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8-14

决明: 艳情小菊花

楔子

  程含玉的心情很恶劣。

  虽然外在表情平静无波,状似优闲地在金雁城最富盛名的茶楼里泡茶嗑瓜子,内心却波澜汹涌,灌入嘴里的龙井香茗怎么也浇不熄心底的烦躁。

  「玉主子,品茗不是灌酒。」同桌而坐的程铢重新替程含玉斟满了茶,见他一杯接着一杯,完全没去品尝杯里澄黄玉液的甘、甜、香,忍不住出言劝道。

  但程含玉的反应只是很淡很淡地觑了她一眼,又大口灌下她斟妥的茶。

  程铢无力暗叹,又倒满杯中的茶水,才放下茶壶,继续剥瓜子肉供他食用。

  方才,她正在房里替主子程咬金整理那一箱箱由曲府送回来的衣物时,就见程含玉进房找人,她随口应了句「主子同四爷一块往糖仓去偷糖吃了」,结果,她就被一脸不悦的程含玉给拖出府来陪喝茶、嗑瓜子。

  任谁都瞧得出来程含玉的心情恶劣。

  「他究竟还要在程府死赖多久?!」

  程含玉句子里的「他」没指名道姓,可程铢就是知道他在骂梅庄四当家梅舒心。

  「铢儿不知。」

  「不是有派人送信到梅庄,请他们来带人走的吗?」程含玉口气很平稳,平稳到十分不寻常,扣握在杯上的指节却浮现青筋。

  「梅庄那边有回信了。」

  「回些什么?」

  「梅大当家请我们好好照顾梅舒心。」话一说完,程铢便听到了类似低狺的诅咒,也从那张和程咬金相同的脸孔上看到了全然迥异的神情。

  记得程咬金看到梅舒城梅大当家的回信,只是轻轻牵着笑,答了声「知道了」,模样煞是可爱又期待,而眼前这张一模一样的脸孔上,却只写着愤恨及不满。

  「梅庄人都是这般无耻吗?!」竟然好意思让自家人白吃白喝白住白睡地在别人家叨扰,不赶快来拎人回府去好生教训一顿便罢,还吩咐他们好好照顾那头色猫,天理何在?!

  「铢儿也不知。」这问题她要怎么回答呀?她和梅庄人又不熟。

  「啧!」继续灌茶浇愁。

  程铢摸了瓜子再嗑,「不过我瞧金主子心情很好哩,有四爷相伴,她看起来相当高兴。反正四爷现在也不忙,上程府做客刚刚好,总胜过主子以前这些时候都会犯起相思来得好吧。」虽然程咬金犯相思不会犯到茶饭不思的惨境,但心神不专总是事实。

  「我看最高兴的人莫过于梅舒心了!镇日藉睡装疯,净朝咬金身上粘!」咬金那丫头也真是蠢,嫩豆腐被吃得干干净净还浑然不自觉!

  「反正主子和四爷两情相悦,这也不是太坏的事,改明儿个让四爷快些找人来说媒,这样对主子也有个交代。」

  「想娶咬金?」程含玉挑起眉峰,若说惊讶没有,说不屑倒是清清楚楚挂在眉边,「等咬金五十岁后我就考虑让他娶!」

  这句话,不是玩笑。

  「玉主子,那还要好几十年哩。」

  「嗯哼。」

  「您不会是故意不让主子嫁吧?」程铢明知故问,看程含玉没否认,她再问道:「从以前开始,我就觉得您对主子很独占,独占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也因为这样,您非常讨厌四爷,是您觉得四爷在同您抢主子,是不?」

  不甩他答腔,光从他现在的模样她就知道他是。

  「不过有件事铢儿好生困惑,您、银主子和金主子三人就像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金主子很公平地待您俩都好,可您为什么独独对金主子好,对银主子就差了那么一点?」嗑完了瓜子,她开始剥花生壳。

  程含玉接过她递来的花生仁,「我喜欢在人眼中,看到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您本来就是呀。」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谁也不能取而代之呀。

  「你是最没资格这样说的家伙之一。」程含玉只投给她一个颇不以为然的眼神。

  「您为什么这么说?」程铢有些慌了。被主子这么一点名,好似她曾在无意间犯下什么大错一样。

  「你常常将我和咬金搞混。」扣下罪名。

  「那是因为您和主子长得一模没两样,铢儿有时一忙,揪错了人,这……这又不是人家每回都会犯的错误……」虽然一年里会发生个五六七八次,谁教三名主子的男装扮相那么神似,有时衣服还交换着穿,她总会看走眼嘛!

  「但咬金没认错过我,一回都没有。」

  从小,府里能分辨出他们三姊弟的人一根指头便算得出来,连生育他们的爹娘都得瞧上好几眼才能认出他们谁是谁,含玉做错了事情,罚到了吞银;咬金做对了事情,赏到了含玉。三张相似的脸孔,让他们三个人被视为一体,虽然感情甚笃,但对于他,总觉得在这世上有了另外的自己,在别人眼中,他可能是咬金、可能是吞银、可能是……

  为什么他不能独独是程含玉,那么容易让人一眼就辨别明白的程含玉?

  爹分不出来,娘分不出来,吞银分不出来,只有咬金,每回总能既肯定又快速地拍着他的背,故意惊吓他似地大声唤出他的名字。

  他甚至曾为了试探,借了吞银的衣物,佯扮起吞银的那股蠢样,可是她给的回应只是一句:「含玉,你做什么学吞银呀?看起来好怪噢!」外加几声大笑,问她为什么没认错,她只是回他一个可爱又无辜的眨眼——

  你是含玉,为什么我会认错呢?

  她的反问,让他无言以对。

  但他清楚,他喜欢这种在她眼中独一无二的感觉,无论何时何地,他就是他,不会有不属于他的名字挂在他身上。

  「就为了这原因吗?」她不是很能了解玉主子的心理,不过有件事她实在不清楚该不该说……

  她之前和金主子闲聊时也有说到这个话题,她也曾很好奇金主子怎能这么厉害分辨出其他两名主子,可……

  你们没人瞧见,含玉耳上有颗痣吗?瞧那里就认得出来呀!

  程咬金答得很吃惊,似乎对众人没发觉这点差异感到愕然。

  「这原因已经太足够了。」程含玉轻哼。

  只要有心,想分辨出他,并非难事。

  而至今只有咬金有这等玲珑心思吧,这也就是他待咬金特别的地方。

  程铢偷觑了程含玉一眼。嗯……还是别说好了……

  「玉主子,我再去请伙计来加热水,这茶叶还能再回冲哩。」

  「嗯。」程含玉随兴挥挥手,继续拿茶当酒喝。

  茶楼二楼,凭栏处,有着一立一坐的身影,俯瞰楼下程府主仆的一举一动,此处视野广,楼下热络往来的人潮一览无遗。

  支颐噙笑的黑衣男人自始至终没移开视线半寸,像是害怕眼帘间的身影会突然湮没在人群中,他几乎是眨眼也不曾,鹰眸间被太多欣喜给柔化了。

  大手伸长,擒住远远的身影,将其握在掌心——




第一章

  金雁城第一茶楼,弥漫着茶香,淡淡的,暖暖的,在满楼子里飘散。

  唱曲儿的歌伎,绾着素髻,身形款款,纤纤蔻丹拈着琵琶拨子,一弦一调,或沉或昂,搭着如莺般婉转歌声,吟唱着切切情意,爱着情郎的痴,怨着情郎的嗔,女儿家的盼情于曲中尽诉。

  「谁家女儿楼上头,指挥婢子挂帘钩。林花撩乱心之愁,卷却罗袖弹箜篌。箜篌历乱五六弦,罗袖掩面啼向天。相思弦断情不断,落花纷纷心欲穿。心欲穿,凭栏干。相忆柳条绿,相思锦帐寒。直缘感君恩爱一回顾,使我双泪长潸潸。我有娇靥侍君笑,我有娇蛾待君扫。莺花烂漫君不来,及至君来花已老。心肠寸断谁得知,玉阶幂历生青草。」

  「是卢同的《楼上女儿曲》……主子,您看起来似乎不满意这名歌伎的歌喉?」曲练觉得那姑娘唱得挺好的,声音清亮又甜美,唱到哀怨处,还让人陪着她揪心,足称天籁。

  「静。」曲无漪扬手阻止曲练在他耳边唠唠叨叨的细碎嘀咕。

  「曲爷——」是要他闭嘴,别打扰他听曲儿的好心情吗?可是主子的目光压根就不是落在歌伎方向,反而直勾勾盯着茶楼一阶的热闹人潮里,那种仿佛猎鹰盯上小白兔的锐利,连他这个已经看习惯到堪称麻木的贴身管事,也都会忍不住哆几个寒嗦来抖一抖。

  主子那张向来不擅长轻笑的脸皮竟然不见他最熟悉的青筋呀杀气呀暴戾什么的,只有欢愉的笑花,萌绽在两边唇角,说有多怪就有多怪,感觉有种风雨欲来之势……

  他知道主子长得好,彬彬外貌,带些骗死人不偿命的书卷味,可是他眉宇间消抹不去的狠辣绝不会让人觉得曲无漪是个有礼之人。

  现在主子露出这号陌生神情——

  凶兆。

  「找到了。」曲无漪喉间泄出沉笑,右手掌朝前方伸去,五指牢牢收握,每只指节都是有力地拢紧,像是掌心捉住极重要的东西,舍不得放开。

  「主子?找到什么?」曲练不懂自家主子突然冒出这三字是何意,而且笑得好诡异。

  「找到了我要找的人。」

  「主子要找的人……难道是那位您之前误认为是程府主子的正主儿?」

  不久之前,曲无漪以强逼手段迎娶了金雁城程府糖庄的主子,结果在娶进府的当日,一句「我要娶的,不是你」,又将新嫁娘打包送回程府退货,曲练摸不着头绪,他相信全府里也没人摸得着,偏偏谁也不敢一掌拍在曲无漪肩头,哥儿们地问他:「嘿!新嫁娘是哪出了差错,让你如此嫌弃?」所以任凭城里如何加油添醋地笑谈曲无漪那段「一日成亲」的趣事,谜底仍是谜,只有曲无漪明白答案。

  「对。这一次,绝不让她逃掉。」曲无漪起身,抡握的拳心没松开,身形已健步如飞地跃过二楼凭栏,一刻也不肯多等地跳下楼。

  「有台阶不走,非得跳下去吗?」这么猴急做什么?曲练没曲无漪那般勇气,只好一步一步奔下木阶,追着主子身后跑。幸好曲无漪虽使了轻功,但只是从茶馆二楼跃至一楼,然后停在某张桌前。

  曲练只隐约瞥见那桌坐着一名男子,束着俐落轻冠,身上衣着似乎不俗,应是个贵气人家的公子,随即娇小玲珑的身子完全被曲无漪的背影挡去。

  程含玉嘴里嚼着花生,一壶上好的龙井被糟蹋地大口灌入喉间,他目光不远不近地落在茶楼内外,不甚专心而慵懒冷睨,贴身女婢程铢正去请茶楼里的伙计添加热水,顺便再挑些茶点,偶尔回首问他,「主子,您要不要吃雪花糕?」、「酥炸甜鱼看起来也好好吃,主子,铢儿替您点一份?」他才会无所谓地颔首,否则其他时候,他都是凝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心情真差,真不懂来来往往的人在笑什么,天底下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好吧,他知道自己是受了心境影响,一想起他捧在手心里疼宠的姊姊程咬金正被梅庄四公子独占着,他就开心不起来,仿佛最最心爱的东西让人给抢走,一口怨气无处宣泄,只能窝在茶楼借茶浇愁。

  饮下一杯苦口茗,却察觉自己被一抹巨大身影笼罩,逼使他不得不回首仰望,瞧清是谁闯入他独自生着闷气的宁静里。

  他不友善地瞪着高高伫在眼前的黑衣男人,用眼神叫他滚远点,但很显然,这名黑衣男人并没有被他的冷淡目光吓得退却,反倒更是上前一步,问起他的姓名。

  「你叫什么名字?」由于程含玉柔稚的外貌,让曲无漪不假思索地将他视为女扮男装的姑娘家。在城里,见到扮成男子的女孩并不稀奇,男子装扮确实能免除不少诸如调戏、落单等等之类的麻烦。

  逼问呀?!

  「你这种态度,是想找我麻烦吗?」程含玉蹙着眉峰,毫不客气冷言回击。这黑衣男人看起来就像准备上门寻仇的嘴脸,尤其笑起来的模样阴阳怪气,像冷笑又像狞笑的,反正绝对称不上和善。

  她的声音比寻常姑娘沉一些……也好,他曲无漪向来讨厌女人高昂的嗲声嗲气,别说听了不会酥麻,还会适得其反地抖起他一身的不快。

  「不,我要提亲。」

  程含玉一听,表情一狞,手里的瓷杯朝桌上砸,溅起半天高的茶水,匡啷重响让茶楼所有吵杂声为之一窒,安静得连楼子里每个人的呼吸吐纳都听得清清楚楚。

  「提亲?!你说什么笑话?!」程含玉无视每个人眼神里写满赞赏——赞赏于他胆敢对着看来比他高壮比他凶狠的黑衣男人咆吠,摔杯的右手一捞,擒住曲无漪的衣领,几乎快瞪穿人的目光要他好胆再说一次。

  「我再认真不过。」曲无漪顺着两人的身势,手背擦过程含玉圆润滑腻的下颚肌肤,水做的白玉凝脂,触感真好。

  「我、是、男、人!」程含玉咬牙避开他的手,实际上最想咬的是他那只不安分的手。「你听清楚了没?我是男人!所以你最好把『提亲』这两字再咽回去,否则你誓必要为了这句羞辱而付出惨痛代价!」对一个男人提亲,疯了吗?!这家伙让他原本就恶劣的心情更加剧百倍,完全坏了他喝茶雅兴!

  「妳……你是男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

  曲无漪怀疑的口吻及上下打量他的目光,让程含玉火大。他冷着声笑,「想当众调戏姑娘家,最好认清了性别再来,省得自取其辱,提亲提到男人头上……怎么,你想入我家大门,当我的哪一号小妾是吗?」程含玉迎战曲无漪黑剪深邃的眸子,挑衅地将他从头到脚都扫视一回,轻蔑地嗤之以鼻,「抱歉,你不是我锺意的姑娘类型,下辈子投胎别忘了长得娇小可爱些、慈眉善目些、巧笑倩兮些,兴许我会考虑你的提亲,让你有这荣幸伺候我。」哼!

  「你的名字?」曲无漪接受了眼前高傲仰颈瞪他的小公子是道地男人的打击,但这个事实并没有让他减少半分得知他姓名的欲望。

  就像那一天见到他,强烈的、激烈的念头……

  「不说。」程含玉一点面子也不给。他与他以后也不会有机会深交相熟,互报姓名只是浪费彼此时间,像他可完全不想知道这个高大的黑衣男人姓啥名谁!

  「你的名字。」一个问题问三次,已经超过了曲无漪向来的耐心临界。

  程含玉这次连个哼声也不赏给他。

  「姑爷?!」

  一句姑爷,让曲无漪及程含玉同时回头。

  掩着小嘴惊呼的姑娘,正是程含玉带来的丫鬟程铢,她瞠着美目,楞傻地指着曲无漪抖手指。

  「听,她唤我姑爷。」曲无漪带着胜利的微笑,身分瞬间提高不少。

  「你叫谁姑爷呀?!」欠人剥皮吗?!

  「不、不是啦……玉主子,您不记得他吗?呀对,那时您和银主子气他气个半死,连喜宴也没去吃,当然不记得。」因为要说坏话,所以程铢只能以手掩口,轻凑在程含玉耳边嘀咕,眼神不敢直视一旁的曲无漪,她见到他还是会发颤哩。

  「他就是上回到咱们府上,强娶了咬金主子,然后短短不到一天就用原花轿将咬金主子给退回来的土皇帝曲无漪呀!」之前为了陪着咬金主子嫁曲府,她练习唤「姑爷」这两字练了好久,一时之间无法改口。

  「曲无漪?!」原来是差点成为他姊夫的家伙。

  程含玉打量着他,不意外亲眼所见的曲无漪有着一张好容貌。关于曲无漪的大约模样,他老早就从亲姊程咬金口中听过一些——他有双好眼,如鹰般锐利,还有一对好眉,是他最怨恨爹娘没能生给他的英气剑眉,加上一支好鼻,直直挺挺的,搭配成一张很男人的脸孔……当然,他脸上也有着咬金所说的,让人不由自主瞧着瞧着就忍不住发抖的狰狞,不过他不觉得那有什么好可怕的,女孩子就是女孩子,胆子比蚂蚁来得小。

  「原来你也是程府的人。」曲无漪识得程铢,她就是上回陪嫁进来的丫头,虽然只瞥过她一两眼,但足以认出她。不过他对程铢没任何兴致,墨石似的眼全胶着在程含玉身上,尤其听见自己的名字由他口中吃惊嚷出,比方才唱曲儿的歌伎声音更悦耳。「我听说程府只有一名主子,你是谁?你与我之前娶进门的姑娘非常相似,你是她的哥哥或弟弟?」

  「既然你退我家里人的亲事,就代表你我无缘当亲戚,不用跟我装熟。你让我程府丢了脸,甭再来攀关系。」程含玉对曲无漪退了程咬金的亲事并没有太大的不满,因为现在霸着咬金不放的罪魁祸首是梅四公子,他无法给曲无漪好脸色的主因不过是迁怒罢了。「铢儿,我们回府喝茶去,在这里被人坏了兴致,连上好的茶都不香了。」弄坏兴致、弄臭茶香的家伙就是莫名其妙开口向他提亲的曲无漪。

  有没有搞错,被个大男人提亲,他还是头一回遇到!

  「是。」程铢忙收拾打包桌上还没吃完的茶点瓜子,别浪费才好。

  「要喝茶,我曲府备有上好蒙顶茶。」

  「你曲府有上好蒙汗药也不干我的事。」看那嘴脸也知道他有多不怀好意,怕是上门还没喝几口茶,就被人给怎么了。当他程含玉是三岁奶娃娃,不懂防人之心不可无吗?

  「让我知道你的名字。」第四次追着要得到答案。

  「不要!」烦。

  「主子,好了。」程铢收妥油纸包,也会完帐,小碎步跑到程含玉身侧,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跟上程含玉的脚步,曲无漪向身旁的曲练使了阴鸷眼色,曲练立刻会意地拎起程铢,虎口紧箝住她纤细臂膀,将她攒到曲无漪面前。

  「你的主子叫什么名字?」

  方才面对程含玉的那抹笑靥全然消失,曲无漪脸上的暴戾又重新归回五官,凶剑的扬眉、石雕的鼻、咬着森冷字句的薄唇,吓得程铢飙出两道眼泪。

  「我……我……姑、姑爷……」她咽咽口水,「您问的是哪一个,我、我有三个主子……」她不敢大声向程含玉求救,因为她估量过了,曲无漪扭断她颈子的速度绝对是现在跨出茶楼门槛的程含玉追不上的,她很识时务,「我家大主子就是您上回嫁了又退的程咬金……第二和第三个主子——」

  「铢儿!」程含玉跑了回来,将她拉回自己身后,怒瞪曲家两主仆,「欺负完我家咬金,现在改欺负我家铢儿?!」

  程含玉是货真价实的男人,所以男性的护花性格根深柢固,他大概只比程铢高几寸,却一点也不害怕地挡在曲无漪和曲练两个像门神般八尺高壮的汉子面前,甚至气焰比那两人更嚣张。

  「我只想问出你的名字。」而且不择手段。

  「问我名字做什么?」扎草人来作法诅咒吗?

  「提亲。」

  程含玉听见自己正浓重地深呼吸,他闭起眼,搁在腿边的拳儿抡了又松,松了又抡,好不容易等到满肚子想挥拳头打人的怒火稍稍消去,他才再睁眼,不厌其烦回他,「我是男人,要不要解开衣裳给你验明正身?」很好,他口气很平稳,一点也让人听不出来他已经在心里将曲无漪这个男人痛殴得不成人形。

  「曲练,去向茶楼要间房,让小公子宽衣。」曲无漪是真想亲眼看看他是男是女……那么漂亮的脸蛋,雌雄难辨。

  无耻!真无耻!程含玉只是客套说给他知难而退,他难道不会分辨何谓「随口说说」吗?!

  「不用去要什么房,就在这里!」程含玉抓住曲无漪的右手,将它往自己襟口里送。同样都是男人,没什么好矫揉造作,玩什么迂回,他有的玩意儿曲无漪也有,没什么差别。

  曲无漪掌心底下一片平敞,那是男人才有的身体,却又有别于他熟透的健壮,仿佛丝裯包裹着匀称清瘦的躯体,温暖的体热透着手心而来,几乎连带温暖着他,这样的触感让曲无漪觉得陌生,却又舒服得使他忍不住想要更仔细抚摸。

  程含玉发现曲无漪噙着笑,覆在他心口上的大掌若有似无地轻缓揉弄起来,程含玉怒瞪他,将他的手从襟口里抽出。

  「你得到证实,也要付出代价。」程含玉说完,直接回赏曲无漪一记响辣辣的掴掌,完全一气呵成,让人想躲也躲不及。

  这一巴掌,是为程咬金被退婚的委屈及难堪讨回公道,也为了他脸上令人觉得不爽快的笑容而打。

  「主子!」曲练见主子被欺,立刻摆出架势,曲无漪挡下他,脸上麻疼的感觉随着他扬起笑容时更加真实地存在。

  「我用另外一边脸,换你的名字。」曲无漪对颊上烙上的五爪印毫不以为意。

  「你觉得值得吗?」程含玉打完了他,自己的手都会被痛,太使力了。

  「值得。」

  曲无漪眸子里的坚定让程含玉赞赏,这男人挺不会看人脸色,以为他会跟他客气吗?

  「好,换给你。」程含玉搓搓手,「你听清楚了,我是金雁城程府糖庄的二主子,程、吞、银!要报仇要提亲,请不要认错人了。」

  甩甩手,来来来,打歪你的嘴——

  啪!




  「玉主子,您说谎骗他。」

  回程的途中,程铢心窝口还蹦咚蹦咚直跳。玉主子一连甩了曲无漪两个耳刮子,她多害怕受辱的曲无漪会当场翻脸,一拳打爆主子的脑袋——虽然曲无漪的反应出乎她意料,她没见过有人左右两颊被打得发红,还能笑得那么……呃,阴沉。她知道曲无漪是很想绽出轻快自得的笑靥,可是一头猛虎嘴儿一咧,谁会当它在笑呢?

  「我又没允诺要给他真名真姓。」程含玉嘴里衔着自家糖庄烧出的饴球,双手背负在背后,闲逸地回道。

  「可万一姑爷知道您诓骗他——」

  「你最好把『姑爷』这两个字忘得干干净净,再说错一次,我就掌你嘴一次,像刚刚姓曲的挨巴掌那样!」府里就三名主子,咬金对梅庄四公子死心塌地,决计不会有贰心,算算只剩他和程吞银,这声「姑爷」是在诅咒他和程吞银会有一个人和曲无漪纠缠不清吗?!

  程铢马上封口颔首,不敢造次。

  「铢儿是担心,曲、曲无漪要是上府里找银主子,发现他白白挨了掌还被您骗了,生起气来,如何是好?」她觉得曲无漪不是好惹的人。

  「放心,认不出来的,压根没有人能一眼分辨出我们三姊弟,曲无漪不会是例外。」他们姊弟三张脸孔有多神似,连生养他们的爹娘也不见得能分辨,他不信除了他们三姊弟自己,还有谁能分清。他已经太习惯被错认。「至于你说万一他后来发现了,那又如何?」

  「您不怕他发怒吗?」

  「有什么好怕的?」曲无漪是敢怎样?

  「他看起来好凶,腰上还缠着鞭子,像是随时随地都会抽鞭子咻咻咻地打人……」一鞭子打来定是皮开肉绽。

  「会叫的狗不会咬人。会耍鞭的坏人不见得敢打人。」他凉凉道。

  「可是铢儿还担心……他不是说要上门提亲,这样一来,万一银主子被他娶回去怎么办?」银主子好无辜哪。

  瞎操心!满脑子装什么豆渣呀!

  「娶回去正好,留我和咬金两个人就够了,反正我嫌吞银多余也嫌了十七年,我不介意迟来的正义。」不然她以为他做什么报上程吞银的名号?这层可能性他已经思忖过了!

  「玉主子,曲无漪到底为什么老爱向咱家主子提亲?你们三个人明明就长得一模一样,娶咬金主子跟娶您或是银主子,根本没差别,他娶了金主子,不到几个时辰,又把人退回来,现在又要向您提亲,铢儿不懂他在想什么。」面对同一张脸孔,要是不喜欢就三个都不喜欢,哪有人不要金主子之后,又看上玉主子,奇怪。

  「我也不懂。而且你漏说了一处,他女人不娶想娶男人,我怀疑他根本是疯了!」程含玉没好气地道,想起方才曲无漪大手放在他胸口时,他手指的厚茧及手心的火热,直到现在,那些诡异的感觉仿佛还牢牢存在心窝处……真是该死的不舒服!等会回府要好好沐浴刷洗一番,把曲无漪留在他身上的触感全洗干净。

  「男人娶男人,铢儿还是不懂。」她拧着细眉,打小至大瞧见的嫁娶都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她无法想象两个男人拜堂的情景。

  「笨蛋,懂那个曲无漪在想啥做什么?他呀,不会和我们有太大的瓜葛,很快的,那三个字就会消失在我们耳边,还我们清净。」程含玉掏掏耳,作势弹弹指,将曲无漪这三字弹得远远的。

  「喔。」程铢嘴上应允,心里却有着更深的疑惑——

  有这么容易吗?




  「当然没有。」

  程府大厅,一片沉默。

  程咬金第二次面对上门提亲的曲练——头一次是曲练上门来逼她高攀曲府,花了大把聘金将她迎娶回去,然后洞房花烛夜,新郎倌掀了她的红缡,撂下一句「我要娶的,不是你」一脸多嫌恶似地将她塞回花轿送回程府。这一次曲练又上门来,告诉她,他家主子指名要娶「程吞银」……

  「贵府主子真的真的说要娶我家吞银?你没有听错?」程咬金非常有耐心再问一次,这是她第四次问这句话了。

  「当然没有。」这是曲练第四次回的答案,和前三次同样肯定。

  程咬金觉得额际好疼,伸手去压按。「吞银是男的,我可以跟你打包票,他是货真价实的男人。我们三姊弟里,只有我一个是女的,曲公子上回退了我的亲,这回他又想干什么?我们程府丢一次脸还不够,这次还玩吗?」这次玩得更凶,向男人提亲?匪夷所思呀……

  「上一次是我家主子将程主子你当成了他要找的人,所以贸然上门提亲,造成误会是我们曲府的错,这回不会再弄错的。」

  「他这次确定要找的人是吞银?」

  「是,这次我家主子与吞银公子打过照面,由吞银公子口中问到他的姓名,不会出错。」

  「虽说长姊如母,可是我无法替吞银做这么……重大的决定,还是请你先回去,等吞银回来,我问问他的意思……」吞银会答应才有鬼!哪个男人心甘情愿被换上凤冠霞帔「娶」回去当娘子的?她用膝盖想也知道吞银会多生气,说不定也学她拖支糖关刀上曲府去砍人。

  「这是当然,希望能得到你的好消息。」

  会有好消息才怪。

  「曲练公子,恕我无礼问一句,你家主子……性喜男色?」难道她那时被人退回来的原因出在她是女的?若真是这个缘故,她的心情会好过些。

  曲练对这个问题有片刻迟疑,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沉吟,「依我跟着自家主子至今也好些年,我主子豢养过几名美婢,全是女的,我还没见过他玩男人——」用错说词,害小姑娘程咬金不自在地红了脸,曲练抱歉地换了用语,「我还没见过他与男人亲近。会不会是他有些腻了,才会改爱男人?」他也是满肚子的疑惑待人解答哩。

  「也罢,那是贵府主子的私事,我也不好多探问。」越听越觉得曲无漪变态,还是少知道点好。「曲练公子,不送了。」

  「我自己走。」

  「唉。」送走了曲练,程咬金在厅里哀声叹气,想起了素有土皇帝之称的银鸢城曲无漪老是和他们程家过不去,就忍不住多叹两声。「我们家和曲府到底犯什么冲……」

  「咬金,怎么了?瞧你两道眉都快粘在一块了。」

  有人从她身后将她环抱住,程咬金没有回头,却能精准唤出那人的名字。

  「含玉……」

  「在烦恼什么?」他用鼻尖蹭着她的发梢。

  虽然她看程含玉就像在看铜镜一般,可有时还是会让程含玉那张漂亮的脸蛋给勾住眼神。

  「含玉,你还记得曲无漪这人吗?」

  又是这三个字!不是才好不容易摆脱吗?没几天功夫又重新回到他耳里恼人?!而且他的名字一出现,那张笑起来高深莫测的脸也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

  程含玉佯装出没半分兴致的模样,把玩着程咬金的长发,不时凑近她,嗅着她的发香。

  「不就是上回趁我们程府有难,软硬兼施硬将你娶走的曲无耻嘛。」

  「就是他!他又上门来提亲了。」

  「喔?退了你的亲,又要再讨你回去,想都别想。」冷哼。

  「这回更麻烦,他要娶的是吞银!」

  「吞银呀……那就没关系。」差别待遇。

  「含玉,你还没听懂严重性吗?曲无漪是男的,吞银也是男的,你不觉得很荒谬吗?」

  「只要两情相悦,我不觉得是大问题。你想想,要是吞银也爱惨了曲无漪,你忍心拆散一对鸳鸯吗?」程含玉向来不太喜欢干涉别人的情事,爱男爱女爱猫爱狗,各人有各人的喜好,谁能插手?

  「当然……不会。」她知道不能和爱人相守的痛。

  「那就对了,这没什么好烦恼的,吞银点头,你就准备收聘金、嫁弟弟,瞧,多容易。」

  程含玉说话的口气好似上市集去挑块大饼,饼铺老板问:多买两块吧?客人点个头,双方皆大欢喜,银货两讫。可是现在是嫁弟弟,不是单纯买几块饼呀!

  「含玉,你老是这种什么事都不搁在心上的性子,以后怎么管咱们家的糖庄事业?好歹也要紧张地思考这事情的严重性和后果。」老是用天塌下来有更高的人顶着的心态处世,很不成熟。

  「我会思考糖庄大大小小事情的严重性和后果,可是人家上门找吞银提亲又不关我的事,他要嫁就点头,不嫁就摇头,曲无漪能拿他怎么样?吞银也不是小孩子了,自己的亲事自己能拿捏,替他担心有用吗?还不如开始教他怎么学着当曲家夫人来得实际。」

  程含玉边安抚程咬金,边忍俊不住地噗笑,完全是旁观者清的嘴脸。

  「你还说笑?」程咬金嘟嘴努他。

  「咬金,我好认真的。」他都打算搬几本歌颂妇德的书籍去给程吞银好生学习哩。

  「你明明就是吊儿郎当。」

  「反正人家想娶的是吞银,我吊不吊儿郎当也没人理吧?」程含玉一点也不觉得这次他一手玩出来混乱有啥好反省的。

  「我好担心吞银和曲无漪到底有什么瓜葛,怎么会惹上他……」

  瓜葛呀……

  程含玉当然知道害曲无漪派人上门提亲的始作俑者就是他,因为他那天谎报了程吞银的名字。只是他没料到曲无漪说到做到——他都已经在曲无漪面前证明他是男人,难不成曲无漪还以为他只是摸到一具还没发育的女体吗?难不成真要他脱掉裤子让曲无漪亲眼见识,他才相信他没诓他?

  还是即便曲无漪信了他是男人,还是要他?

  怪胎。

  「你别瞎操心了,你在这边嘀嘀咕咕的,说不定吞银听到曲无漪上门向他提亲,会点头如捣蒜地爽快答应呢。」程含玉又从怀里拿颗糖球吮,支着腮帮子,弯弯笑起的眼瞄向门口,落在那个伫在原地怔怔发楞的当事者。「对不?吞银。」




第二章

  程吞银会点头?门儿都没有!

  他像只尾巴被点了火的狂牛,一只脚在地上蹭动,仿佛随时随地都可以直直冲奔到银鸢城去找曲无漪决斗,而事实证明,他做了。

  程吞银手里捉着一把榨糖的荻蔗就冲出府去,身影快速消失在程咬金及程含玉眼前。

  「吞、吞银——」程咬金不放心地要跟出去,「吞银,别做傻事——」

  「甭追了,不会有事的,一个大男人会出什么事?反正也不会被搞大肚子。」要是今天冲到曲府的人是程咬金,他就会紧张追出去,吞银的话,无所谓啦。

  「你说什么呀?!」程咬金拿手上的画糖敲程含玉的脑袋。这是一个应当相亲相爱的兄弟该说的话吗?!

  「痛——咬金,糖很硬,打起人来很痛耶!」程含玉捂着伤处。喔——好疼!脑袋肿一个包包了啦!

  「快跟我一块追吞银去!万一他和曲无漪吵起架来,我们姊弟也能帮他!」程咬金拖住程含玉追出府,却已经看不见程吞银的身影。

  「帮他挨鞭子吗?先说喔,我不会跳出来替他挡。」他狼心狗肺出了名的。

  「帮吞银壮胆啦!你不知道单独和曲无漪相处是件多可怕的事情,我成亲那天头一眼见到他,就只能发抖,吞银一定也会很害怕的!而且你看,吞银根本就不想答应曲无漪的提亲,他那么生气要去拒绝曲家的婚事,可是万一曲无漪恼羞成怒,对吞银做出不好的事怎么办?!」程咬金拉着含玉往南二巷追,不时地踮脚张望,寻找吞银的身影,终于在远远前方看到了疾驰过所残留的漫天飞沙——

  太好了,没追错方向!

  程含玉还是那句老话:反正也不会被搞大肚子嘛——只是他这回说得小声,他可没忘了刚刚才被人用画糖狠狠敲疼的痛。

  「吞银!等等我们!」程咬金边追边唤。

  「追不上的,咬金,吞银跑这么快,我们还是回家吃糖等他的好消息吧。再说,银鸢城有多远,骑马往返也要大半天功夫,你以为我们能追着吞银跑多久?」这种累人的事,他可不干。「你放心,吞银不会被欺负的,因为曲无漪要找的人不是他。」

  「呀?」

  「曲无漪要找的人是我。」程含玉一派无事人地耸肩。

  「是你?」

  「嗯。」

  「你说曲无漪要娶要找的人都是你?!」程咬金大叫。

  「应该是。」不过也许曲无漪看到送上门的程吞银会改变心意也说不定,毕竟吞银长得也不差——因为和他是同张模子印出来的,丑不到哪去。

  「那你还让吞银代替你去找曲无漪——」

  「我去的话,比吞银更危险好不好。」都说了曲无漪要找的人是他,他再自己送上门就是笨蛋。

  「你跟曲无漪是发生什么事了?他误会你是姑娘?」

  「发生什么事我也不知道。」程含玉已经转身往自家方向闲闲散步回去。「前几天我明明就乖乖坐在茶馆饮茶,是他自己跑来同我搭讪,我也没骗他,诚实说我是男人,还大方让他摸我的胸口,谁知道姓曲的是哪里有毛病,坚持要提亲……我才觉得烦哩。」连坐着喝茶都能招来烂桃花,倒楣。

  「前几天在茶馆……不,含玉,我觉得没如此单纯。曲练说,曲无漪之前向我提亲就是因为错认了我,这表示他应该更早之前就遇过你,才会上门提我的亲。」

  「我不记得见过他。要是见过,我不会忘的。」曲无漪那种长相,不是让人记不起的寻常脸孔,任凭谁只消与曲无漪打过照面,就一定会把他的模样牢牢记住,否则他也不会现在脑子里立即就浮现出曲无漪的五官。

  「你确定吗?会不会是哪一天在酒楼谈生意时与他见过?还是不小心撞着他等等之类的相遇。」

  「不记得了。」

  「含玉——」

  「就不记得嘛。」任凭程咬金如何询问,他也找不到答案,烦恼这些做什么?「不然你有空帮我问问曲无漪,到底是什么缘故让他对我死缠烂打,顺便跟他说清楚,我程含玉对男人没兴趣,叫他别费心在我身上,我这辈子唯一爱的人只有你,咬金。」

  「你真像一个在讨着娘疼的孩子。」净说些孩子气的话。

  「我只要妳疼我就好。」其他人,全闪边去。

  唉。「真的不用追着吞银去吗?」她还是担心呀……

  「他会照顾自己的啦。咬金,我饿了,画枝糖给我吃吧。」

  程咬金一边看着程吞银消失的方向,一边看着程含玉悠然的背影,无力轻叹,提起裙襬,跟着程含玉走。

  吞银,你好自为之呀……




  黄昏过后,程吞银回来了,拖着一身疲惫,几乎是踩进了门,整个人就垮在门板上,一路滑到地板上。

  「银主子!您怎么了?!」程铢来不及扶住人,只能与瘫坐在地的程吞银平视。「主子!主子!银主子回来了!您快出来。」

  「吞银!你还好吧?」程咬金唤人倒茶递毛巾,心急地将茶抵在程吞银唇边让他大呷,一面替他拍背顺气。

  「咬金……我说了……」程吞银靠在程咬金肩上。

  「说什么?」

  「我跟曲无漪说,我死也不嫁男人……我鼓起最大的勇气说了……」程吞银从喘吁吁到后来的气若游丝,唇边都挂着欣慰的笑,好似随时都会暝目合眼。「虽然看见他,我一直发抖,可是我说得很坚定,毫不迟疑……」就算那时曲无漪的模样看起来像是要扭断他颈子,他还是颤着声音把拒绝的话说完整,呜。

  「好!你好勇敢。再来一杯茶好不好?」

  「嗯……」咕噜咕噜咕噜——咳,呛到。

  「那曲无漪怎么说?他有没有为难你?」程咬金急着检视程吞银身上有没有被殴打的痕迹。

  程吞银摇头,「曲无漪没有为难我,他说……我要娶的,不是你。」

  「好耳熟的句子。」她当初被退回来,也是这句话。

  「所以我平安了。」程吞银傻笑,有种如释重负的自在。瞧见程含玉拨开珠帘出来,程吞银意有所指,「可是有人要糟糕了……」

  「吞银,你怎么一副被人狠狠践踏过的狼狈样?」轻冠歪了、发髻散了、衣裳又是泥又是土,整张脸全是风沙。

  「你要是从金雁城一路跑到银鸢城,绝对不会比我意气风发到哪去。」程吞银又在地上坐了许久,好不容易才觉得双腿不再绷得发痛,他才撑起身子,坐回椅上。

  「和曲无漪的亲事谈得如何?」程含玉带着戏谑问。

  「曲无漪说,要谈也不是找我谈,所以——我带他回来找正主儿谈。」现在笑的人轮到了程吞银,他的目光同时带领着程咬金和程含玉一并往府门外瞄去——

  程咬金大抽一口凉气,程含玉则是细细眯起了眼。

  曲无漪正仰挺着身,领着曲练,大步跨进程家地盘。

  「程吞银,你好样的,你引狼入室!」程含玉很想上前去揍程吞银几拳泄忿。带曲无漪回来,是嫌自己一个人死不够,还要拉他和咬金陪葬,来个同年同月同日生,外加同年同月同日死吗?!

  「就算我不带他回来,他也会自己走一趟,而且他说他可以用马车顺便送我回来,不然你要我再走回来吗?!」程吞银贪的就是能坐曲家马车回来嘛。

  「既然是坐别人家的马车回来的,你喘个什么劲?!」摆明就是要咬金安慰、要咬金抱!无耻!

  「你管我。」程吞银还赖在程咬金怀里,对程含玉做鬼脸。

  程含玉想飞扑上去,将程吞银从程咬金身上剥开,将自己塞在那个心窝口的位置,可是很明显的,目前外患比内乱还要严重,除外患为先——等解决掉曲无漪,你就好死了,程吞银!

  「程含玉。」曲无漪站在程含玉身后,他双臂交迭,轻轻念着他的名字。「我用一巴掌换到欺骗的名字。」

  「我从头到尾都没允诺我会诚实。」程含玉径自坐在椅间,为自己斟杯茶。「你还要庆幸,我给的那个名字还是我家人的,否则我原本打算随口胡诌个张三李四的名字让你去满城瞎找。」他一点都不懂反省,因为他没做错事。

  「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所以不用这么急着对他解释任何事。

  「你也没有责备我的权利。没有哪条律法规定被怪人纠缠不放还得掏心挖肺将自家祖宗八代全盘托出吧?」程含玉睨了他一眼,眼神里有挑衅。

  「当然。希望你对待所有的『怪人』都是这样,自我保护是好事。」曲无漪跟着坐在他身旁的椅上,明白程含玉不会好客地替他倒茶,他干脆自己来。「我也不希望其他人知道你的真姓名,我赞成你拿你哥哥的名字出来用。」

  「喂喂,你们两个把我当什么呀?!」程吞银听见那两个人竟然在他面前讨论着拿他的名字胡乱用都无妨,做了什么坏事只要报上「程吞银」三字脱罪就好的口吻真让人很难高兴起来!

  根本没人当你是一回事呀。

  「我遇到的怪人就只有你一个。」虽然程含玉女相男身的外貌确实曾替他招来麻烦,可是还没有哪个像曲无漪这般不死心,而且不顾彼此双方的面子,男人向男人提亲——「你找我,不就是想要我允你的亲事吗?现在我就坐在这里,你别说我没给你机会。来,开口问吧,我直接给你答案。」

  「你同意嫁给我?」看那倔气的表情,曲无漪就可以知道这问题的答复,可是他顺着程含玉的意思,打趣问。

  「我拒绝。好了,问题解决了,不送。」程含玉快刀斩乱麻的处理方式,程府的人都很习惯,也不意外程含玉摆出那副「我说了就算,谁也不能违逆」的霸道嘴脸,倒是曲无漪的神情看起来不怒反笑,甚至还有欣赏的喜悦。

  「我应该会是个好丈夫,你真不考虑?」曲无漪还在推荐自己。

  「我只欠娘子,你考虑吗?」程含玉嗤笑反将他一军。

  「是我太心急了。不然,从知己做起。」曲无漪退一步,不想太快吓跑他。

  「我不欠知己。」程含玉只想和他老死不相往来。

  「但我欠。」

  「那是你家的事。」程含玉笑着耍狠。他欠?他欠就可以肆无忌惮纠缠他吗?如果曲无漪是欠人打,他程含玉才有办法帮上忙,再说,他一点也不意外曲无漪没半个知己——看就是那种不讨人喜欢的模样,活该一辈子没朋友。

  「我当然知道是我家的事,别人不容置喙,所以我挑定了你。」曲无漪口气也不是在和程含玉打商量,他同样独断。

  「我程含玉不是会对知己挖心挖肺兼两肋插刀的朋友,讨好我没什么好处。瞧,我连自己的兄弟都可以出卖,何况是区区的友人,哪天你作奸犯科被人逮进牢里,也别奢望我去探监送饭,你眼睛睁亮一些吧。」程含玉说的是事实,他本来就不是太善良的人,没必要将自己吹捧得多好。

  「我不需要你成为有情有义的知己,你维持本性就够了。」因为当知己只是一个过渡,他要的不是知己。

  程含玉皱眉,他都已经把自己说得这么差劲了,这个男人还露出那种宠溺放纵的眼神做什么?!害他觉得自己像正被人剥光了瞧。

  「你到底是看中了我哪一点?」干脆把话全挑明了问,他讨厌迂回来曲折去的阴险耍心机。「我话先说在前,如果你是哪天在市集上瞧见我牵着老婆婆过街而被我的善心感动,非常遗憾,那个人不是我,可能是咬金,可能是吞银;如果你是不小心看到我买了十几二十个肉包子去发送给路边乞丐,那更可惜,也不是我,一定是咬金或吞银;要是你在哪个胡同看到我保护惨遭恶少调戏的美姑娘,为我的英勇折服,更抱歉,我程含玉不做这种闲事,应该是吞银,所以——事实上,你看中的人是程吞银吧?」

  呀哈,真好,找到真正的主儿了!

  「含玉!你干嘛什么事都推给我!」程吞银哇哇大叫,就怕下一刻曲无漪转向他,向他求亲。

  「我只是按部就班解析给曲公子查明事实。」这是表面虚伪话,译成程含玉心底真正的打算是——拉个替死鬼出来,把事情撇得一乾二净,完美。

  「你放心,我没有瞧见你牵着老人过街,也没瞧见你买包子给乞丐,更没有瞧见英雄救美的闲事,我只瞧见你,就是你。」

  曲无漪眼神如炬,钉锁在程含玉脸上,程含玉从不知道有人的眸子可以深邃得仿如无情的断崖绝峭,却又温柔得像夜空,而且……

  那眸心里,没有别人。

  「……没有人能分辨出我们三姊弟,我不相信你是例外。」程含玉转开脸,不去看他的眼睛。他不懂自己为何会躲开他的眼,感觉像是一场较劲落败的认输,他讨厌这种窝囊念头。

  「我可以。」否则他如何在第一眼见到程咬金及程吞银就知道他们都不是他要找的人。

  「侥幸罢了。」哼,三个猜对一个,机率不小。

  「你可以试试是不是侥幸。」曲无漪朝他摊掌,任他做出任何考验都愿意接招。

  曲无漪意气风发的态度激起程含玉不服输的心。

  「行。咬金、吞银,跟我进来。铢儿,你来帮忙。」程含玉右手挽着程咬金,左手拉着程吞银,三人进到内室。

  程含玉顿了身,转头对曲无漪道:「如果你猜错了,就滚出程府,永远别在我面前出现。」条件要先撂好。

  「好。」兵来将挡。

  程家三姊弟迅速消失在帘后,留下曲家两主仆。

  「如果我猜对了,你还没听完我要的奖赏,这么猴急做什么?」曲无漪笑着目送程含玉。这句话,程家姊弟自然没能听见,否则他们应当会为了曲无漪此时脸上志在必得的沉笑而放弃打这个赌。

  「主子,您真的分辨得出那三姊弟的区别?」他曲练瞧了老半天,老觉得屋子里像有三面镜似的,左边站一个,右边坐一个,前面还伫着一个。

  「当初错以为程府只有一个主子,没料到是三胞胎,才会过度自信让你上门提亲,娶回一个我不要的人。第二回是过度信任他,让他诓耍了,以为他就叫程吞银。这一次,没这么容易让他再逃掉。」曲无漪志在必得。

  「但他是男人……您真的改爱男人了?」伺候主子这么久,还不知道主子有这癖好……虽然他曲练一直无法想象有哪个女人胆敢嫁主子为妻,但主母变成了男人,他该怎么称呼呀?

  「如果程含玉是女的,我照样要。」

  「所以无关于男女了?」

  曲无漪没答腔,是默认,也是心知肚明。

  一开始误认程含玉是女扮男装,他当他是个姑娘,强烈想拥有他,甚至不惜利用程府日前大雨淋湿整间糖仓的机会,强娶了急需大笔银两救助的程咬金,怎知掀了红缡,看到的却不是他。

  第二次在茶楼遇见,得知他是男儿身,怪异的是,想拥有他的欲望还是没有断过——他自知自己非断袖之癖,他从不曾喜欢过男人,理当在知道程含玉非姑娘家时,心里头的欲望就该全数消失,然而没有,他看着程含玉,舍不得放过任何一丁点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蹙眉也好、抿唇也罢,他的目光被牢牢吸引,成为趋光的蛾,为了那晶亮的瞳光,扑火殉身也在所不惜。

  他到现在几乎都要忘了程含玉是个男人,也仿佛这完全不成问题,他就是想要将程含玉握在手心里。

  后堂的帷帘再掀开,娓娓步出三条打扮一模一样的身影。

  程家三姊弟穿着素白色的袍子,黑发简单束在脑后,并肩坐在椅上,三人没人开口,反倒是程铢代替主子们说话。

  「主子交代,请曲公子找出玉主子是哪一位,机会只有一次,如果曲公子认错人的话,请别忘了您方才允诺的事情,自己……离开程府。」虽然程含玉要她用「滚」这个字眼,不过她对曲无漪还是怕怕的,所以径自改掉了不恭敬的词儿。

  曲练跟着主子的视线在三人身上来回,程咬金还好认,虽然她与两兄弟相当神似,但男女毕竟骨架子有差别,认真去看就能发觉她的脂粉味及纤细度和两兄弟不同,所以最右边那个应该不是程含玉。至于另外两个……完全瞧不出瑕疵,衣着一样、发型一样,连嘴抿的深浅都一样,这——

  主子真分得出来吗?还是在强撑面子?

  曲无漪淡淡地笑,与其中一人目光交会之后就不移开了。

  「请曲公子认人。」程铢催促着。连她都分不出来坐在那边不动不开口的主子谁是谁,她不信曲无漪能瞧出来……她记得,好像程含玉好像是坐左边那个……呀,还是中间那个?

  曲无漪起身,并不急着走到程家三姊弟面前,反而背负着双手,背对三人,一点也不认真去察觉三人间的差异。

  「我认错人的话就自个儿摸摸鼻子离开程府,反之,我认对人的话,是否也能要求你一件事?」他自然是在对程含玉说话。

  见曲无漪转过身子,程铢微慌地对程含玉使眼色,还抛错人,终于在正主儿脸上得到淡淡的答允。

  「主子说,可以。」程铢代传意思。

  「喔?不先问问我会要求什么?」曲无漪趣然沉笑。

  因为你猜不到,没必要浪费功夫去听你吠。程含玉在心里冷冷嘀咕。

  「我要求猜对的话,你明天等着上我曲家花轿——」

  在场一遍抽息声,之间还夹杂着暗斥「下流」、「无耻」之类的咆狺。

  「说笑罢了。」曲无漪自以为风趣。

  可是大家看不出来曲无漪在说笑,因为他的表情认真得太狰狞了——喜悦的狰狞,唯一能看出来的就是曲无漪方才不小心将心里话说溜嘴了。

  「我请你上曲府做客,这就是我的要求。」

  曲无漪旋回身,脚步不偏不倚更不迟疑地走向三人,大掌一探,擒住了坐在正中央的那位,接着轻轻一扯,将人带入了自己怀中,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他俯下首,咧开薄唇——

  「含玉,愿赌服输。」




第三章

  「侥幸!这一定是侥幸!」

  程含玉觉得自己的主意天衣无缝,他与吞银若有心要蒙骗人,没有一回不成功,只有在咬金眼前才会露馅,从来没有人会如此迅速就找出他,曲无漪怎么可能做到,他一定是瞎猜,然后不小心被他猜中!

  对,侥幸!

  「当然不是侥幸,我一眼就认出你了。」坚持与程含玉共乘一匹马的曲无漪,沿途不断听见程含玉碎碎嘀咕,无法接受他认出他的事实。

  「怎么可能,我明明就和吞银一模一样!就连和你对上眼神时,我还装出吞银那种蠢样,你凭什么认出我来?!」程含玉输得不甘不愿。

  「我一点也不觉得你和程吞银相似,你就是你,坐在三个人当中仍是醒目显眼。」所以在他眼中,根本就没有所谓错认的机会。

  「事实上你根本是蒙对罢了,别说什么大道理了。」把自己吹捧得仿佛多厉害似的,够了没呀?!

  「无论你再试几次,我都不会出错。」曲无漪自信极了。

  「天底下没有那么多个『侥幸』!」哼!

  「我不介意你再玩这种游戏,只要你付出的代价合我心意,几次我都奉陪。」他笑。

  「瞎子都看得出来你所谓的『代价』有多无耻,说不定直接叫我脱了衣服上榻!」无耻之人净想些无耻之事,他程含玉才不会呆到拿自己当筹码,不值得!

  「你不是说我猜对仅是侥幸?你又何需担心我提的要求过分,说不定……我会猜错?」这么了解他,连他会提出什么代价都摸得一清二楚,聪明的男孩。

  「万一你猜对怎么办?」他程含玉不打没把握的仗。

  「老话一句,愿赌服输。」

  程含玉眯眼瞪他,「你诚实回答我,如果再来一次猜人游戏,你是不是真会要求我陪你睡?!」暗暗扳指,只要曲无漪胆敢点头,就把他揍下马去!

  「我会要求你陪我饮酒赏月。」然后,灌醉他。

  「算你还有点天良。」程含玉没看到背后曲无漪笑得深意的老谋深算,还出口夸奖他的小小良知,「告诉你,我只答应上你家做客,别想对我动歪脑筋!别以为我长得像姑娘,性子就真会像娘儿们温驯,再怎么说,我都是个男人,男人心里想些什么、爱耍什么劣性手段,我一清二楚,让你占不到便宜的。」先撂话让曲无漪知难而退。

  凉凉夜风将怀前程含玉一头轻束的长发拂乱,露出他挺直而白晰的颈,他被曲无漪匆匆带走,身上仍是那袭单薄的素白袍子,曲无漪拉开自己的衣袍,将他包裹在其间,程含玉回首睨他,对于他的善意不置可否,因为夜里的风确实有些寒意,他不想逞什么英雄。

  「含玉,你强人所难了。」

  「我强人所难?」

  「我不可能对你毫无企图。」像现在,他多想不顾两人是在马背上,狠狠将他揉进胸口,放肆啃咬那节展露在衣外的纤细颈肤。

  程含玉冷笑,「那你也要有命才能。」当他是十来岁的青涩小姑娘,遇到恶人就吓得腿软吗?!

  「可爱的男孩,别急着对我张牙舞爪,我实话实说而已。」他的笑声贴在程含玉耳边,热息喷吐在他耳后,故意撩弄他。

  「老男人,这种对着耳边吹气的老招我以前用过了,我不吃这套,你就算在我耳边呻吟浪叫也没用。」虽然耳朵有点痒,也觉得涨起了热红,可是程含玉只当那是正常反应。

  「喔?你对谁用过?你有心仪的姑娘了?」曲无漪挑高了深沉的嗓,几乎是不悦地拢纠眉心。

  「这是我的私事,你管不着。」

  「你喜欢怎生的姑娘?」曲无漪不掩饰嫉妒的情绪,像个妒夫逼问。

  「只要不是你那种长相的姑娘我都喜欢。」这个要求不会太过分吧,要找到一个像曲无漪的女人……啧啧,他会先替那姑娘默哀片刻。

  「含玉,认真回答我的问题,否则我要生气了。」曲无漪那张恶人脸又板起来了。

  「我有必要为了怕你生气而唯唯诺诺吗?」程含玉反问他。曲无漪以为他会在乎他生不生气或发不发怒?会为了讨好他而毫不保留全盘托出?

  曲无漪当然知道他不会。因为现在是他喜欢程含玉多些,爱得多的那方,总也会多些担待、多些迁就、多些忧心,他也不认为程含玉会明了他此时听见或许有个女孩占在他的心上,那种忙着想要探知、想要预防的焦急。

  「你好声好气些,我就讲啦,我这人吃软不吃硬的,别跟我硬碰硬,你讨不到好处,你倔,我比你更倔,你软,我就跟你一块软了。」程含玉也不是想同他吵嘴,只是不喜欢他方才的口气,酸不溜丢的,像在逼问他多大的罪责似的……干嘛呀,丈夫逼问妻子有没有红杏出墙吗?!

  曲无漪苦笑,竟然被一个比他还小的男人教训,这也是他头一回遇到完全不害怕他阴鸷恶颜的人,这么娇小的身躯,勇气十足。

  他采取的方式似乎错了,程含玉不是女人,以对待女人的手段对他只是自讨苦吃,他不吃威胁、不怕恫吓,他模样虽美,性子却强。

  「那我重新问一次。含玉,你对谁这么做过了?」他放软了语调,娓娓淡淡的,话里仍是急于知道的仓卒,却少掉酸醋味,他从不曾对人低声下气。

  很受教嘛!所以程含玉赏给他答案,「咬金。」

  「程咬金?她不是你姊姊吗?」原来是姊弟情深,他误会了。曲无漪脸上绷紧的线条明显放松。

  「怎么?你可以喜欢男人,我不可以喜欢咬金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只有没长大的孩子才会缠着哥哥姊姊不放。」曲无漪以为程含玉说的是血缘间纯粹亲情。

  「我可从没当她是姊姊。」

  「你真的喜欢程咬金?」

  「何止喜欢,我只爱她一个女人。」

  曲无漪听出程含玉话里的认真,那不是弟弟对于姊姊的敬爱,那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迷恋。

  「为什么爱她?!」……口气太凶了,补救,「你看着她,不是等于看着一面镜,你爱上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有何意义?」感觉仿佛自恋癖,不是吗?

  「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有多倾国倾城,你有什么意见?」程含玉对自己的皮囊满意得不得了。生为男人,文雅致秀;生为女人,钟灵毓秀,挑不出缺点。

  曲无漪当然没有意见,因为他同意。

  「那程吞银呢?你也爱他?」也是同样一张漂亮的脸孔。

  「他那么蠢,谁爱他了?!你要是喜欢他,尽管上门提亲,我会努力在吞银面前替你说几句好话。」程含玉嗤之以鼻,仿佛曲无漪问了多令人不屑的问题。反正只要能把程吞银弄出程府,让他得以完全独占程咬金就好了。

  「他也和你有相似的外貌。」就他看来,他反而分辨不出程咬金和程吞银的差别,因为独特的,只有程含玉。

  「外貌当然不是取决条件,否则我这辈子只要抱着镜子就知足了,不是吗?」程含玉边说边打呵欠,因为一路从金雁城离开,他在马背上已经颠簸好几个时辰,就算骑马不累,看着在眼前呼啸闪过却又大同小异的暗夜景色也会闷到想打盹。

  「那你是爱程咬金哪点?」曲无漪还想追问更多。

  程含玉揉揉眼,歪着颈,脑袋正好可以枕在曲无漪执缰绳的手臂上。这个姿势很舒服,加上曲无漪的衣袍暖暖的,带些浅浅的熏香,在鼻尖徘徊着,那味道……让人心安。

  应该问问曲无漪是用哪种香料熏衣……

  他的意识开始飘浮,无法专注去听曲无漪放软放轻仿佛在哄着娃儿入睡的沉音。他闭上眼,懒得再睁开,直到曲无漪重复一回问句,他才应答——

  「我喜欢她待我的方式,还有她每次叫我含玉的时候。」

  更喜欢咬金每一次都不会把他和程吞银认错。

  他无法选择和程咬金、程吞银拥有相同的皮相,但是他渴望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在他身上,不存在着其他人,他讨厌有人拍着他的肩,却叫出不是他的名字,那种感觉……真可悲。

  「她怎么对你,我也可以。」曲无漪难忍嫉妒,原先轻搁在他腰际的大掌狠抡成拳,隐约可见浮现的青筋,他在思索着现在策马掉头回金雁城去杀掉程咬金要费多少功夫!

  「……」

  「你不信我?」曲无漪对程含玉的沉默感到焦躁,他不曾对何人何事感到无法掌控的无力,明明自己权大势大,却无法让程含玉回应他,这让他想泄愤地对全天下迁怒。

  「……」

  「含玉——」曲无漪低下头,却望进一张已然睡熟的容颜。

  程含玉靠在他手臂上,随着马驰骋的跃动而难免轻晃着脑袋,有时搁在他胸前、有时仰在他颈肩、有时又远远前倾离开他,曲无漪放慢马奔速度,让程含玉因为马儿抬起前脚而自动挨回他怀前,透过月光,程含玉微仰的脸孔映入眼帘,如玉一般,精雕细琢。

  曲无漪虎口撑着程含玉润圆漂亮的下颚,他没想到一个男人的脸可以如此小巧,几乎能让他的指掌完全包裹住,他挪动拇指,探索着温玉般的肌肤,最终停留在程含玉微张的唇上,粗糙的指腹滑行描绘着缓缓吐息的细腻唇瓣。

  这张睡颜,轻易抚平他的焦躁及妒忌的愤怒,在他的臂弯里,毫无防备。

  「程咬金如何对你,我也可以,而且会远远胜过她,然后,我要从这张嘴里,听到你同样如此坚定地说爱我。」

  曲无漪将这句低喃的立誓,喂入程含玉的唇间——




  睡醒吃、吃饱睡、睡饱再吃、吃饱再睡,吃吃睡睡、睡睡吃吃,这是做客的两件大事。

  程含玉已经觉得腻了,开始跟在曲无漪身后打转,瞧瞧做大事业的土皇帝成天都忙着什么事,杀人放火还是奸淫掳掠?但很可惜,几天下来,他没机会看到哪个人被曲无漪打断手脚或殴出几缸血来,再不然依曲无漪的恶名昭彰,至少也来几名刺客仇敌让他开开眼界嘛,唉,失望。

  「你还要留我多久?我觉得无聊透顶——而且我想咬金。」程含玉没耐心地托着腮帮子,每回曲无漪开始看帐,他就得叨念一次,「留咬金和吞银在一块,我很不放心,咬金是我一个人的,吞银一定会趁我不在府上时,时时刻刻赖在咬金身旁,我多吃亏呀!你还有什么要招待我的安排,一次全上齐了,看是要吃苏菜、皖菜、湘菜、京菜,炻、醉、扣、涮、糟、煎、炒、炸都行,顺便聘来杂耍团、舞刀舞剑、踩高跷、蹴鞠、吞火敲砖,戏班子唱戏儿都好,别浪费我的时间了。」一边上演皮影戏、一边来段悲曲,另一边再来胸口碎大石的表演算了,这样省了他的功夫,让他能快快回家。

  「打赌输了,本来就该服输,你才到曲府几天就想走?」曲无漪听见程含玉毫不造作地直言思念程咬金,差点一使劲折断手里的毫笔泄愤。

  「谁知道曲府闷成这副德行?」要是有趣些,他还肯勉强再留,可是他待在这里,只有种被人饲养等养肥再拖去屠宰的错觉,尤其还有个对他不怀好心眼,却连掩饰这两字都不懂得如何写的曲无漪在。

  「你只要别老是把程咬金挂在嘴上,你就会发现,事实上上曲府做客非常有趣。」满脑子只想着程咬金,当然对任何事都意兴阑珊,将他所有用来讨好他的心意全当成驴肝肺。

  「喂,干脆你把咬金也接来做客,我保证,在曲府住上三年五载我都不会嫌烦——但是不准邀吞银。」

  又是程咬金——曲无漪深深吸气,在他指节间的竹毫笔已经扭曲变形。

  「我不叫喂,你可以叫我曲大哥。」

  「口气真像施恩,可惜你赏赐的殊恩,我喊不出口。」程含玉皱起眉宇,他手里端着一碗百花蜂蜜,一调羹一调羹往嘴里送——别人是拿蜂蜜沾糕点或果子吃,他是直接拿蜂蜜当零嘴。他嗜吃甜,加上程府专司制糖,养成了吃再多也不腻的本事,偏偏他蜜吃得多,嘴却一点也不甜。「咦?你不继续看帐了?虽然我认为你绑我来做客,好歹得放下所有的杂事,全心全意讨我欢心,老把我晾在一旁的待客之道是很失礼,不过你也不用特别招呼我,我会自己找乐子。」

  对,你所谓的乐子就是在我身边碎碎抱怨,念到我内疚自责。曲无漪暗忖,本想尽早将所有正事处理完,再将接下来的时间全花在程含玉身上,现在看来似乎要改变作风了。

  「反正再怎么看也是赚钱,没什么好看的。」曲无漪放下帐册,他不想让程含玉觉得被忽视,帐目可以缓些,人可不能不理。

  「好想有朝一日也能用这种口气在一大桌竞争对手里说这种话。」虽然极可能被整桌的人拖出来痛殴一顿,太自豪的人总是令人嫌恶。「你看的都是些什么帐?瓦子院、赌场这类的收入?把一个人打到吐血收多少?要是多打断一颗牙有没有多收五两?打断骨头怎么算?」

  「你以为我在做什么生意?」

  「杀人放火吧。不然土皇帝这三个字怎么冠在你头上的?」

  「那是因为银鸢城所有的商行都有曲家一份,我皱个眉,便能决定米价涨跌,我咳个嗽,上百家的钱庄利钱就跟着增减。」只差呼风唤雨。

  「既然如此,曲大少爷您可得好好保重龙体,要是你哪天犯了风寒,整整咳一夜,银鸢城就大乱。」程含玉风凉道,调侃笑弯的眼直视曲无漪,却发现他明明是在嘲弄曲无漪,曲无漪回望他的眼神竟然那么宽宏大量,好似无论他说出多恶劣的话,曲无漪都能全盘包容。

  他收起笑容,有种被溺爱的难堪,「你听得出来我不是在夸奖你吧?」

  「听得出来。」他又没聋,也不迟钝。

  若今天说话的人不是程含玉,他老早就翻桌踹人了。

  「……你真的这么喜欢我,喜欢到可以忍受我的坏嘴?」

  曲无漪深深一笑,很高兴程含玉看出他的心意。「嗯。」

  「我是个男人。」程含玉重申,甚至拉下衣襟,露出小半块的胸口,辅助印证他的话。他可不是男扮女装,胸口缠布巾的美娇娘。

  「我知道。」……嗯,刚刚不该回答得这么俐落,如果只是挑挑眉,依程含玉的性子,一定会直接拉开衣裳,他能赏到的春景一定更加赏心悦目。

  「男人通常不会太愿意接受另一个男人的爱情。」因为要承受太多异样的眼光。他光想就嫌懒……也因为懒,他从没思考过这等可能性。

  「我以为一个会罔顾伦常爱上自己亲姊的男人,不会认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爱情有什么好值得震惊的。不是吗?」乱伦与同性相恋,同样惊世骇俗,程含玉既然不觉得痴迷程咬金有什么羞于启齿,又何必废言强调男人不愿意接受男人的爱情——而且他甚至认为程含玉喜欢程咬金的原因,若完完全全复制到程吞银身上,他爱上程吞银也是可以预见。

  程含玉没有替自己辩解的欲望,因为曲无漪确实说中了他的某些想法。

  「所以你喜欢男人?」程含玉再问。

  「说实话,若你是女人,我反倒比较高兴。」曲无漪不避讳道。

  「喔?怎么说?」

  「至少对我而言,要拥抱一个女人比拥抱一个男人容易多了。」曲无漪伸出长指,轻轻碰触着程含玉的脸廓,「男人不比女人细致,还会有胡碴子,耳鬓厮磨的时候会不会像两把棕刷互相戳刺?男人身上没有女人的香味,反倒难免有汗臭,凑在鼻前嗅的时候,会不会像在闻着自己的臭衣服?」

  曲无漪收回手指,改用贴近的下颚磨蹭程含玉的鬓边,鼻尖贴在他的发间,程含玉没有退开,反倒好奇想瞧瞧曲无漪要做什么。

  「你的身上有甜甜的糖香——」

  「而你脸上只有刺人的胡髭。」程含玉撇开头,不喜欢皮肤被搔刺得又痒又疼的触感,连发梢都还能感觉到曲无漪吐气的热度。「竟然喜欢男人没任何好处,你又为什么要舍女人而就男人呢?多委屈你。」

  「因为你是男人。」

  虽然程含玉退开了些,但仍在曲无漪一臂可及之处,所以程含玉仍能清楚看到他直勾勾的慑人眼神。

  「因为我是男人?」

  「因为你是男的,所以迫使我必须爱上一个男人,只要是你,无论男女我都要。」

  「……我到底在你面前做过什么事?让你这么感动、这么印象深刻、这么——」这么死心塌地?

  他不相信曲无漪是为了他这张脸才喜欢他,若是,当初曲无漪就不会退程咬金的亲,因为他方才说了,要拥抱一个女人比要比拥抱一个男人容易多了,选择程咬金,既能有他的容貌,还能有女人的身子,一举数得。

  那么,就是其他原因了?可是他很肯定自己之前完全没见过曲无漪呀——

  「你什么也没做。」曲无漪目光深沉,其中带着隐然的笑。

  「那为什么非我不可?程咬金和程吞银也行呀!」程含玉有些生气,他讨厌跟另外两个人相提并论——不是讨厌咬金及吞银,只是厌恶三个人无法被分割开来,那种不一定要他,还有两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可供选择的感觉。

  「照你的说法,你又为何独独喜爱程咬金,对程吞银便可有可无?他们不是也长得极为相似?」曲无漪把玩他胸前的长发,黑墨的瞳定定望着他说话。

  「当然不一样。他们只是长得一样,心思及聪慧都不相同,在我眼中他们是不同人。」咬金是仙女,吞银不过是蠢蛋。

  「这就对了。在我眼中,你程含玉也是这样独特的存在,程咬金和程吞银无法取代你。」

  闻言,程含玉只能怔忡望着他。

  第一次,有人这样跟他说……

  不是「你是咬金还是吞银?呀,你是含玉?」的疑惑;也不是「我刚刚明明看到你打破花瓶——咦,是吞银打破的?你是……咬金?」的错认;更不是「我认不出你是谁,反正就是三胞胎其中一个啦」的敷衍,而是完完全全针对他——程含玉——在说的话。

  曲无漪不要咬金,也不要吞银,自始至终都是他程含玉,所以即便咬金和吞银送上门,他同样不屑一顾……

  「那天我们三姊弟刻意扮成一个模样,你是真的认出我吗?」

  「从你一踏出帘后,我就认出你了。」

  「我们三姊弟要是打定主意不让人认出来,没人能看出破绽,就算是伺候我们三人多年的铢儿也不行,甚至连吞银好几次都把我当咬金抱,你却……真不是侥幸蒙对?」

  「我的眼中只容得下你。」

  「……你看起来好像很认真。」不单单是认真,更是志在必得,这种雄性狩猎的独占,身为男人的他当然不陌生,可是成为这种眼光下的猎物,还是头一遭。

  「很高兴你看得出来,含玉。」也很高兴他不迟钝。

  「所以你会想吻我吗?就像我每次看到咬金都想吻她一样?」

  真单纯的男孩,脑子里想的和他想的完全是不同层次。

  「吻?这太不贪心了,我已经想着如何咬开你的腰带,一寸寸剥开你的衣裳,好好品尝我所看到的……虽然我没和男人欢好过,也许无法得心应手,但是我想我们可以慢慢学习,在彼此身上练习求进步——」曲无漪又重新挨回程含玉颊畔,在他耳边轻声细语。

  「淫词浪语的,够了没呀,口水都快流下来了——」程含玉不敢相信这个男人会诚实到丝毫不避讳他的淫欲,用言词及眼神在调情!以往虽然他也偶尔对程咬金说些不正经的话,但可不像曲无漪这般直接,如此不加修饰的坦白让他不自在地转开视线。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过几年我长得比你更高更壮,胡子一大把像杂草,满胸口的胸毛,这样你也要爱我?」他现在还是个男孩,等他长成男人,说不定比曲无漪更雄壮威武。

  「这是个好问题,我没想过,就如同我没有想过——若你是男人,我还要不要爱你。」曲无漪打量程含玉的模样,实在无法将他现在的样子套上他形容的那些。不过他这年龄还如此娇小,以后要抽高成巨人,难度似乎远超过他的预期,所以他倒不担心自己往后的另一半是只毛茸茸的熊。

  「反正你就是认定我这辈子只能长这副模样,要多有男人味是不可能就对了啦。」程含玉也早就认命了,可是口头上不甘心吃亏,「不过,可惜你出现得太晚了,我心里只有咬金一个人,满满都是她,不想也不能再容纳任何人。」

  即使有那么片刻,他震撼于曲无漪对他的专宠,以及自己在曲无漪眼中可以是独一无二的存在——那一直是他喜欢咬金的主因。如果没有咬金,他或许会为了这样的理由而喜欢上曲无漪……他一点也不在意自己喜欢的人是男是女,连自己的亲姊,他都可以因为这个缘故而眷恋她,再因为同样缘故爱上一个男人又算什么?

  但是曲无漪不过只认出他一回,咬金却是从小到大都没错认过他,两者自然无法相提并论,放在秤上,轻易就能明白孰轻孰重。

  所以只好对不起曲无漪了,下辈子请早。

  曲无漪不想让程含玉难堪,却知道若不踩在这痛处上,他毫无胜算。

  「更可惜的是,你在程咬金心中却不是唯一,她心里还有别人。」

  程含玉怒瞪他,这个事实他一清二楚,但从曲无漪口里说出来,却更加犀利。

  「这事我早就知道了,不用你提醒我!」程含玉重重搁下糖碗,起身想走,不要让曲无漪看到他无能为力的挫败。

  曲无漪扣住他的手,将他扯回胸口,程含玉仰首,鼻尖碰到曲无漪的唇瓣,虽然他立即扭头转开,温热的触感却不曾消散。

  「含玉,爱我吧,程咬金远远不及我待你的心意。」

  程含玉从他怀里起身,深深凝瞅他。

  看见自己出现在曲无漪眼中,被同样深深回望,耳里听见他铿然的要求,心窝口泛起微甜的滋味,他相信没有人能抗拒曲无漪这样的神情、这样的声音……他也不想拒绝,被人重视的感觉,确实会让人自满。

  而且——咬金不曾用曲无漪这样的眼神凝觑过他……

  「我如果说不要;如果说你和我都是男人,不可能有任何机会,你会听我的话放弃吗?」

  「不会。」前者的拒绝听起来像耳边风,后者的推拒像自欺欺人。

  想也知道。他都算不出来拒绝了曲无漪几次,要是曲无漪懂得听话,就不会硬逼着他上门做客。反正曲无漪都笃定说了不会理睬他的拒绝,他也懒得去说服他了。

  「那么,请你继续努力吧。」虽然连他自己都不确定是否愿意接纳一个男人,一个……让他心烦意乱的男人。

  曲无漪来到程含玉身旁倾下身,见程含玉没有退开,曲无漪更得寸进尺,唇瓣刷过他的唇角,放轻声音,那嗓越轻,反而越显有力——

  「我当然会。」




  程含玉在曲府里听到诸多的指指点点,那些耳语似乎顾忌着被曲无漪听见,都是嘀嘀咕咕的交头接耳,在他每回走过曲府檐前时,洒扫的长工、修木的奴仆、植花的工匠,无一不停下手边所有正事,开始在他背后咬耳朵。

  即使那些话无法听得完整,但拼拼凑凑也知道他们在说——他是曲无漪豢宠的娈童。

  因为曲无漪为了他,找遍各式各样的蜂蜜,有荔枝蜜、百花蜜、苹果蜜、蒲姜蜜、柑桔蜜、龙眼蜜,满足他嗜甜的嘴。

  因为曲无漪从不给下人好脸色,独独对他时会像个孩子在笑,那嘴脸,仿佛比咆哮发火更教下人们害怕。

  因为曲无漪不避讳在众人面前对他动手动脚,故意制造出暧昧不明的挑情行径。

  而程含玉也不想费唇舌解释什么——总不能要他每听到有人窃窃私语时,就上前去向他们说清楚来龙去脉吧?如此一来,他的嘴恐怕整整一天都不得闲。

  虽然他也可以让曲无漪端起主子架子,集合所有家仆,简单一句话就能解开误会,不过他没这么做,因为他知道,曲无漪绝对会说「这位是未来的曲府夫人」这类的无耻话,找他出面解释,只会越描越黑——才短短认识曲无漪几日,他竟然已经摸透了这个人的脾性。

  「你真无耻!」

  人言可畏,不过听久也是会麻木的,完全没有感觉。可是面对人身攻击,程含玉不是软柿子,尤其是「无耻」这两字已经当面甩上他的脸,他不会有太好的心情和度量去笑笑接受。

  程含玉叼着糖棒,交迭双腿坐在石栅上,一名美人气焰嚣张地以葱白纤指指着他的鼻尖,媚眼杀气腾腾射出两道凛冽森光,杀出无耻两字的红唇嘟得半天高。

  私下耳语听多了,这倒是第一次有人好胆在他面前吠给他听。程含玉是好奇多于生气。

  「你明明是个男人,做出这种事情不觉得丢脸吗?」美人蹙眉的模样虽美,然而一旦染上了嫉妒的味道,天仙美人也沦为修罗夜叉。

  「妳哪位?」程含玉施舍给她一眼——就只有一眼,立刻慵懒改去瞧满园子的花。

  「我是主子的贴身小婢。」对方非常强调「贴身」两个字,意喻为何,非常明显了。

  挑衅。

  「只是个小婢呀。正好,我口渴,去替我倒杯茶来。」程含玉指使起她来。

  「我是主子的贴身小婢!」美人愤然重复。

  他听到了,吼这么大声做什么?!

  所谓的贴身小婢,就是上不及爱妾,下又比寻常丫鬟「伺候」主子更多事,界于两者之间,没名没分的女人。

  「曲无漪说过,这整座府里的仆人都可供我使唤,就连我叫他替我端汤添饭他都不敢吭一声,何况只是你这种『贴身小婢』!」程含玉也仿效她,故意把「贴身小婢」四个字重重强调。

  「你——哼,不过是主子对你觉得新鲜,等他玩腻了,他才不会再这么放纵你!」

  「那也得等他玩腻了再说,你太早来示威了,过几个月再来。」程含玉挥手要赶她走。没见到情势比人强吗?要吵架也等他失宠来吵才有成功的机率嘛,笨。

  「你又不能替主子生孩子,占着主子的疼爱算什么?!万一主子因为你的妖媚而不再喜欢女人,那要如何是好?!」贴身小婢对于程含玉高傲的态度万分不满,她以为只有女人才有魅惑男人的本领,没想到眼前的这名男人竟然也有,而且似乎对自己相当有自信,让他整张脸孔看起来更加亮眼。

  「关于这点,你不妨去向曲无漪提,跟他说,不想绝子绝孙的话,就去找女人爱。如果他害我认定了非他不可,我绝不准许他以繁衍后代的借口去纳妾生子,他就得认命接受男人无法替他传宗接代的残酷事实。」程含玉认真宣告。他没有与人共用伴侣的习惯,嫌脏。

  「你怎么可以这样?!主子又不是属于你一个人所有!」贴身小婢气得满脸涨红,「你太贪心了吧!大家都不敢奢求得到主子所有眷恋,只要能分得丝毫就很满足了,你现在吃肉连骨头也不吐了吗?!一个男人长成你这副德行,你不觉得很恶心吗?!」

  比女人更美,男不男、女不女!

  「贴身小婢姑娘,你要不要上程府去吼这些话?我保证你会在最短的时刻被一大群女人揍得不成人形。」她以为只有曲无漪才有人爱吗?他在程府也是众多丫鬟心目中的美男子哩!说得好似是他硬贴着曲无漪不放……是谁赖上谁呀?!

  「你才要当心,小心哪天在曲府被一大群女人揍得连你爹娘都认不出来!」美人牙尖嘴利地反唇相稽。在曲府,想飞上枝头当凤凰的人不少,视程含玉为敌的人更不在少数。

  「说得好,我今天就向曲无漪讨个人随时随地保护我,再不然叫曲无漪将我绑在他腰带上好了,看谁敢动我一根寒毛。」哼,气死你。

  美人额上爆满青筋,但终于想到反击的方法,「你以为这种专宠还能维持多久?真要说你有多受主子喜欢,事实上也不过尔尔,远不及主子养在府邸禁地的美人儿。」

  「府邸禁地?」这话题勾起了程含玉的兴趣。

  哼哼,会怕了吧!美人唇角一抹蔑笑。

  「就是那一大片桃花林深处的竹舍,听说里头住着主子最最疼爱、最最喜欢的姑娘,主子喜爱到不允任何人跨进桃花林,可每个月赏的绫罗绸缎、奇异珍宝、脂胭水粉从没少过,主子宠她宠到不准人见到她,只要踩进桃花林的下人都没有好下场!跟她比,你只不过是让人玩玩的玩意儿,有什么好神气的!」虽然这只是关于竹舍正主儿的众多传言之一,但她相信说出来已经足够气死程含玉。

  「喔,他养了个美人呀。」程含玉继续吃他的糖,「那关我什么事?」

  「你——你不嫉妒?」怎么没有气疯的迹象?

  嫉妒?他程含玉不做这种劳心劳力的事,反正曲无漪对他而言,不过是块粘人的糖饴,能甩掉才让人倍感高兴。

  心里的声音是这么说的,可是衔在嘴里的糖,却缓缓泛出又酸又涩的味道……




第四章

  「桃花林里种桃花,桃花园里养桃花……」

  程含玉嘴里吟着不成诗的诗,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贴身小婢所说的府邸禁地。桃花林外并没有派人守着,或许是曲无漪的铁令如山,让人不敢僭越。

  不过程含玉非曲府的人,不存敬畏之心,若曲无漪极怒下将他撵出曲府,对他而言也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

  思及此,程含玉肆无忌惮踩进桃花林。

  那一大片的林子,绿荫葱葱,暖春甫至,但园子里的桃花未开,绿叶未得花红衬,总是少了些春意。

  他缓步走着,林子很大,清幽雅致,不失为金屋藏娇的好地方,不远望去,美人儿居住的竹舍映入眼帘。

  曲无漪打造这处人间仙境,只为了一个女子……既然已经有了如此重要的姑娘,他又为何要强留下他?难道真是男人见一个爱一个的劣性在作祟,他在曲无漪眼中也不过是新鲜的乐趣?

  「幸好,还没让他得逞。」程含玉口气很酸。

  竹舍里,传来了女人悲凄的哀求,其哀之极,连程含玉还站得有段距离也能听得清楚。

  「曲爷……你娶我!你娶我呀!你替我赎身不就是贪恋我的身子、喜欢我的美貌吗?!收我做妾啦——呜……」

  「你够了没?!不要再耍性子了!」

  是曲无漪的声音,咆吼得非常大声,仿佛震得竹舍为之摇晃。

  「反正你身旁那么多美婢,加我一个又怎么样?!我又不是要缠着当你的正妻,我只要求一个小妾名分而已,这样你也凶我?!你说爱我都是骗我的?!」

  好胆量的姑娘,敢跟曲无漪对吠,不去瞧瞧她的模样太可惜。程含玉稍稍加快脚步,踩上竹舍的竹制台阶,透过窗棂看见屋子里的情况。

  曲无漪先一脚踹开攀抱在他腿上的姑娘,再一把拖起她,一点也不怜香惜玉。

  「你不是当妾的料!认命做好你唯一会做的事就好!」狰狞的脸孔逼近小美人。

  「谁说我不会当妾的?!我当然会,我知道怎么讨好男人,那些手段我一清二楚,不然我当场做给你看!」天香一把就要扯开曲无漪的衣裳,当场印证她的话,却被他一掌制止。

  「天香,我要扭断你的脖子了!」曲无漪是认真的。

  「呜哇哇——」天香先哭为赢。

  「你们两个都冷静一下好不?哇——」曲练充当和事佬,却被曲无漪的拳头打中,只能捂鼻止血。

  「你没有良心——」天香边哭边吼,好似没看到曲无漪那只扳得咔咔作响的大掌就在她颈子不到几寸。

  「我没有良心早就一掌劈死你了!」曲无漪吠回去。

  「呜——你有良心就早纳我做妾了!」天香又吠回来。

  「天香,我现在给你留遗言的机会,你说吧。」曲无漪决定要铲除掉天香,用她的香消玉殒来换他一辈子的心平气和。

  「你始乱终弃!」

  「这就是你的遗言吗?好,死吧。」十只指节一只一只扳响,折骨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曲无漪阴寒着脸,眉宇间全是杀气。

  「主子——」曲练不顾满脸的鼻血,誓死保护天香,不让曲无漪因一时愤怒而做出令他自己后悔的蠢事。

  「当你对女人的恩宠消失之后,你的处置方法就是杀人灭口吗?」程含玉站在窗外,终是忍不住撇着嘴角插嘴,打断眼前这幕薄情郎痛宰痴情女的桥段。

  「含玉?」曲无漪脸上的铁青怒气像「唰」的一声全数消失,连方才浮现在额际的青筋如今半条也不剩。「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来瞧瞧你曲大少爷专宠的美人长什么模样。」程含玉推开门扉,不请自入,直直走到天香面前。「很可爱的姑娘嘛。」转身面向曲无漪,「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有此艳福还不享……她都跪着求你收了她,你有何不满意的?她跟了你这么多年,讨个名分不为过吧。」

  曲无漪看不出来程含玉到底是否误会,因为他脸上表情淡淡的,像随口在闲聊,甚至站在天香那边替她出气,要他娶天香。

  「天香和我的关系很单纯,不是你所以为的那种。」曲无漪不在乎被任何人误解,独独程含玉不成。

  「怎么,你玩腻了,所以不认帐了?」程含玉的一对眸子都快眯成小隙缝。

  曲无漪终于发现,程含玉不是面无表情,他的眼里净是冷淡,看向他的目光隐含着嗔怒及指责,口气比平常和他斗嘴更具攻击。

  「天香只是我手下做事的人——」

  「原来又是一个贴身小婢。」程含玉一哼。而这个贴身小婢和之前挑衅他的那位待遇天差地别,至少顺眼些,长相甜美多了,否则他真要怀疑曲无漪到底有没有眼光,而被他看上的自己是否要可怜到和这些贴身小婢相提并论。

  「你所有爱妾爱婢是不是都有一个共通的名字,就叫『贴身小婢』?」

  只要是「贴身小婢」就全和曲无漪有一腿,都曾爬上他的床!

  「天香,眼泪鼻涕擦一擦,过来跟程公子解释我俩的关系。」曲无漪知道他现在无论说什么,程含玉都会扭曲他的话,还是找第三者来说清楚讲明白。

  「我如果帮你,你会用收我为妾报答我吗?」天香得了便宜还卖乖,和他先谈条件。

  咔、咔。指骨扳折的声音重新响起,搭配上森冷冷的嗓,「我会赏你一个痛快,让你不会感到太疼痛就断气。」

  好狠。

  「曲爷刚开始好疼我,总是找来好多玩意儿讨我欢心,现在却对我无情无义……呜。」天香才刚擦干眼泪,马上又湿了满颊。

  「那是因为你刚开始多乖!你自己瞧瞧现在,你的一切行径值得我疼吗?!」之前不用人催,稿子乖乖奉上,完全不撒泼、不任性,要他不疼她这个畅销淫书作者反而难。但日子一久,开始拿乔,懂得耍赖,教人如何再放纵她?!

  「你听你听,他竟然这样说!」天香寻求程含玉的支持,连袂指责没心没肺的曲无漪。

  「禽兽!」程含玉说出旁观者的感想。

  「对吧对吧!」终于有人站在她这边了,嘿。

  「含玉,别信这丫头的话,我会愿意费功夫疼她,是因为她为我曲家书肆写书,如此而已。」

  「写书写到跪地求你收她做妾?怎么我在程府里就没你这等艳遇,没几个美婢烧糖烧到求我收她们做妾?」摆明就是自己行为不检点,见到府里工作的美婢就心痒难耐。畜生。

  「天香是个怪脾性的人。」连他也时常被天香气到理智全无。

  程含玉冷扫他一眼,压根没将曲无漪的话听进耳里。

  「不要想甩掉人时就净挑她的缺点来讲,以为将所有过错推给她,你的始乱终弃就显得理直气壮!」虽然这是男人爱耍的手段之一,但是耍得这么不高明的人也不多吧。「是男人就赶快娶她,而且不是娶来当妾。你听着——」程含玉义正词严拉过天香,对她训话,「叫他娶你为妻,而且是唯一一个正妻,他敢迎入小妾或侍婢,就狠狠教训他,别跟他客气。」要是需要帮手帮忙架住曲无漪的手脚让她痛殴或捅几刀,他很乐意助她一臂之力。

  「呃……我、我才不要嫁曲爷当妻哩……」天香一听到程含玉这么说,反而慌了手脚,仿佛程含玉提了个多吓人的建议。

  「当妾有什么好?如果他想爱你,本来就该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的身分,再找来一大群女人跟你争宠算什么?绝对不能放纵男人,你们的心软及委曲求全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程含玉看起来比天香更义愤填膺,一字一字都是咬牙,天香只能猛摇头。

  「我……我和曲爷真的是清清白白的,没有任何暧昧关系,求求你不要逼我嫁给他当妻子……呜,曲爷、曲练哥,你、你们快来救我——」天香吓到快哭了。她只是贪玩,只是想帮自己找偷懒的借口,根本不是真心真意要嫁曲无漪!

  她干嘛去找一个随时随地都可能拧断她细脖子的男人当相公?!她又不是傻子!

  「你刚刚不是有胆跟曲无漪对吠吗?现在又为什么怯懦起来?!」方才吠得中气十足的勇敢姑娘跑哪去了?

  「因为你叫我嫁给曲爷当妻子呀!」她当然要怕呀!谁会在这么倒楣要成为曲无漪的妻时还欢欣鼓舞?!

  「你真是个怪人,我在帮你耶!」那种不谅解他的嘴脸是什么意思?还敢瞪他?!

  「你明明在害我!」

  「我害妳?!」

  「你在推我入火坑!」天香控诉。

  「是你自己吵着要曲无漪娶你当妾,我还替你说公道话,现在又变成我害你?!妳真不知好歹!是谁那么卑微跪伏在曲无漪脚边痛哭失声的?!是谁那么可怜兮兮被曲无漪泯灭天良一脚踢开的?!是谁差一点就要头手分家的?!是你没错吧!」

  「那是我的乐趣呀!就像有人心情不好爱撕布绸、爱摔东西,我就爱求曲爷娶我当妾嘛!」天香理所当然道,一点也没注意到程含玉变脸。

  乐趣?好一个异于常人的乐趣!

  程含玉冷眸一眯,「曲无漪,扭断她的脖子。」赐死她!

  曲无漪很高兴程含玉终于能体会他的心境,支持他的作法,他非常乐于遵命。

  「我、我……呀!灵思涌现!好多好多故事跑进我脑子里!呀呀,曲练哥,快!快磨墨!」天香假藉脑子里正一个个冒出灵感,沉重要她必须双手扶着脑袋,佯装自己发奋图强,振笔疾书——现在就算完全不知道该下笔写什么,死也要挤出几个字来,否则她的小颈子就会被拧成炸麻花了。

  「曲练,盯着她,那一大迭纸没填满之前,不准她离开椅子。」曲无漪撂下命令,直接挽着程含玉的腰,即使程含玉的眼神还是很冷,但曲无漪没给他挣扎的机会,将他带出竹舍。

  「你带我出来做什么?想多费唇舌解释你和她的关系吗?省省功夫吧,我一点也不在意。」程含玉瞧都不瞧他一眼,一踏出竹舍就拨开他的手,拒绝让他对他动手动脚。

  「我没有想解释。」因为聪明如程含玉应该看得出来他对天香毫无遐念。

  程含玉又是轻哼,衣襬一拢,大步踩进桃花林,曲无漪轻松跟上。

  有点生气,但程含玉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看到曲无漪拉长的身影笼罩在自己身上,那股不满就是消灭不去。

  「你真的不觉得自己要解释吗?」最后还是程含玉按捺不住,回头问他。

  曲无漪大掌往程含玉后脑勺揉弄,「你要我解释什么?我以为你看得很明白了。我对天香的态度,足以代表一切。」

  「谁知道你之前宠爱她时,是不是连天上的星辰也允诺要摘给她,现在则是新鲜感全失,连正眼都不愿瞧她。」

  他看到这一面的曲无漪,是还愿意费心思讨他欢心的曲无漪,而竹舍里看到的曲无漪,是冷情寡义的曲无漪。他明白贪鲜的心态,喜新厌旧是人之本能,打一出世就学得会的,他从不认为有人能一生一世喜欢着同一个人,毕竟一生一世是一段太久太久的日子,在还没走到一辈子的最后一刻,谁也不能承认自己不会变。但是眼睁睁看见一名失宠的姑娘伏在曲无漪脚边哭泣,卑微地求着当妾,不敢奢求独占,他觉得……可怕。

  如果有朝一日,跪在曲无漪脚边的人,换成了他……

  这个念头令他不悦,有种想远远逃离曲无漪身边的欲望,不想让现在的专宠变成日后的梦魇,他想要保护好自己,以天香为借镜,告诫自己必须对曲无漪无动于衷。

  「含玉,我宠天香,只因为她是我书肆里最赚钱的作者,我从来没有爱过她。那丫头,拿来当妹妹可以,要当情人,我可受不了。况且天香也很怕嫁我,你也瞧见的,不是吗?」

  「……」程含玉调开视线。他不是想听这样的解释,他知道像曲无漪这样的男人,养几个美妾美婢不算什么,只是他无法释怀那时站在竹舍外看到的景象。

  「你还在意什么?说出来。」

  「没有。」程含玉不想说,他深深吸气,不断强迫自己脑子里想起咬金的笑颜……对,他喜欢的人只有咬金,他只要在乎咬金就好,至于其他的人想什么、做什么,专情与否、绝情与否,都与他无关。咬金不会像曲无漪那般无情……或许咬金心里有着别人,但他是她的亲弟弟,有了血缘上的牵绊,她待他仍是好的。而曲无漪呢?他有数不清的贴身小婢,加上他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一旦曲无漪找到了新玩意儿,要抛弃他定是毅然决然。

  「你的模样不像没有。」曲无漪从他身后走到他面前,捧起他的脸,不放过他脸上的神情。

  「我想咬金,我想回去。」他想逃回程府,再待在曲府里,他怕……

  曲无漪脸上的笑容收起。

  「为什么又提起程咬金?!」难道他满脑子还只存在着她吗?

  「我想咬金,我想回去。」程含玉一点也不害怕曲无漪乍现的阴鸷,只是重复,语气坚持。

  「程含玉!」

  「我想咬金!我想回去!」程含玉吼得比他更大声。

  曲无漪大掌一探,箝住程含玉肩胛,程含玉被提高身子,背脊间有只有力的手将他牢牢按向前,只能迎入曲无漪的胸口。

  「从你踏进曲府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没打算让你出去。」曲无漪阴沉说出他心底老早就打定的主意,做客不过是幌子罢了。

  「你——你想用暴力囚住我?!」程含玉拧眉瞪他。

  「对,一辈子。」如果那是唯一可以留住程含玉的方法。

  语毕,程含玉的唇瓣被吮尝在曲无漪嘴里,无法再出言反驳他。曲无漪撬开他的牙关,他则是狠狠回敬地咬破他的舌尖,一个坚持突围,一个不愿放行,程含玉突地觉得手骨传来疼痛——曲无漪的手劲太强,扣握住他的同时也弄疼了他,他大口抽息,咽下弥漫在两人唇舌间满溢的血腥,他全然失守,让曲无漪登堂入室,不放过他温暖口腔里任何一处柔软,然而曲无漪也付出了代价——程含玉并非柔顺姑娘家,牙关一合,决意咬断任何闯进他嘴里的东西!

  曲无漪跟他硬碰硬,不介意唇舌多出几道伤口,程含玉也没占到多少便宜,曲无漪没吻得多彬彬有礼,他的吻几乎是粗暴的,让程含玉的唇瓣免不了也添些伤口。

  曲无漪稍稍离开他的唇,但轻吻细啄仍不断,如果不是他的威胁过度血腥,他的声调根本像在说着喃喃情话。

  「不要再让我听到程咬金三个字,否则我就让人去宰了她。」

  程含玉根本不信他敢!

  可恶,嘴好疼!像被十几颗蚌壳咬过,衔得死紧又硬不松口,一定破皮了!

  「程、咬、金——程、咬、金——程、咬、金——程、咬、金——」程含玉不理他的恶语恫吓,即使唇上还贴着曲无漪的唇,他偏要挑衅,一连叫了四次程咬金的名儿。

  「一戒!」

  突如其来的两个陌生字眼让程含玉不解地望着那双贴近眼前的黑眸,但一看见曲无漪眼里的杀意,程含玉明白了——曲无漪要让人去宰了咬金,而「一戒」九成九是要去杀人的家伙!

  「不许叫人去伤害咬金!」程含玉面露慌张。

  曲无漪眯起眼,方才出口的「咬金」两字也记在帐上。「一戒,上金雁城,找程府糖庄,一个名为程咬——」

  程含玉来不及用手捂住曲无漪的嘴,只能用唇堵住他——因为这是唯一最靠近那张祸口的东西。

  他知道曲无漪是认真的!

  「金雁城的程府糖庄……」嘴封得不够牢,还有声音溢出来,程含玉暗狺一声,双唇衔得更紧,让所有声音消失在他嘴里。

  曲无漪与程含玉的长睫靠近得完全能碰到彼此,然而谁也没先闭上眼,曲无漪笑觑他,程含玉挫败地怒瞪他,曲无漪粗糙的指腹爬上程含玉的脸庞,加深他的吻,而且不再满足于程含玉被他吻得红肿的唇瓣,连他直挺的鼻梁、柔嫩细致的脸庞,光洁漂亮的额心,无一处放过,最后连他的颈子都烙上红红黑黑的吻痕……




  「不行,再不逃的话,我接下来一定会很惨……打也打不赢他,比力气又没他大,要是他硬要拖我上床,我八成只能等着被吃干抹净。」程含玉坐在镜前,检视自己身上惊人的牙印子。若当时不是曲练出现打断,他敢打包票,曲无漪根本打算在桃花林里逼他就范。

  逼他就范?

  不,根本就是他放纵曲无漪做到这种地步。

  太可怕了,他怎么会让一个男人在他身上又是撩拨又是放火?他抚过颈间每一朵红花,竟然还能记起曲无漪是如何一朵朵烙上,以及他口中如火般炙热的温度……

  程含玉打了个哆嗦——搞什么呀?他还在回味哩?!

  他取来文房四宝,神速地蘸墨落笔,匆匆几行潦草的字迹写毕,也不待它干透,立刻放入函内,封口粘好,嘴里喃喃说服着。

  「虽然这样做算是认输了,但总好过被人当成女人一样,压在身下做净苟合之事……骨气实在不适合用在这里,偶尔的孬种也是必要的——」

  小心翼翼拉开门扇,左右张望半晌,没看到曲无漪的身影,却瞧见不远处有个男人正要穿过洞门,他招手唤那名男人过来。

  「有事?」那名男人温文有礼,长相让人颇觉值得信任,一身书卷气,和曲无漪是大相径庭的两类人,一定是好人——程含玉凭直觉做出分类。

  「你是在曲府当差的吧?帮我一个忙。」程含玉先塞给他一锭碎银,再将信函递给他。「这封信,替我送到金雁城的程府糖庄,给一位名唤程咬金或程吞银的人都行,这可是救命信件,十万火急。」

  「金雁城?」

  「嗯,事成之后再来跟我领另外一锭碎银。记住,一定要送到程咬金或程吞银手上,别让其他人看到,听见没?」程含玉再次左瞧右瞧,这才放心回到房里,将门关上。

  那名男人失笑地看看手里的碎银和信函。

  「原来这位就是爷从金雁城带回来的人呀!不过似乎没这么容易让爷顺心如意……」这个忙到底要不要帮呢?帮了,曲无漪暴跳如雷事小,迁怒到无辜的人事大,而且这个被迁怒的无辜人偏偏是他搁在心上最重要的人。不帮呢,又似乎太便宜了曲无漪……

  那名男人浅浅一笑,打定主意,咬破指腹,以流出的鲜血为墨,在信函上写下——金雁城,程府糖庄,程咬金、程吞银。

  信函折成了纸鹤,在男人掌心,拍振两边翅膀,缓缓飞起,往金雁城方向而去。

  他望着纸鹤飞去,唇边有着一抹瞧好戏的恶意。

  「曲爷,您老挂在嘴上的四字箴言,我现在原封不动还给您——」

  好事多磨。




第五章

  生死关头,速上曲府救命,今夜三更,曲府侧门会面,迟了就等着替我收尸,含玉。

  一封简洁俐落的求救信函送至程府,程咬金和程吞银顾不得去探究这封没有邮人送来的信函为何会挂在他们府里最醒目的大门口,两姊弟派人准备快马,连夜赶到银鸢城,按照信上的指示,来到曲府侧门。

  「怎么来得这么晚?!」花窗里探出程含玉老大不爽的脸孔,他已经等了好些时候,夜里好冷,他抖得都快散掉骨头了,也难怪他生气。

  「含玉!」

  「嘘!先进来再说。」程含玉放轻动作,悄声打开侧门,让程咬金及程吞银溜进曲府。「跟我来。」

  「含玉,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你在信上说得好严重,让我好担心……」程咬金甫踏进程含玉的客房里,不等他关门落闩,急忙地问。她与程吞银赶得好急,披头散发的狼狈样更证明了她的心急如焚。

  「咬金,还是你最关心我,待我最好了。」程含玉感动地抱住她,深深吸嗅她身上的糖香——至于曲无漪那种霸道的土匪味道,全忘掉最好。

  「含玉,你的脖子……」程吞银看见程含玉发梢拨开的颈部,上头一块块像红胎记的印子,乍见下仿佛患了何种未知名的不治之症,他吓得哇哇大叫。「你得病了?!快放开咬金啦!传染给她就糟了——」他把程咬金抢回来,掏出手帕替程咬金擦身体,要掸去程含玉留在她身上的脏东西。

  「程吞银,你良心被狗啃了吗?!」得病?要是他得病,他第一个就传染给程吞银,哪还会抱咬金?!

  「这跟良心无关,换成你是我,你一定也会和我做出一样的举动。」程吞银理直气壮。

  没错,果然是兄弟,心有灵犀。

  程咬金没有这两兄弟的无情无义,听到含玉身体不舒服,她不顾任何危险回到程含玉身边,动手拉开他的衣领要看仔细——会不会是疹子或癞病?

  「含玉,你生病了,曲公子没找大夫替你看病吗?」怎么这些红印子看起来有些眼熟……

  「这些恶心的痕迹全是曲无漪搞出来的,如果找来大夫要开药方除祸根,那定是要一帖砒霜,毒死曲无漪就能药到病除。」他自个儿都能整治好这种怪病。

  「呀,吻痕——」程咬金看出来了。难怪她觉得似曾相识,因为梅家四少爷也曾在她手臂留下这东西过。

  「妳也知道嘛。」只要有经验的人都看得出来,只有蠢吞银还呆呆以为他染上什么麻子病。

  程咬金干笑,「含玉,你被曲无漪欺负去了?」她转开话题,不让程含玉再追问她为什么会了解吻痕的始末,省得程含玉又对梅家四少添上坏印象。

  「还没,但是不出三天,他就会把我弄上他的床!」程含玉看透了曲无漪的打算和劣根,这却不是真正让他想逃离曲无漪的主因,真正让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是他不想变成第二个天香,不想成为第二个跪在他脚边,承受他冷言冷语的可怜虫。「所以我一定要逃,找你们过来就是要你们帮我。」

  「要怎么帮?」

  「吞银代替我留在这里。」一眼看穿程吞银有话要反驳,程含玉没空理睬,「曲无漪的目标是我,据说他能分辨出我们三人,若是真的,你大可放心,他不会对你出手。」

  「万一是假的呢?」程吞银追问。

  万一是假的,就麻烦你「捐躯」吧!

  程含玉当然没这样回他,只是心里在想而已。

  「含玉,我们一块走不好吗?照你的说法,曲无漪这个人太危险了,把吞银留在这边不妥吧?」程咬金对两个弟弟一视同仁,谁也不能被留在险境里。

  「一块走的话,我们前脚刚逃,曲无漪后脚就追回来了。吞银留在这边,至少还能替我挣些时间,曲府里的人认不出吞银和我的差别,曲无漪的话,你只要假装和他闹脾气,死关着门不让他进来,应该勉强能撑两天,要是他破门进来,你再随机应变。」而那时的他,大概已经可以逃到曲无漪找不到人的地方窝藏,完美无瑕的计画。

  而且,说不定还能瞧清楚曲无漪说他能一眼认出他们三姊弟的话是否真实。要是诓骗他的,一切不过是侥幸,他也能收回对曲无漪突生的莫名感动——要是曲无漪只是随口说说的,他还感动个屁呀!还是全心全意喜欢唯一真正能清楚认出他的咬金比较实际。

  「你根本就是打算留我在这边当饵……」程吞银说出程含玉的阴谋。

  「就跟你说了,曲无漪要下手的人是我,你很安全啦!」讲不听耶!

  「那万一他错杀怎么办?!」

  「我会帮你骂他一声禽兽。」够义气了吧,好感人的兄弟情哩。

  「程含玉——骂声禽兽有什么用?!那你自己留下来,要是你发生啥事,我不但替你骂曲无漪禽兽,还多送他两个字,畜生。」程吞银哇哇大叫。

  「你有胆就指着曲无漪的鼻尖骂,别忘了骂大声点,我倒想瞧瞧他会不会反手拧爆你的脑袋。」哼,就赌程吞银没这狗胆!上回不知道是谁上曲府拒绝曲无漪的提亲,还抖得像秋风落叶,一句「我不嫁你」也说得零零落落,半点气势也没有,孬种。

  「我……」程吞银真的不敢。

  「咬金,我要找个地方藏身,你有什么好建议吗?我本来想到别院去,可是我担心曲无漪逼问程府的人……我不怕程家人嘴不牢,但是我怕曲无漪手段够狠,最好能找个完全不畏惧曲无漪的地方去。」

  程咬金认真思索,脑子里闪过一个好去处。

  「到梅庄去。」

  程含玉嫌恶地皱眉,「梅庄?」口气不自觉轻蔑起来。

  「你别立刻露出这种表情,现在梅庄又不是梅四在当家,你想遇也遇不着他的。」

  「梅庄不好,谁都能上门去赏花,要是曲无漪来了,梅家人说不定还亲自奉茶招呼他。」程含玉摇头,再想别的去处。而且上梅庄去住,即使只有短短几个月,不,几天,恐怕也会被号称黑店的梅庄给剥掉一层羊毛——几千几万两。

  「你还挑!至少我相信梅家大少不会容许曲无漪在他的地头上撒野放肆,你以为梅家大少是软柿子好欺负吗?曲无漪想在梅庄端起土皇帝的架子,还得看看梅家四名少爷允不允。不然你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你可以继续慢慢想,反正拖越久,糟糕的人是你。」谁叫曲无漪就单单挑中了含玉。

  不成也得成了……

  「好,就上梅庄吧。」程含玉眼下也不敢拿乔,还顾什么恩恩怨怨,保命、保身子最要紧。「我上梅庄的事儿只有我们三人知道,不准碎嘴说出去,等曲无漪不再对我感兴趣,我再回程府。」

  「万一他一直不死心呢?你也不能都不回来吧?」曲无漪看起来不太像懂得「放弃」两字如何写的男人。

  「他那种喜新厌旧的人,大概要不了几天就把我抛在脑后了,放心吧。」程含玉嘲弄地笑。一个会让女人跪在他面前哭泣而毫不软心的男人,会有什么太值得夸耀的情深意重?或许不甘心及不认输会让曲无漪疯狂寻他,但是,单单是不甘心和不认输这两项理由,就妄想囚禁住他、奢望他的回应,未免也太看轻他程含玉了。

  虽然说他对于爱得天崩地裂的爱情敬谢不敏,可是至少他认定的爱情必须要是没有杂质,不是爱时轰轰烈烈,不爱时就恩断义绝,那叫无法放弃这段感情的那方如何释怀?

  他不想陪曲无漪玩这种游戏,他的个性差、脾气也不好,更是爱记恨的人,他可以一项项细数自小到大被程吞银激怒几回、也可以数出程铢一共认错他们三姊弟多少回,他是个记忆力极好的人,很多事情都忘不掉,若曲无漪成为心头上的一道刻痕,要忘却,难上加难。

  然而天香跪在地上抱住曲无漪大腿的卑微情景,让他毛骨悚然。

  「感觉……好像看到自己未来的命运,不转身逃开不行……」程含玉喃喃说着,垂下的长睫几乎掩住他眼中的苦笑。

  「含玉,你说什么?」

  「没有呀,我什么都没说。」怎么不小心把心里的话脱口而出?「现在也不是说话的好时机,我要趁夜走。咬金,带我上梅庄吧。」




  曲府现在鸡飞狗跳了吗?

  算算已经是第七天,吞银瞒得了这么多天吗?事实上程含玉对吞银所怀抱的希望也不过只有短短半天——只要吞银能多拖过半天,他就在心里为他大声喝采。

  程含玉坐在梅庄的假山上,平静祥和的氛围,浅淡怡人的花香,这里像仙界,就不知道曲府那里是不是沦为黄泉地府?吞银没被拆成一块一块的吧?程府没被曲无漪一把大火给烧个精光吧?

  心里有些小小罪恶感,一切事端因他而起,他却完全远离风暴外,在景致优美的梅庄当贵客——一天一百五十两的高「贵」代价住下来的客人。

  「也许情况没我想得糟,否则咬金老早就派人来通知我逃命,再不然,吞银也会没义气地供出我人在梅庄,曲无漪该杀上来逮人……结果什么事都没发生,这是不是表示曲无漪没认出吞银假冒我?」程含玉挥开一只在他脸前飞舞的蝴蝶,碍眼。「还说什么一眼认出……哼,露馅了吧。说不定他现在正忙着和吞银在桃花林里吻得难分难舍哩。」他放冷了表情,真想跳到曲无漪面前看看他被揭穿大话后的难堪脸色,顺便再赏他一拳。

  程含玉抛了几颗糖球到鱼池里,喂食水里斑彩斓纹的锦鲤。这回的糖烧得不好,带了涩味,失败中的失败,不吃也罢。

  再摸了几颗糖球拿来当弹弓珠子打,目标是同样碍着他大少爷眼的含苞牡丹。弹弓一送,糖球打断花茎,牡丹瞬间断颈,苟延残喘地垂挂在风里摇曳。

  「一株九蕊真珠的价钱是五千两,程公子是熟客,特别给予优惠,四千六百两,记在帐上。」

  「是。」

  「啧!」才刚在梅庄做完坏事就被捉到,程含玉真要怀疑梅家大少是不是安插了眼线在他身上,怎么无论他走到梅庄任一地方,就算是自己的客房,悄悄拉开半扇窗,拉开弹弓打花,只要一打完,梅家大少沉沉低嗓就如鬼魅索命地飘出来,报出惊人的杀花天价,简直是土匪窝!

  偏偏他心情恶劣,看着一朵朵娇娆含笑的花,就忍不住手痒,打几朵下来泡茶喝!

  「梅舒城,你再黑一点没关系啦!」程含玉忍不住出言讽刺,反正知道梅家黑店的大少爷一定听得到。

  「过奖了。」远远的声音回应,大方收下程含玉的「赞美」。

  有这种大哥,他就不信梅家其他三名小弟会有多成材!绝绝对对不能把天真善良的咬金交到梅家四少手上,他不允许咬金被这群奸商养成同种人,更不允许他的外甥变成梅舒城那类的奸商!

  程含玉再拿出一颗糖球,越被罚钱越是叛逆,恶意瞄准另一朵也是几千两贵重的牡丹花苞。

  「程公子,在下良心建议你打右手边那朵御衣黄,如此一来帐面上正好凑足三万两。」拨拨算盘珠子。现在在瞄准的那朵太便宜了,打贵一点比较划算。

  「事实上,我比较想打你,麻烦梅大公子露个脸、报个价,看看『程府糖球弹中梅庄大公子』需要坑掉我几万两。」被坑这种银两还比较甘愿!

  「梅庄不提供这等服务,抱歉坏你兴致。」梅舒城低低在笑。

  「大当家,有肥羊……不,有客到。」梅庄下人打断两人谈话。

  「有客到就去招呼呀。」难道还要他梅大少爷每个客人都要上前鞠躬哈腰一回吗?

  「这个客人出手好凯,不,好慷慨……您瞧,我才朝他问声好,他就赏我一锭银子。」银晃晃的银元宝亮出来,会扎眼的呢。「所以我才赶快来找您,让您也去狠赚他一笔。」有大当家出马,包管剥光肥羊的羊毛,半根也不剩下。

  程含玉听得很清楚,这一大庄子的家伙,人人是钱奴!连下人都一个模样!听,满嘴贪财的口水,即便没看见梅庄大少和下人的嘴脸,也知道他们笑得多乐……哼,不听也罢,省得劳累他的耳朵!

  「那你手边另外那一锭又是怎么回事?」梅舒城继续问。

  「喔,他问我客房在哪里。」真好赚,只动动手指,指了客厢所在,沉甸甸的银两就入袋。「第三锭银子被梅甘抢先一步赚走了。」好可惜,没抢赢。

  「第三锭又问了什么?」

  「问最近才搬进客厢里的人在哪里。」

  「然后?」最近才搬进客厢的人物只有那么一位,就是拿弹弓在辣手摧花的程含玉。

  「梅甘食指这么一送,银子就抛进了他的襟口。」说话的下人模仿着那时梅甘的举动,遥遥指着假山上的程含玉。

  程含玉犹不知梅庄主仆说的是他,也不知道那名下人正指着他的方向,更不知道上门撒钱而且得到一群奸商包庇指点的肥羊已经步步逼近他。

  「唔!」程含玉毫无防备地被逮进一具胸膛,想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兔崽子将他错认成美姑娘,光天化日之下敢调戏起他来,颈子上却传来了剧烈的啃咬之痛——

  曲无漪!除他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好痛——你做什么?!快松口!你快咬掉我一层肉了啦!」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皮脱骨!

  程含玉痛飙出好几滴眼泪,衔扣在他脖颈上的牙关没有轻易放过他的打算,反而越咬越紧。程含玉右肘往身后敲顶,听到闷哼声,但程含玉接下来也尝到更疼的教训——脖子被咬得更牢。

  「曲无漪!你是疯狗吗?!见人就咬——啊——你还越咬越紧——」痛呀!

  「你该庆幸你没有喊错我的名字,否则我真的会咬掉嘴里这块肉。」曲无漪箝住程含玉不停想用手肘撞击他胸口的双手,将它交扣在程含玉身前,嘴里不放过他,唇齿停留在他细腻的颈肤。

  「你咬够了没?!」程含玉痛到龇牙咧嘴,没办法有好口气。

  「比起你这七天的恶作剧,我这一咬只能勉强倾泄我的窝囊。」

  「先把你的牙从我身上移开!这样边说话边咬人很痛你知不知道!不然把你的手也拿过来,我边咬边跟你对话试试!」程含玉吼他,可是身子被曲无漪搂在怀里,没办法面对面吠他,气势明显输人。

  「含玉,你真糟糕,我本来还希望你的态度会内疚些,现在看来是我估错了——」曲无漪如他所愿地离开他的颈,临走前还多啄了几个浅吻,将程含玉扳成正面向他。

  程含玉望进一双阴鸷的眼里,还以同样嗔怒的瞪视。

  「我需要内疚什么?!」他又没做错事!

  「你让我几乎把全曲府怠忽职守的下人一个一个赶尽杀绝;你让我几乎要把金雁银鸢两城整个翻过来;你让我这七天发狂似的找你……你还说,你不需要内疚?」曲无漪轻描淡写在说话,现在听来云淡风清,然而这七天,曲府仿佛笼罩在狂风暴雨下,凡是进到曲无漪视线中的人事物,没有一个能全身而退,没有一个不惨遭他暴戾怒火烧得体无完肤。

  「你都撂话一辈子不放我离开曲府,我不逃难道活该倒楣要认命成为你的禁脔吗?!」把错全推到他头上就可以掩盖自己的土匪行径吗?程含玉突然反刍他的话,「我离开七天,你也找了我七天?那吞银呢?他一点帮助都没有吗?」

  「你逃掉的那天早上,我本来要找你一块用膳,远远看见你房里的窗子没关妥,他在屋子里走动的身影一看就知道不是你。」就算是同样的外型和打扮,味道就是不对。

  「你的意思是,吞银那家伙半点时间也没替我挣到,立刻被揭穿?」果然不能太依靠程吞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么,他的下场呢?」是被銼骨扬灰还是碎尸万段?

  曲无漪露出一抹笑,没透露任何答案。

  「你笑得这么狞做什么?」会这样笑一定有鬼!

  「只是让他这辈子都不敢再顶替你。」

  「你毁了他的容?!」这是程含玉唯一能想到的方法。

  「这个主意不错,我下回考虑。」

  「你……咬金呢?你没对她做什么吧?」程吞银这个共犯的安危可以先搁在一旁,另一个共犯程咬金可不能不担心。

  「含玉,我方才没听清楚,你说谁来着?」曲无漪眯着眸,再给他一次机会。

  「你……你连那个叫『一戒』的家伙也带来了吗?」先问清楚再来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没有。」

  那好,没什么好怕的。「咬金。你没对她动手吧?她如果少了根寒毛,我程含玉绝不会跟你善罢甘休!今天要逃开你是我自己做的决定,他们只是帮凶罢了,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想报复就冲着我来,别把她拖下水,叫那个什么『一戒』的要杀要剐找我。」

  「好个男人的气概;好个英勇的英雄救美。」曲无漪唇角扬着,似笑非笑,至少程含玉听不出来他有几分真心赞扬他。

  程含玉防备地看着曲无漪,果不其然,曲无漪唇边漾着的,根本就不是笑容。

  「好个……不知死活的程含玉。」已经完全挑断他的理智了,在他忍按怒气的当下还挂着程咬金的名字!

  「就知道你不是在夸奖我。」程含玉嘀咕。还好他没傻傻回他:多谢赞赏,我没有你说的这么好。

  曲无漪低头吻了他,程含玉瞅着他,不懂他前一刻才对他冷笑,下一刻又温柔吮舐他,到底是何用意。这叫吵不赢人,改采其他手段吗?

  程含玉不否认自己不讨厌他的吻,虽然他的唇不若女人的柔软,贴在他脸上还带些胡碴子的麻刺,没有女人的胭脂水粉香,有的只是属于男人阳刚的味道,但是当他刻意展现温柔时,他的吻也变得软若棉絮,勾引着他要给予回应。

  「你现在是把你的吻当成奖赏,赏我勇气十足吗?」程含玉在他嘴里尝到了淡淡的薄酒香,猜想曲无漪或许喝了点小酒,但他分不出来这酒是什么,不像是女儿红或竹叶青,便同样醉人。

  「不,这是惩罚。」

  这种惩罚再多他也不怕。程含玉嗤笑地想。但——一阵晕眩袭来,他拧起眉,双手必须攀附在曲无漪的臂膀间才不至于从假山上滚下去。

  这感觉……像喝醉酒?

  怎么可能?他尝到的,不过就是曲无漪口里一点也不浓烈的酒味,对于酒量不差的他而言,不可能会醉……

  「你……」

  「我说过,这是惩罚。」曲无漪让他枕在自己的肩窝里,一手顺着程含玉的黑长发抚摸,一手托起他的腰臀,将他抱起。

  「你这只禽兽……喂了我吃什么……」除了他的唾液之外,那怪异的酒香味一定有诡!

  喔,头好晕……不行,不能闭上眼、不能醉昏过去,否则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向人讨来的玩意儿,我记得他称它为——合欢符。」曲无漪喜欢他现在半睁着漂亮眸子看人的模样,他只消垂着颈,就能轻易啄吻到他气鼓的颊。

  听名字就知道这玩意儿不是吃来强身治病长智慧的!

  「畜生……你敢……」

  「我敢。」曲无漪轻易跃下假山。「梅大当家,一锭银子,问你程含玉的厢房在哪。」他掏出沉银,在日光下反耀出逼人的富贵光芒。

  「过了前方檐下,再拐左边,越过一圃迎春花,数过去第二间厢房就是。梅福,去收银子。」梅庄大当家也不客气。

  「梅舒城……你怎么可以容许有人在你的梅庄……撒野,」差点忘了还有神出鬼没的梅大当家能拯救他!程含玉以为自己是咆吼出来的,可是声音飘到他自己的耳里,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是气若游丝。

  「梅某当然不容许有人在梅庄撒野,但是在梅庄撒钱的话,另当别论。」梅舒城一笑。为商的原则——绝不跟钱过不去。

  「再赏你一锭银子。」曲无漪满意地为梅舒城的答案再添一锭赏金。撒完银两,他迈开大步,走向梅舒城指点的方向。

  「奸商!」

  这是程含玉最后一声强而有力的悲鸣。

  不,他还有余力追加——

  「禽兽——」




  程含玉以为自己睡着了,但是又好像不是,他可以感觉到仍被抱在曲无漪的怀中,一步步往厢房走近,他双眼迷蒙,犹如身处白雾里,方才的头晕目眩逐渐褪去,全身上下仿佛正热血沸腾,烧出他满身大汗,他大口大口喘气,像呼吸再多也不够。

  他的汗水湿糊了脸蛋,连曲无漪的衣裳也无法幸免。

  他吐出的热气拂在曲无漪颈间,连他自己都能感受到异常的灼热气息,原先无力垂搁在身旁的手臂慢慢涌回力量,曲无漪的衣襬因走动而蹭动他的手背,丝质的柔腻透着手背蜿蜒上来,他抡紧拳,捉住曲无漪的衣袍,气息开始凌乱。

  睁开眼,眼前是曲无漪露出袍领外的黝黑颈肌,几绺黑透的发丝垂落点缀,有力而突出的喉结像块圆石一般,还有肤上盘踞的青色筋脉……程含玉困难地吞咽津液,忍住想伸舌舔吮试味道的冲动。

  「含玉,你流好多汗。」

  程含玉没听见曲无漪说了什么,他的视线只看到那颗诱人的喉结滚呀滚,仿佛勾引他张口去追逐它,以及那只在他脸上替他抹汗的厚掌,让他不自觉沉沉低吟。

  「应该向斐知画问清楚,这合欢符是否对人体有害。」

  喉结又是一阵上下震动,程含玉看得失神,终于忍俊不住地将唇贴在曲无漪的颈脉间,探出了舌,滑舐过颈肌与喉头中央的突起,引发曲无漪的震撼。

  「含玉!」

  感觉到嘴里含着的喉结随着他低咆出他的名字而震了震,程含玉好玩地笑了,颇觉有趣。

  「再叫一次……」程含玉面泛桃花,颊边的火红比女人的晕妆更冶艳,他拉下曲无漪的头,吻着他的唇,催促道。

  「含玉。」不会有任何人有方法拒绝这个模样的程含玉。

  「到房里去。」程含玉忙着咬他的脖子。

  「这正是我想说的。」曲无漪踢开房门,跨进房内。

  「到床上去。」程含玉忙着舔他的肌理。

  「一切听你吩咐。」曲无漪这辈子只有此时此刻最听话,而且绝不违逆。

  「脱衣服。」程含玉忙着戏玩他的喉结。

  「好。」他将会见识到男人剥光衣服的最快神速。

  「躺好。」程含玉忙着抚摸他的胸膛。

  「……」曲无漪没回答,因为觉得刚才程含玉那句「躺好」应该是由他来讲的吧?

  「把腿张开。」程含玉忙着……

  「等等!」主导权错了!

  「等什么?这不正是你的企图吗?」程含玉忙着压制曲无漪的双手,嘴压在他嘴上,讨厌他的多话。

  「该死的斐知画!你没告诉我合欢符下在男人身上会有什么后果——」

  一个被下了合欢符的男人及一个被下了合欢符的女人,最大的差别就是——女人会化为一摊溺死人的春水,妖媚地对男人求欢,由良家妇女转变为荡妇淫娃;男人则会变成攻击性十足的野兽兼畜生,扑杀出现在眼前任何一只移动的雌性生物。不过如果眼前只有雄性生物,也是极有可能错杀……




第六章

  「好痛……」

  程含玉痛苦呻吟,幽幽转醒,长睫缝隙里瞧见床顶上的雕花壁墙,他想将脑袋扭向另一边,继续埋首枕畔,但头一转,与他同躺一榻的曲无漪单臂支颐,深深凝觑他的模样完全映在他迷蒙眼里。

  「醒了?」曲无漪拨弄他额际黑发,进而在他额心印下轻吻。

  程含玉瞠大眼,再无半分睡意。

  「你——」扫视过两人的衣物——好极了,衣衫不整!曲无漪上身连块破布都没有,整具纠结着粗犷肌肉的身躯大剌剌暴露在他眼前,另只手还横亘在他胸口,至于没入衾被下的下半身是不是也光溜溜的,程含玉没勇气去翻开来看……

  「你做了,对不对?!」口气绝望。

  「嗯?」曲无漪嗓音好沉。

  「你睡了我,对不对?!」一定是这样!依照曲无漪对他垂涎的程度,在他身上下了劳什子的符,趁他意识飘渺时,曲无漪会和他盖棉被纯嗑牙才有鬼!

  「我对于睡得像具死尸的人没兴致,即使你睡着的模样好可爱、好诱人,我也不想单方面在你身上发泄。所以你放心,你的清白暂时无虞。」特别强调,是暂时。

  「可是为什么我好痛!」摆明就是被狠狠蹂躏践踏一整夜的下场!

  「你脑后肿这么大的包,当然痛了。」曲无漪指腹在他痛处轻轻一压,程含玉疼得抽息——

  「肿包?为什么……啧啧啧,你不要揉了,很痛耶!」他忿忿拨开曲无漪的手。「我不记得我有受伤,怎么会——」

  「我打的。」

  「你打的?」

  「为了打昏你。」

  「打昏我?!」

  「否则昨天被睡的人会换成是我。」

  曲无漪的话让程含玉找回丁点残存在脑海里的记忆……他想起来了,他和曲无漪回了房,也上了榻,衣裳几乎脱得差不多,然后,他压倒曲无漪,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印象好像是他忙着抚摸曲无漪健壮结实的大腿,接着一切陷入黑暗。

  原来是曲无漪怕被他占了便宜,所以动手打昏他——

  「你对我下符,不就是想跟我做这档事吗?难得昨天那样的大好机会,我愿意好好疼宠你,你挣扎什么?」程含玉的样子像个使坏的纨褲恶霸,在对良家妇女说:我想宠幸你,是你的荣幸,你该叩头谢恩才对。

  「这种话,你不觉得由我说来比较合适吗?」曲无漪想笑。用外貌来比较,他不认为他比程含玉阴柔,也不认为自己该是被压在他身下接受宠爱的那方。

  「不觉得。我也是男人,也懂床第之事,说不定技巧比你更好,为什么我不能这样说?」程含玉冷哼。世间可没有一条律法强制规定,丈夫一定要比妻子高壮,而妻子永远只能小鸟依人。也有完全相反的爱侣存在。

  「因为你比我嫩呀,男孩。」床第技巧大抵也是看书学来的罢了。

  「阅人无数也不代表什么,男人。」程含玉坐起身,拾起散落地板的衣裳披在肩上。

  「我已经让人送来热水,你去沐浴净身吧。昨夜你出了很多汗。」曲无漪也从床上下来,不急着套上衣物,反到替程含玉将一头青丝拢出衣领外,直直垂散在腰脊间。

  程含玉没拒绝,因为他确实觉得身子粘稠得很不舒服,需要好好刷洗一番。再说——谁知道曲无漪又趁着他昏睡时在他身上舔了多少口水!




  氤氲的澡间,热气袅袅,程含玉舒服地吁口气,双臂挂在澡桶边,身子放松的同时,嘴也跟着馋了。他记得腰袋里的糖囊还剩下一两颗糖球没让他拿去喂鱼打牡丹,虽然这回的糖有些苦涩味,但先勉强拿来填填嘴。

  「我饿了,帮我从腰袋里拿糖球来。」程含玉奴役曲无漪,也不介意让曲无漪看到他沐浴的情景。两个男人嘛,又不是娘儿们,有什么好闪闪躲躲的?

  「喏。」曲无漪不但帮他拿来糖球,还喂到他嘴里。

  「这颗糖球是我糖囊里头的吗?」他含着糖,舌尖顶着糖球转,见曲无漪点头,他才困惑低语,「怎么味道不一样?甜的……」

  「不然糖该是苦的吗?」曲无漪拉来椅凳,坐在澡桶边替程含玉梳洗长发。

  「我吃了七天,确实是苦的,还正想托梅庄的人上程府去替我带一包新的回来……糖烧坏了会有焦苦味,难吃。」

  「是心境影响你的食欲吧,如同我这七天咽下的食物,也没有一样合我胃口。但那些东西分明是我最喜欢的。」心情恶劣,甜的尝到嘴里也变苦的,酸的尝到嘴里也变辣的。

  「……可是我心情好得不能再好了。」程含玉说出违心话。

  心情好?好才怪!他这七天也没吃多少东西,一直以为是梅庄的伙食难吃,从没去深思是否因自己茶饭不思,才会看任何炮凤烹龙的珍馐也提不起动筷的念头。被曲无漪这么一说,或许……

  「是呀,心情恶劣的,只有我这个被你抛弃的人。」

  「唷,说得真可怜。」把他说得像没心没肝似的。

  「难道我不是吗?」曲无漪拨来清水,打湿程含玉的头发。「你不留只字片语,走得比谁都绝情,甚至花了大把银两将自己藏到梅庄,在这里当起了令人发指的优闲贵客,我则必须从你那两个嘴闭得比蚌壳更紧的兄姊嘴里撬出你的下落,找不着你,我心难平静,难吃难喝难睡,还不可怜吗?」

  程含玉拿水泼他。「你不是那种成天哀声叹气的人,别学文人那套凄凄惨惨戚戚,我就不信你每天想我想到长吁短叹。依我看,可怜的是伺候你的那些下人,成天不是挨你鞭子就是被你那张臭脸吓得打哆嗦。」曲无漪是那种心情不好也绝对不允许别人心情好的劣徒,而且绝对会迁怒!

  「既然如此了解我会对其他人下毒手,又为何要逃?」

  「我也不是那种为了造福众生就牺牲自己的善心人士,难道为了救众人于水火之中,我就得活该倒楣替他们承受苦难吗?抱歉,我程含玉打从出世,良心就比别人小一些,没考虑这么多,只知道我不逃的话,吃亏的就是我了。」他没有高尚的情操,只想当个自扫门前雪的自私小人。

  「一点也不意外从你嘴里听到这些话,这才是我认识的程含玉。」真怀念,短短七天犹如七年。

  「我并不是一个好人。」

  「我知道。我也不是。」果然是物以类聚,有种独特的吸引力在吸引彼此。

  「跟你放在一块相提并论真让人高兴不起来。」什么叫他也是,两个人恶劣的层级有差别的好不好,至少他程含玉比他痴情多了,绝不会狼心狗肺对待自己喜爱过的女人。

  看着曲无漪十指细心拢握着他的湿发,以指为梳,替他整理他向来觉得好麻烦的长发,程含玉脱口问了,「你也这样帮天香洗过头发?」虽然他其实并不怎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提到天香这个名字?」曲无漪觉得唐突,在他们两人之间根本没有搁放天香那丫头的位置。

  「只觉得你曾宠过她,应该会为她做这些。」程含玉不顾一头长发还落在他掌心,往偌大的澡桶另端泅去,不知是不屑让曲无漪用那双摸过别个女人的手碰触他,抑或是想与曲无漪面对面说话。总之,他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一对黑剪清亮的眸与曲无漪对视。

  曲无漪玩心大起,故做沉思,「帮天香洗头……这种事情嘛……」又是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将话停顿下来。

  程含玉先插嘴,「反正洗洗头也没什么大不了,我还跟咬金一块洗过澡哩。」哼,赢你!

  程含玉赌气地别开脸,硬是拖出程咬金,用来彰显他一点也不在乎曲无漪故意佯装神秘的答案,而且还反将他一军。

  「又提程咬金,你是将她当成护身符了?」曲无漪原先对于「程咬金」这三个字深恶痛绝,可是程含玉的眼神,却让他看见了不同的想法。

  「是因为我爱咬金,时时刻刻将她挂在心上,才会常常不经意脱口喊出她的名字。你也知道嘛,爱情就是这样。」酸言酸语。

  「不,我倒觉得——」曲无漪长指画过程含玉的下唇,上头有他昨夜激吻所留下的浅伤。「你每次想要逃开我时、想要我注意你时、想要我嫉妒时,就会搬出她的名字,仿佛……想拿她来告诉我:『曲无漪,我现在生气了!』、『曲无漪,我吃醋了!』、『曲无漪,你该死了!』。」

  程含玉怔了怔,曲无漪的话犹如一记雷劈,轰隆地击中他。

  他没有想耍过这种心机,可是一连串回想起来,竟猛然发现——他确实在做这样的幼稚举动!

  当他无聊到发慌,不满曲无漪只顾看帐不理他,他搬出咬金来赢得他的注意。

  当他想逃离曲无漪,不想让自己成为他身边众个争宠的贴身小婢之一,他拿咬金来激怒他。

  当他一想到曲无漪也这么亲昵地替另一个女人梳洗长发,他恶意也提出七岁之前老和咬金、吞银一块沐浴玩水的往事来气曲无漪,想告诉曲无漪——我心里也是有别人,可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沮丧难过的!

  他怎么会拿咬金来做这种事?感觉像他爱她只是一种幌子,成天挂在嘴边只是为了引起曲无漪的全盘注意!

  他应该……应该是深爱着咬金的呀!

  「看来连你自己都没有发现。」曲无漪的身子横过澡桶,他人高马大,双臂攀着桶缘,脸孔和程含玉瞬间靠近,热气氤氲叆叇地模糊了彼此的五官,程含玉脸上、发上挂满水珠子,曲无漪伸手轻拭,表情似乎相当满意,长指滑过程含玉的下颚、颈项、锁骨,最后没入热水中,抵着程含玉的心窝口。

  「你一点都不知道,在你心里,已经为我腾出空位。」




  真是个骇人的事实,唉。

  程含玉很可悲的发现,他没办法反驳曲无漪一言半语。这七天里,除了曲无漪外,他真的没有分心去想过其他人,每天睁开眼,想的就是曲无漪会不会找上门;闭眼睡觉前,想的也是曲无漪还没找他,不知道是窃喜抑或失望;进入梦境后,想的还是曲无漪,同样那么恶霸地占据他一整夜的梦。

  连和曲无漪同桌用膳,饭菜都显得特别好吃……

  蒜苗腊肉、京葱串子排、脆皮烤鸭、松子糖醋黄鱼、枣泥小包、香脆响铃、三丝白菜炖、拔丝苹果——满桌子的菜,样样都对了他的胃口,仿佛几天前他端着一盘枣泥小包砸向梅庄众当家,踹翻好几盘佳肴,大声羞辱梅庄厨子手艺差的情境完全不存在过。

  「太没志气了……」

  「什么太没志气了?」程咬金脸蛋凑近程含玉,看他从被曲无漪送回程府后就坐在椅上发楞,到底还要呆多久。

  曲无漪会同意放程含玉回来,似乎是因为他在程含玉身上看到了他对自己心意的觉醒,龙心大悦,特别大敕他回家「玩玩」,过几天他会再来接他——那口气,犹如丈夫允诺妻子回娘家住一两天,到时还是要回婆家生活。

  「没戒心。」程含玉唇一撅高,正好啄中程咬金的唇瓣,吓得程咬金捂嘴往后跳了两大步。

  「含玉!你还玩这个?!」吻人魔呀?!

  「很久没偷吻你了嘛,嘴痒。」唇上沾了程咬金的胭脂,虽然很少很少,但是程含玉却伸手去抹掉,直到他瞧见手背上的唇脂,他才顿了顿……

  他在做什么?好似讨厌唇上留着她的胭脂……他从来不会这样,哪一回不是故意在咬金面前做出猥亵的吮唇动作,气得咬金轻斥他一顿。

  好奇怪,总觉得……滋味不对,好像少了点什么……呀,对了,是刺刺的胡碴子,还有比土匪更土匪的强取豪夺,比恶霸更恶霸的恣意妄为……

  火一般的热吻。

  「天,我在回味?!」回味曲无漪的唇?

  「含玉,你还好吧?怎么突然好自责的模样?」程咬金没看过程含玉在偷袭她之后有出现过任何反省,这两个字太高尚,不存在于程含玉浅薄的道德里。

  「咬金,我是爱你的。」程含玉没头没尾来上这句,双手握住程咬金的柔荑,瞅着她。「我真的爱你。」对,在他心里头,咬金还是占最大的位置,要是曲无漪真的也插队进来,那么也只能住进他心里最最小、最最幽暗、最最寒酸的那处空间。

  面对情话,程咬金没感觉到腻人的情意,反而偏着头,说出她的想法。

  「感觉……你好像在说服自己。」

  「呀?」

  「感觉好像你是在逼你自己要爱我,好像你不喊上几回,你就会忘记你是爱我的。」程咬金坐在他身旁,笑道:「尤其你方才说话的模样,好委屈,仿佛你爱的人不是我,却偏得要违心说出伪话。」

  程咬金清灵的眸子探索,让程含玉心虚想躲。

  咬金所说的话,贴贴切切地击碎他突然向她告白的隐意。

  「……我应该是爱你的,我没有怀疑过这点,就算你是我亲姊,我也不觉得和我的爱情有所抵触,我以为我是全心全意,但是……我好像错了。」程含玉放远了视线,等他再将双眼定回程咬金脸上时,多了些苦笑。「为什么一个人的心里,已经放着这个人,还能再容下别人?」为什么明明他喜欢的人是咬金,却又为另一个人而起波澜?

  「那要看你是用什么感情看待你放在心里的那两个人。是家人,自然会占着一部分的心;是朋友,也有属于他们的位置;是情人,当然也是朝心窝里搁,这些都不抵触的。」

  「可是我以为我心里只有你……」

  「发现不再只有我一个人时,你觉得自己滥情?」

  程含玉不知道该点头应诺,还是摇头为自己否认。他最最厌恶的就是那种心已有所属,却仍想追逐另一朵红花,永远不懂餍足的人。可是当他发觉自己嘴上不断说着他爱咬金,心底却藏着另一个人的名字,他觉得自己再也没有权利鄙视那种人。

  「我觉得自己差劲……我一直告诉自己,我真正爱的人是你程咬金,只有你咬金……然而没有用,你的名字和模样确实在那一瞬间出现在我脑海里,可是消失得好快,我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你,然后,所有的一切换成了曲无漪,他的脸孔取代了你的,他的眉眼、他的五官、他说话的声音,完全取代了你。」

  程含玉放开程咬金的手,起身走到窗棂旁,推开窗扇,让外头的凉风吹散他脸上的燥热。

  「我怕如果不一直反复说爱你,不一直提醒我这件事,我真的会忘记……忘记你才是我最最心爱的人,忘记除了你之外,再也没有人能让我牵挂。明明……明明才多久的日子,为什么我会这样?!我爱了你整整十七年,曲无漪才出现多久,他根本拚不过你——」曲无漪算哪根葱,拚长相又没有咬金可爱,拚个性又没有咬金温柔——

  「含玉,因为你只是以为你爱我。」程咬金来到他身后,环腰抱住他,将额心枕在程含玉的肩膀。「事实上你真的爱我吗?还是你爱上的,只是一个不会错认你的人?不一定非我不可。」

  「别说了,咬金……」程含玉不想再听,如果现在要他推翻十几年来一直奉为圭臬的事,他会更惶恐。

  「那说说曲无漪是怎么把你变成这样的?」

  「那个土匪……」

  程咬金没看到程含玉的表情,但听出他的声音有了笑意。

  「看着我的时候,好像连眼睛都在笑。」

  要让曲无漪那副长相挤出多甜腻的笑靥当然是强人所难,更因为如此,他的笑,难能可贵。可是在他面前,他就是会那样专注,只为他一人而扬笑。

  「看着我的时候……好认真。」笑意里又添了几丝甜蜜。

  「何止认真,你都没看到他知道你找了我和吞银去帮你逃跑时,简直气疯了。我没瞧过有人可以一鞭子打裂一根梁柱,也没瞧过有人翻桌子翻得这么狠,更没瞧过有一整个府邸的人能逃窜得这么快速,好似他们早就知道主子发起怒来定会迁怒他们,每个人头上不是顶着锅就是碗,还有人扛着椅子,被曲无漪追着打。含玉,你真厉害,竟然面对曲无漪时毫无畏惧,我和吞银光看到他的模样就怕他怕得不得了。」想起那天在曲府看到曲无漪大发雷霆,她真有置身于十八层地狱的错觉……

  「他像只纸老虎,长相凶一点、嗓门大一点,还有咬人痛一点,除此之外,我瞧不出他有什么吓人的地方。」

  「这叫一物克一物吧。看得出来,曲无漪是真的喜欢你,当初他误以为我是你,那种恨不得立刻迎我入门的急躁……我之前还弄不懂他在猴急什么,连一个月也不愿多等,现在才明白,他对你,是那么强烈渴望着的。」

  「可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我,是什么缘故让他情愿受人指指点点去追求一个男人?我没有好到这种地步吧?有时我总禁不住要想,他爱上的人,会不会是你或吞银,压根就不是我,只是认错罢了……」

  这么想的同时,就更加害怕了。

  他太有自知之明,他不善良,也不慈悯,所有会让人动心的优点好像挖不出几项,勉勉强强就属模样好看,然而这个唯一的优点,却偏偏是他最没有自信的地方。

  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还有咬金和吞银两个人呀……

  「但曲无漪的态度一点也没有迟疑,那日他掀了我的红缡,只消一眼,立刻说出我并非他要娶的人,而吞银那时扮成你,他也只是在窗外瞄那么一眼,立即破门进去拧吞银的喉头,逼问他为什么在那里。如果不是真的认得你,他不会这么笃定。」

  他很愿意相信,曲无漪是真的能分辨出他,就算嘴里数落他侥幸,心里却深深的希冀,自己真真实实成为他眼中的唯一。

  「可是我和他都是男人……」

  「那又怎么样?」

  「咬金,你不像是会说这种话的人。」还记得之前曲练上门来向程吞银提亲,她可是忙得像无头苍蝇,小嘴里还直说这种事荒谬,何时变得如此开通了?

  「说这话的人不是我,是你呀,含玉。」程咬金瞇眼一笑。

  「我?我啥时说的?」

  「以前你老爱偷抱偷亲我,我开口斥责你,说我们是姊弟,你总爱说:那又怎么样?可你知道吗?你方才说你和他都是男人时,你的眼睛里说的也是这句话——那又怎么样。」

  他在开口的同时,也早给了自己答案。

  「老该烦恼着自己弟弟爱上一个男人的,是我才对嘛。我以后要怎么对爹娘交代才好?」程咬金假意叹着气。「他们一定会说,我这个做姊姊的真失职,没能好好保护弟弟……唉。」爹爹、娘娘,是女儿不孝,女儿不敢跟恶霸土匪作对,无力反抗恶势力——

  「你就大声回答他们——那又怎么样?」最后那句话,是程含玉和程咬金异口同声说出来的。两人都笑了,谁也不先停下来,后来还是程含玉先摸摸鼻,露出他极少在人前出现的尴尬神态。

  「曲无漪说过,不是因为我是男人他才喜欢我,而是因为我是程含玉。那个男人这辈子也没爱过男人,却愿意为了我成为别人口中诋毁取笑的男癖,他的身分可比我响亮,若要说挨人指点数落,也是他比较吃亏,承受的压力比我大,他却义无反顾,相较之下,我反而没有那么挣扎……咬金,我这样是不是很奇怪?」总觉得男人被另一个男人爱上,应该要反抗反抗再反抗,抵死不从,以男性尊严为生命,不容被另一个男人侮辱。

  「若是吞银,我会觉得好奇怪,但换成你,我不觉得。」程咬金诚实道。

  「喔?」因为他原本就比吞银惊世骇俗吗?

  「因为曲无漪知道你要的是什么,而且他给得起你要的,那对你而言就足够了。你在寻找的并不是一个能给你这些的『女人』,而是一个能给你这些的『人』,所以我不意外。」

  程咬金说出了程含玉的心思,程含玉给她一抹赞许她慧黠的眸光。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在一个男人身上寻找到最专注的目光,因为从来没想过,所以一开始会觉得排斥,可心里却先他一步知道,就是这个男人了。

  「说到吞银,怎么回来好半天了,还没见着他?」程含玉总算发觉屋子里少了另一张老是叨叨念念的嘴。

  「吞银他呀,从曲府回来就一直……」程咬金不自觉摇头叹气。

  「曲无漪对他做了什么?」他这时才想起要关心一下吞银。

  「你自己瞧瞧就知道了。」

  程咬金与程含玉进到程吞银的房里,榻上正有一大团人球窝在被子下不动。

  「吞银?」

  「不要过来——」被子下有负伤野兽的沉狺。

  「我看看曲无漪对你做了什么混帐事,我好替你讨回公道呀!」看是要骂曲无漪禽兽还是畜生。程含玉去扯被子。

  「放我在这里发霉就好了!走开——」

  唰!被子被拉开。

  程吞银抱着脑袋,蜷成虾米似的,脸孔埋在枕里,死不见人,而他那束长发,被人削得长短不一,不超过耳下几寸,东一绺西一绺地乱翘。

  「曲无漪剪了你的发?」难怪曲无漪说吞银没办法再顶替他。

  「何止——」程吞银气鼓鼓地从枕上跳起,程含玉这才清楚吞银死不见人的真正原因——

  那头短发根本不算什么,老实说,吞银削掉一整头娘儿味十足的长发,反而看起来更有俐落的清秀男人味。只是……他的脸——

  整片额头被一个字霸占。

  银。

  用墨笔写的,又大又黑。

  「他叫人在我脸上写字!」什么银呀?!念起来跟「淫」完全同音!

  程含玉忍笑,「用水擦擦就好啦,大男人做什么泪眼汪汪的?羞也不羞?」虽然哭起来还颇梨花带雨的,但男人没有这种权利啦。

  「要是擦得掉,我还哭什么?!我用水擦!用酒擦!就是擦不掉!」都破皮出血了!到底是什么鬼玩意儿?!

  「好狠。」曲无漪,你好样的。

  「你去叫曲无漪给我弄掉啦!」程吞银抓着程含玉讨公道,「这样叫我怎么见人?!我没有脸踏出房间一步!曲无漪一定会听你的话,你现在是他的心肝宝贝……而且是你害我变成这样的!你要负责啦——」要不是被拖去当含玉的替身,他怎么会落得这种下场?姑且不论那时曲无漪压着他的脑袋,像头发狂的猛狮削断他的头发——事实上他觉得那柄短刀根本就是贴着他的皮肉在削,曲无漪真正想的是削断他的筋脉——他最介意的就是脸上的墨字呀!

  「我觉得这个『银』字写得很漂亮呀,龙飞凤舞的,好像在做画,看来写字的人必也是擅画之人。」而且写在那么醒目的额心,让人一眼就看到,这样程府上下也不会错认他了嘛,好办法。

  「你还有兴致看这个字写得好不好?!你要是喜欢,叫曲无漪在你额上也写个『玉』呀!」程吞银气得直喘。

  「好啦好啦,我会跟曲无漪提。」顺便问问看能不能在吞银脸上再多添几个字。

  「那你快去曲府呀!」程吞银催促。他一刻都等不下去了!

  「开玩笑,我才刚回来耶。」难得曲无漪良心大发,让他回到自个儿家里几天,和咬金聚一聚,他说什么也要好好把握。

  「程含玉!」

  「过两天他就会来逮我了,再忍忍。」好困,这七天都睡不好,该好好去补个眠。

  「忍忍?!程含玉,你是曲无漪的口水吃多了,和他变成同路人吗?!没心没肝没肺没肚没胃的混蛋——」

  「你再骂,我就连提都不提喔!」威胁。

  「我忍!我忍啦——」

  结果这一忍,程吞银忍了足足半个月,因为曲无漪一直没来逮程含玉。

  程吞银天天在他耳边叨念着要他自己去找曲无漪,程含玉却无动于衷,最后被程吞银吵烦了,只淡淡留下一句——

  「看来我失宠了。你脸上那个『银』字可能要一辈子跟着你,习惯它吧。」




第七章

  原来这就是失宠的滋味,真酸呀。

  以为在曲无漪得到他身体之前,不会这么快就腻了他,他似乎料错了,想必曲无漪又发现另一个更值得他追逐的人吧,所以才会忘了他那日说过「我只是让你回程府短短几天,三天是我容忍的最大极限,你乖乖在程府里,等我。」

  结果,他真的在程府里乖乖等曲无漪,可是他却没出现。

  不承认自己在等他、不承认自己想见他、不承认自己对于他的食言感到愤怒、不承认自己……是难受的。

  吞银仍是捉着他就哀哀嚷嚷要他主动上曲府,他听烦了,干脆躲在房里不出门,省得有个人成天在他耳边喷口水。

  主动上曲府,然后看着曲无漪身边拥着另一个女人或男人,瞧见他的同时还很吃惊地挑眉,赏他一句「呀,我都忘了还有你这号人物」的冷言冷语,接着他是不是也要跪在曲无漪面前,求他回心转意?

  他程含玉不干这种窝囊事,绝不。

  在他不承认天天数日子等待任何人的情况下,又是半个月过去。

  曲无漪终于出现了,他急急飞奔,几乎足不落地,跃进程府的屋檐,连花半点从大门踩进来的时间、花半点和程咬金程吞银废话的功夫也不肯,直直往程含玉房间的方向去,远远就瞧见悬在心头上的身影。

  「含玉!」

  程含玉在窗边抬起头,支颐垂眸的慵懒样立刻消失无踪,薄唇淡淡抿着,眸子盯着脸上满是笑意奔向他而来的曲无漪。

  「我认识你吗?你哪位呀?」程含玉冷冷问着,态度和曲无漪的热络全然不同。「喔——我记起来了,你是很久很久不见的曲什么嘛……抱歉,我忘性大,没办法想起你的全名,见谅。」

  如果言语能够化成尖刺,那么程含玉的短短几句话不知已能扎伤人多少回了。

  「含玉,我知道你生气,但我有足够的理由——」

  「我为什么要生气?」程含玉起身,磅的一声,将窗户关上。

  哼,他为什么要对一个玩到乐不思蜀的男人生气?他程含玉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快乐!瞧,他这么怡然自得、这么如鱼得水,少了曲无漪的纠纠缠缠,他快乐似神仙,吃得饱饱,睡得好好,整个人胖了一大圈。

  还说没有生气?明明就怒焰烧得很大很旺,连他站在屋外都能感受到火辣辣的热度。

  「我会一个月没捎来半点消息是为了你好。」

  隔着窗,曲无漪为自己的「失踪」解释,窗扇的另一边映出程含玉倔气的侧颜。

  为了我好?为你自己好吧,哼。

  程含玉的冷哼没打断曲无漪,他续道:「我让一戒去杀人,但似乎那人也不是病猫,他开始反扑,开始跟我比狠,我想结束他的生命,他也不想放我苟活,于是我们各自在寻找彼此的弱点,也各自在藏匿自己的弱点,这就是我整整月余都不愿来找你的原因。」

  因为程含玉就是他的弱点,他必须藏起他,与其费尽心力将程含玉藏在身旁保护,不如让他远远脱离战局,一个局外人绝对最安全。

  所以他不来找他,不捎只字片语,不让程家和他扯上任何蛛丝马迹的关系,仿佛和他没有交集,为了就是不让敌人发现程含玉的存在。

  「想也知道又是你这个土匪去招惹人,活该踢到铁板。」不值得同情的嘀咕声无情地含糊道。

  「有人在我的地头上盗印我的书,我不该教训他吗?」曲无漪说得阴狠。他曲无漪不是做慈善事的大善人,他是商,而且是重利重盈的商贾,怎可能放任何人踩在他的生意上头使阴招,尤其还是拿他家书肆的畅销书去私印谋利?!

  「那犯得着动刀动剑杀人吗?现在把对方逼急了,对方狗急跳墙,干脆也想宰了你……赚再多钱有什么用?有命花吗?」两个蠢人!人为财死这句话说得真对!

  「这样你可以原谅我这个月的不闻不问了吗?」曲无漪讨好地问。他何时曾对人如此低声下气,就怕程含玉不高兴、怕程含玉不理人……也难怪他会担心让敌人发现程含玉,连他自己都觉得他的这个「弱点」是那么显而易见,几乎只要掌握住程含玉,就算要他拿命来换回程含玉,他都能毫不迟疑地应允。

  「哼,你以为我会在意你的不闻不问吗?错了,我好得很。」

  「我还以为,你会胡思乱想当我移情别恋,找到新的宠儿,将你忘记了,然后心里难过地躲在房里偷偷哭泣,埋怨着我的无情无义。」

  猜中了!

  「你想得美!你才没有这么大的影响力。」程含玉推开窗子,恼羞成怒吼他。

  「肯见我了?」好久没见的容颜,真是令人怀念眷恋。

  「哼。」程含玉的回应是扭开头。

  曲无漪勾回他的脸庞,身子探进窗棂,轻吻程含玉的唇角。

  「我真想念你。」曲无漪轻轻喟叹,渴望加深这个吻。「这一整个月,简直度日如年,如果不是担心你的安全,我每个夜里都想直接潜到程府来见你……」

  「你认为你没有能力保护我吗?」所以胆小到……不敢来见他?

  「只要不是十成十的把握,我情愿别冒险。」尤其代价关系到程含玉的安全。

  「你这个男人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曲无漪挑眉问。

  程含玉的回答则是衔住曲无漪的唇,扎实地吻住他。

  这个男人,实在让人很难不赏他一些甜头。

  明明看起来就是个缺心少肺的无情冷血男,为什么会这么宠溺他?他从小到大,还没被人如此放纵疼爱过……他是个男人耶,疼人宠人这种事不是男人的天职吗?占着另一个男人的宠爱好像有些无耻……

  「那么你现在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危险解除了?一戒将那人给做掉了?」他放开曲无漪的唇,问道。

  「不,是因为那人将目标完全放在我头上,他认为除掉我是最省时省力的事情。」曲无漪又重新吮住他,在他嘴里探索,仿佛在吮着甜糖般。

  「既然如此,你还敢在外头晃?!是想制造机会给对方暗杀你吗?!」程含玉拉开他的头,难掩气恼和担心。

  「躲着不是我的个性,况且如果明天就会死去,我今天也非得见你一面。」

  「你——」

  程含玉又无话可说了,狠狠扯过曲无漪的鬓发,再赏他一个不知是责备还是回应的深吻。

  说不感动是骗人的,这个男人几乎是把命交到他手里,若这个男人受了伤、丢了命,他责无旁贷。

  「你藏在程府里好了,我窝藏你,保你毫发无伤。」吻完之后,程含玉道,口气不是询问,而是命令。

  「不用,藏了我,只会让程府也成为箭靶。再说,我也不怕死。」因为他曲无漪也不是好欺负的软柿子,对方也要担心他自个儿的身家性命。

  「逞什么勇呀!什么叫不怕死!死确实是不可怕,可怕的是让你身旁的人伤心难过!」人一死不就眼一闭、腿一伸,还有什么好怕的?!悲惨的是还活下来、还能感觉得到伤痛的人呀!

  「我没有亲人,也没几个朋友,在曲府里也不算个好主子,有人会伤心难过吗?」曲无漪嗤笑,唇边有浅浅的嘲弄。

  程含玉一巴掌朝曲无漪脸上招呼,力道虽然不大,但是「啪」的肉击声非常清脆响亮。

  「你再说一次。」程含玉瞇眸瞪他。

  「含玉——」

  「你把刚刚的话再说一次!」程含玉摩拳擦掌,扳指折骨,做好二度掴他巴掌的准备。

  「有人会伤心难过吗?」

  啪。刚被打完左边,现在换右边又挨了一记,同样没打疼他,只是声音大。

  程含玉指着自己鼻尖,字字咬牙,「我。虽然只是两滴眼泪,一颗也不会多,就是两滴,但我就是会!」别奢望他会为他号啕大哭,想都别想!他只会意思意思流两滴眼泪,掉完就没了!

  「你这个答案真让人开心。」曲无漪一点也不在意两颊上的浅红掌印,捉过方才在他脸上动粗的手掌,贴在颊畔滑蹭。「虽然只有两滴眼泪,但是太珍贵了,而且那是属于我的。」

  「不用太感动,平常我打呵欠也可以硬挤出几颗眼泪,一点也不值钱。」程含玉嘴又开始耍硬,脸色悄悄红了,因为曲无漪正笑觑人的眼神……那么感动做什么呀?!

  曲无漪一笑,「那么,就麻烦你收留我了。」

  程含玉打开房门,将曲无漪扯进屋里。

  这就是他的回答。




  仿佛孩童瞒着爹娘偷偷养了宠物,不敢让人发现,小心翼翼藏在自个儿房里,有种做坏事的错觉。

  送饭到房里喂曲无漪是小事,程含玉只消跟自家人说身体不舒服,想在房里用膳就解决了,比较麻烦的是沐浴问题——

  他不可能收服一只浑身汗臭又几天不刷洗的脏宠物,也不能随便捧一盆水叫曲无漪胡乱抹抹身子了事,只能等入了深夜,再悄悄拉着曲无漪到澡堂去匆匆料理。偏偏他防东防西防被人看到,曲无漪却悠悠哉哉地泡着热水,一副不泡到脱层皮不肯出水的模样。

  程含玉坐在热烟弥漫的澡堂一角,屋里的热气煨出他一身轻红,他并不是一个很没有耐心的人,可是他相信任凭任何一个极有耐心的人都会想拿起毛巾去替曲无漪刷洗身子,也好过放任曲无漪一根一根脚趾头戳洗半刻以上!

  「你洗很久了!」

  「还没洗干净。」隔着屏风,曲无漪的声音听来舒服得好慵懒。

  「你睡着了?!」程含玉吼问。现在五更过去,想睡是天经地义的,可是他坐在屏风外把风,曲无漪若胆敢在澡池里睡死,看他怎么教训他!

  「没。」

  「洗快一点,要是被人看到就麻烦了!」程含玉已经算不出来这次的催促到底是第几回。

  「五更,正常人早睡下了,不会被撞见。」

  你也知道五更了?!那本少爷在这里等你沐浴,你就不会加快刷洗速度?!程含玉在心里诅忖,嘴里却忍不住咕哝,「还是小心一点好,你难道不知道偷养宠物被爹娘撞见的下场,都是宠物被拎出府丢掉,而不是偷养宠物的小孩……我是在担心你的安危。」

  他把曲无漪留在程府,是真的想要保护他,让他的敌人找不到他人在这里,若被下人看到,谁也不能担保消息不会走漏。人的嘴是最最管不住的东西,当你和一个人说「这是秘密,我只说给你听」,下一刻他就会跟另一个人说「我告诉你个秘密,你不可以告诉第二个人」,接着秘密一路往下延伸……

  他这么小心翼翼想要护着曲无漪,他大少爷却优闲得不懂他的紧张。

  「你再洗不完,干脆我去帮你算了!」一具身体就两只手两只脚,能洗上一时半刻还真是离谱,到底身体有多脏呀?!

  「好呀,进来。」口气根本就像是沉睡的梦呓,带着调戏的笑音,就赌程含玉没胆。

  该说曲无漪料错了,或是曲无漪太了解程含玉的性子——悄悄一激,就收到最大成效。

  「进来就进来!」

  程含玉捉过棕刷,决定冲杀进去刷掉曲无漪几层皮!

  他五更天还强瞠着眼陪曲无漪沐浴,有些良心的人早该快快冲几盆清水,了不起再打些皂沫刷刷,还好意思蘑菇什么呀?!

  他困得要死,还被热气熏得头昏脑胀,没功夫和曲无漪客气!

  「没见过哪个男人沐浴像你一样麻烦,娘儿们也不是这样!扭扭捏捏个啥劲——」程含玉越过屏风,猛地打住所有唠叨,感觉喉头梗住了东西,紧紧地缩卡着,无法出声。

  那是一幅极美的画面。

  曲无漪双臂轻舒,架在澡池畔,鬒黑的长发部分没入水面,部分湿漉地服贴在他肌理起伏的肩膀及胸口,衬着他同样漆墨的眼眸,烟雾与澡室里的燠热,让程含玉看得出神。

  他以为,只有女人才会让人觉得合适上演这种沐浴的美景,却没想到一个男人也能洗得如此……艳情。

  「我很高兴你对我的身体露出如此满意的神情。」曲无漪取笑程含玉直勾勾巡视他身躯的模样,仿佛在巡视所有物一般。

  「满意个鬼!你身上爱多长几团肉是你自己的事!」程含玉窘然地转开视线,快步走到曲无漪背后的池畔,卷起衣袖,准备刷破他的皮。

  「至少我希望你抚摸我时的触感,不会让你皱眉。」曲无漪笑道。

  程含玉正巧一手撑住曲无漪的膀子,一手握着刷,甫碰着他炙热的硬肌,却因为曲无漪这句话而顿住动作,不知该收回手还是佯装听不懂,末了也只能冷硬着口气回他。

  「曲无漪,你够啰!我现在眼皮已经沉到快合起来,只想快快把你料理好,然后上榻睡觉,耍嘴皮子讲淫荡话最好看人脸色。」程含玉手上力道加重,拿曲无漪的身子当地板刷,左臂刷完换右臂,至于胸口胡乱抹两把就算洗过。曲无漪的皮肤又热又硬,像会烫人似的,还是快快完事,省得他越洗越不自在。

  「好了,出水吧,大少爷。」

  「这样就洗好了?」太敷衍了吧。他都还没舒服地闭上眼哩。

  「不然咧?」程含玉抛开刷子,「你以为我是来陪你戏水调情的吗?」抽来大布巾给曲无漪包身体。

  「我以为你会想多摸几把。」不然方才也不会看痴了。

  「你身上有女人柔软的胸脯吗?没有的话我没什么兴趣。」程含玉抖开大布巾,目光完全偏离曲无漪,不承认自己的确想摸,特别是柔柔的夜明珠光晕反射在曲无漪肤上的水珠,形成了明暗分明的强烈色泽,他肌理间的凹凸,比平时更显著,那纠结的肌肉,更加有力。

  「真不坦率,明明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嘴里却心口不一。」曲无漪总算甘愿从水里站起来,接过程含玉手里的大布巾。

  程含玉暗暗吁气,有些像解决麻烦事的大松口气,也有些像被曲无漪说中心思的叹气,才正要离开池畔,手腕却被人揪住,一把拖下热池水里。

  哗啦!水花溅得半天高。

  「有没有比较不想睡了?清醒点了吧?」曲无漪朗声大笑,没忘了将程含玉从水里提起身子,迎向程含玉怒火中烧的眼睛。

  程含玉像只被丢进水里的小猫,系绑着黑发的发带早已松脱在水里浮浮沉沉,他头发衣裳全湿,粘糊在脸上身上,狼狈不堪。

  「你以为你在搞什么?!」狂怒地发火!

  「嘘,会吵醒人,小声点。」曲无漪轻轻点住他的唇。

  程含玉在那一瞬间确实抿嘴想降低音量,但随即又被心里那把火给烧得理智全无,嘴一张,咬住曲无漪的手指,边说边磨牙。

  「你把我全身上下弄湿,还喝了好几口你泡过的水,现在又要叫我小声点,你这种恶劣的家伙我不窝藏了!你自己包着这条大布巾出去领死好了!」程含玉忿忿撩起衣袍,拖着沉湿的脚步准备爬出澡池。

  「你是真心诚意这么想吗?」曲无漪揽腰抱住他。

  「走开啦!」程含玉拨开他。

  「真不担心我了?」

  「当然不担心!你没听过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吗?你放心,你绝对长命百岁!」大祸害!

  「可是曲练晚膳时才悄声告诉我,那家伙从铜鸩城追到银鸢城,昨儿夜里潜入我房里,将我床上那床衾被给狠刺出二十三个剑洞,若我人睡在上头,啧啧啧——」不说了,话要停在最刺激的地方才能引人遐想,他只消负责认真摇头,以及绝望地垂着双肩,准备包着湿透的大布巾,如程含玉所愿,滚出去领死。

  「慢着!」换成程含玉捉住他。「这件事你为什么没对我提?」

  「怕你担心。结果是我自作多情了。」再补叹口气,「反正祸害遗千年,我曲无漪这辈子坏事做尽,我已经数不出来我用极端的手段将几个对手灭口,你放心……不,你说了你不担心,但我还是要说,你放心,才二十三个剑洞,要不了命。」曲无漪踩着湿足印,踏上澡池的石阶。

  程含玉默凝曲无漪裸着上身的背影转出屏风,在他发觉自己的行径之前,他已经急急追上曲无漪,牢牢抓紧曲无漪的手臂。

  「……留下来。」程含玉看着自己收紧五指,箝扣着曲无漪不放,话就像呼吸般理所当然出口。

  「你不是说不担心吗?」曲无漪背对着程含玉。

  「……气话。」

  「是气话还是真心话?」

  「气话!我很担心!」

  曲无漪知道自己小人,仗着程含玉对他的忧心而对他予取予求,逼他掏出真实心意,但……效果真好。

  「含玉,来,到我面前。」

  程含玉不肯松开手,只是挪着脚步,从曲无漪身后走到他身前,抬起头仰觑曲无漪。

  这个男孩清澄的眼里,满满填着对他的担忧。

  曲无漪将程含玉脸上湿漉的长发勾到他耳后,接着长指画过耳壳,沿着程含玉的颊廓滑过。曲无漪的唇取代他的指,将方才长指走过的痕迹一路吻回去,最后声音落回他的耳里。

  「我喜欢你现在的眼神,真美。」

  「哪里美了?那明明就是担心害怕得不得了的懦夫眼神。」程含玉觉得自己真孬,偏偏还孬得真彻底,在这种时候还放心不下曲无漪。

  「不,是能被你这样关心着,像吃糖一样,嘴里甜,心更甜。」

  程含玉有些别扭,不争气地红了脸,不否认自己真的在关心他。除了家人之外,他不曾对任何一个外人展露的泛滥情绪,现在却用在曲无漪身上。

  好担心、好担心他,想到有人要对他不利,听到他用着无所谓的语气在说着敌对两方的血腥事,他担心到半夜睡梦间都会醒过来,非得要见到曲无漪气息沉稳地睡在离他床榻不远的躺椅间,他才能放心再睡……

  「呼!」

  程含玉又从榻上坐起,这是他今夜第二次醒来,也是第二次凑到曲无漪面前去确定他睡沉,没半夜让人一刀桶穿心窝。他浅浅吁吐,帮曲无漪拉好被子后才重新爬回床上,将帷幔拢妥。

  又过了片刻,帷幔再度被拨开,程含玉探出头,被外头呼呼大作的风声惊醒,窗扇上投映的漆黑树影摇晃得像一大群蹑脚执刀的刺客,他皱起眉,不放心地爬出软榻,拉开窗扇,肯定屋外绝对没有闲杂人等,才第三次安心轻吁。

  一回身,撞进伫在身后的胸膛。

  「含玉。」曲无漪被他一整夜起起卧卧的举动吵得没睡,加上自己原本就是个浅眠之人,虽然程含玉的动作轻巧如猫,然而当他凑着脸蛋靠近他鼻尖,那一身甜腻的糖香就足以唤醒他。

  「我吵醒你了?」他蹑手蹑脚,明明安静得很。

  曲无漪摇头。「快回床上睡吧。」他搂抱住程含玉,为他身上单薄的衣物而蹙眉。穿这么少不冷吗?

  「等等!窗外好像有人——」有树叶被踩过的声音!

  「那是风吹动树叶。」叶子的骚动罢了。

  「我要亲眼见到才能安心——」程含玉又要去开窗,被曲无漪一把擒回怀里。

  「含玉,你太紧张了,才会产生草木皆兵的错觉。」

  「但我觉得一直听到有人在外头走动,感觉总像有人潜进程府来杀你。」说话的同时,眼睛还是瞄向他耿耿于怀的窗上黑影。

  曲无漪将他带回床榻,半强迫地逼他躺平身子。「我不是个一睡着就完全失去戒心的人,有风吹草动我会有警觉,你好好睡,别这么担心。」

  「我不是担心到睡不着,只是听到有声音——」觉得外头风声鹤唳,处处有敌。

  「那就是担心了。你再这样,我会考虑像上次那样打昏你,至少你能一觉到天明。」

  程含玉也知道自己太绷紧精神,可是又无法放轻松。「我睡不着,你打昏我好了。」不然他还是会第四次爬起来开窗户。

  曲无漪抚着程含玉的长发,「被你关心着当然是好事,我从来没被人如此搁在心头上,没想到有个人会为我这么担心,远远胜过当事者的我。可是瞧你这模样,比我真让人桶几刀还要更痛。」他低头啄吻程含玉抿闭的唇,「好好睡一觉,我会没事的,明天一早醒来,我保证还像现在这样吻你。」

  程含玉瞅着他好半晌,终于开口,「你干脆去跟对方讲和,别做意气之争,让他一步算了。」被说孬种就孬种,保命为先。

  「不可能。」他曲无漪不是个会让步的人。

  「你如果死掉,别奢望我会把你挂在心上,我也向你保证,我半个月内就会忘掉你。你最好留着你这条命,不然我一定会很无情无义忘掉你,绝对绝对。」程含玉想对他尖叫,喝令他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但话脱了口,却变成淡淡的叹息,他别开头,不想让曲无漪看到他整张脸上写满的不安。

  「孩子气。」曲无漪近乎宠溺地低声轻斥——当然不是真的责备他。如果程含玉真能如同他说的无情,他还会更放心些,偏偏他所认识的程含玉不是这种人。

  正准备要回到躺椅上的曲无漪,衣襬被紧紧抡住,那只紧咬不放的手,自然是属于程含玉。

  「你睡里头,这样我比较放心。」要是有刺客来,也得先横越过他。

  「床不太,再塞个我,你会被挤到床缘挂着。」当他曲无漪是小猫小狗,可以不占空间吗?而且……他不担保两人同睡一床不会出事。

  「要或不要随便你,我不会开口第二次。」程含玉松开手,不再捉住他,身子一倾,背对曲无漪。一个人的脸皮再厚也不会两度邀人上床,至少他程含玉拉不下脸。

  不知道自己屏着息等待了多久,感觉颊上有着湿濡的温暖,是曲无漪的薄唇,床板添了另一记重量而发出声响,曲无漪的长腿跨过他的身子,挤进不大的床间,感觉到他炙热的体温,程含玉确实松了口气。

  如此一来,他只要张开眼,就能看到曲无漪,而毋需半夜爬下床去探他是否惨遭不测。

  一张枕头一席被子,空间因为曲无漪的存在而变得好小,无论伸手伸脚都一定会碰到彼此,但是程含玉惊讶地发现,向来讨厌与人贴近,就连上街闲逛时都得特别挑人少的位置闪的他,竟然不讨厌这种拥挤,甚至喜欢曲无漪身上传来的温暖。

  帷幔里,淡淡的黑,浅浅的呼吸,听觉变得更敏锐,他寻着曲无漪的心跳声,假借挪动身子之便,将耳朵贴近他的胸口,听着血脉奔流的澎湃,视觉却完全派不上用场,即便张着眼,也无法瞧清曲无漪的脸孔,他不确定曲无漪睡了没,他的吐纳太平稳,均匀地拂吹在他发涡,暖暖的。

  突然好想吻他……程含玉衍生了这个念头。或许不能说突然,在澡池的时候,他就想这么做了。天知道他多嫉妒那时滑过曲无漪脸庞的水珠子,觉得自己的领地被人侵占似的,一种兽般的地域独占性油然而生,那是远比他之前戏闹咬金时更加鸷猛的情绪……他知道爱情会让人产生欲望,天经地义的充塞在思忖里。

  要找着曲无漪的唇不是难事,顺着灼烫气息,他轻易探索到他的鼻心,略略往下是人中,立刻就来到他的唇间。

  会吻他,是因为想、是因为认同他、是因为接纳他,虽然他不懂曲无漪为何爱他,但他又确确实实知道,曲无漪是真的爱着他,可以爱着一个也同样爱着你的人,是再幸运不过的事。他讨厌去猜人的心,也讨厌拿着自己的爱情去讨好人,更讨厌自己牺牲奉献去换来没有结果的感情,在这一点上头,遇见曲无漪,对他而言,就是幸运。

  程含玉分开曲无漪的唇瓣,将舌头浅浅滑入微启的嘴里,尝到曲无漪的味道。

  曲无漪压根没睡,在程含玉的唇碰触到他鼻尖时,他几乎全身每一根毛发都战栗苏醒,而后主动喂入他口中的软舌,让他兴奋震撼。

  程含玉点起了火,他则将火烧得更旺——他衔住程含玉的舌,不让他退开,探舌挑弄他的,床帷里,衣衫与肌肤磨蹭的声音暧昧地沙沙作响,黑暗中,谁也不能确定自己摸的是哪块肌理,双手的触感敏感刺激,只知道那是属于彼此的身体。

  男人是兽,情欲的兽,肉体的挑逗唤醒双方欲望,他们吮食着彼此的肤、爱怜着彼此的一切,曲无漪深埋在他的颈窝,仿佛极饿的狼,正面目狰狞地填饱肚子,饥渴啃食着嫩肉,一口一口都是美味,程含玉的双掌埋入曲无漪的发间,十指弄乱他的发,将他按在自己身上。

  这是情欲的开端,而非结束……




第八章

  「含玉今天心情很差……」嘀咕。

  「对,脸好臭……」嘀咕。

  「谁惹他不高兴了?」嘀咕。

  「起床气吗?」嘀咕。

  「还是等不到曲无漪来,所以越来越火大?」嘀咕。

  「有可能。除了曲无漪之外,大概也没人能把含玉搞成这样。」嘀咕。

  程咬金和程吞银交头接耳地,一言来一语去。

  他们对于程含玉窝藏曲无漪的事情一无所知,还以为程含玉是埋怨曲无漪对他的不闻不问,所以脸色始终难看,而且今天的臭脸远胜过以往。

  「嘀咕够了没有?!」程含玉火气不小,一恶气大吼,身子抽痛,他又瘫回椅上低低呻吟。

  该死的,好疼……

  「够了够了——」程家两名窝囊姊弟立刻噤声,低头吃粥。

  惹程含玉不快的人当然就是曲无漪!但并非程咬金及程吞银所想的那样单纯!

  程含玉叼着箸,不懂为什么别人缠绵完之后都是更加浓情蜜意,而他睁开眼的头一件事就是推开低头吻着他,沉笑和他道早安的曲无漪,火大地下床走人——

  他想知道寻常人的反应如何,难道男人和女人之间会有所差异吗?

  在场只有咬金可能体会他的心情,参考参考她的说法好了——

  「咬金,你跟梅四上完床之后,会不会想狠狠揍他几拳?」

  程含玉抛来的问题又急又猛又突然,让程咬金措手不及,半碗还没吃完的粥全砸洒在桌上,她楞张着合不拢的嘴,呆呆望着趴在饭桌左后侧长躺椅上闷闷扒粥的程含玉。

  「你、你……怎、怎么问、问这种事?我、我和梅、梅四没、没有呀……」程咬金手忙脚乱,支支吾吾连话都说不清楚,脸上炸开的红晕,比桌上小碟盛的辣油还要红。

  「没有才有鬼,除非梅四不是男人。」程含玉才不信程咬金和梅四是清清白白的,随即又嘀咕自语,「那为什么我现在非常想把曲无漪碎尸万段?啧,好痛……」纵欲的下场,就是求死不得的深深懊悔。

  不是懊悔把身子给了曲无漪,而是懊悔自己没有曲无漪孔武有力,在紧要关头没办法反压制曲无漪,人小力小反抗小,活该倒楣被吞吃入腹——谁叫他技不如人,没有曲无漪的阅人无数,搬不出任何技巧来与他对抗……

  《幽魂淫艳乐无穷》看得太少了,「做人」道理没学懂几套,比不过个中老手曲无漪。

  程含玉冷睨程咬金还在慌乱含糊,满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听不懂的话,他一叹,身子蓦地抽痛,昨夜被曲无漪狠狠爱过的地方泛着痛楚,他又瘫回椅上低低呻吟……

  该死的,疼疼疼……坐也不能坐,走也不能走,只能像条死鱼苟延残喘躺在岸上大口吸气。

  他绝对要把自己养得又高又壮,然后再到吞银房里将他珍藏的整套《幽魂淫艳乐无穷》搬回房里好好学习,当成武功秘笈来练,看看舌头呀手指呀的功用如何发挥到极致,等他的气势完全胜过曲无漪,哼哼……他就要曲无漪也尝尝这种滋味!

  喔……不能太激动,真的很痛……

  「再帮我添一碗。」程含玉死赖在躺椅上不动,只将手里的空碗朝前一送。

  「含玉,你今天吃好多喔……」这是第三碗了吧?

  「我要长大,我要变高变壮。」先从吃着手,目标是成为堂堂八尺男子汉,最好养出比曲无漪更粗犷的肌肉,最好手一扭就能擒住曲无漪,哼哼。

  程吞银放冷箭,「我记得爹和娘的个子都好娇小。」所以这辈子想要变高变壮似乎是不可能的事。

  「程吞银,你少啰唆。」胆敢在他心情恶劣时还打破他新立定的志向,找死吗?!

  「我只是比你早一步认命。」接受他们三姊弟都是矮个子的命运。「对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去找曲无漪?我脸上的字还没弄掉耶!他不来找你,你就去找他嘛,两个人在闹什么脾气——」那个大大的「银」字还嵌在他额前,超级醒目。

  程含玉压根忘了他脸上有字这回事。窝藏曲无漪好几天了,只一心担忧着曲无漪与人结怨之事,至于吞银那种死不了人的芝麻绿豆事,他没往心上搁。

  「就算曲无漪真的狼心狗肺移情别恋爱别人,也应该跟你把所有的帐都厘清,不能留着烂摊子不理睬,对不?」所谓的烂摊子,当然就是他这张俊颜上被涂惨的字。感情要断就断得干净,别留下任何让人会回想起的纪念,省得程含玉睹字伤情。

  「别说得好像是为我好,说穿了不就是想早早除掉你脸上的『银』字。」程含玉扒了几口,一碗粥又见底。好撑,可是为了将来长成高大的男人,他又要程咬金再来一碗。

  「含玉,你还吃得下?」程咬金不记得程含玉的食量这么大。

  「吃不下也得吃。」为了压倒曲无漪的这个目标。

  「不要为了曲无漪暴饮暴食喔……」这是姊姊的担心。

  「谁为他暴饮暴食——」唔,又忘了不能用力吼,疼……程含玉喘了几口气,干脆不说话了。

  「真的不是为了我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程含玉整个人惊跳而起。

  「你出来做什么?!」他瞠目瞪着曲无漪,不敢置信光天化日之下他大剌剌在程府里出没!他明明吩咐过他要好好藏着,别让任何人瞧见他,如此一来他的行踪才能绝对隐密,这下可好,他居然自己跑出来逛大街!

  程含玉忍着痛,气呼呼走向曲无漪,随手扯过几桌上铺置的绸垫往他头上罩——虽然为时以晚,但他还是要护着不让更多人见到曲无漪,一边要将他推回房去,嘴里关不住一句又一句的责备。

  「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叫你什么事都不用管,只管躲好就好,吃喝拉撒,哪一样不是我小心翼翼替你全张罗好?!你却连把自己藏起来这么容易的事都做不来,以后还有什么出息?!嘶……」骂得太出力,好疼……可是疼归疼,还是要轰人,「我不过就是还没送早膳给你,晚点吃是会怎么样呀?!你就这样急着出来找食物吗?先想想命重要还是肚子重要,唔——」

  程含玉突地被打直抱起,身子一颠,为了稳住,只好抱住曲无漪的脑袋。

  「我怀疑在你耍完别扭之前,你都不会送早膳过来吧。」摆明就是气他昨夜将他弄得这么痛,打定主意在气消前都不理睬他的模样。

  「我当然会,但的确有打算饿你一顿。」用来当报复,能报些老鼠冤也好,一顿不吃也不会死人。「先回房里去再说!」在这里是想让更多人知道他藏在程府吗?!

  「曲、曲公子何不留下来一块用膳……」程咬金缩在桌角细声道。

  「他不是曲无漪!这里没有曲无漪!」程含玉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想蒙骗众人。「快走!」催促那个明明就是曲无漪,还被人说不是的曲无漪——

  那家伙以为头上盖一块绸垫就能挡住曲无漪高颀身子和慑人气势吗?程咬金与程吞银同时觉得程含玉掩耳盗铃得很愚蠢,根本就是自欺欺人。

  「一想到曲无漪会变成『弟夫』,感觉不太高兴得起来……」程咬金望着交迭在一块远去的身影,有感而发,进而打了寒颤,纤肩抖了抖。

  「……同感。」程吞银附和。

  「唉。」

  接着,一块叹气。

  好可怕的弟夫……




  「你跑出来做什么?!」

  程含玉被抱在曲无漪怀里,也不挣扎,反正他现在不挪动双脚就能减少疼痛,何乐不为?而且被抱得这么近,也方便他对着曲无漪吠。

  「担心你呀。你那么生气地跑出去,我知道在气我,本以为你很快就会端着早膳进房,我才有机会安抚你,结果等了许久,你没进来,我当然不放心。」曲无漪一点也不在意程含玉差点就要咬着他鼻尖的牙齿咄咄逼近。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至少我没和人结怨,不会在自家府邸里遭人暗杀。」真正教人不放心的人应该是曲无漪才对!

  「我不放心没好好安慰你,你会记恨我一辈子,毕竟昨夜你哭得好惨——」

  「闭嘴!不许提!」程含玉咬牙喝令,脸上有窘困的色彩。方才还暗暗窃喜和曲无漪靠得近,吼他能吼得更带劲,现在反而因为两人的贴近,使得他满脸赧意无所遁形。

  「眼睛还肿肿的。」好可怜兮兮。

  「住口——」听不懂人话吗?!

  「不会有旁人听到,别扭捏。身子还疼吗?」

  「我扠爆你的眼!」程含玉恼羞成怒,两指化为利剪,攻击那双填满调笑戏弄的黑眸。

  曲无漪轻松一指挡下,眼眦弯得更趣然些。

  「要我不说,应该是堵我的嘴才对。」君子动口不动手,用嘴堵嘴才有用。

  「不要!」昨夜就是从一个吻开始踏错,他才不要在身子虚弱得快散掉的此时此刻用唇堵住曲无漪的嘴,因为那对男人是种撩拨,他才不玩火自焚。

  「可是我真喜欢你昨夜主动吻我的滋味。」光回想起就好甜好甜——

  「你要我毒哑你吗?」程含玉瞇眼瞪他。再满嘴俗艳滥情的话,他就真的不跟曲无漪客气!

  「你舍得的话,何妨。」曲无漪飞快吻了他的唇。

  真的是被曲无漪吃够了,越来越没招架之力。明明一开始占优势的人是他呀,怎么会落得惨败的窘境?

  「好了,住嘴。」程含玉动手捂住曲无漪的嘴,不是阻止他说话,而是要他别在他唇上咬牙印。

  「我不会吻着吻着就想将你压在床上。」他知道程含玉在担心什么,昨夜看他这么生涩紧张,他不想再吓坏他,他的身子也无法承受太密集的欢爱。「你都没什么睡,要不要睡一会?」前半夜是为他的安危不断醒来探察窗外动静,后半夜则是与他耳鬓厮磨许久,几乎算是完全没睡。

  「你也没什么睡呀。」两人像发情的野兽闹了一整夜。

  「要邀我一块睡吗?」

  程含玉望了凌乱的床榻一眼,上头还残留着缠绵的痕迹,咕哝道:「要是一块,就甭想睡了吧。」

  「我会忍住不侵犯你。」

  「曲无漪,你去死啦!」什么委屈万分一脸馋样又吃不到的嘴脸?!赏他一拳再说!

  「下手真狠。」程含玉不是软绵绵的小姑娘,打起人来还是很扎实的。

  「你下手也没多留情好不好!」也不想想昨天那头禽兽是谁呀!他都已经义正辞严命令他住手,甚至飙泪撂狠话说他胆敢再「继续」,他就跟他没完没了,结果是谁正处于兴头上,对他又是这样又是那样的……不想不火大,越想越火大!

  「是因为你让人爱不释手。」人如其名,玉一般雕琢的人。

  「你到底是喜欢我哪一点?我有这么好吗?」喔,这个问题真蠢!他不是老早就打定主意,绝不能像个被爱情冲昏头的傻子,追问这种知道答案也不能填饱肚子的烂问题呀!为什么嘴贱,就是忍不住想问,忍不住想知道自己和曲无漪的缘分是何时何地牵系起来……

  「以男人来看,你的身材不好,不够结实有力;以女人来看,你不够纤柔细致,所以我无法昧着良心赞美你男子气概或女人艳媚。」曲无漪思忖半晌后,诚实回答。

  「那你干什么赖上我?!」都挑不出半分优点,既然没男人强,又没女人好,那去找比他更好的人呀!何必浪费他的时间?!

  「是呀,为什么呢?」曲无漪觉得程含玉涨满怒意的眼神实在好可爱,眼里被人打击的倔强也好可爱,扁嘴轻抖的委屈也好可爱。

  「你问我我问谁呀?!放我下来!」可恶,把他说得这么差劲,还死抱着他干嘛!

  「就是不懂白口己是喜欢你哪一点,明知道你不是软性子的人,发起火来像炸人的炮竹,为什么就是被你牢牢咬住眼,让你嚣张跋扈踢掉所有出现在我视线里的人,只容许你一个人独占……到底为什么?」曲无漪当然没有顺他的心意让他离开臂膀间,抱着程含玉的感觉香香软软,他岂能舍得。

  他之前总认为搂在怀里的人应该要柔若无骨,软绵得像团绸缎才销魂,搂抱男人对他而言根本是想也不用想就直接排斥的事。

  但现在怀里有个男孩,身子的香,不是胭脂水粉;身子的软,不是丰盈冰肌,他的肌理匀称而结实,结实又软柔,骨架比女人挺直,却又不如男人粗犷,契合着他的胸膛……直至此刻,他更加肯定,他要的,不是柔情似水的女人、不是挥之则来呼之则去的女人、不是满身粉香的女人,他要的,是要能与他并驾齐驱的程含玉!

  程含玉被他一番「为什么」问得哑口。

  他怎么知道曲无漪为什么喜欢他?

  他怎么知道自己是如何牢牢咬住他的眼?

  他怎么知道自己嚣张跋扈踢掉所有出现在他视线里的人?

  他怎么知道……为何他能独占着曲无漪?

  「那天在茶馆,你向我提亲那回……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不?」

  「不是。」

  「你在哪里见过我?我很确定自己在那之前没见过你。」

  曲无漪一笑,向来带着暴戾的脸庞在他面前软软柔化。

  「去年四月初七,金雁城徐雅客所举办万花会。」

  「徐府的万花会……」程含玉在脑中搜寻着记忆,对这场万花会没太多印象。

  不过,四月初七嘛……四月初七……

  呀,想起来了,但随即有个更青天霹雳的醒悟伴随而来。

  程含玉瞠着眸,错愕而茫然地直视曲无漪的眼,从他的眸里看不到自己脸上有半点欣喜,因为——

  「那天赴约的,不是我。」




  不是他。他肯定四月初七的徐府万花会,去的人不是他。

  认错了。

  程含玉想笑,原来是认错了……呵呵,曲无漪要找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闭起眼,忍住眼眶里热热辣辣的酸涩,不让曲无漪看到他想仰天狂笑的疯癫,他的十指深深陷入曲无漪的臂膀,仿佛想捉牢什么,最后他的指尖陷入自己掌心。

  认错了……

  深吸口气,咽不下喉头的哽塞,他重新调匀吐纳,再试了一次、两次——

  「我去替你问问,四月初七万花会是谁去的。」程含玉缓缓睁开眸、缓缓勾起唇、缓缓说着、缓缓地……撇开目光。

  「你确定那天不是你?!」曲无漪比他更震惊,以为程含玉在戏弄人,可是他在程含玉眼底看不到半丝顽皮。

  「确定。」因为四月初七,梅雨时节,他总懒得出府,嫌雨水打湿衣鞋麻烦,任何邀宴都是程咬金和程吞银均分参加,曲无漪见到的人……是他们其中的某一个,绝不会是他。

  「我不可能认错人!」

  「但不争的事实是——四月初七,那个牢牢咬住你的眼,独占你所有视线的人,不是我。」程含玉从他臂膀里挣开。「我应该早些问的,再早一点……早一点就好……」

  至少,不用在心里真的填了他,才告诉他,认错了。

  「既然错了就错了,反正我现在只要你。」曲无漪不管那场宴会出现的人是谁,那时匆匆一眼是契始,是让他展开追逐的动力,而后他所接触的、所相处的,都是程含玉,这比任何事都重要。

  「怎么能说错了就错了?你不就是因为那场宴会才喜欢上……那个人?不就是因为那个人让你动了心?你现在说错就算了吗?或许对你来说真的可以,但对我程含玉而言,我绝对不会要一个分辨不出我的人,尤其是『认错』这种丝毫不能原谅的事。」心,仿佛随着他说话时,一块块崩裂,但他佩服自己,竟然还能口气平稳说着一字一句,那么风淡云清……在心里如此疼痛的同时,他竟然还开得了口。

  「含玉!」曲无漪逮住他,不许他掉头离开。

  「你第一眼就决定要的那个人不是我。现在不要对我说将错就错,你说服不了我,也说服不了你自己。」他几乎要被曲无漪揉入胸坎里,然而无论他抱得多紧,他却还是觉得整个人空空的。「绕了一圈,我竟然发现,我应该要爱的,还是只有咬金,不是你,我也错了……」程含玉朝他笑,那个笑里,笑着两个人都蠢……他缓手拨开曲无漪。

  错了,就要扭回正途,不能错下去。

  「你还欠我一句话。」程含玉回头凝觑他。

  「什么话?」

  「你应该要对我说……我要娶的,不是你。」他总是这样对待认错的人,对咬金是、对吞银也是,现在对他,不能例外。

  「我绝对不说!除你之外,就算现在四月初七真正出席的正主儿出现,我也不要他!」曲无漪怒道。

  程含玉笑出声,听不出是嗤鼻冷笑或是隐忍的鼻音。

  「……可惜,我不要你了。」

  一个连他都认不出来的人,要来做什么?

  还以为那么专注的眼神是属于他的……不,错了。

  还以为那样专宠的亲昵是属于他的……不,错了。

  不是他呀……




  「含玉,别喝了。」

  「我喝不醉的……好咬金,给我。」程含玉醉眼迷蒙,笑得好甜,朝程咬金勾着指,索讨着要她手里的酒坛子。

  「还说喝不醉,你从不这样笑的呀。」程咬金抱着酒坛,不让程含玉再喝。她不明白程含玉扛了好几坛酒到她房里,突然说想和她喝酒闲聊——闲聊个头啦,哪有人一句话都还没说,就先干掉半坛的?接下来所有对话就只有两个字「干杯」,根本就是干坛好不好!

  程含玉手里拿着酒杯,身子摇摇晃晃,嘴里咕咕在笑,模样有些憨傻,一路晃到程咬金面前,展臂将她抱满怀,身子却倾滑了下去,程咬金又要抱酒坛又要稳住他,整个人被拖累,一并跌坐在地,摔疼了臀儿,来不及轻斥,程含玉已先开口。

  「呵呵……咬金,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人……再也不会有别人了……再也不会……」脑袋蹭着程咬金的肩窝,像头猫似的,说着情话,也说着醉话。

  「含玉,你怎么突然这么反常,感觉你好像心情很好,喝醉了还笑得这么开心,但是……开心为什么要猛灌酒?」程咬金看在眼里好担心。

  「咬金,只有你最好,只有你了……」程含玉赖在程咬金身上不动。

  「含玉……」

  「我只要爱你就好……谁都不要了……不要他了……」程含玉身子颤了颤,因为他正咧嘴直笑,口齿不清,听起来像是舌头被人给拔掉般的含糊,「不要离开我……不要……」

  「你真的醉了。够了。」程咬金抢走他手里的杯,远远抛开。「我扶你到床上躺着。」

  「我是程含玉……」

  「我知道你是含玉呀。」程咬金吃力地将程含玉撑起,程含玉像块化掉的糖饴,全身重量都扛在她身上,相当吃力。

  「他不知道……我是程含玉……认错了……」他又在笑,边说边笑又咬到舌头,他却不觉疼痛。

  酒,麻痹了知觉,溺毙了感官,痛应该完全不存在才是。可是……还是痛呀……是他喝得不够多、不够醉吗?

  程咬金喘吁吁地将他放上床榻,再替他脱了布履,拎来湿巾替他擦脸,擦着擦着,程含玉脸上的水湿不减反增,她怔忡好半晌,才发现程含玉紧紧闭起的长睫,不住地汨出眼泪,若不是她替他拭脸,她不会发现喉里溢出笑声的程含玉竟然无声地哭泣。

  「含玉……」程咬金慌了手脚,但也明白程含玉已经喝醉,想追问什么也没有办法,只能陪坐在床沿,轻手轻脚为程含玉将坠下的眼泪擦去。

  门外传来敲门声,程咬金起身开门,看见曲无漪站在门外。

  「我猜也是你。」因为除了曲无漪,还有谁能让含玉失常?

  「他在你房里?」

  「没闻到满房间的酒味吗?他干掉三大坛的酒。」程咬金退开身子,放曲无漪踏入闺房。

  曲无漪一眼便瞧见程含玉醉瘫在床上,上前将他抱起,准备离开程咬金的房。

  「你知道为什么含玉特别喜欢我?」程咬金的问句成功留住曲无漪的脚步。

  「因为你是女的?」

  三姊弟中的唯一一朵红花,总是特别受宠。

  程咬金摇头。「因为我没有错认过含玉和吞银。」

  「就这样?」

  「你没有办法体会老是被人错认的滋味,所以你不懂含玉为何如此在乎这种事。事实上,我们要的,只是成为某人眼里无可取代的唯一。」

  「我眼里只有他。」曲无漪认真宣告。

  「那为什么含玉这么难过?」

  曲无漪先是沉默,脸色阴霾得像不允她碎嘴多问,程咬金非常害怕这张脸孔,咽咽唾液,思索着自己还要再啰哩啰唆下去吗?要不要先躲到桌底下再来和曲无漪说话?这样他扬手想劈死她时,她还能自保——

  就在她当真开始往桌边挪动小碎步时,曲无漪开了尊口。

  「四月初七,徐府万花会,去的人是谁?」

  她没楞太久,「四月初七,徐府?」她立刻将程含玉的灌酒掉泪和曲无漪抛来的问题做出联想,「你在那里遇到了含玉……不,你『以为』你在那里遇到了含玉,结果发现四月初七,上徐府的人不是含玉,对吧?」

  实际上也甭问了,曲无漪的不语代表默认。

  所以含玉醉言醉语反复说着他是程含玉,还不断重申只爱她,因为在他心中,又只剩她是唯一不会认错他的人。然而这个事实让含玉倍觉痛苦,她知道含玉对曲无漪动了情,所以当情生意萌之后,才发现那时入了曲无漪眼里的人根本不是他,他心里定是极为复杂及难受。

  「四月初七,那时是梅雨季吧,含玉讨厌湿糊糊的日子,要是下起雨,他情愿窝在床上也不愿踩进雨泞里。因为他这性子,所以梅雨季里,他不曾赴任何一场宴。我在糖仓里煮糖比到外头抛头露面多,最有可能去的人是吞银。」程咬金淡淡说着。在她的印象中,每年梅雨都是如此,少有例外。

  「我对程吞银不可能有心动的感觉!」这一点他再肯定不过。即便是相同的脸孔,眼神不对、感觉不对,所有的一切一切都不对,程吞银完全无法取代程含玉。

  他不相信四月初七见到程吞银时会有什么心头小鹿乱撞的震撼!

  「但是你很确定的是四月初七徐府万花会遇见了人,我们当然也能同样确定回答你,那天那个人真的不是含玉,你认错了。」程咬金叹气。

  「我只知道我现在要的人是他!」曲无漪抱紧怀里的程含玉,那防备而饱具攻击的眼神,仿佛程咬金要是做出任何反对的举动,他就会反扑过来咬断她的咽喉。

  「含玉对认错他的人是绝对不留情面,有时尖酸刻薄更是他用来保护自己的伪装。但你对含玉来说是特别的……所以,他会『特别』为难你,你好自为之吧。」




  何止特别为难,程含玉根本就是挟怨报复!

  「咬金,我还要再吃一块糖醋鱼,喂我。」

  「咬金,妳真好。」附赠一记落在颊边的响吻,管他唇间油腻腻的。

  「咬金,我也喂你吃,来,嘴张开,呀——」

  一顿饭,程含玉不曾从程咬金身上离开,抱着程咬金的肩,两人同挤一张椅,共用一双筷、一个碗,程含玉脸上挂着甜宠的笑,三不五时在程咬金脸上打唇印。

  程咬金身子僵直,额上的冷汗擦了又凝,凝了又擦,现在还是挂满一整列。她连夹菜时手都禁不住直打颤,总觉得……身子像要被人火辣辣瞪穿一样,尤其当含玉在她脸上偷香时,不远处就会传来茶杯被人捏碎的啪裂声,她数数……那是第十支杯子了吧?好像自己也被人以杯代脑地捏碎十次。

  好可怕。

  「含玉,你……要不要自己吃?」呜,她连声音都发抖。

  「不要,我要你喂。」程含玉任性撒娇道。

  「可是我怕吃完这顿,我就会没命了……」

  「对了,用完膳,我带你去游园,我们好久没一块去了,之前忙着赶制王府的千斤享糖,忙得都没心情玩,今天日暖天晴,正好,晚膳带你去品香园吃,那里的烧鸡是你最爱的。」程含玉眸子弯弯的,几乎快笑眯起来。

  程咬金又咕噜咽了下口水,「可是府里有客人,把他晾在一旁不好吧?」她迂回提醒,旁边还有被冷落好几天的曲无漪。

  「交给吞银就好,我相信客人一定也会很开心的,因为他第一眼看中的人,就是吞银呀。」程含玉吝啬得连瞄都不瞄向曲无漪,从头到尾只盯着程咬金那张与他极为神似的容颜。

  唔。咳咳……这下换程吞银呛到,一手猛拍胸口,要将哽在喉头的那口饭给咽下。

  干嘛害他呀……

  啪裂。第十一支茶杯在曲无漪手中化为碎片,他满手热茶,一口也没喝,全喂了地板。

  「含玉,别说这种气话……」更别说这种会让她被曲无漪杀掉的话,借刀杀人也不是这样吧……

  「我哪有说气话,那种小事,你我都不用烦恼啦,吞银可以搞定的。」程含玉笑着把玩程咬金鬓边的细腻发丝,长指卷着她的发,好似除了程咬金之外,其余任何事他都漫不经心,勾着青丝的指节挪到唇间,他轻轻嗅吻,「咬金,我爱你。」凑在她耳边笑道。

  啪裂!第十二支茶杯再度灰飞烟灭,曲无漪再也按捺不住,甩开满手的杯屑及茶渍,如虎般跨开长腿杀向程咬金的方向——

  「呀——不关我的事!不要捏爆我的头——」程咬金看着杀近的曲无漪惨叫,拿着筷子在面前挥舞自保,却发觉曲无漪的目标不是她,而是那个完全将身子依在她肩上的程含玉。

  「你做什么?!」程含玉被狠狠扯离程咬金,身子教人提得半天高,他一挣扎,双臂被反扭到身后,制止他的蠢动。

  「要发脾气就直接针对我来!别用这种手段!」曲无漪暴躁地吼。眼睁睁看程含玉对程咬金做的一切,软语呢喃、讨好贪宠、眉目传情,他几乎要被名为妒忌的火给焚烧殆尽。

  「我不想对你发脾气!」他还嫌麻烦!

  「你不就是要我嫉妒,要我眼红吗?很好,我嫉妒!我眼红!你达到你要的目的,可以收手了吧?!」不要用这种方式报复他、折磨他!

  「谁要你嫉妒眼红了?你以为我故意在你面前和咬金卿卿我我,就是想把你气到吐血吗?你自作多情了吧!我向来都是这样对待我的情人,全心全意只爱她一个人,与任何人无关!」程含玉高傲仰着下巴,冷言堵回去。

  「我杀了她!」曲无漪发起狠,腰间鞭子一抽,准备拈除他最大的情敌!

  他从来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他必须和一个女人争抢同一个男人!

  「呀?!又关我什么事了?!」程咬金哭丧着脸,可没忘记要赶快抱头鼠窜找地方藏身避祸——

  「你最好叫那个什么『一戒』的跳出来呀!一刀捅死咬金算了!一戒,出来呀!你家主子在叫你呢!」每次都只会用这招威胁他,以为他会怕吗?他早就知道那个「一戒」被曲无漪使唤去杀铜鸩城的盗书敌人,现在压根不在这里!

  「曲爷。」

  突如其来的敬称柔柔软软的,是属于女人的声音。恭敬的态度,彰示来者是属于曲府之人。

  曲无漪与程含玉同时转首觑向打断两人争吵的方向,微风轻扬的薄帘后,伫着半掩容貌的姑娘,她手里长剑朝前一送,完全没入曲无漪的胸口——




第九章

  「一戒?!」

  曲无漪唤出的名字,让程含玉瞠目结舌。

  如果眼前的姑娘就是他口里的「一戒」,那么她应该是曲无漪养出来的杀手,然而现在一剑直直穿透曲无漪心窝的举动又代表什么意思?!

  「她是一戒?!」程含玉以为一戒是个男人,没料到是个娇滴滴的美姑娘;没料到嘴里才说了她的名,她人就神出鬼没现身,更没料到她竟会弒主。

  程含玉看见曲无漪怀前插了把利剑,连心都揪了起来,不顾自身安危就要上前和一戒吵,被曲无漪一掌挡下,护在身后。

  「这是做什么?!」曲无漪直勾勾冷睨着执剑的一戒,她脸上神情复杂,有着剑者的杀气及背叛的愧色。

  「我要为司徒家杀你。」一戒平静说道。

  「我让你去杀他,你的剑却穿透我的胸口?」曲无漪原本心情就因程含玉和他呕气而恶劣,眼下连忠诚下属都背叛他?!

  「对不起。」一戒只能道歉。

  程含玉瞧明白了!一戒背叛了曲无漪,改为那个盗印曲家书肆书籍的人效命,要取曲无漪的性命。以一戒的身分,要从曲练口中套出曲无漪的下落,一点也不困难,所以她才会出现在程府!所以她才会毫不留情赏来冷剑!

  可是,为什么?!

  「对不起三个字就要我原谅你?」当他曲无漪是大善人吗?!他胸襟没如此宽大!

  「原则上,我是吩咐她连『对不起』三个字都可以不用说。」一道讽笑的男嗓出现,一戒脸上交杂的表情全数化为认真及忧心忡忡。

  「你不要过来!不要让曲爷看到你的脸!」她口气慌张,阻止男人靠近。

  「我知道,你说过他身旁有个以画杀人的秘术师,若曲无漪见过我的容貌,那名秘术师再以他的血绘下我的人像,只要撕了画,就能要了我命,我都记得。」男人当真没进入内室,声音在不远处的门外,门板薄纸透出他的高挑身影。「如果可以,我不想杀你,毕竟有你在,我才有书能盗印,可是你真的逼人太甚,竟然要一戒格杀勿论……你如此心狠手辣,我也礼尚往来,以牙还牙。」只是格杀勿论的对象轮回曲无漪身上。

  「我只是没想到,连一戒都能让你收买。」曲无漪不自觉冷笑,「我养的一条狗,竟然反咬我一口。」

  门外传来笑声,「我跟你不一样之处在于……我不会把一戒视为一条狗。一戒,剑再扎深一些,我们早些回去,也许还能赶得上去喝碗糖水。」他声音柔柔的,让一戒脸上有了笑容,那是姑娘家被情郎宠溺时所会展露的甜甜笑靥,但那抹笑花快速地褪去,因为曲无漪冷冷打断的那句话。

  「你以为我死了,你能独活吗?我对付背叛者的手段,你一清二楚,我会让斐知画撕了你的人像,你拖不过三天。」

  「就算只剩下三天能活,我都想留在他身边,只求到了最终一刻,能在他怀里缓缓合眼。求曲爷成全。」一戒对于死亡并不害怕。

  「滚吧。」曲无漪皱拧着眉,沉沉闭起眼。

  一戒手里的剑往前更扎实刺进去他的胸口,直到剑身上蜿蜒的血川染红了她的右手及大半片衣袖,她才抽回剑,接着盈盈跪倒曲无漪身前,对他不断磕头,像请罪,也像诀别。

  「先杀人再磕头算什么?!想让你自己免受良心谴责吗?!」程含玉这回再也不管曲无漪阻拦他,他一箭步上前捉起一戒,若不是他向来不打女人——即使这个女人身怀武功,还比他高出半颗脑袋——但是男人不打女人是他的原则,否则他真的很想很想赏她两巴掌。

  一戒淡淡看着程含玉,「人,都是自私的。」声音转小,轻浅说给程含玉听。「我避开了要害,但是剑上淬了毒。你可以像现在流着满脸的眼泪责备我,也可以……选择先救他。」

  闻言,程含玉轰然回首,曲无漪仍是挺直身躯,像尊石像站着不动,程咬金及程吞银没人敢上前去扶他,两人缩在远远的柱子后,曲无漪一袭黑衣变得湿濡,他一手笼罩在汨血不止的伤处,原本鲜红的血,正逐渐转变成与他的黑衣相同的墨色。

  程含玉奔了回去,在曲无漪倒下之前,牢牢抱住他——

  「救他!快救他——」

  程含玉发疯似地对程咬金、程吞银嘶吼,双掌压按在曲无漪胸前的血洞,要阻止任何一滴鲜血再从他身上窜离。

  「真值得,一剑换你一个拥抱。」曲无漪还有心情说笑,唇角一丝浓黑的血淌流下来,狠狠扎了程含玉的眼。

  「闭嘴闭嘴闭嘴——」程含玉腾出一手捂住曲无漪的嘴,不让他嘴里呕出血来。「别说话……你别说话……」声音完全沙哑,喉里仿佛梗了石块,让他的嗓听起来可怜兮兮。

  「我不会有事,你放心。」曲无漪的安抚从他指缝里溢出。

  「我叫你不要说话,你听不懂吗?」程含玉硬挤出低咆。血都流淌到他身上,染红他满身,还说不会有事?!连这种时候都要诓骗他!「找大夫来!快去找大夫来——」他火红着热辣的眼,再度对呆若木鸡的两人咆哮,一戒和那神秘男人早已不知去向。

  「好……我去!」程吞银脚程快,飞奔出去。

  「我去拿伤药!」程咬金也不敢迟疑,跑往房里去搬些布巾及药粉。

  程含玉发现自己的双手在打寒颤,想克制,却力不从心,看着自己的双手被曲无漪的鲜血染满,而且完全无法阻止他出血的情况,眼睁睁见他面临生死关头,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恐惧满满笼罩着他,四肢百骸窜起寒意——一种害怕曲无漪死亡的寒意。

  「含玉,别害怕。」

  他想恶声恶气回吼——谁在害怕了?!可是声音发不出来,这种违心之论,说了只是欺骗自己,并不能让恐惧化为乌有。

  「你在发抖。」那抖意,让被环抱在他怀里的曲无漪也清楚感觉到了。

  程含玉只是大口大口吸气,说不出半字反驳,眼前逐渐泛起模糊薄雾。

  「含玉,我们将错就错不好吗?」曲无漪不顾身上重创,湿粘的掌覆住程含玉的手。「我绝对不会再犯这种错,绝不会再错认你……我不在乎四月初七那人是谁,我只知道我拥抱的人是你、亲吻的人是你,想要的……也是你。」他的声音因为失血渐多而越显轻浅,「原谅我这回……」

  「我不!绝不!你胆敢给我闭上眼的话,我绝不原谅你!」程含玉吼断他的话——明明、明明就只剩下一口气,用来呻吟都嫌不够,还拉里拉杂说一堆话做什么?!现在是讲和的时机吗?!现在是谈情说爱的时机吗?!现在是逞英雄的时机吗……

  曲无漪察觉有温热的水珠子滴淌在颊边,知道那是程含玉担心急着的眼泪,想再安慰他,不让他难受、不让他烦忧,可是眼皮沉沉的,一点一滴在抽干他的力量——

  「就算只剩下三天能活,我都想留在他身边,只求到了最终一刻,能在他怀里缓缓合眼……」

  一戒的那句话,竟然在此时完全得到曲无漪的认同。

  曲无漪将头枕在程含玉肩窝。

  只求最终一刻,能在他怀里缓缓合眼……




  「剑伤不轻,但不足以致命,真正麻烦之处——是毒。」

  灰袍布衣的年轻大夫收回扣压在曲无漪腕上的长指,缓道。

  「什么毒?」

  「小毒。」

  松了一口气。小毒嘛,吞几颗解毒丸就能了事。匆匆赶来程府的曲练放下心中大石——他差点被大夫吓死。摆出那副天崩地裂的苦脸做什么?!

  「既然是小毒,你就快开药单,我上药铺去捉药。」害他紧张到流了整缸冷汗,呼。

  「唉。」被曲练从银鸢城一并顺手拖来的大夫长长叹口气,他一直是曲府专聘的大夫,只要曲府有人生病,都是经由他之手来治愈。

  「你唉什么唉?」不好的预感。

  「对其他人而言,药引很容易取得,但曲爷恐怕——」

  「还因人而异?!」

  「不,是最重要的药引……」

  「是要东海龙王角,还是仙山灵芝草?!」只要是花银两能买得到的,曲府没什么买不起!

  「血。」

  「什么血?」

  「和曲爷有血脉相承血统的血,上至爹娘、下至儿孙、旁至兄弟姊妹,都行。」

  曲练脸一垮。他终于明白大夫在哀什么声叹什么气了!

  曲无漪无父无母无儿无孙更无兄弟姊妹,对寻常人而言最容易取得的药引,却成了他的致命伤。大夫与曲府关系密切,自然熟知曲无漪的情况,所以他口里的小毒比鹤顶红更无解。

  「那不等于没救了!那无耻盗印商,明明有错在先,竟然还下此毒手——」曲练的嚷嚷,让始终守在门外的程含玉心一拧,浑身寒透了。

  「会下这种毒,实际上是教训意味比较重,兴许他们根本不知道曲爷独孑一身,无人能替他解毒。」否则真要杀人,淬的毒应该再狠一些。

  「我老早就催曲爷快快娶妻生子,他就是不听,眼下可好了,现在要求人救命也无处可求了!」曲练捶胸顿足,那时应该再啰唆一些、唠叨一些,至少在此时此刻不至于束手无策。

  「还有一计可施,不过成与败,全看老天爷帮忙了……」大夫揉着眉心,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口吻。

  「你说呀!」藏什么步呀?!

  「赶快替曲爷找个娘子,尽早受孕,再将胎儿打掉,以死胎骨血为药引,应该也是行得通……」这方法是临时想到的,还没用过,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只是赌它一赌。

  「会不会太狠了点……」

  「不然咧?」大夫只能耸肩。左思右想,还有其他好方法吗?

  对呀,不然咧?除此之外,他去哪找一个和曲爷流着同样血脉的家伙来救命?

  「可是曲爷现在都变成了这样,还能让女人怀胎吗?再说,胎儿的血不会承传曲爷身上的毒?还有,曲爷的毒能拖到胎儿成形吗?那还得好些日子——」

  「所以我才说,全看老天爷帮忙了。男人病瘫在床,无法采取主动,那就麻烦女人辛苦一些,反正男人就连在睡梦里都能产生反应,就算是昏迷中,可能、也许、大概、看运气也是有机会和女人行房。」大夫收拾医具,继续为曲练解惑,「胎儿的血会不会承传这种毒,当然是有可能,只是毒性少,可能、也许、大概、看运气能拿来当药引。至于曲爷的毒能否拖到胎儿成形,我当然会尽全心以药为他护住心脉,可能、也许、大概、看运气——」

  「你这大夫真不负责任。」什么事全赖给「可能、也许、大概、看运气」,真不知道他们整座曲府的人没让他误诊而死是不是也全靠这些个词儿——

  「我不是向来如此吗?」

  呿,又不是在夸奖他,抬起下巴在骄傲什么?!

  「所幸曲爷养过不少美婢,干脆一晚送七个到他房里,这样受孕机会更多——」曲练开始盘算。

  「精尽人亡也是死路一条。」医者父母心,要先说明纵欲过度的后果。

  「呃——」七个好像太操了……

  「听说曲爷最近追个漂亮男孩,更有意娶他进门当男妻,我们胡乱替曲爷找女人来受孕,是否要先告知那男孩一声?否则让他们两人反目可不好了——」大夫淡淡瞥望门外程含玉的方向。

  「生死关头,程公子不会反对这种事,何况——谁叫他自己不是生为女人,否则我也不需要为了救曲爷而冒这种会被曲爷抽鞭子的危险事,在这当口,他根本帮不了曲爷。」曲练心直口快,一心只担心自家主子的生死,其他人的心境他无暇顾及。「我是否该尽快将曲爷送回银鸢城?能移动他吗?」

  「送回银鸢城当然最好,毕竟那是曲爷的地盘。移动他没问题,你去聘雇马车,我一路随行,也好照料他。」

  「明白,我去雇马车。」此事要越快越好,他还得安排女人来怀上「药引」——在程府里,半件事也不能办。

  曲练出了房门,瞧见程含玉,神情一尴尬,不知道程含玉听着了他与大夫的对话多少。

  「我替曲无漪收拾好包袱,马车程府有,立刻送他回去。」程含玉先开口,将手里的布包交给曲练。

  「程公子,呃……你……」听到多少?

  「一定要救他。」程含玉一身狼狈的血污还来不及打理,面无表情的脸上镶着红透的双眼,他没给曲练废话的时间,只是坚定地要求,「用任何手段、任何方法,都要救他。」

  曲练从他的眼神中读出,程含玉一字不漏都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即便如此,他眼里流露出来的,是强烈的救人欲望,是……无论自己能否接受与其他女人共享感情,无论自己委不委屈,也要救人的欲望。

  「我会的,他是我主子……虽然脾气不好,但他总是我主子。」曲练一再重申及保证。

  程含玉点点头,转身要离开。

  「程公子,你不进去看我家主子吗?」如果大夫提供的方法救不了人,那么,这或许是最后一眼了……

  程含玉摇头。「别浪费时间,快回去吧。」说完,无情地阔步走人。

  不要看,不要去看曲无漪苍白的病容,看了直叫他难受,恨不得躺在榻上的人换成是自己。

  不要看,不要去看,他就不会痛恨自己身为男人,无法救助曲无漪,只能让其他女人去碰触他的身子。

  不要去看……

  理智唤止了他的脚步,在马车扬尘离去时,他所能做的,只是站在楼窗前,目送马车消失于远方。

  男人和女人,终是无法完全替代,否则女娲以泥塑人时,就不用费神分别捏了男女。

  他是男人,爱上一个男人,似乎一开始就牵错了红线,这次曲无漪中毒之事,只不过是让他更看清这个事实。

  从曲无漪错将他认为四月初七出现的人,直至此回,他找不到两人相爱的理由——曲无漪要的人不是他,他是先爱上了另一个神似于他的人。而现在,曲无漪需要的人,仍然不是他……

  只是可笑的是,他放不下曲无漪,即使认清了这些,他仍是放不下。

  明明自己最痛恨被人错认,绝不成为任何人的替身,,明知道自己独占心强烈,不要也不屑和人共分爱情,一日一某个女人为曲无漪怀胎,又为曲无漪打胎,他怎么会以为曲无漪不需给那个女人一个交代?

  事已至此,等在前方的,是条死路,不可能再走下去。

  脚步可以停,掏出的心,却无法收回胸坎里。

  从不原谅错认他的人,为了曲无漪,他真的想要将错就错……四月初七曲无漪遇见的是咬金或吞银又如何?至少曲无漪现在是确确实实爱他,他不傻、不笨、不去怀疑曲无漪的心意……

  可是单纯的爱情,再添加一个对曲无漪有救命之恩的女人,似乎太拥挤……




  「啧,现在烦恼这些做什么?曲无漪能不能救活才是重点,若人死了,任何思忖都是空想!」程含玉烦躁地在屋里踱过来又踱过去。「怎么过了十日,曲府都没捎来消息,不给我关于曲无漪的情况?只字片语都好呀!曲练到底在做什么?难道是曲无漪他——」瞬间呼吸一窒。

  他无法再默默等下去,决定亲自上曲府一趟。

  程含玉在铜镜前为双唇加上一抹淡淡的樱红胭脂,不多瞧一眼,起身出房。

  「铢儿,跟我出府。」在前庭,他脚步没停,唤住正与几名小婢闲聊的程铢后便径自继续走。

  程铢抬眸,望着身着一袭淡蓝穹苍色泽的粉质骑装,长发梳起简髻的主子,直觉认定那人是程咬金——因为虽然打扮中性,宜男宜女,不过她记得银主子和玉主子从懂事后便非常讨厌任何有娘们味的衣着,一丝丝味道都不成,所以通常都是程咬金屈就他们,女扮男装。

  「金主子,妳要上哪去?」程铢提起裙襬追上去。

  「银鸢城,曲府。」程含玉不纠正她的误认。

  「你上曲府做什么?」

  「探病。」程含玉到了马厩,牵出一匹快马。

  「你跟曲公子不是不熟吗?玉主子都没去瞧他了,你真要去?」银鸢城颇远耶,骑马也要花大半天时间……

  「当然。」他上了马,将程铢也拉上来,心急地扯缰驰马。

  费事带着程铢,是为了以「程咬金」的身分进入曲府,他不想让曲练看到他的坐立难安与忧心忡忡——不是害怕遭人指指点点,只是不希望曲府因为他的出现而显得更困扰。

  他们应该替曲无漪找来了妻子,他的探病,说不定会让她觉得不高兴。

  然而,他渴望见到曲无漪,要确定他仍活着,再叫他在程府等着不知何时才会送抵的消息,他受不了,他会疯掉。

  顶着「程咬金」的模样,去瞧曲无漪一眼,一眼就好,曲府的人不会发现他和咬金的不同,尤其他又刻意仿效咬金,连程铢这个老是在三人身边打转的丫鬟都认不出来,曲府亦然。

  快马驰至银鸢城已是黄昏,在程铢吐了第三回后,曲府总算出现在眼前,程铢直想跪地叩谢老天爷保佑——保佑她能活着到曲府。

  「程——」曲练从下人口中得知程府有客到,笃定认为是程含玉,然而出府一瞧见那主仆俩,却不敢确定「公子」两字是否要脱口而出。

  「咬金。」程含玉报上他假装的名儿。

  「原来是程府金主子。你是来看我家主子的吧。贵府玉主子没来?」程咬金和他家主子没啥交情呀?硬要凑,也只是娶错新娘那一回的怨恨吧。

  「没有,我代含玉来瞧瞧。曲无……曲爷还好吗?」

  看曲练的表情,似乎不好。

  「命还在拖着。」

  「你们不是有方法可以救他?」程含玉必须小心控制露出过度关心的神情,只能维持淡淡的、有礼的、纯串门子的态度。「听含玉提过……你们打算为他迎个妻子,再让她——」话点到为止,他知道曲练懂他在问什么。

  「是这样打算没错,可找是找着了,曲爷那边搞不定呀!」曲练搔搔有四道鞭痕的右脸颊,发现程含玉盯着瞧,他干笑,「这个呀……记录着曲爷这十天里醒过来的次数。」因为每醒过来一次,就执鞭赏他一记火辣辣的鞭刑。

  「他有醒来过?」

  「都只醒来一下下而已。」

  「那么这是将他妻子送进房的大好时机,不是吗?」

  曲练颇意外一个姑娘家说话如此直接,「是没错,可是曲爷一清醒,我们一伙人只能手忙脚乱压制他,阻止他想冲上程府找玉主子,每每等曲爷又昏睡过去,我们也只能累瘫在床边喘气,还怎么让曲爷『办事』?」

  醒来了,就是要找他?

  「你的意思是——十天过去了,你们还没办法让曲无……曲爷与那女人交欢,那不也代表解他身上毒的药引还没着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金主子,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家主子狂暴起来的样子,之前你弟弟跑去梅庄窝藏七天那回,你还和银主子吓得抱在一块痛哭,你忘了吗?我们大家也是很怕咱家主子的,尤其他神智不清,手里拿着鞭子胡乱挥,打到谁就算谁倒楣……」曲练飘远着目光,强隐住哀哀怨怨的悲情男儿泪。

  他每次都是首当其冲,吃下第一鞭,呜。

  「这很糟糕……」程含玉本以为今天踏进曲府,能听到稍稍令他心安的消息,他不着痕迹地咬咬唇,「曲总管,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可以,曲爷睡着了,应该不会有醒来的危险。」而且昨天才把曲无漪的手脚都绑在床柱上,可能、也许、大概不会出事。

  曲练还没指点曲无漪的厢房是哪一间,程含玉已自行往正确方向走,数十间房里还挑了对的那间,曲练眉一挑,像是吃惊又像察觉。

  「铢儿,你在外头等我。曲总管,烦请你照顾一下我家铢儿。」要单独进去见曲无漪的意思就对了。

  程咬金不会有这样的眼神,因为这种眼神只会出现在情人对待情人间的眷恋,曲练猜测,「她」是程含玉吧。

  「好,我带程铢姑娘到曲府去逛逛,你……你慢慢探病。」

  程含玉颔首致意,轻巧打开曲无漪的房,跨过门槛,再将门掩上。

  房里有浓烈的药香,在鼻前飘散不去。

  程含玉拨开床帷,看见躺在榻上的曲无漪,浅浅吐纳、平稳的胸膛起伏,至少这一刻,曲无漪还活着。

  他在床边坐下,曲无漪原本来似熟睡的墨黑长睫动了动,仿佛随时随地会张开,但始终没有,程含玉探探他的额温,好烫,这种温度不碍事吗?

  曲无漪的手脚被软绸扎成的布绳缠缚在床柱,曲练说,是因为他一醒来就想拖着这具病躯到程府见他……

  「笨蛋,不要让我这么担心……」程含玉好想骂他,蠢什么呀?!自己的死活才是最要紧的吧,眼下只剩半条命在拖的人,可不是他程含玉呀,如此想见他做什么?他又无法解他身上的毒——

  「笨蛋,要乖乖听曲练的话,他是真的想救你……」还是好想骂他,呆什么呀?!有温香暖玉送上床来救命,就像那夜吃掉他一样吃掉她呀!这一身的毒还能勉强控制到何时,谁也不敢保证,再拖延下去,命都没了——

  「笨蛋,我不是牺牲奉献,大剌剌要把你推给另一个女人,只是不想你以后在黄泉底下后悔埋怨,我没办法救你,当然只能让能救你的人来救,你不要让我变成害死你的罪魁祸首。」

  这么沉重的罪名,他扛不起,而且代价太大,是曲无漪的生命。

  他轻轻触碰曲无漪的脸孔时,曲无漪似有所感地半睁开眼帘——

  「含玉……」他眯眼见他,露出了笑,喊出他的名。

  「是我。」感觉手心底下的脸颊轻轻蹭了蹭他。

  「别走,我醒来要头一个看见你……」

  「好。」

  曲无漪又睡下,脸上表情因为程含玉的保证而显得满足,半刻后,曲练带着程铢回来敲门,程含玉才收回轻抚他脸庞的手,以及深浓的目光。

  「我家主子有醒来吗?」

  程含玉摇头。那不算醒。「曲练,你将替他挑好的妻子请过来好吗?」

  「你要做什么?」情敌相见,不会分外眼红吗?

  「助你们一臂之力。」至少,他还能提供些微的帮忙。

  「虽然不太理解你的意思,不过我立刻去。」曲练快步到偏厢去找人。

  「铢儿,来帮忙解开曲无漪手脚的束缚。」

  「呀?喔。」

  「人我带来了。」不久,曲练领回一名颇具姿色的清艳美姑娘。

  「我以为你替他挑的是天香。」程含玉觉得天香比这名姑娘顺眼些。

  「天香?天香不是我家主子的人,现在就算她要当曲爷的妾,还有人不允哩。这位是芙蓉。」

  「都无妨。你留下来,其他人先出去吧。」他不在乎这个女人叫芙蓉还是水仙,或是任何一个美好的名字。

  「金主子,你……」程铢不放心,却被似乎有些明了程含玉打算的曲练给半拉半揪地带出去。

  程含玉与芙蓉互视半晌,程含玉开了口,「你知道曲练他们要你做些什么吧?」

  「明白。」

  「也知道那个即将孕育在你腹里的孩子命运?」话总是要先说清楚,若是蒙骗了姑娘家,便是罪大恶极之事。

  芙蓉点头。

  「你心甘情愿?」

  芙蓉再点头。因为曲练允诺的代价相当诱人。

  「你放心吧,曲无漪会给你应得的一切做为补偿。」该她的,一份都不能少,他也不会来同她争,因为对他而言,这名姑娘等同于他的救命恩人。

  她救的,何止是曲无漪的一条命。

  程含玉走回床畔,低首在曲无漪耳边道:「曲无漪,你说的对,我们将错就错又何妨?我原谅你,永远不同你生气,只要你肯那么爱我就够了……」

  他故意轻轻吐纳,用身上的热气唤醒曲无漪,探出舌尖,吮画过曲无漪的颊,不放过探索他每分每寸的五官,撩拨着男人的极限。

  曲无漪仿佛醒了,但不真切,他的黑眸视线没有集中,听到程含玉的声音,心里醒了,毒害倦累的身子还没醒,欲望醒了,清明理智还没醒。

  「你要我吗?」他贴着曲无漪的唇问。

  曲无漪的答案则是牢牢擒住他的身子,狠吮住到嘴的美味。

  「你先松手,让我脱衣服。」程含玉像在哄小孩一样,边说还边吻他。

  曲无漪沉吟,似乎在催促他快些。

  程含玉离开他的身子,给了芙蓉一眼,芙蓉终于明白程含玉的意思,轻轻解起罗衫,取代程含玉未完的工作。

  而程含玉,转身逃离。

  他不是善良的人,只是想救曲无漪,但是他没有足够的勇气多做停留,想象曲无漪会用他那双曾经爱抚过他的手掌去抚摸芙蓉那具秾纤合度的娇躯,想象他吻着她——太可怕了,他必须快些离开这里,逃到一个完全听不见、看不见的地方,不然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冲回房里,将芙蓉从曲无漪身上扯下来!

  「金主子?!等等铢儿呀——」程铢见到主子才和那名叫芙蓉的姑娘待在曲无漪房里片刻,人就急忙走出来,好似身后有洪水猛兽张牙舞爪在追杀般,比先前要从程府赶来曲府更加急躁。

  「呀!不要留铢儿一个人在曲府里啦!」

  程铢赶快又追着人跑,但有个人跑得比她更快,一下子就绕到程含玉面前,挡下他。

  「谢谢你。」曲练看着程含玉唇上浅樱色的胭脂全糊成一片,知道泰半全印在了自个儿主子脸上。程含玉愿意以自己为饵,成就自己的情人与另一个女人翻云覆雨,得下多大的决心——

  程含玉淡睨他,又绕过他,急急奔走,只留下一句,「有任何消息,捎个手信给我,一字、一句都好。」




第十章

  曲练捎来了信,是在两天后的事,信上除了一行字外,还有两滴泪痕,三滴干涸的血迹——是曲练被打到吐血,边飙泪边咯血的结果。

  程含玉愤而揉烂短信,嘴里溢出低咒。

  「曲无漪到底在做什么?!他是真的想死吗?!想死跟我跟一声,我拿刀去桶死他比较快!」不要在那边苟延残喘,要死不死的拖累一群人,包括他!

  那日他故意将曲无漪撩拨起欲望,再让芙蓉接手,结果信上说,他前脚才与程铢踩出曲府大门,芙蓉后脚就被曲无漪给丢出房,然后曲练脸上又多了四条鞭痕——这次打在左颊,正巧与先前右边的四条做伴。

  曲无漪到底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担心他的安危?他以为眼睁睁将自己的男人推到另一个女人怀里是件多轻松的事?!他晓不晓得这两天里,他老是在恶梦里醒来,只要想到他抱着芙蓉,他几乎要被妒火烧得体无完肤,他是打定主意费尽任何代价也要救回曲无漪,结果全被当成粪土!

  什么除了程含玉,他谁都不要!

  什么除了程含玉,任何身子也激发不了他的欲望!

  这些话听在耳里是很窝心、很甜蜜,但是从一个自找死路的人嘴里说出来,只会让他想狠狠赏他一拳!

  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要他内疚自己让曲无漪这么爱他?

  要他抱歉自己身为男人,没办法帮曲无漪怀一个药引来解他身上之毒?

  还是要他感动流涕,跟曲无漪说「你生,我生;你死,我死」,陪着曲无漪自刎而死?!

  越想越气……

  那个男人脑子里到底装了几块粪坑里的大石呀?!整个脑袋都没空位装下半丁点聪明才智就对了啦!

  「含玉,曲府那边怎么说?」看程含玉气得面目狰狞,程咬金不以为那团被狠狠丢开的短信上会传来多好的消息,她拾起短信纸团,快速看完。

  「说!还能怎么说?!整封信只有一个重点——曲无漪活久嫌腻了!」

  「不气、不气。那你要怎么回?」瞧见程含玉润笔,准备捎信给曲练。

  「叫曲练把曲无漪全身脱光绑起来,再叫芙蓉强暴他!」暴戾的言语化为文字,飞快挥毫落笔,尤其是最终那三字,程含玉写得恁大,几乎占了纸张的半面大。

  「呃……这样教坏人吧……」含玉太、太冲动了啦……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任何能保住曲无漪性命的方法!」

  「可是……这代表曲无漪对你很专情呀。」在她眼中看来,这个理由值得赢取任何宽容及原谅。

  「先有命再来说专情吧!」程含玉嗤之以鼻。专情能拿来当饭吃吗?!

  在一旁拿铜镜左揽右照,不时拉拉发长,不时拨开额前发丝,端详额心的「银」字有越来越淡化迹象而喜上眉梢的程吞银插嘴,「那就让曲无漪对你死心,他就会去改找其他女人抚慰伤痛啦。」

  唔?他一说完,姊弟俩的蓦然沉默让程吞银从铜镜前抬头。

  他说错什么话吗?

  「……好主意。」程含玉被人点醒。他竟然一直没想到这方法,还白白浪费这么多天的救人时间——虽然听从吞银的意见颇有病急乱投医的味道,现在他也管不了那么多,只要有一丝丝的成功可能,他都要试!

  他揉掉方才写着要芙蓉强暴曲无漪的信。「铢儿,去找写帖子的纸来!」

  「什么帖子?」

  「喜帖。」

  程咬金与程吞银互视,两人都好奇程含玉葫芦里在卖什么药。「谁跟谁的喜帖?」同声问。

  「问得好。还缺了个人……」程含玉沉吟,一双黑眸在屋子里游移思索。

  「玉主子,这是去年我和金主子剪窗花剩下的纸,这是厚些的锦云笺纸,能用吗?」程铢的容颜跃进程含玉的视线里——

  找到了!

  「就是妳。」程含玉一把揪住程铢,犹如捕获肥软白兔的饿鹰。

  「呀?我?我什么?」程铢一头雾水,被程含玉此时的笑容笑得头皮发麻。

  「即将成为我新媳妇儿的人。」

  程铢听懂了程含玉的话,爆出尖叫,久久无法停歇——

  对,他找到了新媳妇人选,在锦云笺纸上写下喜讯,勾指唤来一名男仆,吩咐他快马加鞭将东西送到曲府曲练手上,曲练一定会懂他这么做的涵意。

  他若娶了程铢,曲无漪定会暴跳如雷,然后怨怼他的见异思迁、仇视他的用情不专,到时同样以见异思迁和用情不专来报复他,如此一来,他就不会成为曲无漪心头里的魔……

  「我不要嫁!不要不要不要——」程铢哭得眼泪鼻涕全糊在俏丽小脸蛋上,小脑袋不断不断摇晃。

  「嫁我有什么不好?!」程含玉桌面一拍,终于打断程铢的泣嚷。

  「因为、因为……您又不喜欢我。」抽抽噎噎。

  没错,是不怎么喜欢,但至少不会嫌恶。

  「而且、而且……铢儿一定会被曲无漪杀掉的……呜呜。」委屈地抽抽噎噎,这是她最最害怕的。

  有可能,他也猜曲无漪看到喜帖后的头一个反应,应该是找人将程铢碎尸万段。

  「呜……铢儿不要嫁啦……」非常非常委屈地抽抽噎噎。

  她不要面对曲无漪狂怒的脸,不想落得比银主子更惨的下场……

  「只是做戏罢了,曲无漪要杀你之前,我保证跳出来挡在你面前,包你一根头发也不失,总行了吧?」如果曲无漪已经有办法怒气腾腾冲到程府来杀人,那就代表他身上的毒已解,是好事一件,也代表他达成目的,到时再跟曲无漪解释他与程铢的用心良苦,如此一来,曲无漪应该不会对程铢痛下杀手……最多就是抽她几鞭辣鞭子尝尝。

  「万一您跳出来得不够快……」程铢抖唇道。

  「那我也会在你的牌位上刻下『爱妻程氏』这些字,聊表寸心。」呀呀,他很少这么有天良的。

  还真的是聊表呀……

  「可是……这样以后铢儿就嫁不出去了……」不管她最后有没有惨遭曲无漪毒手,死了就成为程含玉的「亡妻」,没死也被程含玉玩完她的名誉呀……

  「嫁不出去,我叫曲练娶你。」瞧,他连后续都打点好了,绝不让程铢吃大亏的。

  程含玉的好意安排,让程铢哭得更大声,只差没在地板上打滚耍脾气。

  「含玉,这样做好吗?我总觉得不妥……」程咬金婉言道。她明白含玉的用心,一切都是为了曲无漪打算,可是心里有着不好的预感。「我知道你是想假娶铢儿,可是若没有真实婚礼的排场,曲无漪信吗?要是真风风光光办了喜事,你对铢儿又如何交代?虽然她名为丫鬟,但从小与咱们一块长大,我可是打从心里当她是家人,要她受委屈这种事,我反对。」

  「我不会让她觉得委屈,我可以真的给她程府三夫人的称谓。」反正他这辈子爱过两个人,一个是亲姊姊程咬金,一个是曲无漪,这两个人,都无法属他所有,他会再遇到第三个人吗?不,他不认为,那么,娶了程铢也好,省事又省麻烦。「若她心里有人,我也乐见其成,大方成全她。」再附上几车的嫁妆也无妨。

  「但是……」

  「咬金,我知道你觉得我很自私,毕竟对铢儿这种姑娘家的亲事,不能当成儿戏,可是我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法让曲无漪明白我……真的想要他平安无事。自私也好、卑鄙也罢、无耻也行,那又怎么样?」程含玉扯开一抹嗤笑,「只要能救他,我什么都不想管,我不在乎为了救他,他去搂抱另一个女人;我不在乎为了救他,必须拿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当药引;我不在乎为了救他,我要强娶铢儿为妻;我不在乎为了救他,有谁会怨我,我不在乎。」

  「含玉……」

  「若铢儿真不肯,我就去找另一个姑娘。」不强求。

  「铢、铢儿肯!」程铢挂着满脸的眼泪,被程含玉感动了。她认识的程含玉一直都不是太好的主子,说起话来老带点酸酸、刺刺的,她何时见过他露出这种无助的神情,那是一种系在心头上的忧心、一种恨不能掏心掏肺为心爱的人付出一切、一种义无反顾的决心、一种情愿受苦受难全是自己,也舍不得情人承受半丁点的痛楚……呜……她都不知道玉主子是如此痴心的人,好让人同情喔……

  「真的?」

  「嗯!铢儿帮你。」点头如捣蒜,她决定感情用事。

  「好铢儿。」程含玉感激不已。「你有任何条件尽管说无妨,我一定替你办到。」现在要是程铢叫他跪下来给她当马骑,再绕金雁城几圈,他都不会有第二句话。

  「……真的可以说吗?」程铢纤指绞着手绢。

  「当然。」

  「……不要叫曲练娶我,千万不要。」

  死也不要成为曲家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曲练随曲练挨鞭子,死也不要。




  一场隆重的婚宴,在金雁城程府里举行,四处系上的同心绾,犹如鲜红娇艳的花朵,绽放在程府的各个角落。

  由于新嫁娘是程府里的人,嫁与娶都是同府同邸,按照民俗,新嫁娘在前一日便住进附近不远的客栈,等成亲当日,再由男方迎娶回府。

  这是一出假戏,却必须做得极真,取信众人,更要取信曲无漪。

  「含玉,时辰差不多,要去将铢儿迎娶回来了。」

  坐在椅间把玩着长长牵巾的程含玉回首,对着说话的程咬金淡淡一笑,点头表示听到,再继续垂眸玩牵巾上的同心彩锦结。

  「别让铢儿久等了,她那丫头最会胡思乱想,以为你是不是在耍她,故意要她在大伙面前出糗,说不定会哭花脸上的妆。」程咬金来到他身边坐下,程含玉立刻依过来,朝她身上粘。

  程咬金很习惯他这样的举动,可是贴在耳边的不是他向来最爱说闹人的情话,而是让她吃惊的——

  「咬金,让梅四来向你提亲吧。我会允的。」

  「含玉?!」这句话怎么会出自于老是威胁她胆敢嫁给梅四就要和她断绝姊弟关系的程含玉口中?!

  「没什么好惊讶的,只是觉得能成双成对的人,还是要保握机会。」别等到他这种惨境才在羡慕别人的幸福。

  「你变了,含玉。」

  「没变,不过是懂得认清事实而已。」他唇边扬起自嘲。

  以前他老爱破坏咬金和梅四的情意,明知道咬金就是喜欢梅四,仍三不五时阻碍他们,现在有了现世报,才知道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块是件多难受的事情。他当初怎么会如此丧尽天良,让咬金尝到了这种痛苦?定是老天有眼,也罚他试试这滋味。

  试试苦涩的相思味道。

  试试那种想要抱住曲无漪,却不能如愿的无奈味道……

  「我不急嫁人,我还想多留在你们身边几年。」程咬金柔笑道,明白程含玉为何突然有感而发。即使程含玉是笑着说话,语调里那股淡淡的失落还是瞒不过她。「曲府那边情况如何?收到你送去的帖子,怕是闹得天翻地覆吧?」

  「曲无漪应该还没醒,我吩咐曲练,在我迎娶铢儿的隔天再让他知道,如此一来,大局底定,曲无漪不放弃也不行。」然后他就会去找其他女人来填补情伤吧——正合他的意。

  「我想,曲无漪就算知道你娶了程铢,也不会影响他想霸占你的欲望。」哪来什么大局底定,曲无漪会用最快的速度让程含玉变回寡夫,也难怪程铢之前会吓得发抖,因为曲无漪是真的会拈除她。

  程含玉耸耸肩,对这句话不予置评。他从程咬金身上离开,大大伸了个懒腰。

  「我去把铢儿领回来吧,早点演完戏,也好早点睡一觉,总觉得好像好久没睡足一样。」

  总觉得,好像心里一直悬着什么,无法放下心来,挂在心上,都开始觉得泛疼。身子懒懒的,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有时连和咬金吞银多说两句话,他都觉得好累……

  「嗯,快去快回吧。别忘了,领完铢儿,回来还有一场大宴宾客的戏码要演。」可不是迎完新媳妇儿就可以了事的,说不定还会被灌酒灌到吐。

  「唉,假戏真做,也不用真成这样。」想起来都嫌累。

  「是你自己说要让众人都信了这场婚礼。」程咬金替程含玉整理衣襟,红锦金织的蟒袍喜气洋洋,胸前的同心彩缎有些歪,她动手调正。

  「若不能瞒过众人,想瞒曲无漪谈何容易?好了好了,你别忙了,瞧你这么认真,真当我今天娶妻喔?」全是假的,随随便便就好。

  「我是不想让你的苦心白费。」抬手整束他的头冠,确定他的打扮非常完美,她轻拍拍他的肩。「快去吧。虽然是假的,但良辰吉时还是要遵守。」

  「嗯。」




  金雁城里,热闹非凡,锣鼓喧天,而远在另一方的银鸢城,是鲜血以及怒火四处窜烧的惨烈。

  撕成一块块碎片的喜帖被撒上天际,犹如被狂风吹折的花瓣漫舞满天。

  「主子——您冷静!冷静!」

  曲练缩在柱子后头,柱上全是斑斑鞭痕,他才说完这句话,迎面又是一鞭,他赶忙缩身,听到柱子被冷鞭打裂开来的声音,毛骨悚然。

  「主子——您一动气,身上的毒会发作得更快,您要不要喘口气……喝口茶什么的……」

  曲无漪扫来冷眸,让曲练决定闭嘴,因为他窝藏的柱子恐怕耐不住十鞭,再打下去,柱子都快断了,到时柱子断掉,接下来该糟的人就是他曲练了。

  「谁允许你们这么做的?!」曲无漪每个字每个字都略有停顿,听不出来他是因为身体不适而口齿含糊,抑或是咬牙切齿,总之,听起来有股直逼人而来的寒意。

  「……我们是为了您好,明知道您会发怒,我们还是必须——」

  又是狠狠一鞭扫过来。

  明明就是病得半个身子都快躺进棺材的人了,为什么还有这么大的力道?回光返照也反得太彻底了些……如果不是曲无漪脸上毫无血色、如果不是曲无漪嘴角溢出暗黑色的呕血,任凭谁也不会相信他身中暗毒。

  「这个主意是你想出来的吗?」曲无漪缓步挪动双脚,动作无法俐落,身子有些倾颓,额上满布吃力的汗珠,但坚定地杀向曲练,「夜夜找女人爬上我的床、天天放任她们在我身上胡作非为,还得劳烦我一个一个将她们丢出门去,现在,逼含玉娶别人,都是你这家伙想出来的?!」眸子眯起,杀气腾腾。

  「前、前两个是我和大夫一块想出来的,后、后头那个不关我的事——」曲练立刻闪到另一根柱子后。

  「你们是怕我死后绝子绝孙,所以自作聪明?以为赶跑程含玉,我就会心甘情愿接受你们奉上的女人?还是蠢到想尝尝我鞭子打裂皮肉的滋味?!」曲无漪手背满是青筋,他站稳身子,鞭子一抖,在地板上拍击出骇人巨响。

  「不是您想的那样——」曲练猛摇头。

  「不然是我想的怎么?」曲无漪冷笑。「我都快要怀疑,为了替你的主子留个种,你已经不惜打算叫那些女人霸王硬上弓。」

  曲练咽咽唾液,之前主子总是半睡半醒,他们也不费心对一个神智不清的人解释他们的用心良苦,谁知道今天会换来主子的暴怒及误解。

  「那些女人,是用来替您留种没错,但不是因为我们认为您会死,而是——」曲练为了保命,选择全盘托出他们的打算,还有大夫提议的解毒方法,一口气停也不敢停,半点不遗漏说完,最后确定曲无漪脸上的暴戾有停顿下来的迹象,他才改采温情攻势。「所以,主子,您一定能体谅我们的行径以及程府玉主子的贴心。他为了您,已经做尽了能做的事,为了就是要您平安无事,您千万不要辜负他的心意,让他白费力气……」

  曲无漪听罢,只是眸间闪过一道沉思,突然捉过曲练的手,不知从哪里摸来一柄利匕,塞进他的掌心。

  「曲练,割吧。」

  这、这是赐死吗?

  呜。




  程含玉坐在被打扮得很华丽的骏马上,左摇右晃地一踏一踏步回归途——他相信这匹马一定和他同样无奈,成个亲嘛,何必把畜生缠上一大堆的红彩?他同情地拍拍马脸,马儿还他一声低嘶,像同样可怜他身上那不少于它的累赘。

  跟在新郎倌身后是新娘花轿,沿途少不了众人围观及恭贺声,程含玉僵笑到已经不想去扯动双颊,管在路人眼中看到的新郎倌是欣喜若狂还是如丧考妣,他低着眸,若有所思。

  盘旋在满满思绪里的,仍是曲无漪的安危。

  「有人要抢亲——」杂吵的喜调曲儿里传出这声嚷嚷,立即引发众人注意。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敢做强抢新娘这种缺德事?!」张家大粗汉操起手里屠刀。

  「要娘子不会自个儿去娶吗?抢别人家的算什么英雄好汉?!」林家大少义愤填膺。

  「谁?!是哪家兔崽子?!」陈家老爷爷争着要看是谁家没教养的混小子。

  「……是梅严吗?」女声冒出来插嘴。

  「梅严?梅严是谁呀?!抢亲的人!报上名来!」

  谁抢亲还会报上名号?等着官差来捉吗?笨!

  「大家替程府保护花轿子!绝不能让贼人得逞!」

  「对,保护花轿!」

  热心的路人一言一语间,自动围成圈圈,以人墙护住乘着美丽新嫁娘的轿子,涓滴不漏地连只苍蝇都飞不过去——

  咻——众人头顶被人当垫脚石踩,一道如鹏黑影在半空中腾飞,蜻蜓点水踩过一颗又一颗的脑袋。

  「保护新娘子!保护新娘——咦?」

  贼人翻过花轿子,停也不停地目标新郎倌,在众目睽睽之下,跃上新郎倌身下骏马马背,挟持着人,马腹一策,贼人带走了新郎倌——

  大家都忙护着新娘子,结果没人理睬的新郎倌被劫走了!

  「光、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敢做出强抢新郎倌这种缺德事……」

  「要相公不会自个儿去嫁吗?抢别人家的算什么英雄好汉……」

  「兔崽子,你抢错人了啦!新娘子还在这边呀!」

  「……是曲无漪。」女声又出来插嘴。

  对,来抢亲的人正是他,那个明明应该躺在曲府里病奄奄的曲无漪!

  「你真的想死吗?!」程含玉见到他时,心里有欣喜、有吃惊,但随即被一肚子的担心给淹没光光,最后出口的还是只剩责骂逼问——

  「不想。」

  「既然不想,你现在在金雁城出现是什么意思?」拖着病躯四处跑,只会加重病情、加速死亡!

  「因为你今天娶亲。」曲无漪投给他的眼神是不谅解。

  「对,我今天娶亲,关你什么事?!你回去养好你的伤才是重点,你以为自己身体多强壮,能承受多少的奔波?!」看他脸上仍没有血色,看得他揪心。

  「是你逼我来的。我绝不准许你娶任何人。」

  程含玉紧闭起双眸,深深吸气、重重吐气,终于开口,但是是叹气。「你应该要以牙还牙,我娶别人,你也赌气娶另一个女人。」这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结果。

  「我知道你为什么急着娶人,也知道你为什么急着要我娶别人,曲练全说了。」

  喔,原来是有备而来,那他也不用说些违心话。

  「你知道的话,就更应该听从曲练的安排,别白费我的苦心。」程含玉口气一松软,不想端起任何佯装的坚强,他不想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哀怨,却也装不来轻快。

  「为什么你们做任何事之前,都不先问问我,一味往『自以为是』的胡同里闯,等撞得头破血流后,才来埋怨我的不配合?」曲无漪啧啧有声地摇头,擒搂住他的双臂更有力些。

  「什么意思?」

  「是谁告诉你们,我没有同血缘的亲人?」他凑在程含玉耳边轻问,故意用唇瓣轻刷过他的耳壳。

  程含玉惊讶,「你有吗?!」

  「朝后头看。」曲无漪淡淡道。

  程含玉顺着他的语意,放远眸子,看见曲练一脸颓丧地追在两人身后。

  「曲练?你要我看曲练……等等,他是你的亲人?!」程含玉更错愕。

  「同父异母的弟弟,是我父亲与府里小婢暗渡陈仓所生的私生子。」

  这件丑事,在他娘亲的刻意隐瞒下,曲府里鲜少人知情。曲练的娘在生产时难产而死,他娘亲为了曲练的出世与爹亲冷战长达半年,她不允许曲练认祖归宗,不承认自己的丈夫在外偷腥,曲练的身分就这么压了下来。他会明白这事儿,也是一次不经意听见爹娘争吵时发现的。

  对于这个弟弟,他没有任何感觉,也没有兄弟情谊。

  况且,当主仆远比当兄弟更自在。

  「可是是曲练说你没有亲人在世的!」就是因为连曲无漪贴身的管家都信誓日一日一说自家主子无亲无戚,他才会信的呀!

  「那家伙比你早知道不到几个时辰。」曲练也是被隐瞒住的那个人。

  「难怪他一脸颇受打击的哀怨。」好可怜,好像快哭的模样,光瞧也知道那不是代表欣喜若狂,真让人同情,他可以理解曲练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既然你们兄弟相认,那你身上的毒——」

  「我已经服下解药,确定死不了。」只是要完全恢复,还得等上几天。

  程含玉觉得压在心口上的重石仿佛被人搬开,呼吸顺畅了、重担没了、连心都跟着放宽了,他不知道自己唇角已经绽开笑花,用着一张漂亮灿颜面对曲无漪,在他眼里成为姑娘撒娇般的举止。

  「你干嘛不早点说!你说了,我们就不用着急地替你物色女人,也不用想尽办法该如何让你将种留在女人身子里,更不用害我日日夜夜担心你的生死,你……真该死的混蛋!」把他那时为他痛哭的眼泪全还给他啦!

  「你们没人先问过我,不是吗?你们问了,我为求保命,你以为我会隐瞒曲练的身分吗?何劳你们送女人到床榻上给我?」更劳烦他要一个一个将她们从他身上剥下来,这么操劳一个病患不是更过分吗?

  「谁叫你要把弟弟当成下人,谁会猜到你们两个有血缘关系!」而且外貌上几乎完全不相似,不像寻常兄弟姊妹,总能勉强找到几处神似的地方。「是你让我们胡思乱想,以为这回你死定了,你这种人娶不到娘子是天经地义的,没子没孙也是理所当然,我们当然会认为你没救了,你要我们怎么做?你以为要摇醒你问你祖宗八代的事情有多容易吗?!就算那时你真的说了曲练是你异母亲弟,我们只会当你的脑子被暗毒给蚀傻蚀呆!」

  「好,全是我错。」

  「本来就是你的错!」用那种包容他耍任性的口吻和眼神算什么?!

  程含玉从他含笑的眸间转开,觉得自己真不争气,竟然逐渐红了眼眶,他这么替他担心,担心到无法好吃好睡,结果曲无漪倒好,解毒解得轻轻松松,反而彰显他像个傻子一样,在意他、留心他、整个心里满满是他,还自以为牺牲地想退出成全他,真是笨……

  「放我下马!不,你快点下马!我的新媳妇儿还在等我回去拜堂!」差点忘了程铢还被丢在大街上!

  「这场亲事是假的,只是为了逼我另娶他人,既然我安然无恙,假迎亲的戏就可以结束了。」曲无漪霸道地径自宣告。

  「我们程家丢不起这个脸!铢儿也丢不起这个脸!」虽然他一开始也是打算拿亲事当儿戏,可是戏已开演,程府里来了多少祝贺的宾客,曲无漪以为说解散就解散吗?!

  曲无漪狞狞一笑,「相信我,丢脸绝对比丢命来得容易。」尤其是对程铢而言。

  「你最好别对我家铢儿下手,否则我跟你没完没了。」为什么他们程府家每回办不成亲事,都和曲无漪扯上关系,这男人是和他们犯冲吗?!

  「只要她别妄想成为你的妻,我自然不会动她半根寒毛。」

  不意外曲无漪会说出这种话,这家伙的野蛮程度他见识过,家里还有一个深受其害的程吞银在提醒着他的恶霸。

  「而且,我还记得,你那时是这么说的吧……」曲无漪故作神秘地缓下说话的沉嗓,片刻的停顿让程含玉挑起眉觑他。

  「说什么?」他说过什么让曲无漪笑得这么开怀的话吗?没印象……

  「说——曲无漪,你说的对,我们将错就错又何妨?我原谅你,永远不同你生气,只要你肯那么爱我就够了。」

  「咦?!连我重念一回都念不齐全的话,你还能一字不漏记起来?!」他还以为那时曲无漪病胡涂了,神智不清哩。

  「当然牢记,因为你说那些话时,口气体贴温柔,像掏心挖肺一样,在我耳边轻轻说着……对于不爱把情话挂在嘴边的你,你以为我还会奢求你说出什么酥麻腻人的情话吗?对你我而言,那些话,等同于情话,我不会听漏更不会遗忘。说出那番话的你,还以为我会放手让你去与其他女人纠纠缠缠?太天真了些。」曲无漪边说边在他颈间烙下火一般的吻。

  「喂喂!别忘了你在驾马!」程含玉猛推开他的头,还有好心情用牙齿啃咬他的脖子。「看路!看路!前面有大拐弯——」呀——要撞上墙了——

  曲无漪缰绳一扯,让马儿停下来,阻止了两人撞粘在拐弯街角的死厄,更让程含玉止不住身子地倾入他怀里。

  「哎唷——」鼻子撞到曲无漪的胸膛,疼。

  程含玉被掬起下颚,发红发热的鼻头被印下抚慰细吻。

  「你明明只有撞着鼻子,为什么连脸蛋和耳朵都红了?」整个人像尾煮熟的虾,穿上那件大红蟒袍更像——看了让人想完完整整剥光他,再一口吞下肚里。

  「那是——」

  鼻子发红是因为撞到曲无漪钢硬的胸口,脸蛋和耳朵都发红则是因为曲无漪的话撞进了心窝口,看穿他的心思。

  他说出原谅曲无漪的那番话,是真心的,不是用来欺骗曲无漪和芙蓉燕好的敷衍谎言。他当然在意自己不是四月初七那天让曲无漪魂牵梦萦的人,却又孬种地想要无视这些,就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继续让曲无漪宠爱包容……

  「那是什么?」轻啄在他鼻尖的唇往下挪,噙住程含玉的嘴。

  「唔——」嘴被牢牢封住,根本开不了口,曲无漪也不特别想要得到他的答案,因为他已经一清二楚,何必浪费唇舌交缠的大好机会,去说一些彼此早已心知肚明的废话。

  这男孩爱不爱他,全表示在行动上,他做的一切,他看到、听到,已经够多,多得令人满足。

  程含玉在他嘴里发出喟叹。他……真怀念这些,曲无漪身上的气息、曲无漪唇边的温度……他的舌主动缠上他的,不容许两人之间有更多的隙缝,曲无漪却退开了,程含玉瞠大眸,不敢置信这个男人想做什么,他凑上唇,要衔接方才中断的亲吻,曲无漪却撇开头,避开他。

  「你做什么?!」程含玉试了几次都失败,终于恼羞成怒。

  「想吻我又不爱我,没这么便宜的事。」曲无漪毕竟是商人,不吃亏的。

  「你在威胁我?!」程含玉眸子里都快冒火了,眼睛里虽然看出曲无漪在戏弄人,他就是忍不住想和他赌上男人的气魄。「曲无漪,你不要逼我用强的——」难得他吻出了兴头,却被人无情抽离,像是迎头一记冷彻百骸的冰水灌顶,更像一头被人抢走到嘴食物的猛犬,有种想扑咬上去抢回来的冲动。

  「说爱我,我就吻你。否则,不给糖吃。」

  「你——你以为你的嘴多甜呀!稀罕!」程含玉可不是让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家伙,大不了等会回府去灌一醰花蜜灌到饱,他就不信那醰花蜜解不了他的嘴馋!

  「是没多甜,偏偏就是有人爱不释手呀。」曲无漪长指蹭着自个儿的唇瓣,上头还有方才程含玉吸吮出来的鲜红痕迹。「只是说出你的真实心意,就可以任你尝个够,这条件对你不好吗?」

  「……」程含玉瞪着他,「你把头低下来!」

  「要说了吗?」曲无漪如他所愿,准备要凑近耳朵听。

  结果被程含玉无耻地在他唇上偷到一个浅吻,聊胜于无。

  哼!不给亲,用偷的总行吧。

  「啧啧,情愿耍阴招,也不说实话。」曲无漪笑觑得逞轻哼的程含玉,觉得他真是可爱得紧。

  「我说过,我吃软不吃硬。」

  「你的意思是……若我放软了声调、放软了姿态,像这样轻轻吻你,你就会心甘情愿坦诚心意啰?」曲无漪用蹭过自己唇心的指腹勾勒程含玉的唇形,仿佛正仔细替他描绘脂红一般。

  「我考虑考虑。」

  「小恶霸。」他噙笑的唇取代指腹,吻住程含玉的任性。

  「你才是大恶霸。」程含玉在他嘴里含糊反讥。

  「大小恶霸正好凑一双,在曲府里作威作福。」

  即使说话,谁也不想离开谁温暖的唇里。

  「你说错了吧,是在程府里作威作福。」差一字,差之千里。

  「为什么是程府?」程府是娘家吧。

  程含玉从他唇间退开,忽而扬起俏皮的戏笑,他扯开胸前的同心绾结往曲无漪头顶上搁。

  「瞧清楚,我现在身穿大红蟒袍,是道道地地的新郎倌,只差新媳妇,你阻止我娶正妻,不就是想赖着这个肥缺吗?我答应你呀。」新媳妇儿当然是跟着他回程府拜堂,这有说错吗?

  「你这个意思是要和我白头到老吗?」曲无漪在乎的是他语意里,愿意共结连理的隐喻。

  程含玉故作沉吟地想了想。「嗯,算吧。」都说愿意娶他啰,还有什么其他意思吗?

  曲无漪笑蹭着他的额心,让那条同心绾结将两人缠绕起来。

  「那嫁你,又何妨。」




番外篇——四月初七

  那一天的雨,非常的大。

  花棚外哗啦哗啦的雨势,扫了赏花人的雅兴。

  徐府万花会,一场为了炫耀府里新购入百株姚黄的花宴,而今不歇的密雨,任凭谁也没有好兴致打起纸伞,为赏一朵花而步入大雨里,将自己淋成一身狼狈水湿。

  至少曲无漪没兴致。

  他不是个雅客,满园里千金万两的牡丹花之于他,与放眼望去的任一株杂草并无不同,他不花功夫去赏这些,情愿眺远了眸,去瞧些不碍眼的东西。

  「主子,您要不要上前与徐雅客寒暄几句?」曲练瞧着几步远处的徐府主人一副非常想靠过来对自家爷儿曲意奉承,顺便跪下来舔干他被雨水打湿的布履,他一面向徐府主人摇头打暗号,叫他别靠近——没瞧见他家主子的脸色一点也不和蔼可亲,没瞧见他眉宇间的狞意已经都掩藏不住了吗?——另一方面则是提醒主子做客之道。

  「我肯来赴他的万花会,已经够给他面子,还得对他卖笑?!」

  「呃……可是您的表情一点也不像来做客呀……」像来寻仇,像与徐雅客有祖宗八代前就结下的深仇大恨。

  「若非看在他日前送了株牡丹,逗笑了天香,你以为我会来吗?!」讨好了天香,她心情大悦,下笔毫无滞碍,一日之内便赶齐了手稿,让他也跟着眉开眼笑。

  「那您至少开心一点嘛。」

  「今天下雨。」曲无漪突然道。

  「呀?」曲练跟着望天。「是呀,今天下雨。」都连下了好几日,本以为今儿个会放晴哩,没想到雨似乎更大了。

  「雨天,我心情不好。」曲无漪解释他脸色难看的原因。

  湿湿糊糊的,走没几步路,一双鞋全湿透,那种感觉让他老大不爽。

  「但——咦?!主子……」曲练看着曲无漪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豪华楼宇,他忙捉着伞追出去,但曲无漪没打算踩进雨景里,反而像透气似地穿过东楼与西楼的衔接长廊,双臂一环,靠着廊柱,静静地发起沉默。

  「主子,不是我爱说您,徐雅客再怎么说也是咱们书肆的供纸商,您和他打好关系不是更有利于书肆?」

  「曲练,滚远一点。」别像只苍蝇在他周遭吵。

  曲练还想说什么,但瞄见主子腰间缠着的鞭子,决定窝囊叹口气,陪着主子一块赏雨景——虽然他认为主子没这么雅的兴,发呆嘛,表情就柔和一些,哪有人发呆还一脸凶狠的……

  从二层楼高的长廊望去,满园子景物皆映入眼底,雨雾朦胧了那些,仿佛眼前被笼罩了层薄纱。这处景观真好,连府门外杂沓奔行的人车也一览无遗。

  「今天下雨。」有道轻嗓,用着与曲无漪相仿的口吻,说出一模一样的话。

  这可勾起了曲练的好奇心。雨声有些大,导致轻嗓与轻嗓的对话时而清、时而模糊,他寻找着声音来源,终于在府邸门前瞧见了一辆马车。

  「下雨又怎么样?!」与轻嗓非常相似的声音问。

  「雨天,我心情不好。」

  太巧了,半字不差!

  「主子,您听——另一个曲无漪耶!」曲练想叫主子一块听,才发现主子早已比他更专注,完全无视他的嚷嚷。

  「不公平啦!为何是我!」

  「滚远一点!」前头的人名被雨声阻盖,听不清楚,却让曲练产生同病相怜的情分。他刚刚也被主子这般决绝地叫他滚,呜。

  「我知道你想叫我赴宴,你好赶回家去和……卿卿我我!」一句话里又有几个字听漏了,讨厌的雨。

  「就是这个打算!」轻嗓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无耻。

  「你好过分!」

  「嘿,为了独占爱情,我可不管过不过分,能搂抱着心爱的她才是重点,你继续骂、继续瞪没关系呀,我又不会少块肉。」

  曲无漪挑起眉,将身子倾出了矮雕墙,想要瞧清楚站在府邸门前,正说着那句话的人是谁——

  说着为了独占爱情,不在乎厉词批评、不理睬挑衅目光,只要能搂抱着心爱人儿就心满意足的人是谁——

  曲练立刻打开伞,替曲无漪遮住探出罩顶廊檐的脑袋。

  「程府又不是你说了就算!」

  「我是程府的主子,不是我说了就算,难道是你吗?!」

  程府主子?这四字,曲无漪听得很清楚,但接下来两道极相似的轻嗓一句来一句回的吵嘴又被雨声冲小了,等到又仔细听见两人说话时,似乎已大局抵定。

  「反正就是你去啦!」两人异口同声,争着要上马车。

  匆匆一瞥,他终于瞧见说话的人——明明两个人同时站在府邸前,一个面对一个背对着他站的方向,两人身上衣着相似,偏偏他就是知道说出那句话的人,是他。

  因为那张脸孔带些骄气,神情傲然,绝不会是方才老被人言损的蠢家伙。

  他抬起脚,将背对着曲无漪的那人踢进徐府。

  恶霸的态度像极了小一号的曲无漪。

  此时几名徐府应邀的宾客亦从府邸门前走进,大张的纸伞挡住了曲无漪的目光,让他不悦地拧眯了眸,等到那群碍事的宾客终于滚出视线,连同那两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股失落,将曲无漪击溃。

  另一股追逐,在曲无漪的意念中成形,来得强烈而笃定。

  他忽而笑了。

  程府主子……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