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8-29

凌淑芬: 如何没有你?

序幕  
  夜正深沉。
   姜无虑靠着床头,望着身旁沉睡的丈夫,许久许久。
   最后,她起身,离开卧房,赤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对这间豪华公寓进行一场庄严的巡礼。
   她想到几年前,丈夫走进他们破旧但温暖的小房子,告诉她他为两人订下的第一间公寓。
   「无虑,我做到了。从现在开始,我终于可以让妳过更好的生活!」丈夫兴奋地宣布。
   然后一切像坐上云霄飞车般扶摇而上。
   是的,她知道他会成功,从不怀疑。
   许多人看到她丈夫俊朗温柔的外表,都会以为这是一个内在与外貌一样的好好先生。只有姜无虑明白,那看似亲切和煦的笑容下,隐藏着多坚定的意志,以及多巨大的决心。
   如果他设定自己要成功,那么他就一定会成功。
   从十二年前,那个十六岁的女孩遇到那个十八岁的男孩开始,她就知道,他终有一天会功成名就。
   所以两年之后,她才会以着十八岁的荏弱年纪,义无反顾地嫁给他。
   素来家风保守的父母,反应是激烈而绝对的。姜家一直以来只是个小康之家,她父母亲都是公务员,虽然日子过得去,但绝对算不上大富大贵;当初他们夫妇俩压下不舍,送唯一的女儿出国念高中,就是希望尽自己所有力量给下一代一份最好的未来。
   如果姜无忧——她的双胞胎哥哥——还活着,出国来的人会是他们两人,但无忧十二岁那年死了,父母仅存的心头肉只有她,对她只有放上加倍的期许与疼爱。
   当他们知道,才刚高中毕业的女儿,竟然要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甚至无父无母的美国男孩,父母的愤怒可想而知。
   「小虑,妳才十八岁而已,第一次谈恋爱就被冲昏头了!妳这么小就嫁给一个二十岁的穷大学生,这桩婚姻有可能成功吗?妳醒醒吧!」母亲苦口婆心。
   「那个穷小子看妳是外国来的留学生,以为妳家里多富有,所以才故意想骗妳的钱,妳还看不出来吗?等他发现我们家供不起你们两个人的学费之后,他就会一脚把妳踹开了,妳等着看吧!」父亲青筋直爆。
   但是她义无反顾,甚至不惜放弃自己的学业,只为了出去工作供给年轻的丈夫上大学。
   其实她不是不了解父母的伤心失望。只是,他们不懂她和他之间的牵绊,那份热烈的爱情,彻底烧灼着他们两人的灵魂。
   「算了,妳要把自己的人生浪费在一个美国穷小子身上,那是妳的事!只要妳敢嫁给他,我就当两个孩子在十二岁那场车祸一起死了!以后无论妳过得好或不好,妳都不用回来了。我们就当没有这个女儿!」父亲终于强硬地下了最后通牒。
   他们就是不相信,她和他是真心的相爱。于是,她和台湾的联系,正式被切断。
   她和丈夫都成为了无依无靠的人,难道不应该倾心相护相守吗?
   他们婚姻的前半段是由她打工负担家计,而他则负责专心念书。他们两个人算过了,如果由他分心打工赚取微薄的所得,然后念一个中等成绩,不如专心去读书然后申请全额奖学金更实际。
   后来丈夫毕业考上会计师执照,被延揽进纽约一家极具知名度的会计师事务所,便曾提议她重拾当年为他放弃的学业。
   无虑有一搭没一搭地选了些课,懒懒散散地,最后只念完了社区大学的学分。
   说到底,她只是没有野心而已。
   她和他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她从来不想功成名就,只想要一份简单平凡的幸福。
   无虑忽然有点了解,自己当初为什么会不惜一切和父母反目,也要为了他留在美国。
   就是因为她缺乏野心罢了!父母长年的期盼形成一股巨大的压力,如果留在原来的生活里,她必须念大学,必须念研究所,必须找个高薪的工作,必须一路往上爬,替他们完成当初投注在一双儿女身上的殷切期盼。
   她觉得害怕。这不是她能负荷的。所以她中途逃了,逃向一个温暖的怀抱。
   年轻的婚姻走得很辛苦,但是,很幸福。
   他们宛如活在属于自己的童话故事里,虽然没有城堡,没有华服;最贫困时,两人只能窝在被断电的小套房里,紧紧裹在同一条毛毯下取暖,但是在两双深情互望的眼中,满满只有爱。
   直到遇见他之后,她才明了,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只要看着对方就会饱」的幸福。
   从来不曾后悔。
   她走回房里,轻轻抚过昂贵的红木床头饰板,再转头望向满屋子的华贵。
   那一切都过去了。所有的苦,所有的贫困,都随着他的成功而过去了。
   他依照自己的诺言,为他们两人在城中最高级的地区买下这间公寓,家里的每样家俱都是从义大利进口,衣柜里全部是设计师品牌,冰箱里随时堆满最上等的食材,固定的钟点佣人会来打理家务,不需她再操持。
   这是任何女人最衷心想望的荣华富贵。
   她的眸温存如水,移回身旁沉睡的丈夫脸上。
   纤指轻抚上他的眉。深邃的眼窝。挺直的鼻梁。微薄的唇。下巴中央轻陷的凹痕。
   月光让他的五官半罩在阴影中,看起来显得有些陌生。
   手势轻如蝶翼,仍然唤醒了沉睡中的男人。那双清澈的眼眸总是夺去她的呼吸。
   她轻轻开口,语音在静夜里显得深沉。
   「我已经仔细想过了……」
   带着睡意的蓝眸立刻变得醒觉。
   柔白的指尖轻点在他的唇上,她浅浅一笑,望进这双自己深深爱过的蓝眸里——
  「我想,我们还是离婚好了。」

           

第一章  
  「快死人了!快死人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冲出镇公所的大门,沿着小镇主街狂奔而下。
   一路跑了四条街,来到小镇外围的住宅街,金发女孩先站在人行道的树荫下,用力地喘着气。
   啊,空气真是清新呢!
   春天是真正降临莫城小镇了。
   莫城镇位于奥克拉荷马州东北方的交界处,全镇人口七千两百人,是个典型的美国中部小镇。
   莫城镇以中央的镇公所及法院为主要城区,各式商店都集中在这个区块,环绕着商业区呈放射状分布于外围的便是一般住宅区,镇上有两间中学,两间小学,最近的奥克拉荷马州立大学就在两个小时的车程外,也是金洁即将就读的地方。
   近几年来,镇长大力推行环保绿化运动,街道两旁都是整洁的草坪与行道树,每户人家的庭院前都种上缤纷多彩的花卉,街景美得如同风景明信片一般。
   身为土生土长的镇民,金洁真是为自己的家乡感到骄傲。
   啊,现在不是看风景的时候!
   她连忙打起精神,跑向十公尺外一栋米白色的屋子前。
   「无虑!无虑!」一拐进车道口,就看见女主人正优哉游哉地在院子里种花,金洁两手撑在膝盖上,弯下来拚命喘气。「太好了,终于找到妳了!」
   「金洁,妳怎么老是这么慌慌张张的?」女主人放下花铲,杏形的黑眸里写满笑意。
   金洁是镇公所有名的传令兵。刚满十六岁的她这个学期便跳级读完高中了,大学也已经开始申请。镇长为了补贴她未来的大学学费,便答应让她在课余时间到镇公所打工。
   「不是我啦,是镇长!今天下午社区活动中心有一场土地产权说明会,镇长想请妳去帮忙做会议纪录,可是打了半天电话都打不通,我就猜妳一定是到院子里种花了。镇长一听,赶快请我跑一趟,还好妳真的在家!」金洁连珠炮说完。
   「什么产权说明会?」姜无虑纳闷。
   「就是纽约那间大公司派人来我们这里开的土地说明会啊!本来镇长是请他的秘书当会议纪录,可是秘书中午不知道吃坏什么东西,临时挂急诊了,正好我爸又跟我说妳今天休假,镇长才把脑筋动到妳这位前任秘书身上。」
   她爸爸正是无虑现任的雇主。
   无虑恍然点点头,再看一下手表。还有半个多小时,就算散步过去都绰绰有余。
   「看妳气都喘不过来的样子,妳一路从公所跑过来的吗?」
   「是啊,真是渴死我了。」金洁夸张地叹一口气。啊,无虑做的柯杞冰茶超好喝的,想到都流口水了,呜呜。
   「我去倒杯冷饮给妳喝好了。」无虑笑着进屋去帮她倒茶。
   「唉,无虑真是个好人。」金洁不禁叹息。
   无虑是三年前搬到莫城来的。在这种封闭的中部小镇,外国脸孔并不常见,镇上的华裔人士算算不过是开中国餐馆的陈先生那家人。所以当无虑出现在镇上的时候,当然引起很多人的好奇。
   小镇生活有个不知算好处还坏处的事,就是一旦大家熟起来之后,几乎没什么秘密可言,后来大家探听了半天,也只知道无虑是十几岁就来到美国了,之前都住在东岸,直到四年前才离开那里。
   至于离开的原因,无虑只是淡淡说:想换个环境。
   于是各式各样的猜想便天马行空展开。有人从她的气质猜她是个文学老师,有人猜她是来美国开餐馆的。更夸张一点的,有人认为她是从东方来的落难公主,因为政变而在美国境内流亡——金洁个人是满支持这个选项的,因为无虑看起来就像瓷器上那温柔婉约的淑女。
   不过无虑听她这样说之后,笑着说:「那是你们美国人看东方人的眼光特别奇怪。很多你们眼中的东方美女,看在我们眼里就是单眼皮、塌鼻子、黄皮肤,平凡到不行。」
   可是,无虑可一点都没有单眼皮、塌鼻子、黄皮肤、平凡到不行啊!
   无虑身高大概一六二左右,她自己说在东方女性里面不算矮,可是金洁还是觉得她很娇弱,可能是因为她骨架纤细的关系吧!
   她的肌肤是一种奶油起司般的乳白色,双眸是漂亮的橄榄型,配在她瓜子般小巧的脸上,犹如两颗黑亮的宝石。她的五官看起来就是秀秀气气、优优雅雅的,及肩的发丝平时用一个简单的发圈绑起来,上班时间则扎成一个髻,露出一截白瓷般的后颈。
   记得三年前镇民第一次见到无虑的时候,都以为她顶多是个高中生而已,直到她到邮局去办理地址转移的手续,办事员看到她的证件,才差点没昏倒——原来无虑已经二十九岁了!
   而今年三十二岁的她,看起来更和三年前没差多少,东方人真是不显老啊!
   金洁常常在想,如果哪天芭比娃娃的公司要做一个东方美女版,他们应该找无虑来当模子才对。
   「来吧。」无虑倒了杯冰茶出来,温柔地对她浅笑。
   金洁几大口喝完。「走了走了,时间差不多了,我可不想被镇长扣钟点费。」
   无虑将园艺工具收好,再锁上家门,拿起随身小包包。
   「好了,我们走吧!」
   两人一起散步向镇公所去。
   当年姜无虑开车经过这个友善的小镇,便深深为它的单纯之美吸引,于是回头立刻搬到莫城来定居。
   半年以前,她仍然是镇公所约聘的秘书,直到金洁的父母在镇中心开了一家托儿所,请她一起来担任行政工作,她才离开原职。不过小镇里人情味浓厚,偶尔镇长的秘书因故请假之类的,她就会义务出来帮忙代班,像今天一样。
   「乌莉,妳来了,太好了。」镇长一看到她便松了口气。
   「镇长,你又念错了,是『无虑』啦!」金洁第N百次纠正他。
   美国人不太会发无虑的中文名字,总是把她叫成「乌莉」(Uli),所以很多还没见到她的人,都以为这位「乌莉」是个德国人呢!
   「唉,现在不是计较名字的时候了。」六十岁的镇长是个超级老好人,有着茂盛白发和红阔的脸颊,以及高达两百五十磅的吨位,看起来就像休闲版的圣诞老人一样。「艾娃临时挂病号去了,幸好金洁告诉我妳今天休假,不然待会儿的土地说明会就没有人做会议纪录了。」
   「今天说明会的主角是谁?」无虑好奇道。
   金洁活力充沛地跳出来报告。
   「就是那间很有名的香料公司啊!好像叫『章氏香料集团』什么的,选中我们小镇外围的土地想成立新据点,今天就是他们派代表来我们小镇进行土地收购说明会的日子。不过,再怎么大的公司,也不过是卖卖香料而已,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吗?」金洁不免感到疑惑。
   「卖香料能赚的钱可不少了,女孩,据说那个章氏的老板在苏富比富豪榜可是榜上有名的。」老好人镇长呵呵笑。「这么大一间香料集团选中我们的小镇成立据点,想想看它会为莫城增加多少工作机会及人潮!镇议会为了争取章氏前来设厂,可是费尽了苦心,如今总算有眉目了。」
   章氏香料集团,好熟的名字……无虑想半天想不起来,干脆算了。
   「章氏设的新点依然是以卖香料为主吗?」
   「他们是打算开一间购物中心,以贩卖自己品牌的香料为主,同时也准备让其他日用品厂商在里面设柜,成为一间大型的生活日用品购物中心。」
   无虑轻轻一笑。「没想到莫城也将有一间属于我们的购物中心了,这可是大事情喔。」
   可不是吗?购物中心这种东西听起来就是那种花俏大城市才会出现的玩意儿,这不就表示莫城也晋身繁荣城市了?镇长不禁得意起来。
   「咳!无论如何还是得听听看他们公司代表怎么说。无虑,待会儿的会议纪录就拜托妳了。」
   「东岸的人已经来了吗?」
   镇民对那些住在两岸大城市的人,一律以「东岸的人」或「西岸的人」概括之。她也曾经被叫做「东岸的人」。
   「还没,不过我看也快了。他们抵达之后会直接去镇民活动中心。妳要不要先到镇公所瞧瞧要准备什么东西带过去?」镇长看一下手表,两点四十了。
   「好。」无虑笑着点点头。
    ====
  「真是美极了。」
   若妮·哈德森站在车门旁,望着公路两旁一望无际的平原。
   两个男人走回车子旁,欣赏地看着风扬起她灿然的金发。美女人人都爱看,而刚满三十二岁的若妮·哈德森,正是一个女人最成熟美丽的时候。
   莫城小镇的副镇长坐回驾驶座,为了礼貌起见,若妮一如刚才坐在他旁边的前座,代表章氏香料集团的会计师麦特·布莱斯则坐在后座。要上车之前,若妮随手替那个会计师整理一下领带,两人的关系显得非比寻常。
   加好油的车子重新上路,中年的副镇长继续介绍自己的家乡。
   「……莫城离陶沙机场也很近,车程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却没有大城市的乌烟瘴气,可说是全世界最适合居住的小镇。」
   「我相信。」那个年轻会计师对他自豪的介绍微微一笑。
   小镇人的好奇天性终于让副镇长忍不住开始打听,「哈德森小姐……」
   「请叫我若妮。」
   「若妮,」副镇长从善如流。「妳是那个哈德森家族的小姐吗?」
   哈德森家族是美国知名的航运大亨,如果若妮·哈德森是「那个」哈德森家的千金,她本身便身价不凡了。
   金发美女的眉间微微一皱,但不着形迹的消失。
   「是。但是我自己出来从事房地产的事业,目前在纽约最大的房地产仲介公司工作,和家族事业没什么关联。」她的应答世故而不傲慢。
   「当然当然,我相信妳一定是个成功的房地产掮客。」副镇长神经再大条,也听得出来人家在强调自己的专业。「那,布莱斯先生是章氏企业的会计师?」
   「叫他麦特就行了。」若妮从照后镜里对麦特微微一笑,眉宇间自然而然地柔软。
   副镇长的好奇终于挡不住。「你们两位是……男女朋友?」
   「嗯。」若妮落落大方点头。「最近我们恰好同时为章氏工作。」
   「若妮最近接下为章氏物色土地的案子,我则是集团众多的会计师之一,不怎么起眼的。」麦特又微微一笑。
   「你真是太客气了。」副镇长一听就对他的谦虚有好感。
   这位麦特·布莱斯也是个长得挺体面的男人,看起来三十三、四岁左右,在复杂的纽约商圈里应该仍算初生之犊的年纪,可是他的眼中有一种笃定的沉稳,笑容又带着亲和力,很容易让人在他面前卸下防备。
   他大约六呎二吋,淡褐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有如沙金一般,是一种让人产生安全感的颜色,而清澈的蓝眸则让他看起来有如邻家男孩般的亲切诚恳,让人好感度倍增。
   相形之下,一路上说话的人虽然都是若妮,但她就是有一种纽约人特有的犀利感,那种出于文明礼节的客套,并不像麦特那样让人感到容易亲近。
   「到了。」车子驶入莫城的街道,在镇民活动中心前停下来。副镇长下了车,对两位挥挥手,「欢迎来到莫城镇。」
   若妮似乎觉得他像只昂首公鸡般的神情令人发噱,对麦特暗使个好笑的眼色。麦特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不做任何反应。
   一行三人刚踏上通往会场的台阶,沿途有些来参加的镇民不断投来好奇的视线,更有人借故和副镇长攀谈,顺势向他们自我介绍一下。在这种保守的地方,从纽约那罪恶之城来的人就像珍奇动物一样。
   「我觉得我们好像动物园里的无尾熊。」若妮低笑。
   「小地方的人对外来者的好奇心本来就比较重,没什么好奇怪的。」麦特简洁地道。
   若妮被他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耸了耸肩,继续对每个人微笑。
   「啊,你们到了。」一个双颊红润、精神抖擞的老人大步走过来,他和圣诞老公公的差别,只差没留大胡子而已。「两位好,我是镇长克劳斯。从机场过来的路上还顺利吧?」
   「镇上的人真是太客气了,还请副镇长亲自接我们。我们本来打算自己租车过来就行了。」麦特有力地和镇长握了一下手。
   旁边几位西装笔挺的镇民代表跟着走过来,站在几位年过半百的镇民面前,丰神俊朗的麦特,与明艳照人的若妮,简直像金童玉女一股。
   镇长笑呵呵地道:「几乎所有镇民都到场了,请两位一起进入……」
   「噗嗤,镇长。」一张俏丽的脸孔从活动中心大门探出来。
   镇长立刻回头。
   「镇长,麦克风修好了,录音带也买到了,无虑回镇公所拿会议纪录簿,马上就到,你们要开始了吗?」镇长一靠过来,年轻女孩便细声询问。
   「啊,乌莉还没到?做会议纪录的人没来怎么可以!」镇长一副想跑回公所找人的模样。「金洁,妳先带大家上台坐定,我去看看乌莉准备好没有。」
   那个叫金洁的女孩走出来,好奇地冲着他们瞧。麦特对她温文地微笑。
   「原来你们就是东岸的人,欢迎光临。」金洁做个「请」的手势。
   「东岸的人很奇怪吗?」见她活泼可爱,麦特忍不住笑问。
   「才不会呢,我们镇上也有『东岸的人』定居哦!」金洁炫耀的口气让麦特又是一笑。
   「莫城是个美丽的小镇,我相信很多人都会愿意到这里定居的。」
   「可不是吗?」金洁被他的赞美取悦了。「像无虑一样,住了三年之后,就觉得天下再没有比莫城更友善、更适合居住的地方了。」
   麦特一怔。「无虑?」
   「啊!乌莉,乌莉,妳来啦!妳正好赶上,章氏的代表已经抵达,说明会要开始了!」镇长的大嗓门响彻活动中心前的广场。
   「抱歉,刚才工作人员拿成普通纪录本,不是会议纪录簿,所以我又回公所换了一遍。」
   那阵娇柔的嗓音传来,麦特全身一震。若妮惊愕的神情与他不相上下。
   无虑陪着镇长一起走上石阶,当眼对上两位远方来客,猛然止步。
   「……因为镇民都很关心这次的收购案,事后一定会有很多人借调会议纪录来看,所以妳一定要记得越详细越好……乌莉?乌莉?」镇长突然发现身边没人。「咦,妳停在那里做什么?」
   「没事。」无虑迅速回神,跟上镇长的步伐。
   「我介绍一下。」镇长指指两位客人,「这位是土地仲介公司的代表若妮·哈德森,这位是章氏的会计师代表麦特·布莱斯。这位是我今天的大帮手,乌莉。」
   她对他的工作一直了解不深,原来他是章氏的会计师之一。天哪,她早该先问清楚的!如果早知今天的代表是麦特和若妮,她就不会答应来代班了。这是怎样的孽缘啊!
   无虑定了定神,决定在众人面前假装不认识。她实在不想应付其他人的好奇心。
   「哈德森小姐,布莱斯先生,两位好。」
   她中规中矩和两个人握手。若妮显然宁可她是这种反应,麦特的蓝眸却闪了一闪,深邃的眼神定在她娟秀的容颜上。
   多年的默契让她明白!麦特不开心了。
   只是不知道他不开心的是什么?是再见到她,抑或她假装不认识他们?
   想了一堆,无虑突然跟着气恼起来。她已经有自己的生活了,干嘛去在意他怎么想?
   「不好意思,我进去准备一下。」她礼貌地向他点个头。
   手一紧,麦特突然将她拉住。
   她错愕地回过头,若妮当然脸色大变。
   「无虑,妳的笔掉了。」那双深邃的蓝眼依然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啊,谢谢。」无虑连忙将签字笔捡起来。
   「咦?你会说无虑的名字耶!你是我第一个听到说对无虑名字的人,你学过中文吗?」金洁新奇地道。
   无虑脸上有一阵短暂的无措。
   「学习能力快,正是麦特如此成功的原因啊!」若妮突然插嘴。「过去四年以来,他所带领的会计师团队,非但代表章氏集团,他自己也是章氏执行长柏特的私人会计师。章先生正在大力说服他进一入章氏企业,执掌财务部门。倘若麦特点个头,明年他就会变成全纽约最年轻的企业财务长。以一个三十四岁的男人来说,这可是一项惊人的成就!」
   「噢,噢,真好,真好。呵呵呵。」镇长和镇民代表互望几眼呵呵笑。她跟他们背这位麦特先生的履历表做什么?
   啊,看样子他真的发展得很好呢!无虑忍不住迎上他沉沉的蓝眸。
   他们这一对,同样的世故专业,同样的成功自信,连外型都极为相衬,金发配淡褐,绿眼对蓝眸,高挑对颀长,两人有如金童玉女一般。
   无虑心中突然有一股莫名的解脱感。
   四年前分手的决定是正确的!他和若妮,无论才华与性格都如此相像,他们才是彼此相属的一对。
   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平凡,安宁,没有野心,快乐,完全就是她想要的那个样子。她不需要再被过往牵绊。
   无虑首度对麦特微笑。
   两人错身而过的那一刻,她以只有他听得见的音量说——
  「恭喜你,你越来越成功了。」
   麦特深邃的蓝眸凝注于她的身上。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出人头地的。」无虑轻柔微笑,对他点了下头,快步赶上镇长的脚步。




第二章  

  感恩节前的纽约,已经冷得让来自于亚热带地区的姜无虑觉得血管都快结冰了。
   老天,十一月底就这么冷,接下来的整个冬季,她该如何度过?
   她站在两条街的交叉口等人,不断跳动以保持体温,双手即使戴着手套,仍然下意识地呵两口气,想让全身赶快暖起来。
   雪衣、雪靴、围巾、帽子,手套全出笼了,路过的行人望着这圆乎乎的小人儿,不禁微笑。她已经包得看不出本尊长什么模样。
   「嗨,让妳久等了。」一声爽朗的呼唤从她背后响起。
   她赶快回头,那渐渐熟悉的褐发男生冲着她笑。无虑娇颜一红,有些害羞地盯着大男生的钮扣——这不太困难,因为她的眼睛平视出去,就是他胸口第一颗扣子的地方。
   他好高。
   他说他叫麦特。
   「来,这是妳的别针。」麦特从他的飞行夹克里掏出一个圆圆的别针。
   「谢、谢谢你……的的的……」她冷到牙齿都打颤了。「还麻烦你跑一趟……的的的……真不好意思,幸、幸好找回来了……的的……」
   这个校徽别针是她现在就读的私立高中所发,代表学校荣耀和背后一大串传统,校方很重视学生有没有好好照顾它。
   前天麦特替杂货店送货到她家时,她正在阳台擦别针,一听到门铃声随手往栏杆上一放,就出来开门。结果等她签收完杂货,回到阳台时,别针竟然不见了!
   大惊失色的她往下一看,只来得及看到麦特骑着他的送货机车走了,而她的校徽正躺在他的送货袋上闪闪发光!
   「没关系,反正我今天正好要到这附近送货。」大男生关心的问。「妳还好吧?妳看起来快昏倒的样子。」
   「我很、很好……谢谢,的的的的……纽约好冷……我的家乡……的的的……没有这么冷的的的的……」
   「老天,有冷成这样吗?妳是刚来纽约不久吧?」
   为什么他只穿一件夹克和一件衬衫,却一点都看不出来觉得冷的样子?她全身都包成这样了!
   「嗯嗯……今年暑假刚来的的的的的……我来念……高中……的的的……」她想把打颤的牙关咬紧,但是只要一开口,两排牙齿就是会不断的「的的的」。
   麦特早就认出那个校徽属于纽约一家极有名的私立贵族高中,能进去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子弟,不过他想到她住的那间高级公寓,又不感到意外了。
   「妳确定念圣玛莉亚女子高中的人是妳?妳看起来顶多十三岁吧,小女孩。」
   「我……的的的……我十六岁了!」无虑仰起小脸抗议。
   麦特不禁笑起来。
   她脸蛋仍留着些许婴儿肥,白瓷般的肌肤细致无瑕,怎么看都像个小女生而已。
   「原来妳才小我两岁,失敬失敬!妳看起来就像个东方小娃娃,可爱极了。」
   「什么?你才十八岁?」无虑受到惊吓。「天哪,外国人看起来为什么都这么老……不,我是说,这么成熟!」
   「啊,妳说话终于不抖了。」看着她杏眸圆睁的可爱表情,麦特总忍不住要笑。「来吧,我陪妳走回妳的公寓去。」
   「我同学跟我一样年纪,却每个人都会化妆和喷香水,打扮得就像二十几岁的漂亮小姐一样,我每天站在她们中间,都觉得自己像个丑小鸭。」无虑乖乖跟着他走向自己家门,两人远远看上去就像一个高挺的男孩牵着一颗圆圆的棉球。
   「妳有妳自己美丽可爱的地方,我相信有许多女生就巴不得能换到妳这一脸毫无瑕疵的皮肤。」白亮的牙一闪。
   她害羞地笑了。「你是不是还得去送货?不要让我耽误了你的打工时间。」
   「没关系,陪妳走回家不花几分钟。」麦特好奇地看着她,「下个星期就是感恩节,这应该是妳在美国的第一个感恩节吧?妳会和妳的父母一起过节吗?」
   「我是一个人来美国念书的,收留我的夫妇是我父母的一对朋友,不过他们到欧洲出差去了,下星期或许赶不回来。」无虑摇摇头。
   「所以妳的感恩节会一个人过吗?」麦特的步伐慢下来。
   「嗯。」无虑跟着停下来,仰头看他,「不过感恩节好像是宗教性的节日?我是信佛教的,所以有没有过节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差别。」
   「那怎么行?感恩节是我们美国人很重要的节日,信不信教都无所谓,怎么可以让一个外国来的小女孩独自度过呢?」他的白牙又闪了一闪。「正巧今年的感恩节我也是一个人,干脆我们两个一起过吧!」
   「啊?」无虑有些傻眼。
   「放心,妳什么都不用准备,感恩节那天,我会来接妳,我想想看……就下午四点半好了。我知道有个很棒的地方可以吃晚餐。」麦特对她笑着挥挥手。「我还有事,得先走了。感恩节见!」
   「啊?」
   她,她只是请他把校徽送回来而已啊!怎么突然就多了一个约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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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恩节那天,麦特带她到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去。
   「我去年在这间义大利餐厅打过工。」
   麦特拉过一张高脚椅,让她在长长的不锈钢料理台前坐定,自己脱下飞行夹克,换上白色的围裙,把自己带来的火鸡翅膀和一些材料,放到水槽里冲洗。
   「有一次餐厅打烊,老板坐在柜台后面看帐的时候,漏了几条重要的帐,我替他理出来,还建议他一些节税的方法,帮他省了一大笔钱,后来他就爽快地答应我,只要在餐厅不营业的日子里,我可以随时进来借用他的厨房。」
   无虑好奇地看着四周。这间餐馆并不是什么豪华餐厅,但环境整理得极为干净,厨房里的设备并不是最新的,却比一般家庭厨房好用多了。
   只见麦特俐落地腌好火鸡翅,放进烤箱里烤,另外开始准备沙拉。
   「看妳的手又细又嫩的,平时一定不做家事吧?」他脸上满是大哥哥般亲切的笑意。「我从十四岁开始打工,到目前为止已经待过好几间餐厅了。我的手艺之好,包准妳料想不到。」
   「其实我会做菜啦!我只是不常做而已。」她觉得有必要为自己伸张正义一下。「我妈妈觉得女生会煮菜很重要,所以从小就让我一起进厨房帮她了。你不信的话,改天我煮一桌中国菜请你吃!」
   麦特见她甜润的脸庞犹带着稚气,偏又一副不甘心的样子,不禁低笑起来,探身在她脸颊亲一下。
   轰!无虑整颗脸蛋红通通。他他、他怎么突然乱亲人啊!
   「唉,我老忘记,你们东方人是很保守的!看妳脸红得都可以让我烤鸡翅了。」麦特边撕莴苣叶,边轻松评论。「放心,颊吻在我们这里是很寻常的事,慢慢的妳就会习惯了。」
   想了一想,他突然皱了皱眉,「不好,妳还是别习惯得好。」
   「为什么?」她终于克服羞怯,小声地问。
   麦特以一副「还用得着说吗」的眼神睨她。「妳太纯真好骗了!我也不过送过几趟货到妳家而已,妳就相信我是好人,幸好我也真的不坏。如果哪天遇到一个色狼对妳上下其手,妳还以为人家只是在『表示礼貌』,那就糟糕了。」
   「我又不是笨蛋!遇到那种坏人我一定会知道的啦!」她娇声抗议。
   那甜柔柔的嗓音一点说服力都没有,麦特忍不住朗笑。
   「像你们这种有钱人家的孩子,对人还是要有一点防备心比较好,尤其是在纽约这种龙蛇杂处的地方,知道吗?」他对她摇摇手指,回头调沙拉酱汁。
   看他才大她两岁而已,却一副老江湖的模样,无虑很想不甘心一下,却发现好像没什么立场。因为他真的知道的比她多,好像什么事都难不倒他。
   这几天,麦特偶尔想到就会打通电话来,问她喜欢吃什么,他才好准备。于是他们两个聊天的时间就变多了。
   有时候他甚至就在电话里当起她的家教,教她解不会写的习题,其中包含数学、科学,甚至帮她订正作文文法。后来她好奇地问了一下,才知道麦特自己才刚高中毕业。
   奇怪,每次看到他,他永远在打工,真不晓得他哪里腾出时间来念书的!
   「不是有钱人……」无虑突然小声咕哝了一句。
   「什么?」麦特百忙中回头来问。
   「我说,我并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小孩。」这次,她说得更清楚一些。
   「哦?」
   「记得我告诉你我住在父母亲朋友的家吗?」知道他并不相信,她深呼吸一下,决定吐露更多。
   麦特点点头。
   「其实他们不是暂时去欧洲出差。」她坦白承认,「他们是调到欧洲的分公司三年。他们不希望房子太久没人住,又不想随随便便租出去,所以答应我父母让我搬进来住,条件是我必须帮他们整理房子,不能弄乱。」
   所以她其实是钟点清洁工的替代品。
   麦特错愕地回头,「慢着,妳是说,妳一个人住在那间大房子里?」她点点头。「三年?」她再点点头。「都没有任何成年人跟妳一起住?」仍然是点头。「而妳未成年?」继续点头。「嘿!虽然我没有仔细研究过,不过这必然违反某条法律吧?」
   「不要不要,你千万别跟任何人说,如果被陈先生他们知道了,我就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无虑惊慌起来。
   「而妳的父母就让妳一个小女生自己在纽约求生吗?」麦特生气地问。
   「他们留在台湾赚钱,付我的学费啊……」她小声道。「我们家并不富有,我父母只是普通的公务员而已,圣玛莉亚的学费一年就要台币几十万,还得加上我的生活费,他们的负担其实很重的……」
   「既然负担这么重,他们为什么要把妳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麦特怒气不息地看着她。
   「他们只是希望我能有最好的教育而已……」她微弱地抗辩。
   「这根本不算理由!有哪个孩子会为了一间私立学校而宁可离开父母的身边?」麦特嗤之以鼻。
   无虑头低下来,一颗颗水珠悄悄地碎落在料理台上。
   「抱歉,小女孩,我不是在生妳的气,不要哭嘛。」麦特叹了口气,绕过料理台温暖地拥住她。「我只是觉得,人们不应该轻忽和家人相处的时光,有家人在的感觉其实很好很好的。」
   他强而有力的手臂环在自己四周,仿佛一座稳定的灯塔,让无虑飘浮多时的心有了依靠。她心头一热,再也忍不住,哇地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
   其实,很多时候她也会感到孤独,也会觉得害怕。尤其刚来到美国的时候,她从小补到大的英文没有多少实战经验,讲起话来结结巴巴,根本交不到朋友。
   第一个月她几乎夜夜哭着入睡,身边没有任何人可以安慰她!
   但是她总是把自己紧紧裹在被窝里,对自己说,要坚强,要勇敢,爸妈是那样努力才能送她到美国来。他们对她有那么大的期望,她要连哥哥无忧的份一起活下去。
   不能哭,不能让他们担心!她不能让爸爸妈妈知道她很害怕!
   所以她总是一个人忍下来。每当孤单感强烈得难以承受时,她就跑到阳台去,望着那片天空,然后想象天空的一角下,父母也正抬头想起她。
   而此刻,他温暖的怀抱却让她强装的坚强全部卸下!
   这一路来的委屈和寂寞,全化成咸咸的水泽,流进他怀里。
   她真的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
   「唉,糟糕,怎么越哭越厉害了。我的嘴真是笨!」麦特对自己懊恼道。「乖,小女孩,别再哭了,感恩节是一个用来感恩的节日,不是用来哭泣的。」
   「谢……谢谢你……」她仍埋在他怀里,抽抽噎噎地道。
   「感恩节虽然是用来感恩的,拿来感谢我好像又太慎重了。」麦特清俊的脸庞出现滑稽的表情。
   「我……其实……所以……然后就……可是也……总之……谢、谢谢你……」她依然哭得全身一抖一抖的。
   麦特叹口气,拍拍她。
   「好了好了,我懂。」他真的懂。「到水槽边洗把脸吧!鸡翅烤得差不多了,虽然整只火鸡我买不起,请妳吃个火鸡翅倒还办得到。」
   无虑吸吸鼻子,等情绪稍微抚平,想到自己竟然哭倒在一个刚认识的男生怀里,天哪,好丢脸!
   她连忙冲到水槽前,拚命泼水,用力想把哭过的痕迹洗掉。
   「可以了可以了,再洗下去连脸皮都搓掉了。」麦特笑着拿纸巾替她擦擦脸,再牵她回料理台前坐定。「来,这就是我们今天的感恩节全餐!」
   「哇……」她轻呼。
   严格说来这顿大餐的菜色并不算丰盛,就几条法国面包,一大盆沙拉,两盘烤火鸡翅,几片火腿,和从冰箱里「借」来的饮料而已。可是看在无虑眼里,却比她吃过的任何大餐都豪华!
   因为最丰富的配料,是他的用心。
   「这两只火鸡翅是我早上打工的那家肉店老板送的。因为皮有几处被刺破了,卖相不好,老板干脆送给我吃。」麦特替自己开了一罐啤酒,再替她开一罐可乐。「妳吃吃看,很好吃的,我用几味独门香料腌过,保证不输外面馆子卖的。」
   「嗯。」无虑切下一小块,放进口中嚼了几下,然后幸福地笑瞇了眼。
   「我没骗妳吧?」麦特对她举了下啤酒罐,「将来我若当不成会计师,跑到餐厅当个小厨师,应该也饿不死。」
   「麦特……我可不可以请问你一个问题?」无虑看他大口大口嚼着莴苣叶,迟疑片刻。
   「妳说。」他继续进攻火鸡翅。
   「你的家人呢?」
   他没有立刻回答,啃了几口鸡翅后,慢慢开口。「他们都死了。」
   「嗯?」她愕然。
   麦特对她笑笑,温柔地拨一下她的刘海。「我的父母很早就死了,我一直跟着唯一的舅舅住在纽泽西,不过他是个成天醉醺醺的酒鬼,也不怎么管我,所以我很早就开始打工,自己养自己。十五岁那年,几个邻居说要到纽约来闯一闯,我就跟着来了,结果那几个家伙一到纽约就拆伙了,我只好跟着其中一个住了一阵子。对了,今年我终于满十八岁了,最近才刚以个人名义正式签下第一份公寓租约。」
   「可是,你之前也未成年啊!为什么可以做这么多工作?」无虑不服气地学他,「虽然我没有仔细研究过,不过这必然违反某条法律吧?」
   她脸鼓鼓的样子活像河豚,麦特不禁大笑。在她面前,他笑得好像比平常多。
   「长得高和假证件就是我的两大利器。此外,纽约多得是门路可钻,以及不介意雇用非法劳工的老板,这些事妳这种小女生八成想都想不到。」大手亲昵地揉揉她的头发。
   无虑也微笑,不再对他的触碰感到羞涩。
   「你说,你将来要当会计师?」
   麦特点点头,窝回去继续啃鸡翅。
   「我已经申请到纽约大学会计系,不过第一年他们只给我一半的奖学金,所以我得努力打工,凑足另一半的学费。」
   原来他在接了这么多打工的情况下,不仅完成了高中学业,还申请到纽约大学的奖学金?无虑简直像崇拜活佛一样地仰望他。
   麦特又笑了。
   「很多人不知道,一个成功的会计师其实赚得比同等级的医生更高,『奸商必富』就是这个道理!」他拍拍胸口夸下豪语。「将来有一天,我一定会成功的,到时候我天天请妳吃整只的火鸡,吃到妳以后见到火鸡就想吐为止。」
   「嗯!」年轻的女孩用力点头。「麦特,你这么能干,又这么厉害,我相信有一天你一定会成功的!」

           

第三章  
  「我真不敢相信她竟然在这里!我记得你明明说她一离了婚就搬到波士顿去了。」
   汽车旅馆,麦特的房间里,若妮来来回回磨着地板,精致的妆容掩不住心烦。
   麦特坐在窗前的长椅上,蓝眸投向艳红如火的夕阳。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脑中突然闪过无虑曾经念过的诗句。那个时候,他们也是坐在窗边,她倚在他的怀里,两人满足地看着新装潢好的公寓,曼哈顿的夕照从阳台射入,将他们的新公寓点缀得如梦如幻,美好得不像真实的,而她脑中却突然想起这个苍凉的诗句。
   虽然是美好的事物,却已到了尾声……这句话对照他们的婚姻,仿佛一句预言。
   「你看到她似乎一点都不意外的样子。你原本就知道她在莫城了吗?」若妮停在他面前。
   麦特淡淡地瞄向她。
   「不,我也一直以为她在波士顷。」
   他知道若妮的不安全感,但许多事,他无能为力。
   「麦特,你……是不是仍然觉得欠她什么?」若妮走到他身旁的空位坐下。
   「为什么这么问?」麦特的蓝眸变深。
   因为你的神情变得好陌生。
   若妮觉得不安。虽然两人交往的时间不算短了,只要事情涉及麦特定义为「个人隐私」的地带,她便走不进去。而那块领域,是姜无虑曾经去过的地方。
   他们两人相识于五年前,当时她的「前未婚夫」,也就是章氏集团的主事者兼麦特的老板章柏言,生命安全受到威胁,不得不暂时躲藏起来,麦特是少数知道他下落的人。
   为了追问未婚夫的下落,若妮一天到晚去找麦特理论,两人才渐渐由相识,而相知,在惊觉彼此有许多共同的兴趣下发展出淡淡的情愫。
   「麦特,你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我们两个是在你们离婚之后才正式开始交往。」若妮耐心地说:「你很明白的告诉我,你的妻子为你付出很多,你永远不会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事,而我也不是那种乐意当人家第三者的人,所以我们一直谨守分际,维持很清白的朋友关系。是姜无虑认定我们两个有了非比寻常的关系,才向提你离婚的,可是事实上你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不起她啊!」
   麦特没说话,眸中仍然是那抹让人心慌的陌生神情。
   「或者你是因为她以前对你付出那么多而对她觉得亏欠?」若妮继续说:「我知道你们两个结婚的初期过得很苦。当时她放弃自己的大学学业,出去打工赚钱来负担家计。
   「可是当你一毕业,拿到第一笔与葛罗会计师事务所的签约金,就立刻为她订了一间公寓。之后你赚的钱越来越多,她的生活也过得越来越好。你还给她的,已经远远超出她当年付出的一切。于情于理于法,你所有欠她的情早就还清了!」
   「我和无虑,不只是谁欠谁的问题而已。我们一起经历过太多事情,无论最后是否还在一起,都抹不掉那段同甘共苦的过去。无论我们的婚姻成不成功,她会一直是我关心与重视的朋友,这一点我从未隐瞒过妳,妳也说过妳能够了解。」
   那是因为她不知道有朝一日她会感觉如此不安。
   「麦特,你还爱着她吗?」
   「我以为我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麦特无意表现得不耐,但是他对这个话题已经开始感到厌烦了。
   「你说你关心她如同朋友,但是你们真的只会是朋友吗?你们已经离婚四年了,我们也交往快四年了,如果你的心里已经没有她,为什么从来不向我求婚?」若妮有些伤心地说。
   「因为我暂时还没有再婚的打算,或许过一阵子再说吧。」麦特站起身,拿起车钥匙,「今天我有点累,不太想出去吃馆子。我去买点三明治回来吧!」
   若妮只能无言地目送他离开。
    ====
  金洁感觉车内的气氛怪怪的。
   他们正要去拜访莫城的奇人,柯隆。这次的开发案有块土地是由柯隆持有,而他从不参加相关的说明会。如果柯隆趁机刁难或不同意出售土地什么的,对整个开发案将是一场灾难,毕竟章氏并不是非在莫城设厂不可,所以山不来就他们,他们只好去就山了。
   向来爱跟路的金洁当然眼巴巴跟上来看热闹。
   坐在后方那个金发美女,一上车便不发一语,明显生人勿近——哎哎哎,真浪费了她那张美丽的脸孔,好歹笑一笑嘛!
   坐在她旁边的淡褐发帅哥情况好一点,依然西装笔挺英姿焕发。只是有几次,金洁抓到他透过照后镜在看开车的无虑。
   比较可怜的是坐在她后面的镇长,旁边一大片冰山般的空气,也难为他竟然坐得住。
   无虑就正常多了,镇定自若地开着车,手指随着收音机的乡村乐打拍子。
   不过啊,无虑向来是个心思纤细的人,不可能没感觉到车上奇怪的气氛,所以她表现得越正常,反倒越奇怪。
   最后坐在前座的金洁决定善良地打破沉默。
   「镇长,谢谢你今天让我跟出来玩。」
   「咳,别说是玩,大家是在办正事,倒是临时又把无虑拖来,真是不好意思。」镇长掏出手帕擦汗。
   「没关系,反正托儿所下午也没什么事,我一问老板就答应放人了。」她漾起一个温柔的笑颜。
   「我爸答应放人,是因为他知道我们要去找的人是柯隆吧!」金洁窃笑。
   镇长呵呵地跟着笑起来了。
   「柯隆先生和无虑特别熟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一道优雅的男中音突然加入谈话。
   这个问题让三个本地人先是一愣。
   「柯隆是一个……嗯……嗯……呃……嗯……」镇长努力地在想一个适当的描述方式,不过失败了,看向驾驶座求救。
   「柯隆先生是个……呃……嗯……嗯……」无虑接棒,但是她的表现并不理想,换给旁边那个。
   「这个总而言之嘛……就是这个……」金洁摸摸脑袋,终于想到一个最合适的解答,「总之柯隆就是柯隆啦!」
   「谢谢。我充分明白了。」麦特涩涩地道。
   无虑叹口气,「柯隆先生不是个很容易形容的人,待会儿见到他你就会明白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和他交谈。麦特的视线从后照镜与她对上,嘴角轻轻一牵。
   两朵红云隐隐浮上她的脸颊,无虑立刻把视线转回正前方。
   金洁晶晶地看。她总觉得无虑和这个「东岸来的人」怪怪的!
   他们的交谈似乎惊动了金发女神,若妮回过神,眼光正好与金洁一触。
   「妳的头发好美。我的头发也是金色的,却没有妳的这么好看。」金洁嘴巴可甜了。
   「谢谢。」若妮淡淡一笑,然后转回去继续对着窗外。
   金洁对自己吐吐舌头,不期然对上麦特的眼光。
   他的蓝眸里充满笑意,对她眨了下眼,一副他也被冰到的样子。金洁对他的好感度顿时暴增。
   「现在纽约的人都在做什么?」小妮子半趴在椅背上看着他。
   麦特看了下腕表,现在是上午十点。「跟其他地方的人没什么两样,工作,玩乐,还没起床,没什么特别奇怪的事。」
   小妮子对这答案不太满意。「我爸说,纽约奇怪的事最多,而且大部分都不是好事。纽约到处都买得到毒品,而且每个角落都有犯罪事件。」
   「金洁!」镇长连忙道。
   麦特不以为忤。「大城市里,犯罪率确实比较高一点,不过也要看地区,纽约不是每个地方犯罪率都这么严重。至于毒品的问题,嗯,虽然不至于满地都是,但是确实有点泛滥。」
   「那你也吸过毒吗?」金洁越发好奇。
   「金洁!」连无虑都忍不住了。
   「人家就是好奇才问的嘛!」毕竟纽约是那么远的地方,开车要三、四天,坐飞机要四个小时,环境背景文化统统都不同,在她眼里简直像另外一个国家一样。
   「不,我没有吸过毒。」麦特笑道。
   「为什么?」女孩不太相信。
   「因为毒品太贵了,以前我买不起,成年之后就没兴趣了。」
   这个理由,比什么道德劝说更能让叛逆期的女孩接受。金洁总算满意地点点头,转回自己的正面去。
   无虑和麦特的眼神在后照镜又对上一次。麦特挑个眉,仿佛在说:「好险,过关了。」无虑啼笑皆非地看向前方。
   麦特的笑容微微逸去。
   她在这个小镇过得很好。
   她有自己的家,自己的社交圈,所有镇民都如同家人一样地接纳她。
   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离开他很远很远,有了自己的生活……
  麦特望着她柔和的神情,有种麻麻涩涩的感觉淌入心间。
   车子转向镇外一条颠簸的产业道路,距离主屋明明还有一小段距离,无虑却在路口就停了下来。
   「到了。」金洁先跳下车,再礼貌地帮镇长和客人开车门。
   眼前的情景其实十分突兀。
   风呼啸吹过,刮起一片黄沙。一栋老木屋孤独地耸立在黄土地中央,周围二十公尺内的树全砍光光,仿佛浓密的树林中央突然秃了一块似的。
   这完全不是刚才一路过来所延续的美丽风景,反而像跑进了内华达的沙漠一样。
   远方的两位来客作声不得,而在地的三位镇民安然自若。
   「不要动!」
   突然间,不知道从哪个莫名其妙的方位,一个苍老的声音吼出来。
   若妮吓了一跳,连忙偎向麦特。
   「老柯,有客人来了,快出来!」镇长喊回去。
   「不要动!你们这些该死的纳粹,我知道你们是来抓我回去的!你们死心吧!我绝对不会束手就擒!」吼声在空地里回荡,一时听不清出自哪个方位。
   「柯隆先生,那些纳粹统统被抓起来了,你已经安全了,快出来!我们今天带了很重要的客人来找你!」金洁也加入行列。
   窸窸窣窣,从屋子右后方十几公尺的林子里,突然钻出一座会移动的树丛。
   树丛中央,探出一管黑色来福枪。
   麦特眉一蹙,下意识将若妮推向敞开的车门。
   「柯隆,好久不见。」无虑安详地打招呼。
   那座树丛与来福枪管迅速移动到他们前方十呎处。
   「无虑,他们也抓到妳了吗?」听起来充满悲愤。
   「吼,没有任何人抓住无虑啦!」金洁翻个白眼。
   「柯隆,我和他们在一起非常安全,你不要担心。我们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谈,你先把枪放下来,吓坏了客人就不好了。」无虑向他保证。
   「不,无虑,别中了他们的诡计,快到我旁边来!」枪管凶恶地对住麦特胸口。「妳不知道这些纳粹,他们把人抓进集中营做实验,然后替妳洗脑,最后妳也会变成一个天杀的纳粹!」
   麦特立刻将无虑拉到自己身后。
   「麦特,柯隆其实没有什么危险性,你不必怕他!」无虑连忙告诉他。
   「这点让我自己来决定!」麦特仍然谨慎地挡在她前面。
   任何一个以为自己仍然活在二次大战时期,全天穿着野战装、扛着来福枪、患有退伍军人症候群的家伙,他都不会将之形容为「没有危险性」。
   「你这个小子,你竟然俘虏了无虑!太卑鄙了!我命令你立刻放开她,不然我就对你不客气了!」那堆树丛悲喊完,枪管更突出一吋。
   麦特立时退后一步,差点跟着绊倒她。
   「柯隆!这两位是章氏集团的代表,镇长只是想带他们来谈谈土地的事,你冷静下来。」无虑连忙绕出他背后,麦特立刻抓住她纤腕,不准她再靠近一步。
   「我很冷静!章氏?是哪个章氏?是第二集中营那个魔头章将军吗?」
   「不,是章氏香料集团的章氏。」若妮鼓起勇气走出来。「您好,我是代表章氏集团做土地收购的掮客,若妮·哈德森。」
   一张微颤的名片伸在空中。
   树丛下一双灰色的眼睛瞇了一瞇,「把妳的武器放在地上!」
   「那不是武器,那只是一张名片而已,你也太夸张了吧?」金洁受不了地摇头。
   若妮只好尽量捱近他两步,把名片往黄土上一放,再飞快退回车子旁。无虑尴尬极了,想放开麦特的手走开一点,但是又被扣回去。
   「老柯,这位是若妮,章氏委任的土地仲介,另一位是麦特,章氏约会计师代表。」镇长无奈地介绍。
   「哼,他们是不是挟持了你们,想对我不利?」树丛迅速接近那张名片,眼睛仍然死盯着麦特,慢慢蹲下来,飞快瞄一眼之后又退开。「名片上的名字没有错。小子,你的呢?」
   一张名片就能当官方证明文件吗?麦特啼笑皆非。
   他伸手掏出皮夹,摸索了一下。
   坏了。
   「我的名片昨天在说明会上发完了。」
   「哼!」枪管立刻对回他胸口。「立刻把这个纳粹间谍从我的土地上带开!」
   「他不是间谍,他是来付你一大笔钱的。」无虑这次终于用力挣开了他的手。
   「哼!我不需要纳粹的钱!他们都是一群吸血鬼,怎么可能好心地送我钱?即使他们真的要送钱,也一定是为了其他更邪恶黑暗的理由,我不会和魔鬼做交易的!」树丛爆跳如雷。
   砰!远方的森林里突然传来一记枪响,可能有人正在打猎。
   一连串反应随即发生!
   老柯被枪声一惊,手震了一下,枪管突然偏向无虑,但是他直觉扣下扳机的食指已经来不及收住了,麦特怒吼一声,扑过去撞翻整堆树丛!
   「麦特!柯隆!住手,别打了!」无虑飞快冲向那一团缠斗。
   「老柯,快住手!」镇长赶过去帮手。
   「喂喂喂,你们两个要是打起来,在场一堆老弱妇孺,没人拦得住啊!」金洁跳上去帮忙。
   「……」若妮已经被吓得呆在当场。
   两个男人纠缠在一起,虽然来福枪没有如预料中发射,但是麦特一想到这家伙竟然拿着枪对无虑扣下扳机,顿时怒火中烧。
   他火大地硬要把来福枪抢下来,而柯隆死都不肯让宝贝离开手中。两人中间夹着一堆掩护用的树干树枝,登时斗得不可开交。
   「麦特,住手,不要再打了!」为了拉开他们,向来文秀的无虑也顾不得形象,跳下去加入战局。
   「是啦是啦,老柯隆的来福枪从来不上膛的啦!」金洁在旁边跳来跳去,也不知道是在替哪一边助阵。
   「啊,他们打起来了。」金发女神的神经系统好像走得比平常人慢。
   不知从哪个方位踹出一脚,将无虑踢倒在地上。
   她往后一坐,衣襟散乱,满身泥土,一股火蓦地窜入心头。
   只见她跳起来两手叉腰,发出像小学老师般的怒吼!
   「麦特·布莱斯!约翰·柯隆!你们两个再不住手,我就要生气了!」
   两个男人立刻僵住。
   麦特的手仍然搭着那根枪管,柯隆的手则扣着他脖子,两人同时定格怔怔地看她。
   无虑杏眸瞇了一瞇,脚底板开始打拍子。
   突然之间,两个男人像触电一样火速分开来!
   「嗯?」金洁长长哼了一声。
   「我想,让她生气可能不是件好事。」麦特谨慎地盯着发火的女人。
   无虑好温柔好贴心的,几乎从来不生气——所以她一发起脾气来,绝对教人吃不消。
   他想起以前她工作的餐馆,有个厨师喜欢对女服务生动手动脚,沟通了很多次依然不改色性,有一次无虑终于忍无可忍了,一把抄起家伙满厅追杀那个厨师,一副非切了那个人小弟弟不可的暴怒状,最后还是他即时赶到,拦阻下来。
   他永远记得他闯进厨房时,看见她挥舞菜刀,杀得那个厨师无路可躲的模样!
   而金洁等小镇居民想起的,却是去年发生的一件事。
   当时几个年轻的高中足球队员喝醉了酒,开车乱撞街道旁的垃圾筒,结果为了闪避一位出来丢垃圾的老妇人,一路撞进无虑家的院子,还撞倒了一棵行道树,差点惹出人命。
   当时无虑走出家门,把比她高一颗头、壮两倍的足球员一个一个拖出车门外,毫不畏惧地拿木板轰他们屁股!连警长赶到时,都要小心翼翼地跟她道歉。
   所有人心中同时闪着一个发亮的标语——绝对不要惹姜无虑生气!
   不过,为何这东岸来的人也一副「熟门熟路」的模样?金洁纳闷道。
   柯隆愣愣地爬起来,对她露出讨好的微笑,无虑轻哼一声,未如以往回以笑容。
   柯隆沮丧地垂下头。无虑真的生气了……
  麦特神情诡异地瞄「战友」一眼。
   一堆保护物在方才的缠斗中拆得差不多了,花白的乱发和浓密的大胡子依然让柯隆看起来像只大熊,不过,他年纪顶多五十几岁而已,根本不像参加过二次世界大战的样子。
   金洁主动过来咬耳朵。
   「医生说柯隆有轻微的偏执狂和妄想症,他常以为自己正在二次大战的战场上,所以他儿子离家之前,早就把所有枪枝的枪膛堵死,子弹丢掉,镇上的人也都不会卖武器给他。」
   麦特恍然大悟。难怪他们对这个怪人的行为一点也不担心。
   「哼!把这个纳粹赶出我的土地,不然我什么都不想谈!」柯隆的眼光一和他对上,又开始嚷嚷。
   「咳咳,我看,还是让我和哈德森小姐进去找柯隆谈好了;无虑,妳和金洁先送麦特回镇上去吧,待会儿我另外叫人来接我们。」镇长只好说。
   「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她着恼地瞪着麦特,「还不上车?」
   这时候千万不要惹她啊……
  麦特一头血痕,全是被柯隆绑在身上的枝叶划伤的,和金洁乖乖回到车上,两人都安分得像小学生一样。
   车子很快地开走。
   镇长对柯隆吹胡子瞪眼睛,「瞧瞧你,明明一切好好的,你非得搞成这样不可!告诉你,战争早就结束了!」
   「什么?战争结束了?」柯隆震惊极了。
   「没错,我们早就赢了,同盟国万岁!」镇长高举双臂。
   「同盟国赢了?同盟国赢了……」柯隆喃喃念了几次,灰眸开始发光。「哈哈哈,同盟国赢了!我们赢了!万岁!万岁!万岁!」
   「……」若妮开始怀疑,刚才自己为什么不趁乱逃走算了?
    ====
  「真是的!也不看看自己几岁了,竟然还像个冒冒失失的高中生,扑上去就跟人家打起来!」消毒棉花重重按在伤口上。
   被救治的伤患皱缩一下,但是吭也不肯吭。金洁早就聪明地躲到厨房里喝饮料看杂志,远离烽火前线。
   「我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了,如果柯隆有危险性,我会不知道吗?你随便就冲上去动手,像什么样子?」药水使劲地擦,药用胶带一贴,啪!用力拍平。
   伤患再皱缩一下。
   「我以为他的来福枪会走火……」
   「哼!柯隆只是脾气怪了一点,心地其实很善良,他连一头小鹿都不会伤害,要你来多事!」无虑处理完伤口,气稍微平一点,眼睛一瞄向他沾上黄沙与血迹的丝质领带,气又冲上来了。她白他一眼,「领带给我!」
   麦特温顺地把领带解下。她接了过来,拿到浴室去处理上面的污渍。
   这幕景象好熟悉。
   很久很久以前,当他还在念大四的时候,有一回他在图书馆念完书要回家,看看时间差不多是无虑下工的钟点,于是干脆绕到她工作的餐馆接她一起回家。
   他们才踏上停车场边缘,几个小混混正倚着一台车喝酒聊天,看到他们开始说一些很下流的话。
   有几次麦特已经忍不住了,但无虑拚命阻止他,所以他强迫自己忍耐。可是,就在他们刚走到车子旁之时,有个小混混一句粗俗的「小美女,想尝尝洋屌的话我这儿也有」,终于让他的怒气全面爆发。
   麦特走过去和那群人干了起来。拿笔杆比拿球棒熟练的他自然是被揍得东倒西歪,不过那几个混混也没怎么好过就是了。
   后来回到家,无虑也是这样一面帮他擦药,一面数落他……不知不觉间,这么多年,竟然过去了。
   麦特按着冰袋,走到浴室门口望着她的背影。
   「我一直以为妳住在波士顿。」
   「……嗯!几年前经过莫城,觉得这个小镇很美,就搬过来了。」无虑拿着湿布,轻点着领带上的污渍,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妳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轻声问。
   无虑终于瞄他一眼。「我不想打扰你的生活。」
   「妳永远不会打扰我的生活。」他静静地说:「我记得我们约定过,即使不再是夫妻了,仍然是彼此最重要的朋友,我永远不会改变对妳的关心,妳也是,不是吗?」
   但这种话听起来只像客套话吧?无虑并没有把它当真。
   「如果你仍然对我这么『关心』的话,不会到现在才知道我已经搬离波士顿了。」
   她原本是想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出来,可是一出口却像在指责什么,她连忙补上几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指……」
   偏偏这一解释又显得刻意了,她心头尴尬,突然不知道到底要不要说完,最后干脆让语音自己断去。
   「我没有去波士顿看妳,是怕妳并不想再见到我。」麦特拿下冰袋。
   「没关系的,你不必解释什么。」她很快地说。
   领带上的污渍清干净了,她拿起熨斗熨平,拿到他眼前。
   以前她会帮他系回去,但很多事他们已经不适合替彼此做!如同他不该再为她跟任何人打架,而她也不适合再帮他打领带。
   麦特先看了领带一眼,再看看她,然后慢慢将领带接回来。温热的指尖触到她的指尖,无虑立刻松开。
   「这间房子很漂亮。」他回头打量这间小而美的屋子,充满家的温馨,感觉就是她会布置的风格。
   「谢谢。」这房子还是用他给的赡养费买的。签好约的那一刻,她的存款完全归零,心头却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卸下了一个扛负多时的重担一样。「这种居家小屋,大概比不上你在纽约的豪华公寓,不过住我一个人是绰绰有余了。」
   「无虑,妳过得好吗?」他柔声问。
   「我很好。」她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莫城是个充满人情味的小镇,就像我的第二个家一样,我很爱这个地方。」
   她的笑容,让麦特又沉默了一阵子。
   「……妳和妳的父母联络过吗?」
   无虑愣了一下,才慢慢摇头。
   「妳想和他们联络吗?」麦特深深注视她。
   无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一直认为,她和父母决裂是他的责任,所以当他们离婚之后,她应该会立刻和父母联系。他不明白,即使是亲情,也不是那么简单的非A则B的道理。
   无虑走到他面前,诚心诚意地说:「麦特,你真的可以不必再为我担心了。其实我们分手,并不是任何人单方面的责任,我们只是……终于明白彼此并不是最适合自己的人。你不必对我感到歉疚,更不欠我什么,我在莫城真的过得很好,既平凡又安静,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你也在纽约好好过自己的生活吧!不要再牵挂我了。」
   不知为什么,她的保证,并末让麦特感到解脱的快乐。
   直到他离开之后,金洁才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无虑,我爸说过不可以随便打听人家的八卦,那很没品,不过我人若在当场,就算是当事人之一,问一下应该不算没品吧?」金洁小心翼翼地提。
   「妳想问什么?」无虑笑着,轻敲一下鬼头鬼脑的小丫头。
   「为什么那个东岸的人好像跟妳很熟的样子,你们以前就认识了吗?」
   「他?」无虑看向窗外,神情沉思而飘渺。
   本来她是不该提的,但是今天的一大串变故降低了她的心防。
   她对金洁淡淡微笑,「据说他的身分叫做『前夫』。」
   啊?无虑结过婚?真是超、级、大、八、卦!
   不对。
   「那么,那个一天到晚黏他黏得死紧的金发女神是谁?」
   无虑又牵了一下嘴角。
   「据说,她就是让麦特的身分变成『前夫』的原因。」

           

第四章  

  同病相怜是爱情最佳的催化剂。
   一开始只是两个孤单的人互相陪伴。他没有家人,她也没有,所有重要节日或庆典,他们很自然地一起过。麦特的存在,让她对这座灰色丛林开始产生一点归属感。
   十七岁的青春,徘徊在青涩与成熟的交界,对于自己是个女人的事实渐渐开始有自觉。属于小女人的娇嫩与灿放,总美得要让经过的人不由自主地回头看。
   「那你好好休息哦!」无虑把手机收起,掩不住眉宇间的忧色。
   麦特病了。谁想象得到,向来精力充沛、一天当四十八小时在用的人,一旦感冒起来会兵败如山倒?
   偏偏重感冒的他又没有办法很安心地休养,有一堂教授很铁的金融学最近有一份报告要交,然后房租也该缴了,可是他因病请了一个星期假,早晚两班的打工都没去,如此一来房租一定不够缴。
   课业压力、生活压力同时袭来,十九岁的大男孩再如何乐观坚强,也有被打倒的时候。
   无虑想着他病奄奄的声音,下午的两堂课无论如何也无法专心上完。找了个理由请了半天假,她跳上地铁,往麦特住的那一区走去。
   来到附近一间旧超商前,几位老游民凑在一个燃烧垃圾的汽油桶旁烘手。
   「不好意思,请问……这附近是否有一栋四层楼的老公寓,红色的外墙,楼下开一间录影带出租店?」无虑小心翼翼地靠过去。
   麦特只大概向她描述过自己住在哪里,却从来没有给过她确切地址,也从不带她到他住的地方去,她只好凭自己的印象找。
   无虑约莫可以想象他负担得起的是哪种地段,但,但……这个环境,也真是太恶劣了吧?她悚然望着满街的垃圾,以及一桶桶燃烧的油桶及围着它们取暖的人。几双邪恶的眼神盯着她昂贵的私校制服,无虑霎时非常紧张。
   「呃啊嗯……」老人对某个方向一望咿咿啊啊比了一下。
   从那个方向看去,果然看到老公寓及录影带店的招牌。
   「谢谢。」无虑松了口气,拉紧外套快步走过去。
   结果接近了才发现,那问所谓的「录影带出租店」其实是卖色情片的。无虑红着脸,埋头钻进坏掉的一楼大门里。
   麦特住在2C。
   短短一段上楼的过程就惊险万分。阴暗的楼梯时不时出现一具人体,有的发出酒味,有的发出呓语,更有一动不动的,也不知道是昏倒了还是怎样。无虑擒着满手冷汗,匆匆赶到麦特的门前。
   「麦特?麦特?是我,你还醒着吗?」她才敲着门,突然有一只手抓住她的脚踝。「啊!」她吓得尖叫。
   「小、小姐,给我一点零钱吧……」一个散发强烈酒臭的老人颤巍巍地向她伸出手。
   「麦特!麦特!是我,快开门!」她拚命捶门大喊。
   门霍然打开。
   一张憔悴得可以的面容出现在她眼前。
   「老葛,放开她!」麦特哑着喉咙大吼。
   老人咕噜两声,松开她的脚踝,脑袋一偏又睡死过去。
   无虑心头一松,几乎想扑进他怀里大哭。
   「麦特……」
   不行!她是来照顾病人的,怎么可以反过来让麦特保护她?她要振作!
   门在身后砰然关上,他的两眼充满血丝,脸色又红又白又青,一头乱发结成一团,凑近他身前便闻到一股带着病气的汗味。
   麦特连忙推开她,闪到窗边用力咳了起来,尽量不把病菌散播在她身旁。
   「妳不应该来的……」咳完了又喘了一会,他有气无力地随地一坐。「我不是……我不是交代妳少到这一带来吗……天快黑了,趁天黑前,先回家去吧……过几天,等我身体好一点,再去看妳……」
   无虑环顾四周,通风及光照不良的屋子里,除了最基本的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和一张椅子之外,没有其他家俱。他成堆的教科书沿着墙堆成一圈,泛黄的壁纸有几片已经翻了下来。
   这实在是一间可以直接报废的公寓,却也是纽约廉价公寓里常见的景象。想到他就住在这种地方,还生着病,无虑的眼泪几乎掉下来。
   「麦特,你能行动吗?」她走到他身畔,试着想扶起他。「你不能再待在这里,跟我回去住一阵子,等病好再说,好吗?」
   「咳咳咳咳——」麦特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写报告……书都在这里……」
   「你都已经病成这样了,还管什么报告?」她焦急得跺脚。「我帮你去跟教授请假,他一定能谅解的。」
   「迟交……扣百分之二十……不行……奖学金……」再一阵狂咳,咳到最后嘶哑的嗓音已经几乎没声音了。
   他说过这个教授很严格,所有未按照时间缴交的报告,补交的分数一律先扣百分之二十,以示公平,而这将会影响到这一科的学期总成绩。
   麦特是靠着奖学金才能一直念下去,即使只有一科表现不理想,都可能让他下个学期申请不到奖学金,他不能冒这个险。
   无虑的眼泪一颗颗掉下来!她痛恨自己的无力感,竟不能帮他什么。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擦干眼泪,使劲地扶起他,让他回到床上睡下。
   既然在经济与课业上无法帮上任何忙,起码她可以照顾他,让他的病赶快好起来。
   「我去附近买点鸡骨头回来熬汤,马上回来,你先睡一下。」
   「别……快回家……」麦特神智已半昏蒙,仍挂记她的安全。
   无虑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勇敢无比,门外脏旧破败的环境都吓阻不了她的决心。
   「我没事的,你好好睡,我马上回来。」她亲亲麦特的脸颊,像她小时候每次生病母亲总会亲亲她那样,然后帮他塞好被子,轻声轻脚走开。
   麦特已经虚弱得无法阻止她,只能沉沉睡去。
   他不知道自己半昏半醒的睡了多久,稍微再有点神智时,窗外天已全暗,室内点起了灯,一股鸡汤的清淡香气在空气中飘散。
   肠胃立刻叽哩咕噜地叫起来,可是他全身像中了定身法,即使移动一根手指都困难无比。
   意识模糊中,他知道这次病得太险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撑得过去……
  有一只温暖的手按在他的额头上,不一会儿,湿凉的毛巾取代手的位置,他胀痛的脑袋稍稍感到一丝冰爽。
   病人咕哝一声,眼睛没有睁开。
   无虑坐在床畔细细打量他。可能是病毒的高峰期渐渐过去了,他的脸色比下午好了许多,虽然仍旧很虚弱。
   「麦特,来,喝一点汤。你要吃点东西才有体力。」她舀起一匙鸡汤,凑到他唇畔轻哄。
   半昏迷状态的他张嘴,把鸡汤喝了下去。无虑细心地替他拭了拭嘴角。
   慢慢喂他喝完一碗鸡汤,过了半个小时,再去倒杯水,该喂药了。
   她知道医生不会愿意到这种地方出诊,只好去药房买临时的成药应急。效果虽然不会有处方药那么好,但也聊胜于无。
   「麦特,来,吃药了。」她轻抚他的额,欣喜地感觉热度似乎低了一些,他的脸也没那么红了。
   睡梦中的人仍然迷迷糊糊地张口,把药和水咽了下去。
   感觉有双温暖的手,一直在他的左右,时不时的轻抚他的脸颊和额头,这温柔的感受,比任何药物,更让他觉得舒适……
  「妈?」他闭着眼,喃喃低唤。
   无虑顿了一下,知道他一定是梦到小时候母亲在身边的情景了。
   这坚强的男孩,一路孤单成长而来,究竟吃了多少苦?
   「乖,好好休息,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她吻着他的额角轻语。
   床上的人再度沉沉睡去。
   无虑凝视着他的睡颜,一种近乎疼痛的怜惜,翻动着十七岁少女的心……
   ====
  爱情为人带来惊奇的改变,它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一个小女孩开始出现属于「女人」的韵味,让一个大男孩开始产生「男人」的自觉。
   不久之后麦特便康复了,又是那个生龙活虎、活蹦乱跳的男孩子。
   但他们之间,也有些「什么」让一切渐渐变得不同。
   先是几个逗弄式的颊吻,而后落在唇上,而后落在心上,到了最后,心理与肉体的亲密,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
   麦特知道她还未十八岁,所以一直谨守分际,许多个夜晚,即使热烈的爱抚和亲吻已在失控的边缘,他总能及时悬崖勒马,冲进浴室淋掉一身欲念。
   终于到了她满十八岁生日那天,距离她高中毕业也只有两周而已,麦特提议将两件大事合在一起庆祝。
   「吃蛋糕!」
   吹完蜡烛,无虑像个尽责的小情人,舀起一小口奶油蛋糕送到他嘴边。
   他们坐在她的阳台地板上,映照着满月的辉光。公寓里没有开灯,只密密麻麻点了数十盏橙黄的烛火。
   往后坐在脚踝上的她,犹如从画里走出来的天使。她瓷白的脸蛋被烛光闪映得红润可人,细肩带小洋装勾勒出胸前圆润的贲起。
   在麦特眼中,她是人间最洁净无瑕的精灵。
   「好不好吃?」见他张口,她期待的神情像个殷切的小妻子。
   「嗯。」麦特吞咽完蛋糕,改吞咽她。
   两具年轻的胴体滚落在地毯上,翻转纠缠,说不尽的黏腻厮磨,周围烛光也为之失温。
   麦特压在她的身上,他的额抵着她的,细喘吁吁,气息交融。
   无虑知道他最近的心情不算好。
   这学期的各式奖学金得主公布了,尽管麦特已经尽量保持成绩名列前茅,半工半读仍旧占去他太多看书的时间,最后全额奖学金被另一位同学得去了,他和第一年一样,只拿到半额的奖学金。
   剩余一半的费用,意味着他这个年度依然要花更多时间打工,同时应付越来越繁重的功课。
   「麦特,你明年一定能申请到全额奖学金的。」她捧着他的脸,真心地道。
   他沉默一下。
   纽约大学的商学院能闻名天下,自然不是以好混出名。接下来的课业只可能越来越重,他只怕有一天自己会不会连那半额的奖学金都申请不到。若那一天真的来临……
  「看来我是太天真了。我把一切想得太理所当然,读大学,考会计师执照,进大公司,接一笔又一笔的案子,总有一天功成名就。谁知,我连第一关的「读大学」都可能过不了。」二十岁的麦特第一次对未来感到不确定。
   「不会的!」她仍捧着他的脸,坚定地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成功的!你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只要你下定决心完成的事,你就一定会做到。这世上有太多让人无法意料的事,唯独对你,我从来不感到怀疑!」
   原来这就是有人无条件信任你的感觉,像家人的感觉!
   有她在身边,他也觉得自己像超人一样,可以克服所有难关。
   「我爱妳,无虑。」他回捧着她的娇颜,深深切切地望进她眼底。
   「我也爱你。」
   「我……」有句话他差点冲口而出。
   「什么?」她挑了下眉轻问。
   「本来,我想……咳,我想问妳愿不愿意嫁给我。」麦特好看的脸庞涨红。
   「那……那你干嘛不说完?」然后,她也跟着脸红了。
   这个意思是?麦特的蓝眸亮起火花。
   「无虑,我知道,以我现在的能力,没有条件提供妳一个稳定舒适的家,所以我先不提。但我希望妳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想娶的人只有妳。请妳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变成一个足以让妳依靠的男人。」他低头亲吻她的手,诚心诚意地说。
   「嗯。」她垂下长睫,眼眸羞怯而深情。
   一切发生得那样自然。
   所有以前必须及时喊停的关卡,在今晚之后,都不复存在。
   那件轻薄的小洋装,从女主人身上褪去。那洗白的牛仔裤,被男主人踢开。
   在千盏万盏烛光的见证下,男人以吻一吋一吋膜拜女人纯洁美丽的身躯。
   玉汗凝在她的额角,她紧闭长睫,咬着下唇,吐着细细的喘息,十指纠缠在淡褐色的浓发间。
   他回到她的身上,分开她的腿,让她以自己最敏感的部分感觉他最悸动的欲望。
   她的眸萤柔如水,眉睫半掩,带着即将成为女人的娇羞动人。麦特再也无法克制的吻住她,吞噬她的娇喘她的吟哦她的叹息。
   她即将成为他的!他的!
   他激亢地前挺,以着惊涛骇浪的姿态劈进她的生命。
   她的一切,全属于他一个人的!他也将自己,全数交给她。
    ====
  「这是干什么?啊?你们在干什么?」
   尖锐的喊叫惊起了长毛地毯上的一双爱情鸟。
   麦特的反应最快,先用身上的毯子将两人紧紧包住。毯子一拉紧,便露出地毯上殷红的几点血泽。原本如新嫁娘般的娇羞记号,一旦暴露在众人眼前,仅剩狰狞。
   那瘫腥红刺进了面前那个中年男人的眼中。他暴起来大吼,「起来!都给我起来!」
   怀中人早在第一声就被吓醒了,可是双眼飞茫,神智还不是很清楚。这个中年男人一吼叫,她的眼睛转过去——
  「爸!妈?」呆住。
   情况比他想象得更糟!麦特本来还期待只是屋主回来而已……竟然是无虑的父母!
   「无虑,妳在美国到底都在做什么?啊?我们特地跑来参加妳的毕业典礼,就是为了看妳干这些不干不净的事吗?啊?还不给我起来!」姜父涨红了脸,冲过去想拉他们的毛毯。
   「你们冷静一点!有事也等我们穿好衣服再说。」麦特死死地护住蔽身之物。
   他们吼的是中文,麦特听不懂他们的意思,但是想抢毯子的这个动作还算明白。
   无虑蜷在他怀里,赤裸地发颤。
   姜父看他们两人紧紧相拥,一副弱女孤子对抗强权的模样,更是气得头晕眼花。
   「好了,先让他们两个整顿一下,现在这样子也不能说话!」姜母连忙连拖带拉地将丈夫拉进最近的房间里。关上门前,回头看女儿一眼。
   那一眼的伤心和失望,让无虑的心上重重中了一枪。
   她惶惶然跳起来,收拾散落的衣服重新穿上。昨天那罗曼蒂克的烛火与蛋糕,在白天看来,竟然如同一场笑话般。
   「叉子……叉子要收起来,还有盘子……」她团团乱转。
   「无虑?无虑!」麦特用力拉住她。
   无虑的眼神像眼睁睁看着卡车冲过来的小鹿。
   「没事的,相信我,一切都会没事的。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一起面对,我永远会在妳身边。」麦特将她搂进怀里,紧紧盯住她。
   整颗飘浮的心倏地定了下来。是啊,没事的,他们相爱着。他们的爱没有任何不清不白!
   「没错。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陪在彼此身边。」无虑抬起头,眸中的仓皇换为柔情似水。
   「我爱妳。」麦特深深地吻了她。
   「我也爱你。」无虑从他的怀抱里撷取了坚强的力量。
   麦特在她的眼上、眉上、唇上,落下一个又一个绵细的吻。
   「妳的父母可能无法立刻接受我,但是总有一天,我会用行动向他们证明,他们可以放心地把女儿交给我!我将会把全世界装在银盘上献给妳,妳不会后悔选择我的!」
   日光将相拥的两人描绘成一颗完整的心。少女捧着恋人的脸庞!
   「麦特,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后悔。」



第五章  

  她后悔了!
   她根本不应该答应镇长的。
   可是有一就有二,无三不成礼。虽然镇长可以指派其他人带这两个纽约人视察土地,可是她工作的托儿所正好停业两周装潢整修,于是一个既有闲、又了解镇务运作、兼且镇长信得过的人,舍她其谁呢?
   就这样,载着两个金主四处跑就成了她的责任。
   无虑几次想打电话给镇长推辞,可是一想到他满脸期待的神情,又觉得不忍心,最后她做了一件当时认为很聪明、现在发现很蠢的事!
   她拉金洁做陪。
   「是。」麦特透过手机,直接向章柏言报告情况。「含柯隆家一半的土地在内是四亩左右,但是考虑到商圈与公路的动向问题,或许我们应该舍后方温家的土地,把柯隆家的土地全买下来。」
   无虑走开两步,径自看着旷野风景。
   金洁的眼光四处瞄,就是不看其他人。从知道麦特可能是「奸夫」,若妮可能是「淫妇」开始,她对这两个东岸的人就再也没有好脸色。
   唉!早知道就别一时口快,把她和麦特之前的那一段说出来。无虑叹息。
   「……后方还接了一条小型的产业道路,将来或许可以拓宽成另一条出入口。」麦特边说手机,边往左方一道破围篱后的土地走过去。
   无虑只好跟上前。金洁马上不服气地跟上来。无虑瞇着眼警告她一眼,女孩对着麦特的背做鬼脸。
   「妳给我收敛一点!」无虑趁无人注意之际叮嘱她。
   「哼!」无虑可是她最喜欢的人之一,这两个人当年却联合起来欺负她,可恶!一定要帮无虑把气出回来。
   「算了,妳去那边陪哈德森小姐吧!」无虑无奈地推推她。
   「她那么大年纪,还要人陪吗?大白天的难不成还会怕鬼?」金洁不满地道。「就算怕鬼,一定也是因为亏心事做多了啦!」
   「金洁!妳再这么无礼,以后我到哪里都不找妳去了。」无虑严厉地低斥。
   「……好嘛。」女孩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回去。
   后面的若妮迈步想跟过来,结果高跟鞋陷进一摊软泥里。「哎呀!」
   「妳在车上等就好,不必跟上来。」麦特把手机移开片刻,扬声道。
   若妮只好不情不愿地点点头。结果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等在后面,都是一脸不甘愿。
   哎!今天看来会是漫长的一天。无虑叹气。
   麦特走到土地边缘的一道围篱前,决定跳过去看看。尽管穿着西装裤与皮鞋,他一翻就过去了,可是缺乏运动细胞的无虑在围篱前跳了好几下,还是不成功。
   「请等一下。」麦特又向手机那头告声罪,回头举着她的腰,整个人抱过来。
   喂喂喂——后面大小两个女人的脸一起绿了。
   「啊!」事出突然,她整个人撞进他的怀里。
   幸好他很规矩,无虑一落地,他就放开她继续讲手机。后面两个女人的脸色稍缓,无虑困窘地假装看风景,努力忽视集中在他们身上的四道利芒。
   「后面的那块地……我问问看。」麦特突然回头问她,「后面那块连接的是温家的地吗?」
   「不,那是镇长的土地,左手边才是温家的地。」
   麦特回去讲手机,草地里有个东西吸引了无虑的注意,她不禁蹲下来,感兴趣地看着。
   「镇长本人的意愿非常高,他家的土地收购上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如此一来收购成本会比原本预期增加二十万左右,但是边际效益更大。」麦特一边应答,边奇怪地瞄着她。
   又说了一阵,终于向章柏言报告完毕,他把手机收线。发现她仍然蹲在地上,还学小鸡那样蹲伏前进,麦特忍不住蹲下来陪她一起看。
   原来是一只褐底白斑的小野兔。
   牠一蹦一跳,停一下,吃两口草,再一蹦一跳,身后跟着个累累赘赘的人类完全没有影响牠进食的好心情。
   这种野兔跟松鼠一样,一般都很怕人的,无虑第一次可以这么靠近,忍不住高兴地继续跟着。
   麦特想起,她一直很喜欢这些花花草草、小狗小猫的东西,只是以前住在公寓里,不方便养宠物……
  她的手伸了又缩回来,伸了又缩回来。明明很想摸摸看,可是又怕把小野兔吓跑。
   一只棕色大掌冷不防从她身边冒出来,小心翼翼地按在野兔身上。
   那只野兔竟然不怕生,只是好奇地回头打量他们。麦特轻柔地将小兔子捧起来。
   「小心一点,不要太用力吓着了牠。」无虑压低声音以免惊动小兔子。「天气渐渐回暖,我家院子的树上也开始出现野松鼠的踪迹,可是我从来看得到摸不着,这是第一次如此靠近牠们。」
   赶快摘一把草到牠嘴边。小兔子鼻子警觉地抽动两下,终究是败在食物的诱惑里。她盯着吃草的小家伙,眉梢嘴角满满都是笑。
   麦特的眼光只放在她身上。
   五月的风仍带着余寒,清啸一声卷过两人身畔。无虑拉紧衣襟,仍神色温柔地盯着吃草的小兔子,窸窸窣窣啃咬草叶的声音,和着清风,与两颗平缓的心跳,是唯一的乐曲。
   他们两人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度过一段时光,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了——仔细想一想,真正是「上个世纪」的事。当时他得到进入事务所之后的第一个年假,所有的钱都投入新买的房子里,暂时阮囊羞涩,所以两个人干脆买了热狗,坐到中央公园的草地上吹风。
   那个下午,真的就只是吹风而已,那竟是两个人最后一次静静坐下来相守的温存。
   无虑扬眸迎上他的眼。他一定觉得这种拔草玩兔子的小事很无聊。
   麦特做事看大格局,一身风华璀璨英挺焕发地往成功迈进;而她只爱静静守着一小方天地,品味那平凡单纯的幸福。这样性情迥异的夫妻,怎能不以分离做结局?
   「抱歉,拉你在这里陪我喂兔子,我老是爱注意这种小事。」她像个小女孩一样地腼腆说着。
   「我能不能请教一个问题?」麦特压低声音问。
   「什么?」无虑一愣。
   「前头那位小姑娘,为什么这几天脾气变那么糟?前两天我记得我们还处得很好,她看见我都是有说有笑的。」
   轰!无虑的脸孔一片爆红。
   老天,如果讲出金洁是为了替她抱不平才臭着一张脸,那多尴尬!没地让他以为自己在镇上四处告状似的!
   「唔……就是……其实也没什么……嗯……小女孩的脾气总是忽晴忽雨的,荷尔蒙作祟吧!」她打个哈哈。
   「所以她才点菜时故意点我不吃的辣酱,关车门差点夹到我的脚,逛麦克连家的土地时骗我去踩水坑?」
   「嗯……小孩子难免会恶作剧一下,这也是喜欢的表现……」无虑窘迫欲死。
   其实,麦特约莫也知道可能是什么情况。只是,她这种手忙脚乱掩饰的神情实在可爱透了,跟方才蹲在地上小鸡跳一样的逗。
   麦特再按捺不住,俯身轻轻印上她的唇。
   黑眸先是微圆,然后掠过一丝丝迷惘。
   她嗅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迷人且令人感到安定,他的怀抱依然宽广暖热,随手一张就能把她整个人抱得密密实实;以前在他们买不起好的御寒衣物时,他的胸膛就是她最温暖的大衣……
  「麦特?麦特?你们两个在做什么?好了没有?」围篱阻隔了大小两个女人的视线,若妮看不到他们,心里开始发慌。
   「对啊,我们两个等很久了耶!」不要以为她没看到就可以欺负无虑哦!
   无虑猛然一震,飞快退出他的怀抱。
   「吱吱!」小野兔受到惊扰,噗通几跳,钻进草丛里,消逝得无影无踪。
   她不想看他,心情说不出的乱,急急忙忙想走开。
   「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无虑!」麦特突然拉住她的手腕。
   无虑回眸。
   但麦特什么都没说,只是直勾勾望着她,蓝眸有一种深深的压抑。
   现在两人已经站起来,若妮可以清楚看见他们的动作。无虑看看远方那张铁青的娇容,再看看身旁什么话都不说的男人,心中突然涌上一阵气恼!
   这算什么?
   「布莱斯先生,您的未婚妻正在看,这样拉拉扯扯的不太好看。」
   她甩脱他的手,冷淡地走回车子去。
    ====
  「麦特,你什么时候回纽约的?」爱德远远看到麦特,笑着走过来。
   年过六十的爱德,无论公私都与章氏一家交情匪浅,他本人是章家的私人律师,所经营的法律事务所则是章氏集团的法律顾问,多年来一直视章柏言如自己的孩子一投。
   五年前,章柏言受到狙击,因为无法肯定集团内还有哪些人能信任,所以当时还是无门无派小会计师的麦特,反而能受到两人的信任。
   就因为这一番情谊,几年下来,老爱德也将麦特纳入自己的羽翼,老爱管些老人家都爱管的闲事。
   电梯叮一声地响了,但麦特对里面的人歉意地笑笑,没有进去,站在原地等老律师走过来。
   章氏集团的总部位于曼哈顿市中心,十七楼以下做为出租办公室,十七楼以上全由章氏集团所占。麦特服务的会计师事务所也在同一栋的十二楼,所以平时往来非常方便。现在他就是正要从章氏的财务部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爱德。」他先点了点头招呼。「我已经回来四天了,好久不见。」
   「柏特的提议你考虑过了吗?」爱德说的是章柏言打算将他延揽进章氏集团的事。「你现在的工作虽然也是个高薪的专业人士,不过若想再攀上事业的另一个高峰,转型到大型企业体担任高级主管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我知道。不过我们公司目前刚接了些大客户下来,我在这种时候放手就走,总是不太好。」到底这间事务所对他有知遇之恩,他想等手边的工作告一段落,再考虑接下来的去向。
   「你这小子很顾念情分,这点倒是挺合我的胃口。」爱德拍拍他肩膀。「对了,你和若妮怎么吵架了?」
   「你为什么这么问?」麦特看着他,淡淡的笑。
   这小子,简直跟蚌壳一样,别人不先表态,他的口风绝对一丝也不漏。
   「我昨天在俱乐部吃饭的时候,碰到若妮那姑娘,随口向她问起这趟的奥克拉荷马之旅,和你有没有什么进展?结果她嘴一撇,叫我自己来问你。
   「我打趣地说一句:『怎么去莫城之前两人还好好的,一回来就变天了?』她却回我,变的人是你不是她,然后气冲冲地走了。怎么?你惹人家小姐生气了?」
   当年章柏言选择回到前妻身边,大家都以为心高气傲的若妮铁定不会让他太好过,没想到她竟然只是哼了两声,赏章柏言一巴掌就没事了。
   这下子众人可都意外得不得了。
   两个月之后答案揭晓,站在若妮身旁的人竟然变成麦特!
   爱德仔细一想,就觉得不是那么奇怪了。
   看似温和可亲的麦特,本质上和章柏言是同类的男人——他们同样不服输,对成功有着近乎执着的渴求,而且不接受「不」的答案。
   只是章柏言的侵略性强,性格勇悍,加上名门富户的出身让他的事业拥有比别人坚强的立基点;而麦特却出身平凡,习于将一切隐藏在温和的表象下,一步一步往上爬;旁人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威胁性,待一回眸,却发现他已经劈开一条血路,与许多高商巨贾平起平坐。
   假设有一天章柏言和麦特看中同一样东西,要他押宝谁有实力夺到的话,他的钱不见得会押在让「章氏香料集团」扩张两倍的执行长身上。
   假如若妮会被章柏言吸引,那么转而爱上麦特就不是那么难以理解的事。
   「她只是闹一点小脾气,过两天就没事了。」麦特清淡如水地带过。
   爱德的眼中忽尔掠过一抹犹豫之色。麦特心细,注意到他的异样。
   「爱德,你还有什么事想说吗?」
   「我先说,我绝对不是在调查你或什么的,一切只是凑巧。」爱德的表情变得有点古怪。「昨天我和一个律师界的老朋友吃饭,聊到柏特啊、你啊这些在商场崭露头角的年轻人,他竟然告诉我!四年前,你的离婚是他旗下的律师替你办的?」
   麦特的笑容逸去。
   「所以,这是真的了?」爱德头尾认识这年轻人五年了,从不知道他竟然结过婚。「你的离婚是因为若妮吗?」
   他们正好是差不多时间开始相恋的,时间性上不能说没有巧合。
   「一部分吧。」模棱两可的回答摆明了不想多谈。
   「那么,我可以大胆的猜测,你和若妮的争执也和这件事有关吗?」
   「你为何会这么猜?」蓝眸变得毫无情绪。
   「因为有了柏特和前妻复合的纪录,我想会让若妮那女孩耿耿于怀,还不惜因此与你起争执的,约莫就是这种事情了。」
   麦特皱了皱眉。「爱德……」
   凝结的神情表明了他不想多谈。当这男人选择闭上嘴巴,谁都拿他没办法!当年他们不也就因为他口风够紧才信任他的?
   老人只能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
   「年轻人,个中内情我并不明白,所以我不多做评断。我只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到了最后,这一切都会值得。」
    ====
  值得?什么叫值得呢?
   每一件事,在获得的同时必然会失去,在失去之余往往有获得。
   失去无虑是在他无意间发生的事。他们两人前半生的纠葛太深,友情,爱情,亲情,恩情……各种感情混杂在一起,久了之后,渐渐看不清原本的模样。
   有一阵子,他觉得自己整个人枯褐了,心灵干涩,不再能够付出。
   他不知道是什么情况造成的,过度的工作?太快的成功?两人之间的差异?
   他不明白。他只知道每每迎上无虑带着问号的眼神,他却没有答案,那种罪疚感让情况更恶化,他只能从其他方面去弥补。
   于是他给两人换了新家,为她买更多更豪华的奢侈品。
   他曾经承诺要给无虑最好的生活!起码他还能做到这一点,暂时也只能做到这一点。
   他以为只要不违背婚约的誓言,就是一个合格的丈夫——无论贫穷或富有,生病或健康,争执或和好,永远对彼此忠实,直到死亡将两人分开。
   实际上,他也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无虑的事!这是指,在他们的婚姻关系中,他并没有和其他女人上床,包括若妮。
   他对无虑很忠实。肉体上。
   他只是,精神外遇。
   若妮,是一个出口。
   在心灵那么枯干的同时,当一个单纯的、亮丽的吸引出现,便无可避免地捕捉住他的视线。
   她知道他已婚,所以不会也无法向他要求太多,他干涸的心灵可以不必对她掏心掏肺的奉献,他们能维持在最文明、最浅、也最轻松的关系。
   他们在公事上了解彼此的世界,在私事上不会给他太多的压力。这样的关系让他感到舒服。
   虽然这样说很残酷,但他对若妮的感情,确实不及对无虑的深。
   他从来不是不爱无虑,只是……怎么说?那种感觉像你站在一间自己很喜欢的房间里,里面堆满了你细心收集的宝物。直到有一天,宝物堆得太多太满,你每次踏进去只觉得眼花撩乱,沉重得快喘不过气来。所以当你有机会踏出这个房间时,你会想去外面松一口气。
   然后,站在门外,看着空荡荡的一切,你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过得更快乐。
   你拥有了一间新的房间,但旧的那间仍然存在你的心底,仍然锁着你堆积许久的宝贝。
   若妮永远不明白,她和无虑是无法互相替换的。
   无论两人还是不是夫妻,他和无虑过去的纠缠都太过深远,即使在枯竭的时候,他都无法不关切。
   无虑是他的亏负,是他的责任。这已经变成一种习惯,或者说是一种本能,从十八岁那年开始便深深扎根。
   老实说,过去的四年,两人并不全然是了无音讯。离婚之初,他时不时要打她的手机,只是确定一下她好不好。一开始都是寥寥数语,然后沉默,然后挂断。
   久了之后,那支手机开机的时间越来越少——不过没有换号。
   这仿佛是一种牵引,只要她的手机号码没换,他就是会打。即使久久才接通一次也好。
   初初在莫城相遇,满心的惊诧不是因为久未相通,而是,在那短短的几次联络里,她从未告诉他自己已经搬离他方。
   他一直在纽约,一直打着同一个号码,一直理所当然地以为接起来的那方在波士顿。
   直到在莫城相见,他才悚然惊觉,倘若哪一天,无虑突然决定再也不接手机,他便会失去她的踪影。
   突然间,强烈的恐慌冲破一切屏障,涌进他原以为已经干竭的心田!过往的点滴绵绵密密地回到他心里,而且伏窜得比以前更强更急。
   他们两人曾经如此相爱啊!
   他会失去无虑!他已经失去无虑!而他竟然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但一切已经太迟了。
   无虑的心像一颗水晶,冰清剔透,而且单一。像他这样的「瑕疵」无法再回到她的心底。她的生命,已无意为前夫腾出一个空位,即使在「还是朋友」的那个栏位里也一样。
   麦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坐在皮椅上,望着身后整片的落地窗。
   曾经,这片风景让他觉得意气风发,心满意足,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只觉得空白和寂寞。
   他疲惫地靠进椅背,闭了闭眼,胀痛的脑子并没有随着适度的小憩而回复清醒。
   记忆不禁又自动回溯。他想到在很久很久以前,每当他偶尔偏头痛发作时,一双嫩白的柔荑便会取来清凉醒脑的药膏,点在他的太阳穴上,为他轻轻揉抹……
  「咦?麦特,你回来了?」另一位会计师经过他的办公室前,探头进来打招呼。
   「嗨。」麦特立刻睁开眼,椅子转了回来。
   「幸好你赶回来,如果你现在还留在莫城,一定也遭殃了。唉,真惨!」同事摇头叹气。
   「什么事很惨?」麦特听到他的话,皱着眉问。
   「咦?你没看中午的新闻快报吗?今天早上,十年来最强烈的一次龙卷风袭击奥克拉荷马州边界,好像一共有两个还三个同时出现,好几个小镇全毁,死伤人数目前还在统计当中。」
   麦特全身一震!
   「你说什么?」
   「气象主播画出龙卷风的行进路线图,莫城也在其中一个的袭击路径上,幸好你已经回纽约了,不然现在可能挂在哪棵树上也说不定!」
   麦特霍然而起,力道大得甚至推翻了整张皮椅!
   「你说什么?确定莫城也在受害的小镇之列吗?」
   同事被他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呃,新闻是这样说的啊,而且莫城好像是首当其冲——啊!」
   麦特用力推开他,飞快冲出自己的办公室!
   无虑!
   无虑在那里!



第六章  
  和纽约最出名的会计师事务所签好约的下一刻,麦特拿那笔签约金订下曼哈顿的一间公寓。
   苦熬了这么多年,他们终于出头了。
   房子过完户的那一天,麦特牵着她的手,站在这间明亮空旷的大房子里。
   「真的?这间房子,已经是我们的了?」无虑屏着气息,几乎不敢相信。
   「真的。」麦特满含爱意地望着小妻子。
   无虑手按在胸口。
   「好美……」
   她虔敬地绕了空荡荡的公寓一圈。
   客厅的整面落地窗玻璃,收揽了纽约繁荣的街景,左方对上一点点远处的地铁轨道,视野受到一点限制,但是这不影响两人兴奋的心情。
   目前房子没有任何家俱,两房两厅双卫只有基本的流理台和浴室设备,唯有木头地板先铺好了。这样更好,他们可以在假日时间慢慢逛家具店,挑选自己喜爱的家俱。
   最重要的是,他们终于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了!
   「可是,你才刚考到会计师执照而已,哪来的一大笔钱买这间公寓?」无虑仍然有所疑虑。
   「我向公司预支了一笔签约金当头期款,说好了五年之内从薪资里无息摊还。其他的部分靠银行贷款。」麦特定到身后拥住她,轻吻她的鬓角。「妳放心,接下来的日子只会过得更好,不会更坏了。」
   「即使是头期款,应该也是一大笔钱吧?为什么那间公司愿意为一个大学刚毕业的会计师花这么多钱呢?」她的忧虑仍未全消。
   「因为妳老公可是纽大会计系第一名毕业的高材生啊,许多人可是捧着合约想聘雇的。」麦特知道不解释个清楚,她不会安心。「我的新老板是我们系上的教授,教过我三年,我有几分实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去年他就已经向我提过毕业后进他事务所的事。他们一定是内部做过评估,觉得值得投资在我身上,才肯砸这笔钱。」
   而且工作合约一签五年,生杀由他们,稳赚不赔。
   无虑回过身来,眸底终于开始跃起火花。
   「所以,你真的成功了?」
   「我真的成功了。」他点头含笑。
   「这间公寓真的是我们的了?」
   「这间公寓真的是我们的了!」
   「万岁!你成功了!你成功了!你成功了!」无虑尖叫一声,跳进他怀里又笑又叫。
   「哈哈哈哈哈哈——」麦特朗声大笑,抱着她转了好几个圈圈。
   「我不敢相信……真不敢相信……一切的辛苦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无虑的双眼湿润。
   回想那极度艰辛的几年,再看看现在,一切简直像梦一样。
   十八岁那年被父母切断经济来源之后,她和麦特回到他的地方去。她少了经济来源就不能读大学,没有入学许可就没有学生签证,为了让她有身分留下来,他们两个人不久之后去公证结婚。
   现实的生活横在眼前,但是两只爱情鸟有了彼此,就像拥有全世界!
   一开始,她去麦特曾经工作过的那家餐馆打工,而麦特也继续他半工半读的生活,可是,像上天要考验他们的爱情似的,隔年,无虑在一个冬天夜里出去帮人当保姆,回来时染上了肺炎。
   她没有全额的医疗保险,庞大的医药费彻底压垮了两人。
   最后麦特不得不休学,工作以偿还她的老板为他们代垫的医药费。那一年是两人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年,却也是将两人更紧密相系的一年。
   他们只剩下彼此了。如果失去无虑,他就什么也没有了,所以麦特无论如何也要将她养回那个白白嫩嫩、健康无虑的漂亮精灵。
   总算医药费还完了,她也恢复了健康。无虑立刻催促麦特回头完成学业。
   可是因为休学的缘故,再复学的那个学期已经没有奖学金了。为此他多休学半年,小俩口四处打工,拚命将新学期的学费揽回来。
   就这样,他前前后后总共花了五年半才完成大学学业。
   如今,二十四岁的他站在人生的起跑点上,往旁看,亲爱的小妻子就在身边;往前看,一切都是光明的。麦特豪情万丈,觉得世界仿佛就握在他的手中。
   「对不起,让妳吃了那么多苦。」麦特捧起她的双手,怜惜地印下细吻。
   她全身的肌肤依然光洁如瓷,唯有一双手总是泡在餐厅的洗碗水里,早就洗得粗糙不堪。
   「一点也不苦。」无虑诚心诚意地说。「只要有你在,我一点都不感觉到苦。」
   麦特的眼眶发热。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妳说过,妳的名字叫『无虑』,就是没有烦恼忧愁的意思。从现在开始,我就要让妳过着这样的生活!我会让妳从此幸福快乐,一辈子都无忧无虑。」
   两人相视而笑,她再转头看着窗外的景致。
   麦特从身后拥着她,轻声在她耳畔哼起——
  「How  do  I  live  without  you?I  want  to  know……」

    如果我必须失去妳而活下去,那样的生活会多么空虚。我需要妳在我怀里。妳是我的世界,我的心,我的灵。如果妳离我而去,使带走我生命中一切美好的东西。
     教我如何没有妳?教我如何没有妳——
   ====
  不必再过着四处打工的生活之后,无虑试着为自己的生命找寻一个重心。
   「妳的重心不就是我吗?」麦特笑着吻了吻她的额。
   「在你上班的时间,我总得找点事情做吧!」她爱娇地抗议。
   麦特想了想。
   「不然,妳回去把大学念完吧!现在我们可以负担得起妳的学费了。即使妳念得很菜,没申请到奖学金都没关系。」麦特促狭道。
   「可恶!」无虑捏了他一记。
   念书,似乎是个可行的决议。不过他们家已经不需要她这份薪水,所以拚个大学文凭、再找个好工作的事便不是那么急需。她只当是消遣,先到大学修几个学分,有一搭没一搭地念。
   也因麦特的大钱暂时全投在房子里了,又要付贷款和扣还公司,两个人在装潢方面就尽量俭省。
   每到周末时间,两人便开着车到纽泽西的乡间,逛人家的跳蚤市场或车库拍卖,挑一些坚固耐用又有特色的旧家俱回来。
   窗口的一把风铃,书房的一个红木书桌,卧室里的维多利亚妆台,玄关时一扇竹制屏风。每样东西都经过细心地挑选,散发着属于女主人独特的生活美感。
   新进人员的压力很大,麦特又求表现,所以常常把工作带回家做。很多个周末,他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对着笔记型电脑敲敲打打,身旁文件散了一地,无虑就靠在他身边,替他的手帕绣上名字,或做一点干燥花。
   「啧!」麦特看看萤幕,再从文件堆里抽出一张纸来比对,眉头紧蹙着。
   「怎么了?」无虑停下手中的针线活。
   「纳森那个家伙老是出错,上头的程序走得不对,数字绝对平衡不起来。」麦特的眉还是纠结。
   「我看看。」一时好奇,无虑趴到他背上偷瞄。「那是火星文吗?怎么一堆奇奇怪怪的字母,看也看不懂?」
   百忙中,麦特仍然被逗笑。
   「那是一些会计科目的代号,妳没学过,自然不懂。」他亲她一下,继续埋头苦干。
   无虑望着丈夫专注的侧面,有个在心头堆积许久的问题滚到了唇边。
   「麦特?」
   「嗯?」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应。
   「麦特,现在你的工作已经很稳定了,我们也有自己的房子了……」她偎在丈夫背上,软软地问:「我在想,我们是不是该考虑生一个小孩了?」
   麦特一怔,打字的动作自然缓了。
   「妳想要小孩吗?」
   想。
   「你已经二十七岁,我也二十五了,我是觉得现在可以考虑了。」她轻声说。
   他沉吟片刻。
   坦白说,他并没有特别喜欢小孩。他觉得现在这样,有他,有她,两个人的小世界就足够了。
   「小孩生下来,总要有父母全心全意的照顾才好,可是最近几年我的工作都会很忙,我们过两年再考虑生小孩的事好不好?」他委婉地说。
   妻子枕在他背上,没有立刻回应。
   「无虑?」他回头看。
   「嗯……」她慢慢开口,「好啊,就过两年再说好了。」
   麦特觉得有些愧疚。他知道无虑对家庭的渴望比较传统,有了丈夫,生活稳定之后,自然而然会想要自己的孩子。
   可是他却对当父亲这件事没有太大的把握。或许,给他两年的时间习惯一下,他会渐渐接受生命中多一个小鬼头的可能性。
   「我知道我最近很忙,没有太多时间陪妳。不然等我忙完这个年度的会计结算,我有七天的年假,我们去加拿大看雁鸟,好不好?」出于愧疚感,他想补偿她一下。
   无虑仍趴在他肩上,软绵绵地说:「不要了。去度假又要花好多钱,我们在美国境内走一走就好。」
   「钱不是问题,老板跟我谈过了,他们很满意我的表现,所以下半年度会给我百分之二十的加薪。」麦特将她拉到身前来,细细地吻她。「我已经说过了,妳永远不必再为钱的事担心,好好地享福就是了,我会照顾妳的。」
   无虑受不过痒,咯咯笑了起来。
   清澈的蓝眸变得深浓,然后,两具年轻的身体滚倒在柔软的长毛毯上,所有繁忙的公事都被遗忘……
   ====
  所有改变都是慢慢发生的。直到它累积到一个顶点,再也无法掩藏。
   麦特做到了他的承诺!给她一份舒适安定的生活。
   极有理财头脑的他将多余的资金转投资,不出几年存款翻了几番,甚至远超出他当会计师的正常收入。数字游戏对他而言就像吃饭呼吸一样容易,于是财富的累积越来越快速,也越来越惊人。
   就这样,去年,他们又换了一间更大更豪华的公寓。
   新居的一切,都是麦特成功发达的象征,桃花木镶板的墙面,大理石地板,义大利水晶吊灯,法国进口的高级壁灯,手轻轻一触便自行滑开的电动窗帘。
   无虑一直没有告诉他,其实她更喜欢那些由两个人一起逛跳蚤市场买回来的旧家俱。
   十二年就这样过去了。
   十二年的相识,十年的婚姻,这是一段多漫长的岁月。
   当年的贫困让两人有了共同的奋斗目标,而今的安逸却渐渐突显两个人的性格差异。
   他积极进取,她懒散被动;他追求卓越,她甘于平淡;他积极攀上生涯的巅峰,她却只想当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
   有一度,无虑必须陪他去参加那些上流社会的应酬。
   以前她也在餐馆工作过,并不是不懂得和人群社交;只是这种手拿香槟、讨论股票指数或欧洲假期等等言不及义的场合,完全不是她感觉自在的世界。
   但麦特不一样。他就像一只变色龙,对于一般主管他的态度亲切随和,对于那种世家子弟他也不卑不亢,不管是什么族群他都能在最快的时间内融入,而且让多数的人对他留下良好印象。看着麦特优游自若的神态,她更无法说出自己不想陪他去的话。
   去了几次之后,她心理上的不适已经直接反应在肉体上,只要在白天听到晚上又要去应酬了,下午往往就开始胃痛。
   有一次,她真的一踏上会场就痛到站不直腰,麦特吓得赶快送她去医院急诊。
   「生理上没有任何问题,应该是压力太大的缘故。」医生看完检查报告之后宣布。
   回到家之后,麦特歉疚地亲亲她。
   「抱歉,我没有考虑到妳并不喜欢来这种场合。以后这些公事应酬,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无虑默默低下头。她明白,自己不是那种七巧玲珑、长袖善舞又能帮夫的好妻子。
   随着他的工作越来越忙,经手的客户越来越重要,所有时间几乎贡献给工作,连下了班也在处理公事。
   无虑没有抗议,是因为她看得出来麦特做得很快乐,他的脸庞因工作的成就感而发亮。
   只要他快乐,她便无所谓。所以,两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短,共通的话题也越来越少。
   她不是没有努力过。
   有时候麦特坐在书桌前办公,她便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忙自己的事,就是这样同处在一个空间里也好。
   「呵。」
   书房那头的笑声让麦特从工作中抬起头。
   无虑发现丈夫的目光,拿起自己刚做完的成品给他看。
   「我终于学会了!」她开心地说:「上周末我们去餐厅吃饭,你不是说桌上的纸玫瑰很好看吗?回来之后我找了好多网站,终于找到一个教人家折纸玫瑰的站。你看,好不好看?」
   「嗯。」麦特对她笑笑。
   「那里面还教人家折很多很漂亮的小东西。我去买硬一点的纸和铃铛回来,折好之后可以做成风铃,挂在阳台上,以后风一吹就会叮叮当当地响,像唱歌一样。」
   「这样很好啊!」麦特仍挂着温和的笑容,眼睛已经开始瞄手边的资料。
   「我也做一小串让你拿到办公室去挂,好不好?」这样风铃一响起,他便会想到她。
   「好啊。」麦特心不在焉地道:「无虑,我现在比较忙,我待会儿再陪妳说话好不好?」
   啊,她一定打扰他了!
   「对不起,我老是爱说这小事。」她有些腼腆地道。
   「没关系,这些事也很有趣。」麦特应着,他的注意力已经回到文件与电脑萤幕上。
   无虑看看手中的纸玫瑰,再看看忙碌的丈夫。
   她的世界小小的,偶尔想一下何时该帮家里的家饰布换季、寄给朋友的手工卡片上应该题什么句子,怎样将薄荷叶晒干了给麦特泡茶,这样一点一滴的生活情趣,都会让她觉得很幸福。
   但这不是他的世界。
   他手边动辄数十到数百万美金的帐在滚,随时都要承担巨大的责任,相形之下,她这些「如何把纸玫瑰做成风铃」的事便琐碎地不应该拿来烦他。
   麦特也不是没有努力过。
   他也注意到了两个人日渐枯竭的相处时光,所以他开始想找些话题和她聊!这是指当他从繁重的工作中偶尔抽取出的闲暇。
   有时候麦特会跟她谈起公司里的一些事,或者客户的帐怎么跑,可是无虑对这些完全没概念,她只能带着微笑,静静聆听。
   久了之后,麦特感觉谈这些似乎也没什么用,反而让自己的私人时间也不得休息,然后他也渐渐不再提起。
   然后,直到那一天。
   那终于来临的,一天。
   那一天,似乎是事务所的一个大日子,好像某个很倚重麦特的大老板遇劫归来之类的,麦特曾草草提过几句跟这位大老板有关的事,但他没有特别强调,对商业冷感的她也就记不太起来。
   事件过去后,大老板对麦特在这段期间的表现很满意,原本已经没必要了,但是仍然和他们事务所续了新的年约。这份合约让老板眉开眼笑,所以公司为麦特办了一个庆功会。
   麦特的秘书打电话告知她这个宴会。无虑挂断电话之后,想了一想,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去。
   他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他看她的眼光越来越空洞,而那令她心惊。她必须更积极参与麦特的生活!
   秘书说,麦特会直接从公司去宴会的饭店,所以她决定晚上自己搭车过去就好。
   到了会场,她一如以往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是默默沿着会场的边缘走,抬头寻找她的丈夫。
   然后,她在那个角落看到了他。
   他正和一个金发女郎说话。
   那个女人好美好美。简洁俐落的套装完全勾勒出她的高挑身材,发髻梳得完美无缺,娇艳的妆容找不到一丝丝缺点。她的眼中充满自信,艳光四射,神采无比焕发,站在麦特的身边,简直像金童玉女,完全天造地设的一对。
   无虑的心狠狠撞了一下。
   然后,她注意到丈夫看着那个女郎的眼神。
   金发女郎挽着他的手,两人如交颈的天鹅般细语。他的脸上全是轻松写意,蓝眸是无法错认的温柔。
   这曾经是他看着她的眼光,如今,这种眼光投在另一个女人身上。
   无虑觉得自己从脚底开始发冷。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临了。
   麦特突然注意到妻子。
   「无虑?」他立刻直起腰,蓝眸飞快闪过一抹愧疚。
   就是那抹愧疚,狠狠摧毁了她最后一丝希望。
   她的丈夫,找到了另一个比她更适合他的女人。无虑终于明白了「万念俱灰」是什么感觉。
   她强迫自己微笑,必须非常非常努力,才能让自己继续站在那里。
   「你的秘书打电话通知我,今天晚上有你的庆功宴。」她竟然做到了平顺的启齿。
   「嗯,是我叫她打的,我只是……」不知道妳会来!顿了一顿,麦特敛去狼狈的神情,为在场的两位女士介绍。「这位是若妮·哈德森,她是我的……一个朋友。」
   无虑注意到了那个迟疑。
   这天晚上,她平静地与他摊牌,平静得连自己都难以置信。
   「她的名字叫若妮·哈德森,她只是我的一个……朋友。」仍然是那个轻微的停顿。
   无虑什么都没有说。
   「我们两人因为之前的一个案子经常和彼此联系,才渐渐熟了起来。我们只是很聊得来的朋友……」他的尾音曳去。
   无虑没有立刻接口。她的眼神让他明白了她的明白。
   最后,麦特只是盘腿坐在她脚边的地毯上,挽起她的手。
   「如果妳想问我是不是做出任何出轨的事,答案是没有,我没有和她上床。」他静静地说:「我发誓,从我们两个人结婚以来,我没有和其他女人发生关系过。」
   她相信他。
   「我不晓得我该说什么才能让妳相信我。」麦特素来笃定的蓝眸竟出现一丝迷惘。「我只能说,妳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妳不只是我的妻子,更是我的朋友,我的家人,我的全部;我承诺过要让妳过最好的生活,我永远不会违背自己的承落。」
   她相信他。
   「除非妳改变主意,否则我永远不会离开妳,也不会违背我们的婚姻誓言。只要我们仍然有婚姻关系,我就不会做出对不起妳的事。」
   终于,她开口:「麦特,你爱她吗?」
   麦特没有立刻回答。
   「如果妳是问我,对若妮有没有感觉,答案是肯定的。我对她确实有一份与众不同的感觉。但那种感觉和我们之间的感情并不一样。」他深深望进她眼底。「我常在想,爱情是什么?如果任何人问我爱不爱妳,我会毫不犹豫地点头,毕竟我们一起经历过这么多。倘若这就是爱,那么,我为什么仍然会为若妮心动?
   「她的家世背景让她容易明了我的工作,我们两个总有许多说不完的话题,一个起头就明白对方在想些什么。但是,这就是爱情吗?
   「我从十八岁便认识妳,这十二年来,我们从来没有和彼此分开过。扣掉懵懂无知的童年期不看,我生命中有妳参与的部分,几乎比没有妳更长。我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也无法想象妳不在我身边的情景,是否,这也算是爱?」
   麦特扯一下嘴角。
   「无虑,我不知道妳问我的『爱情』是什么,所以我仍然要重复地说,妳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伤害妳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只要妳愿意,我会一辈子守着妳,守着这个婚姻,给妳我所能给的一切,这是我所能展现给妳看的『爱情』。」
   无虑笑了,笑容却充满悲哀。
   她相信自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她相信他会永远照顾她。
   她相信他的肉体对她是忠实的。
   但是,他的心已不在她的身上。
   曾经浓烈的、不顾一切的爱,如今只剩下一份苍白的承诺。而,这竟是他能展现给她的「爱情」!
   「我必须仔细想想。」说完,她静静起身,走入书房。
   曾经,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她的丈夫在她的耳畔轻哼着「教我如何没有妳」。但,他确实可以没有她。
   他的眼神他的心,已随着另一个女人而飘移。
   无虑想着自己这一路走来的人生,她才二十八岁,应该是芳华正盛的年龄,她的丈夫对她却只剩下承诺。
   一个出于习惯、出于责任的婚姻,要消磨两人到何时,他才会决定自己已经受够,然后决定跨过「肉体维持忠实」的那个界限?
   这真的是她想要的未来?
   中夜时分,万籁俱寂,在这种时候,一个人连想自我欺骗都很难。
   无虑离开书房,赤着脚,来到月光溶溶的客厅。
   她一路抚过这间华丽而安静的陵墓。是否就是心灵上已经无法再对她付出,所以他只能不断提供她这些外在的奢美?
   卧室里,丈夫合衣倒在床上,等到最后先不支地睡去。
   他很累了,而且累了许久,一个人要扛两个人的份。
   三十岁的麦特,比十八岁的他更有魅力,当年那个活蹦乱跳的男孩已变为成熟潇洒的男人;而二十八岁的她,也比十八岁的她更了解世事轮换的道理。
   他和她的本质如此不同,倘若两人是现在才相遇,或许他们不会选择彼此。
   她轻抚丈夫的肩膀。麦特立刻惊醒。
   她的脸上有些细微的表情,让他的蓝眸一暗,静静等她开口。
   「我想过了……麦特,我不当『最重要』的女人,我只当『唯一』的女人。」
   她伤感地看着他的胸膛。当年自己离开父母,远远飞奔而来的这个怀抱,而今,连这胸怀,也要失去……
  他已经不再能给她唯一。
   「我想,我们还是离婚吧。」


第七章  
  麦特从机场赶到莫城镇外,已经是晚上了,警方在入镇十哩处设下路障。
   「嘿!你不能再进去了。」一个警察将他拦下来。
   「我必须进去!我的家人住在莫城镇。」麦特坐在租来的车子里,强硬地看着警察。
   「看看你的四周,很多人的家人都住在那里。不过这次的灾情太惨重了,一口气就来了三个龙卷风,有三个小镇都受害了,我们目前只能容许从各地调来的救难人员进入。」警察给他一个同情的眼神,但是立场依然坚定。「你和那些人一起到旁边排队,找那位警员登记你家人的地址和姓名,一有下落,我们会立刻通知你。」
   麦特看着停在路肩的一长串车流,许多张惶惑不安的脸在路边游走。一有救难车辆驶近,便拚命挥手,想求任何人让他们搭便车进去。
   他没有时间跟这些人耗,他必须立刻见到无虑!
   他先把车子停到路肩去,在车子上将就几个小时。
   到了凌晨六点,天已经蒙蒙亮,他趁人多手杂无人注意之际,抛下车子,徒步走进莫城小镇。
   两个小时后,天色已经全亮,他踏上莫城的街道,望着一片凄惨的景象。
   灾区一片断垣残壁。
   龙卷风削过整个镇的右半侧,昔日清幽美丽的街景,如今仅剩一堆堆残破的家园。
   法院、镇公所及活动中心,因为是水泥砖造建筑,依然屹立不倒,只是所有窗户几乎都被吹破了,原本干净整齐的大街上全部是破瓦残块。
   许多没有受伤或只受轻伤的镇民开始走出来检视家园,几个妇女倚在丈夫的肩上默默流泪。每个人脸上都有着灾难幸存者皆有的茫然表情。
   或许等他们心神稳定下来,恐惧、愤怒、担忧等等的情绪会渐渐出现,但是现在,每个人心中只有一片震惊过度的空茫。
   消防车和救护车的警铃不时从各个角度响起。从外地调来的救难人员试着进入还未全倒的房子,搜寻是否有人被困住,侥幸躲过侵袭的居民也纷纷跑上街去救肋同伴。
   麦特紧绷着脸庞,大步跨向无虑所住的方向。
   或许她没事;或许龙卷风避开了她的家;龙卷风的诡异行径是大家都知道的,有时候它们就是会正好略掉一、两间房子,或许无虑的家就是这样……
  上帝,求求祢,一定要让她平安无事!
   一转进她住的那条街,麦特的心一沉。这一区也受害了。
   更接近无虑的家,他几乎心碎。那间温馨可爱的小木屋,有一半已经坍倒,另一半也摇摇欲坠。
   「无虑!」他大步冲过去。
   「先生,站住!你不能再过去了!」一位消防员将他拦下来。
   「我必须过去!我的妻子住在那里!」麦特用力推开他。
   「让专业的救难队进去搜寻吧,你过去也帮不上什么忙!」消防员死命拦着他。
   「那是我妻子的房子!她住在里面!我必须进去看看!放开我!」他对那位胆敢阻止他的消防员怒吼。
   「先生,冷静一点,你确定你的妻子还在里面吗?」
   「我他妈的刚从纽约赶过来,我怎么会知道她还在不在里面?让我自己进去看一看!」
   「先生,你不能进去,屋顶随时有可能坍下来!」
   「啊,你是那个东岸来的人……」一声微弱的呼声突然从身后传来。
   麦特猛然回头,这是一位参加过说明会的镇民代表,好像叫什么杰夫。
   「杰夫,你有没有看见我的妻子?」他大步过去,紧紧揪住那人的手臂。
   「你的妻子?你的妻子……」杰夫走在自己的庭院里,神情与其他灾民一样茫然。他的房子已经完全被卷走了,只剩下一堆破家俱和四根地桩。
   「无虑!你有没有看见无虑?」
   「无虑……你的妻子……啊,无虑!」杰夫仿佛突然回过神。「无虑,她在活动中心……医院的急诊室装不下去了,所以有些伤患都送到活动中心……」
   麦特转头奔回主街去。
   他用力推开活动中心大门,迎面而来是一阵由血腥味、医药味、体味和种种奇怪味道混杂的异味。
   临时病床占满了半个活动中心,而没有病床的人就暂时铺件衣物,先躺在地上。医护员满头大汗,穿梭在一堆伤患中间。麦特看到好几床烧伤病患,知道一定是龙卷风吹断了瓦斯管,在镇上引起火灾。
   一个龙卷风总会伴随着其他边际灾害,这就是它恐怖的地方。
   他眼一尖,陡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
  「汤姆,你好好休息,不要担心。我会请警长帮忙搜寻你妻子的下落。」镇长按着一位被烧伤的镇民,轻声劝慰。
   「镇长,你有没有看见我的妻子?」一只强壮的手臂陡然将镇长转过来。
   镇长吓了一大跳。
   「啊,你、你是麦特,那个东岸来的人……你说谁?什么妻子?」
   「我的妻子,无虑!你有没有看到无虑?」他的神经绷得几乎断裂。
   「你的妻子?喔喔。」茫茫然的镇长兀自搞不清楚状况,不过名字倒是认得的。「无虑在那个角落,我刚才看到她跟几个伤势比较轻的妇女在一起……」
   麦特撇下镇长,大步跨向他所说的方向。
   无虑,妳在哪里?妳在……
  她在那里!
   她围着一条灰色的毯子,把自己裹得像一个孤单的茧,表情空白地坐在角落里。几位发放热汤的义工走到她身前,她只是呆滞地摇摇头,眼底有着他一路过来已经越看越熟悉的茫然。义工拍拍她的肩膀,安慰了几句,她只是机械式地点着头,脸埋进自己的膝盖里。
   「无虑?」他蹲在她身前,无比轻柔地呼唤。
   掩藏的容颜重新抬起。
   「无虑,是我。」他轻抚着她苍白的脸颊。「我是麦特,我来了。」
   茫然的焦点终于渐渐凝聚在他身上。
   「无虑,我好抱歉……我应该在这里陪着妳的……」他紧紧将她抱进怀里,瘖痖地低语。
   无虑枕着他的臂膀,耳畔听到一阵强而有力的心跳,熟悉的男性气息钻入她的鼻间。
   麦特,是他,他来了……
  「麦特……」空白的眼神开始凝结。
   「是我。宝贝,一切都没事了,我会照顾妳的。我很抱歉,我不应该让妳一个人在这里——」他将她整个人死命地抱在怀里。
   「麦特……」仿佛阴天暗地里,有人拿着剑劈开一道亮光,她一回过神,他就在她的身边。她紧紧攀在他身上,语气终于开始出现哭音。「麦特!」
   「嘘,我在这里,没事了。没事了。」麦特不断吻着她的头发、太阳穴,每一吋他吻得到的地方。
   「麦特……那个风……屋顶……所有东西都垮下来……」她像只受伤的小鹿般哀鸣。
   「我知道,我很抱歉,宝贝,我很抱歉……」
   这是他曾以生命允诺要保护的女人,他怎么能让她遇到这种事?
   「金洁在客厅看电视……我在地下室洗衣服……金洁……」她哭着抬起头看着他。「他们还没有找到她……」
   「会的。他们很快就会找到她的。」麦特不断吻着她的脸。
   「她跟我在一起……我没能保护她……我只能一直抱着洗衣间的柱子,然后风一直卷过来,所有东西乱成一片……然后,整间屋子突然大亮……我知道一定是屋顶被吹走了……金洁在客厅里……」她不断破碎地哭泣。「她和我在一起……我没能保护她……」
   麦特吻着她的发鬓低声安慰。「这不是妳的错!在那种情况下,没有谁能保护得了谁。」
   「不是的……她来找我聊天……我不应该放她一个人在客厅……」
   「宝贝,这不是妳的错,在当时妳也什么都无法做,妳已经尽力了,他们一定会找到金洁的!」
   虽然这么想很残酷,他只庆幸当时待在客厅里的人不是无虑。他无法想象自己赶到莫城之后,迎接他的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幸好不是无虑。幸好不是无虑。他抱紧她,闭了闭眼。
   「麦特……麦特,哇——」她终于在他的怀里彻底地崩溃。
   「乖,宝贝,妳已经安全了,一切都会没事的。我来带妳回家。」
    ====
  数不清第几次,麦特推开房门,静静地走到床边。
   房内幽暗宁静,只有空调送风时几近无声的气流。垂下的帘幕掩去了纽约的月华,也暂时将现实世界的残酷隔绝在这安宁的天地外。
   麦特坐在床沿,轻抚枕被间苍白的容颜。承天之幸,无虑只有双掌因紧抱着木柱而造成一些擦伤,除此之外别无大恙。
   想到自己距离失去她有多么近,麦特的心一紧。
   他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上不再有她的情景。
   床上的人轻轻呻吟一声,麦特立刻倾身轻吻她的额顶。
   「无虑,没事,妳作恶梦了。」
   「麦特?」
   「嗯。」麦特又吻了吻她脸颊。「还早,再睡一下吧。」
   无虑缓缓张开眼,一开始对陌生的环境感到有些茫然,而后,他的身影与体热渐渐穿透她的意识,她瞄了瞄四柱大床的纱缦,与装潢高雅的卧房。
   这里是麦特的公寓,她短暂住过一年的「家」。
   她暂时回到纽约了。
   「现在几点了?」她沙哑地问。
   「凌晨两点而已,还早,妳再睡一下。」麦特轻抚她的脸颊。
   她陷回枕头里,茫然地盯着天花板。
   「我以为自己死定了……」
   麦特的脸孔被黑暗遮住,但是抚在她颊上的暖掌微微一紧。
   「一切都发生得好快,前一秒钟,我正从洗衣机里拿出脱好水的衣服,下一秒钟,镇上的警报就响了。我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突然整个房子都在动摇……」她疲惫地闭上眼,呢喃着。「一开始,我以为是地震……然后,风呼啸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听到楼上金洁惊慌失措地在叫我……」
   好不容易止住的泪珠,再度从紧闭的眼帘沁出。
   「麦特,她在叫我……」她哽咽道。「我想冲上去查看是怎么回事,但是整间屋子摇得越来越厉害,最后,整个世界像变色了一样……」
   麦特担心她再如此自我折磨下去,会支持不住。这种幸存者的愧疚在许多重大灾难后幸存下来的人身上都可以看见。
   金洁是在她的家中出事的,如今金洁下落不明,她却安然跟着他回到纽约,她下意识地把责任揽在自己肩上。麦特只能俯身不断地亲吻她,在她耳畔低语。
   无虑紧紧抱住他的臂膀。过去几天她整个人仿如在半空中飘浮,被缠卷在四周的风暴不断地呼啸拉扯,然后,一声呼唤,她抬起头,他就在那里!
   什么过往情仇、爱恨交错、独立自强在这种时候都不存在。她只知道自己的身心都太过破碎,她无法坚强。她迫切地渴望着有任何浮木可以让她暂时攀附一下。
   「没事了,宝贝,没事了。」麦特不断吻着她。
   他的体重沉沉地压在她的身上,犹如一个安心的锚,她感觉自己如飘浮许久的汽球,终于被固定在地面上。
   「金洁……你想……她是不是……已经……」她的眼红肿潮湿,那个问题无论如何问不出口。最后,她哽咽一下,「你想,他们会找到她吗?」
   「会的,他们一定会找到她的。」麦特低声保证。
   她脸埋进他的怀里。
   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起一事。
   「麦特,你想章氏集团听说了莫城被龙卷风袭击的事了吗?他们会不会临时决定不来设厂了?」
   倘若章氏决定撤资,对莫城无疑是雪上加霜的打击。
   「不会的。」麦特亲亲她的发心。「龙卷风本来就是中部固定的天气型态之一,除非章氏打算放弃这个市场,否则不可能因此而不建设。他们当初就已经把天气问题评估在里面了。」
   「我听镇上的老人说,莫城已经十几年没有出现过龙卷风了,以前也都是从镇外扫过去而已,这次真的很突然……」
   「我会跟柏特说,请他一定要建一座坚固的购物中心,将来若又有龙卷风来袭,就能屏障在里面购物的人。」他轻声允诺。
   无虑点点头,终于放下心来。睡意再次来袭,她朦胧地闭上眼。
   麦特小心翼翼地移动到她身畔,尽量不吵醒她,静静拥着她度过另一个黑夜。
   接下来,她可能还会惊醒很多次,他只希望她每次一睁开眼,都可以看到他就在她身边。
    ====
  「麦特。」
   听到这声平静的叫唤,麦特吐了口气,带着一份认命的神情转过身。
   多年之后,若妮承认,当时彻底惹毛她的就是他竟然敢露出那种认命的表情。
   「我想我们需要谈一谈。」她主动走向外头安静的楼梯间。
   「若妮……」两人一站定,麦特先开口。
   但是她举起一只手指,制止了他的话。
   「安琪告诉我,你的『妻子』现在和你住在一起。」若妮的神色依然平静。
   安琪是为麦特工作了四年多的秘书,她知道他结过婚,但所知不多。最近他太常推辞掉下班后的活动,回家陪伴无虑,终于也引起秘书的好奇心。
   「若妮……」
   若妮再度制止他开口。
   「我知道莫城小镇遭遇到风灾的事。」若妮的口气仍然沉稳。「麦特,告诉我你对她只是责任感。」
   麦特深深对上她暗藏风暴的眼。
   这次他没有开口。
   「只要你愿意告诉我,我就愿意相信你。」若妮别开眼。「只要你说,你只是像关心老朋友一样的关心她,你没有办法对一个落难的朋友视而不见等等等等任何话都好,我就不会再像个神经质的女朋友,一天到晚疑神疑鬼!我会无条件信任你,而且不再过问你和她的事。」
   麦特仍然没有开口。而,这等于回答了一切。
   若妮扯一下嘴角,两手抱着胸望向身旁的灰色墙面。她努力阻止自己泛湿眼眶。
   「我早该知道的。」
   「若妮……」
   「不要碰我!」若妮拍开他伸过来的手。
   「若妮,我很抱歉。」麦特的手垂下来,静静地说。
   「正式交往快四年,你甚至没有试过一次向我求婚,我就该明白了。」若妮嘲讽地笑了笑。
   「若妮,这四年以来,我们都很快乐。」
   「那你为什么要回到她身边呢?」她终于爆发出来!「当初你不就是因为爱上我,才与她分开的吗?她才重新露面不到一个月,你甚至不必迟疑一下便飞奔回她的身边,那这几年算什么?我算什么?一切对你而言只是一场游戏吗?一场帮助你认清自己是不是爱你前妻的游戏?如果真是如此,你一开始就不应该找我来参与!有柏特的例子在前,我对这种游戏一点都不感兴趣!」
   曾经麦特也问过自己,为什么不向若妮求婚?
   一开始他告诉自己,因为他才刚从婚姻中走出来,暂时不想再跳回去。
   接着他又说服自己,或许他不是一个适合婚姻的男人,暂时不该再考虑结婚的事。
   直到最后,他才终于明白——他不是不想再婚,也不是不适合婚姻,他只是无法想象自己娶无虑以外的女人。
   和若妮在一起确实让他快乐,可是这世上有许多事情都让他快乐!他的工作,他的同事,他的朋友,和许多许多事。
   却,只有一个人能让他心怜心痛。一种即使是小小的牵动,都会拉扯到四肢百骸的疼惜。
   若妮确实让他动过情,无虑却让他动了心。「情」是虚无飘缈的一种意念,「心」却是鲜红热辣地裹在胸腔里。没了情的人还能安静地过完一生,没了心的人却连活都活不下去。
   从执起无虑的手开始,他的心早已认定了那唯一的一个人。可是十几年的漫长时间里突出了许多岔路,他竟在不知不觉间踏上了偏轨的那一条。
   如今伤害已经造成,他知道自己说得再多也无法减低若妮的怨与怒。这是他应该背负的十字架。
   他不确定无虑是否还要他,但是他可以肯定,自己永远无法给若妮她渴望的那种爱情。
   最后,一切仍然只能化为三个字!
   「对不起。」
   啪!
   一个强烈的耳光打得他整个脸转过去,长长的指甲甚至刮伤了他的脸。
   「你比柏特更恶劣!」若妮的眼中充满恼恨。「起码柏特很诚实,一开始就没有试图以爱情愚弄我,我希望我永远不必再见到你!」
   说完,她迈开大步,离开这些不值得她伤心的男人!
   她是若妮·哈德森!芳华正盛,才貌兼具、出身高贵的若妮·哈德森!
   这个世界上,必然有某个地方某个男人属于她!
   她不会再让自己变成别人的第二个选择!


第八章  

  后来他们还是找到金洁了。
   在距离莫城两哩远的一块草地上。
   十六岁,一个如此年轻、如此充满希望的生命。
   丧礼在金洁的父母领回遗体的隔天举行,能来参加的镇民都来了,无虑也和麦特一起从纽约飞抵。
   对于他和无虑一起出现,镇民只投来过几次好奇的眼神,但是没有追问太多。一来是场合不适合,二者金洁一定告诉过父母他的事,镇长也算知道了他和无虑的关系,镇上应该陆续有人听说了他的身分。
   由于距离风灾已经十几天,棺木并未打开让镇民悼视遗容。
   大家的伤痕都太新,每个人只愿记住这女孩生前活泼快乐的笑颜。
   所有镇民都知道,除了家人之外,跟金洁感情最好的就是无虑,所以大家对待她也像对待家属一样,安慰完金洁的父母,便走过来拍拍她,轻声劝慰几句。
   无虑前所未有的伤心,甚至四年前与麦特离婚,也没有像今日这样的肝肠寸断。
   金洁除了是她可爱的小朋友以外,在她心中,仿佛代表了另一个自己。以前每次看着金洁,她总不由自主想起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小无虑。两个人都一样对未来有着惴惴不安的憧憬,既期待又怕受伤害。
   然后,十六岁的她遇到了麦特,生命从此有了天翻地覆的转变。她曾经想过,如果当年的自己没有遇到麦特,生命又会是什么模样。
   于是十六岁金洁的出现,就像替她走一趟当年的另一个选择——没有遇见那个牵绊她心一生的男人,安安稳稳地在十六岁那年读书,考试,写作业,过着另一段她永远无法知道的人生。
   如今,连金洁都走了……
  一切仿佛绝望般的破碎,难道她的生命里少了麦特,竟然是哪里也去不得?
   而金洁,这可爱可怜又纯良的灵魂,她甚至连属于她的的「麦特」都来不及相遇……
  无虑再也支持不住,转身哭倒在他怀里。
   「金洁,我的小女孩,一路好走……」她红肿着双眼,沙哑地祝祷。
   麦特揽着她的腰,从头到尾站在她身后,提供无声的安慰。
   无虑不以为自己能一个人撑过这一切。此时此刻,她对他只有深深的感激。
   这个时候,有他在,真的很好。
   老柯隆也走了过来,他也知道今天的场合严肃,所以打扮得很中规中矩,胡子刮了,头发梳了,整个人看起来干干净净。
   「无虑,嗯,嗯……」想了半天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只好重重拍她一下。
   差点将她拍飞,麦特连忙伸手扶住。
   「柯隆,谢谢你。」无虑想对他微笑,眼泪不禁又掉了下来。
   他先充满敌意地看一下无虑身后的「纳粹间谍」,不过忍下来没发作。
   「……」几句咕噜声含在嘴巴里,大家都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什么?」无虑擦了擦眼泪问。
   「阴谋……实验……」稍微更清楚一点,可是仍然听不出来原句。
   「你说什么?」无虑睁着湿亮的眼眸。
   「我说这一切都是日本人的阴谋!他们在珍珠港炸不死我们,就利用龙卷风做实验想摧毁美国。妳放心吧!金洁只是被政府征召,潜入日本大后方去渗透破坏了,等她的任务完成就会回来。这种假丧礼一点都骗不倒我的!」
   现场一片沉默。
   然后,不知道是谁,突然噗哧一声笑出来,接着大家再也忍不住,嘻哩哗啦全笑成一团!
   「噢,柯隆。」无虑投入老人的怀里,又笑又流泪。
   「金洁那小妞是不可能就这样死掉的,妳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们一起等她回来。」老人笨拙地拍拍她。
   「好,我们一起等她回来。」无虑踮脚亲亲他的脸颊,在他脸上印了泪。
   在金洁的家悼完丧,他们转向下一条街她自己的家。
   本来只是半倒的厉子,现在已经全垮了。衣物书报锅碗瓢盆穿杂在瓦砾木块之中,无虑默默看着自己细心经营了三年的家园,眼中只有一片茫然。
   麦特不想再让她浸回忧郁的情绪里,上前一步将她拥进怀中。
   「后续的清理事宜保险公司会负责,妳不要想太多。有没有哪些重要的东西妳想找一找,带回纽约去的?」
   无虑又看了半晌,终于还是默然摇首。
   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带走了。她身上几件换洗衣物都是在纽约买的,过往三年的一切,竟然就这样变成一片废墟,一样都留不住。
   「妳还想去哪里走一走吗?或是去探访莫城的其他朋友?」麦特柔声问。
   她又在原地站了片刻,轻叹了口气。
   「不用了。我们回纽约吧。」
    ====
  隔天,麦特要出门上班之前,无虑走出卧房,在玄关叫住他。
   「麦特,你今天公司会很忙吗?」
   麦特回过头,有些惊喜她主动攀谈了。
   除了刚回来的头几天会哭泣之外,无虑接下来的反应太过沉静,让他无法不担心。好几次他下班回来,发现她只是拉张椅子,静静坐在窗前,望着纽约繁华的街景,甚至连灯都没开;他若跟她说话,她也都是很被动地回应,大多数时候几乎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那种孤寂的眼神让他感到心慌。
   「一点都不忙。」他想也不想地回答。
   「如果不忙的话,今天请一天假陪我好不好?」她温恬的笑颜仿佛又回到以前那个无虑。「我好久没有回纽约了,很多老地方我想回去走走看看。」
   「好。」他打电话进公司交代完毕,把公事包往餐桌上一放,解下领带,轻松地看着她。「妳想先去哪里走走?」
   无虑想了一想。「我们去老莫的餐馆看看好不好?」
   老莫是他们以前先后工作过的那家餐厅老板,后来麦特事业越来越忙,也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
   「好啊。」他伸手去拿车钥匙。
   「我们就搭一天地铁吧。」无虑笑着阻止他。
   后来他们过了很优闲的一天。
   麦特先陪她去看老莫,早上十点,餐厅还没有开门,可是厨房里已经在忙碌地准备中午的生意。老莫看到两个久违不见的年轻人,笑呵呵地招待他们在厨房吃了一餐。
   后来麦特再陪她去逛两人当年最常去的博物馆。纽约是世界上博物馆最多的城市之一,而且经常针对不同身分的族群提供门票优惠。以前两个人没有钱,周末又有一堆时间要杀,便带着她做的三明治,挑一间票价最便宜的博物馆混一天。
   他们还去了中央公园,电影院,以及以前常吃的便宜馆子。他们甚至回到最早期他在皇后区的那间破公寓。
   当年那个烂旧贫困的地区,最近几年竟然也发展起来了,街道变得清新干净。当他们站在已经改建的公寓楼下,两人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家吧。明天妳如果还想逛,我再陪妳逛。」天色已经暗了,麦特还是有些担心这一区的安全问题。
   「你也有你的工作,怎么能天天陪我瞎逛呢?」她轻叹一口气。「走吧,我们回去吧。」
   回到家里,她先去洗澡,麦特转进书房里,查看一下交代秘书转过来的传真与电子邮件。
   忙了一会儿,书房门口有些动静让他抬起头。
   无虑已经换上舒软的棉质T恤,噙着一抹浅浅的微笑看着他。
   「麦特,我打扰到你了吗?」她的发尾微湿,嫣颊有着热水烘润过的光泽。
   「没有。」他微笑地关上电脑,走到她身前,拨弄她带着湿气的青丝。「头发怎么不吹干一点?当心感冒了。」
   「我可以和你谈一谈吗?」
   麦特的笑容淡去。
   其实他早有预感,今天她会反常地约他出游,必然是有什么原因。即使是以前热恋中,她都没有要求过他请假,只为了陪她出去散步。
   「当然可以。」
   他牵着她来到书房另一端的皮沙发前,无虑靠坐在三人沙发的最边缘,麦特坐在她右手边的单人座,两人膝盖相抵。
   「我昨晚打电话回家了。」她忽然说。
   麦特微怔。「给妳的父母?」
   无虑点点头。
   「其实这通电话我很早以前就应该打了,可是总是鼓不起勇气,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她低眸看着自己交握的手。「我想,可能是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吧!毕竟当初我不顾一切地跑出来,总觉得再和他们联络时,应该选一个自己过得很好的时机,才没有辜负这一切。」
   麦特沉默地握住她的手。
   「电话一接通时,我好怕他们不会原谅我。」无虑翻手,把玩着他的大掌。「可是天下的父母总是疼自己的孩子的。我妈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哭了,我爸在分机也激动得讲不出话来,最后一家三口在电话里哭成一团。
   「麦特……」当他抬起眼看她时,无虑轻吁口气。「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们了。包括我们已经离婚,我搬到中部,以及我已经失去一切的事。」
   「无虑,妳并没有失去一切。妳的房子虽然倒了,但是后续还有保险理赔金,将来妳还是可以再把房子盖起来。」他柔和地提醒她。「或者,妳要搬回纽约也行,妳可以住在我这里,要住多久都随妳高兴。妳不必为生活的事担心,有我在,我会照顾妳。」
   「我不能一直仰赖你的善心过活。」她摇摇头。
   「无虑……」他想说,他不是「善心」而已。
   无虑抢先说:「麦特,你对我不再有任何义务,而且我也必须顾虑到你女朋友的想法。」
   麦特的下颚一紧。「如果妳是在担心若妮的事,我和她已经谈清楚了……」
   她又打断他的话。
   「你和若妮的事,并不需要向我交代,这是属于你们两人的私事,我并不适合过问太多。」无虑轻轻按住他的手。「回来纽约的这几天,我一直在思索,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保险金的部分有限,不足以把整间房子盖起来,缺的部分我也负担不起,所以房子的事大概就是这样了。
   「然后我算了一算,这十几年下来我到底得到了什么?结果,我回头看看,竟然发现我只剩下两件换洗衣物。」她茫然地看着窗外。「十六年呢!我到底都在做些什么啊?」
   麦特心头一紧,改坐到她脚边的地板上。以前他们住在皇后区的破公寓时,客厅的沙发椅只有一张,他们就常常像现在这样,她坐在椅子上,他坐在她脚旁,两人手握着手细细私语。
   「无虑,我已经说过妳不用担心这些身外之事,我会照顾妳的!妳是我最亲近的人,无论我们还有没有婚姻关系都一样。妳明白吗?」
   「麦特,我十六岁时的志向是将来回台湾考公职,当一个伟大的公务员。」她对他一笑。「后来遇到了你,所有日子我们两个都在努力求生存。其实我们过得满充实的,起码比起当个等着领退休金的公务员有意思多了。」
   「我知道我让妳吃苦了。」他蓝眸一暗。
   「你没有,一切都是我愿意的。」她轻触麦特的脸颊。「我曾经说过,离婚的事我不怪你。我是真的不怪你。我们两个性格差异太大了,这样的结局迟早会发生。」
   「无虑……」
   「你是一颗耀眼的钻石,只要适当的时机适当的人发掘你,你迟早会发光发热的。」她诚心诚意地看着他。「但是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个很平凡的女人,也渴望这份平凡,我向往的只是一份平平淡淡的幸福而已。」
   一种不祥的感觉盈满他的心底,让他的喉咙开始缩紧。
   「麦特,我想再结婚。我想要一个丈夫,两个小孩,和一间够我们一家四口住的小公寓。我和我丈夫可能得花二十五年还房屋的贷款,每个月还得省吃俭用存小孩子将来的学费。
   「我最大的烦恼是如何让婆婆更喜欢我,以及每天晚上要为我的家人准备什么菜。而我的先生,他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像你这么成功,每个月只能领领死薪水,可是他会是一个老实腼腆的男人,他愿意为我们付出一切。」无虑浅浅地微笑。「麦特,我要的,只是这样一点点柴米油盐的幸福而已。」
   她眼底有一种奇怪的神情,让他的心开始下沉、下沉、下沉……
  「无虑,妳想要的这一切,我都可以给妳。」他勉强从紧抽的喉咙里挤出话来。
   她摇摇头。
   「你和我是不一样的。你合该是个功成名就、飞黄腾达的人!你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地步,眼前有一份成功的事业和明亮的未来等着你,你怎么可以为了我放弃这一切?」她顿了一顿,轻柔地看着她。「麦特,我的父母叫我回家。」
   回家!
   他最大的恐惧终于成真。他即将永远地失去她了。
   他想跳起来叫她不要走!留下来!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甚至什么都不想做也无所谓,只要留下来,留在他身边就好!他永远不会再改变,永远不会再放开她!
   他张开嘴,喉咙却梗住。
   四年前,他就失去了求她留下来的权利。
   「麦特,你知道,我是很恋家的。一个人在美国生活真的很寂寞,我真的好想回家……」她的嘴角仍然挂着浅笑,一颗眼泪却滑落眼角。
   「无虑……」说啊!说些什么!
   「今天,谢谢你陪我对这座城市做最后一次的巡礼。我决定回台湾去了,也已经订好了后天的机票。反正我在美国什么都没有了,既然如此,不如回台湾重新开始。或许这是老天爷给我的第二次机会吧!莫城的房产我已经委托保险公司和仲介帮我处理,接下来也没什么牵挂了。」
   那他呢?他不是她的家人,不是她的牵挂?
   「无虑,」他终于强迫自己挤出一些声音。「妳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只要妳留下来,我可以照顾妳……」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再赖着你了。」
   「我不介意!」
   无虑抚着他的眉眼,浅浅微笑。
   「麦特,谢谢你这十几年来的照顾,如果一切从头来过,十八岁的我还是愿意再嫁给你一次,但是,现在的我,真的应该回家了。」
    ====
  纽约的JFK机场永远是那么繁忙。有人迎,有人送,欢会与悲离总是日复一日地上演。
   「麦特,你真的让我在这里下车就好了,不必送我进去了。」一路下来无虑都在推谢。
   其实出门之时她便一直劝他不必送她了。他的手机一直响,她知道他的公司里一定有很重要的事。
   「让我送妳。」麦特全然不管,坚持要送到底。
   其实从她告诉他自己决定回去台湾的那一天起,麦特的反应就很怪。
   他做一切事情都变得很机械化,无论吃饭、睡觉、上班都一样,仿佛更深层的意识被其他东西占据。
   每每她一回头,总是会看到麦特在不远处对着她的背影发呆。她若问他是不是有事,他的唇蠕动一下,却什么声音都没有,然后继续对着她发愣。
   无虑当然有点担心,可是即将回到家园的那种兴奋与忐忑交织的感觉,又盘据了她的心,让她无暇多顾虑他的情绪。
   「麦特,你车子停这里就好了,真的不必送我进去。」她在停车场又说了一次。
   叮铃铃铃——他的手机再度响起。
   「我送妳进去。」麦特还是那副机械化的动作,直接把手机关机。
   无虑咬了咬下唇。
   他们毕竟在一起十几年了,她知道麦特一定很难接受她要回台湾的事,这是她之所以不希望他送的原因。他们早一点分手,他就能早一点接受事实,然后回到他原来的生活里。
   「麦特,你已经送我到这里,可以了。」到了机场大厅,她转过身,微笑着轻触他的手臂。「我也没有太多行李,自己可以去柜台画位,你快回去吧。」
   麦特看看人来人往的大厅,再看看她,英俊的脸庞仍然是那副呆怔的神情。
   从无虑说出要回台湾的那一刻起,他仿佛感觉自己身心陷入一种凝结的状态,飘出体外看着这一切。
   看她吃饭,看她睡觉,看她打电话和保险公司联络,看她越来越开朗的神情——她真的很高兴要回台湾了。他心酸地发现。
   然后,转眼间他们就站在这里。
   机场大厅。
   她马上就要离开他了。
   「我父母之前不晓得我会不会再回台湾,两个老人又怕寂寞,所以把我们家的空房间租给人了,我还不确定回台湾之后会住哪里;等我安定下来,再和你联络。」无虑轻柔地说。
   他机械化地点点头。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哦,不要一加班就没日没夜的,还是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她故意开朗地说:「不然你先走好了,我站在这里看着你离开。」
   麦特定定盯着她。
   「去嘛!」她推推他。
   他穿着平时上班的服装,看起来西装笔挺、器宇轩昂。无虑吞下喉间的硬块,她知道自己会永远记住他。
   「再见,麦特。」她的眼神柔和无比。
   终于,他轻轻点一下头,僵硬地转身而走。
   他的脚步像被隐形的蛛网黏住,走了两步,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回头看着她。
   无虑仍站在原地,笑着对他挥挥手,人流如织穿梭于他们之间。
   麦特勉强扯了下嘴角,回头再慢慢地走开。
   他想起他们以前每次分手的情景。
   他总是送她到通往家门的那个交叉口,然后两人亲吻作别,再骑着车往下一条街送货去。
   她总是会站在那个路口,目送他离开。每次他一回头,无虑一定都会在那里,直到他转过下一个转角,再也看不到她为止。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回过头,那双信任的眼眸就会守候在他身后。
   麦特不由自主地再度回头——
  她不见了!
   他全身一震,立刻转过身。
   无虑不见了?她怎么会不见了呢?
   人来人往,潮来潮去,人龙如流水般吞没了他身后的领域,那个一直含笑看着他的女子,已然消失无踪!
   他的心紧紧一抽,继而狂跳,一种强烈的恐惧感淹没他全身。
   无虑离开他了!他再也不见到她了!
   「无虑……」那种喉咙抽紧的感觉又回来了,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狂奔的步伐开始切开人群。
   「嘿,干什么?」
   「小心一点,这里有小孩!」一堆被撞得东倒西歪的游客抗议。
   麦特顾不了任何人,他只知道他必须找到她,不能让潮水将她冲走。
   可是,人为什么这么多呢?他排开了一波,又涌来一波。无虑在哪里?这些人要把无虑带到哪里去?他们怎么可以将她抢走?
   「无虑……无虑!无虑!」强烈的恐慌硬是将喉咙冲开!他一声声地唤,唤到后来,已经开始破碎。
   无虑,妳在哪里?不要离开我,不要……
  找到了,她在那里!
   她站在一排人龙之间,等着画下那个将她送往一个遥远海岛的机位。
   「无虑!」
   所有排队的人愕然回头。他就站在那里,俊脸充满狂乱的神情。
   「……麦特?」无虑疑惑地轻喃。他不是离开了吗?
   「小姐,请给我妳的机票。」轮到她了,柜台小姐礼貌地伸出手。
   不行!她不能走!
   「无虑!」麦特猛然冲过去,紧紧将她锁在怀里。「不要走……请妳不要走……」
   「麦特,你怎么又回来了?」她有些无措地环住他的肩膀。
   「我很抱歉!是我做得不够好!是我让妳失望了,妳才不得不离开我!一切都是我的错!」麦特痛苦地埋进她的发里,喉咙一旦松开,字句便像连珠炮般再也停下住。「求求妳再给我一次机会!妳要我做任何事我都愿意!如果妳喜欢小孩,我们就生小孩。妳喜欢小一点的房子,我们就换小一点的房子。如果妳喜欢小镇生活,那我们一起搬到莫城去。我不一定非留在纽约不可,我相信莫城也会需要一个会计师。求求妳,不要离开我。」
   「麦特……」
   四周的眼光全投向他们,无虑手足无措。
   麦特的脸一直埋在她发里,完全不肯放开她,她只好半推半牵地将他们两人弄到旁边去。
   「麦特,你听我说。」她捧起他的脸,无限地温柔。「你做得很好,一点都没有让我失望,我很为你感到骄傲啊。你先冷静下来。」
   麦特沙哑地哽咽道:「无虑,请妳不要离开我,我不能没有妳。我怎么能失去妳呢?失去了妳,我甚至无法呼吸。我发誓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再犯错!我不会再看任何女人一眼,我的心里只有妳,永远只有妳。不要离开我……没有妳,我一个人怎么活下去呢……」
   「你可以的。」无虑用力为他打气。「过去四年你不是也过得好好的吗?而且发展得比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更好,你只是还不习惯我要离开美国的想法而已,等你回去冷静下来之后,你就会发现一切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困难的。」
   「那不一样……那不一样……」麦特沙哑地埋回她颈间。
   这四年来,他一直都知道她和他在同一块土地上!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他想听听她的声音,只要拿起手机拨通那个将两人串连起来的线路。她一直在他的附近,没有走远。
   但台湾是不一样的。
   台湾像另一个世界,从此将两个人切开一片深深的汪洋,他们再也没有任何关联。
   他知道,一旦她回到台湾,他们就真的结束了。他将永远失去她!
   他无法忍受!他怎么能失去她呢?少了姜无虑,麦特·布莱斯也不会是一个完整的人了。教他如何没有她?
   「不要离开我,求求妳……」
   他哭了。无虑从来没有见他哭过,即使在两人最艰困、最山穷水尽的时候都没有。
   「麦特,你别这样……」她有些慌了手脚。
   「搭乘×××班机的旅客请赶快完成画位,飞机再半个小时就要起飞了。」柜台小姐提高声音催促。
   「不要!」麦特感觉她要回头,紧紧扣住她不让她回望。她不能搭上那班飞机,不能离开他。
   无虑的心脏紧贴着他的心脏,一股心酸的感觉溢上胸怀。他竟然在她的眼前崩溃,这样教她如何能放心地离开他呢?
   「麦特,冷静一点。你想要什么?我叫若妮来接你好不好?」她柔声问道。
   「我不要若妮!我只要妳!我们之间只有我和妳,不要离开我!」他模糊地低喊,就是不肯从她发里抬起头,也不肯松开她。
   此刻的JFK机场在他眼中就像恶魔一样,随时会将他怀中的宝贝夺走。
   无虑看看四周的人,每个人也好奇地冲着他们看。
   他的情绪这么激动,她怎么放心让他一个人开车回市区呢?
   「好吧,我知道了,我今天不走就是了。」她叹了口气。
   「真的?妳不离开我了?」他终于稍稍抬起头,睫毛被泪水沾湿了。
   无虑擦擦他的脸颊轻哄,「嗯,我们先回你的公寓再说。」
   麦特的蓝眸终于发亮,夹抱着她快速离开。


第九章  
  一进门,麦特将钥匙随便一扔,在玄关抱住她炽热的狂吻。
   他的车子还停在机场的停车场。他的情绪那么激动,无虑不能让他开车,所以两个人叫了计程车回来。
   「麦特……」她想说话。
   「无虑,我爱妳……我不会让妳后悔留下来的……」他不断地吻着她每一吋脸孔。热情的手钻进衣衫下襬,揉弄每一吋触碰得到的肌肤。
   「麦特,等一下……」她试着在吻与吻之间出声。
   他将她抱起,嘴唇的高度正好落在她锁骨中央的那个小窝,他用牙齿咬开她的扣子,吻着那块娇嫩的雪肌。
   「麦特……」无虑轻喘。
   「我爱妳,宝贝……」
   世界在一片热烈的激吻中天旋地转,麦特拥着她,两人四脚打结,跌跌撞撞地移向主卧房。他的手和唇没有片刻离开她身上。
   一阵红热窜过她的四肢百骸。她知道,倘若再不停住,接下来会发什么事。他们有许多事需要谈!
   「麦特……」她试着在连绵而来的吻之间开口。
   「我爱妳……只爱妳一个,不要离开我……」他根本没听进她说什么,英俊的脸庞全然是不顾一切地狂热。
   无虑轻叹一声,暂时放弃在这个时候和他对谈了。
   她的臣服,换来他更激亢地侵略。吻越发浓烈,衣物凌乱地落在走廊上。当他们进入他房里,两人身上只都剩最贴身的衣物。
   麦特将她抵在房门的墙上,瘦削精实的胸膛紧贴着她。
   他低头舔吻着她的酥胸,它依然如记忆中一样挺翘美立,完美地贴合他的掌心。
   好久好久了,这光滑如丝的肌肤,这令人沉醉的香气,几乎像经过了一世纪那样的漫长。
   他急切地拉高她的腿环住自己腰间,阳刚的灼热猛然冲进她体内。
   「麦特……」无虑低吟一声,娇弱的身躯几乎无法适应这么突然的入侵。
   「宝贝,我在这里。」
   他急需感觉她仍然在自己身边,身体粗猛地开始进袭,动作强烈到近乎粗暴。
   无虑喘了一声,指尖陷进他的背肌里,那份揉合了快感、兴奋、刺激及些微的疼痛感,让她的神智迷蒙。她全副的感官全集中在那阵进占自己的男性力量。
   素来平易温和的麦特此时已消失无踪,他的意识再没有任何拘束,只知道要占有她,拥抱她,得到她,确定她就在他的怀里,她哪里都不会去。
   第一波高潮来得又狠又急。
   两个人同时抽紧,她感觉他的男性热潮涌进自己的身体里。
   她呻吟一声,昏然地瘫在他的肩上。两人的皮肤都被汗水濡湿。
   余波还未褪去,他仍和她相连,抱着她蹒跚地走回床上。两人一起躺下来的动作,让他的那一部分再度苏醒。
   麦特紧紧吮住她的唇,舌钻进她的齿间,汲取她芬芳甜美的津液。
   直到日头爬过天际,月亮取代夕阳,浓烈的纠缠仍肆意奔放!
    ====
  「本来不是说好了要回来的吗?我和妳爸都准备好要去机场接妳了,怎么突然又来一通电话说不回来了,一拖又拖了两个星期?」
   「妈,对不起,因为临时出了点状况……」
   「状况?什么状况?严不严重?」姜母开始紧张。
   「不是什么大意外啦,就是,嗯,一些事突然冒出来……」无虑不知道该如何说。
   另一端沉默片刻。
   「是不是跟那个男人有关?」
   「……嗯。」她充满罪恶感地垂下头。
   「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意外?这次又是什么事?」姜母听起来很平静。
   「那天他送到机场来,突然不让我走……」她不知道该如何让母亲明白。「妈,麦特一直都很坚强,无论什么事都难不倒他,可是他那天却因为我要离开而崩溃了,我从来没有看过他这个样子……我狠不下心走掉,对不起!」
   十几年前女儿为了他要走,十几年后还是为了他要留。算了,这么久的时间过去,做母亲的人早想得开。
   「你们两个要怎么样我不管了,总之,妳想跟他分手的话就早点回来,如果不分,再怎样也要一起回来拜见一下,这样不清不楚的拖着,像什么样子?」
   「我知道了,妈,过一阵子我无论如何都会回去看看的。」她低声承诺。
   姜母叹息一声,先收了线。
   无虑心头很难过。她知道自己很不孝!可是,她真的需要时间想清楚该如何处理她和麦特的关系。
   他们两人对彼此总是有牵扯不完的怜惜,每每觉得这一次狠下心要断干净,但是总是一通来电、一句话、一个眼神,又让她软下心。
   「姜小姐。」大楼的门房发现她回来了,主动打声招呼。
   「嗨,艾克。」无虑浅浅微笑,然后想起了什么,从包包里掏出一张小纸条。「这是我上次答应帮你问的中医地址,这位老医生真的很不错,或许可以帮你妻子减轻一点过敏的困扰。」
   「谢谢。」艾克感激地接了过来。
   姜小姐是少数会停下来和他们这些门房聊聊天的住户,其他出入名流莫不是习惯性地将他们视为隐形。
   无虑和他又聊了几句,领了今天送来的邮件,才搭电梯回到自己的那一层。
   一走入玄关,她随意地检视信件。麦特的信用卡帐单,广告信,广告信,更多的广告信……保险公司?
   她边拆信,边走向厨房找水喝。
   「喔!」不期然撞到一个人,她惊讶地抬起眼,「麦特?你怎么这么早回来?才四点多而已呢!」
   麦特英俊的脸庞闪过一抹如释重负。
   「无虑,我打家里的电话没人接,妳的手机又不通,一回来看,妳也不在,我以为妳走了……」他的脸埋进她的发里。
   「电话没人接是因为家里没人在,手机不通是因为我正在和我妈通话,至于我出门的原因则是去中国城买干货。」她抬起他的脸,温柔且耐心地重申,「麦特,我已经答应过,我不会不跟你说一声就自己离开的。」
   麦特不满意地撇了下嘴。他希望听见的,不是她「不会不说一声就离开」,而是她「不会离开」。
   无虑在心中轻叹。就是这种时不时出现的小男孩迷路的神情,让她无法狠下心再提离开的事。
   「你不要每两个小时就打一通电话回来啦!上班这么不认真,要是少看了一个O,差别可能就是上百万耶,到时候客户叫你赔钱的话,看你怎么办。」她半开玩笑道。
   「我赔得起。」他竟然还很认真地回答。
   无虑被打败了。由此可见,她前夫的理财能力显然日精月益。
   「可是我不喜欢。你这样一直查我的勤,好像我很不值得信任,难道我讲话就这么没有信用吗?」她只好板起脸。
   「……对不起。」又露出那种小男孩迷路的表情。
   无虑一副生闷气的样子,推他在椅子上坐下来,可是嘴里说出来的,还是为了他的话。
   「先坐吧,我煮点绿豆汤给你吃。六月的天气已经开始变热了,清凉退火的绿豆汤正合时宜。」
   麦特看着那娇小纤细的身影为他而忙碌。他可以坐在厨房里,就这样看她看一整天。
   「无虑,我的秘书已经确定这个月底要离职,陪她丈夫搬到亚特兰大城去。妳最近不是没工作吗?要不要来应征这个空缺?」他突然说。
   无虑一怔。「嗯……我们的关系这么密切,一起工作好像不太好!如果我犯了什么错的话,你一定不敢骂我吧?还是避嫌一点的好。」
   「还是妳想到章氏集团工作?我知道柏特最近很缺一个伶俐的助理秘书,我答应要帮他留意看看。」
   「我想……还是过一阵子再看看吧。」
   她在心里叹气。
   麦特的经济状况当然不需要她出去工作,重点也不是她自己想不想工作、或有没有一份工作的问题,而是他们两人都知道她并没有真正允诺要留下来,只是暂时狠不下心离开他而已。而只要她的去向未定,麦特就越想藉由一些外力来确保她会留在他身边。
   目前的选择,结婚,生小孩,工作。第一项,她不可能立刻同意和他再婚,生小孩的事也需要从长计议,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他比以往都更积极地想帮她找份固定的职业。
   他又有了新的想法。
   「对了,我知道妳比较喜欢我们以前住的那间小公寓。我今天让秘书去问了一下仲介公司,他们说那间房子目前是一对小夫妻在住,可是只要价钱合适,他们可以帮我们问问看对方有没有转卖的意愿。如果妳喜欢的话,我就先将它买回来,好不好?」麦特温柔地提议。
   现在的他,满脑子只记得回台湾的前一晚她在书房里和他说的话,所以他以为只要满足她的种种心愿,就可以把她留下来了。
   「麦特,我现在在这里住得很好、很舒服,搬一趟家好麻烦!我们就先这样过一阵子,好不好?」最后无虑只能叹口气,无奈地告诉他。
   「……噢。」这次是小男孩拿不到糖果的表情。
   她微笑起来。
   或许,女人的母性真的就吃这一套吧!她发觉,会脆弱会哭泣会依赖的麦特,比以往那个沉稳笃定英姿焕发凡事都难不倒的麦特,更能牵动她的心。
   藉肋义大利快锅之便,传统要熬上个把小时的绿豆汤,十分钟便煮透了。无虑调好了甜淡,舀一小瓢到碗里让他试试味道。
   「你喝喝看够不够甜,不够我再加糖。」
   他浅尝了一下,点点头。「很甜,很好喝。」
   无虑一听便开心起来。
   「告诉你哦,我今天到中国商店,正好碰上他们在进货。老板说这些绿豆都是新鲜送到的,吃起来没有放太久的陈味!我本来还想带一点薏仁回来,不过……」她声音突然顿了一下,又露出那种少女般腼腆的表情。「嗳,看我!我老是爱抓着你说这些没要没紧的事。」
   「我喜欢听妳说这些小事。」麦特看着她平静地说:「以前不管我工作到多晚多累,脑子里堆了多少烦杂的事,只要看着妳坐在我附近帮我绣手帕,或是聊一些生活上的琐事,都会让我觉得心情很平静,然后我就会想起,我就是为了让我们两人能过这种平静快乐的生活而努力的。
   「妳常说这些是小事,我却觉得它很巨大,因为它是我整个人生奋斗的目标。」他将她拥入怀里,额抵着她的额。「很抱歉,这些话,我早就应该告诉妳。」
   她沉默片刻。
   「幸好你没有太早说,你的甜言蜜语杀伤力太惊人了。」她轻轻太息,甜蜜地吻上他的唇角。
   怎么办呢?她可以感觉自己的心正一点一滴地融化……
   ====
  经过一番沟通,麦特总算稍微收敛一点,不再两个小时打电话回家一次。不过他开始闹她每天中午陪他吃中饭。
   「你上班这么不专心,真的行吗?」无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妳陪我吃中饭,下午的班我就能很专心了。」他跟她耍赖。
   反正她每天中午也是要吃饭的,既然他没有其他公事餐会,两人一起吃中饭也无妨,所以无虑开始过起中午送便当的生活。
   终究是有了些年纪和历练,性情与少女时期多少有些差异。以前让她觉得压力很大的「精英人士成功氛围」,三十二岁的她已经能自在应对。
   送便当到他办公室,麦特总是很自然地向同事介绍「这是我妻子无虑」,不过无虑可以感觉到许多人掩饰住的惊讶。
   毕竟每个人都以为麦特和若妮的事十拿九稳了,没想到过了一阵子突然听见他们两个人分手了,再过一阵子,突然又冒出了一个妻子。
   到底是文明人,即使想刺探,也做得很隐晦,加上麦特保护得很好,所以那些好奇的问题往往在问到她面前之前就被挡掉了。
   无虑不知道麦特是怎么跟同事说的,不过她当然也不会没事找事的去强调自己只是「前妻」而已。
   这天中午吃完饭,麦特问她下午有什么计画。
   她想起前几天无意间在附近发现的一家手工艺品店,在这个钱味十足的曼哈顿市中心,居然还有那么一间小巧玲珑的手艺店,真是让人惊喜。
   「这附近有一间小店满有意思的,我想过去看看。」
   「好,我陪妳走过去。」麦特一听就在附近,点头说。
   无虑没有浪费时间和他推辞,反正是没有用的。于是两人踩着优闲的步伐,穿越满街行色匆匆的上班族,走向他公司后方的那条街。
   无虑远远就看到那间手艺店的小招牌,可是她的眼光却被走在前方十公尺左右的一道身影吸引。
   怎么好眼熟的样子……
  那娇娜窈窕的女子走到一半,停下来掏出作响的手机。无虑越走越近,最后经过对方的身边时,忍不住停下来冲着人家看。
   女郎读完简讯,一抬起头就对上她亮晶晶的眼。
   「成萸?」无虑试探性地叫唤。
   「您是……」面容姣好的东方女郎露出疑惑的神情。
   「成萸,真的是妳!」无虑惊喜地叫出来。「天哪!我真是不敢相信……这么久了,难怪妳不认得我了。我是姜无虑,国三的时候我坐在妳旁边,符瑶的前面,还记得吗?」
   成萸疑惑的神情随着记忆的回复而淡去。
   「总务股长!」她想起来了。
   两个女人阔别了将近二十年,竟然在异乡的街头相遇!两个人抱在一起开心地又叫又笑。
   「符瑶还好吗?她结婚了吗?」无虑还记得国中时和成萸焦孟不离的那个同学。
   「嗯,她几年前嫁给我哥哥了。」成萸笑着点头。
   「真的啊?那她有小孩了吗?」
   「老大已经两岁了,第二个小孩下个月就要生了。」
   「真好!那妳呢?妳有没有小孩?」她没有先问成萸是否已经结婚,反正从国中开始,所有人都知道成萸最后会嫁给谁。
   「快了,预产期在年底。」成萸拍拍仍然平坦的小腹。「妳呢?妳过得好吗?国中一毕业就听同学说,妳父母亲送妳到美国念书,真的没有想到会再见到妳。」
   「还好啦!反正就是过日子嘛。」无虑笑笑道。
   成萸突然瞄到停在她身后的男人,那不是章家的会计师麦特吗?
   「麦特,你是来找老板娘的吗?」她直觉以为他有事来找赵紫绶,可是麦特看无虑的眼光过分亲昵,她突然领悟,「啊,你们两个是一起的?」
   「嗨,成小姐。」麦特笑着打声招呼。
   「你们认识?」无虑没有想到他们也认识。
   成萸笑了,今天不但遇见国中同学,这国中同学竟然还是她认识的人的恋人。大家牵来扯去,全扯上关系。
   「这间手艺店的主人是我的前任老板赵紫绶,也是章氏老板章柏言的妻子,麦特是他们家的会计师。」成萸笑着对两人招手,「我在两条街之外的一间艺廊工作,今天正好下午有一些空档,所以跑来找紫绶喝下午茶。没想到又遇上了你们。大家一起进来吧。」
   三人一起走向前方有着紫色招牌的雅致小店。
   一踏进店里,无虑立刻爱上它。
   店内分为两个部分,一进门的地方贩卖毛线、串珠、拼布等等的材料和工具,店的左边规画为一个小小的咖啡区,每周一三五店内会请手工艺老师教授诸如编织类的课程,就是在这个小区域上课。
   「妳喜欢吗?」麦特注意到她开心的神情,蓝眸变得温柔。
   「嗯!」无虑用力点头。她本来就喜欢做一些有的没的,像这样的小店真是她梦想中的天堂。
   「麦特,你怎么也来了?」店主人赵紫绶走了出来。
   她已经先接到成萸要过来的电话,茶点都准备好了,只是没想到进来的人这么多个。
   「章夫人。」麦特手仍牵着无虑,礼貌地招呼。
   「以前就跟你说过叫我的名字就成了。你该不会是来告诉我,国税局查到我去年漏了哪条税,要告发我吧?」赵紫绶玩笑道。「这位小姐是……」
   成萸帮大家介绍过一遍。总算每个人的关系都搞懂了。
   无虑发现,以前印象中那个腼腆内向的成萸真的长大了,现在的她较为明朗健谈,应对进退也都有条有理,不卑不亢。
   唉,老同学和她的朋友看起来都一副事业有成的样子,比较起来好像只有她自己最不争气。
   大家才刚坐定,门口的风铃叮咚一响,章氏集团英俊贵气的执行长推门而入。
   章柏言又趁中午时间开小差来看「老婆」,顺便想试试自己的好运,看今天能不能成功地说服她答应嫁人。
   「咦?今天怎么这么热闹?」章柏言挑了下眉。
   赵紫绶眨眨眼,指着身旁的中美混血儿。
   「这是我前夫。」
   无虑突然福至心灵,也指了指身边的洋鬼子。
   「这也是我前夫。」
   成萸一愣,再想想自己的身分,有点遗憾地开口。
   「可惜我不能讲符扬是我前夫了。」
   说曹操,曹操到,另一道高壮的身影一推开门,便听见老婆那非常刺耳的评论。
   「这种事应该算可惜吗?」符扬的俊脸黑了一半。
   「学长!」无虑高兴地叫唤。
   当然没人指望符扬认得出她,从国中开始,他的眼里除了成萸便看不到其他女人。不过她既然叫了,符扬也就随随便便回了。
   「嗯。妳好。」
   看他还是一脸酷相,无虑笑得益发开心,好多年少时的记忆全涌回脑海里。
   原本一间不算小的店面,一下子挤了三个高头大马的男人,面积突然缩小一半。
   「紫绶,我记得妳在找新店员是吧?正好无虑最近也没有工作,妳们要不要谈一谈?」麦特忽而开口。有求于人,他还很奸佞地改口叫「紫绶」。
   「真的吗?」赵紫绶美眸一亮。「现在的人好难找哦,我面试了好几个人都不太适合。我是希望找个本身也对这些手工艺约事感兴趣的人,无虑,妳觉得如何呢?」
   这个小人!无虑偷捏他大腿一下,被他按住。不过,在这间美丽的小店工作,她倒不是太排斥。
   她想了一想,不禁点头,按住她的那只手顿时一热。
   「无虑个性最细心了,我们国中三年,她就当了三年总务,班上大大小小的事找她准没错。而且她的手也很巧,我的第一条幸运手环就是她编给我的。」成萸当见证人。
   赵紫绶突地眼睛一亮,「我知道了,麦特手帕上的名字也是妳绣的对不对?」
   老板娘伸手一讨,麦特乖乖把手帕掏出来。
   无虑愕然。那是她好几年前为他绣的帕子,她以为他早就换新了。
   她把手帕接过来,抚着略微褪色的绣线。帕子虽然熨烫得很平整,可是看得出来已经旧了。没想到,他还留着……
  「有一次我看到他掏手帕出来擦手,上头绣了名字,我好奇地问他上哪儿绣的,这闷葫芦怎样也不肯说,原来就是妳的手笔。」赵紫绶笑吟吟道。
   她扬眸看向麦特,蓝眸回应她的只有温柔。
   「改天我再帮你绣几条新的。」无虑小声地说。
   麦特倾身亲了亲她额头。
   「这样吧,无虑,妳明天下午找个时间过来,我们再好好谈一谈。」赵紫绶提议道。
   「好,谢谢妳,我今晚回去把履历准备一下。」她顿时下了决心。
   麦特一听,心头的石头终于「咚」地一声落了地。
   这算是个大进展吧?他靠回椅背,俊脸傻傻地挂着让章柏言看了很刺眼的笑容。


第十章  

  客人离开的风铃声渐渐平息,「紫色工坊」又回复到午后的宁静。
   老板娘赵紫绶正编着给丈夫的背心,无虑也走回咖啡圆桌旁,拿起她的针线继续为一条白手帕绣名字,「Matt」刚绣好前面两个字母。
   本来答应到「紫色工坊」上班,无虑有心理准备生意可能会很清闲,毕竟在这个金融挂帅的地区,手工艺品店实在和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没想到她实际做起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自从九一一恐怖攻击之后,许多传统价值观的浪潮开始涌现,于是回归家庭、回归田野变成美国社会的主流,连带也牵引了相关的产业,像家庭手作、编织这一类的风潮又流行回来了。
   「紫色工坊」虽然不敢说门庭若市,但是两个月下来,无虑发现业绩比她想象中高出许多。赵紫绶的这间小店可说是曼哈顿市中心的异数了。
   「妳绣得真好,跟成萸有得比呢!」赵紫绶探头过来看她绣的手帕。
   「其实我的绣功是向成萸学的。」无虑回忆道。「我们上国中没多久她就开始学刺绣,后来我磨着她教我一些基本的针法,学费就是送给她的那条幸运手带。可惜没学多久,我就来美国念高中了。」
   「真可惜,如果妳也学得深一点,就可以像成萸一样进艺术圈了。」
   「她现在好像是后面那家艺廊的店长?」
   「不只哦,符扬的木石雕塑,在拓印的部分都是用成萸手绣的白绢为底,所以成萸的手艺在艺术圈里也算小有名气。」
   「哦,我都不知道!」无虑惊喜地道。她只是私下喜欢做些小东西而已,对正统艺术圈的动向反倒不太涉猎,没想到成萸现在已经跟学长一起合作了。
   「可不是吗?两人现在可是真正的夫唱妇随了。」赵紫绶笑道。
   「我觉得大家都好厉害,像成萸在事业上有自己的一片天,家庭也过得很幸福,紫绶姊也很能为柏特分忧解劳,相比之下,我好像没能帮麦特什么忙,顶多帮他绣绣手帕。」
   「妳提供他家庭温暖啊,这才是一切的基石。」紫绶摇摇食指。「男人不见得喜欢女人管他们的事业,每次在外面叱咤风云好像威风得不得了,可是一回到家做个什么事惹人生气,妳跟他冷战一下,他脸就全垮了。」
   无虑想到自己的麦特和她的章柏言,更别提那个每次一惹恼了成萸就乖得像只猫的土霸王符扬,两个女人互扮一个鬼脸,同时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赵紫绶的唇动了一动,欲言又止。
   「紫绶姊,妳想说什么吗?」细心的无虑注意到她的神情。
   紫绶露出有些为难,又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
   「嗯……其实是有件事柏特让我私下问问妳。妳知道我不太管他公司里的事,顶多就是他在家里聊天的时候说给我听,我也很少发表意见……」
   「紫绶姊,妳想问什么就问好了,没关系的。」
   「妳知道柏特一直想延揽麦特进章氏企业的事吧?」见无虑点了点头,赵紫绶接着说;「柏特从几年前就一直很赏识麦特。他觉得麦特不管是对于金融数字、理财头脑、乃至于管理方面都有独到的见解,算是一个全方位的人才。」
   听到老板娘赞赏自己的情人,无虑自然觉得乐意。
   赵紫绶续道:「虽然麦特现在是资深会计师,收入很不错,不过柏特想拉他进章氏掌理财务部门。章氏不敢说自己独一无二,可是在国际间也还算是说得出名号的大企业,财务部门更是一个可以让麦特发挥长才的舞台,只要好好做,相信他的未来会远超过现在资深会计师的成就。」
   「我知道。」以一个没有背景的年轻会计师,在三十四岁那年成为章氏香料集团的财务长,这是何等的荣耀,也是麦特半生等待的机会啊!
   「可是,上个月,柏特正式询问麦特跳到章氏的意愿……」赵紫绶迟疑地看她一眼。「麦特回绝了。」
   「什么?」无虑大吃一惊。
   「柏特也觉得很惊讶,因为以前他们谈过一、两次,麦特的意愿都很高,他一直以为两个人已经有默契了,没想到麦特最后竟然拒绝。」赵紫绶认真地望着她,「柏特是请我私下问问妳,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是有其他企业出更高的价钱,这方面都好谈,麦特可以直说无妨。」
   「我、我也不晓得,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过这件事……」无虑脑中一团乱。「可是,我知道麦特一直很向往章氏的企业环境,他也不是一个因为别的公司出了大钱就会动摇心意的人……他怎么可能会回绝呢?」到最后已经像在自言自语。
   「所以,妳也不晓得原因了?」赵紫绶有些失望。
   无虑定了定神,抬头注视老板娘。
   「紫绶姊,现在我也好奇起来了!我今天回去就问问他,等我弄明白了原因,一定让麦特给章先生一个答复。」
    ====
  「我今天下午出去开会,秘书说妳打电话来,叫我下班早点回家,有事要跟我谈?」
   麦特回到家门,把公事包和外套挂好,长腿优闲地迈进厨房里。
   正站在卤蹄膀前发愣的无虑抬起头来。
   「啊,你回来了?」
   「怎么了?有什么事要和我说?」麦特走到她身后,亲吻她的后颈。
   无虑示意他去餐桌旁坐好,自己也拉了一张椅子和他面对面,脸色很凝重。
   「麦特,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听起来很严重的样子。」他笑着拨拨她鬓发。
   无虑拉下他的掌,握在自己的两手间。
   「麦特,你觉得章柏言这个人怎么样?」
   「柏特?」他一怔。「他是个好人啊!果断理智,很有经营事业的头脑,做事的手段光明正大,但是遇到玩手段的敌人也不会太客气就是了。妳怎么会忽然向我问起他?」
   「如果他是一个这么好的人,你觉得他值得追随吗?」
   麦特凝视她半晌,大概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
   「无虑,我有其他的人生规画……」
   「什么人生规画?」
   「当一个资深会计师?」
   「但是你原本的人生目标,并不只是想当一个会计师而已,不是吗?」她的脸上出现罕见的固执表情。
   麦特叹了口气。「无虑……」
   「不,我只希望你能诚实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回绝了章柏言的挖角,是不是跟我有关?」
   麦特蹙起眉头。
   「说啊!」她催促。
   最后,他叹了口气。「无虑,我只是觉得我们现在这样就过得很好了,接不接章氏的工作都一样。」
   「就是不一样!」她越想越难过,眼眶不由自主地红了。「我知道你一直记着我那晚在书房里讲的话。你这个傻瓜!我想要的那种平凡婚姻和平凡生活,那是假设我遇到另一个平凡男人的事,但你分明就不是一个这样的男人。
   「你有理想有抱负,有能力有光明的前途,你不需要为了将自己变成我说的那种男人而放弃一切的机会。如果有我在你的身边,只是让你对所有的事都举足不前,那我不如现在立刻离开你!」
   「无虑!」麦特反应强烈地将她改抱进自己怀里。
   「麦特,你这个笨蛋……你这个大笨蛋……」无虑坐在他腿上,俏颜埋进他的颈项,轻轻啜泣。
   他轻叹一声,轻柔地吻着她的发心。
   「无虑,妳就是我最重要的宝贝。我有妳就好了,我根本不再在意那些外在的名利权势。我们两个人,这样静静地过生活,我就很满足了。」他抬起她的头,吻上她的唇。
   无虑让他擦去自己的泪水,想想还是很伤心。她坐正身体,直直地望进他的蓝眸里。
   「麦特,你就是你,是那个和我聊着有朝一日要当会计师的十八岁少年,是那个告诉我你想要成功的二十四岁青年,更是现在这个随时等着下一波攀山越岭的三十四岁男人。」她吸了吸鼻子,又想哭了。
   「如果你是一个庸庸碌碌的男人,我就不会逼迫你一定要飞黄腾达什么的,和你静静地守着一个小家庭就会让我觉得幸福了。可是你不是啊!你有野心,有理想,永远不会是一个平凡的上班族,我早就知道这一点了。
   「既然我选择了你,就表示接纳你的一切,包括你的才华和对成功的渴望。如果你反而不明白这一点,我们的关系对你带来的只剩下反效果,那我不知道这样的感情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无虑,我只要妳在我身边就好了。」他吻着她低声说。
   「我现在是在你身边啊!」她长长的睫毛顶端沾着泪水,有如闪烁的珍珠。「麦特,我要你继续做你自己,而不是做『姜无虑想要的男人』,如果你真的想让我开心的话,就为我做到这件事吧。」
   「这是妳的条件吗?只要我接受章氏的职务,妳就留下来?」他温柔地看着她。
   「不,这不是任何条件。」她用力摇头。「我若决定留下来,只会因为我爱你而决定留下,不会为了其他原因。所以,你必须为你自己做这件事,而不是为了我。你不可以拿这件事来讨价还价。」
   麦特咕哝两声。
   「除非你告诉我,你不接受章柏言的挖角是因为你真的有其他更好的选择,那我就不勉强你,否则,你不能只是为了把自己变成一个『平凡小老百姓』而回绝,那我永远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如果她说的是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一切还好说,但她说的是永远不会原谅「自己」,麦特怎么能让她为了他而活在自责里呢?
   「好吧,我会再回去找柏特谈一谈。」他举手投降了。
   「真的?」挂着珍珠的泪眼开始出现亮光。
   「真的。」他笑着啄了一下她的唇。
   她松了口气,软软地倒回他的怀里。
   「麦特?」
   「嗯?」
   「我爱你。」
   麦特的心头发紧。他终于又赢回了她的心!
   「我也爱妳,远超过我自己的生命。」
    ====
  那是一个清闲的下午。
   赵紫绶家里有事,小店干脆公休一天,放她一天假。
   麦特去公司上班了,而六月的阳光太美,于是无虑决定外出散步。
   她先去紫绶上回介绍过的中国餐馆吃中饭,觉得口味不错,下次要约麦特一起来吃。然后还是循着老习惯,到中央公园晒太阳。
   她带着一袋花生,慵懒地坐在草皮上,看着松鼠在四周来来往往;中央公园游客越来越多,这些松鼠也越来越不怕人了。她试探性地丢了几颗花生过去,松鼠捡起来大方地吃,就在她的咫尺之间,虽然不给碰,但还是让无虑看得笑开怀。
   眼见时间差不多了,她拍拍裙子,漫步走回几条街外的家。
   她只是沿着公园四周边走边逛,等她回过神,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得离公园有点远了,而且街道看起来有些熟悉……
  「啊,是这里。」她喃喃道。
   这是她当年来美国时,投宿的那户人家公寓附近。
   后来她父母的朋友确定调到欧洲去了,这间房子据说转手卖掉,她也一直没有再回来看过。
   远远看着那扇熟悉的大门,无虑不由自主地踅过去。
   「女士,我能为妳效劳吗?」门房站在入口,礼貌地询问。
   「十七楼的B座……」无虑迟疑一下。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回来这里干什么,只是心头那些很遥远的怀念自行牵引。
   「您是来看房子的吗?」门房礼貌地为她开门。「仲介公司的人已经到了,您可以直接上楼,他会为您开门。」
   那间房子现在没人住?
   一种无论如何都想回去看看的念头,让无虑没有说穿,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搭电梯上到十七楼。
   啊,真怀念……她摸摸电梯的墙面。曾经,自己在这座电梯里上上下下了三年。
   到了B座,门是开着的,有一个西装笔挺的房屋经纪人迎出来。
   「欢迎光临,您是来看房子的吧?我叫约翰,这是我的名片。」年轻的男人递给她一张名片,笑容里充满热诚。
   「谢谢,我叫无虑。」无虑轻声谢过。
   曾经为她的生命展开序幕的房子,突然间看起来既陌生又熟悉。原有的家俱都已经不见了,现有的家俱是仲介公司为了陈列而临时安排的。
   「这间公寓总共有四个房间,三套半的卫浴设备……」仲介跟在她后面,滔滔不绝地介绍。
   无虑走到客厅中央,地上仍然铺着一块长毛地毯,虽然不是当年那一块,但是她想到自己曾经在这里发生的绮艳,不禁娇颜微赧。这里是她第一次把自己献给麦特的地方。
   她扬眸,入目的则是那个为她和麦特牵缘的阳台。一时好奇,她踏上阳台,凭栏往下一探——
  底下真的停了一部送货机车呢!
   昔日甜美记忆如流水般涌回心海。她仿佛还能看见自己的校徽跌落在那部机车上的景象。
   她突然身体发热,脚步自动跑了起来。仲介错愕地看着他的客人跳进电梯,回到一楼大厅。
   无虑拐个弯到大楼旁边一看,送货机车果然骑走了。
   十几年的时光悠然重迭。十六岁的她,和三十二岁的她,同时站在一起,望着空空如也的巷子。少女的她满心惊惶,成年的她因回忆而激荡。
   她不由自主地离开巷子,沿着门口的路一直往下走,来到它和大马路的交界处。
   就是这里!
   她和麦特第一次正式交谈的地方!
   他把校徽送回来给她,他们因此而有了开始。
   后来又有无数次,麦特骑着送货机车送她回家,就是在这里让她下车,然后停在原地看着她走进家门。年轻的无虑一直知道,不管任何时候只要她回头,就会看见麦特带着笑,守候在那里。
   也有无数次,她和麦特约好了相见,她就是在这个角落等他。每一次她都会猜,这次他会从哪个方向过来?但是很奇怪地,她永远猜错。无论她眼睛看着哪个方向,麦特永远从她背后冒出来,然后笑吟吟地在她耳畔说一句!
   「嗨,前面那个漂亮的女孩,我可以请妳喝杯咖啡吗?」
   无虑倏然回头!
   麦特!
   他就在那里!
   十八岁的他,与三十四岁的他交错!
   十八岁的他穿着破旧的飞行夹克,三十四岁的他穿着一身高级的手工西服,手提着公事包,两个人一起笑意吟吟地看着她。
   那双飞扬的蓝眸从未改变,眸底的温柔也持续停留。
   任何时候,只要她一转身,麦特就会在那里守候。
   无虑猛然投入他的怀中。
   「嘿,小女孩,我这把老骨头禁不起这种折腾了!」麦特临空接住她大笑。
   无虑的脸紧紧埋在他颈窝,整颗心整个人都在发热。
   麦特,麦特,麦特!天哪,她是如此地爱他!
   他们两人如何能失去对方而独自活下来呢?
   麦特将她放下来。两个人站在街头,如同十几岁的青年少女,热情拥吻。
   无虑先退开,微湿的眼眶里有无止无尽的爱意。
   「我们得一起回台湾去。你必须亲自向我的父母提亲才行。」她仰头对他说。
   「好。」他温柔地吻了吻她。
   「他们大概不会让你太好过,你要有心理准备。」盈盈水眸里漾着微笑。
   「好。」他又吻了吻她。
   「我最晚明年要当妈妈,所以我们一回来就要开始努力生小孩。」
   「好。」他继续吻了吻她。
   「我想把在莫城的屋子重新盖好,这样以后我们可以带着孩子一起过去度假,我爸妈来美国玩也可以去住。」
   「好。」他依然吻了吻她。
   无虑再度投入他的怀里。
   他搂紧怀中的宝贝,满足地叹息。
   所有的情意从十六岁女孩的心,流入十八岁男孩的心,转入三十二岁女人的心,最后汇集在三十四岁男人的心里。
   不知是哪间店,悠然飘出「How  do  I  live」的歌声——

    失去妳,我连一个晚上都熬不过去。如果我必须过着没有妳的日子,那样的生命将多空虚。喔,我需要拥妳入怀,挽着妳的手。妳是我的世界,我的心,我的灵。
     倘若妳离而我去,宝贝,妳将带走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告诉我,我怎么能失去妳?没有了妳,我该如何呼吸?假如妳离开我,我要如何活下去?
     教我如何没有妳?毅我如何没有妳?

  「How  do  I  live  without  you?I  want  to  know……」他在她耳畔,轻轻地哼着。
   她仰起头,笑颜若花。
   无忧无虑。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