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8-10

江陵春: 宣穆皇后 41-完

41. 内奸跳反

关于立嫡,曹操自有一番想法。
  曹丕,是他先前很看好的长子,然而稍使他得了些重用,便显现出得意忘形的一面;曹植,原先看着是颇得自己言传身教的出色儿子,然而他对着自己妻族长辈尚且会动手,曹操对曹植能有的仁厚产生了怀疑。
  他是需要霸业的传承,但他也是个父亲,总不能为此使得其余的儿子在他死后凄楚被清算。
  崔琰的事已敲响了警钟,曹植却尚不知。
  另一方面,曹丕都快憋不住气了,在忍气的段数上他还是被他家好基友司马懿劝了下来。
  总算千方百计后,司马懿和老一辈谋士中最后的贾诩搭上了线。
  大隐隐于市,这是司马仲达见到贾诩后的第一想法。
  贾诩生于桓帝年间,如今年近七十,便是老头在古代乱世年头也真个“古来稀”了。
  老头已看不出年轻时的风度了,然而行事间举手投足似乎稀松平常,回想起来却有种低调的气派。
  司马懿心想着,贾诩真可说是这个乱世年头的第一聪明人了。谋士的智慧不在于谋事,而在于谋士。
  郭嘉、荀彧,周瑜、鲁肃,徐庶、庞统,若说是才能的话,这些人实在很难确切地较个高下,然而在谋身之事上,实在没人比得过贾诩了。
  这是他佩服贾诩之处,时代限制,个人的素质再高,在取官选门阀的年代里,贾诩生于寒门,为出仕走过的艰辛,实在不是荀彧程昱这样名门之士,一开始就是高起点的人能明白的。
  起点不高,背景不厚,最后却能成为北方的顶级谋士之一,在荀彧被清算了,郭嘉死了的的情况下,贾诩却仍安安稳稳的活着。
  对于这样的一位智者,年纪只在他一半的司马懿很是敬重,能允许拜访,早是说明主人家心意,此事应该是能成的。
  “贾公近来可好?”
  司马懿在评判着老者,贾诩同样也在评判着这位后生。
  老狐狸很平易近人,一点不似寻常稍年长一些的官吏便卖弄着资历来压人,近乎如对着平辈般随和,“不好不坏,得魏公恩赏口饭罢了。”
  这样的态度不由便让仲达轻松了下来。
  实话说作为年轻后辈,在官场上被前辈们倚老卖老也是常事,哪怕他已在中枢,官职权利也比那些终身碌碌无为的老者们大得多,世家教养的涵养使得他谦逊而懂得隐忍。
  不过是口头上被那些“长者”们占些便宜,实际调动人事的权利都在他手,此刻他已是这个品阶了,毕竟还年轻,政治生涯还长着呢。
  他早是做好了被年长者摆谱刁难的准备了,贾诩的态度却实在让他意外得很。
  上等人有本事没脾气,中等人有本事有脾气,下等人没本事有脾气。
  贾诩无疑是前三国时代留下的最后的智者了。
  贾诩不但是随和,对于后生来的目的也是好说话得很。
  平静如真水,老者说道,“若是为了那位公子而来,你且回去罢,也不必如此小心,如有事公子自来,老朽当扫席以待。”
  “长者言敢不称诺?”司马懿也更谦和,“您的话我会转达。”
  即便是平易近人,士仍然是士,当须明主亲自礼贤下士。
  而在仲达心中,贾公也实在是当今最值得魏王子亲访的人了。论资历,他是老**;论智慧,他是老一辈谋士中的翘楚。比起许多华而不实,徒有虚名的名士来说,他们不过是占了个好姓氏的便宜,便一辈子作威作福,眼高于顶得傲慢。
  等他拜别,贾诩让儿子相送,论起年纪来贾公的儿子还要大一些,就前途官职而言,却又当相送。
  司马懿礼数周到,待起身时,从进门时便再考量人的贾诩忽然对着他说道,“汝氏他日当兴。”
  汝氏他日当兴?
  打量了人半天,贾公竟是得出这样个结论。
  自家还能怎么兴,若曹丕完蛋了,他家便该被新君清算了。
  司马懿笑得有些不置可否,只是已然是拜别,长者说话既不能不回,又不能冒昧,回身一作揖,便随着贾家子弟退了出来。
  没几日,曹丕按着基友的回报,果然亲自拜访上了贾诩。
  贾诩仍旧是很客气,却和对着司马懿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客气。
  曹丕论年纪是后辈,却又是未来或有可能的新君,今日的魏王子;司马懿与贾诩却同属是臣,两人相见不但是如世叔见了贤侄,同样的谋身理念,又有点志向相投的忘年之交。
  曹丕的客气不是出于敬意而是君对臣的优越,贾诩很懂这样的道理,并未小觑这位魏王子。
  当曹丕问上他对于立嗣的建议时沉思了片刻才说,“愿将军恢崇德度,躬素士之业,朝夕孜孜,不违子道。如此而已。”说完闭嘴,不再多言。
  这话和心腹四友教他的话异曲同工,曹丕有些不屑,他倒是素来守人子之道,到如今却也没见有任何成功的曙光。
  有的时候,所谓的不成功,不是因为方法不对,只是时机未到,累积不深。
  “行百里者半九十,”贾诩说道,“此《战国策》之言,将军既已行得九十,何不如行百里?”
  同样的建议,司马懿等人的并不是不管用,只是此刻有些浮躁了的曹丕,很是需要一个稳重的智者来给他打一剂强心针。
  这个人无疑是贾诩。
  无独有偶,对立嗣事日益烦恼,偏头痛频发的曹丞相也很需要一个同年代的人给他打一剂强心针。
  老一辈谋士,曹操最初的班子里,如今只剩下贾诩了。
  魏王亲自拜访了贾诩。
  对着贾诩,曹操心中无疑感觉是复杂的。
  这一位算无遗策的毒士,一生献了三神策,一张口让董卓残落的乌合之众重掌了政权,使得汉献帝逃窜了十年才得安定,历史称之为乱武。
  第二次宛城之战,打了曹操个措手不及,将曹操青州之战所积累的家底几乎化整为零。
  第三次是赤壁之战,对曹操进行了规劝及战略部署,曹操没听,结果败走华容。
  贾诩一张口都是搅动时局的历史性事件,这一辈子从未算错过的事。
  然而他又是一位归降之人,又曾经让自己失去过这么多。
  但立嗣已到了这个关头,曹操还是想听听一生未错过的贾诩会有什么看法。
  曹操终于来访见了贾诩。光线昏暗的堂上,只有他们二人对坐。喧宾夺主,也不客气地把侍臣和婢女都退下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倒真能愿意过这样的日子,”曹操打量着贾家的宅邸,“我有话也就直说了,如今立嗣之事,文和觉得,子桓与子建谁更适合立为太子?”
  贾诩并未说话,平静地看着博山炉中冉冉烧香上升的烟气。许多时候,曹操都在这样的静谧中等待着他的思考,最后发现这老家伙竟然是走神了。
  “文和?”
  “啊,魏王,”贾诩似是如梦初醒,“仆不过是在想起一些往事罢了。”
  “什么样的事能使你分神?”
  “不过是想起了昔日的袁本初、刘景升。”(袁绍,字本初;刘表,字景升)
  曹操没再多留。
  事实上一出了贾家他的眉头就凝在一起,再也抚不平了。
  袁绍,刘表都是他的老对头了,虽然这些人早败给了他,一个个名字被他抹去成了历史的尘埃。如今的胜利者曹操,也早就可以昂扬着头颅,对过往的这些成王败寇道一声“俱往矣”。
  便是因为这种和死对头间的熟悉,曹操很清楚袁、刘势力没落的一系列经过,最主要的便是他俩同在立嗣中犯的错误。
  袁绍多大的诸侯了,官渡之战是曹操打过得最艰难的一仗,差点角色对换,被人收割。早年间的大军阀袁绍和刘表都因为宠爱少子,不愿意立长子,家中子弟为立嗣打破了头,内部内耗太厉害,而导致家破人亡,可谓殷鉴不远。
  有了贾诩这样的一剂强心针,曹操动摇得更是厉害了。
  但要说到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竟然是曹植自己本人。
  立嗣期间,别说曹丕的压力大,就算是曹植也是同样的压力山大。
  曹丕还有亲爱的基友们会安抚他,督促他,定时做个心理辅导什么的(比如拖去见贾诩)。曹植这儿,丁仪、杨修等都忙着和敌人作战——都忘了,自家这位魏王子才是关键。
  曹植在这时候犯事了,饮酒不节,经常喝到大醉。这天,不知是因为喝醉还是别的缘故,曹植纵马驱车出司马门。
  自西汉以来,司马门历来就与暗杀、政变、阴谋有不解之缘,几乎算得上汉朝的“玄武门”了,司马门的存在极其敏感。这道门光是把守此门的禁军将领就有八人之多。按制,除了天子,任何人都只能徒步进出司马门,满打满算也就最多再拖上个曹操。即便太子也不例外。而曹植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司马门飙车!
  逾制这类事,但凡达官贵人,每一朝总有人乐意这么干,即便是知道违法的,可以超越了自己身份的着服色、不遵纪守法——总有这么样的风气觉得,这样做显得自己更有范儿。
  当然,每朝每代为了这个没少处死过类似的傻帽。
  换做平时,曹植这行为至多是权贵纨绔子弟作威作福,骄横跋扈罢了。但在这种立嗣的关键时刻,候选两人的一举一动都是被严密考核的。
  曹植这近乎是撞在枪口上了。
  曹操震怒。他立马处死了掌管宫室车马的公车令。
  除此之外,他不再有犹豫,立刻册立曹丕为魏国太子。
  同时,将司马懿、司马孚任为太子中庶子。
  太子中庶子,是与太子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的最重要属官。
  总算是敲定了太子事,对春华来说也是送了一大口气。
  毕竟,杨主薄是主簿,司马主簿也是主簿。杨修的鸡肋下场,如果失败的是曹丕,就是司马懿的下场。
  又腹诽,呵,太子中庶子呢。
  曹丕有司马两兄弟相陪,本来就是基友了,这下可就是形影不离了。曹操,这是在用司马家给太子增加分量,想想曹操和司马家的渊源,几乎是绝对的心腹家族了。
  谯沛是根本,汝颍是利用,而司马家是心腹,历年来曹操有一些私人的,或是朝上不能拿到台面上的事儿都是让这家人给办的。
  他这么一给曹丕增加分量,未来曹丕和两司马就该铿锵三人行了。
  司马孚之妻岑氏也是一脸的高兴,原先同样是在曹丕班底下,司马孚总不如司马懿更得意。
  论身份,他是庶弟,论资历,他又是先在曹植手下后改在曹丕手下,样样都不如他两个嫡长的哥哥,司马孚心里倒也平静。
  同升为太子中庶子,对岑氏来说真是意外之喜了。
  说起能力的话,司马孚未必不如人,但人生的际遇,有时不只在本事,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因为环境。
  和丈夫憋屈了那么多年,岑氏一时也就有点欣喜过了头,平日和二嫂春华也说得上话,倒是因为高兴才说,“可真是喜事一件了,往后还要嫂子多担待了。”
  春华一挑眉,旋即又舒缓了似若无事,“你的蚕服可得了?”
  “早得了,早得了。”岑氏喜上眉梢,“要不是嫂嫂你多提点,我还不晓得有这讲究呢。”
  “同是妯娌,不用客气什么。”
  汉朝贵妇蚕服,是众官妇陪同中宫在春时采蚕礼时所着,变相地成为了汉朝命妇的服制。
  原先司马孚官职低微,岑氏也不得在采蚕礼这样的大场面走动,如今丈夫升官,她也有了脸面在外结交贵妇圈。
  等岑氏走了,吴妈凑过来酸酸地和春华说,“夫人,如今她心思倒大了,你都没在意,她倒先量着尺寸比对蚕服了。”
  春华并不在意,“她也是压抑久了,骤然天降之喜,也免不得要得意的。”
  她很了解,汉朝并还没有形成完整的诰命妇体制,所谓的汉朝命妇服制都是蚕衣牵强上的。
  权利欲望是无论哪一个时代都会有的主题。就是后世的朝代里,一身命妇服制该是多少女子的终身梦想了。
  她一点也不在意岑氏会表现得稍许得意一点儿,如今她早心平气和了。
  这样的心平气和多来自于对自身地位的自信笃定而来的底气。
  吴妈有些想不开,“夫人,你就是太心慈手软了。”
  她听了笑出声,“是啊,我心慈手软。”从不亲自手刃于人。
  她知道吴妈怨得不知是独的这一桩事,说她脾气好,有时这位老妈妈带着的是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春华有什么好想不开的?这时代的一切,光嫡庶就能压死人了。
  门阀制度,哪怕贾诩这样能干,这样会谋身的人,后人写《三国志·注》的时候,还要因为他出身寒门却和荀彧并称而故意踩他几句。
  再说到底,如果司马孚的功名是靠了他自身能力晋升的她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岑氏靠的是自己老公,又不是靠她老公。
  真就看不得人家好了?她有的是气度。
  有竞争意识是正常的,但必须是良性,而不是病态的一定要凡是都压过人家一头,不可能也不现实,自己给自己找罪受——结局就和大嫂赵氏一样,她倒是时常和妯娌们计较生孩子,和春华计较闺名,计较交友圈子的了,最后别人没较劲死,她自己给折进去了。
  何必呢?
  每个人总有自身的优势。赵氏要气度大点想想,她是长子长媳,未来的主母,兄弟们都要依附着嫡长兄讨生活的。便气量大一回又如何了?她不自找麻烦,往后有的是来讨好她的人。
  春华就一点也不介意。
  欣喜的时候,人要狂一点,得意一点也没事儿。本来,在得意的时候谦逊,在失意的时候不卑不亢,这一类的品质是要求更高的修养——没哪条法律就拦着人高兴的了。
  她有了喜事放心里谦逊是她素养高,但不能说因为她自身约束得紧,就要所有人都和她一个样,那是霸道。
  至于得意忘形,会不会喜极生悲之类的,就不是她的问题了。原本都是自己选的路。
  春华便和吴妈说,“妯娌间的事,难道还嫌前些年被闹腾得不够吗?且气量大点吧,倒是那个妾的事情,你可看好了前些天把她送去谯县的骡车上了?”
  “老奴亲自看着的,您就放心吧,准没错,”吴妈说起这个更来气,“您可怜她什么?这样的贱婢,就该把她卖山沟里去。您让她去配人,真便宜她了。”
  此时北方尚有五都,许都、洛阳、长安、邺城、谯县,达官贵人多是每处都有了宅子。她家是魏王近臣,更是少不了每处置宅子预备着时不时要随驾。
  眼不见为净,她把人打发到谯县,虽也是五都,倒是去得最少的。  “都是为了个出路,”春华这么说一点也不觉得过分,司马懿要不是个官,人家小少女未必稀罕,“这样的女子最会看眼色,谁能带她出去的不免还要待价而沽。谁不知道为妻要好过为妾的?我让她去配人,做的是管事的妻子,真是她能得的最好的出路了。”
  吴妈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您也太宽和了,怎么不想想这**背后竟然还想使花招?太……”
  “太窝囊了是吧?”春华笑道。
  吴妈有些讪讪的。
  “做人就是窝囊的,做正室的更是窝囊,”她也冷嘲讥讽,“爷们儿惹出的事,我要收拾残局,还要收拾得利落、干净、圆了所有人的面子,我呸。”
  “夫人。”吴妈这回有些担心了。
  “也就是咱们私下说说,不妨事。”春华道,“她要不阻了我,我乐得和气,给她的好出路。她要识相的就该知道什么才是真对她好的。”
  吴妈不甘,“您就该把人不打趴下不罢休,现在您倒是放了她,往后她要和十一娘说些什么……”
  “别说她见不到,就算见着了又如何?”挑唆她女儿来报复我这个“情敌”?“她会不会犯这个怂还二说,姑娘十多年的归我养,乍见了个‘生母’就反水了?那就该我反省了。”
  吴妈还待说什么,被春华挥手阻止了。
  春华道,“我怕什么,她们母女俩的日子都要靠着我过,不求着我拉她们一把也要求我高抬贵手。吴妈妈你且想想,流民造的是什么反?只要有一口饭吃,一天日子过得下去,谁愿意被朝廷抄家灭口。”  
  人,不怕日子好过,就怕日子不好过的。赤脚的不怕穿鞋的。
  伏姬要是此刻是被卖窑子里,卖山沟里给又穷又老的鳏夫续弦,或者是重新充了家伎给人当小的,她都该为了自己的命运抗争一下。
  这是绝了人家的路,逼得人家不得不跳反。
  不跳,乖乖让大妇处置了是个死,至多跳了,也是个死。如果要侥幸成功,勾起了主人的宠幸,那么她就又可以活蹦乱跳了。
  你绝了人家的路,人家就要内跳反发狠,于是也就阻了自己的路。
  当主公的,不能把内奸不当人看。  
  春华很明白梁山好汉最后被乖乖招安,凄楚告终的全过程,变相来说,这也是个“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百姓的所需很低,有了一口吃的就不会冒杀头的危险造反。
  伏姬要是能够安安稳稳地配人生子一辈子,过得了好日子,哪怕只有一天,要她回来再累死累活撬大妇墙角的,她也不干。
  自己的前程,自己男人的前程,乃至于全家的性命都在大妇手上的,有小日子过也是靠着大妇,这样的情况下,伏姬都该自己烧香盼着春华高抬贵手,遗忘过去不快的。
  春华根本不怕伏姬再闹出个“十八年后”,挑唆女儿为自己报仇的。绝对不会!
  如果这对母女还有见面机会的话,伏姬不但不会认女儿,还会一个劲儿的避着——免得显得自己要和夫人抢女儿,预备旧事重提的。
  伏姬是个识相的人,伎籍出身,这样的女子惯会权衡得失的,什么都是假的,实惠才是真的。
  便是因为这样,她得了春华一句话后,伺候就真的没再出过任何幺蛾子了,也一点没提要见女儿什么的。
  安安静静地躲院子里休养,安安静静地被人捎上了车送去谯县。


42. 黄梅不落,青梅落

  就在次男、三男得到升任的同时,时任衮州刺史的长男司马朗在居巢慰军时,得疫病死去。
  这一点确为疫疾之年,哪怕再都城内都感染死者无数,建安七子直接去五,陈琳、徐干、应玚、刘桢,王粲则死于年底。
  加上已经死去的孔融、阮瑀,建安盛年的代表人物在这一年悉数凋零,可堪说是建安末年的哀声谢幕了。
  这样的死亡率并算不得是稀奇,事实上,在三国之时死于战争的远远比不上死于战争之后饥饿、流民、疾病的,由疫病而死的人占总人口的三分之二。
  这也就是张仲景要著《伤寒杂病论》的至关重要的原因。
  然而这一年,张仲景早已过世两年。
  建安时代的落幕,不但是代表文人们的逝去,各行各业的优秀人才也渐渐的凋零,老一代神医如华佗、张仲景都死了,而新生代交接不上,使得疫病来袭时,北方更显得没了抵抗力。
  这种建安晚年的青黄不接,新老交替不上的情况,不但在技术上,在政局上也是若此。
  长男死去的消息到了司马家,老建公都快昏厥过去。
  实在是黄梅不落,青梅落。
  司马懿都快四十了,比他大将近十岁的哥哥也都要到知天命之年了,女儿嫁人都已经生了外孙,两个儿子,过继的侄子十一岁,亲生儿子三岁,都没到成人能当家的年纪。
  吊唁的仪式上,曹丕也替父亲来致哀。
  内心里,争储多年的曹丕对这样家族继承的事例比寻常人看得更犀利。
  司马家兄弟中,曹操更提拔司马朗,这是看着司马防建公的面子,对曹丕而言,司马朗的官职除了是给这个家族增加分量,进而给自己增加分量的外,并没有其他感情了。
  要说交情的话,他更看好这家的次男司马懿一点。
  心里想道一声恭喜,到底这一家人内部还是团结的,并不如曹家为了立嗣诸子弟已经打破了头。
  这一声恭喜也就埋在了心里。
  明眼人都知道,作为次子司马懿就算本身再有能力又如何?他还有个名分上更正,年龄更优势,官职位份的哥哥。
  现在父亲在他还能有份倚仗,要是父亲死了,无论是嫡子庶子都要看着嫡长子哥哥脸色过日子。
  然而看着司马懿脸上的悲恸,曹丕知道这一声的恭喜大概还是要埋肚子里。
  私利点说,司马朗死了,司马懿的前途才会更光明。但作为弟弟的,还是死去前妻同母所生的兄弟,司马懿只会痛苦。
  曹丕还是找了个空,见建公老头已经是悲痛得有点神志迷糊了,如今这府上他能找上担当的就只有司马懿了。
  “阿爹听了也是痛心疾首,”曹丕来主要还是带来曹操的意思,“只是自古君不入臣门……”
  “我省得。”司马懿主持着丧礼,还得和其他达官贵人搭话。
  司马朗死了,曹操是羞于再见建公了。
  司马朗年轻的时候跟过他做主簿,当时年轻有带了点政治幻想的司马朗,让曹操略有气恼,使他“致病”,以示给年轻人一个打压。
  然而内心中,曹操却是准备抬举他的。不为了什么,就冲着嫡长子这一名号,其时的人,多是这样思想。原本继承的时候,也确是嫡长子比谁都更正统。
  后来让年轻小子反省完,曹操一步步地让重用他。年轻的文臣能干的太少了,老一辈如荀彧这一代人死的死,隐退的隐退,是该时候要培养起新人了。
  最初的时候,曹操哭郭嘉,因为郭嘉年轻,脾气又好,和司马朗同一个年龄,但比司马朗得重用的不知越过了多少个等级——直接就给专门为他僻了个“军师祭酒”的职务。
  人们会说,曹操手下有个鬼才军师郭奉孝,但不会说有个军师司马朗。两人同一个年龄,司马朗当县令的时候,郭嘉都已经封侯了。
  曹操是预备提拔郭嘉延续荀彧做第二代谋士掌门人的,他的年纪也正好,辅佐两代人,曹丕上台的时候,也正在政治家的黄金年龄——前提是,他还活着。
  正因为如此,郭嘉死的时候,曹操心中最佳的人选没了,他才会这样的悲伤。
  不是因为郭嘉死了,建公这儿还有些交情,曹操是想不到去提拔培养司马朗的。
  然而最后,司马朗也死了,死在曹操预备让其去涂金之旅中,不但失去了个能用的臣子,曹操也羞于见建公了。
  作为司马家的媳妇,春华也是在列的。
  婆婆年纪大了,而长嫂如今是寡妇,行事不便,司马朗的葬礼事宜,最好还是要司马懿夫妇用上心的地方更多。
  司马懿对大哥有感情,做弟妹的春华却是一般。原本叔嫂、大伯与弟妹这样的关系就要避讳些,没感情反而是最正常的感情。
  便是这样春华也不见得巴望他死,私心里知道嫡长子死了,嫡次子才有机会。这是事实。
  但她还没巴望着人死,巴望着所有只要压在她头上的人都死——这是病态。
  人只有靠自己强势才是真的强势,而不是幸灾乐祸,每天手舞足蹈希望对手一个个都倒霉去,这是色厉内荏的弱者所为。
  便是这样她也能感受到这个家的氛围渐渐在变化。
  原本的下人们一点点地在偏向她,妯娌们也更透着善意,婆婆则如今有事必要叫上她的。
  往年的仇怨不说,名分上往后怕是要次子继承的,长嫂赵氏虽然在,身份上还是个寡妇,大家族的事更不得她出面了。
  一边忙碌着,一边听她家长子阿师回来说,“今日太子家大郎阿叡竟然和我还有阿昭说话,他平日总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还真奇怪。”
  阿师当然也感受到这样风向的变化。
  春华不怎么喜欢曹叡,虽说做长辈的,她总该宽厚些,但只要一想到要她赔上自己的女儿,怎么也是不乐意的。
  “你往日不是说不喜欢看见他么?”
  阿师道,“他一个堂堂男儿,竟然好做妇人装,和他妹妹阿芬互相打扮,实在是……”
  春华笑了出来,这可真是个可爱的孩子,看着笑话也舒心,前提是别是她儿子就好。
  阿师又说,“我看他和阿昭说话,怕阿昭年纪小吃亏,总要护着他。”
  “你有心了。”春华为阿师能护着弟弟有些欣慰,但一想到小儿子,噗,那个坑爹熊孩子,曹叡撞上他,还真不知道谁更吃亏呢。
  这一个月的时间,把夫妇俩都给累趴下。
  等事情忙完了,夫妻俩不免事后还要清算一番,都有点大战后累虚脱了的感觉。
  两人坐在茶室里,倒也相宜。
  春华尚是二十多岁的丽人,而他已不复年轻时俊朗世家子的样貌,年纪愈长,他就更消退了锐气,重剑无锋。
  似乎从没见到过他有过年轻人朝气的一面,永远是稳重的,老成的,哪怕是司马朗,年轻的时候还会有过政治理想,仲达自出仕后,便是一个“官僚”,而非“政治家”。
  家庭,朝局,这么样想着,春华倒更觉得他俩像是战友。
  如今来讲,司马懿对她是什么,孩子的父亲?一起承担家庭责任的同事?
  要说爱的话,她自己都觉得牙酸。特别是经过伏姬事后,她都该心冷了。
  对一个优秀的男人来说,女人是什么?小妾是玩物,老婆是管家,保姆,生育机。而对一个女人来说,无论优秀与否,家庭的比重都占得太多了。
  丧仪后,司马懿自己都累得不轻,到底还想着对春华说,“你还怀着孩子,别多累着。”
  一时间,春华不知该说什么。
  许久,缓缓回道,“你也别累着。”
  仲达倒是有些看不懂妻子了,“你有心事呢?”
  夫妇这么多年,春华会有怎样的反应,他很清楚,“怀着孩子,别操太多心,左右有我在。”
  交握住她衣袖下的手,“今时,咱家的日子比起过往已经好过多了,你也别多费神想事,人要活着,哪一天找不是一些伤神的事。”
  这是在安慰她了?
  春华瞬时有些看不懂他,又不敢置信,男人究竟该是怎样的生物,一边找着小老婆,一边对她关心体贴。
  和他认真,你就输了。
  “不碍事,我又不是头一次生孩子了。”春华如今也看开了。
  看着他俩交握住的手,心里泛起异样的情愫,或许这个男人从来就没有明白过爱情吧?
  而一路艰辛下来的仕途,或许自己对他更像是个家人,父母兄弟都有着利益冲突,也只有自己会和他到最后。
  说是爱情的话,倒不如说这一辈子,更像是共同承担人生的战友情。
  于此,她忽然有些明白,周式婚仪上的礼仪,所谓夫妇死后同享一份祭品,共牢而食大概也就这个道理了吧。
  未来,只要有他的地方,就不会少了她的名字。
  他们生时要被拴在一起,死后也会拴在一起。
  想到这个,轻抚小腹,“大哥丧事结了,你就快些到王太子身边吧。一月未见,我怕他和上次样的又犯了混。”
  说到曹丕,司马懿也累了,“他总算是能按捺得下那么多年,如今名分已定,只要不出了大乱子,他想如何也随他了。”
  春华道,“想想上次呢?好不容易成了五官中郎将,偏偏自个儿给闹得,封侯的却是临淄侯。便是如今名分定下了……想想历朝历代,未必没有废……”太子。
  司马懿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随他去吧,如今也就是气焰嚣张点,还能如何了?”又冷笑,“丞相就算想再反复,也要看朝廷禁不禁得起这样的折腾。”
  “时局难道已经坏成这样了?”
  北方时局能够好么,前些年大兴土木,长战线作战的弊端都出来了,以前还有荀彧这么个天才的王佐之士给曹操把场面勉力糊过去,如今挑大梁的人没了,荀彧死了多年后,原先窝着的弊端都加了倍的来报复了。
  再加上这年疫病肆虐,都快死了三分之二的人口,田里庄稼没人种,国家机器运作不起来,税收收不上,对南面的战事还不能停……最关键是都城里权贵的华庭盛宴不能停,曹操还要张罗着盛世场面。
  司马懿冷笑,曹操倒是废太子呀,朝政都千疮百孔了。也就是对外说得好听,中原地大物博,雄兵良将的。
  曹操绝对是已经支挡不了废太子对时局的危害了。
  曹操到底是老了。
  说来说去,曹丕这货占便宜的地方也就在这儿了。

  曹丕果然是得意忘形了。
  立为王太子后,当日就作宴,他就喜不自禁地搂着身边人的脖子说:“您知道我有多高兴吗?”
  被搂的这个人叫辛毗,但凡是士,都是有脾气的。这样的轻与,倒更显得曹家这样暴发户家庭的鄙陋。
  一边憋气,辛毗觉得曹丕的反应不大对劲,回去讲给女儿听。女儿听完,说:“魏国的国祚,大约长不了吧?”
  这个闺女叫辛宪英。
  春华真想为她拍手称快了。
  辛宪英只比她小两岁,早嫁人了,春华心里还有点儿可惜,要这姑娘小个十多岁的,她一定要把人聘过来做儿媳。
  她说的话,太大快人心了!
  曹丕听到了又如何,说得再犀利,他要真能拉下脸去和个妇人计较,他这王太子做得就掉分儿透顶。
  虽说封建□,一定程度上,这时代的人还是有一些言论自由的,特别是士大夫家庭。相当长的时间内,皇帝还要看世家脸色。
  曹丕这么得意忘形,倒是卞夫人显得更淡定。
  儿子做了太子,很多人来恭喜她,卞夫人却淡淡地回答:“子桓是长子,所以为嗣,而我做为母亲,能够在教导儿子方面没有过失就已经足够了,我们母子没有什么功劳,有什么值得重赏的呢?”
  这是一个足够聪明的女人。   
  曹操听说了卞夫人的回答,反而是欢喜,认为她的表现具有母仪天下的风范,赞扬道:“怒不变容,喜不失节,故是最为难。”   
  同年七月,曹操颁布策书:“夫人卞氏,抚养诸子,有母仪之德。今进位王后,太子诸侯陪位,群卿上寿,减国内死罪一等。”   
  将她册为魏王后。
  要说卞夫人喜,自然是喜的,子桓子建都是她的儿子,无论是哪一个上位,她都是安安稳稳的太后。
  私心里或许她会更喜欢子建一些,但子桓册为太子,她亦是欢喜的。
  卞夫人很明白,父亲未死,儿子就闹腾的,总不是个好事。
  连卞夫人都明白这道理,曹丕却仍有种狂欢的情绪。
  在心底里,春华未必就看得惯曹丕,但卞夫人新得册封,她和众命妇一样是要去朝拜的。
  从邺城宫拜过新一任的魏王后出来,又一次遇见郭嘉遗孀陆氏。
  自上一次见面,陆氏此番倒显得精神更好了些,见了春华也能主动打招呼了,“司马夫人好有几个月没见了。”
  春华的肚子已经显怀,五六个月腰身都变形了,陆氏反有些惊奇了,“都几个月了?你也小心些。”
  说完就觉得自己失言了,讪讪地露出了个不好意思的表情。
  新王后册封,命妇们就是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能不到。春华既不是头一次怀胎,也不是已经到临产,或者是德高望重资历年纪比卞氏更大的贵妇。实在没理由轻狂。
  这道理命妇们都知道,哪怕仕女们觉得给个伎女下拜膈应,却没人敢不来。
  看着陆氏因失言而讪笑,春华也了然。
  这一位夫人,的确是柔弱了点,以前是有丈夫在;丈夫死后,全靠着曹家优容撑下来。守着孩子过日子,有时柔弱的母亲还需要儿子来给她安慰。
  陆氏不是个会专营的人,有时会说错话,却绝对的老实。见过了她,春华才会相信这世上士族真的会有这样白兔样的女子。
  她不介意,陆氏便生硬地引着她转移话题,“该要和夫人您道喜了,令弟高升了。”
  这的确算是喜事了,春华嫡亲的弟弟张纬升官了。
  “他也不过就这样罢了。”春华很明白,要不是因为娶了荀家的女儿,父死后的张纬前途会受到怎样的冲击。
  又和陆氏说,“倒别先恭喜我,令郎前番得了魏王召见,大抵是要有好事了。”
  郭嘉死时这孩子不过才一岁,如今郭嘉死了也刚十年。
  十年了,魏王曹操更年老了,老了的人会怀念过往,会找了司马防喝酒,会找杨彪聊天。也会想到死去的人。
  在新老交替,青黄不接的时候,他想到了郭嘉。
  郭嘉活着该多好啊。
  郭奕不过十一二岁,曹操就算想重用也重用不了,只是怀念起故人,也想见见故人的子嗣。
  这孩子,未来一个侯的爵位是逃不了的。
  果然召见后不久,又给加封了两百户。
  春华也是没什么多的想法,一来郭奕失了父亲,又是独苗,竟然教养不坏,二来也是对于他父亲的敬重,对于孤儿寡母的同情。
  故而对陆氏说,“令郎我看着是会有出息的,他年纪大我儿些岁数,倒也不妨孩子们玩耍。”
  魏王王宫里的年轻公子们大多是曹家子弟,郭奕是被曹操优容的故人之子,以前是被接回曹家照顾的。这样的故人家人,被曹操接回家优待的也很多,陈宫家人都属于此。
  然而等曹操称王,邺城宫里这些故人家人们就住的有些尴尬了。
  郭奕不过就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少年,他的这个小少年,和家境优渥、父母俱在的小少年又是不同的。
  难为他有担当,早早地就报备,带着母亲出了宫置了宅子。也便是这样,郭奕才重新被魏王记了起来。
  小的时候,他也是被曹家收养,和一群曹姓子弟一同长大,他并不耀眼,但日子过得很稳当,既没得欺负,又没卑躬屈膝。
  许多人觉得这孩子没什么灵气,至少比不上他父亲,但这就是春华觉得他是个聪明人的地方了。
  他是个孤儿,和一群曹家子弟在一起,他又要怎么出众占尽曹家公子们的风头?不声不响,安安静静的对他来说才是好事。
  又觉得他可怜,难为他一个孤儿,幼儿就在别人手下讨生活。
  ***
  疫病之患远远没这么快终止。
  建安七子最后一人,王粲在这年底也死了。
  王粲是名门世家之士,死后悼唁由曹丕主持。
  曹丕对着来吊丧的人说道,“咱们也别废话了,王仲宣生前喜欢听驴叫,咱们一人一声给他学驴叫,也就是悼唁他了。”
  吊丧的人都面面相觑,都不知道王粲生前有这么个怪癖。
  然而曹丕是王子,大家只好听从命令,王粲的坟前传来一阵阵的驴叫。
  由人说给阿督听,阿督气得摔了团扇,“王公生前好歹也是个士,太羞辱人了。”
  阿督的乳母唐氏劝道,“三娘你可别大声。”
  阿督今年已经十岁了,对于世事亦有了初步的了解。
  “这是士大夫,哪能这么羞辱的?”阿督道,“我就从没听说过王公生前还喜欢听驴叫。”
  她毕竟是女孩,也不过是听说。
  阿师接触的更多,有了疑问便去问父亲,“仲宣公果喜听驴声吗?”
  司马懿当然知道这事的更细致的情形。
  “喜欢又如何,不喜又如何?”他想到了昔日的学生,今日上司的曹丕,对此行为也没什么好感,“上面的人定下了的基调,难道他还能不喜欢了?”
  曹丕这么突然发难,就连累上王粲在史书上永远的成为了个喜欢听驴叫的“变态”。
  司马懿忽然警惕起来,他的学生是个这样的人。
  他可不愿意死后也被史书翻来覆去地变成个“好听驴鸣”的荒唐人。
  ***
  王粲是犯了什么事,让曹丕要这么惦记他的,春华从仲达哪儿知道的很清楚。
  起初曹丕是得势的,那时候曹丕附庸风雅和文士们开party,王粲也很乐意讨好这位形势大好的继承人。
  于是曹丕就将他当作了挚友,一次次地在《与吴质书》中写的“仲宣如何如何好”就是明证。
  他们有过一段蜜月时间。
  然后坏事来了。
  曹丕他自己太闹腾,失势了,曹操看上了小儿子曹植,重点培养子建去了。
  王粲就是根墙头草,更兼他是在杨修杨主薄西曹下做事的,就转而讨好曹植去了。
  两人都是才子,自然比和曹丕,这么个伪文学青年要来得更有话题。
  曹丕于是记恨上王粲了。
  然而再记恨,他可以在往后当政后用职务之便公报私仇的。但是士毕竟是士,这样侮辱人身后的名声实在是过分了。
  士可杀不可辱,说的就是这个了。
  政治失利使人结局凄惨什么的,历来不是什么稀罕事。成王败寇,这些政客都是投机分子的多,也谁怨不了谁,谁比不上谁更“正义”,更“高贵”。
  失败便失败了,但作践人便不对了,有这样一个气量狭小的上司,春华一面为所有得罪过曹丕的人捏了把汗,又对着自家未来开始有了忧虑。
  虽说伴君如伴虎,曹操也犯错,是人都会犯错,但她宁愿伴曹操,也不要伴曹丕。
  曹操的脾气是流氓了点,但人家好歹气量大,很豁达,他也砍人,士大夫什么的,他是用“砍”的;曹丕则是个混蛋。
  这不,曹丕刚“辱”完了王粲,不明真相的群众甚至以为王粲真有这么个变态爱好,误会大了,千年都这么传下来。
  而曹操因封了曹丕为太子,这一年也清算人了。
  首当其冲的就是杨修,以“前后漏泄言教,交关诸侯”凡罪犯收杀。很干净利落,也保存了所有为士者的体面,杨修在死前亦说道,“我固自以死之晚也。”
  事情收尾于第二年元春,那时春华的幼子也已经出生了。
  靠在塌上,想着杨修死前说的那句“我固自以死之晚也。”,春华心情复杂。
  杨修也知道政治投机的失败就是代表了被清算,曹操终还是厚道人。
  他的确是厚道的人,正因为他没“辱”也没“骂”,后世关于杨修之死才出了n个版本的,《杨修之死》鸡肋剧——保人晚节的曹操成了大白脸。
  毁人名声,搅黄了人家葬礼的曹丕却成了个“豁达”的贵公子。
  不过她也实在没精神去想这个,渣攻与贱受的这个问题,向来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正帛上再次写出了她家新生儿的名字:亮。
  春华囧囧有神的抱着她家小三儿,这个圆脸儿吸吮着手指的团子。
  心里泛起一阵嘲意,咦,司马二达,你还真是和叫阿亮的人缘分不解呢。
  问孩子他爹,怎么就取了这个名字。
  司马懿尚没有一点未来要和一个叫做“亮”的人相爱相杀的自觉,回答得很自然,“父亲起的名字,他的哥哥叫‘昭’,弟弟叫‘亮’又何不可呢?”
  昭,亮,都是光明的意思。显然汉末流行的单字名中,普遍的不是喜欢用“光”的同类词,就是“玉”的同类词。
  倒显得自己敏感了。
  得了,往后司马仲达也算解气了。
  哪一天,要是他在叫诸葛的“亮”手下吃了亏,就可以回家对着自己儿子一顿臭骂,“阿亮你个死孩子。”
***
  这一年,刘备的兵锋锐进于西,关羽的军势耀武于南,甚至连许都的献帝为响应宗亲也再次密谋了造反。
  消息报告到邺城,曹操震怒。
  曹操已经老了,但是最近却没有一件能让他省心的事情。
  去年,好不容易才将立嗣的事摆平。益州的刘备派张飞、马超等将领进攻汉中,已经派曹洪前往协助夏侯渊抵御;荆州关羽的军势日益壮大,声威直达许都,原以为有曹仁坐镇南方,不会有问题。
  没料到关羽还没动手,自己内部先起了叛乱!耿纪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官员,韦晃也是丞相府的属官、自己的亲信,居然全都叛乱!
  曹操对许都百官进行了血洗清算,连汉献帝身边的属官都进行了消减数目,又换上了自己的人。
  而原先在许都为吏的官员无论参与谋反与否,都被押到了邺城交代问题。
  然而也就在这年初,新得了少子的司马懿,双喜临门,又再次被升为军司马。
  这在曹操的谋士中实在是个异数。
  以曹操任命文臣的惯例,谋士不会派以军权,先时信任如荀彧,都要防着文臣掌军权——当然最后他是掌了,得到了个武职,任命当月就死了。
  但也不是完全无异数,例如郭嘉便是一例。
  然而,郭嘉已死。接下来可以培养做二代谋士的人,却再没一个人能如他这样合曹操心意了。
  郭奉孝是个多好的人选。
  曹操老了,看着许都被押送来,战战兢兢的天子属官们,有些乏了。
  年龄正好,既没有可恶的世家背景,又睿智无尽的智慧。
  而且最合他心意的是,奉孝有那么多可爱的小缺点,生活毫不检点,时不时地触犯《禁酒令》,时不时地流传出浪名。
  只有这样的臣子倒是能让人主放心。
  不像眼前这位司马懿,家世、礼仪、时评,完美得令人害怕。
  曹操看着他新提拔的军司马,目光微冷,“你说要加强屯田?”
  司马懿恭敬却立,“耕作、蓄粮,不止为了税收,也能缓了南线运粮。”
  曹操当然知道这是项好政策。
  连年战乱,又连年混乱的管理,荀彧死后无法高效运作的体制,再不好重整,弊病已然渐渐显现了。
  屯田是利于魏国的最后一剂强心针。
  曹操抚掌大笑,很久。
  “丞相?”
  曹操只是回想起来过往,“孤想起了令兄伯达的事。”
  “家兄……”,这是一个令司马懿怀念又不愿想起的名字,“是怎样的事,会让您突然想起?”
  “令兄曾提议过恢复旧法,井田制。”不但提过,还触怒了曹操,令司马朗“致病”。
  屯田是利于国家,而利于国家的事自然侵犯了大地主的利益;井田则是利于世家贵族,减少了税收,自然不利于国家。
  司马家本就是河内世家,司马朗为世家说话也是理所当然的,反而是司马懿近乎是牺牲了世家的利益。
  曹操自然是会答应屯田之策的,只是又有些阴笑着准备看司马懿倒霉。
  他提拔这小子,知道他有谋,知道他才能堪大用,然而却总不如对着郭嘉一般的放心。
  司马懿这小子太完美了,家世好,性格知进退,稳重隐忍,自己那个傻儿子被他吃得死死的。甚至连寻常官宦子弟的绯闻艳事都没传过。
  出生世家,他想通过牺牲世家利益来获得仕途进益?还不被世家合伙拍死,这个叛徒。
  老狐狸等着这小子被收拾。
  然而出乎意料,司马懿的屯田之策却一点也没引起世家的反弹。
  春华初听到,仲达要推行屯田的时候,近乎是吓了一跳。
  以他这么个政客作风的人,一入仕就是明哲保身,稳稳妥妥地行事,怎么可能就为了国家去提一个好政策呢?
  凡是搞政治的,悲观的说,就没有一个是完全处于良心,利国利民的角度做事的——政治家有了良心,就是他要被清算的前兆了。
  谋事但先谋身,这向来是夫妇俩共同信奉的准则。
  要这事是司马朗做的,她还会相信一点。放在司马懿身上,春华就傻眼了。
  司马二达你是抽风了吧,该要怎么抽,才会从你脑中抽出这么个“政治理想”来?
  就算要为国为民,咱们也要世家坑死了好不,叛徒是好当的么。
  然后等着被世家群殴的孩子妈发现,世家竟然木有一点反弹。
  怎么会的?
  司马懿自然不会“自宫”,他说的屯田是军屯,根本不会伤及世家的一亩三耕地。
  回头等她修养好了身子,上门送礼作关系的人反而更多了。
  丈夫这几年升官像了乘了升降电梯,家族中又在司马朗死后,春华便再这年头一次收到了人给她准备的生辰贺礼。
  “这是怎么了?”权贵之妻收到贺礼也是正常,但对春华来说,向来都是她给人送礼的,“不但是我,连阿督生辰也有。”
  做男人的,就是要封妻荫子,对此司马懿很是自豪,“难道你们就受不得了?下面人有孝敬你就收着吧,和咱们差不多的人家,这人情往后总是要还的。”
  她想想也是,她们家只要还在这个官场中混一天,她给上级见礼不能忘了,同样下级给她送礼她也要受着。
  一转眼还要去贺贾逵生子的喜事。
  因为曾经贾逵犯过事,而当时做丞相主簿的司马懿为他求过情,贾家人对司马家人便格外热情,这份热情对着春华更是放大了十二分。
  贾家夫人也算是中年得子,红光满面地抱着孩子,招呼她,“这是我家的阿充了。”
  这个孩子叫贾充。
  春华很和蔼地看过了孩子一回,给了庆生礼。
  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这个小小的,方脸的婴儿,就是未来的她家小二郎司马昭的好基友,更是贾南风的父亲,贾充。
  有新生儿出生总是好事,内院女眷们欢声笑语。也就是在这样的场合,春华头一次见到了说“魏国国祚不久了”的辛宪英。
  辛宪英嫁给了羊耽,这人或许也不怎么著名,不过从此通过了这条线,春华可谓在凶残的道路上走得更远。
  两个女人只差了两岁,都是年轻又当家多年的主妇,见面就说上了话。
  辛宪英道,“早是听说了夫人的事。”她说的是当年甄妃哪儿作诗集的事。
  春华却是因为她的见识,“早年人轻狂罢了,如今想想倒让人脸红了。听说汝家嫂子可是蔡公之女,昭姬之妹了?”这说的是她丈夫大哥的妻子。
  “正是。”
  羊家的牛气便在于,即便你记不住他家男人,他家却出了一门的彪悍女人。两个媳妇,一个是蔡昭姬的妹妹,一个则是辛宪英。
  这位叫蔡简姬的,一听名字就知道是蔡昭姬她妹。
  要问堂堂的蔡氏名门怎么会到了最后把女儿嫁给一个羊姓的小县令,只是因为在董卓乱政时,蔡公带着全家逃跑,到了此地,落难名门都已经没法过了——只好把当时只有几岁的小女儿抵在人家家里做童养媳。
  不但是童养媳,这个男人前头还有妻有子,蔡妹妹还是个续弦。
  有么两个北方仕女圈彪悍人物在,这一家的女孩要再不出名也难。
  媳妇牛逼也就算了,羊家在晋朝还成了后族专业户,共出了两个皇后。
  当然,春华还是那个历史盲的春华,这一年她在不知道剧情的情况下,不但邂逅了贾南风的父亲,也邂逅了羊徽瑜的婶婶。
  ***
  认识了羊家的这两个媳妇,其中蔡氏更有名门淑女之风,而辛宪英这样出身官宦的女子,脾气倒更投春华胃口。
  这也不是没原因的,两人的成长环境相同,都是出生在汉灵帝驾崩后不久,饥荒、货币贬值、黄巾战乱这样的情况下的,又都是官宦人家的姑娘。除了到最后,春华嫁给了个天命军师,而辛宪英却生不逢时地嫁了个窝瓜丈夫。
  在这样的层面上,两人的观念也就更靠近。
  和荀贞奸党妻子间带着防备的客套不同,也和杨琬自小无间的情分不同,春华自觉和一等世家的嫡女并不是一类人,而杨琬虽然亲近,两人会推心置腹的,但见识又不在一个层面。
  和辛宪英说话却没这样的顾虑,既无太子党内部臣子们的互相防备,又有同样的见识。
  混熟了,辛宪英也就直接问了她,“听说阿姐你家可有个正当龄的女娘呢。”
  “说不得当龄,她还小。”细说了大女儿的,春华知道辛宪英不会问些废话,“你怎么想到这个了?”
  辛宪英也不推诿,“像是有人说的,太子甄夫人想要和您结亲。”
  “我家阿督?”春华自然早得甄姬暗示了,但还是装着糊涂,“她才多大呢,也不是什么贵戚世家的贵女。甄夫人要结的上亲的,或者是她家阿叡吧?那是太子长子,魏王长孙。”
  春华摇摇头,“你是打哪儿听到这话的外面难道是传遍了?”
  辛宪英打量着她的表情,见她不是得意的,知道也是个稳重的人,并不以和曹家结亲为荣。
  也算不枉了她多事来的好心提点,“外面哪会传遍呢,等传遍魏王也就下明旨了,阿姐你是多虑了。
  不过就是这么一问,近来那位甄夫人是叫了不少贵妇带着小娘子们进宫。我想着,旁的人家或许会以这个为荣的。看着关系,阿姐你家和东宫可近着,才有这么一说。”
  都是聪明人,点到为止。
  出了事,有人提醒本事就是一种善意。至于提点后,人家是没义务再提供谋略的。
  春华接了她的好,回家就开始琢磨了。
  以曹丕对司马懿的黏糊劲,可真是宠溺攻遇上了冷清渣受,要真联姻的,只要听着是司马家的女儿,曹丕是乐于同意的。
  此事若是成了,曹叡有了个父亲的心腹做岳父,是给他添了分量,曹叡的位子稳了,甄妃的位子才会稳——但她家阿督有什么好处了?
  一身未来太子妃的服色?
  不,就看甄姬自己都没把正式的太子妃名头按下来,她就可以知道,嫁给曹叡还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呢。
  生了长子长女的正室都没封太子妃,这里面有什么猫腻,哪怕外人没法打探宫闱,光是想想春华就心寒了。
  母以子贵,子以母贵。母子的名誉地位是联系在一起的,曹昂被过继给丁夫人,正室需要长子,而继承的长子也需要正室定下正统。卞夫人做了正室,而诸子皆得了重看;曹丕立为了太子,卞夫人才立了王后……母和子是最难分开的关系了。
  曹丕后院女人很多,但真生了儿子的却不多,这些庶子们还夭去了一大半——就这样,正室有嫡子,还不册为太子妃。
  在春华看来,甄姬未来的结局在曹操在世时已可见一斑了。
  一道宫门,水要有多深!阿督不嫁曹叡,也能稳稳妥妥地嫁到高门世族,何必去拿自己给别人添分量,还要陷到这个污糟地里去。
  做亲妈的,绝不会这么狠心。
  春华想着,还是要把闺女自个儿拎过来听听她的意思。
  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万一孩子自己想要份太子妃的前程,或者和曹叡有了私情的(更不可能),那么做父母的总要尊重孩子自己的人生选择。
  父母是要尽心教育的,养不教父之过,然而父母的想法总不是孩子自己的想法。她觉得陪着甄姬婆媳去受苦,真是傻了吧唧的,但不同的人不同的想法,万一她的闺女就是有这么个粉红公主梦,一定要冲着内命妇的仪仗去的,她也是爱莫能助。
  这一年,阿督姑娘已经十二岁了。
  进门的时候,低眉顺目地行过礼,如母亲平日教导的,礼数不止在隆重,而更在心意。
  未嫁女儿素净的衣掾,新做的浅绿百褶裙如兰花般荡开,少女眉目如画。
  “娘。”
  阿督拜完坐下,这姑娘生了一双漂亮的眼睛,脆生生的脸庞,像是初生的桃花瓣儿。
  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春华的思绪却飘得有些远。
  女儿肖父,初嫁的时候,她曾有多么的爱恋这双明眸后的睿智,又如何享受过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
  想多了。又有些发笑,连女儿都这么大了,她竟然还想这些有的没的——她这一生最不屑的施舍,爱。
  以前倒是想过,如果他们要有了女儿的话,或许会是个美人,而阿督长大了,果是个出色极了的大家闺秀。
  春华把女儿找来,还是暗示了番她可能的婚姻。
  把身边的人都支走,阿督也知道了母亲此番的郑重,打起精神来听。
  “你也大了,像你母亲、小姨的这个年龄,已经在家中不太出门了。”
  阿督张嘴,却被母亲止声,“别说什么‘女儿愿意一辈子侍奉爹娘’这样的昏话,想想平日对你的教诲,这样的话该不该说。”
  阿督心道,不该。
  作为古代女子,婚姻是没有自由的。对象不自由,连愿不愿意结婚都不自由。
  除非你顶得住全家的压力,当老姑婆顺带连累了全家女孩子的名声。
  好在阿督并不难过,比起这个来说,她的母亲不能给得了她自由,这也是奢望的,这个时代有哪个女子是“自由”的——但至少,母亲在最大范围内的开明,绝不会使她吃亏。
  接下来,母亲一点点暗示告诉她或许可能有的求亲,听到东宫的名号时,阿督心紧了下。
  东宫自她小时便一步步地待她有深意,常在母亲身边看着诸事的阿督,又怎么会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春华看女儿纠结的表情,真以为她是想应许的,“你且和阿娘说实话,你真愿意这门婚事么?”
  阿督低头咬了下唇,“女儿,终是司马家之女,如果父母亲长是这样想的话……”
  “我问的是你,不是长辈、”听她口气,春华不由再多问一次,“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总有母亲替你经营。”
  阿督自然不愿意。
  “那一家本不是什么世系大族,两代里没有过得下来的原配,也不重嫡重长,以伎为妻。”
  有了伏姬的这个例子在,这姑娘就没对家伎有过好印象,“别人家都是有过先来后到的,曹家反而是……后来者居上,”姑娘有些犹豫这个用词,“新人旧人的,不能一碗水平端了。”
  说穿了,女子这一生,并不图什么大富大贵的。哪怕是天命富贵的人家,夫妇俩过不多一块儿去,那也是磕磕碰碰的一辈子。
  “要说高贵,汉天子的中宫可算是‘母仪天下’了。皇后娘娘啊,”阿督夸张地学了声,“除了现在的这位曹娘娘,但凡天子出点事,魏王总要拿了中宫出气——都已经死了三个皇后了。可真的是‘母仪天下’呢!”
  牵引到朝事上去,阿督有些担心地看着母亲,却不见母亲阻拦。
  这也是春华向来的习惯,既然自家已经陷进了权力纷争中,与其把孩子们养成绵羊,倒不如让他们在身边耳濡目染。
  孩子要引到了朝事上想,是她乐于见成的方向,每当此时她便会给予一定的鼓励。
  听了女儿的话,春华也算是欣慰了。
  “你能这样想就好。我还真怕你就陷进去了。”
  阿督上前给母亲捶捶肩,“娘,我是您生养的,怎么会和你不是一条心的呢。”
  春华听了直笑,“你什么时候倒学会了阿昭那小子的花言巧语。”
  父母面前,卖萌的孩子才有肉吃,好不?
  阿督姑娘是深谙此道,低头做小女儿状。
  “你这样很好。”
  “母亲?您怎么了?”
  “没怎么,”春华欣慰地看着女儿,“且宽心吧,你自己有份清醒,为娘总不会让你吃亏的。”


43. 大命所艰

  具体的操作根本无需她担心的。
  春华根本没和丈夫说,也没空说,仲达童鞋再次和老曹出征了。
  上一次,司马懿陪着老曹出征的“那一戎马的风情”带回来的余波,把夫妇俩折腾到现在才算安宁。
  这一次带着儿女送行,后面的小萝卜头冒出一只两只。
  春华也没什么好说的,陪着最高的领导走,安全不是问题,剩下混资历的,二达的为官之道比她通得多。
  夫妇了多年,到了这一刻都似标准化模版,她有什么好说的,“家里由我看顾着,你在外面别挂念。”或者念叨念叨二老,说说都城里权贵人家?
  老一套的说完,夫妇俩相顾无言,一时间春华低头笑腆了脸,又落落大方地上前给他整理襟口衣褶。
  而仲达也很服帖地任她这么摆弄,此刻就像是一个听话的老男孩。
  想到这么个比喻,她一时停住了手,似乎不知不觉中她更像个老妈子了。
  老妈子,还是没性别的那种。
  “怎么了?”见她手中动作停下,司马懿问道。
  “没事,”春华又恢复正常之态,继续给他抚平了细摺,凑近了靠在他耳边。
  用一种儿女听不到的声音细语,“我只是在想,前些天谯县的家人来说,那个女人如今有了身孕,男人对她很好。”
  “你说这个做什么?”司马懿气哽,想到那个女人刚摆脱了他,就能和别人搭上,可见果然是个水性杨花的货色。
  在这一刻提这个话茬,真是在揭他伤疤了,便是对着妻子,司马懿都有些恼羞成怒的。
  然而当他看着妻子平静地低头含笑,似若无事地退下,行止如逸云,云卷云散而宠辱不惊时,他的火气不自觉地都消了。
  她好似真的只是在稀松平常地耳语罢了,不轻不慢地来了一句,使他大动肝火,然后她便全身而退,轻笑着也漠然着。
  一时,他觉得看不清自己的妻子。
  女人该是怎样一种复杂的生物,哪怕跟你过了一辈子,生了一群孩子,但到了最后,你看不懂她,还是看不懂她。
  最后司马懿只道,“你也保重。”
  春华笑道,“自然。”
  爱情的魅力,不在于得到,而在于求而不得、辗转不能的追索,捉摸不定,女人图的是静态,为了最后一刻完美的图案幻想;而男人爱的是动态,一切种种,只是为了一股叫做“新鲜”的强效兴奋剂。
  与其说爱恋,春华已然是近乎绝望的想,她这一生大概得到的只能是责任了。
  她的生活,她的孩子,她的家庭,是她的责任——而她,则是另一个人的责任。
  如此绝望,也如此透彻寒心的真相。
  夫妇俩此刻都不知道,下一次的见面,这个世界将会何种的天翻地覆。
  然而在此之前,春华的屋室里来了位稀客。
  “阿姊。”已出嫁,改了妇人发式的秀华是红肿着眼进来的,看到姐姐更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你怎么了?”春华抚拍着少妇的背脊,秀华更是靠着姐姐哭了起来,“有什么难事,总一步步做下来就好,都已经是个大人了。”
  虽说是亲妹妹,春华秀华姐妹俩的交流却并不多。
  春华出嫁时,秀华才刚隐隐约约记事,出嫁的女儿回门,秀华也不过只和姐姐客气冷淡着见面。等秀华出嫁了,春华早是儿女成群了。
  女人家哭,无非为了丈夫,为了婆媳,为了孩子。秀华此生的重点,亲生父母都死了,嫡母山氏如今身体康健,娘家也没出事;至于丈夫、婆媳,这都是连在一起反应的。
  说到底还是为了孩子。
  秀华哭诉,“我是只生了两个女儿,可我都已经抬举了丫鬟做妾,他竟然……竟然从旁的人家带回两个歌女。”
  男人间应酬,最后宴会结束了,主人家客气送两个歌伎的也是正常事。
  春华还想劝解着妹妹,只听秀华再说了下去,“我才又怀了身孕,这不,又有个歌伎一同怀上了。”
  秀华还在嘤嘤地哭,春华则是叹了口气。
  “我早年没出嫁那会儿总想着事事顺心,这世上又哪会有什么事事顺心的了,”秀华抱怨道,又有些殷献姐姐,“如今看来,阿姊和姐夫才真是相敬如宾。阿姊真是好福气。”
  儿女成群,家中又无妾侍,可堪说是封建模范家庭了。在妹妹秀华眼中看起来的好男人司马懿,让春华笑喷了。
  “阿姊?”
  春华忍住笑,摇头叹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秀华有些不相信。
  “不说这个了,人,没什么特别好特别不好的。日子都是过出来的,”春华真不觉得自己在介绍成功经验,“你放任着他,好人也被你放纵坏了;你慢慢地处着,滴水穿石地磨着,坏的也被你磨去了棱角。”
  只要是人都有同样的劣根性,不止是男人,同样也是女人。
  “贪财、好色,好逸恶劳,逃避责任——每个人想的都是这个。你放任着他,有色好贪的,男人为什么就不贪色呢?又不是圣人。”春华道,“好好经营才是正经,妹夫那个样子,也有你的一半。”
  秀华埋怨道,“阿姊,我可是你的亲妹子,你不帮我,还帮着他说话呢。”
  “就是因为你是我亲妹子,我才要和你说这道理。别说是伎,就是妾怀了孩子,又如何?此遭过了,根本无需担心。怕的是你这性子,这一次让你顺利过了,往后还要再给你惯出事来。”
  秀华不语,仍是拿帕子抹泪,春华也觉得自己有些严厉了。这毕竟是她妹子,而且还不是感情好,平日熟悉的关系,不能当着女儿来训。
  “你还怀着孩子,别哭坏了自己连累孩子。”
  说到这个就气,秀华骂道,“他这么没良心,我还得给他生孩子。”
  女人,你就犯这个恶心去吧。
  多少时候,心里痛恨的要死,生理却是没办法,肚子要大总没办法。
  秀华自然担心的是另一桩,“要是这次我还生的是女儿,那个伎生的是儿子……”
  “那你就再生,直到生出儿子为止。”
  秀华自然知道庶子比不得嫡子的道理,然而这个心里压力对一个还不到二十的少女妈妈来说实在太重了。
  少女们觉得最理想的情况,应该是:没出嫁前,未婚夫不能有通房,等嫁了人,立马怀上生了嫡长子。然后后面来什么都不怕。
  这应该算是jj最普遍的种田之风,然而现实不是种田文。有钱有权的子弟大多是高干家的官二代,要是还要没娶妻的,就十多岁,更是在一个脑残挥霍青春的年龄。
  这个年龄的“男人”你要他不好脸控,承担起家庭的重担?
  他自己还没断奶呢。
  种田文里标准男主配置的,在春华看来,实在是帝都一大批一大批的“官二代”“富二代”,一群纨绔子弟,不是何晏那种的,就是曹叡那种爱做女子打扮的——脂粉气特浓。
  正常的情况下,官宦人家的女儿要自榜“白富美”的,就要做好遇上个“官二代”的准备,还不一定是高富帅。
  秀华的丈夫,没什么大的缺点,就是平常的一世家子弟。只不过汉末的名门都被乱世冲击了,这户名门自己都难保,靠着好姓氏,至少张家还是在国都的官宦人家。
  这样的子弟,家中太平富贵,本身也就是个纨绔,贪财好色爱斗蛐蛐儿——这都是纨绔子弟的小事儿,通常大家也不会当大缺点。
  至于玩歌妓什么的,对他而言就和打dota没区别。
  有区别的是,打dota,它不会怀孕啊。
  要盼着一切都按理想模式,少女们自己生了个嫡长子,然后就天下无敌了,这是做梦。
  现实是,官二代的丈夫在这个年龄大多都没有担当;日子过不到一块儿去的,生不了儿子;日子过得到一块儿去的,头胎也不一定就生儿子。
  就算是春华,她初嫁的那会儿,妯娌都怀了二胎了,她才开生,还生的是个女孩。人生没什么十全十美的,都要靠自己经营。
  秀华忽然想道,姐姐当时可有三年没身孕,三年!她是怎样既不失了丈夫心,又把后院箍得紧紧的,竟没一个通房的。
  似乎回忆往事,那时候嫡母是常常对姐姐担忧的,每次回门都念叨她抬举自己人的?
  这么想着,秀华对姐姐有些佩服。
  三年,至少她是熬不住的。
  春华却没管妹妹那么多心思,也没给她出主意,只是劝慰她,“好好回去养胎,说不准是个儿子呢,好事多磨。”
  秀华颤巍巍地问,“要不是个儿子呢?”
  “生到是儿子为止,”春华道,“你还年轻,不要有压力,只要有了嫡子,管他是不是长子呢?宗法上,妾生的再多,那也是孽障,别忘了,庶子要是无父认的,按着从母法,就是个奴婢。”
  秀华自然不是个学法律的,逻辑也没这么好,但姐姐的话总是让她有了点底气,“听您的。”
  总算把人送走了。
  春华松了口气。
  她能说什么?告诉妹妹,“你尽管生,生不出儿子,姐姐给你在外面找个男婴”这样的教唆吗?
  然后,十八年后,合该再来个《梅花烙》,就算圆满了——她们这群人被一锅烩了去吧。
  主意要出给想要主意的人,而不是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只是来抱怨心情的人。
***
  春华也无心去担心她妹妹。
  日子是自己过的,而不是别人帮出来的,就如借钱的话,救急不救穷,是一样的道理。
  至于女儿的婚事,要影响起来,现在春华也是熟练的老手。
  像她家这样在中枢又把事情看得如此透彻,有第一手情报的人家不多,能对曹叡的知根知底人家反倒不屑于把女儿嫁给她。但这仍拦不住相当多,不了解情况的少女们,还把这位金汤勺出生的曹“宝玉”当作心目中的种田男主的。
  马上就有人通过她家门路要去邺城宫走后门的。
  其他人家,司马家尚能不理,这一次来走后门的是虞氏的娘家人。
  婆母把春华叫过去,知道她是甄夫人面前的常客了,虞氏当着娘家嫂子面,给媳妇介绍,“下面的那个小娘子,就是舅家的侄孙女了。”
  果然有个鹅蛋脸,穿着嫩黄衣裙的小少女,约摸十二三岁,在堂下给各位长辈见礼的。
  这位虞家小娘子叫虞妗容,是虞家长子的次女。
  小姑娘长得娇羞伶俐,大概也是知道点家中长辈的意思,有些害羞地不声不响。
  在自己眼中觉得是个为了小渣男的曹叡,在小娘子,或者说大多数人眼中还是个绝代风华的jj男主呢!
  身世可怜,背负了母亲的重仇,出身又高贵是个王子(or皇子),长相俊美,性格乖张极端。
  总有些女主们,就不爱好好嫁个家庭美满幸福的好男人,要去拯救这些“男主”的!
  自然她拦着自己女儿去犯傻,却不能和别人家直说。
  说什么呢?说你家看走眼了?两头得罪人,虞家现在可把能嫁曹叡当作天大的喜事呢。
  自己的选择,她劝也劝不了。
  和虞家舅妈说,“孩子是个好模样,等找个日子,让她娘带着她来,什么时候舅舅家觉得合适了,给我递个话就行。”
  虞舅妈高兴地笑了满脸褶子,看着俏丽丽的小孙女,应道,“哎。”
  虞家是河内豪强,级别比司马家高得多,要不是因为同样受到了汉末的冲击,而司马家又恰好出仕在中枢,后来又做了皇帝的,还真比不上人家的家世。
  婆母虞氏自己是个庶女,给人做了续弦。而这个虞家小娘子是个正正经经的嫡女。
  当春华引见着虞家婆媳孙女三代人给了甄姬后,便功成身退了——她只管引见的,往后虞家能不能和甄姬再交流,再联络的就不在她的范畴。
  甄氏无疑是很满意的,名门虞家的嫡出女儿,正正经经的世家女,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她以前只愁自己的圈子小,搭不上真正的名门,而今既然又了更好的选择,她也不会死惦记着阿督。
  阿督,未来或许会因为父兄获封公主,然而现在只不过是普通世家,普通官宦的女儿。
  地位的这一点,世人看得更私利点。
  同样是皇后,武则天是皇后,那拉氏是皇后,汉献帝被连砍了三个的也是皇后。而谁又能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日身份贵的,翌日不定是低人一等的。
  ***
  然而比起联姻,这年于魏国历史而言,实在是大命所艰之年。
  曹操已经是老了,从赤壁之后的大战来说,魏国已是透着暮气。
  这一年刚出发不久,镇守汉中的大将夏侯渊被斩杀,刘备军大捷。
  曹操闻得此讯,更加惆怅。姗姗进入汉中,潦草地打了几场仗,到五月就把汉中抛下。
  魏军没回邺城,也没回许都,而是到了长安。
  至此司马懿已然是警觉的发现北方的政治中心再度倾移的迹象。
  这年秋雨后,前方战报:雨水连绵,汉水泛滥,七军皆没;庞德被斩,于禁归降,曹仁告急;梁、郏、陆浑一带的寇贼杀死县令,群起响应关羽!
  于禁,居然在这关键时刻变节归降了敌军!而一向不很亲重的庞德,居然能够守节而死!
  曹操动摇了己心。
  而另一面,在邺城正在镇压魏讽造反案的曹丕,收到他家父亲密报的时候,正忙得焦头烂额。
  刚读了几行字,他就近乎要气炸了:曹操任命曹植为南中郎将,行征虏将军,南下救援曹仁。
  难道曹植要死灰复燃了?
  曹丕恨得牙痒,更可恨的是他的三弟曹彰竟然在为曹植造声势。
  然而曹植在这个能够卷土重来的契机上,却犯怂了。
  出兵前夕,曹植喝得烂醉如泥。
  曹操至此彻底放弃了曹植。他终于做了个清醒的决定:改派徐晃领军救援曹仁。
  关羽的意气风发已然使得魏军震慌了,甚至此刻连曹操也抵不住压力,决定要迁都。
  其实早在年前,曹操决定重修洛阳的时候,司马懿就知道曹操是有迁都意向了,南线战事压力实在太大。
  然而事情到了这会儿,却决不能迁都。
  司马懿挺身而出,劝阻曹操:不能迁都。
  司马懿的原因也很简练,“国军为水所没,非战攻之失,于国家大计未足有损。”
  而且鼎足三国的结构,实则是最富魅力的稳定性。三国,无论是哪一国稍强了点,两者联合就能抵制第三方。
  以前魏国太强,而吴蜀联盟,如今蜀汉强盛,吴国又怎会坐得住呢?
  司马懿接着说:“刘备、孙权,外亲内疏,关羽得志,权必不愿也。”
  在曹操面前说完了这些,他就又退了回去,免得锋芒太过。
  剩下的话就由仲达昔日的好基友蒋济说了。
  昔日美少年蒋济,和春华差不多年龄,正是青年俊彦,风度翩翩的时候。
  比起司马懿来,曹操更信任蒋济一点。既无可恶的世家背景,又是个谦逊善断的谋士。
  然而曹操不知道,蒋济美青年,从是个美少年的时候就和司马懿是好机油了。
  曹操已然被司马懿说动了,再由蒋济一敲边鼓,“可遣人劝孙权蹑关羽之后,许割江南以封孙权,则樊城围自解。”
  曹操抚掌大笑,“卿果善断。”
  曹操和孙权勾结了。
  都说孙刘联盟,蜀国是无论都想不到孙权会在这个时刻背叛。
  当然在更早的时刻里,已然是大叔的仲达,和蒋济小俊彦两人一唱一和,联手唱了出双簧,早是给蜀汉之败定下了悲剧的基调。
  在这两人的谋算中,江南本来就不在魏军手中,所谓“许割江南”不过是张空头支票。诱使孙权当黄雀消灭关羽,以解樊城之围,同时激化孙刘矛盾,直接一石二鸟。
  这件事导致了孙刘脆弱的联盟再也无修复如初的可能。
  接下来的事是两个始作俑者都没有想到的。
  吕蒙白衣渡江,关羽白走麦城。
  关羽的人头被吴军快递到洛阳的时候,曹操已在重病之中。
  于此同来的还有孙权称臣的文书。
  文书上表达了孙权希望曹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取汉献帝而代之的良好愿望。
  曹操看完文书,大笑说:“这小子想把我放在火上烤啊!”(是儿欲踞吾着炉火上邪。)
  东吴已经和蜀汉撕破了脸,同是作为战争的胜利方,孙权却又同时准备回坑曹操一把,令他成为历史的罪人,转移愤怒中的刘备的视线。
  这样的话,只有再次加剧蜀汉与魏国的仇恨。
  曹操想到这个小子,和他的太子曹丕差不多同龄的孙权,子桓仍是存在着各种的毛病,而同龄的孙权早已是运作着东吴近二十年了。
  如果自己死了的话,没经验的嗣子真能接得上这个重任吗?
  曹操不由想道,生子当如孙仲谋。
  而就在这一刻,司马懿却明白,表忠的时候到了,连忙说:“汉运垂终,孙权称臣,正是天人之意。魏王当继承大统。”
  司马懿这么说完,其他的臣子们才反应过来,表忠心的时候怎么能不做足戏呢?
  桓阶、陈群等纷纷争先恐后地表示魏王应当为天子。
  曹操忽然大笑起来,令一众群臣摸不着头脑。
  “如果天命在孤,则孤为文王便好。”
  之后不久,魏王曹操在洛阳病死,死于次年正月。
  曹操终于死了。
  分居于洛阳,邺城的司马懿和春华同时这么想道。
  然而即位将又是一场硬仗。
  只有到曹操死,曹丕才发现,父亲给自己曾带来过多么巨大的阴影。
  如今当是他大展手脚的时候了。
  但真到了这一刻曹丕只决定有些令人窒息的寂寞。
  父亲,他就真的这么死了,那个整个三国时代的枭雄,咳嗽一声让人抖三抖的曹操。
  作为太子中庶子司马朗是第一个发现曹丕反常的人。
  司马朗马上谏议道,“殿下当速决断,此乃多事之秋。”
  南方孙权刘备还等着打过来,而国内的老臣拥兵自重的,还有曹丕的那两个弟弟,都不是安分的人。
  被这样一个熟悉的声音惊醒,曹丕习惯性地想说仲达,然后发现这只不过是一张和仲达相似的脸。
  “哦,是叔达。”
  不知从何时起,司马懿的存在已然是如左膀右臂一样的角色,让曹丕心安。
  仲达,这个男人在洛阳,此刻又是什么样的情景?
  ***
  司马懿的压力无疑很大。
  曹操死后的洛阳城,主持大局的是贾逵,而担任助手的正是司马懿。
  司马懿是曹操培养的二代谋士,而贾逵则是曹操培养的二代武人。
  发丧自然是要由有军权的贾逵为首,贾逵虽然没有明显的政治倾向,然而早年他犯了事,是司马懿为他从中说情通融的。
  所以便是为了这一层关系,贾逵也乐意向曹丕系倾斜。
  再说贾逵也不是笨蛋,曹丕已然是王太子了,名正言顺,而曹植,他自己都不主动呢,老要哥哥曹彰来为他出头,胜率太小了。
  然而胜率再小,洛阳曹操的丧仪被这两人一闹,曹植可能当不了皇帝,但贾逵出了事故,肯定要记大过的。
  贾逵心里也没个底,找司马懿要个主意,“您看是马上发丧呢,还是先捂着消息。”
  继承人现在远在邺城,而离得最近的却是曹彰。
  “发,当然要发。”司马懿当机立断。
  发丧是大义,不发丧就是他们预备拿着魏王之死做文章。再说曹操死了那么大的事,知道的人不止三个人。一件事超过三个人知道,就已经不是秘密了。
  与其捂着消息,还不如放出去,名正言顺地让曹丕过来即位。
  最多他们守在洛阳的人多顶一点压力了。
  这也是种政治投机,如果说曹植曹彰一了百了地攻进城抢王位,而贾逵的人手抵不住的话,他们就是个死字。
  商量丧仪的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悲壮之色。
  贾逵最后道,“至于丧仪之事,就多靠仲达了。”
  主持个丧仪是小意思,司马懿答应道,“一定。”
  难得不是丧仪要用什么棺椁,多少的配置,难得是此行的守卫。
  曹丕接到消息已然是马不停蹄地赶过来继承王位,却还是晚了一步。
  首先到的是曹彰,找到贾逵,质问:“先王的玉玺在哪里?”
  都已经问玉玺了,贾逵上演全武行的神经全被吊了起来。
  贾逵不是吃素的,连忙就不卑不亢地给顶了回去,“王太子在邺城,魏国有名正言顺的太子在,至于先王玉玺,不是您可问的。”
  这话真就把黄须儿给唬住了。联想到洛阳还有臧霸的军队,曹彰不敢造次了。其时,臧霸的势力几乎有北国一半。
  但曹彰大概也不知道,臧霸被曹操压制了一辈子,此刻枭雄曹□了,臧霸早秘密地出洛阳,放虎归山了。
  不是司马懿等曹丕党不想拦,实在是魏王的丧仪自顾不暇,两害只能取其轻。不但不能拦住他(也拦不住),还要好好地给他过了魏王的明路。
  也亏得是这样,曹彰才没有继续动手。
  司马懿这里压力山大,一日比一日更焦急。
  对着邺城的方向几乎是望穿秋水了,贾逵和司马懿这对临时搭档,大有点望夫石的悲壮凄婉。
  曹丕你死哪儿去了,喂,你不会是真的死在邺城了吧?
  曹丕当然没有死,他这里也是急得满嘴生泡。
  曹操虽然枭雄到自命异姓王的地步,然而只要是汉朝附属,则爵位都是需要朝廷确认的。
  造了二三十年“玉带诏”反的汉献帝,被迫窝囊了的天子,在此刻不顾属官们的劝阻,阴了曹丕一手。
  倒不是说要阴曹丕,而凡是曹家人都是他的心头之恨。
  朕不是穷到只剩下盖章的功能了吗?好呀,朕现在不乐意了。
  汉献帝不是个亡国之君,事实上许许多多的亡国之君都不能算是最坏的皇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坏的是前几位的蛐蛐皇帝,木匠皇帝,女色皇帝——是这些人腐蛀了帝国的脊梁。
  崇祯,虽然后世清朝为了标榜正统,把崇祯皇帝骂得一文不值,但崇祯帝好歹是真真正正为暮年的大明奋斗过的。
  真正坏到骨子里的那都是正德豹房皇帝,万历贵妃皇帝,天启木匠皇帝。这些坏皇上们蛀掉掏空了整个皇朝,吃的用的都是敲开了子孙的骨髓——可怜崇祯皇帝就是个顶缸的。
  汉献帝不是个坏皇帝。
  崇祯皇帝或许许多事都做失误了,但有一句话却没说错——“朕非亡国之君”。
  汉献帝也不是个亡国之君。
  外交辞令上,他最后摆了曹丕一道。
  曹丕根本不想鸟这个窝囊皇上,然而在曹操哪儿延续下来的风格,天子还是要留个盖章的功能。
  当了XX,还要天子来竖个牌坊。
  一直等不到执意,司马孚也是慌了,他二哥还在洛阳和曹彰对峙呢,万一去晚了,历史就要改写了。
  司马懿如果在这一次死了会怎么样?
  会否诸葛亮就能还于旧都?
  会否魏朝就能延绵万代?
  春华只知道自己已经在好多个夜晚难眠辗转。
  如今她有儿有女,有地位有产业,即便仲达死了又如何。
  春华冷漠地想,她的日子总过得下去,至多这世上再没有“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句话。
  应该是冷漠的心。
  然而愈是这样劝说自己,她愈是难以安静地担心着他的安危。
  为什么还要为了他提心吊胆?为了那个无心的人。
  虞氏老了,这几年更要仰仗未来当家的春华。无论心中如何担忧,白天春华还要一边禁止家人在非常时刻多外出,一面还要到公婆、妯娌哪儿一遍又一遍装作笃定地保证所有人的安危。
  有时又会讥笑自己,做了那么多又如何,哪怕周旋了那么多,将自身和儿女们放在了一个最好的位置上,但是她想她累了。
  累了,付出了那么多,他升官加爵,或许换不回他的一句挂念。
  即便这样还会为他牵肠挂肚的自己,春华觉得自己,无比可笑。
  ***
  曹丕的窘迫并没有维持多久。
  司马孚是急坏了,私下劝了无数次,但后来才发现在这一事上,并不是因为自己说得不当理,而是资历不够。
  同样的话,由二哥司马懿说出,和自己口中说出的,在太子心中就是截然不同的分量。
  只有当另一更有分量的人,尚书陈矫和曹丕进言,“如今天下未定,请太子速登王位。”
  夜长梦多。
  曹丕总算下定决心出发。
  事情至此,就算他再在路途上快马加鞭,到达洛阳也已是晚了近半个月。
  而此刻汉天子的任命才姗姗来迟。
  得亏事到临头,也算是曹丕运气好,离得最近的曹植把曹彰劝了下来。
  曹植终是出于自身为曹氏子弟的底线说道,“想想袁家诸子的结局,曹家不可再出意外了。”
  这是为着大业,而非出于个人的利益。
  曹植都退下来了,曹彰更找不到坚持的理由。
  因为这份幸运,足有一年多未见的曹丕、司马再见的时候,真是感激涕零,恍如隔世了。
  “臣……”
  昔日师徒,而今相见则为君臣。
  卡在嗓中哽咽了的难言之情,两人相视而笑,却不由都是大战之后的身心疲惫。
  这一年后,再无“建安”,伴随着这个年号而下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变为了“延康”。


44. 终风
  
  由此回忆建安之年,建安武魂,建安风雅……建安终究是难再。
  从曹操晚年杀死荀彧留下的军政烂摊子,弊病已见。
  然而新的生机已然重燃,这一个时代,百废俱兴。
  此年十月,曹丕在洛阳称帝,从此开创了新的王朝:魏。
  曹操的为文王之言果真是实现了。
  奉王太后卞氏为先帝皇后,以永寿宫相称。
  然而这层旨意下达不久之后,曹丕却忽然无故下达了母后不得干政的法令。
  卞氏很自知,“这是为了让哀家不为少子们说话。”
  虽然已是皇朝的第一贵妇,永寿宫却仰天苦笑。然而她又如何能舍弃年少的诸子。
  长子再恐吓她又如何会退缩?她终是个母亲。
  新帝大封诸兄弟,曹植曹彰却无疑被列在该清算的名单中。
  永寿宫成了幼子们最后的政治庇护。
  终于某一次,天下最尊贵的这对母子撕破脸大吵后,卞夫人决绝流涕,“你已经杀我的任城王(曹彰),再要杀陈留王,我也不想活了。”
  曹丕没有再杀曹植,却做出了个莫名其妙的举动:以父亲原配丁氏,已经休妻再无关联之人,为魏王太后。
  有恩报恩,有怨抱怨。
  曹丕从来不是个圣人,自然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以贾诩为太尉,而汝颍世家则也同时开出了自己的条件——陈群呈上的九品中正制。
  是是非非,又当是五百年由此制度带来的纷扰。
  最后则是曹丕一路走来的良师益友,司马懿。
  ***
  春华已然在邺城打包东西,定都洛阳后,北方的政治中心再次变迁。
  早有了妯娌和她笑着说好话。
  “咱们家叔伯们一尚书,一常侍,端的是满门的荣耀。”
  作为胜利者家族的女眷们,带着难掩的得色。
  马上又有人再次恭喜春华,“可要恭喜二嫂了,如今可是安国乡侯夫人。”
  她微笑,却也没更大的感情起伏了。
  事实比她预料地还圆满,曹丕向来是不会慢待了自家的。短短一月,她已由尚书之妻、督军之妻,最后为御史中丞之妻。
  司马懿在这年封侯,这也成了他们将分享的第一个爵位。
  十二月,司马家将迁,赶在正月前他们将到达新都。
  在旧年的最后一次回门,母亲山氏听说春华得了侯夫人,忽然涕泪难掩心意。
  老母亲已年近花甲,涕泪满面的老妇,让春华很是不解,又不知何从安慰。
  “洛阳,你总算要去洛阳了。”山氏紧握着她的手,上了年纪后,母亲很少再这么激动了,“汝父,汝父曾说的,你总算要去洛阳了。”
  春华起先不解,然而缓缓地她忽然想起那个山间氤氲,晨起朝露打湿衣袖的祖宅结庐之地,青山隐隐,松柏森然之时,父亲曾经抱着年幼的她,在群山的回音之中听过那样的一首挽歌。
  二桃杀三士,德侍君王侧。
  她抿着薄唇,眉眼只是恬淡的笑意。
  “那个叫西光的和尚曾说过,汝命富贵啊,”老妪颤巍巍地抓住她的手,“含章可贞。”
  她心底默念,无成有终。
  如今她不知会否有成,为妇,抑或为后,不走到最后又岂知何为成,何为不成呢?
  山氏最后说道,“你总算去了洛阳。”
  洛阳,这一路她走了半生。
  然后她会去寻找她的终,无论成事与否。这是坤载万物的天命所归。
  ***
  离开邺城,春华最后于甄姬见了一面。
  铜雀台,冰霜初降。华阁高台,如今宫人们正一批批地得了旨意向新都迁徙。
  而这里,伴随着邺城宫的名号,最后以“旧宫”落下历史尘埃。
  春华去的时候,正是旧宫最后一次的热闹,那时新旧宫人分别,离思愁绪,然而离开的宫人们终是迈着轻盈的步子,清歌曼舞,绝尘而去。
  人头攒动,旧宫秩序不由有些乱。
  甄姬是约春华在铜雀台后侧殿相见。
  天阶夜色凉如水,而今邺城宫里最尊贵的人只剩下了甄妃。
  以前春华是绝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能踏上铜雀台一步。昔日的铜雀台诗会,何等的盛宴,文姬凤首箜篌,阮瑀横抱琵琶,子建、子桓赋诗,慷当以慨,似乎远远还能回响起昔日的歌声。
  然而没有了这些建安风流人物,铜雀台仍是华美奢靡,此刻却清冷得如婵娟桂宫。
  “甄夫人。”春华拢了外衫,跪坐而下,并未直视洛神之颜。
  想起不久前郭照被封为贵嫔,先自己而被接去新都,甄姬脸上有些幽怨,却是在司马家女眷临走前最后一次见面。
  她仍是维持着最后平和地招待春华,“此去一别,往后可就要再洛阳见了。”
  “是啊。”春华不忍告诉这个正在老去的丽人,她是再也不可能到洛阳了。
  忽然觉得有些嘲讽。
  江东有二乔,河北甄宓俏。然而到了最后,铜雀台没有锁到二乔,留下的却是甄姬。
  春华最后温言对她道,“此去经年,望夫人保重。”
  甄姬仍是满怀希望,“你也珍重。”
  她仍在等待,等待着驿道上一骑红尘,在邺城旧宫中高台之上,小黄门宣读着她封后的旨意。
  同是小令之女,同是年少得坤相之女,然而她等待着她的红尘,她则要去寻求她的终点。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
  三个月后。
  洛阳城东,桃李花开。
  “听说前朝的时候,灞上、长安,上已可算是个好时候了。”
  阿督这么说完,马上一边凑趣的小姑娘叽叽喳喳地接了话茬上来。
  又是春日行。
  年年岁岁花相似,十年,二十年,这个时代花去花落在春华看来已经是一般颜色了。
  然而春日从不是一人的,汉广的游女、少年,轻歌笑语,掬一捧野花,弄花香满衣。
  “夫人。”
  春华回头,由水滨朝帝都方向望去,相映成趣的洛阳双宫如镜像般呈映。
  她的夫婿忽然向她走来。
  “春华。”他念到她的名字,似乎又有些别扭的神情。
  摊开她的手,小心翼翼如同冒失的少年人一般放下什么。
  夫妇多年,可真没见到过他这么嫩头青的表情。
  舒展手掌,山茶花洁白素雅的花瓣细碎触动着她的掌心。
  “你……”她这一刻真不知是扔掉还好,还是收下好。
  “前几日阿昭习字时问我,华字何解。”他还就真的一本正经地回答,“华字同花,丽而慧者,春日初华。”
  说完他微微眼角上扬,脸上别有用意地为之一笑。
  等了好久她才好意思反应过来。
  他竟是在拿她的名字作戏。
  “你真和儿子这么说?”想到阿昭那个油滑的坑爹货,春华头疼了,“难怪下梁不正。”你流氓!
  似乎在这么个春日里,为着上已之景,惠风和畅之时,他们真能抛下了曾经往往,如同少年夫妇般结伴。
  跑累了,毕竟不如年轻人精力,他们在林间坐下。
  司马懿忽然说道,“夫人,什么时候你能再弹一次琵琶。”
  多久了,自从他们离开了陋室,重回都城入仕。
  春华叹了口气,须臾恬淡而笑,“好。”
  或许她将永远找不到她的“成”,没有期待,也没有希望。
  可是二十年,三十年,已经走过一路的风风雨雨,又何妨再是个二十年?
  无成有终,无论是怎样走过,快乐抑或伤心,她仍在他的生命中,同样的百年,同样的终处。
  共享荣辱,共享太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