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8-06

朵朵舞: 红颜乱 4

[皇城烟华:囚月(一)]
   两个丫鬟也被老管家的惊慌所怔,站在院中,不知进退,受到归晚示意,重新退回厅中,老管家急喘着,脸上忽白忽红,囔囔道:“夫人,大……大事不好,有……有禁军包围相府了。听说相爷在宫里出了什么事……”
  厅中的家仆丫鬟闻言都面面相觑,惊慌尽现,这相府本是京城中最尊贵的府邸,相府一震,整个京城都要抖三抖,平日上门的官员俱是矮上三分,想不到今日居然会碰到如此情况,怎么不让相府中的人惊慌失措。
   明知今日楼澈宫中之行必有玄机,可是没料到后祸居然来得如此之快,根本来不及应变,归晚托颊斜眸四顾,把众人的慌态收入眼,心中虽然焦虑,但是面上已经情绪尽敛,力持镇定,盯着暗色浓郁的院子看。
   受她感染,厅中的慌色也渐淡了,厅内院外都沉寂地不透一丝声音,暗色中,先是一个,然后是许许多多的亮点,慢慢地像潮涌进院子,片刻之后,禁军的火把照亮了院庭,恍如白昼。林瑞恩居中,旁边站着一个灰袍便服之人,不阴不阳,竟是那两头为诈的宫中主管李公公。
   两人来到敞开的厅外,看到归晚闲适地坐着,似笑非笑地斜睨着院中禁军。李公公先上前,尖细的嗓音让人听之生厌:“楼夫人,今日奉皇命来相府,楼相携萤妃私逃出宫,现在是否留在府中,还请出房说话。”
  纤指在下颊处轻抚,归晚眉微蹙,听到消息的瞬间,心被看不见的针刺了一般,痛楚泛上,酸涩地难以自抑,想起皇后曾经说过的话,楼澈果然还是抛不下那隐然的牵挂,而让她陷入了困境,心头火起,怒极反笑,吟然出声:“李公公长袖善舞,果然非同一般,不知如今公公官居几品了?”
  李公公先是一楞,看着这楼夫人态度闲散,心中暗暗称奇,答道:“咱家八岁进宫,现在是宫中大主管,居五品。”口气狂妄,颇为扬扬得意。
   归晚瞅他一眼,嗤笑道:“五品?区区五品想定当朝丞相的罪?难道公公不懂王法,三品之阶才能问罪外朝重臣,何况你居于内宫,何时可以干政涉朝了?”
  一翻抢白有理有据,李公公顿时哑然,不知该做何反映,平日在宫中作威作福,还未曾想到,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奚落地无以自容,火光照耀下,他脸色青白交加,心中暗埋恨意。
   林瑞恩看出情势不对,只能插口言道:“夫人莫怪,对于今日之事,皇上只是想弄明白……如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三分。”透着火光看向那椅中女子,终是心中不忍,语气诚恳无比。
   归晚对上林瑞恩澈然的眼瞳,心轻颤,稍平怒意,瞥到李公公那尴尬的表情,知道刚才自己的举动已经惹恼了这宦官,将来必有后祸,心中盘算着,如果有机会,先要除掉他。怒火已泄,情绪平复不少,从他们的来意中估摸形势,楼澈进宫带走萤妃……后宫之中,他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妃子的?转念一想,想到当初御乾殿的机关,难道楼澈也知道这机关吗?
   想到这,归晚正色道:“我夫君进宫未回,我没有向宫中要人,怎么反而到相府来搜了?”
  今天这局分明是郑锍下的套,半年前,恶意陷害端王,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除掉了他的余势,本想乘机打击楼澈,奈何楼澈滴水不漏,无懈可击。在他集中皇权,想要设立内外朝的情况下,楼澈无疑又成了障碍,所以,现在又只好用陷害的方法如法炮制,陷害楼澈。萤妃这张牌,还真是好用啊……
  心绪绕在这个问题上,归晚胸中情绪翻滚,酸楚之感涌上心,抑制不住,泪水就盈然而落,才落下一滴,她伸手遮颊,掩去泪珠,仅仅一眨眼,脸色又恢复如常。厅内众人都提心吊胆,没有人注意到,只有林瑞恩凝神锁视着,心头巨震,眉皱起,定住身不动。
   看着厅外众人,归晚敛神,楼澈今日没有困在宫中,萤妃也不见了,这种丑闻,无凭无据,皇上也不可能向他人公布,更不可能定罪,一切只能暗暗的来,这才是事情的唯一转机!
   厅内骤静,除了火把燃烧之声,没有任何人敢开口,李公公寒着脸,眼看着气氛僵住,没有丝毫的还转余地,拿眼瞅瞅林瑞恩,却发现他目不转睛的凝视着楼夫人,露出些微的忧容,心里暗哼一声,什么冷将军,美色当前,魂都丢了一半,清了清嗓子,他开口道:“楼夫人……事发突然,皇上也只是想弄清楚情况而已,并没有定罪的意思,事情水落石出,不正是大家所希望的吗?”
  “公公所言极是,可是,这既然没有定罪,禁军入相府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只是例行公事,咱家奉皇命办差……想请楼相回宫澄清事实,楼夫人,还请多见谅了……”说完,对着旁边的禁军一打眼色,禁军立刻散开,几个冲入厅堂,其余分散相府各处,竟然搜索起来。
   听他口口声声的皇命,知道他是狐假虎威,归晚冷眼旁观,看着他们搜查,观察了一会,觉得事情似乎不是做假,难道现在楼澈真的带着萤妃不见了吗?心头一阵烦躁起,禁军很快就回到院中,得来的结果都是没有搜到,李公公脸色又青了几分。
   轻蔑地看着他,归晚轻笑:“李公公,现在是不是该我问一声,我夫君在哪了吧,进了宫就没了消息,难不成,这皇宫还能吃人?”
  李公公不语,脸色愈发阴郁,林瑞恩端正的声音传来:“夫人,楼相进了宫不假,但是现在,他已经不在宫中了,这也是铁一般的事实。”
  正颜看他,归晚不语,李裕的话,她多半不相信,但是林瑞恩开口,她却不得不考虑这事情的真实性了。
   “林将军,到底是谁看到我夫君与萤妃娘娘……”后面的话哽在喉中,归晚隐带恼意。
   盯着她看的眸子浮过浅浅的柔光,林瑞恩安慰地给于一笑,道:“夫人莫急,此事是管大人和景仪宫中的两个宫女所见……至于到底事实如何,现在还不能盖棺定论。”
  轻点头,归晚领情地勾起笑,这个总是带着三分冷意的将军,给了她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即使隔着大半个厅堂,站在对立面,她依然信任他。
   李公公怪责地看向林瑞恩,心想,他怎么和盘托出了,转过头,对着归晚道:“楼夫人,现下这事可就说不清楚了,但是我们皇命在身,这回去也难以交代,皇上临行时说了,如果找不到楼相,那我们就等,楼相一天不出现,我们就等一天,如果给夫人的生活带来不便……”
  “李公公的意思要在相府留下禁军监视我吗?”
  阴恻恻地笑了两声,李公公笑道:“夫人要这么想也没办法,咱家也是无可奈何啊。”
  紧抿唇,归晚坐着的身子已经全然冰冷,今日之势,她几乎没有任何退路,难道真要被软禁在府中,等到楼澈出现为止吗?天似乎更冷了,全身麻木了一般。
   相府的众人都露出愁苦神情,形势逼人,此刻相府没有兵权,没有任何人相助,只能任人宰割。场面一度又陷入冰点,僵持不动。
   院外一个瘦长的身影靠近,一路小跑至厅外,在林瑞恩耳边轻言几句,又走到李公公身边,同样耳语一番。
   林瑞恩向厅堂中走近,靠近归晚十步之遥:“夫人,皇后娘娘刚才下了旨,请你到宫中小住几日,和她做伴。”
  李公公在旁插道:“夫人真是洪福齐天,此刻仍能得到皇后娘娘的厚爱。”
  归晚闻言,不忧不喜,悠淡的近乎没有表情,细细思量了半晌,直到那李公公已经显出不耐烦的神色,她才缓缓站起身,慢慢踱到厅堂中,浅笑回答:“既然如此,那我就到宫中小住几日吧。”
  林瑞恩点了点头,距离三步,清楚地看到归晚露出疲惫的样子,想要张口,最终没有说出什么,转头向院外,命令禁军一半留守相府,一半回宫。
   归晚静静地看着,故意忽视那李公公阴沉的眼神,招手叫来如晴如明做准备。一片忙碌中,她悄悄整理着思绪。在相府众人以为事情有缓机的此刻,她却半点没有欣慰之情,今日之所以答应进宫,实在也是迫不得已的决定,与其被困在相府,寸步难行,还不如到宫中,一来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何况她在宫中已下足了工夫,半年的休整已经给了她小小依凭,二来,她实在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同时也好奇着,真相就在宫中吗?
   “夫人,”林瑞恩走至归晚身边,打断她若有所思的绵绵思绪,轻声细语地道,“已经在外准备了马车,可以走了。”
  缓过神,归晚甜美地露出笑:“将军,谢谢你。”半合的眼帘遮去那幽深难测的思虑,也忽略了冷将军那一刹那的失神。
   李公公一边呼着天冷,一边率先而行。林将军和归晚慢慢走出厅外,踏足于那梅林小路上,暗色中,连梅花都失去了颜色,空留着沁人肺腑的清香,除了点点火把,世界就似乎沉在黑暗中,林瑞恩突然一低身子,归晚停下脚步,看他缓起身,从地上拿起一块锦缎,递于她。
   从雪裘中伸出手接住,归晚涌起温暖,这位正直冷漠的将军,她现在可谓是权势顿失,他依然能为她弯腰拾帕,在这人情冷暖的冷风里,可贵地有些不真实。暗夜与火光娇娆的夜晚,错落的影光浮过心,归晚叹息着。
   “夫人,你能信任我吗?”梅花的香味能催人醉吗?为何能轻易问出这句话呢?
   “我现在也许比任何人都信任着将军。”他能信任的吧,一次次在危险中救过她的人,抱她一起坠谷的坚强,在那雨中清冷的身形,在暗梅香中为她低腰拾帕浮影,能在危险中依靠他吗?
   “请夫人信任我,我发誓,守卫你的平安。”一定是梅惑人心,让他脱口而出说出这些话语,坚毅冰冷的脸部线条在明暗中好像柔和了,清晰了。
   脚步一窒,归晚错愕地转头相视,想要看清什么,却被暗色抹去一半,眼前有些朦胧的,还想要问,不远处已经响起李公公不耐的催促声,尖锐地划破了幽静的空气。
   林将军迈步走去,提醒道:“夫人,天色凉暗,我们快走吧。”
  归晚随后跟上,映着点点火光中走着,茫茫然,前方的道路如何,也并不清楚。
   在这夜凉如水的夜晚,坐着马车进入那红瓦高墙之中,金碧辉煌堆砌的虚幻和魅影,瞬时把她笼罩起来。

[皇城烟华:囚月(二)]
   漫步于皇宫中,常会有一种感觉,似乎世上所有关于华丽的词汇全会聚到此处来了一般。雍容,大雅,王者之气,一草一木都透着不凡。一边停停走走,一边拨弄着花草,归晚信步于御花园中,进入宫中方三日,她却似过了三年。外表平静,内里却早已沉寂。
   三日来无半点楼澈的消息,而宫中似乎也对消息进行了封锁,谁都不知道曾经受宠的萤妃娘娘已经不见了。更可笑的是,朝中传来楼相归乡一段时日的传闻。停下脚步,归晚望向远方,奈何触目是红墙高耸,完全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眼眸转向别处,蓦地发现,红墙处处,绵绵无隙。
   “夫人,是身体不适吗?”德宇跟随在旁,看见归晚站住不动,担忧地问。
   “不是,”重新迈步,归晚走在林荫道上,不回头地问道:“还没消息吗?”
  “……没有,夫人放宽心吧,此刻没有消息也算好消息,楼相根基扎实,朝中近一半都与楼相有息息相关的权利关系,何况楼相还与各藩王交好,即使皇上现在京中实权在握,也不能怎么奈何楼相的。”柔声相劝,句句中肯。
   “楼相与藩王交好?”归晚讶异,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略一沉思,爽然道“德宇公公,麻烦你一件事,不用在京中寻找了,托口信给三娘,全力在南郡和罗陵一带打探讯息。”
  南郡和罗陵?德宇怔了怔,这是南方最大的两个郡,曾有传言端王逃去那处,但是皇上忌惮藩王之势,不敢贸动,这与楼相有什么关系吗?细细一思考,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抬头,发现归晚走远,忙跟上几步,低首道:“夫人,那我现在就去办,可是夫人……”
  “我再逛一会,你先去吧。”
  德宇一躬身,慢慢退开,在外人看来并无奇特之处,谁也不知道这宫中正渐有权势的副总管公公与楼夫人是同一政势。
   身边无人跟随,顿时冷清几分,归晚漫无目的的走着,并不想回皇后殿,这次皇后相助多少带了些还恩情的味道,如果两姐妹之间要用恩情这种东西来计算的话,那就有点索然无味了。轻叹一声,转首居然来到了“承坤宫”口,脸上浮起浅笑,归晚踏入其内。
   走进内室,果然看见那小皇子被围在几个宫女和太监之中,那孩子看到归晚,喜笑颜开,张开小手,就叫唤:“晚姨,晚姨。”宫女们见状纷纷退开。
   走近几步,小皇子已经扑过来,一把扯住归晚的裙子,红粉绯绯的脸蛋,水润的大眼睛,特别招人疼爱。归晚挥退身边所有人,直到房中没有其他人,这才伸手抱起皇子,轻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笑容淡溢。
   这孩子是当今皇上唯一的皇子,皇后的亲儿,本朝律法规定,皇子一出生就必须与亲娘分开,而每日只有一个时辰可以探看皇子,皇后为思念亲儿,也不知落了多少的泪。这孩子天真烂漫,讨人喜欢,更有缘的是,第一面见过归晚就喜欢黏着她,归晚笑叹,难道血缘这个东西真的这么神奇吗?
   陪着小皇子玩闹了一会孩子玩的游戏,他突然开口道:“晚姨,你不开心吗?”四岁不到孩子居然有着出乎意料的观察力。
   归晚把他放下,抚了抚他的头发,笑语:“是啊,烦心的事太多了。”对他人决不会脱口说烦,可是对着这个不懂世事的孩子,身边又没有人,她倒可以全然相信不用警惕。
   小脑袋歪歪地支着,粉仆仆的脸上摆出沉思的表情,睫毛一扇一扇,状似大人思考,惹得归晚忍俊不禁,笑出声,可小皇子后面一句话却把她的笑意生生掐断:“晚姨不烦,等我做了皇帝……就让晚姨开开心心的。”
  震惊不已地看着眼前的孩子,归晚哑然,半晌才又幽然开口轻问:“……是谁跟你说的这些?”明明只是个四岁不到的孩子,为何会嘣出一句这么惊人的话语,难道这皇宫真如此可怕,连个还不会跑步的孩子都能污染,一想到这孩子以后也会踏足官场,勾心斗角,她心中就阵阵恶寒,轻抚他头顶的手也慢慢收回。
   “是母后说的……以后,我会做皇上……”童言童语,可爱的语调里竟含着未来的意图。
   是皇后?恐怕是印妃怀孕,她感到威胁,才会对一个孩子说出这种事吧。归晚黯然不语,看着小皇子眉飞色舞地形容,把皇后的话用他还不成熟的语言描绘:“母后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嘿嘿……晚姨?”
  “不是这样的……皇位是刀山,是火海,哪有这么容易。”眉蹙起,归晚正颜轻劝道,奈何孩子太小,不理解这话,依然欢笑。
   心头一转,归晚伸手重重地在皇子脸上捏了一下,痛得他咧嘴直呼,眼泪都盈在眼眶中,惊讶地看着归晚,哭意涌起:“痛……呜……”
  “做了皇上,就是这样,也不能喊痛了,你还做吗?”换种他能听懂的方式,归晚循循善诱道,多么希望能抹去皇后在他幼小心中烙下的痕迹。
   忍不住呜咽出声,皇子摇头成拨浪鼓状:“呜……不做了……”转悠着脑袋,一抽一泣,好不可怜,突然看到什么,张大了嘴,哭声吞到肚子里,憋着不敢动,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怕事物一样。
   归晚倏地回头,郑锍站在门旁,一脸的沉思盯着她和皇子,瞳眸幽深,一望无底。归晚的心急跳好几拍,他无声无息的出现,也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又听到了多少?
   静谧的气氛持续了一眨眼,就在归晚恍过神来,低身行礼之时,瞥过郑锍,他面含微笑,儒味十足,刚才那一刹那的幽深无影无踪。悠闲地走近,与归晚擦身而过,目不斜视,径直来到小皇子面前,大手轻抚皇子小脑袋,口中柔声道:“怎么,不认得父皇了?”
  刚才因为受疼而半挂的泪珠还颤巍巍的抖动着,粉嫩的嘴抿起,小皇子细声道:“父皇……”奶声奶气的音调里带着委屈似的含糊不清。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呢,”郑锍扬眉赞道,收回手,眼神在房内四扫一圈,最后在归晚身上略停留,“楼夫人,许久不见了。”
  每次听到他这种介乎戏言与正经的口气,归晚心中都会有微微的抵触之感,含笑答:“劳皇上挂心。”
  “如今还这么冷静吗?看来夫人也是无情之人呢,”郑锍低笑,小皇子明显地往后缩着身子,他也不以为许,“楼相下落不明,夫人处之泰然,到底是心无所念,还是明哲保身呢。”
  “皇上言重了,夫君不是回乡了吗?何来下落不明之说。”拿他的故布烟幕堵他的提问。
   郑锍深眸凝视归晚片刻,朗朗笑起:“好一张伶牙俐齿……”就在这当口,门外的宫女和太监们闻声回到房中,看到皇上都是一惊,齐唰唰地跪了一地。
   归晚暗松一口气,看着宫女们忙着照顾皇子,趁此际想要退出殿外,正欲行礼告退,郑锍突然出声:“楼夫人,你难得到宫中小住,朕惦念与楼相的君臣之谊,不如让朕好好款待夫人一番……”
  “皇上是至尊之躯,怎可劳烦皇上……”这个心性深沉,喜怒难测的妖魔皇帝,也不知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夫人是在拒绝朕的好意吗?”缓缓步出,郑锍高起声音,似有些不悦。
   归晚余光注意到房中几个宫女已经转过头来,奇怪地看向她,心知再拒绝会引人非议,提起精神,以蒲柳之姿应道:“归晚不敢,谢皇上隆恩。”
  早已料到她会如此回答,郑锍头也不回地走出宫去。归晚挪步,耳听小皇子轻喊一声晚姨,带着歉意回头看了一眼,心中百味杂陈,终是转头,随郑锍之影离去。
   院外只有郑锍一人站着,身边没有任何人跟随,归晚小步上前,多少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偏偏郑锍侧身站着,不做任何理睬,眼光逗留在一处,遥望着远处,眸色迷离悠淡,所思甚深的样子,归晚陪站一旁,心头悄悄估量,也不出声打断他。
   “夫人,”郑锍突然转头,正好对上归晚的眼,唇边线条微弧,“你猜,现在楼相在何处呢?”
  归晚被他突然回头的动作小惊一下,不及防之下,深深地望进那幽邃的眉目间,看到对方眸光略闪,似波动了一下,忙移眼,视线微调,投向郑锍身后之景:“皇上,我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楼卿真狠啊,”郑锍身影未动,风拂而鼓起的衣袖飘然,连带着把他身上那隐藏着的桀骜之气扬起三分,“关键时刻,居然连你也放下了,朕不得不钦佩他。”
  对楼澈的去向心中似乎已有模糊的概念,归晚森寒之意泛上心,口中却坦然答道:“皇上多虑了。”
  细眼打量归晚一番,郑锍心中忍不住暗讶,想起她刚才捏小皇子的脸,问的那句“做了皇上,就是这样,也不能喊痛了,你还做吗?”,心一悸,冷瞳暗敛,凛色掠过,转身走去。
   不明所以,无奈之下归晚只能跟上,走在蜿蜒的碎石路上,空气还是带着冷冽,仓促之下,吸入口中,冰彻如刀,她把颈中雪裘拢得更紧,暗暗埋怨这真龙天子脾气古怪。
   陪着郑锍在园中打转,途中一句话都没有交流过,只是默然地走着,这园本是人少之处,倒也没什么打扰,直到来到一个院亭处,郑锍才停下身,归晚细看四周,原来是崇华殿的园边,想起在这殿中经历的一幕幕,心情也有些复杂,瞥到郑锍突然进入亭中,坐在石凳上,依靠着石柱,居然闭目养神起来。哑然不已,归晚走上亭,不知是否该开口。心头暗恼,不知这天子是不是故意为难自己。
   “皇上……”轻唤之下,对方居然半点反应都没有,归晚走近,微抬高声音,“皇上……”
  郑锍依然依柱闭目,置若罔闻,归晚也奈何不得,再三呼唤下,对方都不与理会,她只能坐在石桌旁的另一石凳上,忍着凉意春寒,幸好正值百花初绽,扑面风中含着淡淡的甜味,就这样陪坐着,自得其乐度过悠长时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远看到一抹绛影靠近,走近一看,是李公公,平日看来如此可憎的面目,此刻因为他解了自己的窘境,归晚倒有了愉悦之情,浅笑吟吟等他小跑到亭前。
   看到归晚也是一楞,李公公的脸色不甚愉快,还有一些复杂:“皇上……皇上……”
  慢吞吞地睁开眼,郑锍精神颇好的样子,启口问道:“什么事?”
  “皇上,刑部,吏部,工部几位尚书在御书殿外等候召唤,说有急事上奏。”
  “哦?”郑锍似感几分兴趣,“这些老臣又想干什么?”
  抬起头,李公公眼神示意有外人在场,不便回答,却看到郑锍笑意暗蕴,首肯的示意,大惊,飞快地看了归晚一眼,又低下头:“他们是反对皇上设立中书院,特来上柬。”
  站起身,郑锍洒意一整衣,偏首笑问道:“夫人,你说朕见不见他们?”
  本以为自己可以在他们谈事时脱身,谁知如今竟被郑锍问及此事,这中书院是他想要集中皇权之举措,朝中重臣的不愿意也是情理之中,斟酌一下,应道:“皇上,欲速则不达。”
  暗眸一深,郑锍冷意微敛,盯视归晚片刻,舒眉含笑离去。
   被这么折腾了半日,归晚双腿都有些麻痹,远远见郑锍和李公公离去,风中还飘忽来几句李公公搬弄是非,诋毁自己的言语,归晚也不恼,心中考虑着除去这李公公的计策。思考良久,已成竹在胸,起身回宫。
   原来以为这段小小插曲是皇上兴起之举,过眼便逝,哪知这一切才是磨难的开始。至此过后几日,皇上居然日日驾临皇后殿。无一例外要她同席做陪,也不做什么具体的事,只是聊天品茗弹琴吟诗喝酒做画,兴之所致,随意为之。
   随着皇上一日比一日的静,她倒一日比一日的慌乱起来,心吊起,应付着他不时的雅兴,对他的意图也越来越模糊,摸不找边际。
   “楼夫人,”一个宫女走近内房,禀告道,“圣驾来了,请夫人去院外同赏花。”
  又来了?归晚放下手边的书册,脸上显出愠色,悠然起身,随宫女向外而行,心中嘀咕,他到底又想做什么?

[皇城烟华:囚月(三)]
   和宫女两人走出殿外,在廊间尽头迎面碰上了皇后,归晚缓下步伐,这几日总是带着安逸笑容的皇后此刻面无表情,和归晚对视的刹那挪开了视线,唇微启又闭,欲言又止,到底什么也没出口,雍容有度地翩然而过。
   这无声的窒闷比有声更让归晚慨然几许,暗叹一声。沿廊而行,廊回曲转,还未踏进园子,李公公声音已过耳:“皇上,中书院计划无疾而终……这楼澈着实可恶……”话音半落,看见宫女和归晚的身影,马上闭口,肃立于一旁。
   归晚凝眼望去,郑锍坐在园中,皇袍锦带,侧手支颚,自斟自饮,惬意自得。几日来近身接触,深悉此人喜怒不能以常理度测,刚才李公公的话语犹然在耳,心神紧提,踏身园中,吟然而笑,屈身行礼:“吾皇万岁。”
  手半倾,杯中洒出滴许玉浆,郑锍抬眸:“夫人不必多礼了。”
  听这优雅慵懒的语调,隐隐感到他心情极差,归晚调息,斜眼看到李公公冷笑连连,幸灾乐祸的模样,更加确定了心中的猜测。其实清早之时已从德宇那里得到了消息,楼澈离京已经证实,皇上的中书设案突然被藩王的上书驳回,心中郁恼可想而知。
   “夫人,过来陪朕饮一杯。”拿起早摆于桌上的玉杯,亲自倒满一杯,招呼归晚道。
   桌旁只有一个座位,归晚别无选择的坐下身,接过那天子亲盛的酒杯,不禁有些惶惶然,玉杯触唇,冰质的冷,淳酒入喉,暖流下怀,浅尝既止地放下杯,赞道:“醇而不烈,香沁心怀,西府凤翔,果然是名不虚传。”
  “夫人好酒品,一口就尝出酒味。”
  归晚心中暗暗好笑,今年宫中进贡之酒,相府俱备,只是盛放西凤酒的瓶子极为独特,她才留心记住,此刻也是随口道出。
   “今年雍州进贡了七坛西凤酒,说是西府凤翔,龙翱九天,贵不可言……朕听了这话,真是非常高兴。”
  郑锍嘴角上扬,现出愉悦之情,半眯起眼,犀眸盯着归晚:“今日方才知道,七瓶之中,已有两坛进了相府的酒窖。”
  “皇上九五至尊,赋有天下,何在乎区区两坛酒呢。”归晚舒意笑答。
   “西凤酒七坛,相府分了两坛,朕赋有天下,不知相府是否再想分一杯羹?”寒芒掠瞳,盯着归晚的眸中柔意轻泛,却隐着无限阴狠和森寒。
   饮入腹中的酒像一小团火,暖了身子,可是被郑锍这样盯视着,遍体又阵阵发寒,归晚提起桌上酒壶,徐徐为他空荡的酒杯注上酒,看着色泽透亮的浆液漾在杯中,她清风如笑,一手执杯,一手托底,缓送至郑锍面前:“皇上,传说雍州是凤凰出生之地,凤翔九天,百鸟来朝,是真天子。林子的鸟再多,难道能抢走凤凰的风采吗?皇上太多虑了。”
  郑锍目不转睛地锁视归晚的神情,雅泽笑意消去,似在回思她的话,片刻之后,终是淡泛出笑,纯粹的不惹杂思的笑容,伸出手接住那杯隔桌而送的酒,就在归晚手即离杯时,他倏地扣住她如笋玉指,力道温和又不容拒绝,指指交夹,把她的手指环扣着,不露缝隙,两只手共握一杯,玉杯微倾,琼浆滴洒于归晚食指上,她一蹙眉,想要缩手,郑锍扣紧,丝毫不让,轻低头,喝下杯中那甜润如绸的西凤酒,杯见底,他依然不放,相扣的那只手轻抬起,眼看着刚才滴在归晚手指上的酒液因动作而划落,郑锍再次低头吸吮上归晚葱白的指。
   轻柔的动作,红唇玉指合在一副画中,诡艳至极,归晚心都差点停止了跳动,酥麻的感觉从食指上传来,感到郑锍几近暧昧地亲吻刚才酒洒之处,略慌神,连自己也没反应过来,手已经用力甩开,挣脱了郑锍的挟扣,玉杯飞脱而出,落地即裂,玉鸣声碎落。郑锍一怔,看向归晚,专注的,深沉的,不留余地的。
   “清而不淡,浓而不艳,酸、甜、苦、辣、香,诸味谐调,又不出头,清芳甘润,如月似酒。”
  泰然自处的收回手,当做刚才的事没有发生,归晚虽恼却不形于色,紧抿唇畔逸出一声附和:“的确是好酒。”
  “朕说的可不是酒……”沉眸凝视着归晚,郑锍脉脉地吟叹,似真似假。
   轻声的咳嗽出自李公公之口,蓦地打破这丝丝屡屡的暧昧情韵,李公公假装地抚抚喉咙,轻唤了声:“皇上……”语未完,瞄到郑锍半真半假的神情,竟自一凛,刚才被吓呆的感觉又浮起。
   郑锍略有些不自然的敛起表情,又复尔雅之态,沉声道:“夫人还记得我们的赌吗?”
  “归晚不敢忘。”那种记忆深刻的杀意,只怕一生都无法忘怀了吧。
   “既然如此,夫人可以告诉我,现在是谁赢了吗?”
  “两年之期未到,皇上怎能轻言输赢。”
  “夫人之言倒是自信满满,你刚才说朕赋有天下,朕又怎会输?”
  对他那种近似自大的自信嗤之以鼻,归晚笑语:“皇上难道不知道半由人事半由天吗?输赢如何,最后自有分晓。”
  “不错,半由人事半由天,”郑锍缓缓站起身,三分睥睨之态,“不到最后,焉知胜负,朕也好奇,楼澈莫非真是铁石心肠……”
  听他提起楼澈,又有不详预感,归晚抬头仰视郑锍,正好对上他蕴着兴味的笑。
   “朕这里不是还有一步致关重要的棋吗?”
  “皇上是说笑了,归晚还没有能做天下棋的资格吧。”知道此刻已不是假装糊涂的时候,不如把话讲清楚。
   走近两步,郑锍邪佞地只手抬起归晚的下颚,指间轻轻摩挲着手中脂滑润感,暗深的眸子望进归晚的眼中,柔尔道:“夫人过谦了……这西凤酒果真名不虚传,朕似乎都有些醉了……”惊讶于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一顿之下松手,轻甩衣袖,郑锍退开一步,把视线转向他处,神态如常,眸中异彩掠过。
   “既然这个赌还要继续,朕也得尽全力了,夫人,楼澈带走我的妃子,现在景仪宫空置着,时间一长,岂不惹人怀疑?既然夫人要在宫中小住,不如迁至景仪宫中,这样,朕也可以通知楼相前来故技重施不是吗?”
  知道他指的是楼澈从景仪宫带走萤妃的事,咬牙轻恨,归晚不吭声。
   “夫人之姿比月丝毫不差,那就将景仪宫的主殿命为‘隐月殿’吧。”冷酷的声音不带感情似的,却是吩咐宫中主管李公公。
   李裕仓皇抬头,不敢应声,宫中殿名只有为妃子而封,可是现在眼前是什么状况?总感到今日皇上的举动超出常理,不可琢磨,忽然被郑锍回头利芒一扫,心剧颤,忙点头称是,哪敢多有疑义。
   归晚好笑地看着这一幕,原以为自己从被囚禁的相府逃脱出来,此刻一看,竟只是换了个笼子而已。愠色淡现,她端坐着静侯。
   转眸看了归晚一眼,郑锍脸上显出不明意味,背手离去。李公公呆楞顷刻,忙小跑跟上,侧身随在一旁,正想开口询问刚才之事,却看到郑锍郁色难消,瞳色复杂。立刻闭上嘴,默默行走。
   这脾气古怪,喜怒从不现于色的皇上,今儿个到底是怎么了?情绪波动地连他这个奴才都察觉到了。

[皇城烟华:囚月(四)]
   殿内摆着几大个描金的箱子,箱盖敞开,里面是绫罗绸缎,珍珠玛瑙,在烛火映衬下,更是光泽流溢,华美非常。宫女们白皙嫩滑的手整理着箱内的东西,那种连城价值的名贵就在宫女的手中辗转、交递、流泄着。
   归晚静坐在一旁,柳眉轻折,冷眼淡看,这些光泽和华贵进入眼中,隐然地刺目,光线映着她恬静的脸,却映不出她暗潮翻滚的恼,她的怨,她的哀愁无限……
  她从来不知道失望是这样噬人的,就像看不见的针,一点一点刺进心中,却滴血不流。在宫中已经两月有余,传入耳中的消息却如此不堪。派三娘去南郡和罗陵打探,只是存着侥幸之心,谁知歪打正着。
   楼澈带萤妃出宫,楼澈和端王合谋,南郡、罗陵等地的上谏抵触京中中书改革。这一件件的事实,传达的是最近的朝廷大事,同时也突现了她尴尬的立场。楼澈是真的舍了她……说到底,是她太低估了他把握局势的决然,还是太高估了自己的价值呢……原来两者之间的差距如此之大。
   不怪他,不能怪他……面多京城之变,他离开京城是明智之举,是权势之争的必然,事实也证明了这步棋走得妙极。皇上也面对两难之势……
  不能怪他吗?心口微微有些痛,归晚半躺下身,伏在贵妃椅上,顺姿将一切愁绪埋进锦绸中,他所作所为难道真能用不怪两个字都掩过去吗?不行啊……他伤的,是她从小被娇宠和华美堆积而成的自傲,是她云淡风轻的洒脱,是她深蕴不露的心……
  怎能不怪啊……
  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一声声的轻唤,撑起眼帘,眼前明亮起来,德宇立于床前,低头肃穆,仿佛站了许久,却半点没有不耐之色。归晚支起身,一顾殿内已没有其他人。
   “夫人,虽然已是近夏,但是宫中夜凉,请小心身体……”刚进殿中,发现她一人躺在椅上,刚沐浴后穿着单衣褥裙,连丝被都未盖一条,让他心惊。
   归晚含糊地呢声应答,看向他:“这么晚了,来这有事吗?”
  “有事禀告。已经按照了夫人的吩咐,事情都差不多都准备完毕,只差最后一把助力而已了。”
  “恩,”归晚坐正身,理了理发丝,“除掉他,对你也有好处,只要李裕是宫中主管,你就要受他牵制。何况,对于我出宫也不方便……”
  这李公公,与她结下暗恨,两个月来处处与她为难,当初他伪装楼澈的宫中内应,与皇后结下梁子,此刻虽然形势逆转,他也不能再投靠皇后,所以见风使舵,巴结上印妃,为未来的仕途寻找靠山。此人心胸狭隘,报复心强,忠于皇上,又难以为己所用,何况他日自己如果要逃出宫,李裕身为宫中主管,无疑是个障碍,必须除之。
   哀哀轻叹一声,归晚沉吟,两个月来,派德宇收买了印妃身边的侍女,印妃爽朗,但是耳根子软,容易听信谗言,听了侍女之言,已经对李裕的忠诚感到怀疑,最近又由于皇上不到她宫中探望,她早已不满,把一切都怪罪到李裕身上,越想越疑,视为眼中之钉。
   还差少许,借印妃之手除了他只差了一个时机,一阵东风……
  “夫人,要想铲除李裕,不可操之过急,要等候一个良机。”德宇规劝,最近归晚行事有些燥进,似乎顾虑什么。
   淡浮涩意的笑容,归晚点头,她何尝不知道这种事是决不能急燥的,但是促使她不得不加快速度的就是当今皇上,他越来越奇怪的态度,让她有种害怕的感觉,他似真似假,阴晴不定。每日固定到隐月殿中休憩,渐渐地也不再以那虚假的温尔对她。在殿中批公文时,有时累了,不理成群的宫女,非要她亲手泡一杯清茶,吟一段文,甚至是在殿中为他找一本书。有时会突然大怒,不许任何人走进殿中,过了一会,又要她为他泡上清茶。
   不能再留在宫中了,要出去……即使出去后也不知该往何处,她也必须走出这个金笼子。
   “夫人……”
  “等待时机成熟,你取而代之,成为主管之日,就是我能出宫之时了。”蔚然道了一声,归晚吟然一笑,脑中幕幕闪过,突然一人的影象停滞片刻,她脱口道,“如果这也行不通的话,还有一个人能救我。”
  “夫人是指……”
  “林将军。”一刹那,梅影纷杂,锦帕之言犹在归晚眼前重现。
   叹息一声,德宇愁拢眉宇地看着归晚。这样的处境啊,一个难字怎能道完。他十分谅解归晚的情况,并为之犯难,今日已有新的消息进京了,说是楼相与端王,南郡王即将进京,要为枫山之变讨个说法,与皇上成对峙之势,朝中局势惶惶不安,人人自危,一触即发。皇上有权,楼相有势,端王有理,以后的情势到底会如何呢……这些消息他都瞒着归晚,她现今已是如履薄冰,他怎忍让她雪上加霜。
   “夫人还是好些休息为好,宫中之事,我会善加打理。”安抚地低语,德宇拿过一条薄丝被,平铺在贵妃椅侧,正要告退之时,门口争吵声起。
   两人相视一眼,都感到奇怪,这景仪宫被严令禁止其他人进内,如不是德宇身份特殊,怎能进来,现在已是夜间,谁在此刻还能在宫外喧哗?
   声音越来越近,德宇果断地转身,向偏殿口走去,他和归晚的政盟秘密之极,如让他人知晓,必引来无穷祸端,固而避之。
   “管大人,你不能进去……”两个宫女拦着来人,不让入内。
   归晚细眼看去,殿门口三道人影纠缠,管修文正往内冲,两个宫女拦不住,一路来到殿内。印象中总是如水澈然的少年此刻含着怒,阴沉着脸,柔和的五官显得生硬,透着冷酷的气息。
   扬手制止宫女,归晚冷冷地命令道:“噤声!退下吧。”她深明宫中之人的生存之道,两个宫女也怕担上责任,自是不敢声张,悄悄退下。
   管修文站在殿中,默不作声地沉着脸,盯着归晚的眼眸里闪动着某些情愫,既深沉又执着,刚才憋着的怒,似乎无处发泄,而使面色变了又变。殿门半开,月光漏了进来,从他脚下延出影子,如水之人明明应该淡然清澈,可是他的影子却是漆黑如夜,修长错影的一抹黑,孤独而又遗世。
   对着这少年,归晚的心情有些复杂,他的所作所为,她多少感觉得出来,楼澈进宫一事的后幕,他也出了力,她是应该恨他的,可是在她眼前,他永远是那个清丽无害的样子,人很奇怪,通常会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实,所以她恨不起来,何况当日是她把他带入官场的,那悠悠的恨就变了质,混合了愧疚,最后只变成了淡淡的恼和潺潺如流的悯意。
   管修文慢吞吞地走近,仅仅十步的距离,他却像走了半辈子,晦涩的表情缓敛,又复而亮澈,漾开一个媲美阳光的笑容,走到归晚面前,影子把归晚罩去半边,半明半暗间,他温柔地开口:“你愿意离开这里跟我走吗?”
  归晚一楞,定定地凝眼看他,刚才还流转不息的思绪被这句话定格住了一般。
   记忆中,曾经在景仪宫的后园中,也有过这么一句话,只不过那句话,是她对着这少年说的,现在……正好反了……
  命运啊,真是一个可笑的恶作剧呢……
  归晚笑着摇了摇头,“修文,我不走。”她虽急着出宫,但却不愿冒险,何况这少年到底是敌是友?
   在听到答案的那一刻,管修文脸上明显现出了痛苦之态,像不能呼吸了一般,重重喘了口气,才勉强维持住了那清透的笑容,带着痴痴的幽然注视着归晚,半天才挤出话来:“为什么?是因为楼澈吗?”
  见他直呼楼澈的名讳,归晚一怔,答道:“不是。”
  “不是?”因为这个答案而显出了愉快之色,随即思考了一会,管修文脸色又沉下来,“那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皇上?”仔细地盯着归晚的脸不放,观察着。
   两个月了,他心急如焚,每夜无法安睡,一切都按计划在进行中,唯一的偏差就是归晚居然到了宫中,他思之心切,见之不得。皇上最近奇怪的举动他听在耳里,看在眼中,急在心底。今日趁着在宫中议事晚了,连夜闯到景仪宫中,见到归晚的一瞬间,就径自下定了决心,带她离开这后宫之中。
   不安之情一日日在心中堆积着,像无形的丝线束缚着他,挣脱不了,痛彻心肺,几近煎熬,这大半年来,他每次到相府中见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慰,离开相府,那痛楚和渴望比进相府之时又更强烈了几分,这相府的娇娆,如毒如药,他思之心切,如病膏盲,情之心碎,深入心扉。就这样,时痛时慰,日复日,竟然连这苦楚都感觉不到了,像与身俱来一般,连痛都爱上了。
   她是他的毒,也是他的药,从来没有想过后悔与否,只因为他早已沉沦,在这暗黑的深渊中,唯一的存在就是她的一颦一笑,解他的毒,了他的惑。
   可是现在她居然说不走,心痛地无法呼吸了,又亲耳听到她说不是因为楼澈,心头骤轻,一起一落,只为了她只言片语,是什么时候起的呢,他的世界扭曲成这样?
   管修文的眼神越来越古怪,呈现出一种痛苦和挣扎,脸上明明还笑着的,连明媚的笑里都掺进了惨淡,受他影响,归晚都无法说话了似的,只感到从这少年身上不断弥漫出哀伤的味道,侵蚀着空气和夜色。
   管修文递出手,带着痴迷之色,轻轻抚上归晚的脸侧:“是因为……皇上吗?”
  惊讶之下,归晚没有避开他的手,脸庞上传来一阵温意,抬眸看向管修文,突然发现自己从没有真正看清过他:“修文,你到底怎么了?”忍不住格开他放肆的触摸,归晚凝着脸,冷了三分。
   从她嘴里吐出“修文”两个字一向是他心灵的慰籍,可见她显有不悦,他皱起眉,胸口闷闷的,想也不想,去抓住归晚的手腕:“跟我走……离开这里。”把归晚从贵妃椅上拽了下来。
   赤足踩在地上,透心的冰凉,归晚大惊之下,想要甩开,可是他抓得极紧,就连转腕都不行,心下有些怒,冷声道:“修文,你在做什么,放开我。”
  管修文置若罔闻地拉着归晚往殿外走,拉扯着来到殿中,直到听到身后人一声痛呼,他才恍过神来似的,停下脚步,倏地转身,眼里流露出痛色:“哪里痛?让我看看。”那形于外的神态,就好象痛的是他,而非归晚一般。
   赤足于地上的冷,和他手掌中的炙热成为截然反差,归晚心头也有些乱,想起以往种种,咬牙恨声道:“你到底要干吗?难道害得相府还不够惨吗?”
  管修文楞了一楞,迷茫地问道:“你在怪我吗?”
  “难道不能怪你吗?你到底在做什么,楼澈再怎么说也是提拔你的恩师,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何必落井下石,骗他进宫,难道官场真的这么好,值得你用仁义之心去换吗?”
  这少年怎会变成这样,难道从开始就错了,对他怜悯是错,领他进官场是错,一切都是错吗……错,错,错?
   “他是没有地方对不起我,但是他对不起你不是吗?是他和萤妃藕断丝连,他没有好好对你,他不配……不配拥有你,”被提到了心中的痛处,管修文按奈不住,情绪立时激动了起来,“我就晚他一步,就一步而已。是他自己权倾朝野,惹来皇上的忌惮,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你以为是我将他骗进宫吗?如果不是他自己愿意进宫来,又有谁能强迫他,他带走萤妃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居然如此狡猾,宫中天罗地网,他也逃了出去,现下还和端王联手……”
  见他说话有些颠三倒四,情绪极不稳,归晚静下心来,听到这里,不禁打断道:“是你们在宫中布了陷阱,然后让他逃了?”
  “是呀……”管修文突然又平静下来,安抚似地露出笑,“想不到他神通至此,在深宫中也逃了出去。不过不要紧……就算现在他和端王联手又如何,端王谋逆之罪已定,想要翻身,简直是妄想,京城之中,皇上早已布下重兵,楼澈再厉害,也不敢此时回来。”
  这话听得归晚心中自是一凉,再看管修文,觉得他行事古怪,心思诡秘:“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楼澈是你入官场的恩师,端王多处扶持你,你不分青红皂白害他们……”你怎如此可怕这半句没有说出口,归晚看着管修文带着温柔地笑,在月色下既诡异又骇人。
   “怎么会是没有理由的呢,端王和我,本就是两相利用,我也不过就在枫山刺杀中用了他的名字而已。至于楼澈,那也只能说是他自找的……归晚,和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归晚,归晚……归晚……”嘴里呢喃着萦绕他心中的名字,少年既快乐又悲伤,手紧紧抓着归晚的手腕。
   直到此刻,归晚才隐约明白,枫山之变也许是皇上策谋,但是行动者是这少年才对,而后的种种行动,这少年充当了什么角色就可想而知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他含在嘴里反复轻唤,归晚完全地怔住了,这少年手段如此狠毒,可是却又偏偏如此深情和清澈,两种极至的矛盾在他身上体现出来,融合一体。今夜如此悲伤,萧萧之感在他身上挥之不去。深沉的凉夜,就连月影都哀伤起来,归晚无法出声,也不知如何开口。
   原来如此,引起祸源的原来是自己……归晚逸出苦笑,无措的和管修文相对无语。
   管修文早就看不进周身的事物,能和归晚这样独处,心中迷醉不已。痴痴地静立于大殿之中,无尽的寂寞和忧伤。
   就在一个两难一个痴迷之时,门口一道小跑之声靠近,刚才拦截管修文的宫女大声喊道:“皇上驾到——”似乎怕殿内人听不到,这声特别的尖锐和响亮,传进殿中,顷刻打破一室的迷然氛围。
   管修文被这声一震,回过神来,脸色骤然沉下来,似苦非苦。
   而归晚听到宫女这一声,连笑都有些笑不出来了,皇上从没有在这个时候来过景仪宫,今天是怎么了?所有的事都挤在了一起……她抬头看看依然高挂的月亮,心中轻问:月啊月,今夜难道就过不去了吗?黑夜如此漫长……何时才会天明?

[皇城烟华:囚月(五)]
   心跳得有些快,归晚灵机一动,当机立断,反手抓住管修文,低声道:“还楞着做什么?快躲到偏殿去。”她琢磨着现下德宇公公已经从偏殿离开了,让管修文去偏殿,躲也好,逃也好,总之不能再惹祸上身了。让皇上看到这深宫之中居然会有男子半夜出现,还不知会多出何等祸患。边想着,边推攮着有些呆楞的管修文往殿后去走去。
   脑中已经一片混沌,被外力一推之下,才恍过神来,管修文若愁若苦,眸色稍定,望了一眼归晚,一副难以割舍的样子,手松开,终还是回过身,毅然往偏殿走去。
   看着他的身影隐进偏殿,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归晚把眼移向门口,皇上才刚踏进殿中,隔着月色朦胧,一时倒没有看清他脸上的表情。直到淡月浅亮拂过他半张脸,这才清楚地映出他似有疲惫的神色,从没有见过他形于色的倦意,归晚倏自一惊,天子何等的骄傲,他就像那龙椅,即使已经有无数的鲜血洒在其上,外表看来,永远是光鲜的,那种被岁月侵蚀过的苍凉是在内的,是给自己品尝的,体现在外的只能是华贵,那是给别人看的。苦也好,甜也好,皇上所表现给众人的,多多少少都有些做戏似的,迷惑众人,还带着目的,许久之后,这成为一种习惯,就像眼前的君王一般,阴晴不定,时怒时喜,到底是做戏呢,还是本性呢?
   今夜也不知怎么了,兴许是那月色凉了,兴许是那人影孤寂,兴许是她善心大起,对着郑锍,归晚头一次仔细地用心去看,而非用眼,突然发现那君王身上多了一种人味,不是虚伪的温和,也非深沉的阴鹜,而像一个普通男子一般,就是这些微的体现,看起来倒似变了个人。
   有些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归晚有些错愕地对上天子温如浅溪的眼波,眸里面好深好沉,还带着些压抑,蕴涵着归晚不敢深究也不敢碰的东西。
   远远的就瞥到归晚一个人立于殿中,郑锍微有些惊,近处一看,发现她竟是赤足站着,单衣襦裙,形只单影。这殿中他来过无数回,每次来,都是灯火通明,萤妃色艺双绝,到了这里就像到了温柔乡,华美中总带着虚伪和敷衍,殿就显得小了,今日殿中只有一人,显得特别空旷,却有了另一种味道,她也并没有比萤妃美,为何能给他这种感受呢,带给这殿中某种实在的感觉。心底的某些东西被轻唤而苏醒了,蠢蠢欲动。在他还没发现之时,怜意大起,冲破了那冰似的表层。
   “凉夜似霜,怎么站在这里?”
  刚才被管修文一搅和,她身躯早已麻木,被郑锍一声提醒,感觉顿时复苏,脚下一片冰冷,身上更是冷飕飕的,倒喘一口凉气,她缩了缩身子,在天子眼皮之下,也不敢贸然回到椅上,勾起笑,答地轻巧:“已近夏日了,不碍事。”
  连郑锍都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柔情满溢,徐徐靠近,见归晚透着苍白的面色,没有了平日完美的玲珑,只有那潋滟的自如之态,看得他自是心中一动,低头一看,她赤着足,从不见阳光的双足肌肤不但娇嫩,还带着点婴儿的透明,白玉无暇,莹然堪握,站在冰黑的地面上,更是衬得魅惑。连沾上了尘都是侮辱一般,他屈下身,蹲了下去。
   一国之君突然下跪一般在面前矮了半截,归晚吓地忙后退,右脚才微抬,就被郑锍握住,炽热的感觉从足中穿传来,归晚被怔地一动也不敢动。
   莹莹玉足在手中,郑锍微微一笑,也不在意冰冷,只注意到大掌正好可以握住一足,契合无比。四顾之下发现没有丝履之类的东西在及手处,他轻叹一声,空下的那只手解开颈间的结,披风松开,他一把扯过,垫到归晚的足下,让她踏在其上,一边轻声解释道:“夜间的地最是凉,袭上身容易病。”
  如果说惊吓,今天无疑是第二次了,归晚也不知该做如何反应,把足睬在皇帝的披风上,这样的事简直闻所未闻,冷汗都有些被吓出来了,可是郑锍却强制地把她的足按在了披风上,她听命行事,只怕稍有差错就惹来祸端。正在她忐忑不安之时,郑锍却半蹲着身子抬起头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仿佛做了件大事似的。这是归晚第一次看到他几近天真的表情,心中又是一惊,今天到底还有多少个第一次,还有多少的惊吓呢?同时也有些感慨,想不到这深沉的天子居然能有这种时候,天子,说到底,也是普通人啊……这么一想,她心中软了几分,眼神掠过郑锍,扫过他的鼻,他的眉,他的发,停在一处,默不作声。
   “怎么了?”郑锍问,突然发现到归晚的不自然。
   浅浅如绿波地一笑,归晚轻颦低语:“皇上,你有白发了。”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今夜到底怎么了,连她都失去常态了吗?对方怎么说也是天子,今日再反常,也不可能改变本性,心下有些揣揣不安,只能静默地等候郑锍的反应。
   闻言即是一变色,郑锍的眸色沉郁,所思甚深,抿着唇不语。半眯起眼看向归晚,这才想起,她年近双十,容光焕发,真是如花年纪,而他,开春已过三十,虽说进入壮年,可是与她相差十岁有余却是事实。耳听她提到早生华发,心头骤沉,对这个问题竟介意起来。
   “你的意思是……朕老了?”郑锍抬着头问道,那不甚确定的表情带着别扭,看得归晚忍不住心中暗暗好笑,平日只有他笑着看别人忐忑,此刻终也尝到这滋味了。
   郑锍盯着她微露愉色,脸色缓下来,唇线略勾,现出一丝无奈的笑,从蹲着的姿势站起身,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有个人能让他无措至此,忍之不甘,怒之不舍。凝眸锁着她,月夜之下,单薄的衣衫被殿门处隐吹而过的风掀起一角,匀称纤美的肩隐隐可见,白皙的肌肤如月泽,在御乾殿时的幕幕情景竟然突然在眼前闪过,心中一荡,如火窜起,眸色骤暗,灼灼地看着她。
   看他眼神灼热,能烫人似的,归晚微蜷身,情不自禁后退一小步,说道:“皇上……夜已深了,请回宫吧。”
  含着火似的目光在她周身一转,郑锍一笑,理智告诉他要挪开眼光,奈何不受控制了一般,他竟然半点也移不开注视,到底是中了什么魔了?一生之中,见过美女无数,他自认已过年少冲动的年纪,自制力非凡,为何此刻心猿意马难以抑制……
  瞅着郑锍的眼光越来越火热,归晚有些慌乱起来,身上凉倦,耗费了大半心神,没有任何余力去应付什么突发状况了,心念一转,就想往后退去。被郑锍盯得死死的,动作也不敢太大,脚下轻移,忘记了脚下踩的是披衣而不是平地,微慌之下,脚被绊住,还没站稳,人就往后栽去,心中一声惊呼,不及脱口,腰间已被大力扣住,归晚惊后余悸,睁大眼看着面前的郑锍,他半含着笑,眸色更见深沉,小小的一簇火在烧似的,相比较她的狼狈,他更显优雅自得。归晚心中恼起来,身体失去了平衡感,只能抓着郑锍的衣袖,这落在下风的感觉,让她有些不甘,想要支撑着站起身,郑锍却在此时放低了手。
   归晚顺之身子倾倒,没有意料中的痛楚,郑锍接住她的身子放在披衣之上,她半躺于地,忙支起身,才半抬起,郑锍膝着地,半俯身,已将她困在地与胸膛之间。
   “皇上……”归晚暗恨,警声道,“瓜田李下,皇上难道不知道避嫌吗?”
  “瓜田李下?”郑锍闻声笑起来,声音又沉了几分,带了几分沙哑,魅惑似地轻柔道,“不要用这种俗世之规来约束朕……”这话似乎也是对着自己说的,他刻意忽视了她的身份,模糊两人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为什么呢?他也很想知道答案。
   看他半柔半钢的态度,深深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糟糕,归晚开始心焦,笑也淡敛而去。
   “在想什么?”清淡的幽香从归晚身上飘过来,拂过他的鼻,浓郁了他最原始的欲望,心跳地有些乱了,“如果你一定要想,就分出一点心思来想想朕吧。”这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似的,国家,权位,顾及,道德……再也耐不住这磨人的诱惑,他诚实地遵从心中的想念,伸出手,在她倒退的同时,紧箍住她的腰,吻上这让他困惑不已的娇娆。
   被他一把抓住,归晚心急如焚,才张口想呼叫,就被他顺势而上的唇舌堵住了话语,来不及出口的声音才唇舌交缠间化成一声低吟,怎样扭头也避不开他的需索,发早已凌乱,黑绸似的铺一地,他炽热的舌头伸进口中,吸吮,勾缠,半身压住她的身躯,不让她有躲避的机会,覆吻地密不透风,把她空气夺走的同时,把自己的气息渡给她。迫得她再不心甘情愿,也要接受他的深吻。
   快要窒息了……归晚薄汗沁身,被他压制着的身躯挣脱不了,手抬起,就往他的脸上甩去,半途而疾,被郑锍扣住手腕,她想挣开,却敌不过他男人的力量优势。
   结束一个深吻,他略有些邪佞地一笑,唇并不离开归晚,细碎的吻始终落在她的鼻间,唇畔,和细嫩的下巴处,连喘息之气都混在了一起。
   “你已经是两次甩开朕的手了……朕也不知道为什么……能宠你……到这程度,连被你伤了……自尊……都可以忽略……”故意和她纠缠不清,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嬉戏似地和她交吻,一只大手扣住她的手腕,置于头顶,一手抚上她的身,因挣扎而衣衫凌乱,露出了肩,他一个大力,扯下她单薄的外衣,在她颈间解开肚兜的结,大好春光现于眼前,郑锍的眸色变得更加深切,连脑子都炽热地无法思考,抚上这皓莹有致的身躯。
   “不要……”唇齿间不断和他交缠,身下被灼热的欲望抵住,她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碎吟出于口,归晚心头发酸,泪珠划下脸庞,“楼澈……”情不自禁在此刻想起那个男人,她轻声娇唤。
   半眯起眼,郑锍的表情骤然有些狡狞,怒火促得欲望更加强烈了,他耐不住嫉妒加大手中力道,禁锢住她的身子,扯开腰带,覆身而上,厉声叱道:“不许喊他……”疯狂地吻她的颈,半软半硬地抚摩她的酥软,细稠的密吻渐移到乳沟,大手在她的腰间摩挲着,时紧时松的节奏和若有若无的诱惑,归晚哑吟出声,泪水滴滴如雨。
   注意到归晚的不适,郑锍缓下动作,看她泪流满面,心中一痛,忍着欲望,轻抚上她的颊,吻上她的眼,舌尖把那泪水舔入嘴里,明明是苦涩的滋味,他却完全尝不出,只觉得她连泪都带着香,安抚地亲吻着她,在她耳边轻呢道:“不要哭……你要什么?朕都给你……朕什么都能给你,只要你真心对我笑……”柔声劝慰着,他喘息着把她揉进怀中,肌肤相亲,耳鬓斯磨,环住她腰的手半点不放松。
   如果我要自由呢?归晚闻言极想出口,可是要拿身子来换,她还没有洒脱到这程度,闭着眼,她紧抿唇,不接话。
   “归晚……你就依了我吧……”含糊地嘟囔着,郑锍把她搂起来,背过身,转而吻上她的背,细腻白皙的玉肤,他流连不已地细细品尝,呼吸越来越急促,连吐出口的气都是灼人的。光洁柔白的身躯相贴着,他和她缠绵不休。皇袍落于地上,空气中只闻喘息和零落的娇而不媚的轻吟。
   “皇上……”急跑声窜入耳中,李公公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停在殿外,开门声起,忽而半途而止,李裕目瞪口呆地站在殿口,反应全失。
   他爱抚的手没有停下,恨不能把她的身子揉进骨中,欲望高涨,没有得到舒解,为的只是她紧闭的眼帘和咬牙而致泛白的唇,他迟迟不敢真正得到她,就怕今日得到她的身,从而失去了得到她心的机会。
   “皇……皇上,有……有军情,林将……林将军急进宫求见……”口舌再没有平时灵活,李公公战战兢兢地站在殿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按耐住欲火,郑锍将归晚的身子遮在内,眼见她眼角似含泪珠,他心中不忍,轻叹一声,隐忍了半晌,抓过一旁地上的衣物,慢慢为归晚披上,带着些歉意的柔声道:“不要哭……今日是我唐突你了,不要再哭了好吗?是朕卤莽……给朕一段时日,朕一定会给你名分……朕要定你了……”轻吻落于她的脸。郑锍拍着她的肩,轻声细语地抚慰。
   李公公早已像化石一般,眼睁睁地看着皇上把龙袍拿起,竟然披在归晚的身上,还低声下气地不断轻劝,那姿态,几乎已经放下了天子之尊啊,被震惊过了度,他只能傻看着。
   不厌其烦地安慰着怀中人,郑锍有种不见她收泪决不离开的架势。归晚心中早盼望着他能速速离开,胡乱地点了几下头,慢慢睁开眼。对上的是郑锍既惊且叹的眼神,这才松开对她的钳制,扶着她站起身,抚了抚她的脸,为她拉拢衣襟。不舍地看着她,直到泪痕隐去。他才转身,准备离去。李公公忙凑上来,跟随在后。
   “皇上,您的衣服……”李公公焦急的唤,就怕皇上就这样穿着单衣出宫门。
   “回长宁殿更衣,”郑锍的声音逐渐离殿而去,边走边问道,“这么晚了,林将军怎么进宫了?”
  “是德宇副总管带他进宫的,说是什么有要事和皇上相商……”
  空荡的宫殿又恢复了平静,耳边什么声音都已听不见了,归晚的心忽上忽下,且怒又怨,心里的怒火一个劲地燃烧,只觉得心酸至极,泪水再也流不出来,轻轻圈住身子,站在原地不动。听闻刚才李公公的话,才知道是德宇救了她,心中一动,她快步走到偏殿口,望内一看,什么都没有,归晚这才稍安心,回头四顾这清冷的大殿,一阵的苍凉,涌起茫茫之感。
   她无法怨别人,只好把这恨全转接到楼澈身上,想起如不是当日相府之困,她何至于受今日之辱,她危难时,他却没有出现来救她,越想越恼,不仅把他所有的一切都想了一遍,突然记起他临走之时说过什么,蕈苑之约……似乎是蕈苑,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皇城烟华:玉碎(一)]
   她要出宫……
  这个念头在归晚脑海中转了无数遍,可是直到此刻,她依然还在这红瓦高墙之中,望着郁树葱茂,叹着淡忧清愁。她在犹豫什么呢?一遍复一遍,她自艾自问自叹,这宫中多处一日,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日渐盘绕,无形中犹如黏稠蛛网,沾上就是一身的腥,还带着腐心蚀骨的痛。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坐在景仪宫的后院,这一物一景如相府别无二致,勾起她悠悠之情,宫中并无说话之人,她脱口轻声吟唱起来。
   皇上变了,自那离魅的一夜之后,一个多月,他似乎在不断改变着。景仪宫的软禁变松了,她可以自由地在宫中游荡,宫女太监的称呼变了,“楼夫人”一夜之间变成了“晚夫人”,轻笑出口,归晚声唱着的声音扬高了几分,她岂会不明白皇上的用心,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皇上刻意模糊她的身份,为的不就是“名正言顺”四个字……
  君王多情似无情……
  耳边仿佛又飘过阵阵哀号之声,她眼前又晃过几日前李公公死时的情景,本以为出宫还要等候除去李裕良机,谁知前几日竟意外碰到了这样的机会,李裕素来在宫中枉法跋扈,几日前,正在把景仪宫中的陈旧珍品搬出时,碰上了大腹便便的印妃,也许萤妃真是所有后宫女子心中的痛,就算是只看到东西,也触及了印妃的伤口一般,她勃然大怒,加上早被挑拨过的情绪本就对李裕不满,趁着怀着龙子之时,非要给他治罪。她闻到风声,到御花园中探看,正碰上同样闻风而来的皇上。
   他本是想救李裕,最后不知怎么,竟忍了,眼看着心腹总管活活打死在棒下。为此情形,印妃可风光了一回,由此证明了她目前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李裕一死,对归晚来说有利无害,可亲眼见他因为这么一个可大可小的罪名而丧命,也不仅有些兔死狐悲的感受。皇上从她身边走过之时,轻声言道:“你既然想他死,朕成全你。只要是你所想,朕就如你所愿……”这句话,听得她遍体发凉,瑟瑟作冷,郑锍啊郑锍,难道真是这般诡秘莫测,万事在手,他到底又看透了几分?
   红墙绵绵,处处相连,这皇宫,犹似虎穴龙潭……“旧游旧游今在不?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绘声绘色,萦柔婉转,她宫装丽影,一个人无限寂寥地唱,唱的是戏,唱的是人,唱的是柔肠半损的情……
  进宫已有多久了?冬去春来,春走夏至,转眼萧萧,竟然已近五个月了,德宇已是总管,她也有了出宫的机会,可是为何她迟迟不能决定,她在等什么?
   蓦然发现,天下之大,可偏偏无她容身之处,相府不能回了,投奔哥哥也不是上策,去找楼澈……他会笑着迎她吗?
   回念一想,天下间,有人是在等待她的吗?她的家又在何处?可有一盏灯,一席凳,一杯茶,一声柔情浅长的问候是专为她而设,而侯?
   她非神非魔,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不能挣脱名利,难以抗拒诱惑……情之所处,黯然销魂,她又如何开口,夫君啊夫君,犹记我否?
   犹记我否?
   “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夏日溶溶,梅花早落,疏影薄散,暗香消尘,这灼阳列列,只有她还感到寒冷,始终维持着一抹不容于世的卓然,如此之难啊……
  清脆掌声盈耳,归晚回头视之,皇后淡紫清影,宽袖锦袍,独影温婉立于院中,笑睨着盯视她:“似我愁……唱得真是入木三分。”
  已经多久没有见过皇后这样的笑脸相迎,此刻得见,却又觉得有些不太真实,这隔着膜似的看,忍不住去猜测其笑后的深意,本以为还有的三分姐妹之情,也给这不能捅破的膜给隔淡了。
   “皇后娘娘。”归晚轻呼着走近,说道,“什么风把娘娘吹来了?”
  “一家人不必这么客套,”皇后气定神闲,雍容之态世所少见,“我们俩何必还这么生疏?”
  被她那“一家人”三个字所触,归晚敛眉,只能笑望着皇后,等她说出来意,这宫中任何人一举一动都是含着意思的,决没有丝毫浪费,笑也是,情也是。
   “怎么?你是在怪我这阵子对你的冷淡吗?”皇后笑问,“这宫中多狡诈……谁不是小心翼翼的活着,你莫要怪我……我也是不得已。”
  “我知道。”不得已,一切都是不得已……但凡做了错事,最好的借口就是这三个字,归晚淡如地一笑,清风遐迩。
   视线在归晚脸上转了一圈,皇后轻叹出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归晚,你我本该是这世上最亲的,奈何如今这样,都是造化弄人……从前我欠你的,从无一日忘过,今日我问你最后一句,你可还信我?”
  还信她吗?归晚正在这么想着,犹豫着,口中已经抢先答道:“信。”
  皇后平静的脸上终因这一声信字露出真挚的叹息:“楼相昨日已经回京,再过一会儿,就要进宫来了,你可想去见他一面?”
  把怔愣明显地摆在脸上,归晚定定地看着皇后,似乎想从中看出真假来。在风平树静的午后,她犹豫不决,见与不见,陷入两难之境,涩意涌上胸怀,她的笑不再纯粹,掺进了复杂的情绪,倍显艰难:“好,我见。”
  ******
  “这里是什么地方?”跟着皇后在宫中七拐八弯的盘绕,来到一间狭窄的房间,看起来十年未有人住过的样子,归晚忍不住问,心里疑窦重重。
   “旁边是崇华宫的西偏殿,”皇后不甚在意地拿出锦帕挥去一桌的灰尘,仔细地擦拭着椅子,仔细地解释道,“前太后在这里设了个暗室,能观察到大殿内发生的事。”
  注意到面前的墙上挂着一副山水画,片尘不染,与房内情况格格不入,归晚走近,仔细的打量,这才察觉到画上凿孔,透眼一看,曾经和郑锍共处的大殿入目清晰无比。暗暗恻然,这宫中格造精致可说是巧夺天工也不为过。
   皇后也不知从哪拿出了一壶茶,放在桌上,倾满两杯,轻呼归晚道:“他们就要来了,我们就此静侯吧。”
  归晚看她一派坦然的样子,露出淡淡微笑,都说男人运筹帷幄,执掌天下,如今看来,女人动静自知,帘后权谋竟也丝毫不差。自如地坐下身,茗一口清茶,托腮静等。
   等待的时间似乎特别的漫长,茶香已淡,殿内仍然依然无声无人,归晚闲适地环视四周,滴水不漏,面上平静无波,心底却有些莫名的波动。
   “楼卿可还记得这地方?”
  这儒雅温和的声音从殿中传进暗室,归晚和皇后都是轻震,两人对视一眼,皇后凝神向孔中张望,归晚纹丝不动,敛笑倾听。
   “崇华宫西殿……今日皇上好高的兴致。”闻此清润如风之声,归晚眉轻拢,已经失踪了近五个月之久的人,终于回来了吗?
   “楼卿从南郡回来,还为朕备了大礼,朕怎能不开怀?所以才想来故地一转,一切都是托了你的福……”
  “臣才应该感谢皇上,不是皇上的恩泽,臣怎能去南郡之地……”
  听他们两人在殿中客套敷衍,表面和乐融融,其实口蜜腹剑,归晚浮起似讽的笑,这一君一臣,城府之深,心计之重,也算是旗鼓相当了。
   殿内你来我往的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归晚将杯中最后一口茶饮入嘴中,看着皇后退回座位。殿内突然安静下来,无声的沉闷着。皇后疑惑不已,正欲再次凑上前细看,说话之声再次传来。
   “楼澈……你眼中早没有朕这皇帝,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这一声柔中带厉,皇后想要探看的动作硬刹住,归晚也放下手中空杯,两个人均不知殿内发生了什么,却顿觉气愤凝重起来。
   “你三番两次阻止中书院设立,又联合端王,南郡王,真当朝中无人了?”
  雅笑之声起,“既然今日皇上直言,臣也想进劝一句,皇上急功近利,大量起用初生之犊,朝中排挤老臣,这番作为虽然对集权有利,却非良策。”
  “好,”郑锍也笑起来,狂傲之极,“好一句劝,这是你楼澈为相以来,说过最中肯的话了。”
  接着一阵杯盘之声,浅笑之声一再传来,“当初太子劝朕杀你,朕犹豫不决,现在想来,就阅人来说,太子的眼光胜朕一筹。”
  “但是太子手段狠辣,不听他人柬言,非是为君之选……”楼澈温泽地接口,淡定的态度显得有条不紊。
   “所以你就联合太后慢毒以害太子,站稳跟脚,你又以清皇室之名,揭发太后……楼澈,若论手段之狠,当年的太子也比不上你之万一,小小一个常侍到如今的丞相,你可算是踏着血而上的了。”
  沉静不语须臾,楼澈悠悠说:“皇上之言太重了,臣担不起,当年太子之病确与我无关,至于太后,那是因为她要除我,我才只能先发制人,只是自保之策而已。”
  “广植党羽,权霸朝纲也是自保?”不屑地轻哼,郑锍讽刺地笑问。
   “如若不然,今日臣已经不能和皇上对饮,早就身首异处了,比之太子,皇上也高明甚多了。枫山之变,景仪宫之围,皇上真是让臣拙于应付。”
  皇后听得心惊,肃然以对,侧过脸来,归晚对她回之一笑,那温温的笑融到皇后的心里,不知怎么的,她的心也平静了下来。
   殿中的君臣两人继续款款而谈,家常似的对话里透着血雨腥风,尔虞我诈。谈笑间,风云幻变一抹而过,天下,江山,权位,似乎只是一盘棋,两人对弈着比高低,弈子,亦弈天下。
   “端王于东城门外等候召见已有三日了,如果皇上再不与理会,只怕民间对您的‘仁义’形象会有所损害……”楼澈如是劝道。
   “端王……”郑锍玩味地念着这个许久不曾听的名字,“端王,原以为他骄横跋扈,真没想到……是至情至性之人,为了个女人……”
  叹息出声,随即扬起三分轻狂的笑,忽尔又一顿:“楼澈,你将萤妃带出宫,我还当你真是如此情深,不曾想你居然将她带至端王身边,以此做为和端王结盟的契机,如此手段,朕才感到有点意思,下棋还需要个对手,如果没有你楼澈,这朝堂必然失色不少。”
  高处不胜寒……听郑锍言罢,归晚蓦然有些感慨,品位他话中含义,浮起黯然之意,两君臣之间如此坦诚布公,分明是殊死争斗的前兆,权势如此可爱可亲,比之美人,更让英雄为之折腰。
   所以,楼澈才舍了萤妃,舍了她……
  缓起身,皇后诧异地转过头来,归晚用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淡笑着转身,轻轻打开来时的门,什么都没说,一个人翩然离去。身后皇后还是那瞠目结舌,不能理解的模样。
   来时的路归晚早已不记得了,绕着百转的回廊慢慢走着,心里别无他念,就是想离开刚才那个窒闷的地方,心中释然了,也空荡了,飘忽不可琢磨。原本以为自己有许多的话要说,此刻却觉得一句都无法出口。
   胸口堵住了,喘不过气……
  在宫中转悠了几处,停停走走,歇歇想想,时间不知不觉就荒废了许多,天色渐蒙,日已偏西,一抬眼,归晚终于找到了熟悉的地方,觉得有些疲累,她举步踏进宫门,这景仪宫的院子与相府一模一样,她怎么都不能适应,心中隐隐排斥,眼角扫过,定格在一处,骤然不语。
   楼澈站在景仪宫的殿口,俊雅的笑颜中隐显着烦躁和不悦,看到归晚徐徐走来,唇畔上扬,快步走到她面前:“归晚……”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声低低的叹息。
   顾盼生辉,归晚抬眸凝望了他一眼:“夫君大人……”
  欺身靠近,楼澈闻言皱起眉,归晚的称呼里是带着意味的,夫君是身份,大人是权位,那称呼里隐有隔阂,心下暗怔,伸出手,轻刮归晚的鼻梁,又不舍得用力,象征性地轻描了一下,柔声道:“让你久等了,我们回家吧。”
  那声音是春风含笑的,直吹到心里,出宫本就是她所愿,归晚轻点头,凉风起兮,碎发飘到眼前,她才一抬手,就触碰到楼澈指,那修长的手指替她把散发拢到耳根后,而后一勾,顺势将她轻楼进怀中:“气恼了?你可以气,可以怒,但是不许就这样故意忽视……归晚……”
  轻叹一声,楼澈也不知如何解释,对着朝廷重事,他可以指挥若定,没有半丝犹豫,可是对着这他娇宠至极的人儿,他反而不知如何应付她的情绪,她是永远含笑的,怒也笑,悲也笑,就连没有任何感情时都是笑着的,相处久了,才知道那是习惯,一种渗入骨髓的淡如。明知她此刻是不开心的,他倒有些无措,拿捏重了,怕无意间伤了她,轻了,又怕不进她的心。
   累了,原来她是累了,轻靠着楼澈,她本欲退开,终还是不忍,五个月来的苦涩,就在这怀抱里淡了,散了,耳边听他一句“回家了”,一丝酸酸的感觉,泛上心来,惹来她无限优柔,她信什么?该信他人之言,还是信眼前所见?在她还没有选择好之前,心就累了,所以一切可以等以后再计较,默默在心底这样说着,她五个月来头一次这么放松。
   轻柔地楼着归晚,楼澈轻拍着她的肩,哄小孩似的,看她闭起眼帘,知道她倦了,口中轻呢着:“这里在南郡看到一种宫灯,精巧可爱,我带回来一盏,给你放在房中可好?”
  “宫灯?”归晚轻蹭了一下脸,扇子般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宫灯占地方,我不要。”
  “我让人给你打造一盏小的,挂在房中,用琉璃做面……”对归晚的任性不以为许,反而有些庆幸,她的心没有拒绝他。
   见她不应声,知道她是答应了,楼澈轻笑,续又说了一些南郡的所见所闻,半哄半劝,逗着归晚说话,想要化解她心中的结。
   景仪殿外的宫女见状都有些为难,其中一个胆大的,悄悄凑近,声音不高,却让楼澈听得清楚,婉言提醒道:“楼……楼相,晚夫人……车已经备好了……”
  楼澈身子蓦地一僵,归晚感觉到,睁开眼,欲退开身,腰间被楼澈紧楼住,楼澈另只手抚过她的发,环住她的肩,温柔非常。转向宫女的犀眸却闪过厉芒,阴冷阵阵:“你刚才称呼什么?”
  宫女早被惊呆了,不知哪里犯了错,唯唯诺诺地道:“楼……楼相,晚……晚夫人……车……车……”
  “放肆,”楼澈冷冷地喝道,“以名为称是宫中女子的习性,我楼澈之妻,应该称呼楼夫人,难道你不知道吗?”
  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宫女忙磕头:“楼相恕罪,奴婢是听从上头的吩咐……”
  “来人!”半点不给机会,楼澈高唤一声,殿外涌进几个侍卫,排列站开,“带她下去,掌嘴五十,撵出宫去。”
  宫女不停磕头,口中求饶,侍卫听命立刻上前,死拖活拽地地把宫女带出殿外,旁边的宫女们早已吓地不敢吱声,抖抖缩缩地又上前一个:“楼相,楼夫人……车已经备好了。”
  感受到从楼澈身上弥散开的怒气,归晚不语,沉思着,楼澈已经低下头:“累了吗……这就回家。”
  轻轻在她颊边印下吻,连凉风都融在这柔情中,拂面带着温意。

[皇城烟华:玉碎(二)]
   从深宫到官道有一条长道,两旁红墙绵延,犹如无边长线。遥遥无尽,和楼澈并肩走在道上,归晚看向前方,情不自禁想起曾经和萤妃一起漫步于此,讨论过此道的长短。她说,去时归心似箭,来时长路漫漫,萤妃心思细腻,在此话中可见一斑。此刻道还依旧,人已袅然……姿容倾城的女子,最终都是如此命运吗?
   心中一寒,归晚想要抽回手,一缩之下发现楼澈紧握着不肯放松,丝缝不露,力道之大,甚至让她隐隐生痛,偏眸看向楼澈,薄唇紧抿,微小的弧度虽笑犹怒。才想开口,楼澈突然慢下速度,盯着前方,笑漾开,幽眸却更见深沉。
   “皇后娘娘。”
  依着深宫最后一道门栏边,皇后款款而来,华贵的姿态不改,笑道:“听说归晚要出宫了,我来送送……楼相,让我和尊夫人说几句贴己话可好?”
  楼澈沉眸一笑,松开握着归晚的手,雅然地退后几步:“臣代归晚谢皇后娘娘之恩眷。”手轻恭,潇洒地走开,拉开与归晚和皇后的距离,站于后方。
   归晚转了转已有些生硬的手腕,皇后走近,亲密地拉起她的手,帮她揉捏着,两人慢慢踱前。
   “刚才怎么就这样走了?”皇后轻声开口,“可是听到不舒心的话了?”
  “皇后娘娘多心了,空气浑浊,我透些气而已。”归晚笑。
   牵着归晚的白脂似的纤掌,皇后轻叹:“你到底信不过我……归晚,女人难为,深宫后院,侯门大宅中的女人就更难为了……这意思,我想你也明白,恩?”
  这话是动了情的,沉甸甸的分量含在其中,归晚心中一动,看着皇后,温婉的笑,有七分貌似母亲,暖意涌上身,归晚轻握住皇后的手。
   “男人的心放在天下上,女人的天下放在男人的心上,这就是女人的难为之处,我入宫这么多年来,悟出一个道理……”皇后的瞳色迷茫起来,似在回忆什么,口气也飘忽了,“与其争宠,不如争位,女人的虚荣建立在男人的权势上。”
  “皇后……”归晚哑然,揣测着皇后这番话的深意。
   “归晚……今日找你去崇华宫,其实想跟你说……只要你愿意……我愿与你共执凤印,分治后宫……”皇后突然一顿,平地一声雷的说道。
   暗自一悸,归晚松开手,瞥过身后,楼澈不曾注意的样子,这才回眸深深注视皇后:“皇后娘娘,你糊涂了吗?怎么能说这话……”
  皇后镇定大度地一笑,说不出的宽容和柔丽:“你是七窍玲珑心,怎会不知道我此语出自真心,我只问你一句,你愿意吗?”
  归晚怔怔地看着皇后,眸对眸,深望其中,翦翦秋水,灼灼朝阳,透着如许光华。
   坚定地摇了摇头,归晚新月如勾的弧度扬起:“我非凤凰,何以入帝王之家,感谢娘娘的美意,我承不起。”
  停顿须臾,皇后笑出声,张扬大笑,似开心又似愁闷,笑阵阵,连隔着段距离的楼澈都疑惑地探看不已。好容易收起笑,皇后认真地看着归晚:“好……好,果然是玲珑过人,光是着清风姿然,世间又有几人及得上你……是我枉做小人之态了……”
  这一国之母的女子说着说着,眼泪盈然,眼圈晕红,归晚见状,酸涩之感亦起,柔声劝道:“娘娘不用多想了,路到尽头,不能再送了,快回宫吧。”
  看到道口停着相府的马车还有侍卫等候,皇后恍惚地点点头,启口欲言,又轻合上唇畔,楼澈走上前,惊异地看着皇后,牵过归晚的手,抛下一句“皇后娘娘告辞了”,就往前走去。皇后还懵然地原地站着,忽然又一动,快步上前,拉住归晚,凑于她耳旁,轻言道:“从玄育门走,千万不要去玄吉门,切记。”
  归晚诧异地回视她,夜眸轻转,已经猜到其中些许玄机,潺潺暖意浮上,百感交集于胸。
   “谢谢你……姐姐……”
  皇后点点头,又摇摇头,清明的泪珠滴落下来,站在原处,看着归晚和楼澈上了马车,马鞭高扬,车轮骨碌之声响起,她才恍过神来,回过身,欲回宫中,被眼前红墙耸立的长道吓了一跳,怔然望之,带着看不到底的惆怅,慢慢向深宫走去,掩于虚华之中。
   ******
  “怎么?不舒服?”楼澈把手尉上归晚的额,指间轻按她蹙起的眉宇,温润的视线锁着她,想看出什么端倪似的。
   把车帘掀起一角,看到是前往玄育门的路,心稍定,归晚回头看着楼澈,美玉似的脸,清贵的气度,真切的关怀,如此翩翩风雅的男子,到底带着什么样的心?心中略微挣扎,她深深一个呼吸,问道:“你把萤妃带到哪去了?”
  楼澈一个轻愣,没有料到归晚突兀地跳出一个问题,含笑道:“姚萤和我已经是旧事难提了……不要把它介于心怀。”话音轻笑,倒似有愉悦。
   “夫君,你把她带哪去了?是……端王那里吗?”梗在心中,不吐不快,归晚续问道,就算真实让人难以接受,她也想亲耳听他说一遍。
   笑敛去,楼澈眸中异色掠过。“是谁对你嚼舌根了?”
  深切感受到他的不悦,归晚吟然浅笑:“那么说,是真的了?”
  眉目一沉,楼澈轻抿唇角,幽深冷眸定定地看着归晚,见她悠畅之态,轻然若风,他忍不住叹息一声,柔意流转:“我愿意解释,你可愿听?”
  疑惑地看着楼澈,归晚颔首。楼澈见状,又带起淡淡笑容,沉声道:“那一日,我到宫中……”
  “相爷……”一声大喊,震天地传来,打断车内两人,楼澈冷芒瞳中略闪,平静的脸上微有惊疑。归晚听出是楼盛的声音,暗惊,楼盛为人素来沉稳,是侍卫中的支柱,何事能令他慌张至此?
   “相爷……玄育门有埋伏……”大声嘶喊中,侍卫的马蹄声似乎有些纷乱。
   楼澈立刻扬手揭开车帘,向外看去。
   车帘高撩,外面的光线立刻斜入内,入目是一片暗红色,归晚的心一瞬漏跳,傍晚的京城,余辉未消,罩着迷蒙的晚霞,氤氲着有如褚石染出的红,占据了半片天空,玄育门下的一众将士就衬着这如诗如画的美景,肃杀地站成一排,拦住出路。为首的将领身材娇小,一张英气勃发而又嵌着俏丽的脸,秋风飒飒之姿,绿水涟涟之态,身为女子却有着不输男儿的将风。
   “楼相……皇上有旨,请夫人留下,再在宫中多逗留几日。”高居马上,林染衣大声宣布来意,一身全黑的战袍,配着她的英姿,肃穆如同女战神。
   归晚讶意和恼意同时侵上身,手紧抓车内备着的蒲团,定神不语地看着帘外犹似陌生的情景。
   惊疑之色倏闪过瞳色,楼澈依在车窗口,薄笑里含着阴冷,讥道:“这样的阵仗,是待客之道?林家世代标榜正义长存,不欺弱小,不辱良善,如今如此作风,楼某也算见识了,真是失敬啊,林大小姐。”刻薄的话吐出口,他笑意融融,半点不见慌张。
   骤然沉默,林染衣脸色阵红阵白,随即又横刀向前,声音一板一眼:“楼相莫怪,我也是奉皇命行事,还请夫人下车。”
  拦门的将士是林家军,军容整齐,前一排手携陌刀,后一排弓箭上弦,虽然半丝不动,压迫之气已经浓烈地弥漫开,西风四起,带着低弥的气息。
   归晚仔细地探看着楼澈的表情,就怕错过细微的变化,可是那幽沉的沉健,无迹可寻,阴晴不露。手下一暖,发现楼澈大手紧包住她的手,坚定地没有丝毫的怀疑和犹豫。同时,对着车外紧随在侧的楼盛命令道:“冲过去。”
  车外居然没有应声,楼盛略有些失神地望着前方马上的倩影,脸上现出陌生的情绪,以至于刮过耳边的喝声都充耳未闻,心半上不下,百味陈杂,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直到楼澈一声短喝“楼盛”,他才回神,入耳的即是命令冲过去。
   冲过去?硬冲过去?抬头望向前,他以百般复杂的神色看向林染衣,蓦然发现对方似乎也同样闪过模糊不清和挣扎的表情。
   心一痛,还来不及细想,手已经习惯性地抚上刀柄,金属摩擦之声灿然,银光一闪,他挥刀指前,口中喊道:“保护相爷和夫人,上。”脚夹马腹,箭穿而出。侍卫们应声而亮出兵器,同时向前冲去。
   被这迫人的气势所震,归晚看着车旁的侍卫们勇猛地窜前,慨然未起,本是停着的车轮又开始疯狂转动,剧烈颠簸着往前。她忙扶住车栏稳住身子,背后似乎有了依靠,波动也不是那么大了,她偏首,对上半隐半沉的神色,楼澈正环着她的身子,将她纳入怀抱中,心稍定,神思移到车外,一片纷乱杂踏的交锋,兵戎交击,狠砍杀嘁,几乎让人不敢相信这是身处皇宫之中。
   皇上似乎是铁了心的要留下人,也许还有把楼澈一并留下的意思。林家军本都是骁勇善战的部队,行动有法,气势如虹,而相府的近身侍卫都是楼澈精心挑选的高手之众,一时两方交接,竟然还一时难分高下,一边是牢守阵脚,一边是全力强功,本来还有留有余地的争斗随着马车逐渐靠近玄育门而变得残酷起来,杀气漫到空气中,传染似的散入人心中,林家军素征战沙场,厉气如虎;相府侍卫得到放手一博的机会,矫健如豹;虎豹之争激斗惨烈,哀嚎声,怒杀声,愈闻愈高。
   归晚看得苍然,扭头之际,看到林染衣和楼盛缠斗在一起,两人斯杀激烈,刀刀惊险,招招狠辣,搏命似的拼斗,可是里面又有些其他东西,影响到了他们,所以总在生死关头,刀锋偏过,都没有伤到对方,两人就这样打斗着,也许在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放弃伤害到对方的机会。
   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归晚隐忧悬于眉尖,她进宫许久了,楼盛留在相府中,而看守相府的恐怕就是林染衣吧,不知道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身上流露出来的情意是骗不了人的,即使那情是隐藏在幕幕厚帘之后的。恩仇,情爱纠缠着,在这一次的搏杀中得到了抒解,刀光剑中,消减着一切情愫和恩怨,所以才会这样的苍茫……
  眼看着已经快到了玄育门下,林染衣刀一挥,亮闪过眼,逼退楼盛,拉马回身,同时退后,一看形势不利,咬牙高喊:“放箭——”
  未曾动过的后一排弓箭手立刻听令而,拉弦,放箭,因为早有命令,不得伤害车内人,所以流星似的箭都射向了相府的侍卫群,避开了马车位置。箭如雨下,破空的利声不断冲着侍卫而来。箭身尖细,难以防范,侍卫们身手再好,也疲于应付,队伍有些零散,步伐也纷乱起来,马车难以再前行。
   车内楼澈深锁眉,眼光定然看着车外,扫过全场,喝道:“杀过去,先擒林染衣,死活不论。”
  一语即出,侍卫高声应命,归晚暗惊,寒意袭身,林染衣不是别人,是轻风绿波的草原上共同笑语的朋友,是曾经患难与共的恩人,怎能如此对待她,那一声“死活不论”分明是要痛下杀手也再所不惜的深意,心微微抽搐,她喊道:“不行,不许伤害她……”身子一紧,被楼澈牢牢楼住,环固的手臂铁一般的强硬。
   侍卫们并非没有听到,但是他们所效忠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楼相,别人的话,夫人也好,皇上也好,都没有理会的必要,仍然向林染衣冲去。
   楼盛是战局中最茫然的一个,耳边听不到其他声音了,只有西风呼呼的凛冽声,金戈交接,厉喝喊叫,都像隔了膜似的捣进耳鼓里,传不进脑海,到底是什么含义。大批人马突然冲来,震碎了他的茫茫,血色刹那回到了眼前,向前看去,那马上娇俏的丽影,黑甲战袍,英姿飒然。驾马靠近,一时间,他也不知道是听命捉她,还是保护她不受他人的伤害,忽然一道利影刺到面前,他用手一拨,光影略偏,却擦着他的左脸而过。
   温热的感觉从脸颊上流下来,他才知道刚才是被箭擦过,完全感觉不到痛似的,他继续驱马向林染衣而去。脸上不断地流着液体,他也无暇理会,一点一点……快要接近了……
  “不要——”女子的尖叫声刺耳传来。
   骤然又是多道利光破空而扑面,他不及反应,眼前一花,黑影扑过来,他正想伸手去接,身体撞击在一起,冲势巨大,一声巨响,楼盛抱着温暖的躯体,一同摔下马背,落地的顷刻,他怔愣的灵魂也随之碎了一般。
   不要……这声高喊含在归晚的口中,有人先一步叫了出来,女子的声音仓皇地撼动全场。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一刹那而已,林家军的弓箭手全都呆愣住了,因为楼盛的接近,他们以为他要伤害林染衣,所以箭箭冲他而去。眼看他要丧命于箭下时,林染衣却突然扑出,挡在箭口,林家军就是想收回箭也无能为力了。
   敌我……在这瞬间难以分清了……
  她为何要救他呢?全场怔住的同时,所有的人都在问这个问题。
   楼盛颤巍巍地抱住林染衣的身体,一张脸扭曲地分不出表情了,半张流血不止的脸模糊不已,圆睁的眼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滔天的惊和悔。手上抚过林染衣的背,上面明晃晃的三只穿心的箭,刺痛了他的眼,他的心,想要伸手去握箭柄,却发现手抖的连焦距都失去了。
   怀中人吃力地抬起手,血阴红地浸湿了黑色的铠甲,费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轻攀上楼盛的脸,嘴角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个笑容:“累了?”
  所有的一切都化在了这句话中……
  她其实有很多话要说的,要叫他以后在武袍之内穿件铠甲,因为争斗危险,要懂地保护自己,这莽汉子心思大条,怎么会注意这些,还要叫他不要介意门第之见,因为她已经不介意了……要叫他不要再凌晨练武了,更深露重,寒气易伤身……还要……要叫他为她做好多好多的事……可是,没有机会了……
  林染衣眼轻闭起,什么都没有交代,含笑着,渐渐失去了与这世界的一切联系,生命逐消,燃烧殆尽……
  全场几尽无语地看着。
   眼泪早已模糊了双眼,归晚哽咽无声,心就像被凿了一个洞,空荡无处填补,爬在车栏上,眼前时而模糊时而清晰,那壁上的龙是张牙舞爪的,似要飞天的绚丽,可是那楼盛的表情却是模糊的,一片红晕的色彩,掩盖了一切,血色一片,越融越大,流淌在地,半天红霞,似又与地合在一起,除了红还是红,除了血还是血……
  血色漫天……
  “快开门,出宫。”全场之中,只有这声音是冷的,镇定的抓住时机,睿智的指挥着。
   车轮又开始转动,颠抖着向着门冲去,归晚死死盯着场中心,楼盛依然一动不动地抱着林染衣,那悲怆,使大地寂然,万物肃穆。
   西风又起。
   突然一声惊如悲吟的哭啸起:“啊——”楼盛仰天悲鸣,愿天闻,愿地闻,愿……她闻……
  直上云霄……
  谁道英雄无泪,谁说英雄无悔,看不透……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皇城烟华:玉碎(三)]
   京城,林府。
   从清晨起就有着络绎不绝的人往府内涌来,其中有在京的官员,有多年镇守边关的士兵,还有市井的贩夫走卒,无一例外地赶到林府中,为林氏长女染衣点一柱清香,送最后一程,时有掩面者,暗泣一声,幽幽得轻道一声遗憾。
   就在林府下人红着眼眶,在院里院外奔走之际,府外又停下了一辆轻便的马车。众人的眼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并非是这辆马车有何华贵异常之处,而是那赶车之人,身材魁梧,左脸之上,从眼角延伸到下颚,深深两道口子,没有任何包扎的伤口上只撒了点药粉,不曾完全愈合的伤口可见其腥红的血肉,可怖之极。
   刚下马车就看到眼前这幕,所有人都在用奇异的眼光不时打探着楼盛,归晚顾盼一转,正欲唤楼盛,却见其带伤的侧脸肌肉微颤着,拼命压抑着什么,完全没有在意到周围人的反应。
   “何苦……”不自觉地,归晚轻呢,声调略有哽涩。
   何苦……明知来了也是在未愈的伤口上更添伤,为何还要来呢?犹记宫中出来那一日的深夜,半月似勾,夜露沾衣,楼盛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中,口中喃喃自语有声,直到见到楼澈,才伏身跪地,血迹如漆的衣服,创痍满目的脸,都借着一跪之势,掩入了稀落班驳的树影里。连从不露声色的楼澈都透出些哀痛之情。
   而后,楼盛独站于院中,楼澈孤坐于书房内,静默地度过一夜。第二日,主仍是主,仆仍是仆。
   “楼盛……”唤回他的心神,归晚跨进林府的门槛,却发现他依然傻愣愣地站在门外,任由打探和流言在旁盘绕。黛眉轻挑,忽瞥到他眸中痛色,干涸的眼眶空荡一片。
   本不应该带他来的……是楼澈说,让他送最后一程,不然会后悔其半生。一句不悔,换两次心痛……
  心微微酸涩起来,归晚跟随林家仆人往内堂而去。入目皆是缟素,凄清甚然。
   染衣之死,换来三日的平静,似又涤清了一切……
  出宫之时,林瑞恩守于玄吉门,林染衣守于玄育门,听皇后之言,避开了林瑞恩,对楼澈来说是幸,对楼盛来说却是刻骨铭心的痛……两者之中,何者为重?
   她越来越迷惑,世事无全,无常,无理……耳听眼见都不一定是事实的全部,正如楼澈近三日来所说的解释,当初他在宫中遇围,打算从皇宫暗道中脱身,当时的情形怎容他扔下萤妃,扔下她,皇上的矛头会立刻转向她。他对她情爱不再,信义尚存,答应照拂她平安,就不会在危难时撇下她。带着萤妃逃出宫,马上叫人通信于相府,还没听到任何答复,相府已被团团围住,他在蕈园苦侯三个多时辰,眼看京城即时就要禁闭,才不得已离开京城……
  这些话解了她近半年的疑惑,心中梗塞不在,却分外多了一份哀凉,如今这一切,都是用染衣的命换来的,这份解释是血染巾帼的成全……
  沉思着,绕过了内院,大厅处低低地氤着啜泣声,黑色棺木居中,棺上篆刻着沉寂深重的“福”字,越过重重人群,归晚愕然地看向守在棺侧的人影。
   林瑞恩静站灵堂一侧,表情比平日更清冷了几分,堂内光线稍为昏暗,牌位旁的微弱烛火映过他波澜不兴的瞳眸,除了默然,就是漠然。
   归晚越过几人,径直来到堂中,敬上一柱清香,看袅袅淡烟在眼前浮过,眼前的雪白似乎化成了一片,笼罩过来,在这纯白一片中,偏镶入一道亮黄,原来堂正心摆放着一个长匣,只消一眼,归晚就猜到其中供着的,是皇上刚发的圣旨,声称林氏长女猝死于重疾,并追封林染衣为“护国公主”的手谕。真实……到底给掩埋在这长匣中了,无人开启。
   “染衣……”缓放下上香的手,归晚仰首看着牌位,“多保佑他吧……”
  那个从不流泪的莽汉子在为你哭泣,你可听见了?染衣……
  “夫人。”林瑞恩迈上前几步,一身素白的孝服衬着他有如谪仙,对上归晚侧颊相望,“能否请夫人移步后院说话?”
  他坚毅非常的神态告诉归晚不能回绝,归晚不置一词,随他安静地退出灵堂之外。
   轻风不识愁滋味,吹面似带三分甜。在后院停下脚步,满院菊花,花盛而蒂不落,随风瓣舞,明然淡雅。
   “姐姐最爱菊花,说菊花高洁,就像凡俗人士不屈就奉承而有骨气。”
  迎上他半郁半净的眸子,归晚从中探到了名为“伤痛”的情怀:“将军……”就像对着楼盛一般,她无法开口安慰什么。
   “家父酷爱兵法,一生戎马生活,盼后世继承其志,可是第一胎生的居然是女儿,为此,家父半年未曾进家门一步,后来在外生了我,带回家中,从小,姐姐不曾得家父半丝疼爱,可是姐姐好强,事事争先,女儿家的东西全舍了,明明是女儿之身,偏学的是男儿之志,”林瑞恩踱到菊花之前,伸手衬起一朵似烟火半盛之菊,“姐姐遵守的是林氏家训,一生为国,征战沙场,抵御外敌,护卫皇权……”
  林氏之血,应该是在沙场抗敌之时流,是该保家卫国时流,这血肉之躯,都是为君而存,为民而存,为国而存……
  微微恻然,归晚怔顿半晌,低头看着菊色满院,有所悟道:“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默然地看了归晚一眼,林瑞恩满脸的萧肃:“朝廷君臣不和,则必权势分裂,上下不能同心,视为国之大忌。弩族居极北之地,虎视耽耽,边境不可一日放松,几处藩王拥兵自重,朝廷难以管制,朝堂内六部衙门均看楼相脸色,而新提拔的近臣则听命皇上,想要改革体制,如此僵局,以此长久,于国不利,夫人……以后又该当如何?”
  闻此一番话,归晚渗出冷汗,这局势在她心中是有谱的,但是从没有像此刻如此清晰过,林瑞恩说的是她极欲逃避的问题,这局棋,下到这一步,该如何继续走下去。朝堂之上没有和局,最后只能分出胜负,输者是谁?胜者又是谁?
   看看眼前冷俊的将军,她突然发现,他是只沉静的老虎,他冷眼看着一切,纹丝不动,手握三军,心止如水,他不是不懂玩权,而是不想玩权,郑锍和楼澈的心放在了朝堂上,而他的心,恐怕是留在了浩瀚的苍穹之上,手中之剑,非是为己,非是为权,为民,为国而已,这就是军人的骄傲,他的功,他的伟,都是站场上一刀一剑拼杀而来……
  这满院的菊花,犹似林氏的象征,不屈不折,洁然傲立。
   “将军的意思……是忠于皇上,决无二心吗?”悠淡地开口,归晚瞳中映着他白洁一身。
   “是……”没有半丝犹豫,林瑞恩应声,“夫人,我知道你处身为难,但是,你对楼相……和皇上都有一定的影响力,希望夫人为京城之中的大小官员,为边疆之地的百姓多考虑三分……稍缓争斗,林某也不希望,终有一日,要挥剑指向楼相,指向夫人……”
  这番话,本是一辈子也不会出口的,可是染衣之死,却清楚地昭示了朝廷未来的前景,血色茫茫。望着这时近初秋之色,他不禁慨然,能为明主效忠是其一生之志,年少时曾经镇守过边疆,对那里的百姓也生出了浓厚的感情,他对这片土地有了荣辱与共的使命感,见朝廷纷争愈见惨烈,他也面临选择,当今皇上虽不能算明君,但是忠义二字他决不能抛弃,这是他身为林氏将门的铮铮铁骨。
   士不可无节,将不可无义。
   瞠目以对林瑞恩,归晚感到一瞬间的窒息,这话后之音分明是让她劝服楼澈放权,唇畔扯出苦笑,楼澈之意已决,谁能撼动半分?权势在握,又岂能轻易罢手?自己到底该如何做?
   在颇为明媚的灿烂朝阳下,林瑞恩沐浴其中,光影无限扩大着,归晚半合上眼帘,避其光芒,须臾睁开,瞳中一片明清。
   “将军,请给我一年时间,如果我不能化解这僵势,那么一年后,我远避他乡,离开这是非之地。”
  似是没料到她说出如此壮志之言,林瑞恩明显微顿,脸色有所缓和,但又带上一点担心。
   话已说完,归晚颔首,道了一声安,离开这菊院之地,向外而去。
   “夫人……”一声低唤又定住她的身形,这音调似比刚才柔和不少,一时间她也不知该不该回头。
   “如夫人有何困难……林某仍是那个为你拾帕之人。”
  梅影似疏,浮香黯然,他愿意为她折腰拾帕……此情此景,没有半刻忘怀……

[皇城烟华:玉碎(四)]
   归晚踏进相府的院子,身上似乎还带着灵堂上檀香的余味,淡萦于身,扰着她的心一起一伏的,不断闪烁着刚才林府所遇的片段,低垂的螓首轻抬起,发现一个素衣小婢站在书房前,端着的托盘上放着青釉莲瓣纹碗,面显犹豫之色,揣揣不安。
   “夫人,相爷他……”婢女看到归晚上前,松了一口气,楼相不喜他人打扰,她在门口小唤三声,房内反应全无,她不敢冒然进去,也不敢随意离去,正是进退为难之际。
   “知道了。”看出原由,归晚轻轻摆手,示意婢女退下,接过她手中之盘,只手推开书房虚掩的房门,缓漾起笑,启唇正欲唤,一室的静谧笼罩而来。
   楼澈伏在案几之上,似乎酣梦正甜,窗户半开,外面湛蓝无云,案上书卷半乱,时有风戏而过,纸页轻晃,案上之人偏半点不觉。
   归晚放低了脚步声,慢慢走到书桌前,楼澈果然睡着了,俊逸雅贵,如玉的容色里蕴着清淡,她轻放下手中之盘,顺手拿起白玉镇纸,压住纸页,弹去卷上微尘。眸光一转,蹑到他在梦中还锁着的眉宇,暗暗慨然,她拂上他的面,指间轻柔地抚过他的眉间,为他抹平这显露于外的一丝忧色。
   他到底是累了……
  回府后的三日内,一日与楼盛彻夜未眠,后两日又与南郡王,端王议事,平日只见他春风含笑,那知春风下,是如剪般的伤人。她常感叹,楼澈与自己是同一类人,外在无懈可击,八面玲珑如玉,如今才知道,对她而言,这也许是本性,但是对他,也许是生存的本能……
  指间摩挲过他的眉,顺理他零散在侧的黑丝,瞥到他眼下因劳累熬出的黑晕,归晚心轻拧了一下,鼻间竟有些微微发酸,侧偏过头,她找到椅后一件裘衣,左手带起,盖在楼澈的肩上,仔细地遮住每一个漏风的缝隙,她收回手,才一动,被那熟睡的人从衣下倏然伸出的手握住,半扇的眼帘睁开,暗幽的眸笑看着她,眼中流转着……情意深沉……
  “归晚……”这声唤不似平日,是吹皱一池春水的柔风,吹进心里都带着三分醉人的语调,有些含糊的声音似透着满足感,盘绕着如许缠绵。
   失神地望着他,归晚喉中堵着似的,半字不能应,半是迷离半是暗醉。心中柔肠百转,纷乱的思路骤然停止了,一片空白。
   “再这样看着我,我可就忍不住了。”喟叹一声,楼澈坐直身子,把肩上半落的衣衫放回原位,看到归晚仍是神游似的懵然,他勾过她的腰,带入怀中,亲昵地把她抱坐在腿上。
   “夫君。”靠在他的胸前,她把脸埋进他的怀中,撒娇般的呢声道。
   “恩?”
  “刚才睡梦中见到什么了?”为何会皱着眉?
   楼澈环着她的肩,吐吸间伴着淡淡的馨香,为她的话一讶,梦?他多久没有做过梦了?刚才因为烦倦,浅眠了一小会,在她踏进房中第一刻起就已经醒了过来,只是不愿清醒,片刻贪恋她流露的柔情。他没有梦,但是她,却成为了他的梦。
   “梦见你了。”
  “……梦见我了?那为何还皱眉?”不满地轻怨,归晚伸手轻扭了一下他的耳朵,随即轻笑出声,“听说,民间的妇人会如此惩戒丈夫。”
  耳上温热,浅浅的痛感传来,楼澈定定瞅着她的嗔态,似笑非笑:“如果真是如此惩戒,倒也不错。”话音未落,归晚手上就加大了力,楼澈轻声哀呼,惹来她阵阵笑声。
   “夫君,”笑未歇,她状似不经心地提道,“如果,我们真是民间的普通夫妻就好了。”
  国家,朝廷,一笑泯之,是非曲直,恩怨情仇,统统抛之脑后。平淡处世,恣意洒然。
   “春来看百涧争鸣,万峰吐绿,夏日赏雾起云落,花开绿树,秋至游漫山红叶,花落枝蒂,寒冬览冰雪飞舞,折玉树琼枝,”手指轻捻着楼澈的领,归晚循循诱道,“如此生活,岂不快意?”
  笑稍淡,楼澈半眯起眼,手上加大力,紧楼怀中人:“如果你真喜欢,以后空闲之时我陪你去游玩。”
  归晚微抬首,入眼处是他线条柔和的下颚,再往上,却看不到他眸中神色,抑不住,心头泛上点点失望:“夫君何时能有空闲?”
  没有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带有些幽怨的话,细想之下,楼澈失笑,低头在归晚额上烙下一吻:“再过一段时日,局势平静些了,好吗?”低头之时,看见归晚撇了撇嘴,不甚乐意的样子,娇俏中隐含着媚,他心弦一动,瞳色稍暗,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几乎闪神。
   什么时候起发现她有这些小动作的?平时总是淡凝着笑,只有在情绪放松时,不满会轻轻撅嘴,沉思会心不在焉,气恼时会故意笑得更甜……这些稍纵即逝的神态流露,他是什么时候捕捉到的?也许归晚自己也没发现,这些小动作,她只会在与他单独相处时才显现出来,多少次,他为了她一个小小的举动,情如泉涌,频频失魂。
   手中捏起一小束她润滑的发丝,放在唇边轻吻,馨香萦然,沁入心田,他为之心跳失速。
   “夫君难道没有想过……”归晚倚在他衣襟前,“辞官不做,闲云野鹤的过每一天吗?”
  敛笑皱眉,楼澈表情窒了窒,从话中猜出归晚的意图,心中极不舒服,犀眸一沉,闭嘴不答。
   注意到他的异样,归晚暗自一叹,等了又等,始终不见他说话,转过头,把头发从他手掌中抽出,即要起身。楼澈一个怔忡,掌中已空,怅然若失之下,一把抓住她,手臂拢的范围缩小,强硬地禁锢住她的妄动。
   真是越来越没有用了……楼澈无奈地笑,情绪被她的一举一动牵制着,随着岁月流逝,他的抵抗力也愈见弱了,就如同在南郡的五个月,那种牵肠挂肚的噬人感觉,搅得他无法正常生活,几次冲动地想要赶回京城,如果不是南郡王和端王拦着,他早已犯下政治生涯的大错了,此刻她身在怀中,怎可让她离去……那刻骨铭心的思念,他不愿再尝试了,不放手,决不能放手……
  本来坚定的想法被她打乱了,理智的天平也偏向了情感一边,他开口:“归晚,不要动,听我说。”怀中软玉温香,楼澈把头轻靠在归晚发颈间,余光瞅着她优美的纤颈。
   “你难道不想听听我的身世?”
  倏然转眸,却什么都没看到,归晚静然不动,轻声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是个孤儿,先父原是太子幕僚的下级官员,在我幼年之时就去世了,母亲不久就随之而去。我一共在太子府中待了十年,而后一举夺魁,高登金科……”
  归晚愣了半晌,耳边的声音是平静的,像说着一件不关己的事,为何她听着会心疼呢?原以为他是贵公子的出身,直到此刻,才知道错之远矣,十年之期被他一句带过,她却能想象一个孩童无依无靠的在勾心斗角的太子府如何生活,十年,逆境中挣扎,又一个十年,在宦海中沉浮……两个十年,换来今日之权势,那样的不甘,那样的不舍……
  所以,权势,地位,富贵,拿起了,难以放下……
  云淡风清地把身世简单几句说完,楼澈含笑着看她,一字一句道:“我发过誓,要万万人之上,即使一人之下,也要他莫可奈何我,明白吗?”
  柔声的解释没有让归晚如释重负,反而轻震一下,有些不敢置信,牢牢地把视线定在他身上,温文尔雅,斯文秀气,她的丈夫一身月白的长袍,出尘的清俊,分明一个翩然的佳公子,可是那幽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灼热地翻滚着……一种名为“野心”的东西,所以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急不缓地和皇上朝堂争锋,玩弄着权术的同时,深深陶醉于权势的魅力。
   他的一生,就伴着一个字——“权”。
   心越来越疼,归晚蹙起眉,酸涩涌上身,沉吟片刻,开口轻问,音调都有些颤抖:“那萤妃呢?”这本是埋在她心头的一根软刺,她忽视着,但总在她不注意时,会刺痛她的心,从没有这么迷茫过,那个无论在任何方面,都与她不相伯仲的女子,让她身平第一次,无措地面对着。今日竟再也忍不住,想要问个究竟,她的心,乱了吗?
   楼澈先是不语,随即扬起笑,笑地越来越开怀,笑地归晚一脸的不自然,他却欣赏似的,不肯错过她的任何神态。
   问了,终于开口了……她开始在乎了吗?想到这个,楼澈由衷感到一阵踏实的安心,想起两年之前,他与她初识,成婚,她是何等的洒脱和恣意,几乎让他错以为她是错落凡俗的仙,他多少次的疑惑和惊奇,慢慢地不着痕迹地观察她,就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之时,他开始把重心挪到她身上,知道她最爱吃什么,喜欢什么饰物,平时做什么,一点一滴,渗透了他的心,他把她最爱的一样样捧到她的面前,原本带着补偿的心理,后来竟变了质……
  发现自己爱上她,而她,却还在犹豫,甚至排斥,他是多么的惶惶不安,所以他讨好她,宠爱她,爱护如同瑰宝。
   他费尽心计,诱惑她爱上他,给她世上最好的,让她习惯他的爱,无法摆脱。
   他要诱她一起沉沦……
  笑声渐歇,他夜眸如醉,魅惑地低问:“归晚,你在乎吗?”


[皇城烟华:玉碎(五)(完整)]
   她在乎吗?
   这个问题,在归晚的心中,问过,笑过,叹过,却不曾有过答案,在这一瞬,她有些后悔刚才脱口而出的话语,就像纱纸捅破了一般,心袒露,无处躲藏。
   揽住归晚的肩,看着她顾盼流溢出复杂的神色,楼澈尔雅一笑,抬手抚住她的颈,温柔地触及她如樱的唇瓣,时淡时清的香扰着他的意志,唇唇相触的一刹那,如电流似的酥麻,又如甘醇似的诱人,着魔了,唇齿间的交缠,让他醉倒在她柔润芳泽中,深入其中,意犹未尽。
   看着他接近,她眨了眨眼,居然没有任何反应,迷失在他看似温柔又霸道的需索里,呼吸渐渐变的虚弱,淡薄的空气都被他夺走了,轻闭眼,却感到他喘息相闻的旖旎,同时伴着甜美的折磨,终于在她快要调控不了呼吸之时,他轻放开她,唇舌舔舐着她的红唇,若离若即地在她唇鼻间厮磨,半着迷半享受着。
   “……虽然不能听你亲口说一声在乎,我也已经心满意足了。”楼澈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哑声中带着一丝的压抑,情潮暗滚。
   闻言,归晚浅笑如熏风,主动偎上身,就在楼澈深眸一沉,唇接之时,她轻偏首,在他唇边擦过,呼吸交浊着,带着情诱的暗魅,偏又不让他真正触碰,笑靥盈盈,促道:“夫君还不答我?”
  眸光流动,落在她横波流媚,娇娆如花的秀容上,手中下大力,攫住她的身子,狠狠封住她的唇畔,带着微熏的醉意,恣意地一番纠缠,他才略带满足地放开她,望着她的眉眼更显专注,更显深邃,几乎要让人沉沦在那一望无底的魅眸中。
   调整了一阵急促的呼吸,他才又再次开口。
   “……第一次见到姚萤是在太子府中,当时我刚中状元……”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对着归晚把过去坦诚的告之,内心竟然有种解脱之感,她是他的妻啊,本该与他分享一切的人,就在一遍叙述过去的同时,他突然有种冲动,想问她,结发之妻,可能携手共老?
   如梦……
  如醉……
  半生之事,一言概之,言浅意深,卿可懂我心?
   ……
  “皇上是在你们去鸿福寺拜佛那日下的圣旨?”听到这里,归晚忍不住打断,讶声相问,郑锍如此狡猾,趁他们离开之时,下圣旨召告天下,一句君无戏言,就改变多人的未来,犹记那日鸿福寺第一次相见的情形,难道那才是命运纠缠的开始?
   心中莫名地多了一丝不安,归晚深望进楼澈的眼中:“夫君,那一日,萤妃娘娘抽的是什么签?”
  眉一挑,楼澈回想了一下,说道:“帝王燕。”
  几乎要惊呼出声,归晚抑住急跳的心,饶是如此,她的面色也乍然一变,冷汗涔涔。
   “归晚?”感到怀中人的不安,楼澈心疼地抱紧她,缓抚她的背,“怎么了?”
  没有答声,归晚伸臂环住楼澈的颈,亲昵地和他贴紧,任由时间静谧地流走,须臾之后,吟声说道:“夫君,如果此刻开始,你帮助皇上推动中书院变革,劝退端王与南郡王,一点点慢慢放权,皇上即使忌你,三五年后,我们迁居罗陵,那里离南郡甚近,有南郡王的照拂,但不属南郡范围,以皇上的骄傲,也不能毫无顾及地下手。以此类推,十年之后,一切都能平静如初。夫君,你说呢?”
  楼澈并不接话,手势依然温柔,空气却像沉寂了一般,不温不冷。归晚暗叹,话音一转,悠淡道:“夫君可知,成婚近两年多来,我最恨什么?”
  轻震于心,楼澈低头,脸颊相贴,温软细腻的触感传来,耳鬓厮磨的亲昵,又是另一种风情的迷醉:“是什么?”
  “我最恨你留给我的背影,”归晚吟然一笑,“每次都是你先弃我而去……”
  不给楼澈辩驳的机会:“所以,以后我不会再等你的背过身,在这之前,我会先弃你……”她笑,眉也笑,眼也笑,唇也笑,惟独心,空白地没有一点感觉。
   楼澈眸芒利色掠过,骤然沉色看着她,几欲勃然大怒,偏又不忍不舍,心中疑惑重重,不明白为何她今日之言始终绕着“放权”二字,尤其听到“帝王燕”之后,似乎有迫着他选择的意思。
   他不能选,也不想选,这是他的路,在这官场上呼风唤雨,手握天下大势,做天下第一臣。
   权势的珍贵,在没有尝试之前,是不知道其中的味道,但是尝试之后,那睥睨天下的尊贵,那众人低头的骄傲,要放弃又何其艰难……
  不能放……
  “不行,”咬牙一字一句地吐出,“不能放,你也好,天下也好……”
  都不能放。
   微微地惊讶了一下,归晚放松下来,仍然亲密无间地依靠在楼澈的怀中,状似打趣地道:“夫君,那一日,你可知我在鸿福寺抽中了什么签?”感到楼澈没有一丝异色,暗感于他的平静,伸手握上他的手,触手有些凉意的湿。她似苦似甜地淡笑,这个男人啊,到底还是有些紧张的……是因为已经猜到了吗?
   是命运?还是携手共老?
   “是帝王燕啊,夫君。”
  ******
  “皇上……”德宇毕恭毕敬的看向那个犹豫不决的身影,低声叫唤道。
   漫不经心地回头瞥了一眼年纪尚轻的宦官,郑锍逸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一脚踏进景仪宫。宫中正有几个宫女太监懒悠悠地打扫庭院,看到来人,讶意之下,忙跪地磕头,不敢稍有懈怠。
   看不到九五至尊的表情,但是各人心中都有疑惑,听闻此刻最受宠爱的印妃娘娘正在分娩,皇上不在文槟宫等候,怎么跑到了冷清许久的景仪宫,难道传闻皇上对失踪的萤妃余情未了难道是真的?还是另一个传说中,皇上在这宫中藏过一个绝色女子?这些在宫中流传的谣言似真似假,众人也只敢暗暗察言观色,悄悄揣测结果,以解宫中寂寥,此时此刻见到皇上,就不免宫人们心中之疑越滚越大。
   郑锍随意之极地一摆手:“全部下去。”看都不看伏地的宫人,他径自向宫内走去,来到正殿的门口,抬起头,望着牌匾上端丽秀气的“隐月”二字,状似沉吟,敛眉不语。
   德宇始终以三米左右的距离跟随着,看到郑锍的神情,暗自一凛,又开口道:“皇上,印妃娘娘那边已经催过几次了,说是娘娘生产不顺……皇上,您要不要……”
  压根没把德宇的话听进耳里似的,郑锍头也不回地问:“你说这隐月殿是不是太空旷了些?”
  “……是。”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问,德宇呆愣之下,脱口一声回答,马上闭口,也望向那牌匾,心中暗涛翻滚,有所思的打量郑锍的背影,皇上此刻到底在想什么呢?隐月?莫非是……
  眉一皱,心想不宜让皇上在此处多留,拿出了当前的大事来提,可郑锍还是不痛不痒的模样,德宇无计可施,心急如焚。他曾见过皇上阴冷的一面,深深心悸,在宫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唯一的长处就是“观人”,虽然并不十分明显,但是他感觉到这至尊似乎对楼夫人有着别样的情愫……心一狠,他正欲开口打断郑锍的遐思,一阵凌乱而快速的奔跑声闯进景仪宫来。
   “皇上……印……印妃娘娘……产下龙子……”边跑边喊着这一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小太监一路急奔至皇上和德宇的面前,刚停下脚,他抬起头,看着皇上温文儒雅的含着淡笑,却不见任何特别的欢愉,过耳的似乎只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小太监咽咽口水,犹豫着要不要把这好消息再说一遍,拿眼瞅向正当红的总管德宇,谁知他也心不在焉,思索着什么。
   “郑栎。”
  德宇和小太监同时疑惑地对望一眼,不明所以。郑锍复又补充一句:“皇子名就取为‘栎’。”
  剧震,德宇望向皇上,“月”与“栎”,希望不是他多心才好,为何在听到这个名字之时,他心一跳,就联想到曾经被软禁在此的那个女子。
   小太监马上跪地,连称皇上英明,吉瑞之兆,天佑我朝等等,郑锍始终挂着淡笑,不于置评,德宇静静站在一旁,百味沉杂,心绪幽幽。
   说完了一大堆的赞美词,总算也有些劳累的小太监突然站起身,收起了笑嘻嘻的嘴脸,沉静地退居一旁,不吭声了。郑锍这时才转过头来,视线在德宇和小太监之间转了转,道:“去将军府,告诉林将军,天佑启陵,龙子降世,调北方边防的兵士来京道喜,普天同庆。”
  闻言,小太监马上应声,一溜烟地跑了,竟比来时更快了几分。
   看着他越跑越远,德宇心中不祥之感愈重,为何刚才那命令听到耳中,像是皇上有调动军防的意向,越想越寒,心头顿时沉重不少。
   “这里果然太冷清了,”自言自语似的,郑锍说道,回头有意无意地瞥过德宇,“果然还是缺少一个女主人,你说是吗?”
  被他冷眸掠过,德宇忙低下头,不敢答话,任由他徘徊在隐月殿外,还不时发出奇怪的疑问,却又是自问自答居多。
   *****
  “将军,”文士站在月牙门旁,看着院中舞剑的男子,“刚才已经传令下去了,不须多时,北面的羽林军就能抵达京城,再加上原本就负责京城警备的禁军,皇上可再无后顾之忧。”
  院内无人答话,只有飒飒风响,清影四射,一条矫若游龙的身影跃起,手中利剑横劈侧砍,寒芒如星,划破明空,带着千军万马之势,石破天惊,忽而手腕一转,剑意宛绵,精妙无隙,时如倒挂之金钩,又如鸿雁展翅之傲翔,剑随意走,挥洒自如,刚柔并济,剑芒熠熠。
   骤然银光微掠,破风之声急起,风刮面都是生疼,文士眼一眨,那剑芒竟然是冲着他的面而来,心中大骇,还未及出声,剑尖已抵喉。
   “将军?”森凉的剑尖离喉仅半寸不到,抬眼之际,对上林瑞恩比剑锋更冷的犀眸,刹那有种掉落冰窟的感觉,文士一声将军叫出口,音调颤巍巍地发抖。
   飞快地扫过文士的脸,林瑞恩面无表情,手腕轻转,剑芒略闪,文士只觉得眼前一花,寒气骤减,还没看清其动作,剑已回鞘,高吊的心终于放下,暗松一口气。
   “什么时候传的令?”冷漠的语调,一字一句没有温度似的从林瑞恩嘴中吐出。
   文士一怔,随即记起是刚才汇报的事项,拿眼瞅着林瑞恩,似乎感到他很愤怒,那种压抑着的激烈情绪借着剑气荡出来。
   “是今天早上印妃产下龙子不久……”
  “我问你什么时候传命给羽林军的?”厉声截断他的话,林瑞恩显出不耐烦和一点克制不住的恼怒。
   文士不再接话,今早接到宫中的秘令,即刻传令羽林军,是他一手所为,难道将军要追究的就是这个责任?嘴角扯动,勾起一个似笑非笑,他按耐不住一声长叹。以前这样的情况并非没有出现过,代替不能传令的将军下达命令,事后并无不妥,而这似乎是将军第一次把不满这么明显得表现出来。
   为什么?脑中蓦然飞过一张芙蓉面,是因为她吧,那个如月清华的楼夫人。只有这个原因才能解释将军的异常行为……现在京中的情势极为明了,皇上之政与楼相,端王,南郡王联合之势,各执一派,朝中各级官员都表明了立场,两方僵持不下,皇上借龙子降世的理由,调兵上京,无非想解目前之僵局,逼退楼相等人,而后一层的深意,又多多少少牵涉到那个女人……
  真是祸水……从第一面起,就给了他不祥感觉,看着这个从小被他教导的少年将军,一点点开始产生情愫,感情天平倾斜,甚至影响到他理智的决定。文士在心中大喊一声不行。林瑞恩是他精心培养的弟子,是他耗费了半辈子时光才教导出的栋梁之才,怎可如此毁在一个女人手中。他教育出的,应该是一个叱咤风云的虎将,日后记录于汗青史册之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将军,皇命不可违,属下也是遵命行事。”
  冰冷的眸子看着他,林瑞恩握紧手中之剑,唇抿成线,瞳中寒色越来越沉,复杂优柔地转了又转,良久渐渐淡然,把鞘中之剑抽出,剑光刺眼,他复又合上,所有的表情都隐去,剩下只有漠然:“既然如此,就尊命行事吧。”
  “将军,”叫住林瑞恩大步离开的身形,文士似已有薄怒,“将军可知何为公,何为私?”
  林瑞恩停下脚步,却没有回身,孤立于院中。
   “将军如果因为一点私情而放弃大义,必为后人所不耻,迷恋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到头来也是镜花水月一场空而已。还望将军及时悬崖勒马。”
  没有回头,林瑞恩眉紧锁,从小就听惯的教导,此刻入耳却犹如针一般的扎人,镜花水月四个字更是字字惊心,脚步不再停留,立刻迈步向前,文士在其身后,慨然之情溢于言表,只有他知道,俩人之间亦师亦友的感情,在这无声的回身之际,淡了……
  ******
  深夜,相府。
   月郎星稀,凉夜如水。
   芙蓉帐内,春光无限,时有浅浅低喘,时有绵绵爱语,若悠若现,忽明忽暗,旖旎之色诱得月色也黯然三分,沉在黑暗间。
   “归晚……”灼热的气息混着话语含糊起来。
   轻轻一个翻身,衣衫滑落,欺霜赛雪的肌肤在魅夜下透着玉泽般的光华,看入楼澈眼中,自是一番难以抵抗的诱惑,覆身而上,吻在其背上,手探入薄衫中,抚弄她秾纤有度的娇躯。
   “唔……”嘤咛出声,归晚迷蒙地睁开紧阖的眼帘,醉色依然的眸中流露些无奈,伸出玉臂,拉住楼澈不甚安分的手,转过身,靠在他胸前,低低道:“夫君……”
  甜甜的语气带着撒娇的成分,楼澈的心薰薰然,抚过她的发,看她半闭着眼,知道她累了,如此激情的夜,她噬人心魂的嫣魅让他一再沉沦,直到此刻,也知道她不能再经云雨,他吟笑一声,把她搂入怀中,找了个最舒适的姿势,伴她入眠。
   他的妻子,这两个月来,费尽心计,要淡化他的野心,总是若即若离地诱着他,让他无暇他顾,只能在相府中陪着她,以前总是嘲笑他人沉溺美色,今日始知“美人计”如此厉害,让他心甘情愿地深陷其中。
   紧拥着归晚,他莫名的满足,抚慰了心中始终盘旋不去的不安。想起那日,从归晚口中吐出的“帝王燕”,像根刺哽在他的心中。从幼时就不曾信过“世事由命”,但事关归晚,他也患得患失起来。
   帝王燕和疯妇的预言,似乎隐隐昭示着什么……
  “命……”嘲讽似地低笑,看着归晚沉睡的容颜,他俯首吻上她的唇,在不惊醒她的情况下,浅尝既止,“不行的……你是我的妻,即使那是你的命,我也会毁了它的。”
  暗夜,无人回答的寂空中只有他邪魅的轻语。
   “不信命,这世间没有命……如果有,我也让它变成没有,归晚,如有人夺你,我必毁之。”
  就在夜色沉醉之时,毫无预警,门外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相爷,端王,郡王等候在厅内,说有事相商。”刻意压低了声音,就怕吵恼房中人。
   来了?唇勾起算计的笑,楼澈轻轻抽开手,小心翼翼地把怀中人搂起,温柔地为她盖上薄被,顺手理了理她散落的发,起身下床,留恋不已地再三看看床上纤弱的娇躯,穿上衣衫,他放轻脚步,轻声打开门,缓步踱出门外。
   老管家尽忠职守地等在房外,看到楼澈出来,忙上前,正想开口,却被楼澈眸中锐色喝住,只到两人走远至院中,楼澈才示意他开口。
   “端王和南郡王刚才来的,我说相爷已经安歇了,他们非说有急事,所以……”
  楼澈一个摆手止住他的后话,唇边笑意更深,看来他们已经得到了消息,皇上忍不住要动手了……心中涌起丝丝战栗的兴奋感,他抬首望天。
   月色独好,星光黯淡。

[皇城烟华:扬之水(一)]
   如扇的睫毛轻轻颤动一下,缓缓睁开,在黑暗中灿华幽然,归晚支起身,取过床架上的衣物,慢条斯理地穿戴好,掀起帐帘,走下床来。“吱——”地一声推开窗户,月光倾洒,淡晕的光华透进房中,借着些微月色,她顾镜梳妆,一手拿过丝带,很随意地梳了个男儿髻,以丝带盘绕,稍一打理。推门而出。
   秋意已浓,寒凉之感混着月光沁入心田,她顺着花园小径而行,遥遥注视前方议事厅的灯光,在黑夜中如此的突兀,微有恻然,半步不停地来到前院,才踏入,就看到八个侍卫守在院前,肃然而立,面无表情。对方也同时看到了归晚,站在最前的两人有些错愕,怔怔地不知如何是好。归晚冷冷地扫视他们几眼,眸如寒江,几人本就是相府的侍卫,当下噤声,任由归晚一人走入相府重地。
   议事厅虽然灯火通明,此刻偏是寂静无声,从厅中透出的光线照着曲径通幽的院子,隐带了几分诡异。胡思乱想着,归晚已经绕过小道,来到议事厅门前,揣着几分琢磨不定的心思,她轻推门,想不到门竟应声而开,露出一道缝,归晚略惊,想不到进入秘谈的重地竟如此简单,复又转念,想起这院中也不知藏了多少个侍卫,这关门之举也倒显得无聊,如此虚掩着门,还可以显得光明正大,无不可告人之举。
   蹑步走进厅中,外厅内空无一人,灯火亮煌煌地映入眼中,对于一路踏着黑暗而来归晚来说,真有几分刺眼。她四周一顾,慢步走到内厅的门前,直到贴近门一步之遥,才听见隐隐的说话声。温润清泽的声音是楼澈,不羁狂傲之声应该是端王,还有一道平稳低沉的声音——难道是南郡王?
   几人调侃似地谈着最近朝廷中的大事,有的是官员的调迁,有的是改制的动向,三人款款而谈,倒似多年未见的好友,归晚心中清楚,在一年之前,楼澈与端王还是政敌,此刻能同坐一堂谈笑,一方面是形势所逼,另一方面也有利益结合的意思。看来宦场中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这句话真是一点都没错了。
   唇畔缓带苦笑,忽听得端王一阵朗笑,隔着门都能想象到他的狂态。耳边只字不漏地听见他说道:“楼相,你那得意门生倒得了你几分真传啊,手段作风都不下于你。现在可是皇帝的一条忠狗了,不但狠咬了我一口,现在好象还想咬你这恩师啊。”
  一年之前的那场枫山之变,管修文指正本可以脱罪的端王,还害他削爵抄家,当时心中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想不到纵横官场多年,居然栽在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子手中。而那之后,管修文就被编入皇帝的近臣一派,兼且他心狠手辣,不念情面,任何手段都能使,朝廷内人人避之,谁都不曾想到当初那个清澈如水的少年状元居然会变得如此可怕。
   官员时常拿他与楼澈相比,楼澈手段也算狠辣,但是喜欢以己之力折人;而管修文则不同,凡是挡于眼前之人,尽皆摧毁,不分敌友,有时甚至可说是卑鄙,朝中之人一时难以分辨这有师徒名分两人的关系,皆是不敢在外多言,也就造就了管修文更加变本加厉的冷酷手腕。
   “端王过谦了吧,要知道当初可是你大力提携他,才会造成今日之局面。”楼澈笑笑,反讽道。
   归晚站在门外,听得心中一跳,听口气,楼澈与端王虽是同盟,但是互相之间你来我往,暗有讥讽之意,实在有些奇怪。但是她玲珑剔透至极,脑中飞快思索,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玄机。端王与楼澈之间最大的牵绊就是姚萤。所谓成也她,败也她。此刻虽然两人同站一条船上,但端王对于姚萤心之所属必然暗自介怀,所以才不时地拈酸的和楼澈针锋相对。
   幸而今日有南郡王在场,不时出来横插打趣,才圆了这个场,三人又开始谋议起朝廷大事,说到了今日皇上暗谴林瑞恩调兵南上进京,必有后谋,都收起了玩笑之心,正经以对,房中气氛顿时沉闷紧张起来。
   站在门侧的归晚都觉得时间过得非常缓慢,一个轻微的停顿都带来窒息的压迫感。听到他们的议论,得知皇上有派兵的意向,心头一阵惶然,皇上与楼澈一党,到底要斗到何日?楼澈始终放不下心中执念,皇上也不甘寂寞,两人之争,难道正要分出胜负来?
   心中茫茫之感肆泛,归晚怔在当场,想起与皇上的江山赌约,想起林府中的一番长谈,想起这段时日来与楼澈的种种……一时竟痴了,她从不是感情外放之人,再多的深情也蕴藏在深处,虽有悲天悯人的心思,却从不会付之行动,只有争权这件事,逐渐成为她的心病,林瑞恩讲的天下安定的大道理,她懂,楼澈的身世处境,她也懂。当初未嫁之前那支“帝王燕”,后来的一切际遇,都在她心中埋下阴霾,谈起皇权都感到有丝避讳……她有着云淡风轻的洒脱,却又眷恋着平凡动人的幸福,在情之一字中,她也难免会有盲目的情感,这一切纠缠在心中,真是一个“乱”字不足以道其万一。
   总想着用柔情磨去楼澈的勃勃野心,收效却是甚微。眼看着朝廷党争愈见激烈,她的心高悬着放不下来,心中很明白,与皇权相争,最后的结果必定悲惨,楼澈与南郡王,端王的结盟到底能坚持多久是个未知数,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到底能缠斗多久,是一年?五年?十年?还是更长?
   她非是为国,也非为民,就只是心疼而已,怕楼澈这费尽心计,最终还是皎月映水,浮华一场,这样的结局,又让人怎能接受得了……夫君啊夫君,这一切……到底该如何收场?
   心如潮,起伏不定,一个恍然,听到房中三人已经开始商量着应对之策,议来议去,似乎有把南军调入京的打算,为了不惊动皇上,还打算把军队化整为零,在京少量兵防调动本就平常,如果把南军分散而行,一来可以避人耳目,二来也免去了打草惊蛇的风险。
   听他们成竹在胸,想出的计谋无一不是留有后招,攻守兼备,归晚暗暗也有些佩服,忽听到身后有一声几不可闻的异响,倏地一惊,回头而视,只见一个丫鬟托着一个盘,上面放着三个火焰青花釉的盅,似乎是参汤类的补品。丫鬟似乎也没想到此处有人,张大了嘴,吃惊地看着归晚。
   归晚压下心头的慌张,把手指放在唇边做比,这丫鬟也颇为机灵,闭嘴站在归晚后侧。此时内房中也是一阵沉默,似乎讨论到了僵局,一片沉寂中含着刀枪剑影的煞气。
   “如此拖泥带水,到底要到何时,还不如把南军尽迁入京,本王就不信了,拿下京城,还怕他不就范……到时候,有名有份,取而……”
  这话传进耳中,犹如平地惊雷,归晚沁出冷汗,不多想,伸手用力一推门,“嘎吱——”一声,打断了房中人大逆不道的言论,房中三人都是微震,满含杀气地转头看向门口,待看清门侧人影,一惊,一疑,一诧然。
   深秋露浓,寒意侵身,薄凉阵阵随着议事厅门的开启窜进房中,位高权重的在座三人不约而同看向外,归晚已经接过丫鬟手中托盘,踏进厅来,浅笑吟吟,微风熏人,眸光一转,仔细地打量了房中一圈。
   和端王已有过熟面之缘,而端王之左上首所坐之人,年近不惑,仪表堂堂,唇上细密的胡子,把他衬出一股成熟魅力,身材魁梧,眸如鹰利,稳健中透着英气,即使不言不语也自有一种领袖气势。
   “今夜可真热闹了,怎么楼夫人还没睡吗?”端王笑睨着刚进门的归晚。
   把手中的补汤放依次放在南郡王,端王,楼澈侧,归晚回身,淡扫端王一眼:“王爷如此辛劳,归晚稍尽心意,送些宵夜来。”
  朗朗笑声出自南郡王之口:“楼夫人真是贤淑……”这一句也不知是赞是讽,归晚含笑行了个万福的礼。
   南郡王从进门便盯着她,但见她仙袂乍飘兮,靥笑春桃兮,像传闻中一般,是万里挑一的绝世佳人,更难能可贵的,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高贵自如感,注视了她一会,忽瞥到楼澈不悦之态,眉宇间微显怒色。暗哑间,他又深看了归晚一眼,果然楼澈的面色更沉,南郡王忙把眼光移开,低头喝了一口还有些烫口的参汤,内心偷偷暗笑,想不到楼澈居然会露出这么明显的情绪,其实他岁数和楼夫人相差一倍有余,更何况家中已有爱妻。
   楼澈隔桌牵住归晚的手,感到有些凉意,半是责怪半是心怜地看向归晚,归晚抚之淡笑:“趁热喝吧。”
  本是一室的暗流涌动,阴谋奇诡,在袅袅热汤的乍暖间,蛾眉颦笑兮的亲切中消于无形。本是隐带煞气的端王也低下头,喝了一口热汤,眼睛在楼澈归晚间来回打了个转。
   房中一片安静,归晚看三人都专心地品着参汤,朦胧烟气中,又似各有心思,妙目顾盼,启唇道:“趁着闲暇,我讲个故事聊以一笑。”
  楼澈微有讶意,南郡王和端王则有些兴味,女子在席间的议论本是不合规范,除了少数地位特别崇高的尊贵女性,而这些女子在席间的话题更是谨慎。而此刻归晚说话坦然,态度自然,是以三人都默然不语,等待后文。
   “庄子一生穷愁潦倒,楚王仰慕他的才华,派使臣用重金邀请他做官,他回绝说‘我宁愿在污浊的泥水之中游戏自乐,也不原为当权者所束缚,我终身不愿为官,让我的精神得到快乐。’庄子的好朋友惠施却经不住富贵的诱惑,去魏国做了宰相,庄子要去看他,有人向惠施挑拨说:‘庄子想来代你做相。’惠施很恐慌就在国内搜查庄子搜了三天三夜。庄子知道了,对惠施说:‘南方有一种鸟叫凤凰,凤凰从南海飞到北海不是梧桐树不栖,不是竹子它不吃,不是甜美的泉水它不喝的,一支猫头鹰找到一只死老鼠,以为凤凰来抢,对着飞过来的凤凰大叫了一声!”玉润清泽的声音婉婉道来,本是耳熟能详的故事又有了另一番滋味。归晚笑看三人,暗喻,处心积虑夺来的权势,到底是金?是银?是珍宝?也许在某些人眼中,只不过是死老鼠而已……
  听罢,端王面色稍沉,犀眸盯着归晚,南郡王却是一副沉思的模样,房中人都听出了归晚的话中含义,一时沉吟,似触动心怀,又似被道破心情。
   “夫人当真洒脱,拿死老鼠和权位相提并论……”端王干笑两声,沉声道。
   归晚不置可否,南郡王却笑着开口:“庄子之举固然脱俗之致,夫人的故事更是深刻动人,本王受教了。”
  见他态度诚恳,当真是思考之后才说的话,归晚蹙起眉,想不到这南郡王比端王更是一个人物。她“扑哧”一声绽出清丽的笑容:“不过是个故事,何必太认真。”
  室内本有所冷寂的气氛在这一笑之下消弭,端王和南郡王陪着笑,两人心中具是一凛,隐约猜到归晚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偏偏她谈笑自如,状似无意,却隐隐影响了气氛。
   各人心思兜转,楼澈始终一言不发,握着归晚的手,牢牢的不肯放松。归晚站起身,环视一圈:“归晚不打扰诸位了,失陪。”回头深望了楼澈一眼,等他手松开,她恬淡微笑,莲步乍移,向议事厅外走去。
   才走出议事厅,寒凉袭面而来,全然没有刚才房中的温暖,归晚仰首看向独挂空中的勾月,半晌没有动作,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转头,楼澈已近在眼前。
   手重新被他握住,衣袖遮住,月辉下,他的瞳眸竟比月色更清澈:“归晚,不可以……”
  “不可以?”
  楼澈从她楚楚纤腰处环住她,无隙地紧抱住,抑不住的有些激动:“不可以先弃我,对你,我不会放手,你知道吗?”刚才的故事,归晚是对他说的,他岂会不知其中深意,想起她以前说的话,他竟有些心慌和烦躁。
   归晚偎在他怀中,牵住他的衣襟,轻声道:“民间有句老话。”
  “恩?”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哦?”
  归晚在他怀中淡淡的笑,在责任这一面,她已经做到了规劝的作用,明知他不会再改变主意了,她也莫可奈何。在感情这一面,她也只能福祸相随,不离不弃。从今以后,再也不趟这一波混水,天下该当如何就如何,刚才已经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再也不必负担任何不属于自己的心理包袱了。
   “归晚……”
  “恩?”
  “……你看,月色很好……”
  归晚略有诧异地抬起头,发现楼澈眉宇高扬,很高兴的样子,微微的,还有些害羞似的,忍不住,她笑出声……
  这权倾朝野,却时露清澈的男人……是她的夫君呢……
  *****
  半年之后。
   相府热闹非凡,门口车水马龙,摩肩擦踵,人流传动,惹来周围的民众争相观看,一盆盆的花卉往府内般运着。此时正当春末夏初,红英将尽,花园颇显寂静,只有芍药含苞欲放,此刻各地运送而来的花,只有一个品种,即是芍药。真是烁烁盛开,婷婷婀娜,花连花,叶连叶,有如冠,有如碗,有如绣球,一种花卉,伴着万般花香。
   归晚走在园中,看着姹紫嫣红的一片,暗叹着如此美景,真如仙境,眼光四瞟,忽见门外又搬进一盆艳到极至的花,仔细一看,竟是牡丹,她微愣,走上前,花匠停下手,尴尬地看着归晚。
   观察再三,发现的确是一盆牡丹,归晚沉吟不语。芍药与牡丹并称“花中二绝”。自古道:“牡丹为花王,芍药为花相。”今年各地官员上贡芍药,是对楼澈奉承之意,意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此刻,居然有人送一盆花中之王牡丹,其意殊可疑,她问道:“这是谁送的?”
  花匠早有些心慌,忙答:“门口,一辆马车上的老爷送的。”他结结巴巴,唯唯诺诺,心有余悸地半伏着身子,就怕犯了错误要遭处罚。
   “送花的人在哪里?”
  花匠抬起头,一脸的惊恐,指向大门外右侧:“那辆马车拐到旁边的小道上了。”
  “领路,我要去看看。”归晚柔声道,放眼四顾,看到玲珑,如晴,如明三个丫头在院中打点,井井有条,心定不少,衣袖轻折,随着花匠向门口走去。
   大门处已被人群堵地水泄不通,家将们看到夫人到来,特意打开右侧偏门,让两人通过。花匠绕到右边,人流稀少,喧哗之声也渐轻,归晚凝眼细看小道,恍然发现这是第一次碰见弩族耶历的地方,因为此处是京城中心,附近的府邸都是达官贵人的居所,所以特别僻静。才踏进小道,就瞥见一辆黑色的马车停在道边,朴实无华,但是车前的骏马蹄白如雪,高大巨硕,分明是难得一见的宝马。
   心中突然窜起一丝不安,归晚停下脚步,站在路口,对着几步前的花匠说道:“够了,回去吧。”话音才落,她转过身,蓦然眼前一花,花匠竟然挡在面前。
   刚才还抖缩着身子,满脸卑微的花匠,此刻面色如常,透着几分严峻,开口道:“夫人,请前去细看一下吧。”口气僵硬,哪还有刚才期期艾艾的样子。
   暗怒于心,心中疑惑顿起,归晚轻喝:“放肆。”相府的下人哪敢如此大胆,平日府中打点都交给了处事圆滑的玲珑,除了贴身服侍之人,其他奴仆她都不甚了解,今日来人众多,难道他是混进府中的?正想着,归晚瞥向道口,发现黑影簇簇,道口似乎有人守着。自己果然掉以轻心了,只想着追究送花之人的身份,对相府的下人又未堤防,看此情形,马车上的人身份必是尊贵非常,情不自禁让她联想到一个人,可是那人应该在御乾殿上,而非是相府后侧的小巷……
  “夫人,主人请你过去一叙,请夫人不要为难小人了。”花匠低头,又是一副谦恭卑微的小人模样。
   目前的形势不容她拒绝。相府门口人生嘈杂,高声喊叫未必有用,如果马车上之人真是她所猜的他,难免要平地生波,徒惹是非。如此权衡之下,归晚抚抚鬓边散发,重新转而向马车走去。
   离马车仅两步之遥,动静全无,归晚心下犹豫,回头一看,花匠竟也不在了,小巷中,只留下她和马车一辆。巷中不断有风拂过,正逢五月,眼光明媚,空中萦绕着淡淡花香,偏是这雅致的寂静中带着一丝不可预测的变数,她思索再三,上前半步,伸手欲去掀帘。
   手离帘只有一寸之距,黑帘忽动,波皱而开,从内被人撩起,归晚微讶地看向车内。
   豁然明亮的车内,郑锍一身轻衣便服,墨色绣纹的儒士袍,玉冠束发,手执纸扇,一派文人雅士的打扮,嘴角略扬弧度,幽如深潭的瞳眸中若带笑,先是凝望了归晚片刻,才薄唇轻启:“怎么?夫人不认识朕了?”

[皇城烟华:扬之水(二)]
   应证了之前的猜想,在眼光碰触的一刹那,心中依然微有些讶异,转念一想,此处是相府范围,非是皇宫内院,就算是皇帝,也不能无所顾及,归晚漾起恬淡的笑容,屈身行礼:“参见皇上——”
  “不必多礼。”车中人抢先一步,手中纸扇递出,架住归晚半屈未弯的身子。
   扇骨搭上手腕,一缕缕的清凉,归晚缩回手,雅笑如菊,轻抬螓首,眸光斜睇着郑锍,撞上他隐晦莫测的深瞳,忙巧妙地移开视线。
   “朕对夫人思之如潮,夫人却对我避之大吉,真是让朕魂与神伤啊!”郑锍慵懒地依着车壁,纸扇轻展,有两下没一下地扇着,平日对着大臣们的儒雅温和全然不见,不羁之态尽现。
   暗恼他半真半假,游戏人间的态度,偏又对他阴晴不定的脾气惧之三分,归晚轻淡以对:“皇上说笑了。”
  “说笑?”郑锍掀起薄唇,笑道,“这天下间,朕的君无戏言最值钱了,夫人居然不信?”
  “不敢。”笑靥不改,归晚站在马车前三步之遥,任由郑锍二月春风剪刀般的柔中带利,她始终以笑待之,不软不硬,不偏不倚。
   “是不敢?还是不想?”视线在她身上兜转,留神她的每一个神态,静静瞧着光影在她身上流连,还有那在风中飒然轻灵的神采,一一纳入眼中,再三回味,手腕半转,扇指一处,示意她坐下:“站着岂不疲累?来,陪朕说会话。”
  看郑锍扇点向车辕与马车连接之处,堪堪可容一人,如果坐上去,就与皇上并肩了:“谢皇上,君臣之礼不可废。”
  “君臣之礼,”冷哼出声,郑锍唇如半月,微笑的弧度中吐出冰冷的话语,“朕说过,不要用这种繁文缛节来束缚朕。”话中已然含怒,但那深潭般的眸中却隐含柔:“夫人,岁月如梭,两年已快过去了。”故意提及这个敏感话题,满意地看到归晚笑容淡敛,可是当看到她蹙起眉心,他心头倏地一悸,似有涟漪泛开,涌起既熟悉又陌生的情绪,这应该被称之为……不舍?
   归晚飞快地在脑中盘算,想不到当日信口雌黄的两年之期仅剩半年了……
  “没想到皇上还记得那玩笑话。”状似无辜地吟然一笑,她打定主意要赖个一干二净,此事只有天知,地知,皇上与自己知,没有第三者佐证,她偏说是玩笑,他又能拿她如何?
   “玩笑话?”骤然升高音调,郑锍凛锐之瞳掠过寒芒,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在看到她急欲撇清关系的一瞬间,脑中某根理智的弦应声而断,胸口腾起怒火,面色顷刻阴冷:“夫人把这当成玩笑话?”
  最初他的确把这随口的赌约当成聊以一笑的消遣,谁知就在他抛之脑后时,又在宫中遇见了她,看着她陪他独坐冷风中自得其乐,明明暗恨在心,脸上却摆着甜美的笑容,那表里不一的功夫,让他多么的熟悉,似乎在镜中看见了自己,蓦然发现,她怡然自得,恣意自处,有着翱翔于苍穹的飘扬,融于俗,又脱于俗。这样的钟灵毓秀,他心生羡慕,又想得之。
   感到他的怒随着风纹波动而弥散开来,归晚漫不经心地偏首相望,视线扫过他的扇,随风扬起的墨色冠带,暗忖着该如何面对他的狂怒,忽瞅到他扯扬唇线,竟又噙起笑……这笑轻狂至极。
   “归晚……你以为赌约是你开,结局也由你决定吗?”魅惑的声音逸出轻抿的唇中,郑锍笑谑地锁视着她,扇尖抵着车辕,“朕没说停,这个赌就必须继续。”
  名字被他唤出口,归晚倒吸一口凉气,感到他是暴怒之极才会如此笑,在如此笑容的注视之下,身子都感到僵硬起来:“皇上九五之尊,怎会与我一介女流斤斤计较……”如果计较了,有损你天子之尊。
   “拿这话激朕……你以为同一个办法能在朕身上用两遍?”
  轻耸肩,归晚现出莫可奈何的神态:“皇上真要这么想,归晚也莫可奈何,皇上以仁义治天下,凡事当要三思才好。”
  闻言,郑锍微一怔,这才体会到这女子的可恶,笑里藏刀,处处拿捏七寸之胁,偏见她此刻没有任何伪饰地狡黠一笑,丽如绚阳,他心中怦然一动,顷刻间哑然。
   捕捉到郑锍表情刹那的松动,归晚微微诧异。也许今日占着上风是她而非皇上,这个荒谬念头骤然冒进脑海,随即又被她一笑弃之。
   此刻未占优势,是因为他为她所惑吗?以扇柄支颚,郑锍静默半晌,怒气渐敛,眸复清睿:“既是如此,那赌约之事就作罢。”
  “是……”归晚简单地应了一声。虽然这是心中所期望的结果,但是成功来得太快,几乎没有波折,让她心生疑窦,还略有些不安。总觉得对方的目的远不止此。
   此刻小巷中静地鸦雀无声,沉寂的有些窒闷,一墙之隔的相府却是人生嘈杂,唏嘘,赞扬,喊叫,时传入耳,一静一动,截然相反,宛如两个世界,就在郑锍沉默,归晚惶然之时,一声尖锐地近似突兀的高喊“河南巡抚,仙九重一盆”的声音划空传来。
   “河南巡抚?”嗤笑一声,郑锍随意至极地将脚搁在车辕之上,侧首缓然道,“听说今日相府小庆,如此盛况,朕可真算没白来……”
  听似赞,实则讽,归晚抬眸,见他笑如熏风,并无不快之色,一时难测其心意,淡然以对。
   在巷中听着一声声的传报,郑锍挑起一抹笑:“朕到底是低估了楼相,不但牵制着六部公卿,还手握着地方官员……夫人,你来告诉朕,楼相于本朝,到底是利是弊?”
  棘手难题被他话锋一转扔到自己的面前,好个狡猾如狐的皇上。
   “皇上问错了。”
  “问错了?”一扬眉,郑锍半眯魅瞳,笑问,“如何问错了?”
  “首先,皇上问错了对象,这话应该问三公九卿,该问朝中大员,不该问我这一介女流;其次,皇上乃九五之尊,自有天子气概,用人不疑这点气量岂会没有?”
  郑锍一瞬怔住,既而立刻扬声大笑。
   “好,好……”又拿话来僵他,眼前的女子看似柔弱,字字珠玑,句句尖锐,让他恨得直咬牙,偏偏又蕴着一丝莫名的不舍,“好一张巧舌如簧,归晚,你如此锋芒逼人,不怕朕狠下心来毁了你吗?你真当朕会无止境地纵容你?”
  见他话音阴冷,怒显于外,归晚暗暗心惊,颔首道:“是皇上让我回答问题,难道坦然直言也有错?”受了委屈似的声调,寸步不让。今日占了地利之优,她就不信皇上能当场发难。
   明知她所表现的委屈做假的成分居多,听着她婉然悦耳的声音,心中某处软了,有怒也不能发,散了一半,剩下一半郁在胸中,郑锍沉着俊颜,看着她对他永远是带着七分的虚假,越来越不喜欢这感觉,犹似雾中赏花,怎么也看不真切。难道这份真切就如此难求?
   “既然要坦然直言,那么今天我们就畅所直言一番,”脸色缓和,郑锍用扇点点车辕,“不累吗?还是过来陪朕坐坐吧。”最后一声竟是柔意起。
   本来无什知觉,被他一声提醒,归晚只觉得双腿已近麻木,可惜这车辕是万不能坐的,而周围根本没有可以歇脚的地方,轻摇头,一脸怡然:“不累,多谢皇上好意。”
  “同一个问题,你拒绝朕两次,难道朕的好意,你就如此不屑?”他的恩惠,天下人伏首相望,偏偏她,虽是笑颜相待,实则拒之千里。
   诧然地对上郑锍的眸,竟然看到受伤的神色,一闪而逝,她折蹙柳眉,转移话题:“皇上想要畅所直言一番,归晚站着答,才合规矩。”
  冷哼一声,郑锍不置可否,睨锁着归晚,停顿片刻,问:“你以为……今日在相府范围,朕万事不能张扬,所以处处受制?”
  心中所想被一语道破,归晚坦然淡笑,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整个京城都在朕的掌握下,相府今日的风光能持续多久?南郡王两月之前已经回封地了,端王虽然平反,但是官降两品,大不如前。难道你认为楼澈联合这两人,能赢?”
  这半年中,先是北师上京,接着南军北上,两军实力相当,不能在京城相持,最后只能不了了之,然而经此僵局,皇上不得已为端王平冤,洗去“枫山之变”的嫌疑。从表面看来,楼澈占了上风,先是让北师无功而返,后是逼得皇上让步。可是仔细一想,在这其中,楼澈政盟点滴便宜都没占到。为了制衡皇上的军事力量,调动了南郡的守备力量,北师所用由国库负担,而南军所用,却是南郡负担,此消彼长,一郡之力怎能与一国抗衡?而端王明升暗降,大权旁落,有名无实。因此半年来看似表面风光,其实凶险非常,一不小心,万劫不复。
   这一笔一帐,归晚心中自是清楚,悠淡吟声道:“皇上就有必胜的把握?就算胜了,也必要付出惨重代价,江山可是皇上你的,稍有损伤,最心疼的,还是你吧。”
  “手上长了恶瘤,应该先行割除,总不能等糜烂全身,朕可不会因为舍不得一只手,坏了整个身体。”
  “可惜现在还没生出恶瘤,就要砍去手,难道这就明智了吗?”
  与楼澈之争,危害到朝堂,一战之下,两方都会有巨大的损失,这样的结果,就是天子,也无法轻松领受吧。
   “没了这只手,朕也会找另外的手代替,这天下间,难道会没有人能代替楼澈?”讽刺归晚的天真般,郑锍讲地轻柔无比,隐透阴寒。
   闻弦知雅意,归晚立时想到曾经清如水的那个少年,被皇上重用,在朝堂上展露头角,渐渐占有一席之位,虽然还不至于危害到楼澈,但是想起他入官场的前因后果,她还是难以舒怀。略一沉思,竟然忘记回答皇上的问。
   直到郑锍定定地看着她,问:“没人能代替楼澈?他给的一切,朕也能给……”

[皇城烟华:扬之水(三)]
   “夫人……夫人!”老管家夹杂着焦虑的苍老声音隔墙飘来,倏远倏近,归晚闻之,却若天籁,解了她眼前的窘境。巷角隐藏的侍卫纷纷现身,向着马车靠近。
   眼看侍卫围了上来,归晚暗忖,此刻正是脱身的良机,正要转身,脚下微动,两腿酸麻无比,举步艰难,就在这稍一迟懈之间,郑锍悠闲的姿态骤敛,从车上纵身而下,婉若游龙,抢步上前,猛地扣住她的手,大力擒住,归晚猝不及防,被郑锍拉到身前,微诧地对上郑锍锐冽的眸芒。
   “他可以,难道朕就不可以?”乍见她想要逃离的模样,他为之气结,顾不得时间与地点的不适宜,也不在乎贴身侍卫因为他的反常,都停下脚步,愣在当场,举止无措,他只是狠盯着她看,要从她脸上看出蛛丝马迹似的,旁无他顾的专注,虽狂犹痴。
   “不可以,因为你不是楼澈。”手腕被他攫住,炙烈的感觉从腕处蔓延而上,隐隐生疼,她忍着,口气分毫不示弱,仪静体闲,透着如许傲气。
   从她悠淡的明眸中映出自己狂佞的神态,郑锍越发感到心如火烧,与其听到这种答案,还不如继续看她虚与委蛇,就不会像此刻一般,放之不得,又不得不放,微眯的瞳中暗色幽深,淡然但是绵长的情意纠缠着痛苦,连他儒雅自如的笑都渗进些微苦色。
   一手捏住她的下颚,看着风带起几丝发抚过她的唇,他轻悠地一叹,沉敛的双眸更暗,低头欲吻芳泽。
   心失跳一拍,忙不迭脸外后仰,极欲避开他的索求,未被擒住的手抵在他的胸口,向外推,谁知他纹丝不动,躲避不过,已近在咫尺,炽热的气息在呼吸间变得浓浊。
   “皇……皇公子。”旁边不知何人出声,横插进小巷的空间,郑锍倏然清醒,唇略偏,在归晚的颊边,轻吻而过。再俯首相望,看她面有痛色,手松开钳制。
   获得自由,归晚急退后一大步,侍卫们已经在马车边围成圈,当首的一个几分焦急地看着郑锍,张着口又不知如何说。相府门口的喧闹声轻了,久未听见报花名,围观的人群已经开始散去,不一会儿就会有人路过小巷,如此情景,该当如何?
   意识到不能久留,郑锍邪佞之态收起,郁色暗藏于深瞳中,看向归晚,薄唇成线,微微勾起成弧,精芒掠眸,隐含残冷。
   “看来朕对你的纵容……已经出乎朕的意料了,”郑锍自嘲似地笑语,“但是这其中的代价,你可不一定承受得住,归晚……”最后柔声轻呢,魔咒般地出口,他挥袖折返,头也不回地向车而行,上了马车,黑色帘子一撩一落,挡住了所有车外的视线。
   巷子的另一边,早已牵出了好几匹马,侍卫们动作迅速地上马,马车夫扬鞭,马车转了个方向,轱辘的车轮声伴着阵阵马蹄,渐行渐远。
   归晚背过身,向着巷口走去,手腕依然有些痛楚,拉起衣袖,露出一截皓腕,上面清晰的如爪红印,边缘处甚至泛紫,轻柔地抚了抚,她松了口气,皇上的脾气本已是难测之极,今日更见张狂,乍怒乍郁,起起伏伏……
  “夫人……”快步而来,老管家面露喜色,“夫人,你可到哪里去了?这半天不见你,我还当……呸,呸,你看我这老嘴,尽说些不中听的。”絮絮叨叨地念着,他走近一看,发现归晚的面色有些苍白,暗惊。
   “夫人?这是怎么了?你遇到什么事了?”
  “没事,里头闹了点,我出来散散心。”转眄一笑掩饰而过。
   点头相和,老管家将疑问堵在心间,夫人是相爷的掌中宝,下人只有尽心伺候,不敢多加干涉。
   “相爷呢?”随着管家回到院中,眼见周围都是相府下人在忙碌,人衬花,花映人,处处繁花似锦,其中偏不见相府主人。
   “相爷在书房和来访的官员议论正事。”从旁一招手,让下人端来椅子,放在花院的荫蔽处,让归晚依坐,一边可以小憩一番,同时还可以赏花为乐。
   “书房里都是些什么人?”漫不经心地问道,归晚靠着椅子,一手支颊,将院中美景收进眸中。
   “是京中几部的大人,还有几个,下相,河南,覃州的巡抚,还有……”恭敬地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却在最后显得有些吞吐。
   “还有?”归晚扬眉。
   重重点了几下头,老管家神态无奈,解释道:“今天还来了个怪人,送花不止,还自称有经国济世之才,相爷还召见了他,居然还让他到书房议事……”也许是从未遇到这种事,老管家的话音里还透着好奇不已。
   轻恩了一声,归晚不置可否,默默地在院中等待着,这一等,直等到日落山头,华灯初上。也许是耐不住沉闷,书房门终于打开。鱼贯而出几个锦衣玉带,或老或少的官员,都是一脸肃然正色,走出房门之时,还在互相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几人瞥到院中有人,探眼而望,见到簇花而坐的归晚,无不露出惊艳之色,随即想起什么似的,脸色都是微微一变,转过头去,低头而行,往院外而去。
   跟在最后的,居然是一个布衣男子,这本没有不妥,但是跟在一群华服官员之后,却显得有些奇特。归晚立时明白他就是老管家说的怪人,只见他向自己看来,没有任何表情,犹如未见一般,也跟随其他人的步伐,离院而去。
   等官员们都走净了,归晚站起身,向书房踱来,还未上台阶,书房门一开一合,楼澈走了出来。
   “归晚?”挟着满园芍药的馨香,楼澈笑看着她。
   踏上台阶,归晚恬然含笑:“夫君可算是忙完了……”似叹。
   “等久了?”执起她的手,慢慢向花厅走去,“用膳不必等我,小心身体,别把自己饿着了。”
  轻偎着他,心头踏实,归晚笑而不答。
   花厅已是灯火熠熠,玲珑站在桌旁,看见两人来到,忙吩咐下人开饭。一桌子热气腾腾的佳肴,只闻香,也勾起了几分食欲。
   杯盘交错,看见楼澈两杯酒下肚,归晚暗讶,放下玉箸,问道:“夫君今日心情这么好,是碰到什么喜事了?”
  “一个人,”看着醇色在酒杯中晃悠,楼澈说道,“今日得了一个对我大有助益的人。”
  是指那个布衣的青年?居然能得到楼澈这么大赏识:“哦?依夫君的说法,比管修文更有才学?”
  听到这个名字,楼澈酒杯触桌,厌色淡浮。当初在府中就觉得与他有无法消弭的鸿沟,如今果然应证了想法,此子手段狠辣,做事果断,俨然又是朝中后起之秀,此刻虽然气候不足,假以时日,必成大患。而对于他,最让楼澈厌烦的,并非是他日渐雄厚的实力,而是他的眼神,澈如水,又带着痴态。那痴迷之状似乎专为归晚……心头一阵烦躁,见归晚自然脱口这个名字,显见是坦然,楼澈释然,答道:“此人的才华不是状元之才,和管修文截然不同。”
  轻撇嘴,归晚笑出声:“莫非他是将才?”看那布衣青年的样子,不像将才,相比林瑞恩,感觉上差了什么……
  “他虽然武功高强,但没有领兵做战的才能,”见归晚嗔然的娇态,楼澈轻怔,谁都无法想象,即使成婚已经三年有余,每见她如此宛自天成的笑,他都为之怦然心动,似乎有此已经万般满足了,“他的才能在于能取代朝中任何人。”
  见归晚闻言眉轻折,楼澈解释:“得他一人,等于得一家族。你可听说过南方的舒氏?”
  在三娘的薄子上似乎见过记录,隐约还记得三娘曾评说此家族世出武林,但是经营有道,家底丰厚。归晚瞅瞅楼澈:“舒氏又如何?”
  “这个家族人才辈出,行事缜密,不出几年,就在南方展露头角,前景可观。”
  得一人,得其家族原来是这个意思,最后一口羹入喉,归晚抬起头,看着楼澈,本欲把今日之事告诉他,眼前看来,不是时机,心中叹息一声,罢了,罢了。这朝中矛盾本已激烈,何苦再添上一笔,他与皇上真要嫌隙更深,这平静的日子只怕也过到头了……
  隐见忧色悬于她眉间,楼澈柔声问:“身子不舒服?”
  摇摇头,归晚绽开笑:“在花园坐久了,这花香熏得我直泛困。”
  仔细看她倦色已现,楼澈心疼不已,站起身,牵起她的手:“既然累了就别硬撑,快回房休息。”伸手抚过她的发,在发稍轻顿,在她站起之时,轻楼纤腰。
   虽然知道归晚并不孱弱,却总是不自觉地想将她纳入羽翼之下。
   如今时局不稳,只有这一座相府,似乱涛中的方舟,任凭外界如何的明争暗斗,这里永远鸟语花香。他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换来的,不过是一隅的安逸,晨曦初现,看归晚对镜梳妆,院内院外,看归晚笑语流连……
  一生醉于权术,只有他知道,权势得之不易,去之却在顷刻之间。
   “夫君在想什么?”绕着廊道,已经走到了房门口,归晚偏首看着楼澈。
   楼澈轻抚她的脸颊,呢喃道:“胭脂点玉。”推门而进,点起蜡烛,室内瞬时明亮,绵缎罗纱的帐幔,流苏飘摇的琉璃宫灯,红木雕制的梳妆台。
   解下头上饰物,任由黑发铺泻,归晚烟波流转:“看来夫君对芍药真是情有独钟。”这胭脂点玉是芍药名品,今日送到府中不少。
   她这一笑真如拨云见月,说不尽的风流雅致,楼澈哑然,默然地看着她洗尽铅华,长发飘飘,随意自如之至。
   抱起她,放在床上,为她盖好绸被,看着她闭上眼帘,直到呼吸平稳,现出酣甜熟睡之态,他才定下心,落一吻在她颊边,浅言低笑:“这胭脂点玉哪里说的是芍药。”恋恋不舍地再三望之。这才又起身,走出房外。
   在房中感觉只有半刻时光,出门之时才发现,月上柳梢头。
   老管家和楼盛站在院口,等楼澈走出内院,两人都是恭敬地低下头。
   “听说今日有人送过一盆牡丹?”沉声问道,楼澈淡笑里含着肃杀。
   “是,”管家跟在他身后,向议事厅走着,“听说是过路马车上的老爷送的。”
  “今天夫人见过谁?”归晚有些心不在焉,他虽不动声色,却暗记在心。
   “这个……”额上现出汗光,老管家支吾以答,“夫人离开过一会,也许只是到门口去赏花……”
  冷哼一声打断他的话,楼澈转头向左:“楼盛!”
  楼盛默不作声的上前两步,紧跟在后。
   “调查得如何?”
  “幸不辱命。”铿锵有力的回答。

[皇城烟华:扬之水(四)]
   书房静谧地落针可闻,楼澈坐在桌前良久,倏地逸出一声低长的叹息:“这么说,始终没有动静?”
  “是,林将军驻扎边关,近一个月来,只有小部分兵防调动,属正常范畴。”楼盛站直身躯,一丝不苟地回答着,半边脸上可怖的伤疤隐藏在阴影中。
   “驻守边疆?难道即将有战事?”楼澈有丝疑惑,“弩王两月之前过世,弩族此刻正是内争纷乱,林瑞恩根本没有必要亲自坐镇边关……”
  “是的,根据调查,弩族的确没有任何开战的迹象。”
  半开的窗飘进阵阵淡雅的花香,似果甜味,楼澈半眯着眼,状作沉思,勾起笑:“这两个月,你都在边关,照你所见,林瑞恩此人如何?”
  惊异于这个问题,楼盛抬起脸,没有像前两个问题一般立刻作答,此时有了些迟疑,犹豫再三,开口道:“是条汉子。”与士兵同作同息,不骄不躁,举止有度,指挥若定,的确具备了名将风范。
   知道他这句“汉子”里包含了许多意味,楼澈微微一笑,如夜沉眸扫过他:“林家世代忠良,最得皇上信任,这个时候,没有战事的预兆,他却守在边关,这可真有意思了……”
  好个郑锍,这回是攻心为上吗?
   以不变应万变?
   一直以来,他都防范着林瑞恩的一举一动,郑锍所依凭的,除了京中的部分近臣,就是这军中砥柱,这回,没有把林瑞恩调回京,是因为另有所图,还是惑人耳目?
   “相爷。”楼盛低唤一声,看着楼澈漫不经心地掀起眼帘,“刚才,我看见那舒豫天徘徊在相府之外。”
  “舒豫天?”轻呢一声,这才记起这个名字就是南方舒氏的当家人,楼澈折起眉,半晌之后,说道,“派人继续监视林瑞恩的一举一动,还有,调查一下南方舒氏家族的情况。”
  楼盛简单的答了一声是,垂首恭立的姿势不变。
   室内寂静如初,略带着窒闷,花香四溢,又蕴着甘醇的味道。
   楼澈慵懒地靠着椅背,眼轻阖,似已睡着了,楼盛却纹丝不动,默然地等待着。
   “楼盛。”
  “在。”
  “让管家挑几名美女,再选些珍宝,送给舒豫天。”睁开眼,楼澈一手支颊,现出一种高位者的清贵之态。
   楼盛怔然不接口,虽然送财送美是笼络人的好办法,但是相爷却甚少用,这次为何会如此吩咐。刚才还命令调查舒氏的背景……对于舒氏,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相爷,如果他不收呢?”
  “不收,那就说明他另有所图。”如果不收,就证明一点,舒氏所要的,远比金钱地位更多。
   “舒氏本就富庶,不收,也许是因为不在乎……”知道相爷目前需要用人,楼盛开口为舒氏开脱道。
   楼澈闻言低笑,笑意却未传进眼底:“贪财者不嫌钱多,好色者不嫌美多……如果他真的不收,那就说明他的野心不止于此了。这种人,必成后患。”
  重重地点了下头,告退一声,楼盛退出书房。
   慢慢站起身,楼澈踱到窗前,暗色中,借着微薄的月光,看见满院的芍药花惹人爱怜地在风中摇曳,姿态袅娜。
   “牡丹……”轻叹一声,几不可闻,他深锁眉。
   全天下只有一个人敢在今日送来花中之王……好一招攻心为上,既想动摇他的信心,又想借花警告他,芍药再珍贵,也在牡丹之下。
   没有动用林瑞恩,难道皇上另有所凭?是京城提督司?还是羽翼渐丰满的管修文?
   长期生存于斗争之中,楼澈早已习惯了阴谋的气息,只是这一次,没有任何预兆,他却感到了危险的气息……
  必须步步为营,才能守住一切。
   弈子,弈天下。
   ***
   急步走进内院,芍药花的果香扑鼻而致,沁心而舒爽,楼盛缓下脚步,内院庭中忽传来一阵悦耳的笑声,他凝神相望,内院花圃旁,楼相,夫人执子下棋,如晴如明等丫鬟伺候着,连老管家都站于一旁,聚精会神地观看着。
   默然停步,楼盛立在稍远处,紧紧握着手中小册子,一时不知进退。
   夏意渐致,染了满城的翠绿,如往年一般,东南风一起,为京城带来了勃勃生机,而今年,这昂扬的翠色中,却多少掺合了其他斑斓色彩,真可谓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朝廷之势如箭在弦上,越绷越紧。党政之争眼看是避无可避,在京官员的阵营也壁垒分明,似乎这是一场豪赌,两党选一,胜者,继续官场得意,败者,一无所有。
   楼府显然是浪尖针锋,首当其冲,可当此暗潮涌动,明争暗斗之时,这内院却是花香淡逸,花繁似锦。这时时飘过的笑声,是掩在朝廷争斗后的平静,还是虚幻一场的荣华?
   “楼盛,何必站得这么远?”正下着棋,楼澈侧首看见站在院中的人影,召唤道。
   楼盛点点头,走上前,站在棋盘左边,把手中小册子掩在身后,只有在这里才能看见相爷诚挚的朗朗笑语,何必唐突打扰。
   楼澈执白,归晚执黑,在棋盘上杀地不亦乐乎,其实归晚棋艺与楼澈相差甚远,但凭一个巧字与楼澈多番纠缠,楼澈也留手三分,两人就乐于棋,而非乐于赢。
   白起黑落,转眼一番又分胜负,如晴如明掩嘴而笑,归晚厥起嘴角,十指张开,在棋盘上一抹,囔囔道:“又输了,不玩了。”棋盘上黑白两子混在一起,面目全非。
   老管家都忍不住扬起笑意,楼澈无奈只能笑着摇头,只能在这片刻之际,窥得归晚任性撒娇之态,他怎忍拂逆,一笑作罢,何论输赢。
   归晚抬首注意到楼盛站于一旁,虽然带着淡笑,但是手放身后,有些紧绷,心知他必有要事汇报,敛起浓浓笑意,站起身,嘴中说着下棋费神,带着两个丫鬟远远离去。雅稚的袅袅笑语随之淡消。
   “相爷,”楼盛把手中小册子拿到身前,递在棋盘前,“这是南方舒家和近几日京城情况的调查。”
  左手上捏着一颗黑子,很随意地丢在棋盘上,落得一声清响,楼澈接过小册子,潦潦翻了几页,蓦然停手,视线胶着在册上。
   “送去的东西怎么样了?”
  楼盛眼光也落在册上楼澈注目的那一页,只是一张很普通的介绍舒氏家族结构的报告,微有些讶意,口中答着:“已经送过去了,舒豫天全收了,而且神情很愉悦。”
  仔仔细细地把同一页看了个遍,楼澈合起册子:“这舒氏还真是个难题。”
  “相爷不是说,如果收了这些,就可以起用舒氏吗?”楼盛把心中疑惑说出。
   “你说他收了美女和珍宝很愉悦的表情,”楼澈拨动着棋盘旁散落的棋子,似在考虑着什么,忽而一笑,“在你眼中,认为夫人美不美?”
  怔懵在当场,不但楼盛张大了嘴,连管家都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瞠目结舌了一会,楼盛回过神,看相爷似在等答案,他认真思考起来,在他心中,这世间自是没有任何女人比染衣更好,更美了。但是他也非是蠢人,自是知道夫人之美,世间难寻,如此直接回答,会不会过于唐突?生性不会在楼澈面前说谎,他直言而论:“夫人秀美绝伦。”
  “听管家说,舒豫天出书房之时,看到归晚,视若无睹,这样一个人,连归晚之美都难以撼动半分,怎么会为送去那些美人所惑,那愉悦之态只怕也是装的……此人心计比你我所想的更要深。”
  宦场沉浮多年,他早已洞察世间百态,未及弱冠时中状元,后为太子献策,再经历太后独政,这些,可并不是靠运气。
   “依相爷的意思,舒氏弃之不用?”
  “如此人才怎能不用,”楼澈站起身,扫一眼碧翠摇曳的花园,“能用则用,舒氏一族各类人才辈出,与其给别人用,不如收为己用,但是对其必须防备三分。”当务之急,要先把权势稳固,他和郑锍的权利之争,京中官员的立场到这地步已经很难更改,这种时候多一个助力,无疑是多了一分把握,至于这助力有朝一日是否会成为威胁,还是等到与郑锍之争后再作考虑。
   楼盛心悦诚服地低下头:“是,我这就安排舒氏的工作。”
  此后一月,舒氏为相府所用,果然如楼澈所料,用舒氏一族裨益良多,在京中活动,拉拢官员,传递信息等等,行事周密,处事小心。无论在人,财,物上,舒氏的资本都非常雄厚,起到了事半功倍之效。
   京中的局势依然是僵持不下。皇上提出的“中书院”变革没有丝毫进展。而以六部为基础的楼相一党也积极活动着,除了加大在京官员中的影响。楼澈还同以南的地方官员建立联系,巩固手中权势。
   朝上太平盛世,朝下明争暗斗。
   盛夏来临,七月酷暑,六部之一的吏部尚书突然暴毙。死讯传出未到三日,原来的吏部侍郎接替尚书之职,郑锍同时宣布管修文为吏部侍郎。原吏部侍郎是个生性懦弱之人,本就对党政之争摇摆不定,此刻面临如此严峻形势,对吏部之事,不敢多言,以养病之由暂避锋芒,而管修文这个新任的侍郎接掌了吏部的实权。
   七月中旬,相府。
   夏日炎炎,人乏蝉鸣,田田荷叶,碧波红莲,偶过微风,轻起涟漪,蜻蜓嬉戏,点红依翠,动静相宜。
   “好一招奇兵突起……”看着院内美景如斯,楼澈感叹出声,“如此张冠李戴,掌握吏部,皇上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相爷,吏部尚书之死时机太过巧合,其中会不会……”楼盛低声说道,伸手抹去颊边的汗。书房地处幽静之所,可这酷暑炎炎,热气不断从外透进来,窒闷地让人头脑发昏。
   “那又如何,结果已经这样,即使现在查出他死因,也于事无补了。”温泽的口气中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怒气,楼澈拿过桌上的茶一饮而尽,折扇轻摇,看着窗外碧空莲池。
   对郑锍这招不得不赞一声,如此手段,不担出乎众人意料,还有惊人之效。
   楼盛默然静立,书房一时无人作响。
   “相爷,”老管家站在书房门外,谨而慎之地报告,“舒豫天求见。”
  “哦?”提起一丝兴趣,楼澈坐正身躯,“有请。”这个时候前来,想必是有计策要献,他到想看看,舒氏到底有什么样特殊的能耐。
   管家应了声后,门外片刻杳无声响,过了一会儿,半掩的门被徐徐推开,一个布衣青年走进房中,五官生得极清秀,可拼在一起,只能用普通两字形容,最具特色是生就了一双丹凤眼,顾盼间现出优雅。一进门,恭身行了个礼:“叩见相爷。”
  “何必多礼,请坐。”楼澈淡淡一笑,亲切地招手,示意他在宾客之位坐下。
   跟随在外的老管家命丫鬟把茶奉上,楼澈与他寒暄几句,舒豫天不卑不亢,应对得体,说话谨慎圆滑。
   “相爷是为吏部之事而烦恼吗?”房中只留下三人,舒豫天瞥了瞥门外,思之再三,才开口。
   开门见山,也省去了猜测心思,楼澈坦言:“不错。”
  “相爷本来掌控六部,捏着朝中命脉,即使与皇上不合,皇上顾及太深,不敢奈何,这是相爷至今为止的优势,而吏部尚书一死,形势大变。现在的尚书在其位而不管其事,真正握权的是管大人,管大人虽名义上为相爷的门生,但是心却偏向皇上,”顿了一顿,探看楼澈的脸色,似乎并没有恼怒之色,舒豫天安下心,滔滔不绝的分析,“六部因此而不能连成一线,相爷的权也出现了裂缝。吏部对别人来说,或许一般,但对相爷来说,却是重要之极,不是吗?”
  沉瞳中精芒掠过,楼澈勾起唇角,笑看着舒豫天:“你看得倒很透彻。”
  “相爷过奖了,我舒氏一族为相爷效命,当然把相爷的仕途看得比什么都重了。”舒豫天正襟危坐,神态认真,“六部之中,吏部决定着官员升迁调动,一时还难以看出其重要作用,但是时间一长,必对相爷造成影响。当今皇上这一招,可谓是釜底抽薪,厉害得很。”
  果然是个人才,把情势分析地滴水不漏,楼澈自如地轻摇扇,淡然道:“有什么好法子,你不妨直言。”
  显然对楼澈如此直接的态度有些诧异,舒豫天微征,随即一笑:“相爷,既然皇上打乱我们的阵营,我们完全可以仿效。”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确是个好办法。楼澈沉吟不语,将脑中人选一一思索,想不出有什么人可以派到皇上身边,还能扰乱对方。皇宫禁院已是完全在郑锍掌握之中了,无处下手,而官员一方,也难以控制和拉拢……
  “皇上为人深沉,难以估测,这方面很难下手。”轻摆手,将这一计谋轻言否定,楼澈眼眨也不眨得盯着他。
   “其他人这个计谋实施不了,但是对相爷来说,却并非不能为之。”舒豫天说地气定神闲,似成竹在胸,“请相爷先听我说两个典故可好。”
  “洗耳恭听。”
  “第一个,是勾践卧薪尝胆,以美人献吴王夫差而复国的故事;第二个,是秦时吕不韦,以歌姬嫁秦王异人,权霸朝纲的故事。”
  这两个故事早已烂熟于耳,即是刚入学的幼童也能略知一二,楼澈皱起眉,笑中带冷,自利眸中迸射而出:“美人计对当今皇上没有用。”萤妃之事做鉴,郑锍根本就是善于演戏,而非是会醉于美色之人。
   “相爷也许不知,我在宫中打听过,皇上将景仪宫的主殿命名为隐月殿,而曾有女子住在殿中近半年之久,皇上对其的态度可谓是特殊之致,”舒豫天倏然从座位上站起,伏身跪倒在地,“这个人,就是相爷的夫人。”
  房内因这句话骤然寂静,窗外依然听闻蝉鸣,一声声,刺入心间似的,本还躁热无比的空气,在窜入书房时却带了冷意,楼盛看着地上跪着的人,脸色忽白忽红,汗水从脸庞上滑落及地,带着诡异无比的沉默。略一偏首,看向楼澈,面色森寒,手指紧握扇柄,关节已然泛白。
   “你,想,死,吗?”楼澈咬牙一字一句吐出,手中无意识地用力,克制着滔天怒火。
   “相爷,”即使到了这步田地,舒豫天的声音平静如初,伏着的头抬起,仰望着楼澈,“如果比耐性和忍性,皇上无疑比你更甚,长期以往,相爷之势必倒。相爷,夫人对您来说是个致命的软肋,与其这样,不如将您的软肋变为皇上的软肋,此长彼消,对您有莫大的好处啊……以一个女人,换天下大势,难道不值得吗?”

[皇城烟华:扬之水(五)]
   一番话出口,书房顿时鸦雀无声,这个大胆地超乎想象的计谋掷地有声,怔住了房中人。
   手俏俏按到了腰侧的刀柄上,楼盛一脸肃杀地瞪着舒豫天,就等着楼澈一声令下,即刻动手,务必要伏地之人血溅五步。
   舒豫天也注意到他的杀气,跪着的姿势丝毫未变,冷冷地瞥过楼盛,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神态平静,似十分有把握的样子。
   空气异常地压抑,流动着炙热的气息,时间一分一秒都变地漫长,楼盛紧握刀柄的手心沁出汗,却依然没有听到楼澈的任何一个指令,心下一凛,转头看向端坐在书桌前的人。
   从没有见过楼澈如此模样,那显见于外的黯然神伤清晰地表现在脸上,形状极美好的眉深折起,脸色发青,连一贯的雅然的笑都消隐无踪,楼盛暗惊,就在他疑惑不定之时,楼澈闭上了眼,遮住了眸中沉重的痛苦,状似沉思,半靠在椅上。
   楼盛握住刀柄上的手情不自禁松了开来,在这闷热无比的午后,蝉鸣不绝于耳,而这一切都像假像一般,平静的背后伏着争斗,阴谋,而这一些又把本就酷热的夏天变地更加炽热,几欲让人窒息。
   紧闭双眸的相爷到底在想什么呢?
   楼盛头脑一片空白,茫茫然中,突然想起了很多本应该忘怀,却最终丢在记忆深处的陈年旧事。
   他是最早跟随楼澈的人。
   记忆中,在太子府那时,楼澈还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生得清秀俊美,眼光清澈如水,第一次见时,还以为他是太子府中公子,后来才知道不过是个食客,地位低下。
   可就是这么一个文弱少年,每日孜孜不倦地研读书卷,所体现出的毅力连他这习武之人都自叹不如。从那时起,才发现,这个清俊少年有成功的潜质。
   十五状元及第,当时几乎成了京城的轰动。
   弱冠之姿,锦衣玉冠,跃身马上,风流俊彩。
   当前来贺喜的人流踏破门槛之时,他发现那少年开始变了,时不时嘴边挂上笑容,笑如春风,眼中的清澈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如幽潭。
   成为太子幕僚是顺理成章的事,而自己,就成为他贴身的护卫,看着他一步步接近权力中心,看着他从一开始的紧张变地日趋老练。
   欲望,在接近权力时像雪球般越滚越大。引来太子的忌惮,甚至动了杀心,而那个在官场上混了两年的少年先一步察觉到了危险,当机立断,转而辅佐当时的太后,为她出谋划策,当太子病逝,太后专权时,少年已经从雏鸟变成了展翅的雄鹰。
   敏锐过人的洞察力,不惧不畏的胆识,谈笑风声间制人死地的手段,运筹帷幄的谋略……几乎所有成功应该具备的条件,他都具有了。
   在那样风起云涌的斗争中,他比老奸巨滑的太后更先一步行动,笼络大臣,拟罪状,引禁军,把太后逼死在崇华殿上。
   当时那凄婉的一幕,犹似历历在目,太后喝完毒酒后,七窍流血躺在殿中,楼澈一步步踏下殿来,淬蓝的衣袍,目如朗星,姿态带着天生贵族般的优雅,唇边一抹不明意味的笑容,睥睨众官的高傲,何等的惊才绝艳。
   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跪倒在殿上,也是从那一刻起,他忠心耿耿地护卫这个主子,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步步高升,平步青云。
   权势愈来愈大,当初那清澈少年也不复见,等着这么多年,终于遇到了夫人,在这花园深处,才有了真诚的笑容,难道……现在也要抛却在权力的欲望中了吗?
   官场如海,没有界限,他的主子到底要走向何方?
   记忆如潮涌,心思翻滚,楼盛慨然无比,铮铮汉子也蓦然多了一声叹息,默默等待着楼澈的最后决定。
   ***
   楼澈默然无语地靠着椅背,闭眼养神,隔绝了一切外界干扰,舒豫天的话字字句句砸在他心间,时时回荡。
   天下……
  这两个字有着何等的诱惑性。只手遮天的权势,掌握命运的力量,这些都是他隐隐期盼的东西,近十年在宦场沉浮,一次次与死亡擦肩而过,这不见刀光剑影的朝廷争斗,比之战场的拼杀又不知凶险了多少倍。
   从弱冠之年,就懂得如何去保存自己,如何去消灭对手,在生存中磨练出种种手段和智谋,成为他的本能。
   如今的一切都是他亲手得来的,没有任何人的帮助,即使别人在背后讥讽他“狡诈如狐,阴毒如蛇”,他也置若罔闻,付出一切,换来的是傲视天下的姿态。
   而如今,这一切都有可能在一夕间化为泡影……
  郑锍,从不知道他隐藏的如此之深,在他全力对付太子之时,想必他在一旁冷眼相看吧,隐晦之深,让楼澈打从心底佩服不已。
   皇权,本以为已经被他架空的东西,如今正势均力敌地和他做着抗争,而那个皇权在握之人,似乎还爱上了归晚……
  真是可笑至极……
  他早已习惯阴谋,却从未想过,有一日,把归晚牵涉到了阴谋之中,还必须做出选择……
  脑中不断翻滚着,在太子府中,他不分日夜地攻读圣贤书,外院之中,还有一潭被他洗笔染青的墨池,每日与书为伴,在寂寞中学会如何争权。
   朝堂外,一段长长的官道,他徐徐走过,看百官低头哈腰,一言一行,决定朝廷动向。
   奋斗了这么多年,除了权势,他还得到了什么?
   倏地睁开眼,楼澈向窗外看去,楼盛和舒豫天都是一惊,同时顺他的目光向外往。蔚蓝无云的天,碧翠摇曳的花园,夏日里独有的浓郁气息弥漫着……
  在别人都感觉不到任何异样的状态下,楼澈却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只有他,似乎听到一阵悦耳至极的笑。
   “不行。”脸上痛苦挣扎的神色全消,楼澈低头看向舒豫天,恢复了俊雅之态,听似温泽的口气中却带着断然的拒绝。
   舒豫天完全怔住,似是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相爷,您再考虑……”这样一个难遇的好机会,照楼澈的性格应该不会拒绝这个提议,为何……
  一摆手制止他后面想说的话:“够了,你给我听着,再让我听到着这样的话,你别想活着走出这里。”
  心头一震,舒豫天明白他是说得到就做得到,心里有些不甘,还想再说,楼盛已经走上前两步,完全挡住了他想说话的机会,沉默了一会,他挣扎再三,哀声一叹,只得放弃。
   房中安静了,楼澈看着楼盛半带威胁地“送客”出门,房中只留下他一人。
   有些烦躁,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刚才为何会断然决绝舒豫天的提议,只是直觉上排斥着,想到不能留归晚在相府中,他就无法抑制地心痛;想到要把她送到那红墙高瓦中,更是心如刀绞……
  他宠之爱之的女子,他怎忍她受半点委屈……
  罢了,罢了……
  “议事完了还坐着干吗呢?”书房门被推开,灼热的光线随之而入,楼澈睁开眼,在光晕中,看到归晚走了进来,清脆的声音带给他一丝平静。
   他扬起眉,还没张口,看到归晚踏进房中,带着嫣然雅致的笑容,心中怦然一动,话到喉中,没有出声。
   心如明镜,突然明白了。
   滔天权势,只手遮天……换来的,原来只是她……
  浅浅一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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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院外,舒豫天一脸窒闷和不甘,回头望望相府的额匾,神色复杂,相府拐角的小道上一辆马车缓行而来,他跳上马车,才坐定身子,还来不及惋惜出声,车内早有一人盘腿坐着,姿势古怪,笑看着他:“怎么?看你的表情,似乎很遗憾……”
  “楼澈本是权术之才,谁知也会如此死脑筋,”舒豫天看看对方,丝毫不感到奇怪,续说道,“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可惜?可惜什么?”
  “可惜他败相已现,看来我这边也要输了……”
  车上人忍不住一阵笑出声,好半天才忍住笑:“不用急,豫海那边似乎也不尽顺利,是赢是输还没有定论……再说了,你们个人输赢又有什么关系,最后得益的是整个家族。”
  舒豫天脸色稍缓,想起刚才在相府中的情景,轻声一叹,不再说话。
   马车向西,在落霞余辉中,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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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载四年,初秋之际,朝廷内风波不断,虽无影响局势之大事,小事却接连不断,党派之争愈演愈激烈,连京城普通民众都嗅到了些微气息。
   秋风未起,八月末,京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翰林院小吏,突然上述弹劾户部尚书,在奏折中,他清楚明晰地指出户部尚书为官多年,贪赃枉法,以权谋私,甚至连户部尚书所收取款目都标明地一清二楚,有如亲见,又哀呼此类官员不除,难以平民愤,难以肃朝纲,奏章所写,文笔犀利,饱含感情。就在第二天,皇上虽没有明言,却已有落案查实的意思。当朝首辅楼相不置可否。
   第二日,又有工部官员弹劾那翰林院小吏,指出他在翰林院其间,为先皇所编写的史书中用意不良,有亵渎先皇的险恶用意。顿时,翰林小吏从原告沦为被告。朝堂之上,两派人争论不休。
   这个事件拉开了天载四年党派之争的序幕,后史把它称为“翰林上书”。有后代历史学家指出,这个事件仅仅是把几年来小范围的党争拉到了一个大舞台上,同时,这也是皇上与楼澈的第一次正面交锋,都有着试探对方的含义。而那个翰林小吏和工部官员,仅仅只是这场交锋的开路先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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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府依旧,红枫翩然。
   自那场密谈之后,楼澈对舒豫天多出几分戒备,但并未采取任何行动,原因无它,此刻分出精力与人手来对付舒豫天是非常不明智的,会直接影响到相府的实力,况且对付舒豫天容易,要铲除在南方根基稳扎的舒家却并非容易的事。
   同时,他对舒家产生了极大的疑虑,皇宫后院之事,自从郑锍亲掌之后,消息极难打听,而舒豫天在书房中所提之事,分明对宫中之事了如指掌。难道他在宫中也有内应?
   不动声色地继续利用舒氏,楼澈显得万分小心,暗暗警惕各方的动静,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部署,等着朝廷风雨的来临。
   朝廷之势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楼府外院官员进出议事,紧张忙碌。而内院之中,却依然是欢声笑语,不解忧愁。
   内院中,丫鬟家仆,笑容依旧,没有经历过磨难,他们坚信着,只要有楼澈在,相府的天就塌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