些醉了,灰蓝的眼眸微微眯合著,见她回来,勾起撩魅的笑,将她搂在臂弯里,爱怜亲吻她柔软的须角。

  当他贴在她耳边哼起怪腔怪调的小曲儿,她才知道李祥凤根本是完全醉了!他就枕在她的肩上,缓缓睡去,泰半的重量全压给她。

  「韶光,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他醉成这样。」花盼春闻到他满身酒气,像被人浸到酒坛子一样。

  「不用回去了,带祥凤去老地方休憩就行,那里还是替祥凤空著。」李成龙闻言,直接交代花盼春。

  花盼春自然不懂老地方是指哪里,但韶光很清楚,他对花盼春做出微微颔首的动作,接著扶撑起李祥凤,花盼春攀住另一边,跟著韶光走。

  「老地方是指哪里?」待两人离开酒宴好一段路后,花盼春才好奇问。

  「王爷母妃的静梅斋。」

  「不会刚好是她死前待的地方吧?」她拢起眉猜道。

  「是。」

  一猜就中。

  「那么别去吧,李祥凤不会喜欢那里。」

  「王爷时常在醉后都住那里,他没在意过。」

  「哪可能不会在意?!娘亲和妹妹都死在那里,还不是用含笑九泉的平静模样嗝气的,那屋子里剩下的回忆不可能会好,就连我这种不过听听的人想到要踩进那屋子都会怕,何况是他?」

  「但……王爷没有表现出任何在意之举。」韶光也迟疑了。

  「你告诉我,什么叫在意之举?踏进屋子前大哭大闹说我不要进去我不要进去?还是进到屋子里去翻桌摔椅顺便将屋子砸掉?」

  韶光低头不语。

  「当然,也可能是我自以为是地乱猜测,或许李祥凤真的全然不在意。」花盼春也不认为自己多懂李祥凤啦……

  「王爷每次回静梅斋,都是喝醉的。」韶光突然说道。

  「我就知道。」花盼春有些生气,气竟然没有人发觉他的心情,让他独自以醉来麻痹自己睡在那处记忆回腥的地方,好残忍、好过分。「皇城这么大,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借睡吗?要是真没有,扛我也要把他扛回去!」她咬牙,不是赌气,而是坚持。

  「明早皇上应该会让人来请王爷一块用早膳,若王爷不在宫里,恐怕不妥……」韶光沉思半晌,「还有处为十七王爷特别空下来的园子,但十七王爷很少回来,那里可以。」

  「李祥凤的十七弟?」

  「不,是王爷的十七叔。」

  「无所谓无所谓,就扛他去那里。」

  「那处园子离这里有些距离,我去找轿夫来吧。」韶光将李祥凤暂放在玉阶上。

  花盼春一并坐下,让李祥凤靠著她睡。

  韶光临走前再三叮嘱,「你在这里等我,千万别走开。」

  「嗯。」她颔首。

  韶光走后,花盼春才揉揉眼,「窝囊鬼,掉什么泪呀?!」她斥责自己,但控制不了眼泪氾滥。

  好替他心疼……

  舍不得他必须变成这样的人……

  如果可以,她想在他九岁那时,在他身边,将她所会的所有游戏都教给他,陪他快快乐乐地玩,享受一个看似平常却又真切的童年。

  如果可以,她想在他十一岁那时,为他捂住双眼,不让他看到那些血腥,或是在他曾经作恶梦、夜里无法成眠时,握住他的手,陪他熬过那段日子。

  那些都已经是她不可能介入的过去,她来得太晚,那些记忆里没有她的容身之地,她竟然为此觉得好沮丧……

  她吸吸鼻。「我要是同情你,你一定会觉得很嫌恶,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要人时时摸摸脑袋安抚的软家伙,我知道你不婆妈,我不会在你面前露出可怜你的表情,我也不擅长啦……」她将他枕靠在她肩上的脸庞挪向胸口,双臂紧紧环住他,温颊贴著温颊,她的泪水沾湿了他的俊颜。「就这一次吧,我只疼你这一次……明早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不会再因为你承受过的过去而哭,那太不值得了,不是吗?所以就这一次,我替你哭,替九岁的你哭,更替十一岁的你哭!」

  她说完,便不再压抑喉头逼吐出来的哽咽,呜呜大哭了起来。

  韶光领著轿夫回来,就瞧见花盼春抱著李祥凤哭得一塌胡涂,害韶光以为在他离开之后李祥凤遇刺,正心急要上前,才发现花盼春只是在宣泄情绪,他松了口气,也识趣静静退到一旁,等待花盼春哭到尽兴。

  过了好久,哇哇声终于转为抽泣,韶光仍是不多嘴地体贴递来方帕。

  「将他扛上轿去吧。」花盼春声音哑哑的,方帕抹去脸上一片狼藉。

  「是。」几名轿夫一块帮忙,将李祥凤送入轿里,掀起的轿帘没放下,在等待花盼春一块入轿。

  花盼春表情有些尴尬,擤擤鼻,佯装出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神态,娓然坐进轿里。

  轿帘放下的同一刻,她轻轻咳了咳后,支吾道:「韶光,死都不准跟他说我哭了,听见没?」

  「我知道。」

  将李祥凤安置在床,她替他解扣褪衣,让他睡得更舒坦些。

  「盼春姑娘,我就守在门外,有事唤我一声即可。」韶光正要退出房去。

  「韶光,你不用守门了,找间房好好睡吧,不会有事的。」

  「这是我的职责。」

  「你老是在门外听著房里的动静,我很困扰呀。你知道的嘛,嗯……总是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

  「我不是碎嘴的人。」

  「我清楚你不是碎嘴的人,可是我在房里咬被单咬得牙很痛呀。」

  韶光听懂了,脸色微微红起来。「那……我找间离你们近些的房间睡,如果有事,大点声唤我,我会立刻赶来。」

  「好,早歇。」她笑笑目送他。

  真是青涩的小男孩,心里在想什么,全写在脸上了。

  韶光顺手为她带上房门,脚步声远去。

  花盼春坐在床沿看著李祥凤,有一个念头一直悬在心上,反反覆覆想著,蠢蠢欲动。

  她当然也有些害怕,但更有股要一探究竟的冲动——

  她想去静梅斋走一趟!

  静梅斋里,有李祥凤的过去,她想看看;他在那里长大,那里有他的点点滴滴,她想参与。

  在寂静的夜里,念头发酵膨胀的速度奇快,终于让花盼春下定决心!

  她悄悄溜出房,悄悄蹑著脚,悄悄躲著藏著——

  「盼春姑娘?」经过一处房门前,传来韶光的询问声。

  「我……我去茅厕!」她作贼心虚地立即日答。

  「哦。」

  她哒哒哒哒疾跑,干脆让韶光误会她非常急好了!

  跑出了园子,她茫然看著暗夜里的皇城内院……静梅斋在哪个方向?她没问清楚……头痛。

  「姑娘,您怎么在这儿?」

  耳熟的娇嗓犹如及时雨当头撒下,花盼春转身瞧去,之前在酒宴上亲切询问她用不用膳的官婢正执著红灯笼,站在桥前。

  「我——」

  「你走失了,是不?」宫婢柔柔甜笑,迳自猜著,「七王爷这回还是睡在静梅斋吧?」

  「对对对对!」打蛇随棍上。

  「静梅斋在东侧……我正好要去替皇后娘娘拿件毛裘,我领您过去好了。」

  「顺路吗?」

  「顺路。」

  救苦救难的小天仙。

  不过——

  静梅斋真他娘的远呐!

  相较于宫婢的健步如飞,花盼春的软腿显得太不耐操。就在花盼春差点决定趴瘫在半路上,再也不想多走半步之前,宫婢夭仙般的甜嗓又送来喜讯。

  「往这里直直去,不一会儿就能见到静梅斋了。我得往另一条路去。」

  「好……大恩不言谢……」花盼春喘得无法说清楚整句。

  「姑娘太客气了。」

  小天仙挥挥衣袖忙正事去了,快得连花盼春想求她将红灯笼借她用一用的机会也没有。

  没有烛火又独自要进静梅斋,说不怕是骗人的!那里虽然有李祥凤的过去,但也有两条冤魂呐!

  大步跨出的脚正抖抖抖,是因为她走了太长的路,也是因为害怕。她一步一步直直向宫婢指点的地方,至今仍在怀疑自己的勇气是打哪儿来的……难道是李祥凤战胜了两条冤魂?

  思及此,她笑了。一笑,勇气更满,再也不迟疑。

  静梅斋外围非常的安静,连虫鸣声也听不见,只有她的丝履踩过几片枯叶的沙沙声,越深入,静寂的味道越浓,有股凄冷的荒凉。

  惨淡月色洒入,微微照亮著小径,看得出来园子里仍有人整理,没有杂草丛生,圃园的花儿仍绽得鲜红她很庆幸,这里不像鬼屋。

  她没敢松懈,穿过长廊,却惊讶地发现厅里有烛火及交谈声。

  有鬼?

  不,有人,而且是耳熟的声音。

  「不是说七皇子回静梅斋了吗?人呢?」

  「奴婢不知道……」

  「这下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焦急的口吻吓坏的不只是身旁的小宫婢,还有怀里抱著的小婴娃。号啕声随即传来,哇哇地哭得好响亮——

  「奴婢不知——」

  「你快去找人问问七皇子哪儿去了?!」

  「是!」小宫婢急急奔出,正巧撞见花盼春,小宫婢先是吓了一大跳,以为在这里撞见了鬼魅,差点跌坐在地,是花盼春伸手挽住她。

  「你没事吧?」

  「你是……呀!你是七王爷身边的——」

  「爱妾。」花盼春笑著替她说全。

  小宫婢连声谢也没道,立刻转身再奔回大厅,将厅里的王子唤出来。

  花盼春见到了令她不由得不挑扬眉峰的人,文贵妃。

  「七皇子今夜没睡静梅斋,他上哪儿去了?」文贵妃急促地追问花盼春。

  「文贵妃找王爷有事吗?」

  「当然有急事——」她正要扬声,怀里的娃儿止不住哭,她只好先费神安抚。

  「王爷醉得不省人事,就算文贵妃找到了他,他也没法子与你商讨「任何事」,文贵妃不妨明早再来。」花盼春首次这般近距离打量文贵妃,她非常的美,美得清雅脱俗、美得沉鱼落雁——不过堂堂一个贵妃暗夜杀到皇子居所里,慌乱寻人,私下密会,偷偷摸摸,好熟悉的情况……是了,她写过,贵妃与皇子有一腿,背著伦理,发生见不得光的情傣,只能趁著月黑风高,两人暗暗相约,一见面,干柴烈火,烧得无比旺盛……

  花盼春感觉被人侵入领域地,回话也不自觉冷淡起来。

  瞄瞄文贵妃抱著的二十五皇子……这小家伙该不会实际上是李祥凤的孩子吧?

  骨碌碌的眼将二十五皇子从头到尾看个仔仔细细,半寸也不漏。

  幸好,五官完全找不出半点神似于李祥凤的模样,二十五皇子没有深目高鼻……李祥凤的长相大独特,偷生孩子绝对无法赖掉,一眼就能认出。

  呼。花盼春吁出一口气。

  不、不对,她在庆幸什么呀?!她管李祥凤在外头有多少私生儿做啥?!

  「姑娘,我真的有急事要找七皇子,请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再晚就不行了——」

  「是什么急事?」

  「这……」文贵妃咬咬红唇,神色为难,看来是不能对外人说的「私事」。

  花盼春就这么跟文贵妃耗著,文贵妃不开口,花盼春也就不开口,反正焦急的人不是她。

  果然最后是文贵妃败下阵来。

  「我想与七皇子商讨宁贵妃的事……」文贵妃再抬头已是满脸泪珠儿,楚楚可怜。「请救救我们母子……宁贵妃要毒杀我们呀!」

  「宁贵妃要毒杀你们?」

  「我的贴身婢女听见了她暗地里想使的毒计,她要像之前林美人被毒死一样毒死我!求求你姑娘,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这种事找七王爷有什么用呢?」

  「七皇子在皇城里能呼风唤雨,只要他肯助我们,宁贵妃绝对动不了我们母子半根寒毛……」

  「找皇上不是更有用?」

  「皇上对我和宁贵妃各只有五分,他不会专宠哪一方,我若说出宁贵妃的毒计,反倒会让宁贵妃反咬我一口。要是连皇上都不再信任我,我和孩子该怎么活呀……」

  女人的争宠,真的是赌上了性命……

  眼下文贵妃哭得难受,攸关两条人命,她也不能坐视。「七王爷在十七王爷的居园。」

  「十七王爷的居园?!太远了……」

  「是有些远,不过为了保命,还是得走一趟。」恕她花盼春不奉陪。她才刚辛苦走来,要她马上再辛苦走回去,不干。

  「会来不及的……」

  来不及?

  「主子,我们用跑的去,或许还能行……」小宫婢为急煞的文贵妃出主意。

  「这……」

  「要是嫌抱著孩子重,我可以先替你抱著,你们快去快回。」反正送佛送上天,照顾孩子一两个时辰她还吃得消。

  文贵妃与小官婢互视一眼,两人终于下定决心。「那么,二十五皇子就交给你了,我们去找七王爷,尽快赶回来。」

  「好。」花盼春轻手轻脚接过软绵绵的奶娃儿。他还在哭著,但哭声比方才小了许多,大概是哭得有些累了。

  「快走快走。」小宫婢催促著文贵妃。

  文贵妃含泪的眸子依依不舍地瞅著孩子好半晌,才在小宫婢的半拉半扯下奔出静梅斋。

  文贵妃留在厅里的烛光未熄,花盼春顺势进到主厅,厅里柔美的纱帘缓缓飘飞,里头摆设了不少外域的物品,绘著图的瓷、绣著景的毯,上头点缀的不是龙凤等祥兽,也不是四季君子等花草,迥异于寻常所能见的东西。

  她好奇地空出一只手到处模模玩玩,屋子里没有积尘。

  她看见墙上的一幅画像,里头有一名金发女人及黑发孩子,孩子就坐在腿上被女子爱怜环抱著,两人的五官有神似之处,血缘关系不言而喻。

  那黑发孩子是李祥凤。

  「原来这就是他亲娘的模样……」无法断言美或丑,因为长相太特殊了。但很顺眼,看见画里的慈母笑容,让人很安心。

  抱著孩子,花盼春无法双手合十朝画像膜拜,只能躬身敬礼。「李祥凤很平安地长大成人,您请放心。或许他没能成为一般爹娘所希望看见的上进好青年,不过……至少他还算不差。」不能昧著良心,又不能在人家亲娘面前数落人家的儿子,她只好避重就轻地道:「他有点任性、有点霸道,常常讲不听,好像完全不懂沟通这两字该怎么写,他说了就算,别人不听就全该死,但他这性子……也算是你宠出来的吧。可能这十几年来,他变本加厉了些,也无法无天了些,他是该要找个人好好管管,不然再过十几年,他那家伙绝对没救,暴君之路就在他面前等著他——」

  李祥凤那家伙要走向邪道是非常容易的事,他太自负了,处事手段又极端,只要思绪一偏颇,他绝对会沦为书里贯穿全文,专职负责陷好人入罪的大恶徒。

  「我一定会尽全力阻挠他的。就算不能让他扭转成善人,我也不会让他变得更差。维持现状就很可爱了。」

  说完,她才发现自己的脸蛋发热了。

  怎么老是不经意说出这些话?

  「哇……哇……哇……」她怀里的奶娃儿突然扭动起来,哭得断断续续,一会儿号啕一会儿停止。花盼春轻拍他的背,试图摇晃他,让他能被安抚得乖巧入睡。

  「乖乖乖,你娘亲马上就会回来了。乖乖……」

  「哇呜……」

  「我哼首曲儿给你听好了。」她清清嗓,笨拙地哼著记忆里听过的童谣。

  「哇……」

  「别不给面子呐!」她将他高高抱起,以前常见父母这样将孩子举高高,孩子都笑得好乐,她仿效著——

  「哇……呕——」

  花盼春被喷吐而下的鲜血溅洒满脸,她瞠大的眸子里映著二十五皇子逐渐扭曲的稚气脸庞,他痛苦哭著,眼泪和不断呕出的鲜血全淌在一块,他抡握的小拳抽搐不止,手腕以怪异的角度弯折变形,令人毛骨悚然的啵汨啵汨声不绝于耳,染红他与她的衣裳——

  剧烈的翻搅从胃腹里猛然涌上,眼前的情景太骇人,她此刻还抱在手里的娃儿整张小脸正因难忍的痛而歪斜,啼哭的小嘴发出的再也不是孩子的声音,不停呕血不停呕血,她的手掌甚至可以感觉到掌心贴抱著的小生命承受著多大的折磨……

  就在花盼春完全无法反应之际,身后传来惊叫声——

  「我的孩子——」




  「盼春姑娘,你别怕。先擦擦脸。」韶光在她手里塞来温热的湿巾,要她打理自己一身狼狈。

  花盼春瞥视他,扯出一记微软的笑。

  「我没有害怕,只是……」她捂嘴,想吐。

  「如果吐出来会舒服一点,那你就吐吧。」

  她只能回以无言的扯唇苦笑。她已经吐到连酸液都吐光了。

  「要不要喝杯热茶?」

  她摇头。无论咽下什么都只会再被吐出来,她受够了。

  文贵妃抱著几乎绞扭成一团的婴尸放声大哭。那孩子的死状惨不忍睹,一个痛失爱子的母亲哀恸欲绝。

  「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只是抱著他,他在哭,我唱曲儿给他听,我以为孩子都会喜欢被抱得高高的,他就突然翻白眼吐血,整张小脸扭曲起来……」花盼春喃喃低语,试图找出是哪个环节出差错,好好的孩子怎会暴毙,而且还是以那般恐怖的死法她猛然掩嘴,又痛苦干呕起来。

  「怎么会这样?!」李成龙获报匆匆赶来,见到二十五皇子的死状也禁不住撇头避开。「是谁干的?!」

  「是宁贵妃!她要杀了我的孩子!」文贵妃发狂似地冲跪到李成龙面前,再也顾不了满脸狼狈的眼泪鼻涕。

  「我?」闻讯也来瞧瞧情况的宁贵妃一听文贵妃指控她杀人,挑起柳细的小山眉。「我可是一直陪在皇上身边半步也没离,现在赖给我是不是太牵强也太刻意了?我都要怀疑是不是自编自演了呢——」

  「你住嘴!没看见文妃正因丧子之痛而难过,难免情绪失控,你还在火上添油?!」李成龙斥责宁贵妃。

  宁贵妃面露委屈地扁扁红唇,「臣妾是被冤枉的……皇上要替臣妾洗冤呐,臣妾绝不会做这种事。」

  「这朕知道。先退到一旁去。」

  宁贵妃就算心存不服,也深谙此时封口为上策,款摆纤腰,听话地退到旁侧去静观其变。

  「最后一个抱著皇子的人是谁?」李成龙怒目横生,严词间向文贵妃身后低头落泪的小宫婢。

  「是七王爷带来的小妾。」

  李成龙转头,正巧对上花盼春也投来的目光。

  「你——」

  「我只是抱著他。」

  「脱罪之词!」

  「我只是抱著他。」花盼春很坚持地道,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神情坚定。

  「你最好自己坦承是受谁的指使毒杀皇子的!」

  「皇上,盼春姑娘不可能——」韶光才想篇花盼春辩驳,立刻被李成龙喝断。

  「哪轮得到你多嘴?!退下!」

  「我的爱妾不会是杀人凶手。」冷嗓冷冷的笑,出声的同时,屋内鸦雀无声。

  李祥凤披著长发,身上也仅多加了一件长袍,满身酒味未退,他微眯的眼瞥向婴尸,唇线紧了紧,再转回李成龙脸上。

  「孩子是死在她手上的!」

  「那又如何?」他上前,将花盼春护在胸前。「没见到她吓坏了吗?」他大手按按她紧绷的肩,她仰头看他,两人没交谈半句话,但似乎都懂彼此想说什么。她朝他颔首,要他放心,她真的没事,只是受了惊吓,满脑子里还反覆回想著二十五皇子死前那幕。

  「你应该记得,自从林美人被毒杀之事后,朕已下过命令,只要再有人胆敢用这种狠毒的手段杀人,朕绝不宽贷——你也同意那项命令呀……」最后头那句,李成龙是用咕哝的口吻向李祥凤抱怨的。

  「我当然记得。但我敢担保,她不是凶手。」

  「也许她不是,但她脱不了干系。先将她带下去严刑拷打几天几夜,包准她全招了——呃,应该会吧……」李成龙被李祥凤一瞪,天子尊严又立刻缩回龟壳里。

  「屈打成招,是吗?」李祥凤挂著笑——当然,还是冷的。

  「若她乖乖招供,就能少吃点苦——嘛。」尾音又软下来。

  「你有胆从我身边押走她吗?」李祥凤全然不给李成龙面子,以冷眸逼视他、压迫他。

  李成龙不露痕迹地缩了缩肩。他好害怕李祥凤现在的神情,好像只要他点个头,李祥凤就会不顾父子之情,将他大卸八块。

  可是身后文贵妃断肠的哭声又是那么让人揪心,任凭谁听了也于心不忍,在这关口,他若放花盼春回去,如何向文贵妃交代?

  他清楚自己的儿子李祥凤是怎样心狠手辣之人,林美人那事虽无证据,但他老早就猜测与李祥凤有关,加上李祥凤听闻林美人的惨死竟毫无惊讶,他心里自然有底。不过碍于李祥凤是自己最依赖也最信任的爱子,他只好让林美人死得不明不白、含冤九泉,毕竟私心放在前头,保护自己的儿子为优先……但现在死掉的二十五皇子也是他的亲生儿子呀!

  「她一定得打入大牢,待朕查明实情再做处置!」李成龙鼓起最大勇气和李祥凤对视,而且没有马上逃开,连他都想为自己的胆量好生喝采。

  李祥凤直勾勾观他,李成龙瞪——呃,看回去。

  「连我想保她都不行?」李祥凤轻问,语调越轻,胁迫越沉。

  「当然不行!」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瞬间的勇气来得快,去得更快。但话从嘴里溜得太快,让李成龙无法咽下肚子里,加上周遭许许多多的妃子宫婢太监围观,君无戏言这四字大石压扣在头顶,他只能试图用眼神暗示李祥凤——

  祥凤,咱们父子俩私下谈好不好?你想说什么父皇会听的嘛,你这样很不给我面子,会让我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的。你想保那名姑娘,父皇也不是真不让你保,假装关她,了不起你偷偷从牢里带她回去嘛,父皇睁只眼闭只眼呀……

  可惜,李祥凤被李成龙激出了气,完全无暇去解读李成龙挤眉弄眼的本意。

  他哼哼低笑,眼眸弯了,瞳仁却更冷,唇笑了,神情却更寒。

  「圣上既已下令,绝无转寰之地。人,看来我是保不住,她入狱入定了,是吧。」

  李祥凤突然缓缓折腰,向李成龙躬身,动作看似恭敬,但他的脸上可看不出任何屈服。

  「那么儿臣告退……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成龙,听见了天塌下来的声音。




第七章

  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么强调这句话,那就代表这句是反话,愿吾皇短命短命短短命。

  好个不孝子,连对自己的亲爹都这样说,太绝情了。

  花盼春窝在天牢里,想的不是自身安危,只想著李祥凤拂袖而去前的冷峻容颜,以及李祥凤走后的瞬间,李成龙瘫坐在地的沮丧样。

  不难想像李成龙的恐惧,因为李祥凤那一双眼,狰狞得很,他是真的气极了。

  气极的李祥凤……

  真是不好的预感……

  以她对李祥凤的认识,他绝不会只撂狠话就跟李成龙算了的,李祥凤一定会——她实在不想将自己想得太伟大,但李祥凤一定会……

  「官差大哥、官差大哥!」花盼春趴在牢栏前,挥手疾呼。「你最好赶快跟皇上说,将我打包送回七王爷府里去,快!再慢就来不及了!」




  「那可是你亲爹呐。」懒散的人还伏在躺椅里,被成堆的软枕围绕,散著的长发不羁地随性敞布。

  「亲爹也一样。」

  呵呵。「好狠。不过我帮你有好处吗?」

  「好处没有,乐趣够不够?」

  「我得先听听是什么乐趣,再来决定与不与你一块玩。」

  「十七叔,你一定会有兴趣,一定。」

  「哦?」

  低低的嗤笑,轻缓说完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耳语,甫说毕,鼓掌声由小至大、由缓至急,非常亢奋的嗓难掩喜悦。

  「好!好!祥凤,请一定要让我凑上一脚!」只要有得玩,降贵纡尊求他也行。

  「那是当然。」冷笑的唇轻扬著圆弧。

  几句谈笑,决定了翻天覆地的阴谋政变。

  七皇子李祥凤与十七皇叔李求凰,联手将李成龙自龙座扯下,那仅仅是两日之后所会发生的未来。




  在天牢里的花盼春自然对于外头乱成一团的情况浑然未觉,而她对狱卒官差的提议也完全不获得接受,于是她只能学著所有的罪犯,吃饱睡,睡饱吃。她既没被押去拷打也没人来审间关于二十五皇子的任何事情,李祥凤那边更是毫无动静,她却没有因此感到放心,因为满天的乌云尚未消散。

  「叩见七王爷!」

  好响亮的请安声,在地牢里回响了好久好久好久,让本来趴在草堆里正迷迷糊糊要睡的花盼春惊醒过来。

  她拖著薄被爬过来,小手又探出牢外舞动。

  「这里!我在这里!」

  脚步声果然立即往她这方向走来,当李祥凤的身影一落入眼帘,她急忙揪住他的华裳衣摆,连珠炮地道:「你没做什么冲动事吧?!你要冷静一点,我不奢望你当孝子,但至少还得替你爹留个颜面,你听到了没有?!你绝对不准为这件事和你爹翻脸,不准!」

  「将牢门打开。」李祥凤淡瞥狱卒,后者马上掏钥匙开销,恭请七王爷入四牢。

  「李祥凤,你有没有听……」她还在担心李祥凤做啥坏事,嘴还没来得及停,身子被扯进厚实胸膛,紧紧攫拥著不放,仿佛一个走失的孩子,被操心失措的爹娘找著时,爹娘给予最激动的拥抱——她就是那个失而复得的孩子,而李祥凤是那个寻回宝贝的爹娘。

  他的双臂就环锁在她的腰际,强而有力的手劲像是要将她揉入他的身体里,再也不放开她。

  这个男人在担心她,真的很担心,而且他舍不得她被囚禁在这里,囚禁在他无法看见的地方,害怕她受苦、害怕她挨刑。

  不过才两天,他就表现得如此激烈,要是再多几日,她浑身的骨头就要被他抱断了。

  花盼春咽回嘴里的话,反手也将他抱得紧紧,给他无声的安抚。

  「你很想我吗?」花盼春抚摸著他的长发,虽然句子是疑问的,但口吻像在陈述一件最理所当然的事情。

  「对!我该死的很想你!我很想你——」他完全不否认。只是两天,他却觉得像是两辈子。就只是因为没能看见她,他无法被任何人安抚,他情绪恶劣得连他都想逃避自己。但现在,就只是被她抱著,他平静下来,不再焦躁、不再暴怒,他几乎想在这个温柔的怀抱里轻轻合上两日未寝的眼……

  「我想,我也是。」他的诚实,值得她的坦白。

  「……你说什么?」

  他震惊的模样差点让花盼春噗哧大笑。

  「我也很想你。」边想边担心他在外头会扑杀无辜老百姓。

  「……肉体吗?」

  这回她真的笑了。「也有啦。」随即马上收起笑声,严词吼道:「我绝对不跟你在天牢里做那种事,想都不要想!」

  「我们回去做。」他抱起她,灰蓝色的眸子里有著深黯的欲望。

  「你最好是这么猴急!」

  「七王爷,没皇上旨意,您不能任意带走天牢的人犯——」狱卒抖归抖,仍没忘却他的使命,双臂一摊挡在李祥凤面前。

  「皇上?」李祥凤听闻这两字,眉峰动了动,随即浅笑出声,俊挺的脸庞冷似冰。「我就是皇上,还需要任何人的旨意?」

  「你?!」花盼春叫得比狱卒还要更大声,十指绞紧他的衣襟。「你做了什么事?!」

  「篡、位。」他像在说笑,可眼神认真。

  花盼春竟然没有倒抽凉气,或许她打从心里就知道了答案,只是真的从他口中证实,让她倍感无力——尤其当她成为害人亡国的祸水红颜时,才明白压在肩上的担子有多沉重。

  「你没有杀了你亲爹吧?」千万别连最后一丁点的天良都丧尽了……

  「没有。老实说,我还挺喜欢我这个亲爹的。」只是有时蠢到让人忍不住想教训教训他,让他吃点苦头。

  「我完全看不出来你喜欢他……」连喜欢他都可以这样对待他,要是不喜欢还得了?!「一定要用这么激烈的手段吗?」

  「它最快。」

  是啦,还有什么方式是比自己成为皇帝来救人更快的?

  「你会被后世写得很难听,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大逆不道、罔顾伦常、枉为人子。」

  「我不在乎。」

  「我也会被后世写成美色惑人的绝代妖姬……」什么亡国祸水、倾城荡妇的。

  「你离绝代妖姬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实话实说。花盼春绝不是美到让人惊艳的姑娘,她没有那种骚媚味;也不是温柔可人的娇娇女,她没有那种风一吹就散的柔弱味。她就是她,让人想倾身依偎的心安。她有著虽纤细,但坚强的肩膀。

  「那你就不要每次看到我就一副很想上的馋鬼样!」她动手去推他的下巴,将他快印上她脸颊的嘴给推得远远的。

  「我就是喜欢你,不用妖艳,也不用清纯,更不用美若天仙,就是这模样让我非常喜欢。」

  「……」很差劲的甜言蜜语,他一点也没长进,至少也该吹捧吹捧她的眉弯弯的很可爱啦眼睛亮亮的很迷人啦嘴唇嘟嘟的很甜美啦下巴短短的很俏皮嘛

  但是她让他吻她,没再动手推他,任凭他吸吮她的唇瓣,也任凭他撬开她的牙关,肆无忌惮地登堂入室,纠缠著她的软舌。

  在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正视,她心动的,不再仅止于他的肉体。

  所以她才会被他吻得胸口噗通噗通地慌乱跳著。

  所以她才会纵容他的予取予求。

  所以她才会因为他,尝到了什么叫为人心痛的滋味。

  所以她落泪、所以她担忧、所以她想著他、所以她念著他。

  所以,她爱著他。

  或许不浓烈,或许是那么淡淡的,她知道,她爱著他了。

  这是个恐怖的觉醒,在他已成为帝王的此时此刻,更加可怕。

  他是个适合争权耍计的男人,他的生命有泰半都是这样度过,但她不是,她平平凡凡,不曾奢望一步登夭,更不想高高在上,她如果放任自己沉沦下去,成为他的后妃,有朝一日,她会为了与第二个妃子、第三个妃子、第四第五第六……争夺他的宠爱,然后,她会变成文贵妃或是宁贵妃……更或者,变成他的娘亲,成为杀人或被杀的角色。

  嫉妒使得她手狠心辣,说不定她会毒辣得连她自己也嫌恶。当杀人对她而言已如同吃饭喝水般平常,她的人性扭曲得再也没有回头路。

  受宠使得她招人妒恨,兴许她或她的孩子会死无全尸,像抱在她怀里的二十五皇子那般,浑身像被人用蛮力扭折扳断,鲜血淋漓……

  她几乎又要干呕起来。

  察觉到她的反常,他离开她的唇,轻轻触碰她被吻了许久却愈发冰冷的唇瓣。「你怎么了?」

  「……」她没怎么了,只是可以预见的未来在那里等著她。「你已经是皇上了呀……」她低低在说,说给自己听,然后叹息。

  她没说齐的话是——你已经是皇上了呀……那么,就算我爱上你,我也不会与你在一起……

  是人都会怕死,她也不例外。然而她更害怕的是,她若亲眼见到自己的孩子死状如此凄惨,她会恨他,恨他的皇族血统、恨他生为皇家人、更恨她自己明明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却不曾试图阻止。又抑或……她成了邪毒的女人,伤害别人只为了换取自己的利益,那样狰狞的自己,会再被他珍视吗?

  答案她心知肚明,嫉妒中的女人脸孔是最最丑恶的。

  她不能与他在一起。

  三个月的赌约,她虽然输了,但她会出千诈赌,睁眼说瞎话地告诉他,她不属于他,以这个答案赢了他。

  然后——

  离开他。




  「小姐,王爷哦不,是皇上。皇上是为了你才决定叛变,你有没有好感动?」小彩已经是第五次在花盼春耳边钜细靡遗诉说著两日之内的精彩篡位故事,边说还边拭泪。

  怒发冲冠为红颜,左想右想都梦幻得让人沉醉。尤其是她这种小姑娘,简直视李祥凤为深情男主角,给予最高的支持与敬畏。

  小彩说得口沫横飞,谁知小姐根本没在听,她按照惯例,写好短签要送回家里让家人安心,但这回的短签不同以往都是少少几句「平安」、「顺心」、「衣食无缺」,了不起最多也不过就是有一回写著「我跟他杠上了,不是他死就是我亡」——那回是王爷拉著盼春小姐到浴池去沐浴,她手捧衣裳站在外头,等了好久好久好久,等待的过程中,韶光还三不五时动手捂住她的双耳,不管她怎么困惑地问他看他,他都不多言,可即便如此,她还是隐隐约约听见盼春小姐咕噜咕噜在水里大叫住手、混蛋、畜生那些字眼……终于盼春小姐洗完出来,怒气冲冲地拖著水湿的衣裳回房间磨墨撂狠话写纸笺。

  这次小姐写了好多呐。

  小彩瞄见了一两行,似乎在说什么几日归家,办宴接风洗尘、恭迎回来的……她不太明了。

  「小姐,你都没在听小彩说话——」

  「有,头一次我有在听。」至于后头的四次,她承认自己晃神了。

  「皇上这么喜欢你,一定会立你为后的!」小彩好高兴,庆幸自己跟对了主子。

  花盼春挑眉看她,完全不像小彩喜悦。实际上她也没明说,她不会成为皇后,而且那身分对她遥远得不真实。

  她折好纸笺,放入纸封,交代小彩,「找人替我送回家去。」

  「要不要顺便跟你家人说这个好消息?」家里要出一个皇后了,应该要让家人也沾沾喜!

  「别胡闹了,快去。」花盼春好气又好笑地拍拍小彩的脑袋瓜子。

  「小姐,你真幸运,皇上从没对任何女人这么好呢!」小彩又俏皮地说了这句才离开去办正事。

  「过几天你就会数落我不识相吧。呵呵。」不难想像小彩边抱头边跳脚又边哭的可怜模样。

  趁小彩不在,她收拾些离开要带的东西,不过当初她来得太匆匆,几乎没几样东西是她带来,衣裳首饰什么的全是李祥凤买的,翻箱倒柜后,只找到当初她穿的那袭衣裙。她将它折好放在最方便拿取的柜子上方,其他不属于她的,都留下吧。

  「盼春姑娘。」

  她回首,没掩上的门外站著韶光,他没逾距地擅自进屋,只站在原地皱眉看她。

  「韶光呀。有什么事?」她笑咪咪的。

  「你在收拾东西?」

  「是呀。」

  「为什么?你不留在王爷身边?」

  「嗯……对呀。」

  「为什么?我还以为你——」

  「人总是要替由自己打算的。他以后会有成百上千的嫔妃陪他,我呢,偏偏就讨厌和别人共享东西。后宫生活一定很枯燥乏味吧?我不是一个可以凭著一点点宠爱就假装自己可以坚强活下去的人,我也没有办法整天依著门,等待偶尔被想起的宠幸。我根本就不合适皇城的生活,既然如此,让我离开不是更好吗?我回到自己的家里,一样会是快快乐乐的我,把我留下来,我反而会痛苦。」

  「你不是喜欢王爷吗?」

  「喜欢呀。」她笑答,笑完之后慢慢垂下长睫,敛去唇畔的甜美。「就是因为喜欢,才更害怕。」

  「王爷不会那样对待你的。王爷他……失去你的话,他会非常的难过。」

  「我决定离开,并不代表我不痛。」

  「既然如此,就别走,不是皆大欢喜吗?」

  「不,我要走。」

  「盼春姑娘……」

  「听说文贵妃不是疯掉了吗?」小彩告诉她,文贵妃在第二日便发了疯,见人便要讨孩子。

  「嗯。」

  「我不想变成第二个文贵妃,我也不想日日提心吊胆担忧著我的孩子会不会被人毒杀。」

  「有王爷在,你不会变成文贵妃的。」

  「韶光,这种保证只能拿去骗骗小彩那种单纯的姑娘。」她太务实了,明白哪些话是善意的谎言,哪些话是根本动摇不了的事实。

  「你对王爷很重要。」

  「很高兴听到这种话。」

  「王爷为了你——」

  「我知道,他为了我去篡位,是不?小彩说过了。」害她每听一次,就有种被指责为祸水的错觉。

  「难道你对王爷的喜爱并没有深到能为他坚强地度过这一切吗?」韶光真的不明白,他一直以为就是因为喜爱,才会难舍难分。她之前还抱著王爷那么心疼地哭著,眼下两人心意都清楚明白了,她却说要走?

  「喜爱的深或浅不是我走不走的理由。如果你认为我是因为不够爱他才离开,你就这么想也无妨。我不想对你解释太多。」花盼春不觉得让所有人都明了她在想些什么是重要的事。

  「那,对我解释如何?」

  李祥凤冷抿著唇,灰蓝的异眸闪动著怒火,他推开韶光,大步逼近她面前。

  「我还在猜,你想在门外偷听多久呢。」花盼春笑观他。她老早就发现他站在外头了。正好,她还在思索著该如何向他提及她要离开的事,用这种方式似乎也不赖。

  「喜欢我,却要离开我,你最好给个好的解释。」李祥凤难掩怒意地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到面前。

  「喜欢你和离开你没有冲突呀。」

  「哪里没有冲突?!你不想留在我身边?!不想时时见到我?!」

  「你呢?即使你知道有朝一日,我会变成那样的女人,你仍坚持要将我留在身边?仍坚持要时时见到我?」她反问他。

  「哪样的女人?」

  「被杀的女人,以及……杀人的女人。」

  「……」

  「你已经做好准备,亲眼见我惨死,或是见我狞笑杀人……而那个『人』也许会是你的亲生孩子?」见他不答,她放柔了眉宇,缓声道:「不要让我变成那样的人,我不会快乐,你也不会快乐,所以我会离开你。我只是转告你一声,不是在寻求你的同意。」

  「你为什么不信任我?!」久久,他只是低吼著。

  「我信任你呀!可我不信任我自己。说实话,我觉得自己成为杀人者的机率比较大,我不会善待任何伤害我的人。以往在家里,了不起拿支笔写几行对方的坏话再张贴到大街小巷去就能泄愤,但在皇城,说不定我会开始杀人……你想见到这种事发生吗?我自已光是想……背脊都凉了。」

  权力会使人腐化、环境逼人改变,他见过太多太多。皇城里,有多少原先青嫩娇美的稚气姑娘,成了后妃之后,下手比任何一个男人都更残更狠,有些是为了保护自己,有些是为了爬得更高,有些是为了孩子的将来,他不能担保花盼春不会成为其中一个。

  「那么我为你再建一座只属于你的皇城,里头不会有其他的女人,在那里你还能是你——」

  「不要说任性话了……」

  「我只要你陪著我!」他绝不让步。「我们可以在园子里放纸鸢,你要多少我就找来多少,你慢慢教我。你喜欢写书,我替你磨墨;你喜欢懒懒趴在躺椅上,我替你扇风;你讨厌走路,我抱著你走,你说好不?」

  「我还是认为……」

  「三个月还没到!不许你说任何要离开的字眼!」




第八章

  李祥凤耍起脾气来,简直教人不敢领教。

  他甚至将韶光安排在她身边,名为保护,实则为监视,就担心她会悄悄爬墙逃出去。

  夜里,他总是抱著她睡,用身体引诱她,拐她为他留下来,他口气是恶劣的命令,可是吼她吼到後来,他枕赖在她的肩膀,放任自己的重量依靠给她,耳鬓厮磨得像个想撒娇的小孩。

  当然她也有些想为他留下来的念头,但只是想想,又被理智的自己全盘否决。

  除了先前她拒绝的理由,还有最最重要的一个,是她没有说出口,也一直以为自己没在乎过,实际上却呕得要命的一个——

  他说要为她再建一座皇城,将她囚在那里,那里只属於她一个人所有,然後,他会在另一个皇城里,拥有千千百百个女人。

  她不在那群女人之中,不代表她是特别的,她同样与别人争著同一个他,只不过或许她争到比其他女人还要多一些些的他。

  是女人都善妒,她不例外,却不想费神去指控什么。

  一个从小到大亲眼见到自己的爷爷爹爹叔叔伯伯全是三妻四妾爱婢美人地娶,年龄从成熟妩媚的四十岁到十四岁青涩小果实都通杀的男人,她能奢望这样的他理解她的想法吗?理解她一生只想拥抱著一个人,那个人会让她比爱自己还要爱他,他哭泣时,她会比他更难受;他受伤害时,她会比他更疼痛,她在寻找这样的一个人,原以为快要找到了,但这个人,不是只属於她。

  光想到这里,她想留下来的念头立刻灰飞烟灭,无论他威胁利诱、好说歹说,她都不再动摇。

  他既然要等到三个月之赌期满,她就顺遂他的心意,时间到了再说,现在……就让彼此享受残存的相聚时刻吧。

  所以,她玩得比他更疯狂、更享受,尤其是在床上——

  「再来一次?」她娇滴滴地趴在潜伏枕上的李祥凤背脊,一手梳著他的散发,一手戳戳他的手臂。

  「你一点都不累吗?换成以往,这个时辰你已经睡死了。」大概神游到第十八层地府去,不管他又吮又舔又咬也吵不醒她。

  「再玩一次就睡。」她想打呵欠,但强忍住。

  「好,再一次。」舍命陪美人儿。

  将木拼盘端上床,将近数百块的小木片上都绘著不全的彩图,这是她托小彩买的木拼图。除此之外还有好多童玩,全是她以前爱不释手的玩意儿,想让他也玩玩。

  他慵懒支颐,俐落地一块接一块拼著。对他而言这游戏稍嫌无趣,简单得像在侮辱他的智慧。

  「以前我玩这个,大概花一刻的时间拼好。」她偶尔摸到几片正好能与他拼好的部分对上,便多事地帮忙拼几片。

  「我不用一盏茶。」

  「我那时才十岁。」比小孩子时的她快,有什么好骄傲自负的?「好玩吗?」

  「我要是十岁,我会说好玩。」三十多岁的男人,对於床上游戏会更有高昂的兴致。尤其是她几乎整个人瘫在他背後,柔软的胸脯挤压著他,谁还会将所有心思都放在童玩上头?!

  「年龄果然已经不一样,补偿不了。」想替三十多岁的他补偿九岁的童趣,是有些天真。

  「你如果想补偿我,就为我留下来。」

  「这是两回事。再说,又不是我害你没童年的,你要讨债,找你父皇去,叫他为你留下来好了。」冤有头债有主,哪能随随便便对她扣罪名,要她偿债?

  「那老家伙现在可不亦乐乎,高高兴兴去当他的淫乱太上皇,哪有空理睬我。」他冷哼。成天只要在後花园陪把子扑蝴蝶,又不用管政事,远比当皇上时更快活似神仙。

  「事实上,你很心软。」外表看来心肠歹毒,手段使来血腥无情,细细琢磨,他不会赶尽杀绝,尤其是对亲人。

  「他很疼我母妃。从我有记忆开始,他待她真的好——虽然日子不长。他也连带待我好。」李祥凤淡笑,木拼图已经完成八成。

  「结果你还抢了他的龙座。」

  「我一直告诉他,我早晚都会抢,他应该早有心理准备。」

  「他一定没想到不孝子会付诸行动。」

  「不孝子付诸行动是为了谁呀?」他斜瞄她一眼,说得好像完全局外人,撇清得真快。

  「我知道,是为了不怎么美的祸水红颜啦。」给他摸摸头,感谢感谢。

  「那祸水红颜给的回礼却是想拍拍屁股走人。」

  「那祸水红颜给的回礼还有甜甜的香吻呀。」干嘛将她说得丧尽天良似的。

  「哪里有?」空口说白话。

  啾,额头。「这里有。」啾,鼻子。「这里也有。这里……这里……这里……」嘴唇、下颚、吞咽著浓烈欲望而缓缓滚动的喉结……

  他为她动情,扣住她的後脑不放,不让她洒落绵绵细吻的唇离开他的身体。

  「我最想要的回礼是祸水红颜承诺她会留下来,为我。」

  「贪得无厌。」她咬他脖子一口,故意要咬痛他,要他放手,但徒劳无功。他硬得像石块,只是咬疼自己的牙。

  「我不会让你离开,绝对不会。」

  「唉。」她每次都只能用叹息作结,而她的叹息,最後也只会全数吞入他的嘴里,让他吻去。

  李祥凤的霸道她知道,他不会接受她的说服。三个月之赌,她诈赌,他也准备输不认帐,两人都是卑鄙的赌徒,愿赌不服输。

  胜负究竟如何,连她自己也没有绝对获胜的把握。

  就算她赢,也是带著不全的心回去,赢得不光不彩,表面上是胜了,实际上却败得涂地。

  而李祥凤也知道她的任性。她不会屈服於他的威逼,即便他板起脸来吓她,她一样可以揉揉他的发,笑得像包容,笑得像会接受他的请求,然後一样满脑子想著离他而去。

  就是清楚她也喜欢他,所以反而无法对她生气。她让他明明白白体会到,她喜爱他,没有任何嫌恶或虚伪,但是却又不肯对他明说,喜爱他又非要离开他的理由。

  她让他伤透了脑筋,百思不得其解,想逼问她、想强迫她、想乾脆将她缚绑起来,只要能一辈子留下她,再无耻的手段他要来也不会心软。

  为什么明明就有爱,竟还不愿意缠腻在一起?

  若是他,爱上一个人,绝不让她离开,要时时刻刻都能见著,让自己安心,抱得到、拥得著,对他而言才算是拥抱。但很明显,她不这么认为。

  花盼春的确不这么认为。

  李祥凤说服她,韶光说服她,就连几天後知道她要走的小彩也哭哭啼啼地说服她时,她还是笑著说:「我会离开,莫约十天後吧。」

  「小姐,你怎么舍得?!」呜。

  「有舍才有得。」

  「你这样好无情……」小彩哭著指控。

  花盼春被她逗笑,觉得小彩真是一针见血地了解她。

  「亏皇上还这么疼你……」

  连站在一旁不说话的韶光也猛点头。

  「你们两个说客。」一人一边在耳畔数落她,已经连续好几天也不嫌累哦?反正说过来说回去还不就是她狼心狗肺歹毒心肠浑身上下全是粪坑里的顽石雕出来的冷血冷心冷肝冷肺冷肠冷肚……

  「你辜负皇上的心!」

  「喂。」这是什么控诉呀?

  「你践踏皇上的情!」

  「是是。」她还蹂躏皇上甜美的肉体哩。

  「你伤害皇——」

  「小彩、韶光。你们两个只要再提这件事,我就要将你们赶出房去了。」花盼春狐假虎威,拿李祥凤最常吓人的嘴脸出来用,成效出乎意料的好,小彩和韶光谁都不敢再提,只是小彩倒茶的手劲变大,韶光沉默的时间变长,两人在对她做出无言的抗议。

  这两个人都是好手下,够忠心地想替主子出气。

  不过她不吃这一套。韶光不跟她说话,她乐得清静;小彩倒茶添水都故意重重喀地放在桌上,她只要有茶喝就好,不在乎小彩怎么凌虐那只茶杯。

  最後那两个人还是挫败地恢复往昔,一左一右继续对她数落她的无情无义无血无泪无心无脑……

  「对了,文贵妃被安置在哪里?」

  这句问话出现在「你不可以对皇上始乱终弃啦」、「你怎么可以玩玩就算了」以及「你要对皇上负责任啦」之类的教训之间,显得格格不入。

  「咦?」小彩正骂得流利,被她一打断,差点也嚼断自己的丁香小舌。

  「我说,文贵妃被安置在哪里?」

  「小姐,你想做什么?」

  原来小彩还知道她是小姐哦?那方才像在骂兔崽子的那些话是什么?幻听吗?

  「我想去看看她。」

  「盼春姑娘,你最好不要去。文贵妃疯癫得认不得人,去看她也於事无补。」韶光反对。

  「听说她几天前才捉伤一名宫婢,直嚷著是宫婢害死她的孩子,要她偿命。」小彩也补充她听来的小道消息,绘声绘影的。

  「准备一些吃食,我去看看她。」花盼春完全没被劝退。

  「小姐!」

  「再怎么说,她的孩子是在我怀里断气的,我无法忘记这件事。」光是想到,她仍会手心发颤。「韶光,难道李祥凤没让人去查二十五皇子的死因吗?」

  「当然有。」

  「是宁贵妃下的手?」

  「她有嫌疑。不过……」

  这么迟疑呀?「查不到?」

  「毒死二十五皇子的毒药,就是当年毒死王爷母妃的毒药。」

  花盼春微讶抬头,「凶手是同一人?」

  「不是同一人。当年的凶手已经死了。」

  「当年的凶手死了?」

  「林美人。」

  「被李祥凤给……的林美人?」

  韶光点头。

  「果然是冤冤相报。」她叹气。

  「你是王爷现在最珍视的人,也极可能成为别人的目标,所以,你最好待在屋子里,哪里也别去。」省得成为冤冤相报的下一个受害者。

  「这番话,也该分送给李祥凤的所有爱妾才对。」人命的价值不该有分贵贱,她可能遇害,别人也可能。

  不过真庆幸,再过几日她就可以远离提心吊胆的生活了。呼。

  「王爷没有其他的爱妾。」

  花盼春慢慢转回头,迟缓得像老太婆,看著韶光。「爱妾一号?爱妾二号?爱妾三号四号五号六号七号八号九号十号十一十二十三十四……」

  「都没有。王爷没有妻妾,你是他唯一承认的爱妾。」

  「这种谎话听起来很假耶,韶光……」她想挤出笑,但试了又试还是失败。

  「你曾经被哪个女人拖到林子里警告你离王爷远一点,或是有哪个女人跑来称你为姊姊妹妹,要与你同心协力伺候好王爷吗?还是有哪个女人挺著肚子,哭诉她之前是如何如何受王爷的宠爱,因为你的出现抢去了她的所有奢宠?」

  「呃……是没有。」书里发生的挑衅桥段是她好期待又失望没能碰到的。

  「盼春姑娘,你太小看自己对王爷的影响力了。」

  「所以我和韶光才都觉得你不知好歹。」小彩附和。

  韶光马上又点头。

  「……」好吧,被骂是理所当然的。为避免再被韶光小彩围剿,她还是识趣点扭转话题吧。「我知道乖乖待在屋子里最安全,不过只是去看看文贵妃,应该不碍事吧。若是她跑过来要捉花我的脸,我保证我会立刻逃到你背後去躲,这样行吗?」

  「我是担心你的出现会刺激她,让她想起孩子死在你怀里的情景。」韶光当然不会让文贵妃有机会捉伤她那张俏脸蛋。若是她伤了半根寒毛,李祥凤对他的惩治绝对会还以千万倍。

  「那你要机灵一些。」她拍拍韶光的背,将重责大任及生命安危托付给他。

  「如果你心甘情愿留下来成为我们的当家主母,我义不容辞。」

  「韶光,不能因为我玩弄过你的主子,你就恶意报复我哦。你应该说你会誓死守护我才对。」她才不拿生命安全与韶光做交易。

  「……」随便你了啦!

  半个时辰後,小彩提著装满甜糕的提篮,跟著花盼春进到文贵妃的居所。

  美丽的园子如今简直惨不忍睹,圃园里的花丛被东倒西歪的椅子、书籍给打断,花叶成泥,仿佛战乱过後的狼藉,不时从屋里听到的吼叫声断断续续,混杂著哭泣及咒骂,时而凄厉,时而哀恸,哭喊著要找她的孩子……

  花盼春从窗棂旁望进屋内,里面的情况只比外头更糟糕,贵重的瓷瓶碎了满地,柔滑的绸纱被扯破成碎布,文贵妃瘫坐在地,青丝凌乱,昔日美人已憔悴,脏污的脸孔沾满已乾的、未乾的新泪旧痕,连声音都沙哑难听。

  「我绝不要变成第二个她……」太惨了……

  「是你抢走我的孩子!是你!把我的孩子还来——」文贵妃疯狂地抓住小宫婢摇晃,小宫婢不断发抖,手里端来的热饭菜也全砸洒於地,她想逃,却被文贵妃揪住长发,使劲扯回,小宫婢嚷痛,但已入不了文贵妃的耳,她完全将小宫婢视为仇敌,每次拉扯,都有为数不少的发丝被枯瘦的十指扯断。

  花盼春再也看不下去,她冲进屋里,将小宫婢从文贵妃手下抢救出来。

  「呜……」小宫婢抱著被扯得好疼的头哭泣。

  「还我孩子!还我孩子!」文贵妃挥舞双手攻击过来,韶光见状也闪身奔进,把即将落在花盼春身上的手掌挡下。文贵妃身子虚弱,自然挡不住韶光这一著,她向後倾倒,失了重心,重重跌坐在地,随即又像个孩子嘤咛哭了起来。

  「韶光,不要这样!」

  韶光为自己未控制好力道而露出歉然,他一心只想保护花盼春,反应的确是太冲动了些。

  花盼春蹲视著文贵妃。她哭得太认真,若无旁人,全然不理会花盼春。花盼春伸手将她抱著,她乖乖偎著花盼春抽抽噎噎,没有韶光猜测中的舞爪伤害,也没有小彩担心得要死的疯妇杀人,文贵妃只像个攀住浮木的人,藉此求生。

  「她用膳了吗?」花盼春问向发抖的小宫婢。

  小宫婢怯怯摇头。「她一直都没吃什么东西……她以为有人要下毒害她,送来的饭菜几乎都被她打翻了……」

  花盼春瞥了一眼残渣。「麻烦你再去端一些饭菜过来。」

  「好、好的。」小宫婢快快奔去。

  「小姐,你要当心点呀……」小彩还是害怕文贵妃又突然疯起来。虽然她现在看来还挺乖巧的,只是趴在花盼春肩上低泣。

  「别瞧我这副模样,我还满会驯服人的。」不管是两只脚还是四只脚的、公的母的、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面对她时都乖乖顺顺。她也不懂自己是哪里吸引他(它)们。

  「我们相信。」最大最凶猛的那只已经在她手底下化为乖猫,韶光和小彩一点也不怀疑花盼春的好本领。

  「小彩,甜糕先拿过来。」在等待用膳之前,吃些小玩意儿也不赖,

  「喏。」小彩一盘一盘递出来,花盼春先拿了一块,放在文贵妃嘴边立即换来她扭头避开,双唇咬得比蚌壳还紧,含糊喃著有毒有毒……

  花盼春不以为意一笑,「你瞧,我先吃,有毒的话也是我先倒。看著哦。」她咬下半块甜糕,是香软的雪花糕,一口咬开,糕香弥漫,在嘴里入口即化,甜甜香香,让人想再来一块。

  文贵妃咽咽唾沫,双眼发直地看著另外半块雪花糕,花盼春笑得连眉都飞舞起来,雪花糕又送到文贵妃唇畔,这一回,文贵妃没有撇开头,让花盼春缓缓将雪花糕搁在她唇心,只要她张开口,就能尝到美食。

  她终於受不住诱惑,吞下半块的雪花糕。

  第二块雪花糕如法炮制,第三块亦然,每一样文贵妃吃进嘴里的,花盼春都先尝过了。

  小宫婢端著饭菜回来,花盼春当然还是用这招「服侍」文贵妃。

  不过情况并不相同,她扒了小小几口饭,再用调羹挖了一口喂向文贵妃,文贵妃却不肯开口。

  「嘴巴张开呀。」哄小孩的绝招失灵?

  文贵妃缓慢摇摇头,不松口就是不松口。

  「刚刚甜糕吃太多了吗?」她不信邪,又尝了几口,再挖一口到文贵妃嘴边,文贵妃的回应一样是摇头,然後——

  笑了。

  诡异的笑了。

  「原本,要下手的对象并不是你……」

  花盼春听见文贵妃在说话,声音又浅又细,像是不打算让人听到,又像是故意在她耳边讲私密俏俏话。

  「只是来不及,所以才将孩子交给你。心想……除掉你,或许能让皇上与七皇子反目,至少能使最接近储君之位的七皇子在他父皇面前失宠。没想到七皇子竟然偕同十七王爷叛变……啧啧啧,挡路的石,就该一脚踢开……」文贵妃轻笑地自顾自说话,但花盼春听得够明白了!

  花盼春喉头像梗住了什么,张著嘴,好半晌无法成言。

  从头到尾,杀人与被杀都是同一个人所策画,没有被害者,只有加害人——

  「你拿自己的孩子当赌注,想藉他的死来诬陷宁贵妃和李祥凤?!」花盼春瞪大眼问,身子一轻,人已被韶光扯护在他身後。

  「若孩子是在七皇子手上断气的,你说,皇上会怎么想?」文贵妃坐在地上呵呵笑著,眼神却一点也不温柔,燃烧著算计。

  「你没了孩子,也没有人能替你争储君之位呀!到头来不是白忙一场?!」

  「孩子再生就有,李祥凤挡在那里,就算我再生几个皇子也没有用!」文贵妃与她对吼,娇美的脸上只剩狰狞。

  「你——」

  「我唯一失算的是……李祥凤那夜竟没睡在静梅斋。」害她扑了空,孩子却已事先喂了毒,等不到她抱著孩子往十七王爷的寝居。而花盼春正巧出现在那里,与其让孩子在她自己的手上断气而打乱计画,不如将计就计,藉花盼春之手,来设计李祥凤。

  「所以你老早就喂了孩子毒,算准了毒发的时间到静梅斋找李祥凤,根本不是要向他求救。」花盼春脸色凝重。

  「如果孩子是死在我手上,我不但不能赖给李祥凤,想一并陷宁妃於不义的立场也没有。幸好那夜遇到了你……不过也不能说幸好,你坏了我的事,没了皇上,我还能有什么期待?」一切的后妃梦,全碎了。

  最毒妇人心!

  就只为了想要权力,连自己的孩子都能拿来利用!那孩子……死得多么凄惨,连她这个旁人都为之同情,为人娘亲,於心何忍?!

  花盼春愤怒得想狠狠掴文贵妃一巴掌,她紧紧握著拳,好想一拳一拳揍向文贵妃该死的笑脸,一脚一脚踹上明明绝美无伦,却又心狠手辣的芙蓉脸蛋!

  「韶光!让开!让我去揍她!」花盼春冲动地上前,马上又被韶光逮回来。

  「你不要这么激动好不好!」

  「我这哪叫激动?!这是愤慨!不然你上!不要客气,教训她!把她捉起来过肩摔!再用拐子手打到她吐血!最後那一脚留给我踹——」她要替二十五皇子好好痛打这个失职的娘亲!

  「呵呵……」文贵妃捂嘴,仍挡不住笑声流溢出来,听来刺耳又阴森,笑声由小而大,到後来变成仰天长笑。

  气不过的花盼春抄起随手可及的茶杯丢过去,叩地砸中文贵妃的额头,成功终止吵嘈的笑声。

  她实在很火大!杀了人之後不思反省,还有脸狂笑,欠打!要不是桌子椅子花瓶太重,她想丢也丢不动,否则文贵妃哪可能只是额上多出一小颗肿包了事?!

  文贵妃双眼血红,瞪著花盼春,韶光戒备扣住剑柄,若文贵妃轻举妄动,他也会立刻斩杀她。

  「你以为你保护得了她吗?」文贵妃嘴角勾起残忍的笑。「听见春雀暗地向我禀报你要来看我,我就做好了准备。算算时间……差不多该发作了吧?」

  算算时间,差不多该发作了?!

  「唔——」花盼春蓦然掩住口鼻,一丝血红缓缓从五指缝边滴落,她放下手掌,掌心全是鲜血。

  「你下毒?!」韶光狠狠转向始终伫在一旁的小宫婢。

  「我……我是听贵妃的命令……我、我……」小宫婢抖不成声,将自己蜷缩在倾倒的桌子後头。

  「你送来的甜糕很好吃,我回敬你的饭菜如何?那些白米可全加了毒药来蒸的,滋味也不差吧?」文贵妃笑著补上这句挑衅——

  她也只能够补上这句挑衅,在她死亡之前,这句话成为最後遗言。

  她被一剑削断脖子,脸上维持著胜利的笑靥,眼里存在著来不及闪过的惊恐,头颅滚落地面,一圈一圈滚动,直至碰到了华履,才停止下来。

  李祥凤冷著眸,手里长剑婉蜒著一条涓细血痕。




  花盼春觉得四肢仿佛被人使劲拗折转动,她的十指剧烈扭曲了起来,不只是十指,手腕、手臂、脚踝、脚掌甚至是脸孔……强烈的疼痛……太强烈的疼痛让她承受不住,她用尽浑身的力量在尖叫嘶喊——她以为自己在尖叫嘶喊,可是一开口喉头被源源不绝的腥血梗住,嘴巴鼻管都一样,她没有办法呼吸……

  然後,她看到李祥凤。

  他也正看著她。

  「不……」咳咳咳。「不要看……」她想撇开头,但力不从心,连说话都变成折磨。

  好痛好痛好痛……这该死的痛,这该死的痛!

  她瞠圆双眼,将最後一丝力量用来大吼:「不要看我!」但是那丝力量仍只是细若蚊鸣,才出口,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是更多呕出来的刺眼鲜红。

  不要看她!不要看,这样的情境会伤害到他!快捂住他的眼睛,谁去捂住他的眼睛……不要让他看到她这副和他母妃死去之前一摸一样的凄惨,不要!

  李祥凤箭步奔来,将她攫住,她吃力抬起颤抖又疼痛的手,纤细的十指此时一指指弯折地像是一根一根被拗断,歪斜得不成样,仍只想著要为他挡住眼前的情况,不要让他瞧见。

  「韶光!按住她的双手!」

  「是!」韶光一时乱了方寸,但恢复极快,毕竟最该吃惊的人都没有慌手乱脚,他又哪来资格发怔。

  李祥凤抱著她,扣住她下颚的长指探进她的嘴里,再将她的面部朝下,不让呕出来的鲜血阻挡她的呼吸,韶光则是将她想掩盖李祥凤双眼的手把握在她的腰後。

  「拿水来!去别的地方拿水来!不准用这园子里的任何一滴!」

  「好!」小彩撑起发软的双腿,踉跟脍舱去提水。

  「呕——」李祥凤挖在她嘴里的长指让她禁不住呕吐起来,不仅是鲜血,还混杂著半刻前吃下的雪花糕和饭菜。

  她弯著身,痛得要将自己蜷缩起来,李祥凤却不松手,她哭叫出来,开始扭动身躯。

  「王爷……」

  「捉住她,但不要弄疼她。」李祥凤冷肃著神情交代,接著便紧按著她颈侧,指尖传来的力道大到让她无法忽视,她倔强张开眼,朦胧看著他扣在她咽喉上的大掌,仿佛准备使劲掐死她,助她解脱,让她少受折磨……

  这样好,不然真的太痛太痛,她忍不下去了,真的。

  「皇、皇上!血……小姐她——小姐的腿间……」

  「该死!」

  花盼春最终只约略听见提水回来的小彩发出惊呼,以及李祥凤的咒骂,接著,她从痛苦中解脱,完全失去意识。




第九章

  「咳咳……」

  「又要吐了又要吐了!快拿盆子来!」

  花盼春被人扶坐起来,脸被塞在盆子间,背脊有人在轻拍,就算她本来不想吐,也被拍到快吐血了。

  「唔……」她虚软地呕完,脑袋被人扳高,一碗味道浓重的药液灌进她的嘴里,这回,她是扎扎实实「唔」的一声,吐得淅沥哗啦、昏天暗地、日月无光——

  「好了,换水,拿水来。」

  这回灌入嘴里的是温热的清水,温润了口腔,不舒服的腥味冲淡不少,她又被放回床上,可是不到半刻,这样的过程就必定会再重演一回,再吐再灌药再吐再灌药……

  被折腾的次数她数不出来,她镇日昏昏沉沉的,隐约知道有人在揉按著她的手指脚趾,一路按上手肘、腿肚,每按一下都像按到发麻的穴道,让人软颤,偏偏她又没力气挣扎,只能疼到掉泪地任人处置。

  有时醒来天甫亮,有时醒来外头已月娘高悬,有时前一眼还感觉到午后凉风从小窗拂入,有时候一眼便瞄见檐沿正滴滴答答串著雨帘子,日子在转变,用著她无法计算的速度,一直到她逐渐清醒,已度过一段相当长的时日。

  她睁著眼,好半晌没闭上,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骨碌碌打转。

  床畔一整柜的杂册,整齐排放著她写的《缚绑王爷》、《推倒皇帝》、《压上宰相》、《侵犯将军》、《凌虐太上皇》,再过去是她写作时用来翻阅的书籍,放得有些凌乱,旁边还有成套的《幽魂淫艳乐无穷》及许许多多好看的作品

  这里是她的闺房,花府的二姑娘闺房。

  她想坐起身,但立刻倒回软枕上,她怔了怔,再试一次,这一次,她连将自己撑离床铺半寸的力量都没有 不,不只是没有撑坐起来的力量,她连动动手指的力量都挤不出来。

  她除了能眨眨眼、蠕蠕唇,其余全身上下都是瘫的!

  这是怎麽回事?怎麽……动弹不得?

  「喂!有没有人在?喂——」她连扯吼都做不到,声音像苟延残喘,而且真的是说完少少几个字便要喘好几口……

  「盼春?盼春!你醒了?」本来窝在一旁躺椅浅眠的花家大姊花迎春听见动静立刻清醒过来——

  花盼春还在喘气,花迎春扑抱过来,搂著她呜呜哭起来。「你吓死大姊了!你怎麽会弄成这样?!大姊好怕你会醒不过来」

  「姊,你压得我胸口好痛……」她喘吁吁呻吟道。

  「呀……抱歉……」赶快爬起来。「你现在觉得怎麽样?还有哪里不舒服?」东摸摸西摸摸。

  「没有不舒服……因为除了脑袋以外……其他部分都没有知觉。」

  「他说这是正常的,要复原得费一番功夫。」

  「他?」

  「将你抱回来的男人。」

  「将我……抱回来的……男人?」

  「长得满怪的男人,脸孔不太像中原人,眼珠子颜色挺吓人的。」

  李祥凤……

  是他将她抱回花府的?

  「他人呢?」花盼春问。

  「当天就离开了。」花迎春眼神飘移,不怎么想继续这话题。「大夫说了,你睡的时间会比醒的还多。你多睡有助於恢复,有大姊在,你好好养病,不要想太多,多吃多睡,知道吗?」

  她根本什麽都弄不懂,头疼得要命,是能多想啥呀?

  想那个满嘴说要将她留在身边的李祥凤怎会把她带回家?

  还是她怎麽会在毒发的情况下安然无恙——如果全身瘫痪可以视为小事的话。

  或者是想……她现在很慌很害怕,可是李祥凤不在,他把她一个人丢回这里,然后当天就离开了——

  哦……她真没办法多想,才醒来短短时间已经耗尽她所有力气,她含糊低吟了细细碎碎的几句话,微微倾著螓首,眼皮合上的同时,她也坠回黑甜的梦境里。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在轻搓她的手指,仔细揉按著每个指节。

  她被刺痛吵醒,但睁不开眼,她的身体只有被触碰时会感觉到疼,其余根本像不属於她所有。所幸,这种压按带来的疼还忍得住,也许是身在家里,她很安心,这里是她熟悉的地方,有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家人,若是在皇城,即便再累,她也不敢好好睡沉。

  「姊……谢啦。」她直觉以为是花迎春,因为那手劲很温柔,弄痛她在所难免,然而又显得珍视万分,虽然指腹有些粗硬及巨大,浑噩的她也察觉不出异样。「如果……左边一点……更好。」那边酸酸的,按一按会好舒服的。

  推拿如她所愿的挪到她指定的地方,她咧嘴忍痛又满意喟叹,像哭又像笑的线条全累积在她的唇角,她流下因疼痛而挤出的眼泪时,有人伸手碰触她的脸颊,将泪水一并抹拭,长指在她唇心徘徊不去,那不是花迎春的手指。

  指间有她记忆里的温度,她曾经在这样熟悉的指间尝到最羞人的接触,也曾在这样熟悉的指间被呵痒得在床铺上打滚求饶。

  她努力想张开眼,然而尽力的结果也只能眯著眼缝,最可惜的是屋里没有烛光,她知道那人就坐在床边,却什麽也看不清楚。

  看不看得清楚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知道那人是谁。

  干什麽不开口跟她说话?她很痛的,说什麽都好,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有人可以闲聊,忽视痛楚。

  干什麽要神秘,谁会猜不出来他是谁呀?!太小看她了吧?

  「你打算……就这样不说半、半个字……坐在那里当木头吗?」她抱怨,听起来像呻吟。

  「……」不回话。

  好,好极了。

  「李祥凤……没经过我允许……谁准你踏进良家妇女的闺房……快滚出去……」她直接点出人名,跟他杠上。

  「……」

  「你最好否认你是那个冷血无情又只会拿权势要剁人手指还有在床上活似个急色鬼的蛮横七王爷!」一口气吼完,差点断气,她呼呼呼地大口吸气。

  「你难道不知道病人就应当好好静养吗?」千呼万唤、千求万激,他大老爷终於肯开金口了,但一开口就先责备她。

  「你难道不知道……对病人要温柔体贴,病人提出任何要求都要马上答应吗?」她真讨厌自己现在的声音,虚弱又没气势,要是和他吵起架来一定惨败。

  「你指的要求是要我滚出去?」

  「在我喊你之前……你就应该先应我话。」而不是像个哑巴坐在那边要沉默。

  「我不想吵醒你。」

  「反正都已经吵醒了。」可是她又累了,怎麽又好想睡……她想甩甩头,藉以清醒一些,但试了试,仍是失败。她几乎要挫败地低咒起来,她的身体到底是怎麽了?怎麽会疲惫成这样?

  「累了就睡吧。」他摸摸她的额。

  因为靠得很近,她终於稍稍看清楚他。虽然还是有一半的身子是陷於黑暗阴影里,但灰蓝色的眸子清晰了起来。

  「我睡了你又要跑了……」她连想揉眼都做不到。

  「不会,我会留下来——如果这是你的要求,而不是要我滚出去。」

  「我明早醒来要是没看到你……我就会要你滚……」她强打起最后一丝的意识威胁他。

  「好。」

  他的保证,让她嘴角有笑,但眉宇皱了皱,他的长指不苟同地推推她眉心小结,她很想回嘴耻笑他,因为他眉心的结可是比她的大上十倍呐,不过她太倦了,眯眯著眼还在瞧他,人已沉沉昏睡。

  她还想问他好多事,包括她回到花府的事情……文贵妃的事情……赌约的事情……

  等她睡醒之后,一定要好好问他……




  花迎春完全清醒是十五日后的事,这十五日当中她还是睡睡醒醒,说了什麽骂了什麽又哭叫了什麽,她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

  脑中唯一深深记得的,是李祥凤答应过会留下来,不会趁她睡时偷跑。

  现在呢?

  他跑了,不见踪影。

  还是她在昏昏沉沉时作梦梦见他,一切都是在梦里发生的情境?可是她明明被按得很疼呀!

  「说谎的混蛋。」诓她、骗她、欺蒙她,害她一睁开眼就是失望。

  「呀?」正在喂汤药的花迎春被骂得很无辜,一脸茫然。

  「没。」发觉自己迁怒无辜,花盼春收起怒目横眉。

  「来,再喝一口。」花迎春像在哄孩子一样。「身体有好一些吗?」

  「你是问除了脑袋能转之外,还有没有哪里能动吗?没有。」她还是瘫得像烂泥。

  花迎春心里的失望全写在脸上,「你写回来的纸笺全是报平安的,结果呢?一回来却搞成这副模样……你根本就是在逞强骗我的吗?」

  「我之前的日子的确还不赖。」至少看起来像是她在欺负李祥凤,他还真忍让她。「报平安的家书不是在逞强骗你,只是后来有些事没料到,出了点意外才弄成这样。」

  「不知道还得喝多久的药你才能痊愈……抱你回来的那个男人也没多说,请来的大夫也不敢随意开方子,我好担心……」只能完全按著那男人交代的药单去抓药。幸好盼春的情况一日比一日好,至少没去掉小命。

  「抱我回来的那家伙真的只出现过那一次,就没再来了吗?」

  「是呀。来的时候脸又冷硬得像死光祖宗八代,我和戏春也没胆追著他问大多。」害她差点吓得动了胎气,吓坏腹里的心肝宝贝。

  「那每天晚上把我全身上下都按透透的人是谁呀?!」

  「咦?每天晚上有人按你全身?!」花迎春很吃惊。

  「对!从每一根手指脚趾按到手臂大腿,连腰臀耳朵都没放过!」

  「盼春,你确定你那时神智清醒吗?」说不定是在发梦……

  「不确定。」就是不确定,现在才会这麽心浮气躁。

  「你可能是病胡涂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是哦,全都梦到李祥凤?梦见他每晚坐在床边动手动脚?

  「盼春,大姊一直很想问……你和抱你回来的那个男人是什麽关系?呃,你不说也可以啦,大姊只是很好奇……」长姊如母,见到如同女儿的妹妹和野男人在一块就紧张个半死,偏偏那个野男人的长相又不是和善到可以揪住他的衣领逼问他是不是对自己的宝贝妹妹做出什麽不合情理法的坏事,顺便逼问他从事士农工商哪一项?每月收入多少?娶过妻没?不会连小孩都有了等等哇啦哇啦的问题

  「他姓李名祥凤,目测最老不超过三十五岁,就是派人捉我回去问罪的七王爷。」至於最近篡位为帝的事,容她保留,因为大姊看起来已经不能承受更多的刺激。

  「七……王爷?!就是他?!」

  「七王爷,就是他。」

  「难、难道是他逼你喝下毒药,将你害成这样?!」她听亲亲夫君说过,七王爷行事狠毒残忍无情,只要惹上他,谁都不可能会有好下场。盼春就是因为写了一本《缚绑王爷》激怒了七王爷,才会被人押走,他怎会轻饶盼春?一定是这样没错!他想杀了盼春——

  「不是不是。」哪来的贫瘠想像力呀。「他没有你想得坏。虽然也不能说他是好人,他做事只顾结果不顾手段过程,甚至有些想法完全扭曲,不过对我……他真的够好了。我想他这辈子大概也没想到他会对待一个女人这般的纵容吧。」几乎可以算是委曲求全了。

  想到他蛮横要她留下来,她不被他说服时,他眼里全是挫败与失望,因为害怕失去她,他拥抱她时总是更激烈,彷佛捍卫玩具的孩子,握在掌心里,舍不得放开。

  想到他到天牢来接她,她反倒是冷静的那方,好似被关著等待救援的人是他,憔悴的人是他、焦虑的人是他、心神不安的人是他,饱尝害怕的,也是他。

  想到他蹩脚的甜言蜜语,那种一听就知道从来没对任何女人练习过的劣质情话,却被她记下,牢牢的、深深的,一闭上眼,就会想到。

  「你喜欢他?」这是花迎春听完后的结论。

  「没错,我喜欢他,甚至可以说是爱他。他是个让人不得不爱的人,见到他,我就有股冲动想要抱抱他,又好想疼惜他……你一定无法想像,一个比我更坚强更高壮更有权势更有力量的男人,竟然会让我如此想保护他。」在亲姊面前,她完全坦白。

  花迎春有些惊讶,因为盼春有时连对待家人都稍嫌疏远淡漠,戏春更曾向她埋怨这个二姊的性子真冷 并不是指个性上的冷淡,而是表现於外的冷然。她总是带著聪慧的眼神笑颅别人的愚昧,偶尔还会落井下石飘来几句嘲笑,这样的她,竟然会有想要保护的人?

  「他也喜欢你吗?」那张冷脸,实在让人看不出来他对盼春的心意。

  「我怎麽可能会喜欢一个不喜欢我的人呢?」又不是自找苦吃。况且她是个自私的人,她一定要先感受到对方的情意,才可能会逐步放对手走近她,否则,她架起的围篱,比天还高。

  「但是他没有再来过了。」如果真心喜爱盼春,怎会在盼春伤得这麽重时,不闻不问,不再关心?

  「我也想知道为什麽。」花盼春眯起美眸,学著李祥凤最爱做出的表情——冷笑。

  有胆夜夜闯她香闺为她按搓失去知觉的身躯,却没胆露面?

  不会正巧是她现在心里猜测的那个「原因」吧?

  哼哼,李祥凤,你等著现出原形!




  在她的手指被按压的第一下,她便痛醒过来,但是她不动声色地假寐。

  按完拇指按食指,按完食指按中指,五根指头都按完就换右手,手掌按完换手腕,手腕按完换手肘,一路将纤臂按透透……

  她慢慢睁开眼,今天特意在房里留了盏小烛,所以她能清楚看见李祥凤,他专注压按她每一寸的肌肤,不放过任何一处,温热的手掌衬著她身躯的冰冷,他脸上自始至终都维持著淡淡蹙眉的紧绷,认真得并没有发觉她正看著他。他小心翼翼且如临大敌,比周旋於敌人间的尔虞我诈还要煞费精神。

  「你不会是害怕得不敢见我吧?」虽不想打断他,但她看见他的神情,再也不忍任他深深陷於沉默,他看起来正如她所说的……害怕。

  李祥凤闻言才将视线落在她的芙颜上,没说话,反倒探来长指,轻轻抚摸她的脸庞。

  「先帮我一个忙,替我将两条手臂挂在你的脖子上。」

  她的要求很诡异,他挑动了眉峰,但她很坚持地回视他,他便动手做了,轻执起仍然虚软得无法使力的手臂,搁在他肩颈。她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坐直身躯,他只能倾弯著长躯,这个举动,让两人完全贴近。

  她满意一笑,但不能摸摸他的头好遗憾。

  「别怕啦,我还活得好好的,不是吗?」

  闻言,李祥凤浑身一僵,手掌不自觉揪皱了覆盖在她身上的那条丝被。

  他竟然又是如此轻易地被她看穿!

  没有人看出他在害怕。韶光没有,小彩没有,所有的人都没有。他们只认为他在愤怒,愤怒著花盼春被下毒;愤怒著韶光没尽到保护她的责任,愤怒著文贵妃的该死——他当然愤怒,她差点在他面前死去,像他的娘亲一样!

  若不是他曾经经历过失去亲人的剧痛,他不会对那种毒产生探究的欲望,让他从十三岁开始聘遍名医——这毒对他并不陌生。他虽然不懂医术,却独独学了解此毒的方法,才能在她最危急之际,抢回她的性命。

  但她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病人,直到此时此刻,他还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救活她,即使她仍在呼吸、仍能说话、仍笑著回视他,他心头的恐惧依然高高悬挂著,无法落地……

  一想到会失去她,他真的好害怕,害怕得……忍不住微微颤抖。

  「我好怕救不回你……我不知道我用的方式行不行,我不知道我下的药对不对,我不知道你会不会醒过来,我什麽都不知道……」他低哑而脆弱地喃道。

  如果不是深知他的倔性,她会以为他哭了。

  「结果证明,你用对了方法,下对了药,我醒过来了。你到底是怎麽办到的?我还不知道你会救人呢。」

  她的声音不像数日前那样虚弱,一听就知道活力满满,甚至听得出她的笑意,他为此感动地热了眼眶,他紧闭双眼,感觉她的吐纳就吹拂在他颈窝,带著淡淡的药味及存活的温度。

  「我学过解毒,但只限於这一种毒。我从没有救过人……」

  「我呀,我就是你救回来的,你有没有听见?是因为你,我才逃过死劫,你变成我的救命恩人了,我是你救回来的,是你……」她没办法收紧挂在他肩膀上的双手,她努力试著,双手却仍不听使唤,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说著,反覆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用声音拥抱他、抚慰他。

  她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肩线正在逐渐放松,缓缓的,像肩上最沉重的担子终於放了下来那般。

  「但我还无法让你恢复以前活蹦乱跳的身子……我一定会让你再站起来,我一定会……然后我带你去放纸鸢。」他沉哑地保证。

  「你确定是你带我去放纸鸢吗?」挑眉对她而言还算轻而易举。「明明就是我带你去放纸鸢——不,是看你摔纸鸢才对吧。」哈哈。

  被她挑衅耻笑,他反而溢出了笑,环臂将她抱得好紧,啄吻著她因微笑而更形柔软的脸庞。

  又是那麽轻易……轻易看出他的恐惧,也轻易消弭他的恐惧,两三下就安抚住他,知道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她用最健康的笑容面对他,与他拌拌嘴

  他在她面前像是完全的透明清澈,她完全看穿完全明白完全懂他。

  「摔纸鸢就摔纸鸢,反正你会跑来帮我,嘴里虽然说著几句嘲弄,但是你就是会。帮我拿著纸鸢,教我什麽时候该跑,又帮我将纸鸢放得高高的……你额上全是汗水,漂亮得像闪闪发亮的珍珠,好看极了……」他沉沉在笑,嗓音却轻柔。

  她颊上染起一抹淡红,让因病而苍白的面容多了粉嫩的颜色。

  原来真正的甜言蜜语并不是单指辞汇上的修饰完美肉麻,而是听在耳里让心窝口暖暖甜甜的,即便像他仅是在陈述一件事实,也能在心湖泛起圈圈涟漪。

  「我不得不将你带回来这里。这里对你而言最安全。」他突然对她解释她会回到花府的原因。「或许你是对的,皇城不适合你……你不该学会面对这种勾心斗角的生存方式,你该要更快乐更无忧地过日子。」

  她不答腔,只是温柔听著。

  「我不再奢求将你留在身边,时时要见你拥有你,我要你好好活著。」

  他以不压著她的方式枕靠在她肩上,左手掌摊放在她腹间,并没有触碰到她,所以她未曾察觉——一如她也未曾察觉那儿孕育过一个孩子,在毒发的同时从她体内流逝。

  骇人的情景,像是刀痕深深刻划在心上,那一瞬间他几乎要落下眼泪,若不是更惦记著要救她,他不确定自己那时能否撑得下去。

  虽然救不了孩子,但他救了她、救活了她,是吧。

  他并没有失去她,是吧。

  他还能紧紧拥抱著她,是吧。

  他终於明白,她所说的,喜欢与离开是两回事的道理。如果将她送离他身边才能保求她的安全,无论再怎麽喜爱她,他都甘愿放手,不再强留她,只求她能平平安安。

  「你的意思是,桥归桥,路归路,你回你的皇城,我回我的花府,以后老死不相往来?」恕她驽钝,她不懂他抱她抱得恁紧,嘴里却说不奢求留她在身边,这是何意?

  「表面上。」

  「表面上?」她顿了顿,想通了。「你想当我的地下姘夫?」平时呢,他当他的皇上,她当她的淫书作者,看似全然没关系,只有在夜里,两人偷来暗去,瞒过众人的耳目,去做悖逆伦理的偷情坏事?

  「你就不能用好听一点的字眼吗?」地下姘夫?这是他的新身分吗?

  「想不出来。」原谅她辞穷,也原谅她无法替偷情找到好听的字眼。

  他摘下自己尾指上的玉戒,将它套进她的中指,大掌包覆住她的掌。「我李祥凤,将成为你花盼春的夫君。」

  他低头,吻著她的指节,也吻著那只玉戒,立下誓言——

  「而七王爷,为你,终身不娶。」




第十章

  呀?

  哦。

  听完他的誓言,她只发出两个单音。

  前一个表惊讶,后一个表了解。没有更多的感动涕零淅沥哗啦的生死相许至死不渝的同等回应。

  他想娶她,但是不想将她推上战线。

  「七王爷的妻」绝对比「李祥凤的妻」还要危险。若成为七王爷的王妃,代表她会面临皇族的一切礼法干涉,就算她想置身事外也未必能如愿,所以他准备将她藏起来,安置於暗处,做他单单纯纯的妻子。

  她不是不明白他的用心,她想他是真的被她毒发时的情况吓坏了。

  偏偏她现在又不能拥抱他……也许,她这辈子都没办法伸手拥抱他,真令她挫折得想叹息。

  真想将他脑子里看见她扭曲著脸,不断呕血的丑样给消抹掉,至少……别让他这麽的恐惧,看在她的眼里,舍不得。

  「你不想嫁我吗?」久久等不到花盼春有其他反应,李祥凤心急了,扳正她的脸蛋,「我知道我们的相识不算是太愉快,你对我的印象应该很差,换做是我,哪个人逮我进牢又说要斩我手指哼哼哼哼别想我会轻易饶过他」

  发现自己说错话,他立即封口。

  他这样说哪算替自己辩解?!他一改狰狞,露出他最不擅长的慈祥,挤出良善笑容,「不过知错能改更是难得,我有稍稍反省自己。」真是只是稍稍,再多也没有了。「除此之外,我对你真的算不错……吧?呃,好吧,那次浴池的事,我欠你一个道歉,我的确玩得太过分了些」

  不对,这种时候干嘛又重提自己做过的坏事来提醒她呀?!一提到那件事,她一定又怒火中烧,气他气得牙痒痒的。

  他懊恼地想咽回失言的话,努力想替自己多找些好话来说服她,但是最失策的就是一开始让她看到他蛮横又霸道的王爷傲气,然後还像个恶徒强占她,只给她两个选择,要她自己乖乖躺上他的床,再不然就是他将她五花大绑送上床——这句话说出来是很快意,但现在竟变成他最恶劣无耻的罪证。

  哦,对了,他还强逼她当他的爱妾。天呀,哪个女人会乐於当个妾,即使那是他唯一拥有过的!

  他还当她的面撕掉她写的《缚绑王爷》,对作者而言,还有什麽比自己的作品被撕毁更痛更难以释怀的事?

  看他这双手做出来的好事……

  一切都是败笔败笔败笔败笔……

  啧,想不到还有哪几件事可以说出来替他拉抬拉抬优势的……

  「我没说不嫁你呀。」他直按著眉心认真思考的模样好可爱,苦恼得像他已经完全词穷,却又急於说服她而慌乱了手脚。这个大男人,真的好可爱。

  李祥凤偏偏漏听最重要的这句话,紧皱著双眉,正扳指在数自己对她做过、又值得拿出来炫耀的事迹,偏偏连第一只指头都没有弯下去的机会——

  「你为了我去篡位。」花盼春好意提醒他。

  「但是她说篡位是不对的,她说那是不孝。」绝对不能拿出来说,会弄巧成拙。

  「你放纸鸢的模样很可爱。」

  「我还在她面前摔纸鸢!」那麽火爆又输不起的丑态全被她看光光,他非但没能豪气潇洒地成功放起纸鸢让她钦佩迷恋拜倒,反而弄砸了男人的好形象,悔恨呐……

  「你天天夜里偷跑到我房里为我按搓无法动弹的四肢。」够温柔够值得赞赏了吧!

  「对,我是偷跑来的。」啧,又是见不得人的事。

  喂,都没认真在听人说话吗?她的重点在於他温柔体贴的行为,而不是偷跑那两个字好不好!

  「你救了我!」她都有些动气了。

  「她还全身瘫痪,我还没找到完全治愈她的方法……」无能的自己!废材的自己!连他都嫌恶的自己!

  哼哼,他真的该庆幸她全身瘫痪,否则她倒想试试扛张桌子砸他,看他能不能恢复神智些。

  「你很爱我!」敢说不是,马上叫他滚!别想再踏进花府!

  「呀!这个可以。」

  第一只指头终於缓缓如愿以偿弯入掌心。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他清清嗓,注意力重回她身上,认真坚定地对她说:「我很爱你。」唯一一个值得说出来的优点。

  「好。」她也很认真坚定地回视他。

  他微怔,好像没料到她的回覆会这麽乾脆,他原本还在担心区区这一条会被她轻易驳回,结果她回了什麽?

  好?好?!

  「你呀,比你自己想像中还要好。」她对他眯眯眼笑。笨男人,心里的话刚刚都不小心说出来了啦,她听得够清楚明白了。干嘛老是将他自己看得扁扁的?她还以为他骄傲自负到不知天高地厚,唯我独尊得目中无人,面对她时,他却总是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她真的没有那麽严厉好不?!他做了多少,她就看见了多少,没有狼心狗肺地无视那些付出,他别如此妄自菲薄嘛。

  李祥凤一脸茫然,丈二金刚摸不著头绪。

  他刚刚……好像被夸奖了?

  「你打算浪费时间在那里继续发呆,而不吻吻你的新媳妇儿吗?」

  他立即回魂,「当然不能继续发呆,美好的时光不能这麽荒废」

  他倾身,也倾尽爱恋地吻她。

  他的,新媳妇儿。

  「不过……为什麽是七王爷终身不娶,而不是当今圣上终身不娶呢?你该不会是想替自己留后路吧?」她还残留最後一丝清明的理智,没忘记他已经脱离「王爷」好」段日子,升格成皇上。

  「当今圣上娶或不娶,与我何干?」他舍不得从她唇上离开。

  「什么叫与你何干?」才刚夸奖他好,他马上就拿乔吗?男人果真是夸奖不得。「我绝不和人共享你的肉体,听懂了吗?」

  「我忘了跟你说。」因为不觉得是啥大事,一时给忘了。

  「嗯?」

  「当今圣上是我二十六弟。」

  她愣住。她发傻。她惊讶。

  「等等,二十六皇子?他不是个小娃儿吗?」连路都还不会走的小娃儿耶!

  「他是小娃儿没错。」有长眼的人都看得出来。

  「小娃儿有什么办法将你从龙座上扯下来?」连李成龙都赢不了李祥凤,何况是个还得靠人把屎把尿的小婴孩?!

  「这是当初我和我十七叔谈好的条件。」

  「跟你一块篡位的十七叔?你们谈好的条件是什麽?」一狼一狈做出什麽阴谋决策?

  「亲眼见到九五之尊是教人抱上龙座,并且在龙座上尿湿龙袍或是哇哇大哭吵著要喝奶。」

  「……就这样?」

  一个篡位的理由是为了祸水红颜,另一个篡位的理由却只是想笑看奶娃儿披龙袍?!

  李成龙若是知道了始末,心里不知做何感想……

  「所以我仍只是七王爷。」

  「一个七王爷玩不够,再来一个十七皇叔继续玩……」

  这国家社稷及百姓的幸福安康到底被当成什麽了?!

  她已经可以想像一个在龙座上哇哇哭著找娘抱的小小皇帝……

  「你有没有想过,我一辈子都只能这样瘫著,再也不可能靠自己站起来?」

  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适合出游,他也确实带她出来晒晒太阳,他褪下尊贵华服,换上寻常百姓的布衣,长发随意按散在背後,皇族的气势仍没稍减少分,与生俱来的气质,无论做出什麽打扮,都会源自於内散发於外。

  风,暖暖的;花,香香的,景色宜人美丽,在城外不远的湖畔享受难得的闲逸。

  她却像故意想杀风景地问了他这麽一句话。

  「那我就天天抱著你出来赏花。」

  「抱久了也会腻吧。」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话也可以套用在夫妇身上。

  「抱腻就改用背的。」像背小娃娃那样。反正他也很喜欢她的软胸压在背上的柔腻感觉,非常的……享受。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笑瞪他。

  「我知道你想说什麽。我跟你不太一样,我迷恋的不只是你的肉体。」

  「噗。」还好她没在喝水,不然一定马上全部喷出来。「你这句话听起来很像在讽刺我,好像今天易地而处,我就会因为你全身瘫痪而拍拍屁股走人。」因为她只迷恋他的肉体,没了迷人的肉体,他就一无可取。

  「我总觉得你会。」

  「喂!」把她看得太太太太扁了吧!

  「然後我会为了追回你而奇迹似地站起来,往前跑,你最後流著眼泪反抱住我,说、我就知道你一定做得到!皆大欢喜。」全书完。

  她皱皱小脸。「好老套……」了无新意。

  「这不是你们写书人最爱的奇迹吗?」这段日子,他时常念些书给她听,打发她瘫在床上的无聊日子,念多也看多了,有些书的词儿实在是肉麻到让他满脸阴霾地不知该照实念还是该跳过去,更有些文句是他做起来非常熟能生巧,完全不用任何人指导,但要用嘴念出来……就有种想撕书的冲动……

  「是呀,不然你现在往前面跑,看我能不能跳起来在后面追。」哼,奇迹。

  「不用着急,慢慢来吧。」他揉揉她的长发。

  她知道自己己很焦急。她没办法站起来,甚至连自己拿茶杯都做不到,她成天只能躺在床榻上,以前是怎麽睡都嫌不够,现在却是不想睡也无法离开那张床,她当然会急。但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表现得像」点也不在意,没让人看到她的焦躁,没想到他发觉了。

  「你看。」

  他将她的右手举起,五指穿过她的指缝,缓缓收扣著,两人掌心贴著掌心。「即使你不动,我一样可以将你牢牢牵着,不会让你从我手里滑开。你慢慢来,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可是……

  看著他握住自己的手,她也好想反握住他,用自己的五指也将他牢牢牵著,让两人的双手收纳成一个完整的圆……她暗暗咬牙,想命令自己的手指做出行动——

  握住他、握住他、快些握住他!握住呀……

  明明是她的手,为什麽不能听令於她?!为什麽始终无法动弹?!为什麽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弯指都做不到?!

  就算一根指头也行呀!她又不贪求自己可以马上回光返照成健健康康的人,只要一根指头就好了嘛——

  一根指头……

  动了!

  她看到动了!她的食指、她的食指真的颤动了一下!

  「我动了!」她惊喜大叫。

  「真的?!」

  「对对对对,我亲眼看到,我的手指真的动了!」她感动得几乎要飙泪,奇、奇迹——

  李祥凤比她更兴奋,擒著她软绵绵的手来到面前,要与她一同见证感人奇迹的发生!他认真盯著瞪著,全然不敢眨眼,生怕错失任何一幕会令他热泪盈眶的画面——

  奇迹!

  奇迹?

  奇……鸡吧……

  呼呼吹来一阵湖风,将两人的衣袖都吹得啪啪作响,她的发及他的发都在风中飞扬如浪,唯一不动如山的,就是她那完全没抬过头的葱白纤指。

  「你可能晒太阳晒太久了。」他以袖按去她额上的热汗,打破尴尬的沉默,顺便张开纸扇替她扇些凉风。应该是晒昏头了,产生错觉,不怪她。

  「它真的动了!它开始准备要反握住你的手,我发誓我看到了」

  「你如果口渴跟我说一声,我倒水给你喝。」

  「李祥凤!你有没有认真在听我说?!」

  没有,他正分心去倒水顺便铺上大片乾净绸布,准备在这里用午膳。

  「李祥凤!」

  「来,呀」早上才下的新鲜饺子,虽然有些凉了,但表皮嚼劲十足、肉馅香嫩诱人,一样滋味极好,塞进她正巧大开的嘴里。

  可恶!唔唔唔唔唔……

  她明明就看到手指有动静,虽然小得可怜,但它是那么努力想表达意见、想回握他,也想让他看见她将他牢牢牵着,不会让他从她手里滑开——

  她一直有乖乖喝药,也试过将自己当针包插的针炙疗法,李祥凤更是天天拿药草熬汁为她热敷,也用著揉面团的力劲从不间断帮她揉按身躯,换成争气点的面团老早就发酵成好面团,准备送进蒸笼去当香喷喷软绵绵的出息馒头,只有她,一点长进也没有!

  万一她真的一辈子就这副模样了……

  唉,她连用手去抹脸叹气都无法如愿。

  她睁眼望著湛蓝的天空发愣良久,缓缓转动全身上下唯一勉强算是「活」的螓首,望向一旁的李祥凤,他浓密长睫掩著眸,在暖阳洒下的如茵草地上舒服而疲累睡下,才念不到半册的书摊压在他胸口,另只手始终扣在她腰际不离,那袭灰色长袍披盖在她身上,为她的单薄添衣。

  他将树荫下最舒适的凉爽荫影留给她,自己则有泰半长躯被阳光曝晒著。虽说日光暖洋洋的,但姑娘家细腻的肌肤仍难逃晒红晒伤的命运,他在小地方的细心总是不经意显露出来。

  他呐,说穿了,就是个坏嘴巴的软心肠。

  他不爱人时,口舌毒辣,也不管说话伤不伤人,他不会为任何人思量打算,一切只顾自己,别人的死活与他何干?

  可他一旦掏了心,便是全心全意,浓烈而纯净,不曾藏私、不曾保留,很难想像他这样的男人陷入爱恋时竟会如此专情惟一,她成为他倾心眷宠的女人,轻而易举操控他的七情六欲,他因她的一笑而笑得比她更开怀,也因她的颦眉而紧锁起比她更深更难解的眉头,她若为自己的瘫痪而惶悚不安,他又怎麽可能不会比她更惶悚不安?

  她现在或许什么事都无法做,不过有一件事她能做到,也只有她才能去做,必须去做——

  她要保持开朗乐观。

  她越是快乐,他才能同等快乐,若她总是哀哀怨怨,无法振作,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怜悲惨的人,那麽他又该如何耗费心神安抚她?他又该如何从她身上获得支撑下去的力量?

  卧病在床,身旁看顾的人不见得会比自己轻松。

  就算不为她自己,也必须为他,要振作!要努力!要相信自己,更要相信他!

  她脸上缓缓漾起坚定的笑,凝视他,深深地。

  顽皮的黑发丝悬垂在他颊际,随著他的吐纳时而拂动飞舞,时而安分守己乖乖贴在深邃俊逸的脸庞,偶尔撩跳到他的鼻尖,彷佛恶作剧想吵醒他,睡沉的他动动鼻翼,动作可爱得让她想凑嘴过去吻吻那高挺的鼻,几丝黑绸被他拨开不到片刻,又悄悄滑下来,再度黏在他好看的俊颜不走,突兀得像正弯著指,勾引她伸手为他拨开的欲望,让他好好去睡。

  这是她最迫切想挑战的目标。

  不过奇迹并没有在瞬间发生,也没有突然天降仙人挥挥手杖让她恢复健康,为了这小小的目标,她花上足足三个月的时间,才努力让自己的指尖撩起他的发,将它勾回他耳後。

  而她第二个目标,是将双手探进他的衣襟里,摸索他温暖厚实又布满柔软细毛的胸膛,用掌心去感受他噗通噗通的心跳。

  第二个目标,又花去她将近四个月的宝贵光阴。

  再五个月後,她如愿以偿拿自己冰冰凉凉的脚丫子去磨蹭他的小腿肚,他则回以令她哈哈大笑又惊喘不休的讶异及情欲目光。

  又过了五个月,她终於得逞地翻身坐在他腹间。

  至於她拉著他,奔驰在蓝天绿地上,摔坏四只纸鸢,也是在不远的一年之後了……




尾声

  「有志者事竟成?」时常有人这麽问。

  「不,是诱饵太迷人。」她甜笑回答。

  「诱饵是什麽?」

  ……他却死也不说,只用杀人目口光扫瞪回去,不识相的人若想再多嘴,就要有心理准备会惨遭他最无情凌虐的报复。

  两年後,宁太后妄想垂帘听政,挟稚小皇帝以令众官,上朝第一日,朝堂正中央拦著两张偌大紫檀巨椅,一张上头雕著繁复细刻的神鸟雄凤,展著翅,张著牙,爪子锐利,凤眼镶著珍贵红宝玉,炯炯有神;一张刻著神鸟雌凰,羽翼不若雄凤威武,但凰眼凛冽危险,闪动冷蓝宝光,栩栩如生,其余百官退至椅後,谁也不敢越前。

  直到两条身影悠哉晃来,一右一左落坐,动作一致地交叠起长腿,再接过小太监跪奉上来的参茶轻啜,两人各托著一边腮帮子,好整以暇看著宁太后从帘後落荒而逃。

  先皇被拉下龙座的事仍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是谁联手做出此番惊天动地之事,众人的记忆仍深刻得还没忘却,如今那两人一右一左就坐在圣阶之下,只有无知笨蛋才会想再挑战先皇的愚蠢,惹上这两名人物。

  又两年,边关两大邻国发兵袭来,小皇帝骑著小竹马御驾亲征——

  东邻国君王铁青著脸退兵!

  「这种欺负小孩子的事,说出去岂不丢脸?!我颜面何在?!」男人的尊严绝不建筑在欺凌奶娃身上,特别是他这麽重视脸面的男人!要打等二十年後再说!

  西邻国女皇也哭著喊退兵。

  「我没办法和一个比我儿子还小的娃娃作战」心肠柔软的女人,尤其是为人娘亲者,对稚娃有著莫名的怜惜,特别是她这麽重感情的女人……

  紧接著,是长达十数年的和平共处无战事,尤其……小皇帝越长越发清秀雅致,唇红齿白,嘴甜笑美人亲切,邻国甚至暗地里组成「小皇帝爱怜护卫队」,将昌隆强盛的国运绵延不绝、无止无尽地延续下去。

  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很多年很多年的很多年以後,她替他梳著满头银白色的发,想起了年少轻狂时的往事,她靠近他这些年来也跟著苍老不中用的耳朵旁,笑颤了声音问

  「你后来好像都不再逼问我属不属於你、你有没有得到我这种破问题了。」

  以前,他老爱揪住她,要从她口中逼出他想听的答案,不达目的不死心的任性。

  他舒服得像只乖虎,眯闭著眼在享受被轻柔手劲梳弄的眷宠,听见她这麽说时还是没张开眼,偎在她的臂弯里,笑扬著唇。

  「那一点也不重要。我只知道我属於你、你得到我,这件事比较让我自满。」

  他被人拥有着,比起他汲汲营营想要拥有着谁还更加难得。他纵横官场几十年,权势让他能拥有的人、事、物都太多太多,多到唾手可得而不屑一顾,但有一个人愿意将他揽在怀里,懂他理解他,视他如宝,他为此满足,满足得不再贪婪。

  「甜言蜜语还是没什麽进步。」她笑他。

  「甜言蜜语能当饭吃吗?!」他嗤声。

  是不能。不过在她心中,他这辈子说出来的甜言蜜语,够她在未来还活著的十几年岁月里拿来配饭吃还有剩哩。

  「准备好了没?我要去放纸鸢。」老顽童老顽童,越老越像顽固的孩童。

  「你还敢放呀?上回差点摔断腿。」老骨头一把了,不合适太激烈的活动。虽然现在他放纸鸢的好技巧不输给她,可控著拐杖在草地上跑,会吓坏成群的子子孙孙。

  「哼!」冷哼归冷哼,他还是挽著她的手往屋外那片留有他与她青春脚步的草茵。

  那一天,天很清,风很凉,是放纸鸢的好天气。

  蓝天白云间,一只蝶儿纸鸢伴著飞凤纸鸢,在苍穹间,轻舞飞扬。






流传下来的真实谣言

  「赐婚?」李祥凤挑著眉,非但没使那张死人冷脸柔化半分,他鹰凝的眼眸眯眯的,灰蓝眸色在此刻更加阴暗,酒宴上的笑语阔谈、歌舞作乐瞬间沦为鸦雀无声,只有粗心小宫女被吓得手颤,忘了她正在为某位皇亲斟酒,哗啦哗啦的小酒泉注入酒杯,再从杯口满溢出来,以金丝线缜密精绣红彩锦绫的银梅桌垫染出一大片酒渍,领土越来越大……

  「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次。」李祥凤沉淡著嗓,音量明明不大,却在十几桌筵席里以回音缭绕——不是因为它悦耳,而是因为它充满无法忽视的森冷威严。

  「朕的意思是……七哥至今未娶,正逢西邻国有意与我国共结秦晋之好,西邻国第一美人又贵为皇族,我国自然也得推出身分相当之人选,论貌论才论势,七哥绝对是不二之选,怕是他们高攀了七哥。」小皇帝十一岁,秀致中带著青涩男人的英气,金黄盘龙的皇袍正飞舞著威风八面的五爪祥龙,穿在尚只能勉强称为小男人的他身上稍嫌沉重,却也不突兀,自成一股属於他的独特美感。

  不知小皇帝是仍天真无知,完全看不出气氛冰凝得令众人无法呼吸,抑或存心与李祥凤杠上,他噙著暖如徐徐春风的轻笑,认真回答李祥凤的疑问。

  「你十一哥、十二哥、十八哥、二十三哥,全都符合你要的匹配条件。」被李祥凤点到名的人,都不由自主打颤了一下。

  「十一哥身子羸弱,十二哥长得不及七哥体面,十八哥已有青梅竹马的丞相幺女等着嫁他,至於二十三哥……他才十三岁,那西邻国美人足足长他十岁。」小皇帝一个一个反驳掉不合适的人选,笑得甜蜜可爱。

  「二十三岁是吗?」李祥凤冷笑,「配你十七皇叔正合。他未曾娶妃,长相又是全族亲里最俊最秀,赐婚给他再好不过。」

  「算算我都五十好几了,二十三岁的如花小美人儿配我岂不可惜?」十七皇叔假意咳呀咳,咳得撕心裂肺、咳得肝肠寸断、咳得像随时随地会双腿一伸,与众代李姓祖宗重逢叙旧去,偏偏那张精致玉琢出来的脸孔只除了眼尾几条因笑眯而深刻浮现的笑纹明显外,岁月在上头并未留下太多纪念。

  「十七皇叔是稍赚年长了些。」小皇帝也颔首认同。「若西邻国一听到要将尊贵公主嫁于年龄足以当她父爷辈的男人,恐怕是交代不过去——」

  「你何不收她为妃?等你长至十八,她也不过才三十,那是女人韵味最香醇的年纪,正好留起来自已收藏。放眼皇城里,没有人会比你尊贵,能成为帝妃,西邻国会瞑目的。」再罗哩罗唆就出兵去攻打他们,他很乐意率兵亲征,打得他们後悔想嫁女儿过来攀亲带故!

  「七哥喜欢三十岁的成熟姑娘?那将她放个七年再与你成亲也行。」小皇帝再提建议。

  李祥凤轻嗤,一串嘀咕来得快,去得更快。

  他哪是偏爱三十岁的女人,而是他心爱的女人正逢这个让人爱不释手的年纪。他迷恋她的程度有增无减,并且万分期待四十岁的她、五十岁的她 那并不代表每个三十岁的女人在他眼里都美如天仙。哼。

  「七哥意下如何?」小皇帝笑著要追问出一个点头的答覆。

  李祥凤正要掷杯怒喝,逼得小皇帝哇哇大哭咽回将主意打到他头上的愚昧赐婚,远处却先传来嘹亮娃儿的啼声,奔驰得越来越近,李祥凤锁紧的眉宇立即松开,变脸如变天,刚刚才乌云密布,正轰隆隆酝酿著风云欲来的闪电怒雷,瞬间又晴空万里,暖如三月春夭,艳阳高照。

  哭声源自於飞驰而来的韶光怀里那小玩意儿,韶光在众目睽睽下,将脸孔尽其可能地压至最低!这大概是他人生中最最可耻的一刻。他以最快速度将「小玩意儿」塞给李祥凤,含糊不清地咕哝一句「五姑娘吵著要找您抱,我们招架不住,夫人命我将人带过来给您」,马上转身就逃,跃到皇城屋顶去藏匿。

  「想睡了是不?」李祥凤嗓音轻柔到不可思议,怀里的小玩意儿点点沉重小脑袋,眼睛眯到几乎成为一条小缝,豆大的泪珠儿从那里不住地淌出,一颗颗都像珍珠。

  「爹爹啾啾,这里。」奶臭味十足的哭嗓说着除了李祥凤外,谁也听不懂的惺忪憨娇。

  右边粉樱色脸颊比在场任何一位美人儿更甜美,白里透红且自然健康的色泽才是最美的胭脂,饱满盈腴的弹性是天生丽质的恩赐,只是在嫩白脸颊的正中央以墨笔圈画出一个黑圆圈,一旁附注简单一句:亲这里。

  那字迹太眼熟,出自於他心爱妻子之手。

  他低首,在有些泪糊的黑圆圈里烙下响亮的吻。

  小玩意儿终於心甘情愿,也回啾他一记才完全闭上眼,在他肩膀蹭蹭脸蛋,不一会儿便呼呼睡去。

  想睡时哭哭闹闹,是小玩意儿最大的坏癖;睡前左边脸颊让娘啾啾,右边让爹啾啾是小玩意儿最大的坚持。

  李祥凤贪心地在小玩意儿的左嫩颊也烙上一吻,因为上头有个温温淡淡的胭脂唇印,是疼宠孩子的娘亲所留下,也是他最爱看的景色——

  神似於他的孩子,拥有他深邃独特的五官容貌,在她粉软软的小脸蛋上,有他妻子的唇脂点缀在那儿,看在眼里全是幸福。

  温馨的一刻,周遭却一片死寂,彷佛正亲眼见到李祥凤当著众人的面,支解一个小娃儿的躯体,再顺便拿娃儿嫩嫩的香肉蘸酱一口吞下般的骇人恐怖。

  众人瞠目结舌,恐怖的是李祥凤还又偷亲了小娃儿一记。怎麽?是在尝味道,看要从哪里开始咬下才顺口吗?!

  李祥凤对众人高举他手上的小玩意儿,骄傲宣告:「她就是我没有多余精力再接受皇上赐婚美立息的原因。请另觅倒楣鬼吧!」

  说毕,他踩著同样骄傲的步伐,骄傲退场——

  有妻有子有女,他心满意足,再不需要任何多馀的人来介入。当然,如果爱妻明年愿意为他生第六个孩子,他也不反对再多添几个小玩意儿来热闹热闹。

  李祥凤走后良久,终於有人敢开口——

  「原来……七哥喜欢的是那种才三、四岁的奶娃娃哦?」

  小皇帝终於明白为何李祥凤对以往他好意作媒总是嗤之以鼻。原来是他安排的对象都太老了!恍然大悟!恍然大悟!

  「噗哈哈哈哈……」笑得最大声的是十七皇叔。

  日后,皇城流传了许久许久的一个传说,史官将之忠实记载在史书上,毕竟当日亲耳听到、听眼见到的证人太多太多,作假不得。

  兴帝第七子,母赫连氏早殁,其深目高鼻,外貌奇特,资质聪慧,深受兴帝宠爱,兴帝时与其商讨国政,其言如金,兴帝深信不疑,其权其势,朝野无人能及。

  圣贤二十四年秋,七子偕同兴帝十七弟李求凰谋反,短短二日废兴帝,自立为皇,未改国号,月余,扶兴帝第二十六子为帝,是为平帝,与兴帝十七弟摄政同治朝纲,直至平帝成人。

  第七子李祥凤终生未娶,无妃无妻无妾,平帝十一年,酒宴上,酒后吐真言曰:吾为稚女而拒赐婚。

  众官始知,其癖好狎童娃,喜三、四岁稚女,不可告人……

  历史,将源远流长地传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