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8-09

江陵春: 宣穆皇后 11-20

11.  二桃杀三士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二桃杀三士!
  张汪犹如醍醐灌顶,忽的就恢复了往日的果断,抬首便道,“阿兴,阿兴何在?”
  张兴本就在不远处预备着伺候,此刻马上跑来跪地,“老爷叫小人来何事?”
  能让一家预发战机而逃回家乡,乱世中保全一族安康的张汪本就不是个简单角色,此刻他早恢复了清明道,“快带人去拦住那个出家人,务必不能使他到得县内。”
  张兴一听,心中一凛,然而为奴者却没有质疑的权力,低头道,“是,小人速去办。”
  果然招呼了几个家丁作人手走了。
  春华听了,却是想到,不使其归县,难道说她爹是起了杀念?
  抖索地问道,“爹,您这是?”
  她爹这时候脸色严肃,毫无平时对她的和颜悦色。
  没回答她。
  春华不死心,“难道是要……杀他?”
  张汪转过脸,骇得她揪紧了心。
  “此事一旦传出,则吾族之祸不远矣。”
  “您何出此言呢?不过就是个相士所说,连个小孩都不相信。”明显春华说的小孩就是只指她自己。
  “荒唐!”张汪脸色铁青,“真是小女儿无知。昔日甄氏比我族如何?”
  这两家,父亲做的官都是个“令”。
  春华老实答道,“可相比。”
  “他家自出了个要当皇后的女儿后,你看如今他家可还有安稳日子可过?”
  “此女为强聘与袁氏次子,而今其家如何?”
  春华说不上话。
  联系历史中,似乎在甄氏日后不断的显赫后,其家族却再难在官场上觅得踪影的?
  为何……
  忽然恍惚地明白过来。
  天下动乱,天子尚且难保平安,民间一小女孩被说是“皇后命”又如何?传出这种谣言的女孩,如果不嫁给真龙天子,则其命运也实在悲惨。
  甄氏首嫁的是豪强袁氏,而袁氏早便有了称帝之心。生在袁氏管辖地区,又传出这种谣言的甄姬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张汪的考虑并不是没道理的,春华后知后觉地想起,到了几百年后的隋末,也有一被预言皇后命的小女孩,其家里因为害怕而要杀相士的。
  杀成功了吗?没,否则旁人又怎么知道的。
  在这一则故事中,这个相士有了半仙之能,竟然硬生生地让他逃走了。
  父亲的所为果然是极谨慎的。
  春华从这一刻起似乎又认识了父亲一些,或许张汪实在不是一个能辅佐王相的人,乱世中他缺乏了英雄必备的冲劲,但他的安妥,却又是这个家族可以依托的人。
  首次面对杀人,却又总不免心软,“把他送远离县便也行,他……毕竟是僧人呢。”
  东汉末年战乱连年,死亡者无数,这个时代人的生死观早就不能与现代人相比,身边的人不断的死亡,病死或战死,对活着的人来说早是麻木了。
  便不是这样,在旧去时代里僻远的县镇,地主打死几个长工也不是没有的事。
  张汪这个时刻为了家族计议,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他没任何的文书,也说不上自己是哪个寺来的,可见就是个假僧!”
  春华心说,爹,您还真是我亲爹呢,都想一块去了。
  还是有区别的,她想的是,这和尚头上没戒疤肯定是个假的。
  这也真是常识误区了,汉朝的和尚并没有戒疤。
  但这么误解也有点好处,让她免了点心理压力。
  张汪心里也并不是完全放松的,杀的是出家人呢!万一他不是假的是真的呢?
  父女俩忐忑地等下人回来汇报,不过一会儿张兴便回来了,满脸的怪异表情。
  “老爷,老爷,那僧人……”
  张汪也很淡定,“是让他给跑了?”
  张兴的话正卡在一个好地方,下一刻的话便让听的人脸上出现了戏剧性地变化。
  “那僧人,他自己给摔沟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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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西光是假僧还能让春华心里安慰些的话,那么他离奇的意外死,让春华心里直接压了块巨石。
  原本让她自己都当玩笑的预言,因为西光的死亡,却又有点天意的味道在。
  当天回家夜里她就发起了高烧。
  山氏在旁边看得着急,家中三个孩子只这个是她亲闺女,孩子高烧不见好,几乎都要去请神婆给叫魂了。
  然而休息了几天,这小孩的高烧渐渐退了。
  春华当然已经不是小孩心智了,人道小孩担不得怕的确是有道理,生理上她只不过是心里慌张了会儿,回家就生了病。
  躺床上后第二天发现这样不对,成年人的心理一下就给调节过来了。
  好了之后,人却比平时安静多了。
  一天去上课,给小姐少爷一起教学的先生居冠也觉得往日聪明伶俐的女学生正失了灵气,忽的就听到她在独自嗫嚅: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这是在西光出事的那天,山中不知何老汉苍髯诡异的歌声。
  居冠是个从县学出来的小文人,出事使然,不是个名门的他只有两条出路:要么去做幕僚,要么去教书。
  听了他女学生说的句子,还算有些见识,便问她,“你在咕哝什么?”
  春华见是老师教她,便把心中疑问说了出来,“先生您听着我这唱的是什么,前些日子刚听人唱过。”
  “那是为师家乡的歌。”
  春华惊奇地看着他。
  居冠被女学生濡慕的眼神看得有些自豪感,“梁甫吟,齐鲁之地人人多会背,便是在乡里,不知其意的稚子们都会围着当歌唱。”
  他所说的话中,似乎真在春华面前描绘出一群无知小孩一边玩闹一边唱着令人生寒的儿歌的光景。
  二桃杀三士。
  居冠道,“你知道它的意思吗?”
  春华当然不知,摇头。
  一旁的张淮也是习字无聊,听说有故事听便也跟了过来,央求道,“先生,您可要给说说。”
  居冠便说起了这个化自《晏氏春秋》的故事。
  齐公手下有三能人,早年护君为国,开疆僻壤,立下卓越战绩。
  齐相晏子便和齐公说,这三人如今功绩大了,会威胁到他的地位,便请命杀死他们。
  晏子的毒招很朴素,因而根本不会令人生疑。
  对这三人说,国君为了嘉奖他们给了他们三人两个桃子,令三人"计功食之"——这个故事中的桃子原本不过是俗物,却因这四字而成了杀人的工具。
  公孙接是个勇士,田开疆曾埋伏兵击退敌国大军,因为两人是武夫鲁莽,各自迅速各取了一个桃子。而后在一边沉默的古冶子便诘问:
  "有一次主君渡河时遇到大鳖,一口咬住马车的坐骑,主君掉入水中。当时我还年轻不会游泳,但却潜入水中、逆水百步,又顺流九里,才捕杀了大龟。这样还不值一个桃子的功勋吗?"
  前二人深觉自己的功劳不如古冶子,还回桃子,并因羞愧而自刎身亡。古冶子也觉得自己话说得太过,独自存活是不仁,使人蒙羞是不义,亦自杀而死。
  这便是蕴涵在齐地民谣后的历史故事。
  《梁甫吟》字义极冷,而听完这个故事后春华的心更冷。
  如今距春秋战国大抵已经几百年了,但凡想到,多年后春秋的齐宫旧殿都已难寻踪影,这一段阴暗的轶事却仍由着歌谣口口传诵。
  都已经说不清三勇士的名字,街巷孩童犹拍手背唱边游戏着。
  到了今日,晏子仍得着好名声。
  不由思考,“小人谗言,君主昏聩,可见是灭齐有兆。”
  居冠读的是圣贤书,听了不由责道,“为君计议,是贤者深谋,此三人功高震主,实在该诛。”
  春华心中才没有些君君臣臣之道,承着先生的话继续问,“这三人功高,地位高,比起那位做了国相的晏子又如何?”
  先生被她说的一哽,好在张淮却是把“君臣”读到了脑子里,“这还用说,晏子必然是忠心之人。”
  “那么那个不计较自己生死为主君搏杀异兽的古冶子就不忠心了吗?”春华道,“晏子不过是文人,动动口舌便哄得了君主的开心。那几个武人,却是可以抛出生命保护君主的。这样的人,难道也会谋反吗?”
  说到这儿,春华反倒不较真了。
  后来先生期期艾艾给了些什么解释,春华寻思着低了头。
  居冠见这女弟子老实了,也大舒一口气,总算找了台阶下。
  事放在心中,往后“二桃杀三士”便成了春华永远的警惕。
  齐相晏婴便是到了如今都是个好人,“贤相”,他独得了好名声,那三个被他谗言死的人却反污了个“功高盖主,预谋不轨之事”,死了都落个坏名声。
  这其中蕴含的晦涩道理足够她用一辈子去细读。


12.  世家

  张汪是在春节前出了孝,于是新来的一年,对张家上下确是欢呼雀跃的一年。
  因为这家当事的夫妇出孝,张家便重回复了在县里与诸家的往来。
  这也是春华在这个世界过的第一个年味浓重的新年了,鉴于此女实在苦逼,出生是逃难,婴儿时期经济垮台,到了孩童时期又是长时间的守孝,这样的新年确是头一次。
  初一是在家中过的,原本往年都是要她妈去给别的长辈磕头,而如今却全是本家的亲戚不论辈分的说着奉承话。
  山氏自家子女不多,三个小孩,张淮,春华,最小的一个张纪今年三岁,一一给母亲磕头拜年。
  对小孩来说,春节便是收红包,发红包,后面的宴饮都与之无关,至多亲戚家的几个小孩围在一起玩耍。
  春华对于和群小屁孩玩幼稚游戏没兴趣,屋外也冷,坐屋子里抱着看戏的态度看这些亲戚家的女人带着笑脸样的互相排挤,却还被夸赞是“安静文雅”,“有教养”。
  这个时代对于女孩的要求的确是“静”,所以腼腆的小女孩就算不爱说话也不让父母急,换做现在小孩不说话不灵活冲不出去,父母都要给着急。
  纯粹是被这些要讨好她母亲,极力夸赞她的亲戚们给吓到了,这些“怪阿姨”们都喜欢把小朋友叫过去,捏捏脸蛋,然后不厌其烦地问“你几岁了”“你弟弟几岁了”“你早上吃什么了”这样的问题。
  一个人问完,下一个人又是翻版问一遍。
  春华于是找个空迅速地溜回房。
  等快傍晚,张淮过来敲她门,“阿妹可在?”
  “在的。”
  让丫头开门请他进来,张淮却不肯,瞅眼看去,这个十岁出头的小孩衣发上沾了雪,却毫不减脸上通红的兴奋。
  “妹妹也别老捂在房里了,外面海叔家的孙子也不知哪儿来找到了几只鞭炮,咱们快一起去看人放吧,去晚了可不成。”
  家中也有放鞭炮的,便是昨晚年三十,吃完年夜饭后,一家到门口专请了人来,放完鞭炮又有戏耍绣球舞的很是热闹。
  春华估摸着张淮说的有些像是这些孩子私找的,那还好说,大多是被雪浸湿了或是放不出的。也有可能是这些“多才多艺”的路边小子们自己做的。
  那就麻烦了,说不准出事。
  春华谢绝了张淮的好意,“我便不去了,女孩子乱跑会被人说闲话,”(汉朝不太可能),“你给快进来,衣服都给雪荫湿了,进来让柳生给烤干。”
  张淮不免有些悻悻,“阿妹你也太讲究了,这在年节里谁会在乎呢。”
  春华笑道,“前院里刚蒸了的糖糕你也尝点吧,外面跑着早饿了吧?”
  张淮果没与她客气,未洁净便伸手便去抓,一边又说,“还是你记着我。”
  春华瞥了下一旁吴妈抽搐的嘴角,随口应道,“那是。” 出去时,又让人给去他院子里找见干斗篷替换。
  直到这位少爷走远了,吴妈忍不住终于说,“依老奴看,姑娘您对他也太好了。”
  春华冲她笑笑,也不解释。
  到了更晚些时候,外院有些乱,自然有想正屋主母汇报的,一来二去,由这些仆妇之间传递着消息,春华更是随父母住的,母亲房里的下人只卖个好,吴妈便带着点儿得意的给她说,
  “姑娘姑娘,您猜前面是怎么着了?那位”指指张淮院子的方向,“听说和群少年厮混,也不知怎的,便炸伤了眼睛。”
  “眼睛?”
  事后山氏跑去照看,其实并没影响视力,不过是眼周围擦伤了点皮,却是在短时间内破相了。
  正房这儿的人就没有不高兴的,吴妈自然也是在兴高采烈。
  看着四周其他丫头都在,春华也不能直接给了她不体面,也太打脸,却是记着下回要给提个醒。
  首先问了,“母亲可去照看了?”
  吴妈早打探好了,消息可靠,也算周到的人,“夫人当然是去了,看着没事,这正日子里还有客人呢,又回来了。”
  春华点头,她妈才不会落人口舌呢。
  “去给送点伤药,便说我得了空就去看望他。”
  “姑娘?”
  “你照做便是了。”
  一小丫头这儿会有什么好伤药?无非做做人情。
  闹了一晚上,虽然没小孩什么事,但春华也实在不用真到这个点上去探望人。
  这个时候便显了出来,到底不是亲生的长兄,更没有放在心底里的担忧。
  就算是这样,到了晚上客人散去,各人回房歇息,作为母亲的山氏还不免再去探看一次,而春华则自己回了房。
  吴妈给打了水晚间洗漱,看没旁人,总算把白天憋着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
  “姑娘,您这是怎么了?对那个……过继子倒比亲弟都要好上两分?”
  正愁没时间和她通个话呢,春华心里自然有数,和旁的小女孩不同,吴妈也知道自己这个小主子主意大。
  “那照吴妈妈您看,我是怎个好呢?”春华笑了,“你可让我每天把‘过继子’三子挂嘴上,成天和他吵架吗?”
  吴妈挥挥手,“那也不成,夫人可要难为了。”
  “那不就得了。”
  自家姑娘懂事当然是好,如果家中兄弟姐妹不睦,这位充当了乳母角色的吴妈自然是要为姑娘急的,但便是像如今,姑娘太会做人了,不由又要担心。
  说到底,春华忽然也悟了。
  她还是个孩子啊!
  要是她如今胡搅蛮缠,全把心思放脸上的和张淮斗,或许才更和了这院子里所有人的看法,然后大家该做思想工作的给她做思想工作,该给她普及腹黑学的普及腹黑学去。
  一时哭笑不得。
  竟然都是因为“太懂事”惹的祸。
  回头便跟吴妈说,“您也别担心这个事了,明儿个初二回门,外祖家在邻县,但各位从张家嫁出去的姑奶奶们还要回门,切不可忘了提醒我早起的事。”
  封建大家族过年和打次仗样的折腾,不过话说回现在,过个年回家,家里拥着一群小孩就让刚工作没领上多少工资的小年轻头疼,一个个都讨债的!这还是喜庆事,最怕的便是被三姑六婆围住问,“小张工作挺不错吧?今年二十几啦?”下一句就揪心了,“有对象了不?”
  吴妈显然是没想到她家姑娘脑中还可以扯出这么个现代段子,看春华做事仍是一如既往的有条理,对此也习惯了,应了声也出去了。
  次日晨起,各位张家回门的女儿女婿显然还未到,趁着空春华也便依照昨天的约定去探望了张淮。
  张淮伤得不重,小孩子自制的土鞭炮,出事也不会规模大去哪儿,就是脸上左眼边擦伤了皮,看着吓人,也就是皮肉伤,还不是那种会留疤的程度。
  所以张淮生理上早就活蹦乱跳了,不过是小孩子遇上了意外都有点吓破了胆,回家不免被父母责骂叮嘱一通。
  今天张淮就自己在院子里可以活动自如,唯一的损失就是因为如今破了相,出孝后头一年年节的与外交际都要停下了。
  想想这娃也挺可怜,古人寿命短,成家立业步步抓紧,春华今年七岁,这孩子也有十一岁了,因为家中办丧事的问题,在世家的这个层面上还没露过面,没结交过人。
  学历方面,张汪倒没亏待他,给请了有学问的西席,而寻常族中子弟则去家塾。但没亏待,却也没绝对的优待。
  至少如果春华是个男孩,到张淮这个年龄,张汪早要想方设法让他去外面拜名师游学,结交同学什么的。
  在没有科举制的年代里,一个读书人的仕途主要靠门第,人脉。
  张淮到现在都没结交上什么人,而就今年张家全体出了孝后的头一个新年,还自己把自己给弄破相了,不免又要耽误段时间。
  不过作为孩子的张淮,却是没有想到那么多。
  这昨日的险情,让他先是恐惧得以为自己要死了,而后让人给上了药,脸上凉凉辣辣的,觉得自己的头变得很怪异。
  病人都喜欢乱想,小孩子想象力又丰富,见到平素一直关系良好的妹妹,也很欢喜,“阿妹那么早来可用过朝食?”
  张淮坐在堂筵外的木廊上,两条腿自然下垂,很是松散的样子,春华便也靠着他坐下。
  看着他脸上的伤也有点不是滋味,“淮哥还疼不?”
  张淮咧嘴笑,“早没事了,就是让爹娘担心了。”
  要说不愧疚也不是没有,之前的确是担心过那些小孩弄的土炮不可靠,却没真提醒他,由此中便可见亲疏在春华心里也并不是没有个底。
  但当时也不过就是有这么一个安全隐患,谁知道会正巧给她想中了。可以想到,这位如果是她亲嫡长兄,那么姑娘便不但要提醒了,就是歪缠也要跟着一起去,预备等着情况一不对就拉了人跑。
  可这一切都建立在“这个哥哥不是我爹亲儿子”的条件下,她也只是想到个安全隐患,而不是个先知,本来一个小孩哪有对另一个小孩的“必须”义务了。
  便是这么想,道德上她还总有一份恻隐。
  但张淮在物质上就没被亏待过,甚至还要比她更好些,实在用不着她去想着“弥补”。就算要弥补,也是她爹娘的事。
  还是有些心酸,“你也多注意养伤,开春了又要交上功课,至多你那些字儿我替你一起写了。”
  张淮听了这话笑得露齿,“妹妹的好意我心领了,字还是要自己写,被先生看出来我们俩都要给吃排头。”
  这事儿也不是没有,张淮是个真·孩子,定性自然不能和伪儿童春华相比,平时也有些个时候会偷懒对机械地练字反感,于是这活常由他妹子给完成。
  一次两次瞒得过,次数多了,老师也不是吃素的,两个学生抓来一同骂,骂完了,姑娘给回去,小子给留下来吃手心板。
  张淮眼珠一转,忽的就拍手想出个主意来,“妹妹你最近可在学女红,就给我绣个锦囊吧。”
  一想到后世著名的《演义》上某神人的三个锦囊,春华又忍不住崩坏。
  “好,就说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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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华的女红是从去年渐渐学起来的。
  比起绣花,春华更喜欢的是如学习一门技艺一样的,懂得如何区分布料丝线,如何裁布作衣这样实际的有“建设性”的技能——而不是仅仅学会如何给衣襟袖口绣两道花边。
  学会了做衣服,好歹缝缝补补是门实用的技能,还有拿这个补贴家用的。学绣花却是更小众些的消遣,奉行实用主义的妹子,自然是一点也提不起兴趣。
  这年头没有成衣,或者说就算有也不流行,大多数时候,平民都是自己动手做衣,好些的人家也不过是到了大日子里的服饰才叫上裁缝给做个礼服。
  就连嫁衣,大多数姑娘还都是自己缝的呢!
  去年的时候初学针线,她便先拿二弟小孩的衣物练手,然后给家里每个人都做了双袜袋。
  对绣花的热情却高不起来。
  但有些事儿就算你不想,就算你知道这是封建地主家的小姐们瞎折腾,也无法逃避,为了挤入到这个阶层社交,也得必须给“锦上添花”。
  此刻,时间一闪已是这年的开春,上层贵妇间的活动自然少不了,接二连三便是上已,踏青,总有寻了名头到各府上邀请的。
  山氏自然不会是这些场面上的稀客,她还正有一个七岁的女儿正要慢慢给引到这个圈子里来。在她错过的三年里,却也没和县中各家断过关系,多代的联姻,这里出挑一点的好人家基本都做过亲戚。
  这一次是在王家老夫人的花甲大寿,老太太儿孙满堂,三儿一女,嫡长子王冒是她所生,正是如今王家的主心骨,为母亲办起寿辰也自不减了排场。
  地方上的各名门自不会少了相邀,特别如张家山氏这样已经当家作主,在自家说一不二的夫人,而虽则是世家间的私人宴会,女眷中却又必请了如今县令之妻韩氏来作为上宾。
  "第一夫人"给寿星王老夫人首先祝贺,身后带着一双儿女也纷纷给见礼。
  春华初见这场面,不由对看了几眼,便听其母说道,"那位夫人来这里走动,也是与其丈夫的援助。"
  这道理她自然懂,县官是由他地来的人,在本县无依无靠,就算是到了现代,为了更好的开展工作,也总要"深入基层"。
  这年头当官的都是士族出身,通俗点说,就是这时代做官的都是地主家的孩子。
  春华寻思着小声问母亲,"当年父亲于任上,阿母也便是这样辛勤的吧?"
  山氏想到往事,抿唇一笑。
  张家自然也要去给王老太太贺寿,母亲祝贺一番后,和王家老太太说了几句话,这位老太太毕竟是年纪大了,这样的庆生对她来说是高兴,也是种折腾。
  通常这时候都是王家的几个媳妇与客人的对话更多些。
  长子媳是妯娌间第一得意人,对上张家夫人,也自有她先搭问的余地。
  故而这位长脸太太王夫人,还算和善地问道,"前些年听闻你家老太爷去了,府上还去致奠,如今您家出了孝,总算是能见上您了。"
  山氏也客气着,"劳您惦记了,算来我与夫人也都是同年嫁来温县的。"
  王夫人也顺着她话套交情,"可不是,说来一转这么些年,这便是您闺女吧?都那么大了。"
  虽然是同年嫁来本地,但山氏出嫁后便长时间跟着丈夫在外任上,如今这样的友善,不过是两位夫人身份地位还算旗鼓相当,一县之内各家间多少会接触。
  听王夫人这么说,春华识相地上来给诸位夫人见礼,连讨老太太开心的贺词都是现成打好腹稿的。
  又由下人给奉上针线,"这全是春华的一片心意,手艺不精,还望老太太别嫌弃。"
  也算是她为挤入社交圈的必须作业了,无论兴趣,硬生生被她妈逼了两个多月。
  奉上的这几只锦袋香囊其实说来也是讨巧,刺绣其次,对实用性地裁衣春华却是感兴趣的,便多用拼布代替大片的刺绣,她的结打的又不错,竟然还算美观。
  在众妇人间传看了遍后,都道山氏把女儿教的好,心灵手巧。
  山氏晾了女儿一眼,显然也知道她刺绣不行,小片便罢了,正正经经让她描了花样子的绣,不定绣成什么呢。
  本来就不见她喜欢绣花,就算逼了她两三个月,要这么短时间就能绣得上什么,也真对她苛求了。
  算了,讨巧就讨巧吧,对于一个七岁的女孩来说也很不错了。
  大人间继续的走动联络,至于小孩不久她便也得了这家老太太的一句话,"去园子里见见你那些年轻的姐妹们吧,和我们在一起也闷了不?"
  您这么说,我就算想说是也不行呀。
  春华觉得有些可惜,原本还想多看看旁家,如今只好规规矩矩地拜过,"哪如老夫人您说的,在这儿可是沾了您寿星的福气,可既然长者您让我去见见姐妹,我又哪能拂了您的意呢?"
  “听听这小丫头多会说话,”王老太太回头与众媳妇笑指,又对山氏说,“可是您会教孩子了。”
  “老夫人可别这么说,她可最不经人夸。”
  出来时,这老太太还欢喜地让下人给她饮了蜜水。
  春华心里也清楚,通常不怯场,长相也好的小孩总更讨喜些,但说到底,还是因为她家父母的身份地位。
  如果她不是张家女儿,就不会有到这个阶层说话的份;不是山氏嫡出,也当不得在那么多正室夫人面前不得白眼地顺畅说话。
  后来她才发现嫡庶论的一套在内院贵妇交际圈的影响力的确是不容小觑。
  鉴于这些能够有脸面到外走动的夫人们大多只会是正室,平时在自己的小院里和“勾人的狐狸精”们各种膈应,各种抢老公抢生儿子,到了外面的交际场合,作为长辈自然不会为难小孩,但一个个都是大房,又怎么会真心看得上小三生的庶子女们。
  一看到别人家的庶子,便会不由自主的想到和自己亲生孩子抢资源抢关注的庶子。
  哪怕这时代的法律的确是保护正室嫡子,但又要回到本质问题了——如果从来没有正室吃过亏,立这个法做什么?
  又例如汉朝有规定商人不得使用的用具服饰,可实际操作中几乎没有因为这个被定罪的商人。
  三大法系,说到了汉法系,与其说重的是“情”,是“理”,更多的时候倒不如说是重实力。
  得势的大房卖小三,得势的小三把大房变成摆设,要是这做正室的再看不开些,一脚给蹬了,那真要给让“别的女人”睡自己的男人,花自己的钱,打自己的娃了!
  嫡庶是一道永远不能填平的沟,无论是对于哪一方。
  最明显的就在于眼下,春华刚由人引着去花园,便明显看到气场分明的两类人。
  滑稽的是,这气场不同的两类人还是混作一起,却让人一望便知。
  见她来了,王家孙辈中嫡出的大姑娘王柔便以其主人的身份招待,“这位妹妹是哪一家的,可是初见了?”
  春华并不是头次在县中走动了,但这位王家大姑娘却是头回见了,看着年龄比张淮还大点,说道,“劳姐姐问,小妹乳名春华,元安里张伯盈公便是家父了。”
  这些小姑娘中也有她先前见过的,其中一位杨家姑娘杨琬,较她长一岁,帮衬道,“这位便是常说的张家姑娘了,先前她家守孝也难怪各位姐姐们不认识。”
  本地的家族,谁家家主是谁,妻子儿女如何都是这些世家小姐们到外走动前必做的功课,和春华被母亲逼着突击女红是一个性质。
  张家大姑娘,不用往深了介绍她妈是谁,这些预先给家里做过功课的姑娘们早就给知道她舅家是哪处,官位如何等等。
  又有杨家姑娘杨琬的面子在,她是毫不意外地,未有自己声明意见的,被规划到嫡女圈去了。
  王家十二岁的大姑娘便亲昵地招呼她,“原来是张家妹妹,若当得,你便叫我声王姐姐就好。”
  “哪儿的话,姐姐叫我春华就好。”春华一边回答,一边觉得这姑娘真爽利。
  王家大姑娘叫王绡,正是前面那位王家现当家的长媳所生,她母亲是个长脸,她却是个圆脸还带些微胖的姑娘,看着却不生厌。
  然后这位好心的嫡女系王绡姑娘作为东道主便给一一介绍在场的这些姑娘们。
  跟在王绡身后的便是王家二叔,三叔家的堂妹王缥,王纤,王纱各是□岁的摸样。
  杨家姑娘身后怯怯地跟着一个比春华更小的女孩,杨琬虽也大不了几岁,却很有这个圈子姑娘同样的风范,“这是我家小妹,平日唤作琪娘。”
  出来前也恶补过县里各家族世谱功课的春华,也知道这位是个庶女。
  杨琬本身的长相就不坏,但就同样是小丫头片子没张开的身量,杨琪却是更为灵秀,明亮的眸子若有水光,唇绛贝齿,很能说是个美人胚子。
  另外站着的几个,介绍过记下名字,都是大妇生的嫡女,唯一例外的便是赵家的两个姑娘,一名丽华,一名丽倩。
  赵家因为没有嫡女(嫁的嫁,小的还在襁褓),如今来的便是赵家的一对堂姐妹,却都是庶出女,纷纷是十岁和十一岁。
  这俩姑娘并不是家中如何重视的姑娘,只不过她们又恰到了要到走动的岁数,虽说已经不算早了,好歹因为族中没有其他姑娘,才让这次出来给王家老夫人拜寿的两位赵家婶娘想起她们。
  都到了快议亲的岁数,却是头一回出来和这个阶层的女孩结交,两个赵家庶出姑娘看着都不太有底气。
  便这样就算把这儿的人都介绍完了。
  春华想起刚才自己的评论,果然就算是混在一块儿,两类人的气场也相斥得让人一眼瞧见了。
  又算算人数。
  别家或许因为不方便,女孩子不会都带全,但王家上一代人,光王老太太,也就是今天做寿的那个,就生了三个儿子,王家的孙女们又哪里可能只有眼前这三个。
  但主人家没说,她也不便问。
  后来才知道,王家这位老太太可真牛翻了!


13. 远行客

    后来才知道,王家这位老太太可真牛翻了!
    王老娘的牛逼之处在于,她把庶子庶女都打发成了奴婢。
    庶女,挑了两个容貌端正的(不是妖媚的),跟着她嫡亲闺女出嫁,其他的到庄子上干活。
    庶子,最年长的两个给读了书习过字(那时老太太是年轻媳妇,根基未稳),便是这样后来也就做了普通的族人,其他的庶子给再下人房旁另搭了间全给挤进去,平时全充作奴婢用。
    老爷子在的时候就这样,他自个儿也不把这些“小事”放心上,可见一个女人的强硬程度还要看她的夫婿。
    到老爷子死了,这老太太反而看开了,这一屋子的庶子全给发作普通族人,甚至还有给本家当管事的。庶女们倒也随她们在庄子上了,不再如往常让农妇们随意看管使唤,只是她们年龄也大了,就算放了自由,也只能和周围的村民结亲。
    这不是对待小妾,显然大老婆发卖一两个小妾的事也不算新闻,这都是丈夫的孩子,是种田文大忌!拿子嗣下手。
    以国人重孝道,重传承的理念来说,让一个父亲硬下心去无视他的孩子为奴为婢,还是在地主阶级大老爷的身份上,颇有些让现代人春华大跌眼镜。
    曾经她穿越前,很被科普过一番古代历史种田文,那些文里都不断的告诉她,一个成功的大老婆要维持自己的地位,首先就要“有风范”,要让所有人都有种“自己是好人”的深刻印象,然后靠着这种印象,做什么事,都会有人站在自己这边为自己“正义地维护”。
    遇上老公,要首先给他把喜欢的人给纳进来;自己怀孕了,也要给安排两个小老婆伺候生理。
    要贤惠,要大度;不能嫉妒,不能生怨。
    最昏最昏的招,就是拿“子嗣”下手——多少电视剧里演了,怀孕的小老婆都喜欢抓着大房的手推自己的肚子!
    春华在回家恶补了王家这段往事后,真是风中凌乱了。
    王老太太你太英勇了!
    在已经不知不觉中,把自己定义为半古代·半现代人后,春华渐渐发现,真正的历史中,总有几个比现代穿越女更彪悍的人物。
    当现代穿越女一个个都比古代土著更有“三从四德”的观念后,这些土著能做出的事才往往让人瞠目结舌。
    不过也还真是春华孤陋寡闻了点,这姑娘毕竟是个现代人,有些常识跟不上也是难免的事。
    ——同样受中原文化影响的古朝鲜,人家还有个明明确确的从母法呢。
    在多少朝鲜电影中,那一个个被“无奈”的从母法逼得命运坎坷的贱民子女们不得不要给自己挣扎出一条野心的道路,死命抓着上位者偶尔抛出的橄榄枝不择手段向上爬。
    某个叫《女人天下》的电视剧中,那个大名鼎鼎的朝鲜三大妖女之一的郑兰贞童鞋就有一句台词,“就算你可以爬过万里长城,像我们这些身份的人是怎样也爬不过官宦人家的高墙。”
    道理说的没错——
    最后听说王家的庶孙女们在祖母的寿宴上只能被关在北面的院子里,而回家之后的春华,对比自家情况,不由有些感慨。
    自家的院子里太安静了。
    也便是由于子嗣少的关系,才能让山氏和庶子张纪的生母甘氏,死前能有如此的和睦。
    虽说山氏本来就是从大家族中教养出来的嫡女,心一直放得很平,然而如果现在情况相反,家中一个个庶子众多,这些庶子们的妈又一个个很得老爷的宠,比她更说得上话的,那山氏还能不放手去打压才怪。
    说到底还是子嗣少。
    便是这样,倒使山氏更能把张汪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看,真正地如完成了封建的“理想”:妻妾皆如姊妹,丈夫的孩子也是自己的孩子。
    然而,理想终究是理想,这个封建大“理想”在绝大多数时候,根本就是无视了人最基本的思想感情。
    张纪这个次子,生母死的时候并没任何印象,从记事开始,便是和父母同住,甚至在婴孩时期便是住在山氏这儿,这一份亲近,从来就没产生过“这不是我母亲”的想法。
    他和嫡母亲近,也爱缠着同样在随父母住的姐姐。
    回到家春华依然又是重新恢复到往年读书习字,学礼仪做女红的生活中去。
    似乎在没有要交的针线作业后,她又开始兴趣上制衣。
    给家中每个人都做件衣裳,对一个还同样有学习任务和社交任务的小姐来说是不可能的事,小孩的身量也容易裁布,便拿了张纪作模特。
    小家伙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凶残萝莉算计的对象,笑得憨憨得往姐姐边上坐下,看她缝衣。
    “阿姊,你在缝些什么?”
    小男孩是个圆脸娃娃,长相总有些让人想起他死去的生母,老实了一辈子的甘氏,想起当时这位姨娘还在月子里,自己去看望她的时候,这个老实人还要吃力一番给她这个小女孩见礼,心就不由有点酸了。
    这一声“阿姊”叫的她难受。
    小孩毫无发现姐姐的笑意中含着些愧意,只觉得新鲜去拿了各色丝线玩,连忙被春华给阻下了。
    “乖,这可不能拿着玩,”上面还绕着线头呢,赶快夺下,又给哄着,“昨天不是让海叔给扎了的竹马呢?”
    张纪嘟囔着嘴,“一个人玩儿没劲。”
    可不是吗,这院子里小孩少,他又变相地成了个“独苗”,嫩胳膊小手的还真怕他出去皮疯了出事。
    特别前不久,他“大哥”还给在外面和小孩玩炸伤了眼睛,算作是前车之鉴了。
    “那等姐姐裁好了这几片布,给你讲《诗》吧?”
    张纪便真老实地点头,也不乱跑,难得这么小的孩子有个定性地等着。
    等她做完了,还记得讲《诗》的事,催道,“姊姊,咱们上哪儿讲呢?”
    揪了揪他头上俩没多少毛的小总角,眉眼含笑,让人收了针线。
    《诗》是汉代儿童启蒙教材第一本,虽然其中的某些爱情篇目总让大言不惭的讲解者张春华小朋友时时在弟弟张纪面前尴尬起来。
    隔日,让人给张纪送了几本汉学启蒙类书籍。
    不由有想起前些天母亲私下和她的对话。
    “你与阿淮感情可好?”
    “还好。”
    那样一个普通的春日午后,山氏总喜欢在自己处理着家务事时带上女儿一起,因而当时春华实在还没觉出来母亲会和自己说的话。
    “平日也别忘了你纪弟,”山氏似乎是不经意地提了句,“他比你们兄妹都小,正要好好带他。”
    春华有些吃惊,母亲这话却是在变相指责她慢待了亲弟。
    “阿娘您这是说哪儿的话?纪弟自然也是我兄弟了,只您也知道,咱们是因得年龄差了大,男女有别,旁日接触少了也是有的。”
    她细心辩解,却换来母亲的一阵摇头,“我只问你,你自觉得待纪儿比得上待淮儿?”
    这问题问得近乎严厉了,虽然山氏的脸色并无任何动怒的神色,但母女多年,春华也知道母亲是不悦了。
    说实话,“不如。”
    “你到底该有数,纪儿可是你的同父亲兄弟。”
    纯粹是吃惊于母亲惮度,过了好久,春华才说道,“便如阿娘说的,纪弟是父亲的孩子,然而……”
    “他们同样于我不是一母同胞。”
    张淮,张纪,同样都不是山氏亲生的孩子。
    这便是春华最难以理解她母亲的地方,父亲如果瞩意张纪,或许是因为血缘,而对于母亲来说,这两个同样都不是她的孩子。
    她是嫡妻,宗法上无论是谁作为嗣子,都必须要奉养她,否则在汉家王朝的社会舆论下,便是不孝。
    如果丈夫死了,她依然可以安然地当个老夫人,安枕晚年。
    出于感情上来说,的确是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张纪更好些,这并没错,但尴尬的是这是个庶子,要花多少力气才能把这个孩子捧上去做嗣子?
    得到同样的奉养,却要花了更大把的力气,还不一定就能成功。并且在为这个庶子夺继承权的时候,必然的也会和原先定下的继承人结仇,如果最后还不成功,却弄得因此和嗣子不和,那到时候,母亲山氏的日子反倒难过了。
    又不是十成的把握可以让丈夫的亲生子得到继承权,搭上的反而是自己未来的养老生活,春华窃为母亲不值。
    还不如就待张淮自然些,往后有份面子情在,又有正统礼教为这对非亲生的“母子”作约束,无论如何山氏的晚年总有个大致的保障。
    为丈夫亲生子偏心过了,到时候得了个“不慈”的名声,便是张淮照旧奉养她,舆论的风向却是转了,只要他不把这位嫡母饿死冻死,对于张淮可能的怠慢,众人便不会多加指责。
    因而倒不是春华在兄弟中偏心,实在是觉得她母亲根本不用急。
    然而有时事实便是这样,她兀自不理解母亲,母亲也为了她的这番话心寒。
    “那是你父亲的儿子!是你的手足同胞!”山氏是真不悦了,“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不由觉得女儿的蝎冷。
    春华原本还想一辩,却最终是因看到母亲的神色不语了。
    张氏夫妇,在太多年共同饱受无子痛苦后,早便是同心了,山氏会完全无私地把张汪的利益当作自己的利益也不见怪。自己这么说到父亲身后事,确实是为母亲的自身利益考虑,但无疑母亲不但不会领情,还会更生气。
    自己想想也觉得怪异,一个七岁小女孩对自己妈说,我爹死了后,您的养老身后要如何如何……光是想着这画面就觉得诡异。
    出发点是好的,却没人会领情。
    只好伏拜地上,向母亲请罪,“是女儿错了,手足当和睦,平日确是对纪弟疏忽了。”
    又一再保证,“往后女儿也会带着点弟弟,左右如今都在一块儿,做女红或练字时也不过多放只眼睛盯着。”
    山氏照旧是气着,脸色却是缓和多了,“你知道就好。”
    答应过母亲的话便要做到。
    虽然已经被母亲怀疑上了点“小白眼狼”,“胳膊肘往外拐的”,到底是亲母女,没隔夜仇的。
    在山氏心中,亲生女儿也是极重要的一项存在。
    好在让春华忧心的关于母亲会否在明面上太过偏心的问题最后并没有发生。
    山氏的确是站在丈夫这边的,但她还有个世家女的身份在,前半生的世家内宅教育也绝不会让她在明面上出现绝对的大纰漏。争,如何争,这个现实问题的策划她比女儿更清楚。
    更何况,张纪连正经蒙学都没上的年龄,为他现在造声势,的确有些太早了。
    也便好在这一切都未来得及发生,春华在一边为她母亲不值,一边又被逼得有些憋屈的情况下,由正屋里的仆妇来报的一则消息屏息,心漏了一拍。
    再然后便是欣喜若狂。
    “你说的可是真的?再说一遍听听。”
    来的是山氏的乳母姚氏,也为这喜事笑得乐不可支。
    “姑娘没听错呢,夫人,您母亲有喜了。”
    此日正春日骤雨后,空气中弥散的水气,不经意间草叶的枝露便会沾湿衣衫。
    初闻好消息的春华也经不住心中喜悦,去正屋给母亲道喜。
    花叶清芬之气暗自浮动。
    “阿姊?”
    张纪原是在屋中午睡,还未熟睡便听到屋外奴婢走动忙碌的声响,较往日来说小孩地察觉到了这份躁动。
    出屋刚听完了乳母的解释,还未明白什么叫母亲“有喜”了,就又看见姐姐出屋走动。
    春华心情极佳,给小孩整理好衣服,问他,“这时候怎么不午睡?”
    “睡不着。”
    小孩的眉眼中有些迷惑,“妈说阿娘有喜了,是为什么有喜了?”
    “阿纪就快添个弟弟了。”
    看着他仍是懵懂的眼,春华也会心一笑,也没指望和个小孩能用一句话就解释得这些男女的生理问题。
    “走了,咱们一块儿去给母亲道喜。”
    到了正屋里,早有几位旁支的夫人来了,春华原是指望着自家人私下贺一回,也算是真心实意,然而见有外人,便首先规矩地给各位长辈见礼。
    在外她总是小辈,带着些小女孩的腼腆装糊涂,也还未用她找话题,便有一夫人说道,“咱们大姑娘可是想着母亲了,女儿果然是贴心。”
    说是和个小姑娘说,却又是在捧了山氏一把。
    山氏心情自然是好,这会儿见谁都像好人,和众人说了会儿话,看到夫人的自家人陆陆续续来了,大家便也很识相地告辞了。
    等人都走了,山氏看着自家女儿这样的腼腆样子好笑。
    对孩子了解的莫过于父母了,她这个女儿私下主意大,在家的时候话也不少,有时还真让她会担心一个女孩话太多难免显得不文雅。
    古时对于未出阁的女儿来说,话不多,腼腆,甚至都到了木讷的程度都不要紧,女孩矜持是头一位的。然而这样奇怪的教育,到了出嫁后,又一下子便要一个“矜持”姑娘立马开窍变成个能说会道,人情干练的媳妇,不由有些不可思议。
    就像大学生没有任何工作经验和人情往来,却要一下子胜任行政工作,这绝对是为难人了。
    不过还算让山氏安心,女儿在家里虽然时常会说出些让她瞠目结舌的话,当了外面却从不多话,长辈面前礼数周到,平辈间不挑是非,广结善缘。
    这个孩子从出生到现在就没给她添过什么烦恼,也就是兄弟姊妹间的那些事让她担心过几回,然而山氏现在再次有身孕,心情又好,早忘了之前对女儿那番话的心寒了。
    “怎么就来了呢?”
    “听到好消息,想到了阿娘,女儿就来了。”
    没了外人,春华不由又拉着弟弟,重新再给隆重地拜了一回。
    张纪有些不懂,却老实地跟着姐姐又行了遍礼。
    山氏自然是把儿女的这些神色收在眼里,看女儿做什么事还不忘带上庶弟,心里也是欣慰。
    “你这是做什么?”
    春华带着笑,因为是穿着家常的服侍,裙未着地,这礼行起来也不麻烦,“刚才有人在,如今才是孩儿的心意。”
    屋里正说笑,有丫鬟跪在门侧报说,大少爷也来了。
    山氏道,“知道了。”
    春华一边观察着母亲的脸色,一边带着张纪退到一侧。
    张淮规规矩矩地行完礼,山氏也和气地问话,这对“母子”很和谐,到处透着客气,就如刚才春华见族里的长辈一样。
    私下,他和春华说话却更真心些。
    故而等一会儿,儿女们一同退下,找了个空,让张纪的乳母把他给带回房,又找上张淮说了几句话。
    “不是日日都见的,妹妹又想和我说什么了?”张淮说的很“自然”,自然地只要是在一旁看到他表情的人都感受得到他的生硬。
    对名义上的养母还能勉强装出规矩的样子去问安,对这个小妹妹却是朝夕相处,要再克制着感情地装,不过就十岁多点孩子,张淮脸色真好不了了。
    度测他这时候的心情,春华觉得他脸色好不了才显真,但这事自己还真不好多劝他,主要是没这个立场。
    “就是日日见的,我才更想和淮哥说说话。”又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好,这时候找他可显得自己有些可笑了。
    但就这样无视,毕竟这小孩对她有时还是真当妹妹看的。
    和他说“无论怎么说,你现在还是礼法上的继承人”?还是安慰他说“怀孕了也不一定是生儿子”?
    她要说这话,真是脑子被驴踢了。
    再和张淮友好,内心里她还是立场鲜明:她总是嫡系的人。她当然巴望着母亲生儿子,也当然希望未来继承家业的是自己的亲兄弟。
    不支持张纪换张淮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两个同样都不是她同胞。
    而如果她有嫡亲弟弟,她还可以保持完全的“中立”,那么她也就真是个冷血的人了。
    到了最后她是什么都说不上,什么也安慰不了,两个孩子含糊着说了些话就散开了。
    不免又觉得自己这样的同情真是于事无补,回去又被吴妈落了一通埋怨。
    她不是个绝情的人,然而首次开始明悟起来,抛开立场的同情,其实是多么无力的事。
    心里不是滋味,便和家里说去水滨祓禊祈福。
    山氏原也起了心思想去求个平安,然而最后这个高龄产妇却是被众人劝下了。山氏的乳母姚氏对山氏的孕事最是关心,而张汪也在早年各种妻妾生产夭子后,也更是小心翼翼。
    于是一人出行,说是祈福,其实也算是散心。
    祈福回家,春华仍由着丫鬟们给换衣,刚至家又被急急地找去正屋——
    山氏的娘家怀县山氏,路途上来说离温县也不远,但前些出嫁女儿毕竟就极少得机会见上娘家人,更遇上前些年的战乱,断了联系,也便在这几年才好了些。
    山家人听说出嫁的女儿有孕,也是高兴坏了,得了消息立刻就差人到亲家送上东西,知道女儿如今也算是张家的主母,原本要送上的几个娘给女儿挑着用也便作罢。
    也就是娘家人才真疼女儿,山氏如今物质上自是不会得亏待,然而这么多年受了“无子”的苦,山家老太太一听说闺女再次有身孕,真是涕泪沾襟,又想到女儿毕竟中年了,怕还要给院子里几个小的操心,便又在信函中提出可以代为照顾几个外孙。
    春华到母亲屋里的时候,屋里正摆了一地山氏娘家送来的东西。
    补品,吃食,小孩的衣料,大人的衣料,还用精致的木匣存放着的用丝帛抄录的佛经,春华这才想起来,似乎她外祖母还是笃信佛教的。
    "你外祖家来信让你去住几天,"山氏也有些感慨,"我出嫁那么多年了,都再未给父母尽孝过。"
    春华有些吃惊,却又怕怀孕的女人心思过重,马上带着笑脸的开解,“阿娘说的什么,如今有女儿替您去尽孝,还不是一样的。”
    山氏叹道,“你是个孝顺孩子。”还是想念娘家。
    “既然女儿这次去,不如让纪弟一块去吧。”春华提议道。
    山氏不太同意,他们俩去了,可不显得就张淮一个,有些厚此薄彼了,“你纪弟还小。”
    “便是小才让阿娘操心呢,”春华也知道母亲在顾虑些什么,“不过是去见见外祖母,我和阿纪幼小,正是让人操心的年龄。而淮哥却是不妨,他较我们年长,事也多,便是每天都要读书呢。”
    山氏还是有些犹豫,“让我再想想吧。”
    “是。”
    这都是小事。
    春华出屋的时候,心里却暗暗在琢磨:一对夫妇大半辈子生不出个儿子,好不容易中年得个女儿到外婆家做客,诶,这故事怎么听着这么熟悉呢。
    一个激灵,林黛玉啊!
    越想越觉得像,她父母可不是好多年没孩子,而她也是出生头一次见外婆。
    更让她害怕的是,貌似林妹妹见外婆她也差不多这个年龄哟!
    还真是让她多心了,到古代这么多年,她就不用工作赚钱养家糊口,连现代小孩都要担心入学考试,她如今过的日子,可不是闲着了。
    人一闲果然就想得多了。
    离家前几天,山氏一边安排着给孩子打包行李,又一边偷笑,她家女儿也不知怎么像跟屁虫一样黏着她形影不离。
    问她是有什么心事,也不答,山氏自动脑补了一番幼女会有的“妈妈不要我了,妈妈不喜欢我了,妈妈要把我扔给别人”的心理,于是开始苦口婆心解释,其实你娘我只是因为有了身孕家里孩子照顾不过来,你现在也是七岁了要渐渐走出去社交,我这段时间带不了你如何如何……
    春华想哭,娘,我真的不是担心这个。
    我真的不会落入苦逼林妹妹的地步吧?
    这年五月,春华和其弟张纪两个被打包进马车,送到怀县山家去了。


14.  天子与驴

    怀县距温县不远,便是若此姐弟俩也是起了个大早。

    一行人还要带着给山家的礼物,姐弟俩的奴婢也各只带了两个,世道不好,怕沿路被抢,更要多添上人手。

    前车之鉴就是曹嵩,乱世之中逃脱性命,还要带上数百家人奴婢,拉宝物的车可以排成长龙,如此不被觊觎上才怪。

    春华姑娘最近的《红楼》危机感仍是未消减。

    旅途无聊,听着车轮碾过,头脑中忽然想起了的词句“车辚辚,马萧萧”,哎,后面句该是什么?

    “二月春风似剪刀”?

    车辚辚,马萧萧,二月春风似剪刀。

    ……那还真是贾府组织去春游了。

    拿着卷书摊着看,却多是在看沿途风景,然而沿路却都是相似的景致,竟有了点瞌睡的意味。

    张纪的乳母阿郑因看得自家的小少爷也同是无精打采,便说了个前些年的事来解闷。

    “姑娘,二爷,可知道如今为何多是骡驴拉车?”

    张纪才几岁自然是没常识的,这车里也就只有春华回答,“外面可在打仗,马匹,大概是首供那些当兵的吧?”

    “正是了。”阿郑也故意卖个关子,“那姑娘可还知道这驴子可曾卖得比马更贵。”

    “怎么可能。”春华失笑。

    阿郑摇摇头,开始说起灵帝中平年间的事。

    “那时候,旧都内宫天子买驴,于是洛阳一带个头小但毛长得漂亮、照料得好的驴子,价钱就比马还贵些。”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春华大觉不可思议。

    张纪听得无聊,车路颠簸,一个震动就七歪八倒在了车厢上,乳母阿郑看得心慌,赶忙把他抱过来,免得他撞上。

    小孩是一点儿都不了解这世上该是马贵还是驴贱,笑着吐了两个泡泡,手要吃进嘴里,又被乳母给夺了下来。

    阿郑有些狼狈,却看着姑娘兴致还好,只好又说了下去,“听说天子在内宫让宫人们打扮成商贩喝卖,自己则扮作载客的马夫,内庭不够宽裕策马,因此便用了驴。”

    “这怎么行!”春华惊呼起来。

    昏君啊昏君,这货竟然还在内廷玩起了cosplay,自己分饰商贾客户两角,还玩得不亦乐乎。

    桓灵二帝果是东汉最黑暗的时期了,君主昏聩,宦权横行,外戚得势,以致后来的地方割据等。

    便是后来以汉之继承者自居的蜀汉政权,其丞相也不得不隐喻地说“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出师表》)。

    而后世亦有一位君主让宫女太监扮起商贩,只为在内廷复原“江南之景”,可见历史总不免次次循环与重复。

    这位便是后世著名的明君,清乾隆皇帝。

    也不知,当其自诩为文武双全,又在一生中屡次兴起文字狱时,这位有“文化”的乾隆大帝,是否会想到过自己的所为早已和“桓灵”重叠——

    怀县山家向来便是河内名门。

    由人引入正堂,东位精神矍铄的胖老头虽已是雪鬓霜鬟,看着却是红光满面,而一侧的老太太,身材却是瘦小,面目倒看着有些肃穆,很不如寻常老人家的眉目慈祥。

    早有机灵的下人给说过,春华让乳母放下张纪让,下一段路便带着弟弟亲去拜见外祖。

    “外孙女春华见过两位长辈大人。”

    在礼仪师傅徐氏手下磨了快三年,如今她行起礼来也有了点古典韵味,身量渐渐长开后,动作流畅又暗含娴静风雅之美。

    行步止息,让世家名门出身的这一室山家人不由都高看了一眼,尤其是上座那位看着便严厉的妇人,据说是山氏母亲嫡氏。

    也就在行礼的这一会儿,春华心里迅速地评论了一回,自己的母亲骨骼倒并不如外婆陶氏那样的娇小,母亲还是随外祖父多一些,看着也更有福些。

    这家的老太爷山启,便是山氏的亲父,老人家比起妻子来看上去更和善慈祥些,也是十多年没再见过大女儿,如今看着一个长相不坏,行止有礼的小女孩不由心里也带出了更多的慈祥。

    “你便是阿媛的女儿春华?”

    春华反应过来媛说的便是母亲在娘家时的名字,回道,“是。”

    “后面那小子?”

    张纪也跟着长姐一块行完礼,只是人小不知该说什么便安静地跟着。

    见上座那位看着挺面善的老人叫自己,有些忐忑,“您叫我?”

    春华微侧头训道,“外祖正唤你,那里这么躲躲闪闪,还不上前。”

    张纪很听长姐的话,老实道,“是。”

    山启看着便对妻子笑道,“这性子倒不知随了谁。”

    陶氏不拘言笑,却又不得在小辈面前落他面子,勉强应句,“看着还是阿媛会教孩子。”

    这话透着淡淡的怨气,让下面在席跪坐的次媳李氏略有不安。

    山启只当不知,对张纪道,“后来的胖小子上来让我看看。”

    张纪看了姐姐一眼,见是肯定的眼神这才上前。

    三岁的孩子还未脱了婴孩的肥胖,一个红光满面的胖老头,一个白白嫩嫩的胖小子,看着便让人有泛起微笑的意思。

    山启随意问了小孩几句,便由陶氏问起下面跪着的看起来早是懂事的那个女孩,“你阿娘还好吧?”

    “阿娘什么都好,如今在家里照顾的也好,只是特别想两位大人。”

    十多年未见,陶氏也是想念女儿,却又怨道,“都是有身子的人了,还多操心些什么。”

    春华仍是带着诚心的笑,“便如您言,如今有两位外孙承欢于前,想来阿娘也会欣慰。”

    陶氏这才开颜,也是难得夸人,“真是会说话。”

    适时奉上自己的一二针线,又再座的各舅母们各评判了回,便一一见过在场的各位舅舅舅妈。

    大舅舅山廖正在任上,见不到人,长子不在,倒是舅妈作为长媳留在本家侍奉公婆。二舅山析,看着是个散漫的人,其余诸人则多是庶子。

    又有一子他姓,和众位山氏子弟坐一起,据说其母是山启的庶妹,死了丈夫后寡妻带着儿子嫁妆重回了娘家。

    见长辈是收益,磕了多少头,便多收几份见面礼,因为是小女孩,除了与山氏关系极好的亲兄弟,大多也就随便给些便罢。

    春华心里有谱,对两位亲舅舅叫得也更真心些。

    既而便是平辈之间的见面。

    最长的表兄今年刚是新婚,也和父亲一起去了任上,想来这个年纪正也是要求功名。

    其余男孩便只粗略见过,对于春华印象不深。

    这一辈的女孩里大的也已定亲备嫁了,和春华年纪差不多又还得老太太宠爱的孙女,便多数是长房二房里的姑娘。

    此中当属十二岁的山滢,是长房嫡长女,如今待嫁的便是起庶姐,或许是受了父母的指示,待这位表妹便格外亲切,“妹妹可是来了,往后姊妹间更多了一人作伴呢。”

    春华也道,“还是要麻烦姐姐了。”

    互执了一礼。

    大舅妈便和婆婆说,“她两人倒是投缘了。”作为长媳,她在婆婆面前也更说得上话些。

    让女儿和小姑的女儿作伴,虽说也是通过对小姑的友善来讨好丈夫公婆,但前提是,这女孩行止看着不差,当妈的不怕她把自己女儿带坏了。

    果然其后,山滢对春华也多有照拂。

    如山家这样的人家,历代便都有为官之人,只是和一般的世家一样,战乱中都不同程度受了冲击。

    外祖母说要代母亲看管两个小孩,到底也算说话算话了,看过外孙女行止得体,针线也在同年龄里也过得去,又问过家里教过些什么。

    “请过一位女师傅指教礼仪,又和府中的西席学过字。”

    陶氏想了想,“那便和你姊妹几个一同学习家学吧。”

    家学?

    春华有些迷糊起来。

    隔日山氏表姊妹几个果然拖着她一起去拜访了山氏的一位善乐得姑。

    大家都是简单松快的衣饰,便是着裙也多是款式简洁,也没人在其中穿着名贵的绫罗绸缎,为了走路也多着屐,而非丝履。

    到了堂姑家里,都仅着袜入室,因这位孀居得姑家境一般,普通人家的屋里也并不太明敞。

    山氏的这位堂姑无子,也并不想再嫁,因有一技之长,在宗族里过得也不错,便更没有了再婚的意思。

    看见了新面孔,首先便是山滢先引见了遍,对着新学生,堂姑首先是问了进度,“以前可学过乐?”

    “没有。”

    堂姑也不奇怪,“你年纪还轻,可和姐姐们一同学箜篌?”

    箜篌?

    那个《孔雀东南飞》里的箜篌?

    抱着见识一下古乐器的心思,春华并没反对。

    因为是小孩,她学的便是七弦的小箜篌,日后此类箜篌也多为流行,女子多缚其柄于腰间,随弹随行,首垂流苏。

    乐室内,由师傅打着拍子击节,又让另一十二三岁的女孩在一侧示范。

    音若行云流水,丝桐声若空蝉。

    空山凝云颓不流,说的便是如此雅乐的音色。

    然而在实际操作中,便是先有了好感,毫无基础的春华也是犯了难。

    山滢等表姐妹倒是一直在侧指导着她,可是学习演奏这事,越是旁观人多,对初学者来说更是压力大。

    七弦的音域自然不比示范时用的二十二弦,于是更有了点让春华觉得知难而退,不好意思道,“如我这般粗鄙,姐姐们教我也早是口干舌燥了。”

    山滢自然客气道,“妹妹也是初学,哪里就会马上熟悉的,只怕我们教得急了反叫你失了兴致。”

    世家女子说话便都是这样的不轻不痒,音调不高,也难听出声线起伏,总这样的温文尔雅。

    却难以听出真情实感的诚意。

    有时和她们说着话,都有些替她们担忧,这样的细声细气,听着人就有气无力,真怕她们说着说着顺不上气来了。

    张家只有春华一个女孩子,由于历史遗留下的原因,这家的嫡系大多病死,旁系的很难谈上教养二字。山氏是世家女,然而做了主母和当姑娘时候说话的姿态又有了不同。

    和这群差不多年龄的同辈在一起,便是春华此行最大的收获,也是受到了最大的冲击。

    原来一直以来她母亲对她太过有“生命力”的担忧并不是空谈,怕是母亲自小就是这样的教养,所以才会觉得她“太灵活”吧?

    问题是,这些像小绵羊样的姑娘们,整天闻弦歌而知雅意的,将来做了主妇该怎么办呢?

    凉拌!

    姑娘,你真想多了,想想你娘,你觉得自己还需要怀疑世家的教育质量吗?

    这时代,世家就代表了精品教育,世家就代表了质量有保证。

    世家,作为下一个封建时代的主要登台角色之一,在相当长的几百年中垄断了当时社会上几乎所有的优质教学资源。

    王谢世家的对政治历史的影响,一直要到李唐官制改变才渐渐败落下去。

    但在李唐早前的几个世纪了,皇帝是不断的轮流做,五十年换十二个皇帝的事也不是没有过,世家却可以稳固到连改朝换代都动摇不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皇帝要想来个高度中央集权是空谈了,对于世家而言颇有些“仍由改朝换代,我自岿然不动”的意味,帝国的权力也始终掌握在世家手中。

    因只靠着父亲,靠着祖辈的一个好姓氏就能吃喝不愁,世家的教育便更注重于礼仪,无论男女,自能说话走路起便专要授习礼仪。反倒是文化课,却不强求,能学成自是最好,不能学成也无妨。

    他日为官出仕,这些世家二代阔少们大可以雇用幕僚,就其家境而言,实在不算该担心的事。

    这时候还没有科举制度,没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反而有了点“读书无用人”的感觉。如此情况下,世家也的确养出不过不少的纨绔子弟。

    但另一方面,世家的女孩教育却大多是精品,也不乏出过各出色耀眼的才女。

    魏晋的社会风气毕竟还算开放,这便就使得各阶层的女子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自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概念还不算深入人心,更多的时候,世家交往,这个阶层的女子多是要与人走动交际的。

    自身素质不低,又加上是女孩,家里不由还得多让其知晓点内宅事,让其多知晓人情世故,因此世家的女孩多出精品。

    便如后世王谢世家出过一位才女谢道韫,对下过“未若柳絮因风起”的诗句,而她的哥哥,也是后世的一位著名文人谢郎则只能对出“撒盐空中差可拟”的句子。

    春华如今正接受着这样的精品教育,见识过山家女孩的生活,不由也写信回家问问,自家的家学有什么。

    回信,鼓瑟,篆印,酿酒。

    窘了一下,篆印也算是风雅了,酿酒像是现凑的,哪个有点年头的家族没点私藏秘方了,但鼓瑟又算什么?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敷衍。便不说这个,平日和山家人生活,这些表姊妹们不乏有绣花打发时日的,也有以剪纸书绘等作消遣。

    有时去找姐妹说话,远远隔着院子便能听到阵阵清雅的琴声,可谓是把风雅埋入了骨子里,处处便透着底蕴。

    郁闷着想想自家,虽然也是从小便让人教她礼数,相比而言却更有些刻意。

    自家家学真是不问也罢,问了反而伤心。

    倒是信里又说了,她离家的这小半个月,父亲的一个妾也查出身孕来。

    于是她想到,家里这时更是忙不开了,她和张纪预计又该多住上一阵了。

    她如今就算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皇上,也就是天子,他无处可去,被逼到河内郡来了。

    这桩大事件报到春华面前的时候,果真让她大吃一惊,“皇……”改了个体贴汉朝的称呼,“天子怎么会到河内来。”

    天子来河内来做什么?

    自然不是公费旅游。

    如今的这位天子,是桓帝之孙,灵帝之子,少帝之弟,也便是后世被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那位可怜天子汉献帝。

    挟天子以令诸侯,而不是挟皇帝以令诸侯。

    汉献帝真算是悲催之人,一出生母亲就被嫡母给毒死了。看着别人娘俩的脸色过日子,“十常侍”事件发生的时候,他还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接着太监和外戚造反,他皇帝哥看着宫里待不下去了,领着亲信一块儿逃。

    没逃远,被董卓抓到了,董卓要防备外戚何家外孙的少帝,把献帝他哥给砍了,于是他战战兢兢地被拖上皇位。

    看似是天命所归,幸运至极,其实只不过是更大的悲催在等着这倒霉孩子。

    董太师血腥朝政的时候,这小皇上哪会有好日子过?被迫给授予董卓亲信官职,被迫在董卓排除异己时下旨杀人,被迫同意董卓的那套治国理念……这皇帝做的,除了盖章,也真没其他作用了。

    再后来,这小皇上是连天子体面都没了,让迁都就迁都,上朝没地方上,借了农民的茅草小院,文武大臣三跪九叩。

    到董卓死后这情形也没好过,甚至只要是个军阀,觉得有必要,想驾着小皇帝上哪儿盖章就上哪儿去。

    这或许是灵帝绝无曾预料过的事:当他驾着母驴在宫苑里肆意吆喝,把全国的官职当为私物明码标价贩卖的几十年后,他的儿子献帝,被各地的军阀任意驱使着汉家的权威。

    五月天子逃入河内郡,郡守张杨(仍是那位吕布旧同僚童鞋)使千人负米粮奉天子。

    六月,河东太守献棉帛。

    其实并不只有曹孟德才知道天子的重要性。

    皇上,皇上他穷得只剩下盖章的权力了,但依然还是天下的。

    这些熟读历史的古人哪里就不明白,“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雏形在东周就有了体现,有见地的人自然纷纷愿意效仿齐桓公。

    但明白不等于说就可以做到,世家倒不乏有明白的人,但手上没兵如何就能“挟”得起来。

    便是如曹操,袁绍,刘表等人才有这个实力去做。

    河内太守张杨也奉迎了天子,还令天子很感动,认为这是个大大的好人,于是张太守他就升官了。

    张太守他一升官,自然的河内郡守又该换上新人了。

    这便是近日来最大的事件,先是奉迎天子,再是长官调任,山家自然也让人去了郡治,又派出了一个山启的年轻堂弟去。

    连内院也不由被感染上了点紧张的气氛,一些下人婆子爱说嘴的甚至觉得由天子引来的各路军阀说不准会在郡内冲突起来,又会要打上一仗。

    例如这般的言论自然被主妇给打压下去,然而不间断的忧虑仍旧在家族里传染开了。

    几个山家的表姐妹原是因得日子休闲,便时常说笑,而今便是每三日一次的学琴也少了人。

    教习礼仪有休憩时,长房山滢的妹妹山瑕便在后排暗暗压低了声音和春华说,“你说大家这是怎么了,家里都怪怪的。”

    春华想大概是怕吓着孩子乱说嘴,主妇禁了在内院中议论这事。她也是从自己带来的下人这儿知道的。

    就没说破,“兴许是天热了,精神蔫蔫的。”

    山瑕年龄和春华差不多,是个八岁小女孩,因是后生的女儿,性格也更活泼些,“我大姐如今可成天闷在屋里不开心。”

    这说的是她庶姐,正备嫁的那位。

    “大表姐可已经定亲了,自然是不能多出来走动了。”

    山瑕急道,“我可不是和你说这个,大姐往日也不出门,但……总之我觉得大家都怪怪的。”

    春华马上想通了。

    这是待嫁的姑娘,怕婚事有变吧。

    时局动荡,说不准就打仗了,她又是个身份地位没保障的庶女,便是如今家里还算对其好,说亲的人家对她而言也不差了,但一打仗,婚事就不好说了。

    兴平二年会不会在河内打仗的这问题,春华还真回答不上。

    虽说她是个穿越者,但她毕竟不是学历史的,所谓了解三国历史,也只能是了解个大概,比如曹操会统一北方,孙刘赤壁大战会赢,这样的大走向。

    精确到每一次小战役都要一一记录,就算是当时编史的那些古代人,都不一定说得上来。

    在吃不准会不会打仗,春华也很老实地低调过日子。她本就是客,如今是外婆让她去和表姐妹一同学礼仪,家学,除了这些课程外,她便回到住处,哄哄张纪,每日再多练几页字,女红也可以做一些,往后见长辈不免总要奉上针线作礼物。

    也就是这样,春华才渐渐发现这些日子里张纪的不对劲。

    趁一个下午,春华练习起乐器,张纪便也如往日一般来听。

    看着时机不错,也便直接问道,“阿纪这些日子在想些什么?”

    张纪摇摇头,但看表情却不似旁日那般轻松。

    春华更认准了有事,尽量温和地说道,“你老实和姐姐说,可是想家了,或是什么心事?”

    小正太犹豫了会儿,终是带着一脸地委屈抱着她的手臂哭诉,“阿姐,他们说……他们说我是小老婆生的孽子。”


15.  思君倩兮

    小正太犹豫了会儿,终是带着一脸地委屈抱着她的手臂哭诉,“阿姐,他们说……他们说我是小老婆生的孽子。”

    “咯噔”一下,春华觉得自己的心瞬间就被揪紧了。

    声音气得有些发颤,“是谁这么说的?”

    原本带着张纪来,便是觉得此刻家里气氛复杂,而他这样出身的首先便会受到影响。

    到底是自己看着出生长大的,不免也生了几分爱护之意,将他一同带来外祖家便是防着小孩听着负面的话。

    然而该来的总是来了。

    小孩眼角还挂着泪,嘟囔着嘴,最后却不怎么肯说。

    “你不说我就不会问妈了?”仍旧在小孩这儿问不出,春华直接叫人来,“阿郑。”

    乳母给过来,“姑娘可有事?”

    “这几天咱们二爷都在哪儿,和那些亲戚说上话?”

    作为张纪的乳母,郑氏如果不在这会儿给自家少爷声张下说几句话,那也实在不称职了。

    看着大姑娘还是挺疼自家小主子,却又事涉她外祖家,也顾忌着才告状。

    “少爷这些日子都在山家老太爷跟前,也见过主人家其他几位表少爷读书习字,正是见识多了。”

    一听这话,春华也就明白了。

    就外祖父母两位老人家头一天见面惮度,春华便知道,自己是亲外孙,但二老场面上也并没有薄待了张纪。

    母亲腹中单儿未知男女,虽以其嫡妻正房的地位,如今也不用担心日后奉养的问题,但有一向着自己的庶子也不是坏事。

    特别张汪子嗣并不丰。

    山家人自然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几位大人,明面上是一视同仁地对待姐弟,外公山启也不妨随意地带着这个小男孩,只当是亲外孙承欢膝下。

    主子们惮度如此,下人奴婢要在背后嚼舌根也难立刻就反馈上来,却是和老人家如今不再主事后,退而含饴弄孙,时不时把家中孙辈拎过来训个话,考问功课等。

    这些孙辈都只会比张纪年龄大,但也不会大到完全懂事的份上,小的五六岁,大的也不过十几岁少年,其中便有些小孩看见祖父边上挨得近的位子上有个脸生的小娃娃。

    张纪的身世不算隐秘,一打听回来,这个虽然也算他们姑姑的儿子,却和祖父没有血缘关系。

    于是这些小孩便羡慕嫉妒恨了。

    正正经经的嫡子嫡孙并不在乎这个,原本来者就是客,而且在家里父母也都教过了,要谦虚礼让,更何况是个小屁孩,正字嫡孙又怎么会把他放到同一个高度来羡慕了。

    真的能不顾年龄,十岁左右的大孩子们来编排说些尖酸的话的,都是长房次房外所出的孙辈。

    正子嫡孙的大房二房小孩受到偏爱那也便算了,连个外姓的和他们没血缘关系的小娃娃还要排在他们前头,看他们被祖父训话喝斥,都是些十岁不到的小孩,又哪里会谈得上什么气量。

    虽然在祖父面前不得动弹做出点出格的事,但是心里却不免要酸上一回。被大人叮嘱不能欺负这小娃娃,嘴上说些尖利的话还不行吗?

    “庶孽子”这三字,哪怕只是小孩们不懂事说着抱怨一下的,也足够让自小便被当做宝贝呵护的小张纪心灵上拉出一条血痕来。

    生母死得太早,那时候张纪甚至都没有印象,只是隐约每年总有一日山氏给让人在僻静处摆上香案烧些纸钱祭一回,他便要在这些香炉面前磕头。

    作为妾,哪怕生前和主妇关系还算融洽的,山氏也只能为其争取到葬在家族墓地中的偏远位置,使其不致做了孤魂野鬼。但做妾,在祠堂却是没有牌位供奉的。

    这些对于死亡冰冷的景象在幼年时也时而让小张纪迷惑不解,更多的时候,他会想到为何兄姊就不用给香炉磕头,却只有他才需要这么做。

    那时候的张纪,被全家悉心呵护着,对嫡庶的概念也只是朦胧中一知半解。

    自会说话起,他口中的称的“娘”只有嫡母,和其他手足同胞无异。

    倒不是山氏刻意为之,只是此时的礼教嫡母才是母亲。

    而如今,到了外面,才渐渐被人叫做“孽子”。便是原本不明了嫡庶之别,张纪也听得出被人称作“小老婆生的”并不是件光彩事。

    “阿姐,我真的是……”对于庶孽子三子,小孩委屈地实在说不下去。

    “别离那些混账。”春华气愤极了。

    对个孩子说这个做什么?太过分了。

    这个时代,无论小老婆本身是多么膈应人的产物,却都该是男人的罪过。

    便是有婢妾德行上不了台面,对于初生的庶子女来说,他们却是无罪的。

    一样作为孩子,却必须要因为出身而被人一辈子戳脊梁。

    春华的确不喜欢她的那些庶出堂叔堂伯们,这些人不乏本身是品行不端为人不耻的,但庶子女就不等于完全的都是坏人,相反若张纪这样的还是弱势者。

    只不过一直站在她自身的立场上,从小就是混在大老婆圈里,到要社交了,还没吱过声就直接被人分去了嫡女圈里。

    即便素来占着嫡字,她也无法讨厌起老实乖巧的弟弟。

    更要想到那位死去的妾甘氏,也终会心软。

    抱过小孩,顺着头发抚其背安慰,却是连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和他解释嫡庶这个问题。

    想了会儿,看孩子情绪稍稳定点不哭了,才说道,“阿纪,别人的话不中听,而你与我却都是张家之子。”

    “阿姐。”张纪仰起脸,眼眶中还闪着泪光,“我要真是……”

    “那又如何,你仍然是爹娘的儿子,我的弟弟,张家稳当当的少爷。谁又敢低看你了?”

    张纪低头不说话,显然还是想着说他坏话的那几个小孩。

    春华也颇看不起,持枪凌弱,一群十岁左右的大孩子去欺负个三岁小孩,也真是让人看不上眼。

    都是些不出息的子孙,本事学问比人,在祖父面前又不如大房二房般受宠,便只能在个小孩面前摆威风,拿嫡庶说事。

    开解道,“你要把他们放心上,也便是太抬举他们了。”不能直说,这些臭小孩自榜嫡子,他们的爹们却一个个都是庶子。

    这话不能太直说,免得张纪注意又被拉回嫡庶上去,只说,“你可见他们得外公待见了?”

    张纪想了想,“不待见。三舅家的樉表哥一直被说不用心。”

    山樉?似乎是三房的幼子。春华记下这个名字了,“那大舅二舅家的表哥们如何?”

    “似乎更得意些,功课也好。”张纪有些明白过来姐姐的意思,一时又不知道怎么说张着嘴说不下去。

    “你心里有数就好,”春华见点拨完了,她弟也不傻,“往后更该跟了大舅二舅家的表哥们学习,看外公就知道了,谁更当上得台面。”

    “那其他的表哥为何说我……”

    “嫉妒吧。”

    “嫉妒?”小孩拖长了音。

    “你觉得外公外婆喜欢你吗?”

    张纪也点头,“外公外婆对我都很好。”

    “那父母亲呢?阿爹阿娘都你如何?”

    张纪这回都不用犹豫,“爹娘待我是再亲不过了。”

    “那不成了,有爹娘疼,长辈喜爱,还不招人羡慕吗?”

    “阿姐是说他们在眼馋我了?”又想想场面上山启对诸孙惮度对比,似乎在家也并不很得重视。

    这也很正常,张家孩子少,张纪便厚待些,旁的家庭里小孩多,出了长子幼子,其他孩子也不会个个都周到。

    “原来是这样,那他们也真……”可怜。

    语气里反带了点同情。

    这实诚孩子!

    反把春华给逗笑了,“你呀。”

    稍敛了笑容坐正,“只要记得无论何时,你都是张家子,父母亲人永远守着你,谁也不敢小看了你去。”

    和个小孩解释嫡庶,也实在为难,倒不是说以她的口才说不了,但对象只有三岁!

    大道理说一大堆,如何就能让他听得懂呢?说得复杂了,反加重小孩心事。

    对于出身的问题,张纪无可避免,便是如今家中像无菌房一样保护他,将来只有他走出家门,并还想在这个阶层上混,就一定会遇上来自他人的质疑。

    这是春华无法保护他的事,哪怕是亲姊,个人的人生之路还是要自己走,她没这个能力,更没这个义务管。世俗嫡庶观念的冲击,更别说她只是姐姐,就算是他妈也没法给罩了个罩笼把一切负面的话语全反弹回去。

    就张纪如今是个未成年儿童而言,要对其心理健康负责的也应该是他们爹娘,而不是春华这个小丫头。

    只是事情已经捅到她面前来了,以其年龄来说,开解不到位也不是个问题,左右张纪该是她妈山氏的责任而不是她的责任。

    但这会儿开解不好,以后难免影响家中兄弟姊妹的感情。

    更何况不表态,也实在对不住张纪平日对她这个姐姐的亲近。

    张纪因而又重新放宽心地去看几个表哥读书。

    隔了几日,忽然对春华说起白天发生的事,“也不知为何今日三舅家的樉表哥和五舅家的潼表哥就推搡起来了,两人滚到地上扭打起来,各被两位舅舅捆了回去。”

    说完后有一丝快意。

    春华微微笑过,问道,“你可没搅进去吧?”

    “怎会呢,阿姐早让我多看着大舅家的表哥学,我早不与他们说话了。”

    随口说句,“也别在他们面前太倨傲了。”

    “是。”

    又不免想到五舅家的山潼可是个小胖子,不是虚胖而是实实足足的结实,这吨位可压得对殴的人够呛。

    更细节的,这俩人不单被捆了叉出去,连两个人的爹也吃了祖父的一顿排头,回家不用说,这气又从抽打儿子上头发泄出来。

    想完又觉得自己好笑,若不是只与弟弟出气,这样的人物出身比不上他们,未来的前途也更比不上,哪里用得上计较。

    可看着张纪此刻舒了气的纯真笑容,也觉得使坏小子们略吃个教训也罢。

    只是毕竟没与他说出来,怕自家这实诚孩子又给愧疚上。

    叫上张纪,“走吧,咱们去看看大表姐,那一位才真是在‘躲羞’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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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家长房的庶长女山淩,自五月间的事件后,便成日将自己闷在房中。

    春华带着弟弟到的时候,先去拜会了舅母,随后张纪便由长辈留下,一旁更有些小些的男孩一同游戏,而春华则由相熟的山滢带去看待嫁的大表姐。

    山淩的房中由内及外,铺了满地的各色丝线,便是两个小姑娘也很难找到落脚的地方。

    互望了一眼,作为主人的山滢很是难为情,“我姐姐这几日便是这样,赶着做针线,白日做夜里也做,就是母亲拦着她怕夜里做了伤眼睛,她都挺不下来。”

    这位虽说是庶女,却也是这府里的主子,又是孙辈里头一个出嫁的孙女,婚期又宽裕,怎会要急着赶针线呢?家里又不是没有绣工。

    联系到她夫家单方的婚礼延期,于是春华很能明白这位少女正在婚姻恐慌之中。

    山淩将所有精力投入到做事中,不断的做针线,不断的点数陪嫁,似乎这样才能让她稍微解除眼前的婚约危机。

    众人也不是不知道她的心事,本便是身份尴尬的庶女,得了桩还算称心的婚事,未免怕夜长梦多,恨不得立马嫁过去。

    知道她的所想,却有很难劝上,这样的事除非是男方哪儿给打保票,其他人越是劝越让新娘心事重。

    如今家中嫡母早就和她谈过心,也有让人看着她防着她自践,弄坏身子,效果却不明显,山淩显然仍是心事未消。也只好变相地让各同辈的姊妹们过来看望,有客人来,山淩也不好冷落了人,让人陪着说话总好过让她一个人独自胡思乱想。

    山淩也不傻,都是要出嫁的姑娘了,成天一批批得姐妹过来说话,使其不得闲做事,一两天兴许还会认为是姊妹间离嫁期进了,纷纷不舍。

    但要每一天都有姐妹轮流过来“不舍”,她要看不出是家中刻意为之,也真缺了点日后为人妇打点后院,处理亲友人际关系的世故了。

    可就算知道了长辈的意思,这些小姑娘们平日都是带着几分友善的姊妹,作为主人,也实在没法将人拒之门外,或者进了门就把人晾一边去,自己做针线去。她必须一一按礼招待了。

    春华算是比较不能慢待的客人,比起某些堂姐妹更甚一点。

    山滢好歹让人收拾出空地,三人便也不坐在屋中,而朝着庭院观景。

    屋檐下风角摇动作响,夏日风入了长廊稍减了燥气,昼日垂帘,门阶闲寂。

    十四岁的少女,并未上笄盘发,身量却已大致长开了,以她的年纪正可换上了式样更繁复的曲裾深衣,衣缘也更用了全彩,便是平日着的襦裙也更鲜丽些。

    不由让小姑娘们很是艳羡。

    更何况山淩正当豆蔻年华,少女青涩却渐长的婀娜身段,本人也是清丽的相貌。

    夏日屋中不免闷热,便带着两个妹妹就庭院坐下。

    “表妹这些时日住的可还习惯?前阵儿听阿滢说你正学乐,如今可会些了?”

    春华照例是回答了,一边观望着这位大表姐,和所有山氏年轻一辈女孩相似,说话也是慢条斯理并细声细气。

    似乎长久地与她们相处,如今自己说话的姿态也有了改变。

    “哪里会懂的那么快,全是赖姐姐们教着我。”

    廊上由侍女奉上了的杯盏,正待主人更要说上话的时候,却不觉失落了袖中的小笺。

    五色花笺纸上写下的文字,春华捱得进,瞄了一眼,却只看得见如“他人未知我相思”的字样。

    他人未知我相思。

    山淩很快将信笺收起来,脸上稍有的不自然也正待极力掩饰,却见得一旁的表妹也并不经意的样子。

    一时有些侥幸。

    兴许表妹识字不多吧?

    却不知春华心中却是惊讶至极。

    这是情诗啊情诗!不是说封建社会中,正经人家的小姐不该写这样的“淫诗”吗?

    心中已经是惊涛巨浪,明显违背了与其的常识,然而却只当是不知,若小女孩般天真。

    直到告辞,山淩作为新嫁娘不好随意走动,作为妹妹的山滢却颇殷勤地代为送了一阵。

    等走远了点,与她说,“姐姐的未婚夫婿原便是少时熟稔的,因两家长辈们关系好,平日走动也多,你多住段日子便也能见上。”

    言下之意,这对未婚小夫妇私下的信件往来,以其打小的情分来看也不出格。

    出不出格也在其次,最主要的怕是让小表妹春华缄口。

    他人的是非她又何必去说,更何况山凌与其并无利益冲突,无论此事失礼与否,作为客人的她似乎更该置身事外。

    就如林黛玉住到贾家去,就不能管贾琏要娶二房三房,也不能管表姐妹的私事。

    当下就说,“滢姐说的是,只我看大姐姐这阵可忙上了。”

    人家都是未婚夫妇了,她没必要说人小话。

    山滢便也随口答了几句,看她也不像会多嘴才又放心,也不像是特别有心机的那种,才放心。又想自己和个小丫头纠缠个什么。

    倒是事后春华想到,这做妹妹的是真懂事到要为自家掩饰,还是被将要出嫁的姐姐给收买了,才帮着瞒人。

    如果是前者,不免让她高看山滢一眼,虽说十二岁了,也快到了出嫁年龄——

    她毕竟是看得了山淩出门子才又回到温县。

    住过了一暑,到入秋,原该告辞的姐弟俩去辞行,外祖母陶氏却估计着女儿的产期,这时候姐弟俩回家正是女儿身子重不利索的时候。

    不如又多留了一个半月,直到收到了张家的喜报,山家的长辈们都喜上眉梢,其他人便也更随当家者的心意,于是便阖家欢喜了。

    女儿中年得子,山启老夫妇也是喜出望外,一面打发了预备好给新生儿产妇的礼物先上路,两个外孙又留了下来,怕给坐月子的时候裹乱。

    这么一留再留,见证了大表姐山淩的出嫁,这也算是春华在古代第一次见识的汉朝婚礼。

    还算她运气不错,男方的家世并不如女方,甚至这门婚事本身也算是种巴结。

    新郎也是青梅竹马,两家人平日也有走动,故而也相熟。长相普通的新郎官和美丽清雅的世家女站在一块儿给长辈行礼时,总让春华为这位表姐未来的生活捏把汗。

    这便是世家庶女的尴尬之处。

    出生下来,再不济在娘家也是个主子,和嫡亲姊妹一同的饮食起居,一同的学习一同的做派。

    但到了最后,嫁的夫家却常只会比自家低,习惯了优质生活的世家小姐又怎能一下适应稍略一等家族的起居。

    山淩的婆家人自然在婚礼当天出现,到底也是富庶人家,只通身气派,站在亲家身边便矮了半截。

    新郎的弟弟妹妹们也不是没见过,学过礼数却总有不如,粗声粗气的说话,又在行礼后做小辈的该低首听训,这些孩子却多有偷眼瞄人的。

    见识过山家子孙的素养,新郎家的弟妹们就如悲惨对照组,鲜明得对比出两家家境、底蕴的差距。

    也令春华更不看好这位大表姐的婚事。

    想到山淩怀于袖中的信笺,“他人未知我相思”。

    他人未知,可……表姐夫他知吗?

    表姐夫的教养,可明白你作为世家女的阳春白雪?

    她如果想要融入这个新家庭,便须先摆明了态度,而昔日的做派,高于这个新家庭的涵养也得一一给抛弃削平了。

    如此磨去所有棱角,或许才是她的出路。

    但春华毕竟只见证了这位表姐的出嫁,而未来的事却早不由她去关心后续。

    年前,她和张纪两个终是回到了温县。


16.  上已花似锦

    出生的小婴儿白嫩,由山氏惯伺候的姚妈抱给春华,“这便是姑娘的弟弟了。”

    这是她的亲弟弟。

    此刻山氏斜倚在榻上,头上正扎着布巾,看着大女儿逗着小儿子很有些欣慰地笑着,泛出母性的光辉。

    “三弟可由父亲起名了?”

    这枚包子生的晚,如今已经排到了老三。

    “还没呢。”仍是张家一贯的习俗怕小婴儿折福,“住你外祖父哪儿还好?这些日子没给添麻烦吧?”

    老实汇报,“两位老人家身体都安健,女儿平日和纪弟也都得了照顾,哪还用母亲百忙中操心呢。”

    话是这么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山氏也并不是不想要女儿,只是这年代子嗣传承是首要的。如今儿子也有了,家里情况更安稳了,便更想着几个月没见上的女儿。

    叫到身边仔细地打量了会儿,才默然沉声,“长个儿了,瘦了。”

    正在发育中的孩子,几个月不见,可不是便变样了。

    个字高了些,原本的婴儿肥也褪下去了点,似乎更有了婉约的轮廓,气质也变得沉静下来,很不如在家时过多的“活泼”。

    应该外形上,这年纪的小姑娘只会越长越好看,自然不会如儿童时期那样白嫩的可爱,肢体线条长开了,不由得就瘦下来。

    做母亲的看了,总是有些心痛。

    春华不当回事儿,坐过来和山氏说着在山家的事。

    全都是些平日的琐碎,“大舅舅并不在家,我也多与表姐妹在一块儿。”

    山氏原打算是让女儿逐渐地打开交际圈,然而自己没空,到母亲那儿,又正好遇上了天子行经的大事,家家户户的走动也多是停了。

    “平日且做些什么?没我盯着,女红做得如何,怕是一脱了管束,你这丫头连针线都拿不起了。”

    春华爬过去,给母亲垫好软垫,讨好地谄笑,“女儿可乖了,那用您操心呢。每日早上和着诸姐妹学礼仪识完字,得了空便做女红呢。哎,女儿的字儿也没拉下,每天都给练两页。”

    对自家姑娘的文化课,山氏是一点都不担心,正想再问些细节,却听到女儿说了起来,“表姐们都学箜篌呢,女儿也学了点,却是不精通。”

    人家学几年都不一定精通呢,你个小姑娘学几个月就想“技艺高超”,做梦!

    到底让人给拿来了在山家得的七弦小箜篌,山氏也得家学,自出嫁后却没什么机会拨弄,大多是四处奔波,逃命,回了家还得准备宅斗——早磨光了这位孩子妈曾经的文艺心。

    也是怀念,拿着女儿小号的箜篌试了一下,又叹了回,“看着你如今模样,总想着我小时候的光景。”

    这位孩子妈是在感叹自己逝去的青春。

    女人,结婚生子,安定家宅后院宗族事,然后婆婆妈妈就过去了。

    多少如花少女被熬成黄脸婆。

    春华也这才想起她的母亲也是位山家女,年轻时候这位世家嫡女该是如何的风华秀丽?

    在她想入非非的时候,母亲早回过神,吩咐乳母姚妈,“记得我陪嫁里也有一台琴吧,妈妈给劳动一回,带姑娘去看看。”

    山氏的陪嫁中果有一台箜篌,比起春华拿着玩的七弦,这一台制作精美的凤首箜篌本身便是一件艺术品。

    然而漫长的岁月里,它唯一的作用也只有,积灰。

    战乱来了,经济倒退,连带着上层社会文艺水准都一同下降,曾经的《孔雀东南飞》中描绘的“十五弹箜篌”那样的士族女子风气,也渐渐在战乱年头中消磨殆尽。

    同样在库房里积灰的还有一具以丝缎包裹着的琵琶。

    丝缎团花的锦布上积灰已如棉絮,连颜色也被灰尘深入得更黯淡,远远看着堆在角落里的形状,这姑娘还以为自己正在看一只金华火腿。

    哪家的金华火腿用锦布包的?还像保存干尸一样放个几十年的?

    指指那方向,问道,“是何物?”

    自然不用她亲自掳袖子满面扑灰,姚妈又是老资历,脏活累活只有贴身侍女阿兰上前了。

    打开包裹着的锦布后回道,“姑娘,是琵琶。”

    清理过点递给姚妈,也想起点掌故,“是姑娘的曾祖母,故去老太爷泰安公妻虞太夫人的陪嫁。”

    也就是张汪的亲祖母,老太爷去世前顺水人情把原配夫人陪嫁赠给曾孙女的那一位虞夫人。

    当时春华还年幼,东西自然都是由母亲代收的。

    虞氏便是出自与脩武张氏共称“河内望”的豪强世家。

    这位虞太夫人命好,她所在的年代里正当桓帝之时,大汉的统治却仍在勉力维持,一辈子没经历过战乱。那时社会上风气很宽松,也因天子的寻欢作乐,民间世族对风雅的追求更甚。

    虞太夫人的母亲是位县君,她陪嫁的器物即便几十年后由孙媳妇代收点数的时候,也不由让后院一众女子对其精致程度大为观止。

    她陪嫁的琵琶,想来也不是俗物了,然而看着这多年未得人拂拭的乐器,心中却不由得惋惜。

    现代的记忆于春华而言早如上辈子的事,便是不孝,如今前世父母亲人的面孔都已经模糊了。

    只言片语的细节却反更清晰。

    记得有个学小提的同学和她说过,再好的乐器,太长时间没人去调试,也就成了一堆废木头。

    乐器都要是在使用中不断的调试,不断的为其修整,音色才会越来越淳,房子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便是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时间一长没人保养,潮湿、霉菌,通风不良,最后只能使名琴变成了“古董”。

    诸仆妇丫鬟看着春华,姚妈则捧着琵琶,她年纪再小也是个主子,终要她来拿主意。

    “县中可有人会琵琶?”

    众人皆不知,只有常在本地的一位王姓仆妇想出个头,便说,“姑娘要是想学,县中似有一位独居的顾夫人,也道是得自家学。”

    春华没马上应,独处的妇人,比寡妇门前的是非还多呢。

    又想起教自己礼仪的女师傅徐氏是原是郡中教习采女的工作,也是常被邀请在女眷后院走动,定是认识不少才华出众的贵妇,由她推荐岂不是更好?

    回来第二日,带着外县的礼物,姑娘又重新回去学礼仪课,并奉上自己针线以表心意。

    徐师傅还是挺高兴的,学生又回来上课,且仍对她尊重。

    这些月来,张家既邀了她,连学费也付了,还承担她这几年来的日常生活开销,就算主要要教的那个女学生走了,也没让她空着。

    山氏便把族中其他的几个未出阁的女孩一同送来她这儿教习。

    实话说,教这几个姑娘并不如成年心伪萝莉的春华好教,别看春华姑娘平日在她爹妈面前“活力”透支,到了正经的学习上却是定的下心。

    却也好在压力小,这几月过得也算轻松了。

    如今一同的小孩们也多了,人一多就可以编排上好几出小女孩间的闹剧。

    便是春华作为张家现任家主的嫡出女儿超然的身份,在这个小班里,女孩们早有了各自的小派系。

    等休憩时,春华也懒得和这群小孩们胡搅,直接找了徐氏领,一来是沟通感情,二来也估摸着引到杰出技艺的上层社会女子上来。

    “往年春日宴上出游也多有士人者抚琴吹竽,少年郎并女娘合之为歌,”似乎是回想起她还在洛阳为宫女时随内宫出游上林的事,“阮家郎的琵琶确是奏得最妙的。”

    徐师傅回忆的全是洛阳时的盛事,或许那时候的确是政治上最黑暗的时期,却不妨是文化上的盛会。

    春华腹诽,我知道阮家郎有什么用,嵇康人家还奏广陵散呢!

    幸好姑娘这话没出口,否则又是个错乱年代了。

    此刻,为了赫赫有名的大帅哥嵇康,人家还没出生。

    风雅事一听便过了,倒是兴平二年末的事不少。

    山氏的小儿子满月宴没给办大,年前半个月张汪的小妾又生下了一庶子。

    自己生产完还在半年内,后院又添婴儿产妇两枚,更要考虑着年末的家祭,过年时的走亲走礼,便是女儿略大了可以搭把手,也让山氏累得够呛。

    期间旧院的宁老夫人也生了一次病,也不是要紧的,只是年纪大了惯会有些病痛,这么一来就把大女儿给抽走了。

    这样忙碌的状况一直到了彼年的三月,张家夫人总算是歇了口气。

    上已,三月三,修禊事也,是汉代的一个很重要的节日。

    这一日人们尽数到水滨祈福去秽,人流多了,不免也更能看到许多衣着鲜艳的丽人女子结伴出游,隔水少年郎君策马。

    张家家主早被友人寻去饮酒,母亲带其和几个夫人打过招呼后,让她同其他的小姑娘们在一块儿玩。

    毕竟又多了几个月的交往,如今春华与县中同阶层的女孩也相熟起来。

    去年见上的王家姑娘已经十三岁,也到了议亲时候,虽没定下,却也开始安静下来,节日里和她们些年龄差得大的小女孩们略打过招呼就走了。

    倒是素来就和她关系好的杨家杨琬仍是和她结伴,后面跟着美人小妹子杨琪一枚。

    一边在心里感叹着这小妹子长得更好了,一边又时和杨琬搭着话。

    又有赵家姊妹,王家的姑娘们因堂姐走了,剩下的年龄也不大,倒是听得多说的少。另外的常氏姐妹俩,则因其父与春华父张汪相善,这俩姑娘倒跟春华跟得更近些。

    她们的父亲便是常家二郎的亲弟弟五郎。

    其他也有小姑娘结伴,却和这里相似多是一个个小团体。

    对于这样的小团体,春华其实不感冒,但混进来却也是缘分,人总要交际,便是觉得这些姑娘们现在幼稚,也不好看不起她们。

    哪怕人小,出身却是摆在哪儿,未来长大了就是一群主妇。

    这个县里还真是谁都离不了谁。

    正听着杨琬对她说道,“我看着那花树开得好,过会儿使人摘花送来。”

    人流多,怕这些小姑娘挤散,到底还是凭了两分成年人对未成年的责任心,春华劝阻了,“既是开得好便留下吧,此般美景赖天之功,而世人尽得矣。”

    杨婉笑道,“好好,知道你便是个心软的‘雅人’。”

    心软?我这是怕担责任啊。

    这一圈儿的小姑娘有几个,稍个不当心在摘花的时候弄丢一个,爹娘们还不心痛死。

    就算不找其他同游的未成年算账,好歹上已本是好日子,何必让节日留下阴影。

    春华但笑,也不徒争,只想了起来询问,“我这些日子在县东门顾夫人处学乐,众位姐妹可有一同来的?”

    一个人学习总是寂寞的,这般做也是增加大家交流,况且如果不找点其他兴趣,这个阶层的女孩就是每天绣花学磕头,到了节日开礼单,管下人管内院,结婚前预招姨娘小班底……

    这些女孩们也多有意动,却多还要回家问问大人,春华便跟和她们说起了自己去上过几次课的经历如何如何。

    正在敲边鼓,从不管女儿在同龄中如何交往的山氏忽然在远处向其招手。

    心里觉得奇怪,果然不多时,母亲身边的心腹丫鬟玉桂过来找她。

    “姑娘还请过去,夫人叫您呢。”

    一边做着猜测,一边和其余的女孩道别。

    她母亲正在和一位三十不到的少妇说话,见她来了,说道,“还不来见过这位夫人,她是你曾祖母家的同枝,便是唤声姑母也无妨。”

    母亲说得如此郑重,春华自然也省的,规矩地行完礼,叫了声,“姑母。”

    这位笑吟吟的年轻妇人虞氏便将是未来与她牵连极广之人。

    虞氏是司马建公(司马防)之后妻。

    出自望族,却又是旁支的女儿,身世尴尬,做士官的正妻有些勉强,做续弦却还相配。

    议亲的时候,丈夫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头,在这个时代都堪作十五岁少女虞氏的祖父了。前头的正房早生了两个嫡子,连上进的妾都给生了两个庶子。

    自己嫁进门才不过三个月,就又有一枚庶子降生——自己没生过一回的青春期少女,赶着去给自己的“新儿子”找妈婆子置办满月酒。

    此中滋味真只有自己清楚。

    初来时虞氏的处境怎么会好,前有狼后有虎的。初到一个陌生环境,总有几个奴婢不听使唤欺她年轻,总有几个小妾仗着自己服侍老爷时间长,暗地里拆她台。

    哪怕是前妻生的嫡子,司马家的家教还算好,面上服帖,保不准心里也会仇视这位“占了母亲正房”的女人。

    直到是熬到生了自己的儿子,她才算歇了口气。

    然而也真是不走运,亲生儿子生下都不到十个月,灵帝驾崩,外戚宦官个个在都城中掀起大浪来,那一年兵乱,洛阳全由军阀控制,政治昏愦,当官的都纷纷逃回故里。

    外任好逃,比如张汪,也就是在那一年带着家人逃掉的。但京官就难逃点。

    司马防那时候在洛阳正担任着御史,自己看着逃不了,就让长子司马朗带着家人逃。

    按照儒家之道,嫡长子继承,这位尚未担当任何官职的长男却已经要担任起保护幼弟和后母的职责了。

    从洛阳逃跑还不容易逃,带着一群妇孺走不快,才出城就好死不死的被董卓拦下,司马朗还算是应对得体,又给了重贿,趁董太师不注意逃了。

    回到乡里,本也是挺好就住下,然而祖宅孝敬里一带不太平,临得极近的邻县真有伙匪兵生事,司马朗就又带着一家老小去投奔舅家。

    也总算到前几年战乱平息些,才又回到了故乡。

    但虞氏的好日子还没过完呢!

    在洛阳焚都,黄巾之乱,军阀割据之后的几年里,他也是当时董卓恶意迁都,“洛阳强拆团”中和天子一并被打包的中央官员之一。

    到董卓死前不久,才找了机会溜回来。

    一回家,给后妻附赠小老婆两枚,新庶子一枚。

    当虞氏一边受着战乱之惊,一边又要观念丈夫,害怕年轻的自己一不小心就变成寡妇时,或许她真不会料到,再次看到她丈夫这老家伙和丈夫附带的这数枚礼物时,恨得真快过去掐人了。

    如今司马家都已在故乡团聚,政治不清明,不得参与朝政的时候,士族间的联络却也少不了。

    上已出游,因经济倒退导致文化也倒退,连带着权贵圈里的文艺水平也下降了。

    毕竟不比洛阳都城女子的文化水平,地方上的这些士族女子也没个水平吟诗,曲水流觞。好在文化水准不行,山水与人的感受却不受时空限制。

    年轻的虞氏这年也不过二十六岁,也恰在交谈中了解到张家曾有一位自己的从祖姑嫁来,从外县嫁来,更显得与原有家族间的联系难得了,双方谈着也愈有热络起来。

    女人间的话题聊着,不由就说起了儿女。

    山氏也就介绍起来,“我家有四男一女,长子今年便该参加童子试了。”

    虞氏听着也笑说,“我家倒是没女孩,往日里可不是眼馋别人家姑娘吗。”

    招了人家姑娘过来看看,也算是亲戚了。

    张家的女儿果生得可爱,礼仪也好,难得在同龄小孩中不显得急躁。

    又比对母女俩,女儿靛态更纤细些,全不如母亲那样结实,却也不至虚弱。肤色倒和母亲一样的白皙,所谓一白遮三丑,这姑娘日后即便不至成个大美人,眉目清秀,气质又佳,外表上很能得人好感。

    看着小姑娘的举止仪态,家世也拿得出手,虞氏尚有一个比她大一岁的亲生儿子,不免也留了个意。

    也是随便问问,露出个友善的笑,“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这些问题回答得多了,春华也是得心应手。

    谁来都是一个模式批发:“不过是闲着做做女红,练字,照料几个年幼的弟弟。”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这位也是同一批发台词。

    “哪里,您真不知道,这丫头让我操碎了多少心。”

    “做娘的都为孩子操心呢。”

    “可不是吗,这年头教养亦发难了。”

    ……

    见两位母亲开始妈妈经起来,她也略陪了会儿,然后行礼退走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中,生活也开始无聊起来。

    每日重复机械的世家小姐培养,早上从来都是一个点儿起床,晚上则早熄蜡烛,具体到每时每刻都由人排好了该做什么事。

    就连徐师傅那里教礼仪,堂姊妹间的娃娃小团体争执吵架的词儿都单调不带新。

    一直到了八月,由朝廷再次任命张汪为粟邑令的文书下来了,而张家上下都因此喜出望外。

    闲赋八年再次起复,这其中当然是有张汪本身的原因,才识好,任上收税收得上等,也有姻亲同乡为他说好话。

    河内郡与汉帝国的中心洛阳离得近,在曹操的阵营中,前期首当其冲的便是颍川士族,后期活跃的却大数河内士族。

    如今这年,汉天子总算是为曹操奉迎,历史也迅速地翻页到了“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一章。

    不是曹孟德,北方也不会出现安定下来的形势,这一年,天子开始了正式的朝会,或许对后世来说这不过是汉家最后的一个形式罢了,对北方民众却有了相当安定人心的作用。

    便是这样的形势下,官员开始重新被任命,虽不能马上恢复到正规上,但长期停滞的帝国总算开始远转。

    张家也正忙碌着给张汪收拾着去赴任。

    同行的还带上了本家的几个族兄弟,同乡人也有自愿为其幕僚的。

    连过继的张淮也一同跟着去,虽说他在这年的童子试上落榜,但跟着张汪于他仕途总会得益。

    倒是女眷方面,山氏这次没同行。张家总不能为此没了人主事,另外嫡子幼小,也舍不得挪动。

    这枚包子已经得了名,叫张纬,比他晚两个月出生的妾生子则取名为纯。

    一时又要家人分离,走前张汪特去和妻子提了下,“仲君妻子也是要与他同行的,你要有空多照看些常家幼小的几个孩子。”

    “我知道了,”山氏明白张汪的起复也有常家长子常林素来在其大老板面前推荐的作用,“那家也有和咱们春华年龄差不多的女孩,正好让她们平日作伴。”

    两家世交,关系自然更密切些。

    只是山氏到底还是提醒丈夫,“婶娘近日又病了,你走前也该去瞧一眼。”

    张汪吃惊,“可是要紧的病症?怎么没人与我说过?”

    这语气里不免有些埋怨。

    “老人家换季的时候多是有点病痛的,你这段日子忙,看着情况不严重,婶娘自己不让说。”山氏也有点委屈,老太太自己病上了不让说,等旁人发现了不免就又把病情耽误了点时间。

    张汪也不是真怪妻子,又听她把情形说完,也松了口气,保证道,“走前我终要去看望老人家一次,总是对我有养育之恩。”

    “是这个理。”

    然而就在张汪走后的两个月里,婶母宁老太太的病不但没好上,却是益发严重起来。


17.  暮景残光

    宁老太太病重,作为她晚辈的一众人们便要来探望。

    山氏比旁人更用心些,然而作为主母却没有扔下全家的道理,于是这照看老太太的活全落到了她家大姑娘身上。

    八岁,在现代就是个小学二年级,在古代穷人家已经可以去做童养媳了,就是富人的孩子也开始知事了。

    到旧居照料老人,地方虽小,在山氏看来也是五脏俱全,正是一个缩小版的内院,恰好给女儿练手。

    春华也没有异议,顺带把张纪一块儿打包过去。

    老人的病时好时坏,总算拖过了冬季,也算让她松了口气。

    一般来说,重病的病人如果熬过了冬天,那总还有一年好活。

    等稍走得出些,便收到了杨家姑娘杨琬的邀请让她去作客。

    到底去母亲哪里报备一下,山氏也很随意,“你和人来往告诉我做什么。”

    春华称是。

    却又腹诽,能不说吗?家长都这样,与她说的时候显得大度民主,要真不说,回头头个收拾的就是自个儿。

    亲自写了拜帖,约定时间,又预请同族得妹作陪客。

    这堂妹和她年龄相当,性格文静话也不多,和族里的那些姑娘比起,春华也正看中的是她还算得体。

    好姑娘,就得多给个机会。

    带过去给母亲看过后,山氏也挺满意。

    “模样周正,不招摇。还算知大体。”

    在山氏看起来,模样长得没太好看直接把她女儿比对成豆腐渣;性格文静不致抢她女儿的场子,这姑娘做陪客就够了。

    而春华自己的想法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直接只一条:别像她其他得姊妹那样上蹿下跳的丢人就好。

    族里面不乏有被自己爹娘教育过的小姑娘来讨好接近她,这样的交往太刻意,也让她腻味。

    也有闹哄哄的像些野丫头的,没规没距,那就更不会带出来丢人现眼了。

    杨家的宅子在孝敬里,马车沿途过来,这一带的建筑看着都很新,多是在贼寇作乱后重建没几年。

    到杨家由人接进去,杨琬也从内室迎了出来,拉着她进屋。

    等大家都坐好了,杨琬看着她身边这作陪的姑娘眼生,便要她引见,“这位妹妹是第一次见吧?”

    “是我堂叔的女儿,平日唤作阿惠。”

    这姑娘的大名叫张惠解,让春华恨得牙痒痒,羡慕嫉妒恨啊!人家姑娘的名字起得多有文化,也真不知道春华她爹当初是怎么想的。

    华,古义通花。她的名字和个村姑似的,让她心里憋屈。

    杨琬那儿作陪的无疑还是她那位漂亮妹妹琪娘,说起来大家小姐们挑陪客多是要更显得出自己点的。类似于欧洲古代贵族小姐自己长得不好看,就花钱雇几个“陪衬人”。

    杨琬也没办法,庶妹和她年龄太相近了,都是这个年龄社交走动,难免就要捆一起。

    这个尴尬的陪客最大的作用就是几家小姑娘聚一块儿作客的时候,她只要坐在小姑娘堆里,一众的小姑娘都被她比成豆腐渣。

    杨琬也只好尽力的用“她出身比不上我”这样的理由来让自己心里舒服些。

    不一会儿,侍女托着食案进来,摆上几盘精致的点心蜜饯。

    “这是我阿姊做的,两位姐姐也尝尝。”

    其实粉雕玉琢的小美人琪娘偶有说话,也是替姐姐争脸。

    她这么说完,客人也不能不说话,春华便夸赞道,“琬姐做的点心一直都这么好呢,我可不客气要给咱家老人讨点蜜饯回去。”

    杨琬也笑道,“偏你贪嘴还用老人家作借口。”

    春华继续和她歪缠,“琬姐这么说,岂不是让小妹罪过了?你送我一罐蜜饯,我隔日也回你样点心,有来有往的不是更好?”

    “你这丫头话真多。”大家不过是在玩笑,等临走时杨琬果大方地让人给送了罐蜜饯。

    点心可口精致,这年头的姑娘实在闲得慌。如春华自己给自己找事做,寒暑不断的练字,找师傅托关系学乐。

    也有如杨琬这样捣腾吃食的,也有在绣工上出挑,一张屏风一百只凤凰形态配色各异。

    世家女总是有几样拿得出手的本领。

    但这一室的小姐们吃相文雅,点心精致也未用多少,倒是在杨琬在这些姑娘堆里开了个小型八卦会。

    “什么,你家兄长要去获嘉县?”获嘉也在本郡,离得并不远。

    “明年兄长便是弱冠了,看样子父母亲是想让他去投靠族叔,然后出仕了。”

    杨琬这么解释着,“或许就是今年下半年的事了。”

    杨琬的兄长去岁才刚成亲,然而这世道上做官也不一定算得了好出路。

    但一个家族哪怕再繁盛,三代若没人为官的话,也便不能称为世族,这个圈子里也不会有其他家族愿意结交。

    出仕这算是好事,然而看杨琬并不似高兴,春华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只能说,“家父也在任上,不知几时才能得见。”

    这事杨琬当然知道,笑道,“你怎么会有这样多的想法?家中父兄男儿离乡也是再所难免,便是我们……这些女儿家,将来命定何方也是未知。”

    她说得是大实话,世家女子婚姻就没有自己做主的,可看样子她却是闷闷不乐,春华心里泛起了个想法,“嫁去远方,你是怎么知的?莫非……”住了口。

    杨琬点头。

    一时明白了,她这不是为兄长烦恼,是在为自己烦恼。

    又反应了过来,这些年从未听说过她许了人家,难道说就是最近定下的?

    联系到兄长刚要去出仕,她便微妙的在这时刻上定亲。看着杨婉眉目间的忧思,也不难就想到点什么。

    鉴于周围还有旁人,春华没不再问下去了,有些问题或许私下问她更好些。

    等出了杨家,心里还是不免在想杨琬。

    嫡女又如何?有时为了家族牺牲也不算少见。太平无事的时候,自然被爹娘宠着找份好婚事,等有必要的时候,这些小女子也是有义务为宗族家庭牺牲的。

    这里毕竟不是提倡人本思想的现代,许多个世纪里,集体福祉永远大于个人利益,这样的思想甚至一度毫无疑问的成为金科玉律。

    集体大于个人?

    春华没那个胆量去反社会,哪怕她反的是封建社会。

    令她惆怅的是,即便生为一个士族女子,其实和农村中因家境贫穷,不得不为哥哥“换亲”嫁给老头子的农村少女是一个属性。

    正在这样想着,同车而坐得妹惠解的声音响起,“阿姊,杨家大郎去投奔的那位族叔?”

    “是季才公。”又想到这年代复杂的称呼问题,小辈无法直呼长辈的名字。

    看着惠解似懂非懂的点头,春华自己都在觉得头疼。如果不解释,这妹子以后也不会知道杨季才就是杨俊。

    终给补了句,“季才公讳俊。”

    顺带开始回想她是怎么才能从旁人众口一致的“伯盈公”这样的称呼中最后知道自己的亲爹叫张汪。

    惠解又问,“那杨家姐姐她是定亲……”

    春华忙阻止她说下去,“别到处说。”

    惠解便马上止住,虽有些不明白,却想着家中大人教的,要听堂姐的话。

    忽然马车就停了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

    “回姑娘,是与别家的马车遇上了,这地方掉不开头,便停下了。”

    县城的街道并不宽敞,路有两行车马相遇,总要想让。

    私人用得起马车的非富即贵,同一县内还真难说会冲撞到哪位亲戚友人。

    在这时代出行也有过几次,春华也早习惯这种状况,"大家行个方便,给让道吧。"

    惠解在一旁看得新鲜,又觉得堂姐懂得真多。

    却又听到家丁说,“前面是堵住了,掉不开头。”

    这问题就像小胡同里同时两俩不同方向的车相遇。

    春华想了想,“下车吧,让人在下个路口接上。”

    惠解有些闷闷不乐,这儿却不由她做主,心不甘情不愿地捏着衣褶。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这年代还没有什么女子不能抛头露面的说法,更何况这一带不比在自家旁,人总是收敛点好。

    总好过往后这阶层的人们聚会时拿她玩笑,类似于“仗着富家小姐的身份专横跋扈,在街巷里与人争道”这样的言论,她就被打成了个无脑骄横大小姐了。

    要对方还是个长者,这乐子就更闹大了。

    也还未等她们来得及让道,对方却先遣人来说,“我家郎君请贵方先过。”

    言语客气,当听到贵方两字,春华不由得冷了一下。

    诶,似乎在泥轰国的语言中,也有贵方这个词汇?

    口上已经回道,“善。”

    不留名,也不问名,“与我谢谢你家主人。”

    温县就那么点地方,通了名姓大家都有点牵连,也就把小事化大了。

    本着低调原则,春华让人客套地去表示感谢,然后让队伍迅速地经过抽身。

    对面一从的队伍乃是孝敬里司马家的五郎司马恂,年岁与张淮相当。

    归家后先至父母处问安。

    “怎的今日会较平日晚?”司马建公年近半百,家风严谨,诸子往日在父亲面前总不由束手束脚。

    十二三岁的五郎司马恂便挺怕父亲,他是中间生的男孩,非长非幼,更不是嫡子,自记事后便是在兵荒马乱中逃命,这个他叫做父亲的男人,也是这两年才见上。

    一边回道,一边不敢抬起头,“是在道上和他家马车相遇,因让行而耽误了时间。”

    听了这话,父亲更要追问,“可与人先行?”

    “孩儿早便退让了。对方也予以让行,但儿子见到对方似是女眷出行,故先回避了。”

    司马防点头对此还算满意,却还是问得苛刻,“对方是女眷,你可有冲撞?”

    就算有也不能在您面前说呀。

    少年五郎对父亲这一套刻板,时不时拎上来训斥的教育嗤之以鼻。

    但作为中子,他心里对父亲反感面上却仍是恭敬,“没有,只是随从看见对方带着行走的侍女老妇,便怕冲撞了哪家的内院。”

    这才算圆满。

    又老生常谈的训话,更小的几个六郎七郎都未蒙学,早在家中了,八郎则还是个婴儿。

    司马防虽说是个古板的人,却谨慎至极。

    同一县内,说不准就是遇上了哪一家的长者。

    末了等儿子都退下了,还把儿子的随从找来问过。

    “似乎是元安里张伯盈公家娘子。两面没冲撞上,才打了照面,那一家的姑娘便约束了下人,既无慌张也没惊了车马。若不是五少爷先遣人让行,看着也是谦退之态。其后经过也耽搁,还使人来道谢。”

    这么听着倒像是人家姑娘的反应更迅速些。

    听着没事司马防也不再多问,只是虞氏凑巧听到,便想了起来,“是张家娘子?兴许是由人邀了来走访的,杨家赵家也有年轻小娘呢。”

    原本不过就是听过便忘,司马防听妻子这么说倒是起意,“你见过这一家的女公子?”

    虞氏也是先前有些看中这姑娘,年龄相貌家世正与自己所生的六男司马进是良配,然而现在孩子们小,她也不能太早说破,万一丈夫已经有过为幼子几个预想过婚事了,自己这么说反拂了意。

    只先在丈夫这挂个号,“这姑娘是顶不错的,在县里走动,哪家不带着孩子的?也是和她母亲聊的时候见过几回,仪姿从容很不像这年龄女孩的稳重,所以也就有个印象。”

    又拿出了妇人家往来的名刺,抽出张家夫人的给予丈夫看,“是这个孩子写的,听说是幼时便习书,寒暑不缀。她家女眷的拜帖名刺便都拜托着由她来写。”

    如今汉都官吏间小楷已渐流行开来,然而看着这个女孩书写的隶书笔势飞动,姿态优美,也是极下工夫的。

    都说自如其人,这话虽不一定准确,在文人间一手好书往往使人高看一眼却是不假。

    按下这条名刺,没多在意这个女孩,也只当是彼县中一个颇得教养的大家小姐——

    事实上春华近来也忙不过来。

    老太太的病看着也就这样,前一阵她倒还得些空,一时间却急剧恶化,她不敢托大,连夜让人去本家回禀。

    那时尚有宵禁,母亲也是隔天一早就赶来。

    她正在宁氏卧室外间榻上倒了一会儿休息,就听到屋外廊上传来的走动声。

    其实自己也是衣不释带地照料了老人一夜,虽不需要她亲自动手,毕竟还要留只眼睛盯着。

    也是没休息好,硬是掐了自己一把起来。

    吴妈忙道,“姑娘你这是做什么?都累了一夜了,还不快歇歇。”

    春华摇摇头,九十步就到百步,都已经花下如此的幸苦,现在躲懒就全拿自己寻开心了。

    迎了出去,果然山氏不但是自己来了,近支的几家夫人也来应景了。

    宁氏是张汪的养母,原本也是长子妇,在宗族内身份不低,也该得尊重。

    春华出迎,见是长辈,便先据礼跪说,“给众位夫人致安。”

    山氏看女儿这样也有雄,“婶娘现在如何了?”

    “太太天明才睡熟的,各位长辈待会儿过去还要轻声些。”

    由母亲身边一妇人说道,“幸苦你了。”

    春华也认出这是与自家走得嗣叔妻子,也回道,“是晚辈本分。”

    然后山氏带着这群女人进去了。

    等人走后,吴妈过来扶她起来有些雄,“姑娘这是何必呢,夫人们这些日子事多,你这般做也没人看见。”

    “没人看见所以我就不做了吗?”义正言辞,“孝心本是应当的,便是没有旁人在我也当这么做。”

    说她是作秀也罢,在春华心中,给自小看着她长大的宁氏侍疾也是应该的事,根本没有一点的不情愿。

    她心甘情愿,就算母亲这次点上的人不是她,她自己也会主动申请过来照看老太太。

    更何况,人在做,旁人也并不是完全都是瞎子了。面上不夸奖,心里也是记得。

    转眼,春华在廊上说的这番话就传了出去。

    夫人团们围观了几日,待老太太病情稳定点,山氏也就让宗族里晚辈的媳妇们轮排着来侍疾。

    刚开始病情只一点不好时让女儿来照看,到如今都已经病重了,自然不能再只让一小女孩照看。

    春华确不用再劳累了,到底没回去,和母亲说,“太太是父亲的养母,我家总要更热切些,母亲要掌管一家事务,女儿是长女,只盼能与家里分忧。”

    先前就已经雄着了,山氏有些不情愿,“你又在说什么话呢?你个小孩子家的,如今族里婶婶们来照看,还要你多做些什么?”

    “那阿娘该更放心了,我在这儿不过也就是求个自家心安,太太总是看着我长大的,待我不坏。”说到这儿,语气一滞,“老人家也总更想看着熟悉些的晚辈……在她心里,咱们才是她的家人。”

    山氏默然,没说话。

    春华以为她是同意了,然而发现母亲却是侧头湿了眼眶。

    “阿娘?”

    “你说的对,便代你爹尽孝吧。”

    宁老夫人的病情反复,最终只有体力愈发差了。

    夏历初时,四处结了梅子。

    中庭养着的那只鹧鸪烦躁地叫个不停,怕吵到昏睡的老人,春华急得把鸟笼搬离了庭院。

    叫做“鶸鶸”的鸟儿,似是看出这位长期与其作对的小姑娘的意图,更加卖力的急叫起来。

    “别叫了!”用脚踢笼子威胁,却全没一点作用,气急了便说,“再叫我把你的毛都拔了。”

    仍没作用。

    老妇们在一旁看了都笑了,劝道,“不过是畜生,哪里听得懂人话了。”

    “便是畜生……”她气急,“快些拿出去,别让吵到老夫人。”

    自有小丫头接过了出去,阿兰则上前给她理齐衣饰。

    “别了,又不是穿裙裾。”在旧居家常,她穿的随意。

    阿兰知道主子这还是在怒气上,一面憋笑还是给她理好衣物。

    其实她真正在急躁的是什么,她自己清楚。

    阿兰便提议给她解闷,“这时节有卖梅子的,姑娘何不让人买些尝尝?”

    “前几日下了雨,都给泡水里了,还有好的。”况且这时节,枝头也只剩黄梅了。

    青梅不再。

    这不是个好意象。

    知道自己这是带着别样的心情看景,心里悲戚,便是在万物繁茂的春夏,也会觉得萧瑟零落。

    如果是心情愉悦,那么便是秋日也会“我言秋日胜春朝”吧?

    又问过人炉上还有熬着的粥羹。

    得到回答,“这几日都按您的吩咐,一直都让人热着呢。”

    正待说些什么,老夫人的卧房里走出了个仆妇过来与她说,“老夫人醒了,要见姑娘呢?”

    大喜过望,“太太醒了?”

    “是呢,请姑娘快些过去。”

    宁老太太果然是醒了,看着精神也是不错。

    春华毕竟是没经验,看不出老人家这是回光返照,甚至想着已经清醒人的知觉也清明,过些日子许会转好。

    宁氏让她靠近,“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只要您好起来,又哪里辛苦了。”

    宁氏已经不再认为自己能好得起来,说话吃力便简要着说,“我死后……”

    “太太!”春华不愿她说这些字眼。

    “别忌讳,总是要说的大事。我死后,嫁妆大概是要归娘家收的。”

    此时风俗便如此,女子嫁了人,如果有亲生子嫁妆由亲生子继承,没有亲生子嫁妆便该当由舅家接受。

    “我房里的这些东西让你娘分了,也算是个念想。”宁氏感叹道。

    她虽无子,却也想给小辈点东西作纪念。

    便是春华也是这么想。

    她来照顾老人家绝不是为了想得到财产,毕竟亲情一场,如果老人家死后,却连一点遗物都不能给他们留下,哪怕是睹物思人也好。

    前人之物,除却价值外,也是让人思念缅怀的寄托。

    只好安慰道,“太太想得多了,待你好些,等到瓜月也正好让晚辈们奉了鲜蔬瓜果,可就得过了。”

    宁氏和蔼地笑着,说话吃力,连笑都吃力。

    春华不知怎的心里就难受。

    老人家病得不成人形,脸色黄蜡,叫着她的名字,“春华……春华……”

    “我在。”

    “旁人我都不担心,你可怎么办呢?”

    春华神情一滞,勉强笑道,“您何必担心我,我有父母疼爱,将来有兄弟撑腰,我……大概是没事的。”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宁氏顶喜欢这位如她孙女般的小姑娘,更得她照料一场。

    对她说了实话,“你长兄不是亲生子,嫡亲的弟弟幼小,家里怕是要争上一争的。”

    春华明白她意思,却是从来不愿这么想。

    “有了你亲弟弟,又要为其争,我可怜的孩子,还有谁会为你打算。”

    你的未来将何以为继?

    她当然是这么想过,和独生子女不同,先天就得到父母全部的爱。多兄弟姊妹间,难免会要争得父母重视。

    这么多年才得到嫡子的山氏难免将全身心的爱给了小儿子,并不是不再关爱大女儿,然而这样至亲间漫不经心的怠慢才更让她难受。

    她怎么会恨亲弟弟?这么多年来,盼望还来不及。

    但宁氏也真是因为疼极了她才对她说了真话。

    未来……

    嫡亲的弟弟即便不继承父亲的财产,有母亲的财产补贴,大概也不会差,仕途上更有父亲的名望在,姻亲世交总有出路。她失了父母的关切,却不一定有份好前程,联系到杨琬的遭遇,颇有点前车之鉴的意义。

    世家的女子,只要有必要就当为家族牺牲。

    所能靠的也就是娘家给分的嫁妆作底气。

    有时她不愿想得太透彻,太透彻了揪心。

    兄弟姊妹几个中,她也正是混得最不好的那个。

    母亲的精力全给了亲生儿子,总怕他未来继承不了家业过不下去,对于渐渐长大的女儿却不免忽视了。

    别家的女儿,早开始陆陆续续备手出嫁的东西了,哪一件添进嫁妆,哪一件如何处置。世家子女都是这样,从孩子懂事起便慢慢地备起婚事。

    而她已经九岁了,家里却没有透露过半点风声。


18. 官渡之战

    宁氏病故于这年夏时六月,梅子落枝的时节里。

    和春华交待完话后,老太太便昏睡过去,其后便再未醒来。

    最后在两夜后死去,遗体在翌日早晨由人各晚辈为其擦拭洁净,欲待使殓者换上葬衣停棺。

    似正应示了此地主人的故去,便是宁氏昔日所养叫做鶸鶸的鹧鸪竟也在次日开了笼门,不知所踪。

    诚如宁氏生前所言,此时风俗死后果然由其娘家人来收回嫁妆。

    屋里的一些旧物便分与了自己的几个晚辈,留下的东西中匀了最多的两份,一份给养育过的侄子张汪,另一份则给了心里念叨着的侄孙女春华。

    能在娘家人手中漏下的物件大多价值不高,或是出嫁后在张家置办的。所说的价值不高,也是相对而言,至少春华所得到的全是小件的金首饰。

    按宁氏说的,式样都是她出嫁那时的旧样,让她去重新溶了打新样子。

    但前人的物件,哪怕只是收着,她也是不情愿去溶了的。

    一时又想到老太太最后对她说的话,一腔肺腑之言,全是替她着想。

    母亲并不是不关心她了,毕竟只有两个亲生孩子。

     但说起来如今对她前途的疏忽,看似是偶然,偏心也是现实的,同等条件下男孩总更得关注些。

    说起来并不是她母亲的错,只不过是时代的现状。

    与此同时,宁氏亡故的死讯也传报给了张汪。

    在任上,张汪确有痛哭流涕,甚至都写了给上司的辞呈要求回乡扶灵,最终却什么都没有实现。

    也很现实,张汪本人是可以悲戚,去守孝,然而他手下的幕僚以及一同出去的同乡们却都倚靠着他。张汪退下了,这些人的仕途也同样遭阻。

    这些人中还不乏是曾经举荐过他卖过人情的故交们顺带把子侄相托给他,这么退了,人情还不了,实在无法给支持过他的势力交待。可见当官出仕,也并不是想退就能退。

    更甚的考虑,张汪的出仕也多是为了自己的几个儿子。嫡子幼小,他总要撑到孩子能有担当才会退下。

   官场上便是人走茶凉。多年不为官,这圈子里的人便没人再会想到你;三代不为官,其家甚至难称为士族。

    这样的现实下,张汪便默然地对养母的丧事只单纯的表达了“悲戚”,悼文写了不少,却没有自己找抽地给长官写个丁忧的报告。

    通常这样的报告写了,长官才不会闻弦歌而知雅意,一边成全你的好名声,一边夺情照顾你的前程。

    没那么便宜的事,在这时候打类似的报告,张汪也就自己找抽了。

   官场上也就是各自站队,张汪也不乏树敌。

    要诋毁他的总是找得出条目来,张汪原是从祖父丧上得了孝名的,而这一位论情分是他的养母,对手便拿出这事来,逼其“丁忧”。

    还算好,显然没成功,宁氏情分上犹如母亲,在礼教上却还只是婶母,作为侄子并不需要为此守孝。

     所谓官场上的黑白,主要还是靠实力。河内士族遍占北方,早形成了股不小的势力,便是有人恶意诋毁,这些表面没有结成党羽实际又紧密联系的河内士族也会各自维护其阵营下的每一份子。

    张汪没因此受到任何影响,甚至还越调越近中央。

   这一年她外罩官服,内戴孝,由栗邑平调到获嘉为令,品级未动,却离国都中心靠得更近了。

     哪怕这是她亲爹,春华对张汪的这种“守孝”方法也有些嗤之以鼻,在她看来这真可说是矫情了。

    真心悲伤为何不直接丁忧回来给宁氏扶灵?连养母下地最后一程都没送。盖因官场上一个萝卜一个坑,不过就是舍不得位子罢了。

    然而在春华看来给祖父时的反感,偏偏她爹的这场作秀还被赞为“孝”,又有人将他前期给祖父时的恭敬再度翻出来,两件事一结合,他还成了个“孝子”。

    汉代是求忠臣于孝子之门,张汪这个大大的“孝子”又再次被荐。

    连做女儿的都有些看不下去这样的政治作秀,但很多年后春华才发现,处在这个位子,如何矫情,如何矫情得到位,既不让人作呕,又恰好让人记得住——这些都是名利场的规则。

      子不嫌母丑,对于父亲也一样。

     虽然对父亲在官场上的作为有些膈应,到底总是亲父,等张汪满了三年得了告假,遣人致信说要回归故里探亲时,春华也是激动不已。

    三年里, 曹操打张绣死了大儿子,刘备没地盘继续逃窜,吕布则宣告死亡。

    就连大小乔都已经初嫁了。

    张家接到家主的来信后,阖府可谓上下欢欣如同过节,府上齐整地收拾过一番,只等张汪子侄等人回来,翘首以盼。

    然而最终等到的却是无期限的延期。

   这一年的司隶校尉正是曹操(兼职),然而河内区域至北全是袁绍的势力。

    张汪的官职是由汉朝廷命名的,但与其一系的人却大多倾向与曹操,时局不稳,袁曹交恶,两者再彼时都是北方的巨头。

    一山不容二虎,便是张汪在信中也委婉地点出,“必有殊死一战。”

    家主回不来,众人失望之余,生活又回到正轨上。

    想到官渡之战的结果,自然是中国的曹操赢胜了更北面的袁绍,但问题又回到原点,春华即便知道大致的历史走向,却不可能知道这其中有哪些具体的炮灰。

    打仗,双方都会有伤亡,哪怕曹操会成为最后的胜利者,中间也会有各色的牺牲者。

    她爹还落在外面呢!

    哪怕张家所在之地也算不上安宁,至少是一家人团圆,想到在异乡的父亲春华心里就不安。

    就算因为张汪在官场上的政治作秀让她心里不舒服,但亲情却是无法割舍的,愈是思念,她就开始动手制衣,给张汪做的,给张淮做的,族亲堂亲等自有家中针线绣工,秋衣冬衣,足足堆了两个小包袱,让人给随了家书捎去。

     独在异乡为异客,张汪收到女儿给做的衣物时心里止不住的感动,便是张淮离乡这么久,见捎带的衣物中给他的也是亲手做的,心里也不由怀念起昔日的童年时光。

     打开包裹,父子俩表情都微妙起来。

    春华这姑娘,仍是按照小时候的兴趣,对于针线的喜欢也只仅限实用的制衣裁布,对费神的绣工却无甚兴趣。

    一件衣服上,连绣纹都少见,外衣都简单的像内单。

    张淮瞄了眼养父,说道,“妹妹的手艺益发精进了。”

    这纯粹是在睁眼说瞎话,实诚点说,做衣服的手艺是精进了,但实在看着太素了。

     闺女,你好歹在襟口上镶条边也好啊。

   张汪勉强看在女儿的孝心上,总算是接受,“都是大姑娘了,针线上该用些心思了。”

    心情是感动的,只是服饰实在太简了,预备写回信表扬女儿,顺带给妻子提提醒女儿的针线要加强。

    好在他本就是默默地在私下为婶母戴孝,衣饰简单,也说得过去。

     之所以说女儿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实是张汪身边的幕僚们开始说道张汪儿女婚事结亲的问题。

    结姻是成两姓之好,联姻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政治投资。

    张汪的“长子”这年已经十四,女儿也已经有十岁了,便是相看也不晚了。总没要到娶妇嫁女的时候, 才匆匆与人议亲。

    按照这些幕僚的建议,张家长女是嫡出,摸样生得不错,教养也好,正该向高门结亲。

    在这些人选中,不乏就有张汪的一些上司家的公子少爷,年岁相当,却最后多被他拒绝了。

    “孩子还小,都没定性的时候,总要再相看几回。”张汪这么说道。

    人在官场上,或者说特定的环境中,总不免做些违心的事说些违心的话,甚至如果有必要,为了家族牺牲某些个人利益在当时人看来也是在理的。

    但张汪还是决定如没必要,绝不白白地为了家中子弟的仕途搭进女儿,哪怕只是为了孩子争上这么一回。

    也就是受到幕僚的建议,张汪才蓦然发现自己的女儿也大了。

    在他印象中还是个懵懂小女孩的女儿,也要到了与人议亲的时候了。

    做爹的对女儿总有些难言的不舍,于是张爸爸提前的开始惆怅起来,心里不舒服,变本加厉的训导在身边跟随的子侄。

    于是张淮就过得有些凄惨,这孩子在家的时候字写得没有妹妹好,到了外面因为读书一般,才华也有限,除了“长男”这个名头好听外,他就是做壁花的。

    跟着张汪也总算是长脸的事,但他功课不好,人也总有惰性,一来二去张汪不免训斥。连族叔们也挖出他昔日童子试不中的事来反复的说——他是长男,是张家下一辈的脸面。

    可怜的张淮一腔怨气,既不能回去说,给家里的书信也只能写给“母亲”山氏,曾经的生母则成了旁支的长辈。

    也就只有与“妹妹”写信时念叨几句,父亲近来脾气更急躁了,某年长的堂兄由人举荐去了哪儿之类的琐碎。

    然而到了最后,无论是张汪写给妻子提醒女儿女红的家信,还是张淮写给妹妹抱怨琐碎的信,都没送出。

    居一年,司隶,衮州等地州内的往来被阻断,大战即将来临。

  直到书信阻断,春华才第一次理解到所谓“家书抵万金”的心情。

  母亲与她说道,“那时你才刚出生,外面也正是战乱,你外祖外婆牵挂着我刚生产完,兵荒马乱却直到两年后才重新互通有无。”

  生于此乱世的人莫不都遭受过战祸之苦。

  想起怀县山家,确在不远处,然而如今各家各户白日尚闭户不出,驿道早难寻行人车辙。

  除却日常所需,张家与外界的联络也沉寂下来。主人不在,宅内由妇人带着小孩,虽说这并不代表聚族而居的张家已经没男人在,到底山氏比往事更谨慎些。

  “终会过去的,以前不也过来了吗?”

  听着女儿的安慰,山氏并不感到轻松。

   她家大姑娘是愈发能干,渐渐长成将至豆蔻年华。

  家中的男孩,却尚幼小,长男与她不只没有血缘关系,更是别家过继而来。当时家族内并非没有更小的,刚出生的男婴。这让她不由记恨起故去的老太爷,让一个有了记忆的六岁小孩过继,他真的是诚心为孙子的承嗣着想吗?

  便是因无子过继,幼小的婴孩岂不更好?

  然而事情既已过去,当今却不得不接受这桩事后续带来的种种隐患。

  次男阿纪性格安稳忠厚,自己亲生的三郎却懒散不求学。

  兴平二年出生的张纬,大约因为是父母大半生才所得的嫡子,家中奴仆见主人颜色自然从未怠慢,向来都是予取予求,就没有过不满足过他的事,性子不免就骄纵起来。

  物质方面的予取予求,然而另一面这对父母又对嫡子期盼益高,参照着头生女儿幼时的情况,也早早请人来开蒙教《诗》。

  结果显而易见让人失望。

  “阿纬就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山氏有些后悔,先前女儿便对她有过提醒,爱之是以害之,或许真的是自己把儿子给宠坏了。

  山氏的乳母姚妈却不以为意,“夫人也不看看咱们少爷才四岁,二少爷在这时候哪生的这般灵动聪慧。”

  张纪的性格更温和内向,而深受父母宠爱的张纬却没有要在嫡母手下讨生活的经历。

  出生时家中没儿子当成了宝,而后嫡子出生,庶子的身份又重新被打成原形,家中没人虐待张纪,奴婢却惯会踩低捧高,四岁的张纪在这刻已经被现实颇了盆冷水。

  这样前后差距巨大的人情冷暖,足够让幼小的张纪一夕成长起来。好在本性未移,却更知道了进退之道。

  对这个年龄的小孩来说,颇有点心酸。

  因为减少了与外的走动,家中主妇便更将精力集中在孩子的教养上。

  这样一手抓内务,一手抓教育,果然就抓出问题来。

  如今的三个男孩,张纪,张纬,张纯全由家中西席教授。

   这位担任西席的老师傅早不是原先教春华和张淮的那位先生居冠(此人去以张汪的幕僚身份跟着走了),而是另一位由怀县娘家荐来的盛负才名的老先生做了新的西席。

  既是位老先生,授课难免更枯燥些,与照本宣科的教学方式无异,而这年龄段的男孩正多是好动时期,张纬又开蒙太早,学业上偷懒也是令人理解的。

  张纬便因此轻易的被母亲抓了包,字写得歪歪扭扭便也算了,上课还用书遮着手上拿着竹叶做的蝉在摆弄。

  结果不但被教学严苛的师傅给抓了现成,直接把其写得马虎的作业和玩具一起没收送家长面前。

  “你父亲在外为官,你这小混账真是长进了,功课做得不成样子还不用心听!”山氏气急,儿子竟然这么不争气,喊道,“拿尺子来。”

  直接拉下裤子,对着小腿抽。

  真气死人了,你爹在外面做官累死累活,在战乱中拼着性命,还不是为了你们哥儿几个的前途?

  作为嫡子,关注越大,期盼也越大。这小东西竟如此不上进。

  相比较闺女同年龄的水平,山氏更是怒极。

  你们是一母同胞啊!

  怎么就偏不学学你姐呢。

  这也实在有些为难张纬了,这孩子如今不过才四岁,撑足也不到五岁。和春华这么个伪儿童比不公平,张纬本身也不是生来就是个神童,和普通孩子一样,这时候的儿童需要的是“玩”,而不是灌输式教育。

  山氏当然不会理解,单纯拿了家中孩子的状况来比较,更生气。

  叫人拿来尺子,她房中的下人们却多是和山氏一路走过来,对嫡出少爷的重视比山氏更甚,都有些不乐意去打板子。

  到底主母的命令不可违,慢吞吞的拿来尺子拖时间,一边就有人通风报信去找大姑娘了。

  来通知春华的却是张纪的书僮,在院外阶下跪下报,“大姑娘快去前面救救三少爷吧。”

  春华纳闷,到底“救”字显得太紧急了点。在家里还有什么紧急的事呢。

  “你慢慢说,三少爷是怎么了。”

  张纪的书僮犹豫了下,支吾不明的把事情给说了。

  也算是她领悟能力还算强,一听明白过来事,估摸是弟弟让母亲生气,在挨打。

  来通风报信的是张纪的人,可见也是卖她个好了。

  心里一边记了下来,二弟是越来越会看眼色,会做人了。

   一边让张纪的书僮回去,自己则领人去劝母亲。

  内心深处她并不觉得孩子不爱读书就要受打,张纬才四岁,还要怎么“上进”了?

  但还是要教育批评下,让他有个好好读书的观念。四岁不读书不要紧,到了真正学习的年龄偷懒就不行了。骂他打他,与其说是为了他不争气打的,倒不如说只是让小孩预先养成个观念罢了。

  春华一点也不介意母亲教训弟弟,之所以还要去看一眼,不过是怕旧式的家长矫枉过正,母亲太发狠把孩子打坏了。

  结果到了地方,正就听到屋内阵阵小孩啼哭的声音,心里还担心母亲打得太狠,再走进屋一看,却是她母亲抱着挨过打哭闹的儿子给顺气。

  一时惊讶地合不拢嘴。

  “你来了。”看到女儿来了,也只是打个招呼,忙着哄儿子。

  春华都快气炸了。

  妈你这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呢!打过一顿再给个甜枣?

  哪怕是给甜枣,你也给的太“快”了吧,这样教育孩子,不就是告诉他,做娘的你怕他哭闹,刚才的那顿打还有用吗?

  才刚教训过孩子,受了打小孩自然都是要哭的,这时候就该晾着他,时间一长见没人理,小孩才会怵了,日后说话才会有用。

  哪有刚打完没一会儿,看到小孩哭就去安慰的?这就是在教着孩子不怕母亲。

  “娘。”春华不满地跪坐在一边出声,母亲却对她做了噤声的手势,然后摇着儿子拍着后背哄他熟睡。

  看不过去,春华也早趁这时候退了出去。

  不多时,姚妈出来与她说,“姑娘不用多急,夫人哪舍得真打坏了三少爷。”

  我就不是怕她把孩子给打坏的。

   这是宠坏的啊!

  与个下人没什么好争,姚妈还是她母亲陪嫁来的,更得卖些脸面,随和地问了声,“阿娘什么时候得空了,我再来与她请安。”

  姚氏一边送她,又说,“这会儿夫人正要抱着少爷回去呢,姑娘也不用挂心。”

  一面下定决心,要抽个空再和母亲说说弟弟教养的问题。   

  哪怕孩子本身生得再好,被这么宠下去也要成个蠢蛋。长于妇人之手,这不是什么好话。

  机会没等到,她的磨难却开始了。

  她母亲得了闲,不但管起儿子们,连她这个女儿也不拉下。

  女儿这年都已经十岁了,开始新娘课程也不早。赶着女儿学绣花,磨了几个月总算是像样了些,又开始让人带着她下厨。

  折腾了好些日子,山氏才觉得满意,拿出在家学的几道私房菜相授。

  天热,她懒得站在灶间里,一站就是一身汗,但母亲盯在旁边也容不得她偷懒。

  愈是觉得难受,她反倒更用心些,一次过了省得受第二次苦,也就得了母亲的些许夸赞。

  试吃了女儿的菜,山氏鼓励道,“到底是对吃食上上些心,你要在针线上也拿出这样的心思来,我也就放心了。”

  “女儿又不是做不好,只是觉得费时间。真要用心做的针线,阿娘您看女儿哪次给您丢脸了。”

  山氏嗔道,“还真会说,要不是由我盯着,还不知道你还拿不拿得懂绣针。”

  春华便借这个做引子,努力爬过去,作小女儿态给母亲捶背,“可见您严厉呢,孩儿才不出了大错。要是像小时候这么纵着我,今日我还是个傻姑娘呢。”

  又诚恳地说道,“阿娘为我们真是操碎了心。”

  “你们哪儿个不让我省心了。”山氏叹道,“你当是娘不疼你了,小白眼狼。”

  “阿娘这么说,女儿哪敢呢。”春华谄笑,“打是亲,骂是爱,您说我也是为了我好,女儿哪会记恨你。”

  山氏受着她孝敬,故意不理她讨好的贼样。

  女孩转到面前说,“便是对着纬儿,您要是严厉着也是为他好。”

  兜了那么大个圈,山氏总算是听懂女儿想和她说什么了。

  “是为了你弟的事儿吧?”

  母女俩有什么话说不了的,山氏就直接说了,“你是怪我纵容纬儿。”

  春华有些讪讪的,毕竟有指责长辈的嫌疑,语气带着尴尬,“他现在是小,但我觉着吧,便就该在这年龄,做好了规矩往后才好管束。”

  山氏失笑。

  春华的话说得很有道理,但奈不住以一个十岁的小女孩的形象来说这话,实在让大人喷笑。

  山氏和所有被孩子装成熟的大人一样哭笑不得,“好好,咱家姑娘说得对。”

  “娘……”

  “娘听你的。”

  这样的言辞让春华无语。

  山氏根本没听进去。甚至觉得女儿的这种“劝诫”,或许是因为子女间的争风吃醋,小女孩心思,又安抚了几句就结了。


19.  摽梅嫁杏

  隔年北方的形势更坏了,战争带来的通货膨胀使得市面上粮食价格飙涨,百姓日子更不好过。

  此战直到次年十月,曹军奇袭乌巢,接下去的官渡决战后,袁氏元气大伤,退往更北面。

  司隶一带便又重回了汉朝廷的统治下。

   等到建安六年,战事已及并州,幽州而去,治内稍安的司隶,民庶又逐渐开始了生活。

  从建安元年复任,时隔六年,张汪才重新得了告假回乡。

  走时不过子女幼小,如今便连当时襁褓中的婴孩都已及他腰,再看看妻子,哪怕内宅贵妇保养得再好,眼角也爬上了鱼尾纹。

  带着子侄入门,扶起妻子,悲喜莫名地喟叹,“这些年你辛苦了。”

  喜的是家人重聚,悲的却是岁月蹉跎。

  他们这一代人的岁月,被战争蹉跎的太多。

  山氏也同是激动,眼眶中满溢了泪水,却不欲在大好的日子落泪,强自作笑,“大人也辛苦了。”

   夫妇俩各望着对方鬓边渐生的华发,脸上的沧桑,相视而笑。

  夫妇相持入屋在正座坐下,其下的子侄晚辈则由顺序坐下。

  接下来的见面则颇为死板。

  在这么个喜悦让人动容的日子里,上位的夫妇俩却不得不说着正式老套的话,接受别人的磕头。

  事实上,张汪早就挂念家人挂念得紧,他更想和他嫡亲儿子亲近,这孩子从记事起还没见过亲爹;而山氏则更想和丈夫说话,直接问问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然而大家族的规矩,作为这一家最尊的夫妇俩,他们说话晚辈们要听着,晚辈们给磕头他们也要受着。

  在数年未归家,心中正感激涕零的时分,这样的礼数很是折磨人。

  等旁家人散了,张汪也把跟随他一路的堂兄弟和侄子们放回去见家人,他总算是和自家人说上话。

  张淮首先上来给母亲磕过头,接下来家中的次男领着更幼小的弟弟们给父亲问安。

  春华作为长女,先前正屋内外男多的时刻却都避在一旁的耳室里,等人走了才又进来。

  都说女大十八变,六年不见女儿早出落得令张汪喜出望外,这样的惊喜使他说道,“春华真让为父认不出了,都已经是大姑娘了。”

  十二岁,在这个时代已经是进入议亲的婚龄姑娘了。

  春华心里也有感慨,那么多年过去,骤然才见父亲,鬓已染霜,心中感情溢于言表,不忍抬头,只接着他的话岔过去。

  “阿爹何必笑话我了。”

   张汪大笑。

  下首的张淮估摸着情形,插话,“妹妹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在获嘉时,阿爹可总念叨着你。”

  春华瞅眼看去,这已经出落成少年模样的张淮暗暗侧脸给她眨眼,也是看在两人少时情分不差的份上,才搭的话。

  就听父亲说道,“我道是春也思,秋也想,想我闺女可又逢了衣衫?女红可有长进?”

  显然又拿昔日的那几件衣衫作笑。

  春华有些不忿,“阿爹是又在笑我,哪有这么打趣自家女儿的。”

  屋里的气氛却因这些儿女间的小事和乐起来。  

  如果说这些儿女们见面还算是温馨的事,不一会儿院廊下跪着的一个妾室怀抱着婴孩,身后奶娘抱着另一小孩的请安便不太美好了。

  要说到自己的尴尬事,在场又有不少子女在,对着妻子张汪有些不好意思,老脸一红,“这是咱们家的幺儿幺女。”

  出外三年,回家特寄老婆土产,庶子庶女各一枚。

  小老婆没提过一字。

  坐在上位便是能将下面人的表情都一览无遗。

  对于丈夫事后的讨好,山氏很不以为意,都这把年纪了,她又不是爱他爱到不行,还计较这个了。

  看下面的儿女们,张淮她早不管了,张纪是自己带过的,次子是庶子出身,却也隐隐对父亲的行为带出些不满来,于礼却只是把手埋袖子下。四男张纯又庶又幼,早被人无视惯了。

  自己生养的大女儿眼观鼻鼻观心,应对也算得当,但女儿大了,临出嫁了,山氏难免想着再要提醒一回。

  至于张纬则看着跪在院子里的庶子庶母们,带着好奇,像是看见了新鲜的玩意儿。让山氏哭笑不得。

  想着孩子小,以后还是要说道一回,让他也明白下母亲这些年的不易,内忧外患,为了家业父母俩付出过多少艰辛。

  这小白眼狼要是还对庶系生出好感来,真可以把他妈气死。

  场面上,山氏却把所有的心情按下,卖了丈夫个面子,“把孩子抱来我看看。”

  小一点的男孩已由张汪起名叫“纷”,自家的孩子无一不是快到周岁才起名的,这个没几个月大的小东西已经得了名,让山氏心里酸了回。

  不过也就是一想,马上恢复了正常,问起小姑娘,“咱们闺女可起名了?”

  她说的是“咱们闺女”,让张汪心里听了很舒服,这回却轮到她大女儿春华在下面犯酸了。

  张汪挺高兴,“姑娘都随娘,不该是由你来起名?”

  合着这可怜妹子出生都两年了,还是被人模糊地用“二姑娘”,“二娘子”这样的称呼。

  更可怜的是,这妹子的亲妈也给没了。

  山氏念叨了一回可怜,问过生辰,是四月生的。然后说,“就叫秀华吧。”

  听得春华想砸桌,怎么谁的名字都比她文艺!

  在上位张汪已经感受到大女儿的表情已经不怎么美好,也不由想起自己起的这名是听着马虎了。

  咳嗽两声,把儿女们赶走,然后和老婆说起话来。

  过个几天,山氏并没忘记前些天想的事,把大女儿拉过来教育一番。

  也正好女儿已经这个年纪,正给她在挑陪嫁,连引子都不用刻意找。

  “这是给你挑陪嫁。”山氏的神情严肃。

  春华趁母亲看不见地时候歪眉咧嘴。

   唉,挑陪嫁丫鬟,也就是传说中的小老婆预备役。

   往下看下去,一溜的漂亮美萝莉们,大的也不超过十四岁。她要是及笄后再嫁,这些美人胚子小妹子那时铁定一个赛一个的水灵娇艳。

   嫉妒下她未来老公,就这群美妹子里挑,真是环肥燕瘦都有了。

  这年头嫁大老婆还附赠小老婆的,还真是“超值享受”,实惠放心,卖一赠几。

   在母亲面前就没什么伪装,山氏一瞅女儿那表情,就想到姑娘从小就是个主意大的,过分“有生命力”的娃。

  给头痛了起来,训道,“你那是什么样子?你是大族姑娘,要有风范,便是你的身份。你是正经嫡出,往后做了正头娘子,谁会怠慢你了?”

  春华忙道是,又腹诽,她的确是正经嫡出,可不一定丈夫是个“嫡”呢。

  这话她不敢说,说了她娘定要捶她。

  也不过是光想想就作罢,春华有爹有娘都在世,家中还算是比较受重视的孩子,婚事总不会马虎。

  母女一场,山氏自然知道女儿通常的恭敬之下还有颗活络的心,又加重了语气,“做大妇的,首先便要以仪度自持。别的女人再得宠又怎么了,只要你一天坐着这位子,儿子们就得叫你娘。”

  姑娘心里又给补充一句,死后祭祀,只要有丈夫牌位在,就绝少不了大妇的牌位一起被供着得口饭吃。

  又听母亲说道,“只要记着一条,一定要快些生下儿子。世家公子难免先前就有屋里人的,也别急着嫉恨,哪怕生了庶长子,一时笼络不到丈夫,也要抬举着自己人去分宠。”

  这道理春华自然是懂的,但真听她娘响当当地给她开小灶说这些内宅经的时候,表情有些被风化一般。

  主动给陪嫁丫鬟抬成妾?那是找抽。自己挑着丈夫先头的屋里人斗?那是失了身份的可笑。

  对封建糟粕感冒到不行,最后好歹还是在她娘的话里提炼出了现世意义。

   陪嫁丫鬟她当然是肯定要挑的,仅仅当做是入乡随俗,把她们当成伺候的人也就行了。

  丈夫是绝对不能分的,学着这个年代的女人“贤惠”地主动给配小老婆,真是自取灭亡,傻到头了。

  多儿子则多分家产,自己“贤惠”的结果就是单方面地分薄儿子们的利益。

  为了笼络老公而赔上孩子的未来,这样的事得不偿失,谁爱贤惠自己贤惠去。

   已经存在的小老婆作为大妇有的是办法凭自己处理掉,靠着用陪嫁丫鬟分宠的方式去压制人,做大妇到这份上,要靠别人才能撑台面,也真是能力的不足了。

  借力打力也不是这样用的,这是前狼后虎。

  口技艺人招来虎赶走狼,又学熊叫引熊赶走虎,虎走了引罴赶走熊……直到山里再没有猛兽可以压制罴,口技者自己也就被吃了。

  这厢山氏还继续在和她说,“挑陪嫁人要挑家生子,一家都握在你手上,能不老实?”

  她早神飞太虚了。

  又说,“为女子者不可太刚强。”

   然后照旧给姑娘她提炼出了现世意义:刚强是应该的,刚强在脸上的是笨蛋。

  这姑娘总有办法在古代内宅经提炼出自己的现世意义。

   之所以这么着急地和女儿恶补宅斗知识,只是因为张汪回家没几天就和妻子说起了儿女的婚事。

  张淮十六了,要相看起适龄女子为妇。男孩要说还可以拖,亲生女儿却已经十二了。

  这是张汪第一个孩子,私心里是极重视的。

  简单地和妻子说了下对女儿婚事的预想,惊得山氏瞠目结舌。

  “是谁说要给咱家姑娘和孝敬里司马家的二公子说亲的?”

  山氏惊讶地都几近于瞠目结舌了。

  女儿都已经十二岁,要说她心里对女儿婚事完全没腹稿,那也未免太失职了。

  在母亲山氏预备的人选里,早些年也有过让孩子嫁到舅家为妇。自然在她的眼中,娘家子弟并不差,女儿的外祖父母也都健在可以看顾着,公公是自己的亲哥,孩子往后的日子不会吃大苦头。

  原本表哥娶表妹,就是这年头天经地义的亲上加亲。

  其他在本县内的适龄少年,她却完全看不上,因为对本县各家族内的污糟事了解的太透彻了,距离太近难以产生美。

  这些少年们就一个个的被山氏的高标准给刷了下来。

  东家子是个口吃,西家子相貌配不上,难得找上一个本人好的,家里人口又太折腾。

  世家盘根错系,人口就不会少,亲戚们搅在一起,哪家没点可扒的事呢?也就是自己娘家,山氏对情形了解的透彻,又有外孙女这层身份在,总不至于吃了大亏。

  因而听到了与自己想法出入很大的意见时,山氏习惯性的挑剔,“那一家的公子?”

  张汪以为她知道,“孝敬里司马氏。”

  山氏露出了个难言的表情。

  “那一家的夫人我认得。”

   “认得?”

  “按照亲缘算起,这位夫人姓虞,也算与老爷您有些联系。”听妻子说完还在若有所思的张汪,没想到妻子话锋转得那么快,“就是因为这样,妾身才知道,她家有八个男孩呐。”

  虽说多子多福,但儿子多了未来产业就分薄了。哪怕是庶子,那也是有一定的继承权的。

  看丈夫似乎并不在意,山氏又补充道,“光嫡子就有四个,前妻子,后妻子。父亲在时,这子辈人多,妯娌间不定怎么排挤倾轧,等老父归西,这些儿子们分了家产,一个个能得多少产业?您看看旁家那些非长非嫡的人家,父辈传下来再响当当的姓氏,等单过小日子了,还不是受苦受穷。”

  张汪这回是听进去了。

  但也没马上松口,只是说,“这事容我再想想。”

  要说司马防夫人虞氏平日对山氏的热络,山氏要真看不出她的意思,哪她也真白混那么多年的贵妇圈了。

  单看这家孩子,山氏也是挺喜欢的,因为父亲管束的严,个个都读得了书,在一批靠着好姓氏好人脉混日子的士族子弟中,这一家的孩子真算是出类拔萃的了。

   司马建公这老头闲在家里没事干,于是就各种折腾儿子。好在这样的封建传统家长制下,竟然也被他逼出几个好儿子来,别家看了很是眼红。

  再眼红他家儿子出息,山氏心里却是算得清楚。虞夫人是想和她结成儿女亲家,适龄的正好是虞氏亲生的大儿子司马进(五男)。但山氏却不怎么认同这桩婚事。

  “与其说是后妻生的嫡子,倒不如说只比庶子好点罢了。”私下里山氏和心腹姚妈说,“那一家嫡子多,她家老爷根本就不在乎后生的几个儿子,常常都混为一谈,能得多少看重。”

  后妻实在太年轻了,当初40岁的老头配16岁少女,两人的情分不深,娶后妻也不过是因为家里的小孩没人拎。

  占着嫡,却没有情分;年纪轻,却又不如妾室受宠爱。这个后妻当得尴尬,连她生的嫡子在丈夫面前,也常常被丈夫忽视。

  其实这一家,除了前妻所生的两个嫡子,后面的弟弟们竟然都是一视同仁,让虞氏很是忧虑。

  如今家里有她这个生母在,下人不至于怠慢了她的儿子;如果她哪天死了,她没了娘的儿子们还不给人踩死了。

  虞氏一点也没想过要用她的儿子夺取长子继承权,不现实也不可能,但至少总要让孩子们有个好日子过吧?

  她给司马家拉扯孩子,照顾后院,没有辛劳也有苦劳,如今多少个年头了,生生把青葱少女熬成黄脸婆。

  丈夫是老头,她这辈子没经历过爱情,情分又薄,也难算得上亲情,但至少女子为母则刚,她还要为孩子争上一争。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给孩子找个可靠的岳家。

  虽然老头没给她儿子更多的关照,从父亲那里传下来的好姓氏却还是有的。虞氏想得很笃定,益发向张家夫人示好,奈何山氏算得精,光有个好姓氏根本吸引不了她。

  做女孩母亲的,哪个会想让女儿往后去过苦日子了。在山氏看来,儿子多了分薄家产,日子过不下去,没准还要女儿补贴嫁妆进去当家用,这样用自己女儿养着人家儿子的事,哪一个亲妈都做不出。

  更苦逼一点的,要是得不了丈夫欢心的,到时候真是用着自己的钱给老公花去泡小老婆。要是当婆婆的再搀和一下,这媳妇不去吐个血早亡真是算气量好的了。

  按着当时礼法,未来虞氏的确是要嫡长子来奉养,可是法理之外有人情,世俗对虞氏这样的情况,通融点让她跟自己儿子住也不是不行,司马进又恰好是虞氏的长子。真把自己姑娘嫁去了,当娘的还不要两眼泪汪汪了?

  山氏在自家孩子的教育上看不开,在对外的算计上却不笨——内宅斗是她的强项。

   这一家的情况她早分析得清清楚楚,就是没想到丈夫说的竟然是那一家的次子。

  次子,似乎不是怎么熟。不过按着惯性,特别她心里还惦记着自己娘家外甥的时候,也一起推了。

   这一年司隶稍安,百姓恢复了正常生活,前几年形势紧张,到建安六年社会上便成群扎堆的嫁娶办喜事。

  杨琬今年头上本是该出嫁的,但往年断了信函重新搭上联络的未婚夫婿家,却报来说她未婚夫给死了。
  
   头一回听说这消息的时候,春华是真为她高兴。

   她那未婚夫又矮又挫,据说人品也不怎么好,只是因为有个有权势的家族在。为了儿孙的仕途,杨父便许了女儿给作妇。

  初刻听到这婚事的时候,平日自视甚高的杨琬少女,生生把自己平日个圆滑雍容的宝姐姐哭成个林妹妹。

  这样不学无术,据说还做过一两件“欺男霸女”的浑事的臭小子,品貌人品皆不佳,只因为有个强大的宗族和个好姓氏,就取到了名门淑女。

  这是赔了杨琬的一辈子去“拯救”别家不出息的子嗣。

  原以为这样的未婚夫死了,杨琬会松口气,结果再去探望杨琬的时候,她又和当年许婚的时候一样,哭得个半死。

  “我宁愿去的人是我。”对着闺蜜,杨琬也全把委屈发了出来。

  看着她连自杀的心都有了,春华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

  趁屋内没旁人,只有两人的心腹丫鬟,春华凑靠了过去附在她耳边说,“就为了那种东西。”

  “我哪是为了他。”杨琬叫道,认识她那么多年,春华倒是第一次看她不顾了仪态的撒泼,“我这是为自己……命苦。”

  春华这才想了起来,这是古人啊。

  她这么未婚死了夫婿的,三姑六婆只会说她命硬克夫,那真是什么前途都没有了。

   所以说订婚便该谨慎,古人讲究从一而终,哪怕是因为意外死了丈夫的,要想再找其他门户相当的婚事就难了。

  便如杨父,轻易的许婚,如今便白白折进个嫡女。

  杨琬说宁愿意外死亡的是自己,以春华对她的了解,倒真不是说她想为未婚夫殉节。而是她死了便也算了,一了百了,活着被人说克夫,就算嫁了人,到了婆家也要被婆婆小姑牵头皮过一辈子。

  这是在自暴自弃了。

  春华素来不会安慰人,扶着她的背,又拉她到一边坐下,使个眼色让两个丫鬟关上门到外面守着防了让人听到杨琬哭闹。

  别看她现在发泄时候痛快,等会儿这位“宝姐姐”似的杨琬,一准儿想起来又后悔了。

   她也才十三岁,便是宝钗在这年龄似乎也只是与姊妹少女们玩闹。

  “先别想着有的没的,你家长辈是怎么说的?”

  与其陪着伤心,陪着安慰,春华觉得还是引着她想想后来的事能让她振作起来。

  这事儿还没完呢,还要看她长辈怎么收尾。

  杨琬回忆了起来,“还没说,但这桩婚事这地儿没人不晓,我……”

   春华知道她想说,还有谁会娶她。

  “你是名门淑女,便是那人死了,也改变不了。”

  “话是这么说。”杨琬犹豫道,“可毕竟……”

  “哪有因这个就让人轻看的。”春华拍拍她手,“你呀,就是想太多了。这打起仗来,中间死了多少人了?难道便因为这个大家都不嫁人了么?”

  说到嫁人,杨琬习惯性地低了头腼腆。

   “你别来这套,这儿没旁人。”春华有些难堪,姐们我都与你说大实话了,你这样子“未嫁女儿害羞”,不显得我不知轻重,不害臊了吗。

  都已经不在长辈面前了,我与你诚恳些,你也该真诚点待我对吧?

  杨琬果然也觉得自己有些做作了,抬起头要分辨又不知该说什么。

  却听春华继续说,“就放心吧,你有父母亲长在上头看顾,你还怕什么呢?总不会让你吃亏的。换句话说,要真有人为这个挑剔你的,你倒要庆幸早点看清没进了这样的人家。”

  战乱年头死丈夫死未婚夫又怎么了?

  别说这还是没结婚的,就算已经成亲了,为了鼓励生育增长人口,连寡妇都是被鼓励着再嫁三嫁的。不过就是死了未婚夫,还是因为天灾人祸特定因素死的,关她什么事儿了。

  但哪怕闺蜜说话可以松弛些,到底“寡妇”两字是个忌讳,春华硬是没说出口。

  她们这些姑娘都没嫁呢。

  杨琬的婚事果然不久后就有了着落。

  经她家族叔,杨俊(字季才)介绍下,她最终嫁给了王家子弟王象。

  这个王象虽然也有过个好姓氏,但自家不过是王氏的普通族人,幼时即孤,母亲却为了他没有改嫁,两人相依为命,王象便以给人放牧为生。

  这样贫困的家境,结果却是一边放牧一边读书。王象能得到的资源不会多,但如今王家的年轻一辈里却让他一枝独秀,可见他的能耐。

  甚至苦出身的王象,竟还让世家大族的杨俊看上了他的才华,不但给他置屋置产,甚至把侄女相嫁。

  杨琬的父母原本是很不同意的。就算是因为死了未婚夫折损点名声,杨琬也还是位行情很好的世家小姐,求取之人并不减。对方的身份差得太多,就算是从兄弟赏识他的才华,以庶女相嫁也是抬举了。

  从兄嫂不认同,杨俊便安排了两方见面。

  真到考校了王象为人,这个出身平平的穷小子最后却是让长辈们拍板定了下来。难得不是顺境出身,王象的世族子弟身份也不过仅仅是占了个好姓氏罢了,这样的情况下,他竟然还能举止得体,应答自若,便是在身份高的长者面前也如不失仪,杨父杨母便同意了此桩婚事。

  当初在闺阁和杨琬说话时,春华的确说过,杨家父母不会放着女儿的婚事不管,然而真当听到杨琬要嫁给苦出身,自我奋发的王象时,心里却不怎么赞同。

  这回杨琬是很高兴地招待了春华,又如平日一般自信,私下说了闺蜜心事,“那人我见上过一回,就是当日我父考校的时候,让我偷偷隔了帘子看看相貌……哎,比上次那个强多了。”

  这话语,连旁观者的春华都听出来少女她是在小鹿乱撞了。

  其实她这次倒是不看好。

  苦出身的,有因此珍惜美好,特别会过日子的人;也可能是个凤凰男啊。

  为什么要门当户对?

  不是为了摆谱给人看,而是为了过日子。

  生活环境差得太多的,两人在一起生活就有的磨了。这年头还是要住到男方家里,和婆婆小姑缠一块儿的。

  姑娘,自小身着绫罗的你,有没有数过你老公袜子上的补丁?

  不看好归不看好,春华却不至于在人家少女怀春的时候泼冷水。

  事实证明,春华真不用去担心别人,她自己也即将被爹娘称斤论两卖了。

  在张汪回到故里不多时,他便在宗族内宣布了一桩令族人震惊的事。

   “阿淮元是吾父少弟之子,当年子嗣不兴,先祖便以其过继。”

  接着便是正名,“然今时得子数人,而淮渐长,他日予当以嫡子为嗣,则淮从先祖之愿为族望。”

  说完让张淮上前与族老们拜会。

  众人正吃惊,此事的后续竟是如此平和的过去了,难得连张淮自己都应得如此干脆,自己先表明了态度,连他生父母想为再生事他争辩都不行。

  早些年大家都觉得先家主张承做下的这事并不厚道,张汪当时的年纪也不大。要是他再也生不出儿子也就算了,否则下一辈的传承定又要有番波折。

  然而如今张汪亲生子张纬的继承权竟然如此兵不血刃地就回来了,让人不由意外。

  春华是在后院听说的,身边的人脸上都带着笑,走路都带风,这情形看着不对,马上把人都按制下来。

  “都高兴什么,这事儿背后谁都不许议论,让我知道了剪了她舌头。”

  也不过撂狠话,她要奴婢们的舌头有什么用。

  到底大姑娘一贯在内务上的雷厉风行把下人们给压制了,不但是她身边的人,嫡亲弟弟张纬身边的人也同样被她约制过,又格外到张纪哪儿提个醒。

  张纪很快就领悟,也约束了下人,还额外表达了感谢,“多谢阿姊提醒了。”

   “哪儿的话,自家姐弟不过就是给你提一声,想来你也是早想到了。”

  自己想到归想到,由异母嫡出的姐姐来说,便是情分了。过早接触了世态炎凉的张纪很明白这个道理。

  长姐对他友善,他便也珍惜这份情谊。

  便又恭敬地亲自把姐姐送到门口,却被她拦下。

   “你这是做什么呢?”春华有些不高兴了,“便是知道你懂事,平素和你要好才敢和你说这个话。”大家族里各人有个人利益,谁会闲着说实话得罪人的?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

  “就是知道你是个谨慎有良心的才来搭个话,也就是姐弟私底下的一句提醒罢了,你若再这样客气,便是见外了。往后我也受不得你的‘恭敬’。”

  脸上装露出几分不高兴。

  张纪想要争辩,又实在嘴笨,支吾道,“我也不知道阿姊会生气的,本是觉得是自己心意。”

  见这样,春华也不好意思再欺负人家嘴笨了,“你呀,别心思太重了,人小心点是应该的,但太小心的人一朝出了点错,反更被人当做是有了用意。”

  你才几岁呀,就算是明悟了世情冷暖,也不用害怕谨慎到这个程度。

   硬是赶了他走不让送。

  对张淮的事,春华反应算是快的,不但极早地便防了下人们乱说话,处置完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顺带去问过亲弟弟,就连人情也做好了。

  同样她母亲的反应也不慢,当下禁了人议论,刚想顺带把孩子们也叫过来重申一遍,结果就知道了女儿的作为。

  很是欣慰的把女儿拎过来夸了一句,又给补充了些内宅知识这才放行。

  其实春华这会儿还是更想听听当事人张淮是怎么说的。但这个时间不好,便找了其他的机会说话。

  两人算是自小的情分,也不兜圈,春华头一句便说,“恭喜淮哥了。”

  照着张汪的意思,以后张汪的家业由嫡子继承,而族系则由张淮继承。

  这事儿真难算是“恭喜”,因为原本还是全由他继承的。只不过如今是把继承权规划清楚,而不是以前那样可进可出的迷糊,所以这声恭喜也勉强说得上。

  张淮露出个淡然地笑,“说不得恭喜,只是本分罢了。”

   这样的态度倒是让春华吃惊。

   “原本,”张淮说道,“我便只是先祖庶子的后嗣,占了嫡系的支脉本就是不厚道的。”

  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春华还是顾及他的感受,“淮哥怎么说这话?这原不是你能做主的。”

   到这时候张淮也早坦荡了,“父亲母亲待我不坏,姊妹兄弟也和睦。当年的事是长辈做主,但总是我处在这位置上,于义说,要由我担了大任,心里也着实不安。”

  又道,“咱们自小情分就好,也是与妹妹说句实话,做着父亲的长子,我自觉很不能胜任,心里也煎熬。”

  “淮哥你……”

  “我学问并不好,既不如妹妹练得一手好字,又不能像昔日父亲那样进了太学,仕途并不顺畅。”

  春华安慰道,“淮哥都未弱冠,现在说什么丧气话。”

  张淮却是摇头,“自己有几分能耐我是知道的,我不是个读书当官的料。往后为家族出些力也不错,有爹娘像如今这样为我谋算也是条不错的出路。”

  人家都这么说了,春华也只能说,“你能想开也好。”

  作为张汪的长子,跟着他出去结交官场绝对是个出息的好途径。原本在张汪的打算里,祖父让他过继了庶叔的儿子,其实也是让他照顾。给了他一份好前途,张淮自己也有官做了,见过了大场面,哪里还会惦记张汪家的产业了。

  可见出息了的男人大多不会想着啃老,自己能自力更生的,底气更硬。“仓禀实而知礼节”,说的便是这个了。

  这是条双赢之路。我给你前程,你则给我亲生儿子让路。张汪的原预谋的确算是不错的选择,他和张淮,或者说叔叔家,再怎么互相有膈应也总是同姓近支。为了继嗣的事闹翻搞大了,他们家在外面的名声也就差了。

  一个家族之内,牵一发则动全身,能够让亲戚双赢的就一起双赢。问题解决了,虽然少了一份暴力美,但收尾收得漂亮也是体现一个家族能耐的地方。

  真正的世族大系,就算是有内部矛盾,也不会急吼吼地两家人抄家伙动手,或是一个劲的使坏败坏人家名声——那是乡间村夫的所为,没得让人当了茶余饭后的笑柄。

  孩子大了,也有了自己的想法,张汪便找了张淮亲自谈。

  出乎他意料,张淮却并不怎么想为官。也恰好张汪也觉得族中事务绊人,两人谈得拢,便有了这次的正名。

   其实张淮的想法也简单。

  生父母哪儿如今遇上了,说话很客气,但也只有客气了。看着他们如何对他昔日的二弟,显然原来的家中已经又有了“嫡长子”。

  他就算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看到过他们怎么对亲弟弟,再对比对自己,时间久了又缺少了交流的张淮,心里要偏向他们也难。

  回不去原来的家,现在这儿养父母家的日子也凑合,他便也从善如流。

  当张汪的长子最能觊觎的就是张汪在官场上的声望人脉资源,可他也不想当官,平平安安以后管管族务也好,终不会饿死。

  不过只留了一个月,不久张汪又得到任命。

  从粟邑令到获嘉令,官声不错,这次他倒是升官了做了离狐太守。

   走前还是想把儿女婚事定下,思前想后又想到了杨季才曾品评过司马建公次子的话。

  “此非常之人也。”

  杨俊受学于名士边让,早些年便是声名远扬的才子。

  当初他来到温县访亲的时候,杨家的街坊正与司马家相近,他亦与司马家的长男郎相善,以相评时人著名的杨俊,最后没有给主人家的长男留下评语,却独对十六岁的次男大感惊叹。

  “这可不是个寻常的人。”

   如何就能看出一个尚未弱冠少年的不同寻常之处了?

  便如张淮也如今也是这个年纪,除了因为世族先天基因好,后天没经过风吹日晒,长得小白脸一点之外也看不出和这个阶级的少爷公子有什么不同。

  山氏便道,“若真是好的,杨季才自己也正有年龄相当的侄女,岂不是更好?”

  这说的就是杨琬了。

  自然,在山氏看起来杨琬这样的身份,也可说是代表这个阶层的普遍看法了,她家大人把她许配给王象实在是太浪费了。不是她家从叔也欣赏司马家的少年吗?这个不是身份更匹配更好。

  张汪心里叹道,妇人之见。当然当面他没这么落妻子的面子。

   “你知道杨季才师从于谁了?陈留边文礼公。”

  边文礼就是边让,此人名字听着生僻,但却绝对是个名士。

  名士到他可以直接甩脸给曹操看,但曹操在场面上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虽然一转眼就也把他给收拾了。

   可老曹也没讨到好,他把烦心的边让给杀了,结果北方整个士族集团都开始和他作对,陈宫直接招了曹操手下的士族和衮州当地士族阶层合伙把曹操给拒了,迎接吕布。

  如今的史书上大多把边让写得荒唐猥琐,显得他的死是咎由自取,但历史还是由成功者写的。边名士要是没几分真才华,也不至于成真名士,让天下倾慕。甚至曹操也不能否认是去招过他的。

  他这辈子唯一做“错”的就是给曹操甩脸,时间恰好差不多在徐州屠杀之时。

  而士族集团对于曹操的反对声一直到如今还未消减,或许不只单独因为杀害边让的这桩事,但许多事连在一起,曹孟德是把这一阶层给得罪坏了。

  所以到了后来,魏史把边让写成个疯子,士族文人下笔则把曹操痛骂成历史上的“大白脸”。

  作为内宅妇人,山氏当然不知道边文礼是谁,就算告诉她那人大名叫边让,她也记不起这是谁。

  张汪想想也懒得和她解释了。

  杨俊之所以为人推崇,在这个阶层里,与他是边让弟子也有深远的关系。

  后世论杨俊会识才,早年间他说会有作为的人,王象,审固,卫询这些人后来一个个都出息了,成了魏国后三国时期的中流砥柱。

  也是在获嘉任上,遇上战乱大家都闭户不出,杨俊也留在家乡,平素和张汪关系不错,又几次听说他家的女儿有德行,便起了意。

  实在是当爹的太得瑟了,穿着女儿做的衣服由人问起便说,“息女至孝,想到我在异乡,便夙夜制衣送来。”

  那时也恰是张汪养母故世不久,就算不明着守孝,他平日也相当克制。旁人知道这事,所以杨俊大才子生生没看出来张爹衣无纹饰绝不是因为致哀,而是张家姑娘偷懒。

  这就先有了个先入为主的好印象。

  再到温县住在族兄弟家,也是知道张杨两家女郎相交好,春华的一手书法又实在太有迷惑性,他就直接把这姑娘想成了个名门淑女。

  这年代的女子有才并不少,但在小地方上整体水平不高,这里的小姐们识字的多,会写的却少。会写而且还能写得好的更少。

  于是春华毫无意外的“被”一枝独秀了,其原因也不过只是偏离了帝国中心的文教水平不如罢了。

  实话说,张家姑娘作为名媛在县里的名声很好。她是张家嫡女,在相近的年龄上,家中又没身份上可以和她比的人,没有姐妹和她并列相比,到了外面自然名声会好。

  等到杨俊听司马朗说,他家预备给二弟议亲的时候,杨俊便有了给两头搭桥的意思,那时候他侄女杨琬还没出事也不曾想过。

  要说两家其实也挺对眼的,两家的长辈都还认识,司马防也对张家女郎的印象也不错,而张汪也见过他家次男,也觉得可以。

  只有两家母亲心里各有打算,山氏仍想着这家儿子多,而虞氏心里泛酸,颇有些敲了这么多年的边鼓,结果为他人做嫁衣的感觉。

  两家父亲都想抽空见个面什么的,这事儿如果要定下就要早,否则张汪马上又要去上任了,这一走说不准又是三年。

  结果也不知道是随了谁的意,这年曹孟德挂念起当年司马建公的提拔之恩,以其次子为河内上计掾。

   任命自然是以天子的名义写的,但背后的主意来自于谁也一目了之,为此正在孟德手下为议郎的长男伯达写信给了家里,建议推辞。

   以稳重见长的司马朗在信中明确说,弟弟这年不过刚二十出头,便得到寻常年轻人轻易得不到的官职,就是明公(曹操)在这个岁数也不过得了只得到洛阳北部尉,这样一个公安局长级别的干部职位。

   此等的任命,绝不是因为赏识弟弟的才华,人都没见过一面,哪里就知道品格了呢?无非是曹司空大人在还人情了。

  由一个寻常弱冠青年直接任命为河内上计掾,许多白胡子老头一辈子都走不过这个跨度。这份人情给得太大了,无非承受。

  许多时候长兄为父,长兄和父亲的性格想法的确难免很相近。

  建公也是个谨慎之人,听了大儿子的也觉得很对。况且伯达现在还直接在曹操的班底里做议郎,天天见得上面就在眼皮子底下,都说朝中有人好办事,直接与当今天下政事接触的司马伯达政治眼光一定不会错的,比起地方上的人只会更敏锐。

  司马懿便以病辞却,结果曹大人果然一点也没生气,甚至觉得这家人很知进退,可见这里面就有司马朗在周旋的作用。

  说起来似乎很容易,要知道曹操是把整个士族集团给得罪了的,这个仇到现在还没有消。

  因为挟天子以令诸侯,天子下的任命书大家不得不从,但要给曹操效力,士族阶级也很强硬——直接非暴力不合作,一个个都给“抱病”去了。

  反抗是没用的,曹操有兵有人,再上纲上线点这是在为天子效力,根子上把这些人打成了反革命。

  简陋的反抗无效,人却要有生老病死,儿女婚嫁请不了多少时间的假,丁忧也没办法想忧就忧,唯一的就只有生病。躺床上了你还让我怎么上任呢?

  这士族集团都一个个“抱病”,非暴力不合作。

  也真是这个时代有学问识字的人少,非他们不可,士族阶级牛就牛在这个地方,便如刚开放时第一、二届的大学生,全是行业的垄断。

  要是换到当今,别说当官的舍不得罢工,就连寻常百姓也舍不得——多的是人等着位子吃饭。

  类似于法国人可以没事下个班闹罢工去,在中国谁想吼着罢工,隔天老板就直接让你去财务那里结三个月公子——回家,多的是毕业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

  在这么个士族几乎全体罢工,人人“抱病”的时候,司马朗使弟弟因病辞,不但没脱层皮,反而让老曹觉得他家人懂得进退,可见司马伯达的能耐了。

  但人生有的有失,就在司马家让次子“抱病”的同时,正在两家有意议亲阶段的张家人也犯起了嘀咕。

  “说是有病,不会是什么大病吧?”山氏本就不看好八个儿子的家庭,如今再听说这事,就该怕上刚把姑娘嫁过去就做了寡妇。

  病死也就算了,战争时期不流行守寡,朝廷都提倡再嫁。问题是死了就算了,要是得的是精神病,女儿这一辈子还不给折腾死。

  张汪当然是对官场上的这些事看得透彻,他自己也是玩这套的,反而觉得欣赏,“年轻人这样做很好,如果冒冒失失地接受了,往后有他的苦日子过。”

  曹操心里又哪里不明白这份人情有些过了,说不准自己都已经在后悔。他连人都没见过,河内是司隶的重要地带,离洛阳也不远,官职品级倒在其次,这么个重要职位就给个见都没见过的毛头小子做人情,也是有不安的。

  不过这时间拖得一长,两家还来不及通气,张汪就上任去了。


20. 清商待发

   建安七年年头上,温县杨家嫁女。

  新娘子娴雅美丽,温柔大方,正是春华的闺中密友杨琬。

  或许是因为有前一次的经验在,怕订婚时间长,夜长梦多又死了未婚夫,这一次两家定亲后,杨家迅速地于次年提前给女儿行了笄礼,不多时就出嫁了。

  笄礼后,杨琬便得字盈姬。

  要置办的婚仪也早就准备好了,本来也就是现成的。虽说是因为给原先那个死去之人预备的有些不吉利,到底稍改动下并不吃力。

  作为密友,春华自然是要准备贺礼的,比起其他姑娘还得更用心些。

  她还没想出该怎么表心意,杨琬自己便找上她来说,“你若想不出其他赠我的,也无须费神想了,便拿你手书写幅字给我就好。”

  这两人说话向来随意,春华嗔笑她,“你倒是看上我的字了,就只这些不会嫌礼薄了?”

  “去去,你倒是与我说说你除了那一手字,我还图你个什么呢。”杨琬与她玩笑,“我又不差人针线,还是你也想给我绣幅鸳鸯来敷衍我?”

  春华的女红在一众女孩中并不出挑,在杨琬嘴里说来,好似旁人吃力的刺绣活反倒是敷衍,抄写书绘倒好像难事一般。

  话都是靠人说的,春华知道自己是得了个大便宜,还卖乖,“得了,你让我写我总要给新娘子差遣一回。”

  “你这小丫头口无遮拦。”杨琬有些羞愤,到底是闺阁女子,作势来挠她。取笑新人原本便是民俗。

  得了姑娘,出来混的总是要还的。

  受人之托,春华回家后在纸上练了几遍稿,舍不得把绢帛写坏,直到觉得自己满意了再誊上。《诗》作为这时代的普及通俗教材,士族阶层的妇女们都懂一些,精心抄誊了诗经中祝贺新人婚姻美好的篇目单抽出来编成个集,写完后用樟木匣收了,再以锦缎包裹。

  过几日去看杨琬,待嫁女也正在躲羞不能出门。收到了这份贺礼,杨琬果然高兴,“今日得了你这样东西,喻义也是好的,便是收在家里也雅致。”

  “你要这么想,我早该拿它绣了,不是更好?”

  “免了,绣活我这儿揽的人还会少?”杨琬让人收好。

  等到出嫁,因杨琬事先请了她,春华也掐着时间,把新娘子化妆,父母交代事宜的时间给空了出去,到的时候新娘已经备置完毕,房内又有几名少女陪着她等新郎来接人。

  汉朝素以“苍天”自视,对于正统色的崇拜也与后来的朝代不同,在官员的服饰上便体现出来,当然这也与当时的染色技术有关。

  婚,同昏。不贺婚礼,人之序也。

  如同《礼记》所记载,最早婚礼并非喜事,代表新生的婚礼和代表死亡的丧礼对等。

  按照周礼,新人昏衣最早为缁衣,与丧服同色。到了汉朝,袭自周礼的仪式渐渐淡漠,娶妇嫁女毕竟是人生一大幸事,便是传统礼教也无法抑制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至东汉末,昏服已改为了黛蓝色。新妇昏衣则多坠丝络纹饰,汉代崇玉,金银倒比不上玉器。

  各地皆有哭嫁的习俗。而陪嫁新娘的这些亲友团少女,大多是闺中密友及同族姐妹,任务有二——为难新郎迎亲的人,然后陪新娘哭嫁。

  为难新郎的活自有杨琬族中的姐妹揽了,此时民风彪悍,倒也不忌讳这个,但正经世家女这么跟着上前未免显得轻浮,自有杨氏宗族的姐妹做了,其他姑娘各自恃,常四姑娘瞥了眼春华所为,也按捺着性子坐了下来。

  等新娘子被接走时,按风俗,新娘必须哭嫁,但画着妆(主要是粉),一哭就全花了。这时候亲友团少女的作用就再次显现出来了,一群少女哭嫁,看着热闹,也就减轻了对新娘的关注。新人意思意思拿帕子按了眼角,混在哭嫁的女眷里也挺像回事儿。

  自然也看到了新郎,同样黛蓝色的深衣着冠,在这样郑重的服饰下,倒与后世大红喜服的喜庆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这年头士族评人的标准中很重要的一项便是相貌。新郎王象能在众“粉雕玉砌”的世家子中以一个普通族人身份脱颖而出,可见相貌的确不坏。

  在颜色肃穆的深衣服制下,更显得英姿挺拔,自人群中携妙龄新妇之手,两人在一起,耀眼如同璧人一双。

   没有花轿盖头,嫁妆以担计数的年代里,新郎在前驭马,使新娘坐车缓归。叫是新娘没有庶妹陪嫁,否则真有点儿“带着你的嫁妆,带着你的弟妹,乘着那马车来。”

  (咦~好像混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大家正看着新人,杨琪凑近轻扯了下春华的袖子,给她指了个方向,“那就是建公家的二郎。”

  人群隔着远,模糊的只有个人影,并看不分明。

  春华没有理她真去看,只作不知。

   世家子弟,别说是未嫁女看男子,就算是未成婚的男子盯着少女堆里看也是种冒犯。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朝着青年男子的队伍里张望,像什么样。

  不由觉得,杨琪实在上不了台面。

  但这是在闺蜜杨琬的婚礼上,姐姐刚出了门子,就甩脸子给妹妹看,也是她做不出来的。这是主人家的孩子。

  更何况杨琬出门前拉过她的手说,“往后琪娘就拜托你了。”

  杨琪毕竟是她庶妹,情分也不特别重,虽然不过是一句话稍提了下也不显得真的郑重其事,但主人家刚提点完,春华还是要看杨琬几分面子。

  杨琬出嫁后,往后的未嫁名媛圈里又少了个人,无论哪个圈子都不少论资排辈,姐姐出嫁了,妹妹杨琪听了姐姐交托给密友的话,胸脯也不由挺起了几分。

  好比这对姐妹是个组合,妹妹总是做了姐姐的影子(虽然总是因为长得漂亮把姐姐对比成个豆腐渣),如今姐姐单飞了,妹妹也有点儿可以挑大梁的份儿。

  这一得瑟,就说错话了。

  司马家要和张家结亲的事县里大户人家消息灵通的也是知道点儿的,也是有听说。杨家更是近水楼台,杨家族叔就是牵线搭桥的那个。小姑娘许是听说了这事,才想卖个好,给春华指了出来。

  但别说现在是没影儿的事,哪怕已经定亲,成了是未婚夫妇,这样朝青年男子堆里张望也是轻浮失仪的。

  后来回想这一日也幸好男女双方都未掌握对方,否则以杨琪的美貌,曾经把她姐对照成豆腐渣的,难免把身边一众姑娘们再次打击成豆腐渣。

  常四姑娘便跟着春华,离得近也是听到了杨琪的话,张常两家走得近,她听了这话也有点儿愠怒。两家都没明确的定亲,这实在是种大冒犯。

  心想,到底是小妾生的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但看春华装作没听见的晾着她,也算是明白了,这是杨家的喜日子。

  其实杨琪倒没那么深的心机,想让春华难堪,原是想卖个好,结果人家单晾着她不理会,也是有些讪讪的。

  到了家,常四娘便对母亲说,“杨家琪娘实在可恶,竟然说了那等话。换做是我,早就该严词训斥的。”

  常母道,“你待人家张姐姐就不懂了?那是在主人家的喜事上。”

  又特意关照了小女儿,“跟人家学着些。这茬事就别在外面提了,事后再说了是给两人难堪。”

  “女儿省的。”

  春华的婚事终在次年定下,两家父亲互通信函有了结亲的意思,在儿女婚事上,最后有决议权的还是一家之长。

  两家的母亲自此也看开了,对虞氏来说,前妻子娶了与她有亲缘的世家女,也算是丈夫一起全了前妻后妻的面子了。而山氏亦有小遗憾,但想到女儿嫁得近也算满意了。

   因新娘的父亲正在任上,婚事便也只在纳采纳征的阶段,等正式亲迎两家有意到张汪三年任满后,官员也是有儿女婚假的。

  另有小小打算,说不准那会儿张汪又该升了,婚事便更好看些。

  说来也好笑,在这桩婚事定下前不久,本家的某婶婶还对母亲说,“那一家的长媳是娶自前妻舅家的,当时他家逃难还得亏舅家收容,孝敬里那带的房子可不是都被贼人烧了重建的吗?那时定下儿女婚事,然而如今他家长男出息了,这长媳差点儿就见弃了。可见是户薄情的人家。”

  从长远角度看,婶婶你真相了。

  结果等结亲了,这位婶婶的口风就转得快,“那一家的长媳嫂子我是见过的,看着就是个小家出身的,教养没得比,咱姑娘的婆母又是亲戚,总不碍的。”

  春华听了真要发笑。

  司马朗,伯达的妻子是取自于母舅家的表妹。

  当时战乱长男伯达带着幼弟后母逃难去,最后是父亲的原配,自己亲生母亲的娘家舅舅收容了他们这些孤儿寡母的。

  在那时的情况下,他家感激万分,又许下了儿女亲事,以舅舅的嫡亲女儿表妹赵氏为长子妇。

  赵家原本是河内一带的大财团家族,类似曹操前期经营时为他资助的卫兹便也是个大财团之主。然而时过境迁,受到战乱冲击,赵家走向没落,而当年得赵家资助的司马氏却又重回了政界。

  司马朗作为司马防的长子前途无量,曹司空(这会儿还不是丞相)欠了司马防个大人情,司马朗自身素质也不差,官运亨通。

  渐渐对要和小门小户的舅家结亲就有点不乐意。

  倒不一定是司马朗本人的意见,只是家族中人多是这个想法。

  退婚显得自家寡恩不知回报,但白白浪费了个和高门结亲的机会,又有可惜。于是拖着不行礼,生生把人家姑娘耗到十八岁再嫁过来。

  最后还是司马朗本人对舅家有份感情,“当时不是舅舅家,我等家人早颠沛流离。既然是说定的事,便如此就好。”

  汉代律法,女子二十未嫁则要交五倍的税。

  要再晚个两年,表妹赵氏都快被折腾成大龄剩女了。虽然作为财团的小姐,赵家不差这份税,但登在这个黑名单上,也足够丢人的了。

  就算是18岁嫁人,在汉代的上层社会来说也是大龄女了。

  当初听了这桩八卦,春华也觉得这事儿的确是司马家做的不厚道。

  嫌弃人家家世早说就算了,给女方支个声让他们退婚也就好了,在战乱时候因恩情什么结亲的本就不理智,后期退婚的也不少。

  早说舅家也是理解的,毕竟两家目前门第上是有差,但他家就是顾忌着自家名声,不想被说刻薄寡恩,硬生生地把舅舅的嫡女拖成了个大龄。早点退婚,人家也好找下家不是?

  哪怕后来是娶了,可还是他家不厚道了。

  如今这位赵氏嫁来了,也没跟着丈夫去任上,只是在本家侍奉公婆。

   以前在县里各家走动时见过,那时她倒还得仪,只是略显得黯淡。这也是正常的事,丈夫无宠,女子多怨。那时没想到过这位会成为她嫂嫂,两人相处也自然。

  一个已经嫁人为妇,算作是这时代的成人了,一个还待字闺中,算是小姑娘,自然不会有矛盾。

  直到纳征那天,司马家来的人中便有这位赵氏。

   作为当事人,待嫁新娘的春华自然不会亲自出面,也在后面躲着羞。到底是婚礼程序中的喜日子,房中陪坐的是族中姐妹和同县说得上话的小姑娘。

  外面热闹着,身边伺候的老妇吴妈进来凑了春华的耳朵说,“那一位,今天也来了。”

  那一位是谁,大家心知肚明。这算是自己人说私密的话了。

  吴妈又道,“公子名懿,字仲达。”

  司马懿,字仲达,据说就是她未婚夫婿了。

  尼玛,我这是开了什么模式!

  这会儿春华姑娘犹如被雷劈了一般。

  在她还没有“被”穿来时,曾有幸看过一部叫《回到三国》的电视剧。听说自己定亲的人家姓司马,还暗暗地偷笑,新郎可别叫司马信。

  人家不叫司马信,人家叫司马懿,正剧里一瞥就是个精干瘦老头,留着两撇坏师爷的鼠须胡,当然他也要比坏师爷的邪恶程度坏多了。

  如果说曹老板是前三国史的大Boss,而刘关张是《演义》中安排的通关主角,那么后三国史中,“坏到根子”里的司马懿就是个隐藏终极Boss。

  只怪素来三国人物的戏剧形象实在太深入民心了。

  三分天下归于晋。就算没完全读过三国史,普及教育的时候,她也是在历史课上听过这么一句。

  再出名点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虽然她实在不知道这司马昭是谁,不过这一家都“坏”得差不离了,一家的都是奸臣。

   司马懿要是奸臣,她就要去做奸臣家的臭婆娘。类似于岳王庙里,秦桧给岳飞磕头,秦桧老婆也要跟着磕头。发达的时候小老婆一个个,不一定想得上你,倒霉了头一个逃不掉的肯定还是你。

  更让她吃惊的是,对方要大她十岁。

  “十岁?”私下和心腹咬耳朵,“他都这个岁数了,难道前头没有其他娘子?”

  春华困在内院躲羞,吴妈却是消息灵通,对和她家姑娘有关的更是敏感。

  “是没有,这家家教颇严,伯达公子不也是这么个岁数才成亲的?”

  春华心想,司马朗人家那是做事不厚道,嫌弃新娘子家世,大龄男没个多交税的政策,欺负人家姑娘差点被查税,说“老女”。

   又不由担心,“这么大岁数不成亲,哎……”不会是生理毛病吧?

  这话她个未出阁小姑娘说不出口,吴妈也没明白过来,还开解她,“姑娘就放心吧,那样的人家先前蓄两个侍婢也不算什么,总不会弄出庶子的。”

  哎,妈妈,我担心的真不是这个。

  到了五月,一众小姑娘纷纷来探班待嫁的春华。

   大多是以刺绣为贺礼,如今她总算明白当初杨琬出阁的时候为什么说不愁绣品了,当大家都毫无新意的拿鸳鸯连理枝这样的图案来,她也早提不起兴趣了。

  自己也被逼绣嫁衣绣枕套等,她极不耐烦这样的活计,就拖着和她妈磨洋工,结果母亲果然看不下去了,让她的丫鬟帮忙,再让家里针线赶着做。

  因为张汪在任上,婚事要隔年再办,时间是宽裕得很。想想自己也挺悲剧,往后到出嫁前的日子便不好再在外面走动了,而家中的日子也颇无聊。

  到这会儿她也想通了。

   得了,臭婆娘就臭婆娘吧。任他是奸臣还是忠直,不论仲达妻还是孔明妇,春花亦是秋月,人这一辈子是为自己活的,至于千古功过让后人去说吧,反正到时躺在地下的自己是听不见了。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隔年便是建安八年,张汪告了儿女婚嫁回来。

  首先便是为十五岁的长女举行了笄礼,却无须张汪来出席置办。这样的仪式常是由当地地位高名声好,儿女双全的贵妇人来做嘉宾给予及笄。

  春华笄礼的嘉宾是邀请了县丞夫人来。

  都说待字闺中,等女孩得字便要出嫁,然而张父嫌累赘,最后也没取字。

  在她看来也是这样,人不过百年,百年之后还有多少人能记得曾经的人事与称呼。

  出嫁前母亲又再次和她核对过嫁妆,以及陪嫁人员名单。可怜天下父母心,山氏又忍不住再次叮嘱了一番,“你房里的阿兰是老人了,往后给她找人配了就好,月生和阿娟你也别当了使唤粗使用。姑爷房里要先有了人你也莫慌,那一家总不至于亏了大妇,没的失了气度。”

  柳生云生年纪大了早给配人,而月生是张家家生子,阿娟更是山氏身边娘家陪嫁的大丫鬟玉桂与管家之子张兴所生的女儿,都是关系密切可供拿捏。

  对于母亲口口相传的宅斗经,春华恭恭敬敬地领教了,心里却自有主张。

  如《礼记》所序,最早的婚礼并非喜事,“不贺婚礼,人之序也。”,新娘家必须三天不熄灯,而新郎之家也要三天不听乐奏曲,因为成亲便意味着子代的成家立业,而父母却渐渐年老。  

  直到成亲那日,天还微亮春华就被内宅的妇人们拖了起来梳妆打扮。

  髻发梳盘得高高的,中间用假髻垫着,用玉饰固定,把发根扯得生疼。

  “嘶…”

  见姑娘吃疼,梳发的婆子一边手脚麻利一边说着,“新娘子都是这么盘的,终身大事一辈子就一回,大姑娘就忍着些。”

  春华斜眼挑了一眼,没做声。

  这年头可没要求从一而终,战乱年代提倡妇人再嫁三嫁的,妹子们都彪悍着呢。

  谁说终身大事就一辈子一回了。

  这会儿还晕乎乎的,脸上就净除了多余的毛发,妇人们预备给她扑上白粉。

  “这是什么东西!”

   汉代流行白妆,妇女们多喜欢扑粉,那会儿市面上大多是米粉和铅粉,质量当然铅粉更细腻些。无铅的白粉盛行开来的事还要追溯到近代。

  妇女们对于白粉的喜好,甚至到了把□处都涂上粉的程度。新娘的白妆更是隆重,不只是脸蛋脖子,一直要涂到胸才算结束。□手腕的地方,更要涂到上臂。

   虽然不乏见同龄的女伴们出嫁,但真到自己了,春华还是忍不住抗议。

  铅这东西,搁欧洲看,远了铅水管导致了罗马帝国的灭亡,近了一个个欧洲贵妇就是抹着香粉死的。就算近邻日本,也有因为上层妇女嗜好白粉而产下一代更比一代弱的萎将军。

  就算想着偶尔为之涂点粉,一辈子也就这么仪式一次,姑娘她都有些嘴角抽搐了。

  化着白妆,穿着黛青色昏服真心一点儿都不美啊!这是去给人办丧事呢还是办丧事呢还是办丧事呢……

  穿成这样去见新郎,包办婚姻的两人头一回见面,哪里还生得出好感了,跟见鬼似的。

  这时正好杨琬来了。

  她来的这会儿正早,赶上了春华上妆的时候。

  看着她犯嘀咕,也有些不解劝道,“你这是做什么?哪一家的闺女不是这么嫁人的了?偏你就特立独行了?”

  “特立独行”犹如一盆冷水浇在她头上。

  作为穿越女,或许她怕的不是这个时代本身,而是自己的格格不入,如何不“特立独行”一直是悬在她心中的一把刃。

  “你说的对,是我想左了。”

  总算是妥协了,又不由觉得自己这样反倒显得矫情了,干脆付诸一笑。

  周围婆子丫鬟都松了口气,看着来救场的杨琬不禁和蔼可亲起来。

  随后至父母处叩拜养育之恩,听导教诲。屋子里也已坐满了女眷们陪着说话,间有打趣她的话,只等新郎迎亲的人到后哭嫁。

  为难取笑新郎的是春华的族妹,毕竟是自己人,不至于过分,开些有分寸开些无伤大雅又能哄动气疯的玩笑。

 她正听得四岁的小妹妹秀华奶声奶气地学着大姐姐们的样子恭喜她,想着这是和出嫁前的最后一面了,往后做了人妇便难见面了。

  就在岔神的时候,新郎和其一起的兄弟们已经摆平了管着房门刁难人的少女们,进来了。

  新人之前并未见过面,然后这场景下,打扮的最隆重的两人并不难认出对方当事人。

  春华还没想好怎么和她“夫婿”见面,身边喜娘们早给了指示,搭了把手过去。

  这是两人头一次见面了。

  并非她想要做出羞涩的容颜,到了这样的气氛下,要直视一个陌生人,并只要一想到未来两人就是休戚相关的夫妇,直接的视线对视难免尴尬。

  不只是她,两人都是头一次面对终身大事,这又是必须好生相待的原配妻子,在看到新娘的一刹那,司马懿也是在袖中握紧了手,心有也有紧张,旋即又展开。

  两人晕乎乎地携手出去拜别女方父母。

  即便第一次见面有些囧,也拦不住春华心思转了起来。

   刚才这么一瞥,好像新郎相貌还不错?的确是不错,这时代论士举荐都是以貌取人的。

  这样一个雅人深致的好相貌青年,他真的是历史上的司马懿吗?那个据说狼顾阴险,坏到骨子里的司马懿?

  又想到,自己这副头顶了高假发,抹了一脖子白粉的鬼样,真不是个见面的好形象。

  实际上她真是多虑了,汉代审美与后世不同,这会儿新郎也正难得的做着人生的胡思乱想。

  在众人面前总不好做出副见到女人就移不开腿的傻样,就算是家教也不会使他直愣愣地盯着人家看,反正有一辈子的时间看何必急于一时。但刚才进门的时候见了,似乎新娘子的相貌不差?

  本该正视前方走去,却还是忍不住偷眼瞄了她一眼。

  周围女眷哭起的时候,春华便用了帕子按住眼角,微微朝着外侧偏着,白皙的项颈间泛出个诱人的弧度,令人心神荡漾。

  似乎是抽紧了手,少女抬起头,眸中澄澈有些吃惊地看着他,继而……狠瞪了他一眼,然后再别过头。

  一时间,他竟有些发笑。

   新婚妻子应该是个有趣的人吧。

  到达新郎家后,新房早已布置好。在汉一朝不但以黛青色改换了周代缁衣为昏服的礼仪,新房也以黛青色幕布装饰,称之为青庐。

  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据春华看,汉代的婚礼也真和给人送丧差不多了。

  新人坐于青庐内,新郎家人则置撒莲子等细小坚果戏弄新人。

  这样的戏闹的确是热闹,庆祝也是高兴的,做这事的却大多是年轻小辈。建公没有女儿,春华便也没有调皮的小姑作弄,来这儿闹的也多是族人的小孩。

  撒坚果的喻意是好的,但小孩手脚没轻重,促不急地打在身上还是生疼,偏偏还有人来疯的小孩,喜日子上新人不便多言,而可以管束的大人则乐意看新人出丑。

  那时候,春华想到,活该她以前嘲笑别的新嫁娘吧。

   出来混的总是要换的。

  折腾新人到黄昏,然后就散了。

  昏礼昏礼本该在黄昏亲迎,落日熄烛火。然而如今世道毕竟与周时不同,只是在这时散了亲友走。

  等屋内只剩下两人,连呼吸声都静得听得出,反倒不知该怎么相处了。

  春华有时觉得这样的早些朝代的婚礼形式也实在累人,说结婚是个体力活的,至少同样的包办婚姻,盖喜帕跨火盆的那种,新娘只要一人坐在屋里,新郎则去外面应酬,期间塞个小点心之类的也是可以,哪像如今他们滴水未沾。

  就算是到了新房里,后世的朝代还有挑盖头,喝交杯酒之类之类的环节,也好过如今这样的尴尬。

  其实司马懿一点都不尴尬,之所以不做声只是想打量着他家新娘该如何处之。

  二十五岁青年对上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初时确有不乏对其处事作风的不信任态度。

  然而春华也很泰然处之。

  “郎君可要人进哺食?”

  第一声郎君叫出,心也便坦然了下来。

  司马懿虽想看她如何行事,却还没掉份到主动去为难,便点头看她接下来的行动。

  原以为只是小女孩故作一本正经的虚张声势,她却耐着性子让人进了哺食。

  这一会儿间隙,她已经洗去了铅华,灯下看美人,白净的肤色更显自然之态。

  又给添了三次酒,每次只满七八分。

  举止从容,不徐不疾,心里起了意,便问她,“良人可要共饮几杯?”

  听到“良人”这个称呼,春华一时未反应上,然后再想到是称呼自己的。

  这是个男女通用的称呼。

  汉代的酒度数极低,男女饮酒倒比饮茶更普遍。

  便回道,“善。”

  原已是再次提了袖子准备自斟,却想不到这次是对方为自己斟酒。

  “你?”

  那一双眼中闪过的神色并不是受宠若惊,甚至只是单纯的惊讶罢了。

  也不过是一瞬便恢复了正常。

  “难道不好吗?”

  “不,不是……”只是对于在多年接受男尊女卑教育的古代,他竟然如此的随和。

  如果换做是其他人,她或许也会相信这样的闺房之乐会有发生,然而如果是司马懿的话……

  心里有些矛盾,他真的是自己知道的那个司马懿吗?
  
  如果他不再是历史脸谱上的那个人物,活生生的在她的生命中,她又该如何自处?

  许多时候太过沉重的事,她也早习惯了就此搁置抛之脑后。对于她这样的身份而言,现世与古代之冲突早已习惯。纯粹追究此中的意义对她来说也早就奢侈了。

  估摸这时候看用得差不多,便让下人收走食案。

  一时不知如何说出口,终是道,“天色已晚了,您……良人可要安歇了?”

  侍女们早收缀完白日时分亲友戏闹时在床上乱撒的莲子。

   这话问出口,烛火下微低头的女子表情更若与烛影般摇曳,捉摸不定。

  下人们早有眼见的退了出去合上门。

  帐子已经垂下,直到单处的时分,她仍是免不了的有些恍惚。

  面前这个陌生人,就是要过一辈子的人了?她竟然也就这么嫁人了。

  忽然感觉到对方手上的温暖正抚上了自己的脸,走神之时不由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躲开。

   然后又觉得不对。

  这已经是她的丈夫了,无论这场婚事是她愿意或不愿的。在这个时刻何必做出副被侵犯了的良家妇女的样子。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她不假思索地抽出手搭在他抚向自己的手上,又重新贴在脸上。

  这般近乎是轻浮的动作,使她的脸无疑在发烫。    

  “春华。”她终于抬起头看向他,“我叫春华,平日家人都是这么叫的。”

  说完后过了会儿有顿了顿,有些发颤的声音,“哎,总之…你要记得我的名字。”

  不是作为一个简简单单的张氏,除却父姓带来的好家世外,她亦是一个作为个体也不逊色的人。

  原以为这不过只是个十五岁半懂事的小女孩,这样灵动的神情在这个年纪的少女做出太过鲜活,言辞更是让人深思,倒让他诧异起来。

  “你是我的结发妻子,哪里会忘得了你的。”少女的脸蛋光滑如玉,顺着脸颊向下到白嫩的颈处。

  不知不觉靠得更近,春华知道自己在紧张,这时候却早不知如何回应。

  别过脸有些羞涩,却到底没有躲开。

  看着女方并不似不乐意,接下来的事便是水到渠成的。

  连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摆放,对于这事儿也只是靠本能去回应了,完全是听了对方怎么说就怎么做。
  
   一夜和谐。

  于是第二天醒来时,春华发现自己羞愤了。

     两股间黏浊的□似乎在提醒着昨夜的一场欢爱,到如今还是有点酸涩。

   把半张脸埋枕边,羞愤欲死。

   或许是由怀中人的动静惊动,司马懿也是醒了过来。古时世家子都是清晨即起,两人的生物钟还算合拍。

  从后面环住她的腰,“醒了?”

  看看天色,“现在还早,再睡会儿。”

  “不早了,是时候去拜见爹娘了。”这会儿她只觉得两人捂在一起很热,烧上了脸。

  狠心掐了下他的大腿,白眼,“哎,我可起来了。要不你再歇一会儿?”

  对着新婚妻子,两人刚开始接触的份上,司马懿还真不好意思说好,夫妇的相处之道,两人都想在开始给了对方好印象。

  他睡在外沿,有起了心思欺负她,“那有劳娘子了。”

  觉得从一个不太熟悉的人身上爬出床沿,实在有些不雅,虽然说和这个“陌生人”连床都上了,生米也煮成熟饭。

  不甘心踢他腿,“起来了,你不出去我怎么走呀?”

  人家狡猾着呢,不理她。

  被惹急了,春华索性也躺下了。

  “不起了?”

  “你都不急我急什么,错了点儿,我就说是你带坏了我。”赌气说道。

  “这话爹娘还真会信,要说我带坏了你。我家娘子可是有名的淑女,温县谁人不晓了?”

  春华想着这话她还挺受用的,一个没注意又被枕边人按住肩头裹住,温热湿润的气息从耳后轻舔。

  喂喂喂,你这下流胚,喂喂,你你爪子放哪儿呢,下流胚!

  两人意乱情迷,总算其中一人还算有新妇压力,头脑保持着清醒。

  勉力挣脱出来,被弄得有些又热又晕,头一句话就说,“白日宣淫,你流氓。”

  说完又有点儿后悔,他们是正经夫妻,哪有说自己丈夫流氓的。

  原本就是戏言,司马懿并没当真,但看到春华脸上带出的不好意思又起了心思玩笑。

  还没等他想到话,这妹子自己却有些窘迫地低下了头,“哎,快些起来给爹娘请安了。至多……你是流氓,我也只能…咱们就这么过吧。”

  后面的话支吾着听不清声,刚觉几分温情,却又被春华狠蹬了下小腿,“快些起来了。”

  这样的互动后两人竟在不知不觉中拉进了距离。

  新婚后头一日,两人毕竟还有事做。

   下人们早起了,在外面听着动静也预备好了。让人打了水来洁净身体洗漱完,简单的上妆收缀完衣饰配件,清爽的朝食也拿了上来。

   等一切都做好了,不免就是两人曾经的奴婢们重新见过新主子。

   司马家的家教颇为严厉,这也主要是建公的功劳。年轻的公子少爷房中皆不用年轻婢子服侍,便是为了使儿子不对乳母依恋,幼时的奶妈都是逐了走的。

  他身边的几个书僮小厮来磕过头,即便不成婚,内院也总有事,都是交给了一上了年岁的老妇来管。

  对这样身份的佣人,初来乍到春华也不敢倨傲,还带着亲切地问了几句话,知道她原是婆婆虞氏房中的人,心里有数,然后叫来自己的人来磕头。

  “这是我在家时的婢子们了,虽然有主仆之分,自小一起长大也生出些情分。”

  不过略提了句,却是冷眼旁观,柳生作为媳妇子领头带了奴婢们磕头,年轻貌美的月生和阿娟也夹在这队人里,穿得并不突出。

  见丈夫也只是受了奴婢们的礼后,没有格外的注意某个年轻丫鬟,她也算松了口气。

  相敬如宾这种事是互相的,头一晌他们这还在蜜里调油的新婚热恋期,这时候他要就显露了薄情本质,那这一世她便也就只当活自己的。

  双方的下人互相见过,接着主子们今天还要去给老爷夫人见礼。

  到的时候,正屋里还在用朝食。他俩是来得最早的,司马懿便拉了妻子在屋外跪坐等候。

  心里正纳闷,便听到丈夫说道,“父亲平日就是这样教诲的,对我等子弟皆是严苛的。”

   又有些愧疚,“今日是连累你一起了,往后你只管与大嫂向母亲那儿问安就好了。”

  春华“嗯”了声,脸上也没多大表情。

  心里却是想到,这辈子她也只见过奴婢们跪在屋外禀事,至多也就是父亲的几个妾这样被晾过。

  又仔细地听丈夫说了平日的状况,原来他们这些子辈都是这样早于父母们起居时就来等待。

  一般人家,给长辈请安是每天必做的功课,但就因为每天都做,有时也不会死抠时间,一家人不会太拘礼。

  换在这儿,早到是应该的,恰了钟点正好到的就该被训了。

  曾经听说这家父亲教子是“不命曰进不敢进,不命曰坐不敢坐,不指有所问不敢言”,而如今她总算窥见一斑。

  没有工作的家庭妇女容易胡思乱想,没有工作的家庭妇男则会往死里折腾儿子去。

  让她说,“不命曰进不敢进”这样教出来的孩子,看见父母就像病猫样的,除了培养成个山芋基本不顶用。

  看看身边一起陪跪的人,人家早是家常便饭了,心里想想,还好,总算自己丈夫不算太歪就行了。

  其实在她看来是罚跪,但对汉朝人来,平日的坐姿就是如此。

  过了一会儿,兄弟嫂子们便到了,一起等着父母起居。

  或许是给新妇面子,这天他们等的也不算长,进屋后,各人依序坐好,新婚夫妇则在堂筵外等着父母传话。

  虞氏这年也不过三十刚出头,这位年轻的后母看了眼丈夫,才带着热切地招呼他们进来,“还不带着你媳妇进来。”

  虞氏是春华平日常见的,在外也是自恃主母身份,然而今日在这个场景见了,她却几回观察到虞氏虽然是作为婆婆在说话,却总是偷瞄着丈夫脸色。

  一时心里腹诽,这家的老头子不但对外摆谱折腾儿子,想必作为他妻子的虞氏更难熬吧。

  这么想,忽然不由同情起丈夫他妈赵氏。说不准人家就是受不了被折腾死的。

  不过她作为媳妇和公公打交道的时间很少,除了大场面上,平日多是要避讳的。

  就算如今在众人面前,她也只压低了头作出恭敬的态度便可。公公总不至于直接为难她。

  她这么暗自评论着公公,建公对她的评价却很不错,“佳儿佳妇。春华是伯盈公的掌珠,名媛闺秀。懿儿万不可辜负。”

  “谨领训。”

  公公这么帮她说话,她也一同随丈夫再拜。

  其后是见过兄弟。

  兄长司马朗,伯达在外为官(升官为成皋令),嫂子赵氏则在家乡侍奉双亲。

  这位就是被人论道为“老女”而嫁的可怜人赵氏,说起来还应该是司马朗和司马懿的亲表妹。

  便是嫁了在婆家过得也不好,仅止看丈夫并未带着她去任上便知道了。任何时代都不乏夫人外交,丈夫却宁愿孤身去出仕。

  因为在这场面上见面时间紧促,也未多说话。嫂子随意的说了几句,于小叔子是要避开的,于新妇而言在未知的环境里是越低调越好。

  下面则是丈夫的弟弟们,三弟司马孚只比司马懿小一岁,是庶出子,也已经有了婚约。因为前头哥哥没成亲,四郎五郎等弟也都没与人婚约。

   虞氏亲生的司马进(惠达)则较春华大一岁。两人见面很是自然。只是春华心中略有些想法,这一个还是原本虞氏希望结亲的那个。

  现在想来好笑,按照建公折腾儿子的惯例,长子次子都是到了二十好几才给的老婆,等司马进能娶妻的时候,自己也差不多成老女了。

  接下来的两位小叔子则比她年幼,其中八郎司马敏是虞氏亲生子。公公司马防可以不重视,她却不能讲七郎和八郎对着同样的对待。

  成年的几个兄弟都得为伯达,仲达,叔达,季达。

  听了这个,春华被逗乐了,一不小心就笑出了声。

  等回到自家地儿上,司马懿倒没有忘记先前妻子偷笑的事。

  “我只是想着你兄弟的字。”春华也不隐瞒,“先前觉得我阿爹给我起名起得马虎,表姊妹多名滢,淩,瑕,王家杨家的娘子们也多以王字偏旁的玉为名,便是我幺妹也名为秀华。”

  脸上带着笑,也不忌讳说这个,“我原本觉得我阿爹是最亏待我的了,哪知听到咱家叔伯们的字,伯仲叔季,这都已经轮了一圈儿,则五叔叔往后可有些吃亏了。”

  觉得“达”字好,便给孩子们不约而同的用了同一个字,这父亲也真是省力了。
 
  司马懿倒没有生气,“拿着我名字说笑你可就开心了?”

  “哪有了,不过只是忽然这么想到了。”

  建公再折腾儿子,也不能不给儿子放婚假。

  两人在一起多日,知道对方是要过一辈子的人,但毕竟只是刚认识,说话的时候终还是有保留的。

  第二日找个空,作为春华身边得用的仆妇,吴妈也跟人套来了消息。

  “听说原先这儿管事的那个婆子还是夫人派来的。”

  嫡母派了自己的人给儿子管事也是很正常的。

  虞氏作为后妻,在丈夫哪儿并没有特别的情分,如果在内院再不狠抓一把,她也真就自己去自挂东南枝吧。

  春华一点也不意外。

  吴妈见她不起劲,带着得意地说了个事儿,“原本夫人也不会是这样做的,只是那位……”点点长房的方向,显然指的是赵氏了,“听说是不合,然后竟然直接落人脸的,把自己的两个婆子送到那位的院里‘指教’。”

  一个已婚的妇人,连女儿都已经生了两个了,下面大叔子小叔子众多,还要被拉出来给几个下人婆子“指教”。这个面子落得大了。

  春华问,“大哥是怎么说的?”

  以这家“君君臣臣父父子”的家教,哪怕是后母,或者说正就是后母,司马朗在老婆和妈之间更倾向于谁,不言而喻。

  吴妈道,“您也别太担心了,先有了人来,夫人可不是在防你。想想她与咱们老爷还是表亲,必不是对着您来的。”

  现在不是,可她要任着年轻的儿媳妇们闹腾争她管家的权力,那她也真对不起这些年过来的苦日子了。

  春华不过是次子媳妇,又是初来乍到,她又不想争权在家里放几个人之类的,能够站住脚就是她现下的目标了。

  “这事儿咱们听过就罢了。”问了句她最想知道的事儿,“咱们公子以前可有蓄婢通房什么的?”

  问到这个,吴妈倒有些为难。

  “妈妈有什么就说,还道我会难堪吗?咱们现在说出来,不正好合计合计。”

  见她脸色还正常,吴妈便说了,“是有过通晓房事的女子,您过门那会儿,还不打发去了庄子上了。”

  “有孩子吗?”

  “这样的事儿哪会有呢。”

  春华想了想,“先这样吧,他不说,咱们也不用提这事儿。”

  “是。”

   这是包办婚姻,她和这户人家是要过一辈子的,与其现在想着如何耀武扬威,倒不如多看少做,早日站住脚才是实在的。

  过了几日,似乎是观察着妻子处事约束下人手段得当,司马懿也就随了她把内院以及自己的产业交给他打理。

  “这是?”

  “先母留下的,最后是由我和阿兄分了。”

  世家女大多是出嫁时就有了嫁妆,反而男孩,因为大家族不允许有私产在,除非往后分家分遗产,这些看着光鲜的公子哥儿们其实反倒没老婆有钱。

  嫁妆更像是女人自己的用度,往后死了有儿子就由亲生儿子继承,没有儿子娘家还要继续收回。

  春华心里也清楚,丈夫这不仅仅是因为信任她才让她打理产业,而是其他的兄弟们都是无私产的。虽说是母亲的遗产,但挂在她这里总是过了明路。

  难得他信任,春华也并不觉得要如何受宠若惊,原本搁现代,已婚男人每个月交工资就很正常。

  还是说了声,“都交给我了?你是男人,往后在外走动身边总不该短了你用吧?”

  “男主外,女主内。我总不用你担心的。”

  都说这话了,原本也就是客气下,临到头这会儿她再推却去就是个傻子了。

  男人有钱都变坏,哪家妈教女儿都是这么一句金科玉律,要抓住男人的身,先抓住男人的口袋。

  婚假很快过去。

  司马懿又被父亲抓回去折腾,如今司马朗不在,他这个前妻生的嫡次子在家中便要担起重任,不但要给弟弟们作出好榜样,二十多岁的青年也要作为家中的顶梁骨,照顾日益衰老的父母。

  便是在外为官的长子司马朗,也常有人与他说道这个。

  当时在许都,钟繇素与司马伯达善,一次便说道,“你该多谢你弟弟仲达了,如果不是有他在,你可是长子,一家的老小可是要你照料的。”

  在古代,没有娶妻总难以被人当做成人。听说胞弟的婚事,司马朗在成皋令上也写信祝贺。

  这年又恰好是司空曹孟德开始兴学,比起文教的意义,侧面也显现了北方和平的来临。

  为此司马朗也希望家中的几个已弱冠的弟弟们能够到许都天子脚下,寻伺良机。

  司马懿和春华说的时候,大致已是确准了家里快则一年就要离乡了。

   “总是要到明年,你心里有个数。”

  再次回归国都,心情复杂。

  “那时洛阳十常侍作乱,兄长带着兄弟数人返乡,一去业有十多年了。”

  春华也理解他的心情,他是在洛阳出生的,当时生母也是在洛阳病死的。

  想起那一段的历史,也感叹,“那会儿家父也正从粟内赶回来,家人也是跟着吃了不少苦。”

   “你怎么说得像是亲眼目睹一般?你那时才多大。”

  春华刚出生,寻常的婴儿自然是不会记得幼儿时的事了。

  他这么说,春华也反问,“郎君那会儿又多大呢?沿途情景又还记得几分?”

  因为她对答反应极快,这一问倒使人不知如何作答了。

  刚想有了争辩,又听她温言软语地说,“宁做太平犬,勿做乱世人。要说兴亡苦的还不是百姓了?”

  继续歪,“听说许都的那位大人将蔡中郎之女昭姬给赎回来了?这样一去,到现在也十年了吧?”

  蔡中郎女昭姬,就是后来的蔡文姬。

  此女在当时便是名声极盛的才女了。

  这样的转话题骗得了别人,司马懿却不是个好糊弄的。只是由于是听着妻子说,也饶有兴趣地看她如何地引导话题。之所以不戳穿不过是觉得这样也不失为有趣。

  索性就顺着她,“就是作《胡笳十八拍》的昭姬了,据说如今又再嫁了。”

  “再嫁了?”春华很是诧异,“她前头还有两个孩子呢?”

  曹公这是在帮她还是在害她,回归故国的确是好的,然而从此便和亲生子天各一方,再不相见了。

  许是她的表情太过鲜活,直到看着对方脸上平静的微笑,并饶有意味的眼神,她才发现自己是有些激动了。

  或许会被他当成是个喜欢说人八卦的长舌妇了。

  或许母亲认为自己太过“有生命力”大概是有点道理的,毕竟她是从一个相对自由的时代长大的,有时难免就会带出了以前的习惯。

  这已经不是她知道的那个,敲个回车就可以说话的年代了。

  她终是不可能完全地与这个时代同化,甚至明面上的男尊女卑,她的确是低头的,但私下她是绝没有觉得需要向她的丈夫卑躬屈膝,三从四德,出嫁随夫什么的绝不可能成为她的思想理念,也不会以丈夫为主人。

  或许是可笑,人却总会有些坚持。

  想到这儿,刚才夫妇闺中的温情犹如一盆冷水浇下。

  “春华?”

  抬头看向眼前的男子,为免显出自己心中的僵硬,只浅浅地回了个微笑,“我听着呢。”

  “那就好,明年要离乡的话……”

   “我心里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