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8-06

朵朵舞: 红颜乱 5

[皇城烟华:玉督(一)]
   轻托香腮,归晚一手拿着书卷,百无聊赖地看着,房门“嘎吱——”一声细响,她抬首,玲珑推门而进,脚步显得有些急,走到几案前,半低下身子,在归晚耳边低语。
   “德宇公公?”微讶出声,归晚把书放到一旁,看着门口,沉吟起来。宫中总管此刻在院外求见?
   对着玲珑点了点头,看着她又一阵急步出门而去,归晚提起十二分的精神,站起身,眺望窗外。这些日子,相府内院平静如初,只是这院中下人的欢愉平静是真,她却是半真半假,明白里掺着糊涂,这样,才能在暗涛下欢笑着,一天过完,又是一天。
   德宇此时来,又为了哪桩呢?
   “夫人。”斯文有礼的声音一如既往。
   偏神想远了,归晚转过身,门口已站着一人,欣长的身形,宝蓝长衫,挟着薄薄秋意,倒似一个世代书香的公子,哪里看得出他是如今宫中大红人。
   细一看,他虽含笑而立,那面色却有些苍白,眉间悬着忧。
   “公公……”归晚先在几案一旁坐下了,玲珑乖巧,早已在一旁拿过椅子,待德宇坐下,身子还没稳,一杯清气四溢,浅香萦然的碧螺春已经递到了德宇身旁。
   德宇拿过热茶,却没有触口,一转手,放回了几案上,微低着头,想说话又难开口的样子。过了半晌,终是耐不过这份外的静,一张口,声音低中带着哑:“夫人,你可知道舒氏?”
  又是“舒氏”……“公公怎么对这南方望族感起兴趣了?”不答反问,探着德宇的话外音。
   摇了摇头,拿过茶,一饮见底,润了润嗓子,德宇才又开口:“夫人也许不知,舒氏家族端的厉害,”说到这,也许是想不到好的形容,他顿了顿,迎上归晚疑惑的眼神,稍理头绪,续说道,“皇上曾出宫一天,就是在相府芍药花会之日,到日落之时才回到宫中,随行回来的,还多了一个人。皇上召他谈了足有一日,从那之后,此人就暗地为皇上出谋划策,皇上不能做的事,也借他的手去做。他行踪不定,又得皇上特赦,我费了些时日才查出来,他是舒氏子弟,听闻叫舒豫海。”
  听到这名字,归晚心蓦地一凛,眉轻蹙:“舒豫海?”
  舒氏的子弟,一个到相府,一个到皇宫,行事诡秘,其后深意难测,看到是野心勃勃,有备而来。楼澈应该看得出这点,皇上也不糊涂,只是这其中厉害关系牵扯不清,他们都想利用舒氏,身居高位,有许多事不能放手为之,有了舒氏,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就可以借手为之。一人之力有限,家族之力无穷。
   “公公今日来就为了这舒氏家族的事吗?”
  德宇抬起眼,突然从椅上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归晚面前,隔着几案,归晚微诧,忙不迭也起身,想要伸手扶起他,却被他一个沉重眼神压了回去。德宇的神情透着点肃穆,远看萧索,近看,那似乎是天堑下的巨石,千百斤的沉重。
   “夫人,都是我不好,管教的小太监嘴巴不严实,把你的事透露给了舒豫天,这舒氏狡诈,一心为谋权,只怕他们会把主意打到你身上来,我思前想后,总觉得不妥,今日特来请罪。”话音落,低低的伏着身,他跪在几案前不作声。舒氏的行动力比他想象得还快,舒豫天向楼澈进言已是好几日前的事,这点,德宇自是不知内情了。
   归晚先是有些讶意,而后悠淡一笑:“公公不必这样,这天下间这么多张嘴,管也管不过来,小太监误事,跟公公没有关系的。”对着玲珑使了个眼色,玲珑立刻上前搀扶德宇。
   谁知德宇依然纹丝不动地跪着,只是苦笑着摇头。他独在宫中寂寞,无以排遣,一日酒醉之后将泄露了皇上和归晚些许事,被小太监听去,这才恰巧透露给了舒豫海。事后,他懊悔无比,虽然将泄密的小太监暗地整死,却怎么也挽回不了既成事实,可惜这些话,他憋在心中,又如何敢对归晚说出。
   见他跪在地方不肯起身,归晚也犯起难来,她一手把德宇拉进了这复杂的旋涡,害他身不由己,随之沉浮,现在他居然还为了她的利益安危,前来请罪,怎不让她心头震动,一时间竟无语可答,片刻后,归晚立到德宇宙身前,低身扶起他的臂膀:“公公,到底是我欠你多些,还是你欠我多些,你如此跪着,是要与我算清楚吗?”
  德宇微愣,这才站起身,心头的大石放下,忧色减轻,退后几步,对着归晚细看了几眼,须臾之后,茶已渐凉,他开口:“夫人,请你多加防范舒氏,我不能多逗留,这就告辞。”
  知道他身份特殊,的确不宜在此停留,归晚颔首,看着他恭敬地躬身一礼,就在他转身之际,忍不住唤:“德宇公公。”
  “夫人还有吩咐?”
  “今日公公是私自出宫吗?”
  听到这句话,德宇身躯稍怔,心头暖流潺潺流过,知道归晚这句话在关心他的安危,怕他因为私自出宫担上关系,背对着归晚,他也能想像,她此刻必是浅笑如新月之弯勾,眸如夜,藏着如许的醇色,灿如星辰。
   “夫人请放心,今天出宫是有公事,不会有纰漏。”头不回,他抛下话语,就这样走了,正如他来时一样,掠入暮色中,玲珑忙紧跟而出。此时谁也不知道,德宇今日的暗访,是最后一次见到归晚,这样的不回首,在日后,竟成了一种遗憾。
   等人影完全消失,归晚收回眼光,坐回原位,心绪有些不安宁,她站起身,来回在房中踱了两圈,这不安却越积越大。瞻前顾后地细细一想,她吟然轻叹,拿出笔墨,就着几案写下两封信。
   第一封信,是写给三娘,信中嘱咐其盯住南方舒氏,如果舒氏有任何针对相府的行动,请三娘全力对付舒家。
   第二封信,是写给兄长余言禾,晋阳离舒氏家族的根基极近,归晚在信中请求兄长,在舒氏权势过大之时,不需顾及,直捣黄龙,务必要铲除舒家。
   这个时候,归晚已经看出了舒家的狡诈手段,想在皇上和楼澈的争斗中占便宜,以这个为契机,做为家族上位的基石。
   皇上和楼澈的斗争,她揣着明白当糊涂,因为这是男人的天下,这场争斗,不允许别人的插手。她只能默默地陪着楼澈,在他闲暇之余,一盘棋,一杯茶,清风遐迩,伴君盈然一笑。
   在这份表面平静中,她不允许有人在暗地里阻挠甚至伤害相府的利益,即使只看到一点预兆,她也要在其行动之前将其扼杀。
   看着墨迹未干的书信,她轻轻折起,放入信封,递到蜡烛旁,看着烛泪一滴滴地在信口封住,她的不安,她的惆怅,似乎也在这炙热烛泪中尘封住了……
  即使归晚如此聪慧,也没有料到,她这两封信还是晚了一步。
   历史的转动不会停留,就算机关算尽,欠缺了天时,地理,事情终难成功。历史里轻轻一笔,带过了无尽的心酸和无奈,又有多少肉眼所不及的努力在慢慢酝酿,是德宇暗访的忠诚,是归晚夜书的心计,还是楼澈运筹帷幄的布局……
  天载四年,中秋之时,明月高悬空中,月辉倾洒大地,就在归晚的两封信送出相府的同时,别处发生了一些改变后来党争结果的大事。

[皇城烟华:玉督(二)]
   天载四年秋末,下相城门下。
   夜幕低垂,暗夜无光,风呼啸而过,簌簌生冷,一个穿着厚重锦衣的男子站在城门口,抖缩着身子来回打着转,一边不停地搓着双手,不时地往大路张望,呼吸间吞吐着淡淡白雾。
   “师爷,来了,来了!”微弱朦胧的光亮快步靠近,一个守城门的官兵小跑着靠近,手中灯笼忽明忽暗,在黑夜中显得虚渺不真。
   听到小兵的话,师爷的精神为之一振,挺直了身躯,视线锁着前方。果不其然,一会儿工夫,马车辘辘声渐近,径直来到城门口停下。师爷连忙迎上前去,躬着身子:“大人,路途辛苦了。”
  “张师爷,我不在的时候,城里还好吧?”车帘掀起,一个略显胖的身影在官兵搀扶下跳下马车,狐裘裹身,满脸疲惫,右手揉着酸疼的脖颈,左手上捏着一个梨木盒子。
   “大人,一切安好。”
  “恩。”身为下相的太守,第一句话只不过是官面话,下相是南方富裕之乡,民生安乐,想来也不会发生什么大事,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下了车,顿时感到寒气逼人,嘟囔着,“今年这天还真反常,这会儿就这么冷了。”
  首城的小兵去安顿马车,师爷紧跟在太守之后,轻声问:“大人此次进京拜见楼相,想必大有收获。”
  “恩,事情紧急,这段时间京城局势紧张,相爷那边催得紧,”对着自己的心腹师爷,太守见四下无人,坦言,“相爷要南方连成一线,只要一致反对,中书院计划就不能成,如果让皇上把中书院给办了,起用那些近臣,那以后我们还有什么好果子吃。你看,这是相爷亲笔书信,等明儿一早,给其他几位大人过目。”肥胖的手轻轻拍拍盒子,太守有些得意。
   他是楼澈在南方重用的官员之一,深得器重,靠南有南郡王的维护,在京有楼澈的照拂,近些年来,为楼澈巩固南方势力献了不少功,春风得意,官场亨通,自是身宽体胖,一笑起来,脸旁的肉还会抖动。
   “大人明智,等楼相独揽大权,大人腾飞之时,还要多多提携小人啊。”嘴上恭维着,师爷和太守都是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
   两人走向城门,太守絮叨着进京所遇之事:“要说这京城什么都比下相好,但是这京城的美人啊,不够温柔,哪及得上下相的女子婉丽多情啊,”话音一顿,看着师爷听得津津有味,他又道,“话说回来,有一个例外——楼相的夫人,那可乖乖不得了啊……绝代佳人,也只有这样的佳人,才配得上楼相啊。”那日在院中一瞥,隔得甚远,他连楼夫人什么模样都没看清,但是那芙蓉含初露的风华,即使身处簇簇花团中,依然让人感到目眩,惊艳一瞥,难以忘怀。
   两人说说笑笑,走进城门,师爷回过头来,正要指使着官兵把城门关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飞快而至,官兵们停下手,师爷和太守回过头,眼见尘烟飞扬,一匹快马奔到城门下,黑暗中,昏暗的灯笼照不清马上人。
   “哪位是下相太守爷,楼相有信到。”马上人高喊。
   太守一愣,他前脚刚到,后脚就跟来了楼相的人,莫非有新的指示?不敢怠慢,他走上前:“相爷有何指示?”见那马上人招招手,知道必是秘密书信,不宜传入外人耳,他涎着笑走近,马上人翻身下马,凑近他。太守正欲开口,仰首看清对方,脸色惶然一变:“你——”
  师爷等在城门边,看着太守慢慢走去,和那传信人亲密的样子,身子还抖动着,似乎在笑,他缩缩身子,耐心等待,可是过了一会,太守依然维持着那种姿势,他心中一凛,窜起不安,正想大声喊,突然看见太守的身子已经慢慢跌倒,传信人还蹲下身子,拿了太守手中梨木盒子,师爷的心急跳起来,漆黑的夜里,他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用手一指太守处,大叫:“刺客,是刺客——”
  两个守门官兵听到叫喊,拔出腰间的刀,可惜此刻已经晚了,传信人快如闪电,官兵甚至连他的面都没见到,就已经死在他的匕首之下。师爷目睹了一切,嗓子哑哑的,发不出声音,腿一软,跪倒在城门口,然后眼前徒然一亮……
  第二日,震惊南方六省的“下相太守被杀案”以快骑急报入京城,以太守及马夫在内共七条人命,无一幸存。而这起刺杀,只不过是南方官员被杀大案中死亡人数最少的一起而已。同时期,蕈州,洪桐的重权者相继被杀。牺牲最大者,蕈州太守一家,三十四条人命,在一夜间归西。
   而这三个官员,都是楼澈在驾御南方的有力助手。这个震惊南方的刺杀,在以后的二十年内都没有破案,百姓提起这场暗杀,都还心有余悸。
   *****
  铅云低垂,青天苍茫,沉郁的天色灰蒙蒙,北风起,刮面都是刺骨的隐疼。
   楼澈走出书房,墨色交领长袍配着黑貂皮裘,蟒纹墨青官靴踩在花白的青砖上瑟瑟作响,来到月牙门的通道,远远就听见楼盛和管家议论着什么,近了几步,楼盛转过头来,神色比这天色更沉郁,低头道:“相爷。”管家也随之躬身。
   楼澈看他俩的神色间透着紧张,也猜到刚才谈论的内容,此刻只当作不知:“前几日吩咐的准备好了?”
  管家不吭声,楼盛点点头:“是,准备好了,可是相爷,这样做……”
  “够了。”截断他的话,楼澈显得有些不耐,对于南方的控制力已经大不如前,三个太守的被杀,瓦解了他近几年的努力,如今这样的情势,已经不容他再犹豫了。鼻间上忽地一凉,他仰首,晦暗的天居然飘起了雪子,细细的,徐徐在空中飘飞,相府的楼台亭阁本就精致,此刻被雪色一染,剔透起来,端的是美景如斯,动人心怀。
   “相爷,”趁着他一晃神之际,楼盛走上前,双手捧上一件事物,“这是前日,林将军府上送来的,说是交给相爷或夫人,昨日见相爷心烦,所以……”
  接过楼盛递来的东西,是一封信和一块胜雪三分的莹玉,楼澈略一沉吟,打开信封,里面没有信签,只夹着一张便条,打开一看,只有两个字:一年。翻来覆去把便条看了个透,也只能看到这两个字,楼澈眉轻折,猜不透其中含义,再看那块玉,如意雕纹,林字居中,分明是林府的令牌。
   细想一下,楼澈面无表情地把令牌收入袖中。管家只一边劝说,雪大了,站久了伤身。
   不理会管家和楼盛的劝言,在院中静立着,直等到满院都蒙上了一层银白,他才悠然道:“归晚必然喜欢这景色,”不等楼盛和管家作出反映,他走向内院卧房,大步流星,“现在就去准备,一个时辰后出发。”管家面色苍白,楼盛低头不语。
   这相府的一景一物都是经久耐看的,今日入眼,更觉得亲切至极,楼澈一路走来,轻声推开房门,半掩的门扉内,归晚卧躺在贵妃椅中,房内暖意融融,中央处摆着炭火盆,哔剥作响,蹑声走进房,香炉熏烟袅袅,如兰淡香飘忽鼻端,他掩上门,坐到贵妃椅的后端,静静观赏归晚的睡颜。
   古人说,美人春睡如海棠,他的归晚却比海棠更胜几分,因房内温暖,皮肤透出婴儿般透明的质感,红粉绯绯,恬淡的睡容,宛如观音。就算一辈子陪着这样的睡颜,也不会生厌,恋恋地看着,时间停泄不前,一时温情四溢,楼澈轻抚上她,触手温腻,心中一荡,忽然那炭火一声毕剥响在静谧的房内,震醒了他,狠下心,他轻摇归晚的肩膀,看她慢慢从酣梦中苏醒,睁开眼,因沉睡而迷朦的眼神,对上楼澈,泛起笑:“夫君。”
  宠溺的轻轻一拧她的脸蛋,楼澈笑谑:“看你,哪还有丞相夫人的样子。”
  顺手一整衣领,把头发拢到颈后,归晚雅笑如菊:“夫君哪还有丞相的样子。”
  想自己在她面前,的确无半点威严,楼澈一时倒无语可答,见她脂粉未施,皎如清月,长发飘然,泛出润泽,搂过她,手抚上她的发,滑地不可思议,比之江南锦缎丝毫不差。心中忽地一动,他牵起她的手,到梳妆台前。
   归晚见他拿起骨梳,讶然道:“夫君?”
  “看我给你梳个美美的发式。”他的手能画山、水、鱼、虫,能书真、草、隶、篆,这小小梳发岂能难倒他。
   听他说得有趣,归晚任他为之,楼澈的手修长洁白,在男子中少见的好看,此刻梳子在他手中,倒似戏法一般,片刻时光,就梳出一个发髻,简单雅致。他四顾,拿起桌上的发簪,放在髻上对比,又觉得太俗,最后只挑支银簪,插在发上,配上归晚的眉如墨画,轻颦浅笑,相得益彰。
   凝视归晚,楼澈恍然失魂,他的归晚,总是淡淡的笑,笑意变浓时,脸颊旁现出梨窝浅浅,好似晨曦初现,又如拨云见月;她的瞳色淡悠,乍看是清泽,细看是深潭,蕴着流光异彩……
  他的归晚……
  “夫君?”惊觉他手势骤停,神情晦涩,归晚仰起脖子,直看进他瞳眸深处去,“怎么了?”
  心底最柔软的一处柔情四起,楼澈握住她的手:“归晚,你先离开京城,到北边去。”
  听他如是说,心中一凉,归晚错愕地盯着他,已然明白他话中意思,形势已经刻不容缓到这地步了?
   “不要,”坚定地拒绝,“我不离开这里。”
  “归晚,听着,你暂离这里,不管能不能成,我都会去接你,听说在北边境有处地方,是启陵与弩族商交之地,那里平静安宁,是隐居的好地方,你在那里等我三个月,日后晨昏相伴,这不是你最想要的生活吗?”苦口婆心地劝慰,楼澈平定的声音给人信服的力量。
   归晚只是摇头,半点不为所动:“不,我要留在这里。”当初说好福祸与共……
  “归晚,”厉声出口,楼澈也是一怔,他几时对她如此严辞厉色过,“你留在这里,我必败,你离开这是非之地,我才能安心。”如果他日争斗起来,相府被围,他不敢想象后果会如何,他所唯一顾及就是归晚,保住她,他才能放手一搏。
   灼灼地看进他的眼底,除了情意流转,看不其他,归晚鼻尖一酸,柔肠百转,只觉得心里堵了千千个结,又像虫子在啃噬,心一拧,泪盈然,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却硬摒着不肯落下,咬着下唇,已然泛白,忽见一抹血色,唇角被她咬破,唇不点而朱,看得楼澈心惊。
   “不要哭,我自有全身而退的法子,皇宫内的秘道,得前太后亲传,就是当今皇上也不如我熟知,三个月,给我三个月时间……”
  房内窗户紧闭,归晚定然看着楼澈出神,心中有千万个念头飞闪而过,脑中却一片空白,心痛如绞,从没有想过要面对这种场景,此刻直面,心头也不知是悔是恨……
  “相爷,夫人,已经准备好了。”楼盛的声音从房外传来,房中两人都是黯然。
   手心一紧,归晚被楼澈拉起,她一慌,想要开口,楼澈铁青着脸拿过那床架上的极地雪貂袍,把它紧密地包在归晚身上,目光中是不容拒绝的严厉。
   两人相携走出房外,漫天飞雪,银装素裹,世界一片纯净。楼盛,管家,玲珑,如晴,如明伫候在院中,因为等待的时间过长,每个人身上都是一层白霜。
   雪花飘落在脸上,化开,落下的也不知是雪是泪,归晚被楼澈拉着走出院外,平日里对她百依百顺的男子,今日异常的决绝,身上早已感觉不到冷了,心里的寒意,比这雪更冰,张眼茫茫,也不知入目的是何物。
   今年的风雪来得如此之早……
  在众人的簇拥下一路无语地走到相府门口,三辆马车停在路口。归晚看见,身子一缩,不肯再往前挪半步。楼澈转过脸,在雪花飘飞之中,朦胧中也看到他痛苦的神情。一手禁锢住归晚的腰,强行带着她往外走,故意不去看她伤心的神色。
   “夫君……”马车前,归晚紧紧攥住楼澈的手,不肯松开,明知自己离开对他而言,是解了他的后顾之忧,可是手却忠诚地投向了感情。凄然一声轻唤,只把这心底的苦涩一起喊了出来,哪里还忍得住,泪水漱漱而下,哽咽不成声。
   把归晚抱上中间的马车,两只手十指纠缠,密无缝隙,楼澈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钳开归晚的手,僵硬的面色在看到归晚泪流满面时松懈,心疼地抚上她的面,只觉得冰冷的,混着滚烫的泪水,灼伤了他的手。
   “归晚,不要怕,三个月,我一定来接你。”他怎忍让她落泪,此刻见她伤心难以自制,对他是何等的惩罚,“不要哭了。”手上的泪越来越多,他心慌起来。
   勉强控制住心神,归晚眸光锁着他:“不要负我……”不要负了誓言,三个月只不过短短一瞬,但是此生,她生死相随。
   微微一笑,露出一个清俊的笑容,楼澈坚定无比地点了点头,雪花漫天飞舞,时旋时转,落在肩上,手上,发上,楼澈从袖中拿出一块莹白令牌,塞到归晚手中,叮咛道:“这个路上可以用。”往北都是林家军的地盘,比之楼府的令牌,这个更有用处。
   风雪更盛,归晚眼前模糊起来,想要再次抓住楼澈的手,他已经缩了回去,一转头,开始吩咐其他人的行动。
   “夫君——”
  故意忽视归晚的唤声,只怕一心软,就再也走不成了。吩咐众人上马车,如晴如明一辆,玲珑一辆,三辆马车只有归晚一辆是往北,而其他两辆都是作惑敌之用。
   楼盛走上前,楼澈什么都没吩咐,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大雪中,那道疤痕也模糊不清了,楼盛也不语,郑重地点了点。主仆十多年,他自然知道楼澈是把什么托付给了他,他默然一点头,无言地告诉楼澈,他会以命护住夫人。
   仰头看天,苍茫天空,白雪漫漫,楼澈不再回望,只是孤独地站着,听着车轮声响起,入眼皆是一片白色,耳中听着马车远去,他才转过头,素白的大地上留下辄痕,蔓延着通向远方。
   他静静伫立在相府门口,只有匾额上漆红的“相府”两个字似乎仍无变化,红殷殷地透着庄严和沉重。
   天载四年初冬,楼澈之妻离京,离开那日,京城突来一场风雪……

[皇城烟华:玉督(三)]
   朦朦胧胧地听见一阵喧闹声,归晚睁开眼,玄色的床架,淡青的纱帐,显得有些陌生但不失整洁的房间。记忆如潮,点点滴滴地涌进脑中,她哀吟一声,坐起身,窗檐外挂着一串铃铛状的琉璃,熏风拂至,清脆玎玲,隔窗而闻,分外悠扬。
   穿戴好衣物,慢步踱到窗前,推开窗,冷冽的空气扑面而至,精神徒地一振。
   窗外时有嘈杂声,还夹杂着听不懂的弩语,时时提醒她,这里是北方偏远小城——督城,而不是繁华的京畿。
   此处离京城已是关山万重了……
  “夫人——”楼盛隔着门恭敬有礼地低喊一声,随即响起几声极有节奏的敲门声。
   “进来吧。”
  门扉打开,走进一个中年妇人,面目慈和,手中端着热气腾腾的一盆水,走进屋就招呼:“夫人,你这就起来了啊,天寒地冻的,窗开着受冷……”
  听她一如既往地絮叨着,归晚淡淡一笑,往门外一看,楼盛果然肃立在屋外,面无表情。妇人手脚麻利地为归晚梳妆打理起来,一边嘀咕着,这么标致的人儿却整日穿着男装。梳一个简单的男儿髻,妇人看着归晚啧啧有声,回过身整理房间,手上不停,嘴上也同样不停,喃喃议论着东家长,西家短的趣闻,说话又急又快,不断自言自语,还伴着咯咯笑声。
   好不容易从她手里解脱出来,归晚连忙走出房,把妇人一人留在房内整理事物,听到房中还传来唠叨声,她不禁对着楼盛轻吁一口气:“比玲珑还厉害……”
  楼盛一愣,浮出些微笑意。
   紧随着归晚向外而行,才走出大院子,巷外的人纷纷热情地过来打招呼,隔壁的李婶,卖水果的张三,整天爱吹牛皮的王小哥……看着归晚一一笑着对答,楼盛默不吭声,如果不是时局所迫,夫人堂堂相国之妻,怎会与这些市井小民有所牵扯……可是每当看着归晚笑如朝阳地融入其中,他又有些迷惑,直觉上感到这种变化并不坏,可是问题到底在哪,他这个粗人也答不上来。
   大半个月前离开京城之时,半路被管修文的部署截堵,幸亏相府的马车分了三路,引开拦截,他们星夜兼程,马不停蹄,终于来这北边最偏远的城镇,目前这份平静,在别离颠簸之后,显得如此珍贵……
  “楼盛,别总是苦着脸,你看孩子都被你吓到了。”归晚含笑着四顾,轻声提醒。
   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楼盛低头一看,果然有个孩子,带着探询和好奇盯着他看,又不敢接近。他只能学着归晚,摆了一个他认为最祥和的笑容对着孩子。那孩子乍见,面色发白,迅速后跑,躲到李婶身后。
   “楼盛,你还是继续苦着脸吧。”状似安慰地看了一眼已经有些僵硬的楼盛,归晚如是说。
   两人应付了一群热情好客的本地人士,走上大街,往着醉香居而去。
   醉香居是督城最大的饭馆,而督城是弩族与启陵的交界处,商业交往密切,城中最有特色的就是两种文化的交融,饮食,衣着,风俗习惯等等,把两种风格以奇怪的方式融成一体。在路上,既有儒味浓重的启陵雅士,也有爽朗好客的弩族商人,时时能听到两种语言的交流,其乐融融,初到此地时,两人都有些不敢置信,也许京城的人士都不会相信,征战了百年的两个民族,在这么一快奇特的土地上得到了共融。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也许就是这么一种感觉吧,归晚暗忖。步入这嘈杂喧闹的集市,她反而格外感到平静,脱离了富贵和权势,她也不过是个犯夫俗子,处于这俗世中是如此自然,有时不禁会想到,三个月后,能与他一辈子都在着这碌碌中度过,该是怎样一番滋味。
   督城地理位置极偏僻,除了军用通信,其他消息都极为闭塞,离京大半个月,不知京城发生了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手紧紧圈成拳,她忍住心头窜起的涩意,甩开忧思的念头。
   他说过三个月后会来,她就如此坚信着……
  “夫人,”发现归晚的笑容有些凝住了似的,楼盛出声打断她的思绪,“听说林将军在督城外郊训兵,比我们早一个月进城。”
  “训兵?”弩兵与启陵交战都是在玉硖关,督城虽然与弩交接,但并非是军事重地,林瑞恩怎么选在这里练兵?随即一想,这又与自己有何关系,归晚轻笑着摇头,楼盛也是同样,总是在不经意间,对那个冷漠的将军凭空多了三分关心。
   “到了。”眼一瞟前方,醉香居已在不远处,饥肠辘辘,归晚率先加快步伐走去。
   醉香居内宾朋满座,热闹非常。
   “没有位子了?”楼盛面色严肃地再次确定,小二在他看似凶恶的表情下,战栗着点了点头,求救的眼光看向后面那个极为俊美的公子,却发现他很悠闲地看着,丝毫没有制止这凶人的意思。
   僵持了一会,看到窗边有两个客人付完帐站起身,小二高兴地几乎落泪:“客倌,有位了,有位了。”那高兴的样子,几乎让店堂内的饭客们以为他找到的不是位子,而是失散多年的亲娘。
   归晚看向靠窗的座位,两个人正起身离开,身材挺拔高大,看模样是弩族人,尤其是走在前面的那个人,更有龙行虎跃之姿,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归晚泛起一阵熟悉感。那种只有身居高位才有的威严,她见得太多了,并不奇怪。可是为何那人的姿态和气势让她似曾相识……
  “夫……公子。”别扭地改了称呼,楼盛招呼归晚到窗边的空位坐下,小二已经如释重负地去点菜了,归晚还在回想刚才那个让她记忆深刻的人影。
   香气盈然的粥端上桌,归晚放下心头的疑惑,一勺刚下,脑中闪电而过,她低呼出口:“是他……”
  ==== ==== ==== ====
  “王……”谨慎地轻喊一声,却被对方厉眸一瞪,可湛忙改口,“公子。”
  见对方一言不发地吃着东西,他只能硬着头皮再接再厉:“公子,这个时候离开家,好象不太好吧。家里万一出了什么事……”声音越说越小,因为他知道对方不愿多谈这些,心中哀号着,想他堂堂弩军亲卫队队长,只有面对这新登基的王时,才会如此窝囊。
   耶历吃完最后一口,发现他的侍卫队长面前食物半口未动,面色难看至极,知道他担心此次行程的安危,安慰道:“这次我必须亲自来,有了莫娜的乔装,你还怕什么。”
  “可是,王,你大位初定,大王子一定还不甘心,你如今不守在王庭,会不会……”细声说着自己的隐忧,却发现耶历的面色为之一沉,可湛立刻住口,他又提到了忌讳。
   老弩王半年前薨逝,死前并未言明皇位谁属,两位感情还算深厚的王子就在那一刻蓦然决裂,由于二王子耶历的才干一向被弩族所认同,长老一致支持,大王子只有退出,谁知他心有不甘,纠集了人马要与耶历王子对抗,最终惨败,被赶到了漠河以北……这件事,被弩都的王室深身忌讳。
   再次用眼神制止对方的自暴身份,耶历召来小二结帐,在这样喧杂的环境里与他空有勇而没有谋的侍卫队长说话,不知会引来多少后患,他果断地决定出了饭馆再商量。
   面如土色的可湛随着耶历起身,向外走去,人声鼎沸的店堂里,他也不能多说什么。走在前首的耶历突然身形一怔,脚下立缓,目光中带着不敢置信的异芒:“是她?怎么可能……”
  可湛好奇地也往门口望去,小二穿梭的身影掠过,什么特别的人都没有看到。
   耶历再望去,已无人站在那里,刚才那一瞥是错觉吗?也对,她怎么会在此处……面上现出苦笑,他恍然若失。忽视可湛疑窦的眼神,往外走去。
   这一路比来时更沉默,侍卫队长可湛不敢贸然开口,耶历从饭馆走出来时,表情有些古怪,他不禁揣测着,刚才王到底看到了什么?
   “……公子,这次我们冒这么大的危险,到底来见什么人?”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
   声音力持平稳,把刚才那失神的恍惚排除脑外,耶历简洁答道:“一个能打败林瑞恩的人。”
  可湛张大了口,震惊地无以复加,林瑞恩三个字,对弩族来说,是一座山,高耸入顶,不可逾越,林家的军旗扬起,即使是弩族的勇士们,也会有片刻的踌躇和不安。弩族曾一度认为,林瑞恩是启陵的城墙,打不了他,就进不了天朝。现在居然有这么一个人,可以打倒林瑞恩?
   “到底是什么人?是名将吗?”兴奋地问道,直到此刻,可湛才觉得冒险而来是物有所值。
   耶历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名将?他甚至连将都算不上,这个人只是个手段狡猾的小人而已。”
  “小人?能打倒林瑞恩?”
  “许多名将都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阴谋里……没什么好奇怪的。”知道头脑简单的可湛听不懂,耶历简而化之地一句带过。
   可湛却在这时理出一个头绪:“王,你的意思是,我们马上要对启陵开战了?”
  赞赏地看了可湛一眼:“照天朝人的说法,我们只欠了东风而已。”所以这次才要犯险来取最后一阵东风。
   “到了。”
  *****
  林瑞恩换了一身便服走出房,寒气袭人,对他却似乎没有多大的影响,淬蓝冬衫,明净简洁,把这少年将军衬得更加冷峻。军师走了过来,对他打量了一番,好奇道:“将军要去哪里?”
  “去城里走走。”
  “正好军中有些物资要采购,我陪将军同去吧。”军师温雅地笑笑,谁也猜不到他笑下藏着什么。林瑞恩不置可否地默然不语,倍显淡然。
   两人骑着马从偏郊赶到督城,将马匹交给首城将士,随即像普通人一样进城。
   在几处商家买了些军用所需,军师有条不紊地进行,倒好像林瑞恩是陪同他来的一般。
   走出商铺,军师瞄了瞄有些不专心的林瑞恩:“将军,前几日有人报告,城里来了个脸带伤疤,凶神恶煞的男子,还有个一个极为俊美,身着男装的女子。这件事,不知道将军听说过没有。”
  恍然间,林瑞恩有种被看穿的感觉,眉一皱,朗朗道:“听说过。”
  “平日在军中训练新兵,稍有闲空,将军就阅读兵书,今日却一反常态,想要进城走走,原来也是听闻这消息的缘故。”军师平淡地叙述着,一字一句却像针般的尖锐。
   “军师有话不妨直说。”
  “将军,你认为现在是什么时刻?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将军,要知道,现在是启陵危难之时,”沉下脸,军师肃然道,“内朝动荡不安,外朝咄咄逼人。朝中此刻争斗不休,楼相皇上对峙一方,听说还有一个南方望族牵扯其中,局势不明,朝中之人如履薄冰,惶惶不安。而外忧更甚,人人以为弩王新丧,近期内不会出兵,将军,只有你我知道,新登基的弩王耶历雄心壮志更甚乃父,兼且此刻逢新王初政,军中士气涣然一新,犹如梦醒猛虎,时刻都有可能把爪牙伸到启陵……”
  “我知道。”林瑞恩冷着脸,连语调都是冷的。
   “既然将军知道,是我多言了,”蓦然停下,军师指指前面小巷,“将军可以自己抉择。”
  知道前面的小巷就是军士报告的归晚目前所居地,林瑞恩站在巷口,面现茫然,踌躇难决,他为何会到此处?这样的情形,就算进去了又能如何?犹豫了许久,轻轻一叹,转过身,往回路走去。
   军师见状颇有喜色,他这亦父亦友的角色有多难,只有他自己心里有数,林瑞恩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他待他有如自己的亲生孩儿。只希望他行事莫要有片刻差错……这一片苦心,就算只能充当白脸,他也甘心为之。
   两人顺着督城最繁茂的大街走回,车水马龙,摩肩擦踵,林瑞恩一个恍惚,撞上一个疾走的壮汉,他一愣,手伸出,想要扶稳对方。被他撞到之人脚下跄踉,被撞出三步,才站住脚跟。双方都有些吃惊地望向对方。
   林瑞恩这才看清对方是两个人,被自己撞到的那个浓眉大眼,眸色坦荡,显是正直憨厚的人品。而他旁边那人,眼神深沉不可测,更有怒而不言的威严。两人都是身材魁梧,看样貌也不是天朝人士。先抱拳,林瑞恩略含歉意:“刚才得罪了。”
  “不,是我们得罪了。”对方的汉语说得极流利,就是口音有些古怪,急匆匆地看了林瑞恩一眼,打探的意味很浓,不等林瑞恩还礼,两人已经快步离开。
   军师盯着两人的身影离去的方向,讶然道:“这两个人,不似普通人。”
  林瑞恩赞同地点点头,普通人无意间被他撞到,必被震倒,而刚才那个人只退了三步,显然身手不凡。
   这时候,谁都不知道,相遇是命运的开始……

[皇城烟华:玉督(四)]
   天载五年元月。
   弩族军营,天地间第一抹晨曦初现时分。
   “王,”侍卫长快步闯进营帐,脸色红晕,显得极为兴奋,“督城的情况已经探察清楚,与王所说的相差无几。”
  耶历闻言抬起头,隔着侍卫长,他看到帐外一片雪白,冰莹光洁,一轮旭日刚刚升起,把世上的色彩都夺走了一般,只剩下血一样的鲜红。
   “可湛,把几位将军请来。”
  响亮地答了一声是,侍卫长比来时更快地退出营帐。耶历拿起手中的羊皮,仔细抚摩上面经络分明的图标,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手指微微颤动,启陵的边疆军事分布清楚地展现在眼前,触在指尖上,透进一种灼热的感觉。弩族百年来的梦想,似乎书在了一张羊皮上。
   攥紧羊皮,耶历缓缓闭上眼,千军万马,战鼓雷动,宛在眼前,他与兄长争斗半年之久,登基为王,等待的不就是这样一天吗?
   十几位弩族军官依次走进主帅营帐,看到他们的王正在闭目养神,谁也不敢发声音,耶历的那个姿态,犹如一头沉睡的狮子,仰卧在苍穹之间,静然不语也给人莫测威严感。一个月前耶历从督城回来后,就发布了备战通知,十几位弩族高级将领今天接到会议通知,对讨论的内容心中也有了些计较。年轻的将领大多心情昂奋,而老一辈的将领则是喜忧参半,两方都默然在营帐内坐下身,打量着眼前情形。
   “诸位,今天是高兴的日子,为何心事重重?”睁开眼,看着下座的众人,耶历笑着问。
   被他鹰利半的眸子扫过,众将领都是一震,一位年纪最大的将领开口:“王,听说你要攻打启陵是吗?”
  “没错。”耶历简洁有力地承认心中所图。
   “王,这么做太莽撞了,启陵是地上的猛虎,而我弩族是天上的雄鹰,就算两者经常互斗,我们也不可能占领他们的土地,一旦发生了全面征战,对我弩族大大的不利啊……”
  抬手一挥,截住了老将领的话,耶历把手中羊皮丢向营帐中央:“这是启陵的边疆军事分布,大家看看。”
  “王,这份东西,您是怎么得来的?”年轻的将领们首先接过养皮,展转传阅着,人人都显出兴奋之色。有了这份东西,对他们来说无疑多了一盏明灯。兵法有云“知己知彼”,就是这个道理。
   耶历犀眸绽出光芒,说道:“百年来,启陵一直以天朝自居,占着最肥沃的土地,用着最好的资源,而我们弩族却处极北之地,深受天灾之苦。启陵的百姓喝的美酒,他们的女人穿着最好的丝绸,我们的百姓吃的是粗粮,我们的女人穿着粗制的衣服,这一切,公平吗?而现在,我们的机会来了,启陵的皇帝和丞相在京城斗得正欢,靠近北方的守备力量全集中在了京城附近,趁着他们内争不断的时候,正是我们的好机会,一举夺取北边。”
  一番话,说得在座的众将领都有些心潮澎湃,须臾之后,有个将领问道:“王,启陵的林瑞恩在督城,这个时候我们攻打玉硖关,玉硖关守备齐全,而且易守难攻,等他们调兵过来,我们岂不是……”
  “谁说我们要攻打玉硖,我们要打的是督城,”耶历露出微笑,看到众人炸开了锅似的议论纷纷,他斩钉截铁地说道,“督城的守军只有三万,其中八千还是林瑞恩正在训练的新兵,与其去攻打玉硖,我们不如连林瑞恩一起,夺取督城。”
  一扬手,旁边的侍卫长已经把地图展开,众人围坐过来,都为这奇特的方法所震撼,一直以来,督城连接着启陵和弩族,但是因为它地处偏僻至极,都被当作了连通商业的道路,而非兵争之地。不是没有人想过从这里打进启陵,但是从督城走,无疑是绕了一条远路,而如今林瑞恩在督城,情况就另当别论了,人人都知,启陵的精锐军队就是林家军,一旦打垮了林瑞恩,这场征战的意义就远非一个城镇可以比拟。而且此刻启陵正是内部争斗激烈的时候,又给了弩族一个极好的良机。
   耶历在地图上指指点点,讲述着这次的战略,围坐的将领们都信服地点着头,老一辈将领原先还有些顾虑,此刻一听,都不约而同露出微笑,正如耶历所说,这次的确是老天赐予的百年不遇之机遇。
   “林瑞恩在这里训兵,骑快马离督城只有一个半时辰的路程,我们先困死他,一边包围督城,督城地处偏僻,包围住它,切断一切与启陵内部的联系,以此为基点,我们徐图南进。一个月前,我已经秘密发布了备战令,这一个月内,已经渐渐禁止了弩族商队进入督城。”
  听他安排地如此缜密,众将领都心悦诚服,个个斗志昂扬,耶历一个个分配了任务,各人都兴高采烈地出营帐,作战前准备了。只有一位老将领留在帐中未走,他是老弩王最衷心的将领之一,以行事谨慎出名,他盯着耶历看了许久,问道:“王,这次的准备针对启陵的各个状况。如此清晰的情报,不知王从哪里得来?”
  暗赞对方的心细如尘,耶历知道他是德高望重的老臣,不敢隐瞒:“这是启陵的一个望族提供的讯息。”
  “他们为什么要出卖自己的祖国,反而来帮助我们呢?”老将领疑惑不已。
   “他们并非是帮助我们,”耶历含笑解释,“他们想要争夺启陵的重权,但是启陵文有楼相,武有林瑞恩,他们必须先要除去这两个人才行,此刻给我们情报,也不过想借我们的手把林瑞恩除了,然后他们再来派兵来把我们打退,这样,对启陵皇帝来说,就不得不倚重他们了。”
  老将领听完,感叹不已:“天朝人的心思真是深沉得可怕……可是,王明明知道他们的计谋,还要充当他们的借刀杀人的工具吗?”
  “只要我们进入关中,事情可就不由他们控制了,再说了,此刻没有他们的帮助,我们也没这么轻易进关,只要我们围住督城,不用我们堵截消息,那个家族也不会让消息外露,他们在利用我们的同时,我们也可以利用他们,你说是吗?巴丹将军……”
  直到此刻,才真正对这个晚辈感到由衷佩服,老巴丹站起身,跪倒在地,右手抚上胸口:“我伟大的弩王,有了上天的恩惠,我大弩必将无往而不利。”
  走上前搀扶起他,耶历掀起帐帘,两人走出门快,红彤彤的旭日已高挂空中,雪地上折射出灿然的光芒,北风呼啸,雪粉飞扬,耶历望着营帐外军队正在调配移动着,心头旷然舒畅,指着前方,对身边的老将军说道:“雪积得这么厚,正好掩去了马蹄声,我们一路南上,三日后,务必要打垮林瑞恩。”
  他的声音洪亮有度,军营前一片安静,士兵们已经从各自的将领那听说了此次的行动,听到耶历的豪言,无不举起手中长矛,高呼:“弩族必胜,必胜。”
  满山遍野都响起了呼喊声,一阵高过一阵,直冲云霄。
   当太阳升上正当空时,弩军开始行动了,以骑兵为先导,穿着铠甲带着长矛慢慢越过平原,队伍排列整齐一致,人流潮水一般化成黑线,在一片洁白的世界里,向督城挺进。
   这次的进军开启了“玉督之战”,而督城的人们还依然不觉,元月时节,放着爆竹,互相道喜,在美梦酣甜里露出可人笑容……
  *****
  朦胧中,最后一片光芒被黑暗岁吞噬,渐拢渐近,似云似雾,铺天盖地,夹着咆哮,扑面而来……
  猛地睁开眼,归晚略有些急促地喘息着,刚才的梦,令人恐惧地颤抖,留有后悸,手边的书册划落在地,发出声响,她低下身子,拣起书,感到手臂酸软。想不到看着书也能沉入梦乡。站起身,活动一下四肢,打开门,外厢“砰——”地一声爆竹响,蓦地又惊了一下她。
   过年的欢快之声传来,她听着,唇边勾起淡淡笑。这是头一次离开京城过的佳节,她记得在相府中,这个时节,楼澈最为繁忙,每日接待道喜而来的官员,到了晚间,他便捧着好多珍宝到她面前,献宝似的让她挑选,喝着香气怡人的梅花酒,两人对着说话,谈天说地,无不涉及,累了,便往大椅上一躺,醒来时,他第一句必是“你看,哪还有丞相夫人的样子。”
  往事如昨日,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关山万里,君可安否?相府梅花盛开,香可依旧?
   在这里,每日与日同起,与月同息,看云彩缤纷,只是不知身在京城的你,与我看的是否同一片天空……
  “哥哥……”
  衣角被拉扯住,归晚收起遐思,低头一看,是隔壁李婶的孩子,虎头虎脑,聪明乖巧,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从衣服上认人,只会叫归晚“哥哥”。
   “哥哥,出去玩……”拉着归晚往外走,他喜笑颜开的,两人拉扯着走上大街,处处可见喜色,十个地方有七处带着红色。归晚对着街上热闹的场景东张西望,颇为好奇,余光一瞟,看到楼盛跟在后方,知道他保护得很周到,她放心地四处张望。
   “夫人,人太多了。我们离地远些吧。”看到那孩子放开归晚的袖口,跑到旁边与其他孩子玩耍,楼盛上前提醒。
   “恩,”归晚笑着点点头,看看街上的人群,转过身,正想回去,忽而道,“奇怪,你有没有发现,街上的弩族人少了很多?”
  楼盛依言望大街上人来人往看了一会:“的确,比之我们刚来时,少了不少。”这句话说得非常含蓄,来的时候,街上随处可见弩族商人,可是现在,几乎已经找不到弩族商人的影子了。
   “夫人是担心那日看到的人真是弩王耶历?”那日回来,归晚把所见之事告诉他,他也百思不得其解,照理说,以耶历现在的身份,根本不应该出现在此地,当时想也许只是夫人眼花,现在心头的忧虑倒变地更加真实起来。
   督城只是商业通道,不可能成为兵争之地,何况弩王登基不久,会在此时用兵吗?
   楼盛心中盘算着可能性,越往深想,越觉得不可琢磨,看向归晚,发现她也蹙起眉,似乎犹豫难决。
   “夫人……”楼盛轻唤。
   “我知道,让我再想想。”打断他的话,归晚笑了笑,她知道楼盛的意思,想要把这事报告给林瑞恩,他对林瑞恩,正是因为林染衣而有了爱屋及乌的感情。所以才会对这件事分外重视。但是目前,她空口无凭,况且她一个女流之辈,以什么身份去提醒大将军。
==== ==== ==== ====
  三日后,督城城郊军营。
   “公子,我们军师现在有事,请你们在这稍候片刻。”一个普通营帐内,士兵背书似的报告完,拿眼偷看了归晚几眼,发现他面无表情,讪讪退下。
   拿过茶杯喝了一口,发现茶水已经凉了,三两片发黄的茶叶漂浮着,归晚心头暗恼,她岂会看不出,这军师是故意让自己难堪。想不到自己思前想后,终决定是误会也好,是杞人忧天也好,要把担忧的事告之林瑞恩一二,如今却受着这种待遇。
   一恼之下,正想甩袖走人,袖中突然掉出一块莹白的玉,她捏起,端详片刻,耐着性子重新坐下。这世上,锦上添花比比皆是,雪中送炭却少之又少,林瑞恩几次帮助,她又何必为了小事,耽误了正事。
   看她又坐下,楼盛暗暗松了口气。
   又过了许久,帐帘重新掀起,文质彬彬的军师慢慢走了进来,看到归晚和楼盛,先现出惊讶的样子,然后笑意融融地走上前:“我当是谁,稀客稀客,原来是楼夫人……大驾光临!”
  明知这笑里虚情假意成分多,归晚也还之盈笑如兰:“客气了,军师才是大贵人,想见之一面真是不易。”
  哈哈大笑几声,军师口中客套,只当听不懂归晚的讽刺:“不知夫人来有何事指教?”这个女人的确不简单,普通的官家夫人,哪个受得了这种闲气,她身份尊贵非常,依然能忍一时之气,也是女人中少见的了。
   不再绕圈子,归晚把一个月前所见所思全部都讲了出来,她思路清晰,兼之口齿伶俐,军师也是聪明人,立刻就明白其中含义。
   听完后,军师眉深皱,有些不敢置信,半晌后才跳出一句:“真的?”
  归晚当然不会回答他这个蠢问题,谁会用这种军国大事开玩笑。军师站起身,脸色森然,步了两个大圈子,时不时打量归晚和楼盛,只见他们态度坦然自若,只能轻声叹道:“楼夫人,看来,目前要请你在军营暂留一晚了。”
  看来此次事关重大,军师也怕担上责任,把她留在军中,万一这事是个谎报,他大可以把归晚推出去,说是楼相夫人谎报。好个狡猾的老狐狸,如是想道,归晚一派爽朗,点头允诺。
   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如今一片好心,倒也惹来一身腥,看来,好人真是做不得。笑里掺进了些慨然,归晚当晚在军营中过夜。军师称其为京中贵人,军士们不敢冒犯,一夜倒也相安无事。
   第二日,一个小士兵急匆匆地赶来,告诉她,军师有请。
   不安倏地窜上心,归晚带着楼盛来到主营,军师端坐正中,一见来人,抬起头,归晚微惊,他眼中红丝满布,头发有些凌乱,显然是一夜未睡,而切额际青筋若现,藏不住的悲愤之色,一开口,声音都沙哑了:“夫人……督城危险了……”
  手握成拳,归晚闻言睁大眼,星芒乍放,力持镇定,问:“军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三个月……还剩下一个月了,心中怵然不已,归晚锁视着军师的表情不放松,压抑着的恐惧随着时间慢慢浮上,难道,守不住三月之期的,不是楼澈,而是她吗?

[皇城烟华:玉督(五)]
   “昨日我以十人为队,派出五队去通知林将军,另派两队南进报告朝廷,可是直至现在,依然半点消息全无……看来情况十分不妙了。”军师静想了一会,心情平复不少,如实说道。
   按耐住心中不安,归晚在军营中下首位置坐下,侧首望着军师:“林将军离这里有多远,身边带了多少军队?”
  “林将军离督城约三十多里的路程,骑马只需不到半日,此次为训兵而去,身边带着八千子弟兵。”勉强扯起嘴角,军师简洁地回答。再没有比现在情况更差的了,主将不在营中,消息传递不通,有敌无敌情况不明。根据他多年的经验,此刻已是危险将至的前兆。
   “八千都是新兵?”归晚讶然提高声音,黛眉微蹙。
   军师苦笑,想不到这闺阁中的女子如此敏锐,抓住他一句话,就能分析出厉害,无奈之下点点头:“不错,八千都是新兵。督城中现留有两万多兵力,本地军占了大部分,只有为数不到五千人,是林家军。”
  天寒地冻,营中放着炭火盆,融融暖气,时不时夹着星点似的炭屑,坐在营中的人却半点不觉,人人面含沉色,手足冰冷。
   “夫人,现在形势如此,依你之见,该如何?”军师首次摆出低姿态,以商讨的口气询问。
   挑眉瞥了军师一眼,归晚若有若无地浮起一丝淡笑:“军师说哪里话,军国大事,我一介女流,能有什么办法……”好个老狐狸,刚才讲了这么多军防情报,原来是想拉她下水。看他的模样,分明是想出了办法,要自己帮忙,偏要摆出一副商量的样子。
   盯着归晚仔细看了两眼,似乎发现了什么奇特之事一般,军师谓然长叹一声:“夫人真是聪明人,明人不说暗话,夫人,现在的情况,实在不能再含糊了。我们必须马上联络林将军,我在此处不能离开,昨日派出作为联络的五队俱无消息,所以……”
  “所以军师现在应该找出得力能干的将领前去联络林将军。”一口截断军师的后话,归晚星眸微敛。
   含在喉中的请求被归晚一扰,军师皱起眉,不知如何开口。他有苦难言,来此地不过三月有余,本地军队军心不齐,并不若林家子弟军好指挥,此刻局势不明,他不敢惶然把消息泄露出去,一旦产生慌乱,后果不堪设想。思来想去,他竟然想到了归晚,明知这主意有多荒谬,她只是一个弱女子,而且身份特殊……可是偏偏在此紧急时刻,无人可用,无人可信的情况下,他居然觉得这个女子比之不堪教服的本地军将,要可靠得多了。再从另一方面来说,她认识弩族王,就算此刻去传信被弩族所捕,以她的身份,弩族也不会做出杀了她这种蠢事……反复考虑,当此情势,她俨然是最好的人选。
   营帐中沉静如水,军师脑中转着主意,偏偏难以开口。
   暗想此处不能多留,归晚作势要起身告辞,衣袖一紧,她回过头,诧异地对上楼盛郁涩复杂的神色。
   紧张之下居然冒失地抓了归晚的衣袖,楼盛立刻退后两步,默不作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低伏着头,口中轻声道:“夫人……”
  营中主座的军师看到楼盛这个举动,感到无比奇怪,瞅到归晚因此而显得面无表情,他决定干脆看个究竟,直觉告诉他,楼盛这一跪和林将军有些关系。
   “夫人……”见归晚不为所动,楼盛心中焦急,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请夫人看在染衣的薄面上……”
  归晚听到楼盛的哀求,袖中的莹玉似乎发热烫手起来,取出玉牌,她失神地凝望,林染衣,林瑞恩……这两个名字伴着数次危险解救于她,是弩族到玉硖关一路上染衣笑语相陪,是林瑞恩凤栖坡舍身相护,是相府围困,他俯身拾帕……
  这点滴都是恩情,归晚啊归晚,你怎可如此自私。
   百感交集,一时间,她痴然望着玉牌发起愣来,看着楼盛伏身相求,心中微热,回头转向军师,吟然道:“军师,请借我士兵百人。”
  军师大喜过望,也不去探究其中改变她主意的原因,立刻满口答应,快步出营布置人马。
   楼盛抬起头,面上也不知是感激还是其他,喃喃道:“谢谢夫人……”
  只用了半柱香的时刻,营外已排好了一百来人的士兵,军容整洁,背负箭囊,见着军师带着一个俊美至极的翩然少年公子出来,都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当听说要跟随这位公子出关时,更是大为吃惊。他们都是林家子弟兵,唯命是从,也不多言,整装出发。
   归晚单骑在队伍中,楼盛紧随在侧,当他看到归晚孤身上马时也吃了一惊,连他都不知道,原来夫人的骑术也尚过得去。
   出了督城,碧空如洗,偶有浮云,旷野无际,弛马于雪色平原间,众人都是精神振奋。
   纯净地不染尘似的天地吸引了归晚,出城时的忐忑也渐渐放下,眼看众士兵都是陶陶然的神色,猜到军师没有把出城的真正意图告诉他们,归晚只得苦笑盈然。出城之际,她才想到,军师要她这个女子来传信的深意,即使被弩族抓住,以她的特殊身份,也有了谈判的筹码……
  好个老狐狸,暗暗低咒一声,归晚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既然事已至此,只有继续走下去了。
   百人的队伍都是轻骑,一路无险,很快越过平原,附近是一片山群,山势低平,连绵成脉。听从了一个士兵的建议,他们从一条小山路迂回前进,为何选这条远避正途的小路,归晚心知,这次的任务是联络上林瑞恩,首要的,当然是保住自己的命。
   行了一个多时辰的马,众人俱不吭声,谁也不知道为首的那美公子在想什么。所幸今日风雪不大,一路景色尚宜。
   正行着路,先是很轻,越往北走,这声音越响……似咆哮,又似雪崩,海潮奔腾般地涌进耳里。士兵们窃窃私语。队伍的排列变得有些凌乱。
   归晚听到这声音,也觉得万分奇怪,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只有询问身边的士兵。
   一个士兵犹豫了半晌,才开口道:“公子,前方也许发生战斗了。”
  微微怔然,归晚拉住缰绳,队伍立刻原地停下。看着众人神色各异,她心中挣扎片刻,把行途的真正目的和眼前形势和盘托出,告之这些士兵。听完她一番话,士兵们露出震惊无比的表情,沉默了一会,为首的一个士兵挺身向前,朗朗道:“公子,我们都是林家军,为了林将军,我们不怕牺牲,请继续前进吧。”
  毫不吝啬地赞一声好,不愧是林家军,归晚带着队伍继续前行。高居马上,她握着缰绳的手微微颤抖,虽然面上镇定,只有她自己清楚,压抑不住心头的害怕,背上已渗出薄薄一层冷汗。
   越过这个山头,前方到底有什么在等待她……
  由小路穿出,杀喊声震天,一望无际的人如潮水,布满了前面的山野。归晚目瞪口呆地眺望前方,面色乍白。行了近半日的路程,面对这样的场面,她的心几乎已不胜负荷。一阵阵的人浪呼喊震回了她的理智,立刻下令停下队伍,在山间树林中隐藏起身形,怕被前方的军队发现。
   所幸只带了百人,很快藏起马匹,归晚、楼盛和几个带头的士兵,站在山坡上远眺着前方。
   触目惊心的状况……
  前方低势的山群上树木尽被伐光,光突突的山野上密密麻麻都是人,黑压压一片,盖过了雪色,无数的团队兵马,拥挤地排列在一起,密无缝隙,云集的人马,绵延不绝地围住一个山头,这个山坡显然跟其他山群不同,只有这个山上还有树木的影子。
   看着数不清的兵马巍峨地堵在前方,杀气沉压,隐隐压迫着整个山群,归晚心凉了半载,隔着一个山头,她依然倍感威胁。
   “是弩军……”站在最近的一个士兵颤巍巍地说道,他的声音虽不响,但是几乎每个人都听到了,“将军……林将军被围在那个山头了。”
  早已猜出那个唯一没有被伐木的山头就是林将军所在,归晚还是禁不住一抖,刮面的风冷到了心里,冻得她知觉全无。林将军被围在弩族大军之中,她该如何是好?想到更可怕的是,林将军被围之后,弩军会如何?会围督城?不……不,督城已经被围了,只不过现在包围圈还很大,所以督城百姓还无察觉。
   看着弩军空前强盛的军容,归晚心头怦怦狂跳,只觉得眼前的军队狰狞着面容,人潮如汪洋,森然可怖。
   “前方人数大约有多少?”从小学唱的功底帮助了她,即使内心惶恐不已,姿态依然清风自如。
   看到这领头的公子镇定自若,士兵们也渐渐摆脱了恐慌感,其中经验最丰富的几个士兵盯着前方如黑云压境的弩军,略一估算,各个面如土色:“包围的约有六万,前方不动的约有……无法估计……只怕有十来万吧……”
  恶寒窜上心,归晚屏息静气地观看前方。前有十几万雄兵挡道,林将军只有八千新兵,实无胜算,如果现在她退回督城,又有何用,没有林瑞恩的督城,不堪一击……该如何是好?
   伸手招来几个士兵,归晚吩咐他们即刻原路赶回,禀报军师实情,派兵营救林将军,只要救出林将军,相信还有一线生机……
  十匹马飞快往原路急驰,看着他们回去报信,楼盛担忧地看向归晚,欲言又止。归晚见之,淡淡地回了一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众士兵听到了,心中俱是凛然,打起精神,驻首在山坡上观察形势。
   弩族大军时不时发出高喊,声响如山震,直冲云霄,密集地围着山头,却没有任何动作。
   “他们是想摧毁林将军的信心。”楼盛站在一旁,沉重地说道。
   归晚回头看看众人,面对这样压迫感十足的士气,不少士兵惶惶不安,仅是旁观已是如此受迫,林将军直面而对,不知是如何心情。等了足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弩族又发出震天的杀喊声,就在归晚认为他们又是虚振声势时,弩军开始行动了。
   先是几排箭伍上前,拉弦,放箭,万箭齐放,天空中犹如下了一阵箭雨,黑影简直遮住了碧空,铺天盖地地向着山坡而去,箭破空发出的呼啸盖过了北风声,像万千人的咆哮,蜂拥而至。
   归晚看地心中抽紧,她虽不信鬼神,此刻也不禁向上天祷告,千万要保住林将军。
   一阵箭雨过后,山坡上动静全无,弩军又换了一批箭伍,一波又一波,箭连绵不绝地射向山坡,整个山头布满了箭影,满目创痍,正如同耶历所下的命令一般,就算是一只苍蝇,也不能活着飞出山群。
   一波又一波的攻击下,山坡上依然没有任何动作,林将军的军队在这阵阵杀喊及攻击下,显得异常平静,死伤也无从得知。归晚暗暗着急,随着时间流逝,心直往下沉。两个时辰的攻击,弩族似乎也耐不住这单方面的沉闷攻击。不少士兵都高呼着攻上去,挥舞着手中的长矛大刀。
   弩族士兵素以勇猛著称,人强马肥,特别擅长骑战,在这个小群山中,却没有得到充分发挥,马根本不适合上坡,所以采用了箭术攻击。可是现下,林瑞恩的军队一个人影都未出现,以静制动,弩族人的自尊受不了了,士兵们激动着要冲上山。
   耶历立刻下令暂时不动,仍是用箭中程距离攻击。
   看着弩军中有路队伍的着装与一般弩军不同,而传令兵跑来跑去,似乎都汇聚在那处,归晚度测,那个营帐就是耶历的王营。弩军的攻击断断续续,在林瑞恩毫无反击的情况下,弩军的不安情绪也开始慢慢蔓延。但是两军的实力悬殊是非常明显的,所以弩军依然不慌,只是听命一阵阵地攻击。
   天色渐晚,暮暮沉沉,北风变大,雪粉扬天,弩军停下攻势,搭起营帐,点起火把,星火点点,从高处望,满天的繁星落入人间,银河如链,围成一个圈,把山头重重包围。
   看着脚下弩军火把形成的星河图,归晚默然不语,为了怕弩军发现行踪,他们连火把都不敢点,此刻面对山野中星火盛况,谁也无法开口,士兵们啃着干粮,归晚则是忧虑悬心,连干粮也无法入口,怔怔地盯着山野,脑中飞转。
   渐响的马蹄声靠近,众士兵都站起身,归晚也回过头,身后十几匹马停下,原来是报信人回来了。众人围上前,七嘴八舌地问着。报信为首的士兵垂眉低头,一声不答。
   “到底如何了?”排开众人,归晚走到他面前,声音里透出些紧张。
   闻声十几个士兵跪倒在地,为首一人看着归晚,虎目里隐隐带着泪水,低哑着声音答道:“军师不肯派兵前来。”
  “什么?”耐不住惊呼一声,归晚心头火起,走前两步,目似寒月,盯着士兵,“为什么?”
  刚才那一阵阵的攻击在她心里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如果不是有援军信念支撑着她,她也无法支撑到现在,亲耳听到这样的消息,剧震之下,涌起愤怒。这个军师,到底在干什么……
  为她凛利的气势微怔,士兵泣声:“军师说,和朝廷根本联系不上,督城已经被围了,城中只有两万多的军力,来不及救,也救不了……”
  “可是没有林将军,两万军力又怎么守督城。”归晚高扬着声音,抑不住愤然。
   跪在最前的士兵首当其冲地领略归晚的怒气,想起刚才在城中被军师拒绝的场景,又想起林瑞恩带着八千军孤身困在弩军中,泪水哗哗地落下:“公子,军师说了,现在调兵,督城就落在弩军手里了……现在弩军还不知督城虚实,不出兵相援,还有一线希望,出兵,则必死无疑……”
  唇抿成线,归晚凄然地回首,看山野一片星火如海,眸色悠淡,怒也好,哀也好,都被夜色吞噬了,半点不留余痕。
   “军师还说了……”士兵见归晚转过身,连忙哽咽着开口。
   “还说什么了?”说什么都嫌晚了……
  “军师说了,他是最想救将军的人,但是……但是督城还有千万的百姓,谁来顾他们的生死?今日出兵救林将军,则是弃大局于不顾,林将军此刻就算战死,那也是虽败犹荣,如果出兵,就算救出林将军,他也是虽生犹死……比死还难受……”
  传信兵悲声号哭,其余士兵纷纷掩面,这些经历过沙场的战士们都明白这些话中的含义。所谓军人,为家战,为国战,为民战,就是不能为自己而战……
  楼盛走上前,缓步来到归晚身边,蓦然发现她哀伤地望着前方,泪水如线,茫然不觉地滴落着。
   就在这时,山野间传出喧吵声,远处山坡上火光摇曳的火炬光影本来整齐地排列着,突然间乱了,从山坡处蔓延开,整副火影星河图殡落零散,发出震天怒喊。
   “动了,行动了——”楼盛低喊一声,众人惊讶不已,急忙上前。归晚抚去颊边轻泪,凝神打望山野。
   月亮躲进了云层中,北风依然咆哮着,夜色如漆中,只有摇曳的火光指引方向,山坡那里的火光排散开,似有一把尖刀刺了出来,本来只是小凌乱,后面竟渐渐扩大。突然烟雾腾腾升起,火光徒然变大,林将军所驻的山坡突然红光映天,掩过所有星火,慑人心神的嘶吼狂喊声渐高渐近,弩军的包围圈也开始变小。
   “是林将军……是林将军要突围了……”这一声喊叫不知出自谁口,众人却因为这声高喊振奋起来,心高悬,目不转睛地远眺着战况。
   弩军几次攻击,他没有任何动作,一忍再忍,此刻借着夜色趁乱突围;火烧山林,自绝后路,是为了置之死地而后生,激励士兵求生勇气……即使不懂兵法,归晚也一点点分析出其中行动的理由和目的,心中暗暗赞叹,不愧是赫赫军功的林将军……
  可是实力悬殊太大,这场生死几乎已成定局,难道就这样看着,等待命运降临吗?眼前的火光耀亮了她的眼,潋滟的眸光轻转,她从没有比此刻更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是如此美妙的一件事……
  虽然力小不能胜天,她也要想要奋力一搏……
  “来人——”

[皇城烟华:玉督(六)]
   战鼓如雷,号角频催。
   狂嘶咆哮声震耳欲聋地袭来,林瑞恩绷直身躯,巍然如山地站在坡前,在看清敌军状况之后,剑眉深锁,唇抿如刀。身后一阵桫椤声,他转过身,看着士兵们听令用厚木修固马棚,动作没有了往常的利落,士气低迷地几近惶惶。
   林瑞恩大步走上前,将铠甲卸下,卷起衣袖,顺手拿过地上的木板。
   “将军,这种事还是让下面的弟兄们做吧。”跟随林瑞恩多年的副将略有些惊慌地上前劝道。
   林瑞恩一手把木板固定在马棚薄漏处,另一只手不空闲地拿过锤子大力敲打落钉处,头也不回地答:“时间紧迫,全部都过来修缮马棚。”
  副将呆滞片刻,立刻急跑传令而去。士兵们仅仅训练了两月有余,面对如此千军万马包围的阵仗,内心颤栗不已,看到林将军如此聚精会神地修固马棚,虽然不理解其中的原由,心下也稍安定些,学着他人忽略这满山环绕的嘶喊,忙起手上的工作。
   “让所有人都聚到这里,动作快。”看着士兵们完成了工作,马棚已经加固了两层,林瑞恩套上铠甲,一边高声命令,坡下又发出震天的狂吼,一阵高过一阵。
   八千多名士兵很快列成方阵,手中拿着厚盾,神色紧张。林瑞恩的眼神缓缓滑过他们的脸,其中甚至有十几岁的甚至可以称之为孩子的军人,甲胄鲜明,站立在队伍的中央,北风扬起的雪粉像冰刀一般划过他们的脸,把鼻子冻得通红。他们静静的站着,眸光清澈坚韧,军人的刚毅在风中一点点地渗透。
   山坡之上,肃穆地骇人,只有轰隆如雷的叫喊犹在耳边。
   潮水涌动的兵甲声缓动起来,林瑞恩走到坡前,看着底下弩兵的调动,寒气弥漫,他回身走到方列队伍之中,拿起铁盾,手扬起,如刀般的姿势带起劲风:“举盾。”
  厚盾映着雪光隐泛黑色光泽,整齐一致地挡在了八千士兵的头上,在林瑞恩手势的指挥下,众人俯蹲,像一面巨大的黑色盾墙伫立坡间。
   日月无光,天地黯然,飞箭比骤雨更密集地落下,击打在盾牌上,发出重金相交的争鸣,锐利,急骤,恍若魔鬼跳着舞。
   躲在盾牌下的士兵们哀吟出声,却无人得闻,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下,人人只求生存。箭刺进空隙,士兵中箭倒下,血花四溅,旁边的人立刻调整位置,补充空域,箭雨声盖过了一切。
   时间变地比雪更空白,箭矢一阵接一阵,遮蔽了天日,士兵们咬着牙,撑着手中的铁盾,时不时换手交替,比身体酸痛更难熬的,是身边的同伴倒下时喷射出的鲜血,连擦拭和哀痛都来不及,等待下一轮攻击,慢慢在死亡阴影下煎熬着。
   直到此刻,众军将才明白刚才林瑞恩刚才命令修固马棚的用意,保住了马,他们才有拼死一搏的基础,马棚上插满了箭,密密麻麻,没有一块完好,几乎到了见缝无法插针的地步。
   “将军,我们还要被困多久?督城会派兵来吗?”度过又一轮的箭矢,蹲在前排的士兵把同伴的尸体推到空余处,忍不住开口问,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知道下一轮袭击即刻就来,林瑞恩回身正欲呵斥,转首之际,发现士兵们都用一种明亮的眼神真挚地望着他,有的士兵手上腿部中了箭,手指紧捂,痛苦之中却带着求生的殷殷期盼,伤口处不断地渗着血。
   “会来,督城的援军会在天黑后来……”冰冷的声音坚定地说着,林瑞恩摆手让士兵做好防护工作。铁盾下,几个士兵露出微笑,宛如在黑夜中看到唯一的光明。
   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林瑞恩现出痛苦之色。在这样心理与肉体的双重折磨下,士兵的意志已经绷紧到了最高点……督城根本没有救兵会来这个消息他怎么也无法说出口,督城的守兵数量只有两万余,军师不会冒险派兵前来,如今的现状就是他们所能面对的一切。
   等,只有等,弩军倾巢而出,锐不可挡,只有等他们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时,才是他们突围的好时机,而这之前,必须让士兵在弩军攻击之下保全而不被击溃。
   撑着盾的手臂已经微微发酸,林瑞恩忽略着这份异感,静听着前方传来的任何动静,手心处沁出汗丝,他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准备应付任何突发状况。
   这一战,必是他人生中最险恶的一仗。
   耳边忽听到一声声的低泣,不用回头也猜到是少年郎们第一次面对这样的险情,宣泄着对死亡的恐惧。心抽搐着,他一手握上刀柄,咬紧牙,神态比冰更冷竣。
   等待……
  ***
   夜幕低垂,万物寂籁,弩军的火把燃起,林瑞恩俯视山野,把宛如巨蟒盘旋紧围的星火纳入眼中,长达近三个多时辰的攻击,弩军也进入暂歇状态。
   时机终于到了。
   八千子弟兵在黑暗中悄悄行动,将马从马棚中牵出,整理着随身的兵器,更有甚者,随处拔一些箭,放入箭囊,此刻对他们来说,箭矢算是最充沛的军备了。一切动作有条不紊,即使深处黑暗,也没有丝毫的慌乱。
   林瑞恩默然地看着众人的行动,在着漆黑不见无指的夜色中,他看到每个人的神情,看着他们中午时分还有些稚气的脸庞,此刻已经满布沧桑,经历过生死,让他们变成了真正的军人,暗色中流淌着一股肃杀之气,蔓延在山坡之上。
   “将军。”副将跑至林瑞恩身边,递上一张强弓,一支劲弩,从腰间摸出火折子,“娑——”地一声,黑暗中多出一道微弱的火光,点燃了劲弩的前端。
   借着这道光彩,林瑞恩清晰地看到坡前站着的八千子弟兵,他们已经疲惫了,可是现在依然精神昂扬,地上还有弟兄们的尸体,有的血迹未干,空气中甚至可以闻到淡淡血腥味。没有人低头看,正如同他们已经跨越了一个生死关一般,低头就是软弱,不被允许生活在这片夜幕下。
   寒意森重,风如冰刃。每个人都定神望着他们的将领,目光如炬,炯炯有神。
   这种眼神分明是恶狼的阴狠……这样想着,林瑞恩嘴角淡扬,带起一个自信的笑容,在这个笑容的鼓励下,士兵们感到空前的振奋,从之前林瑞恩料敌于先的种种布置,已让他们敬若神明,此刻更发现,原来这个冷如冰山的将军笑起来也是这般漂亮。
   “督城还有你们的年迈的老父,慈蔼的老母,有你们心心挂念的妻儿……想见他们吗?”缓缓开口,林瑞恩拉开弓,弦成满月,看着每个士兵的眼神变地更亮,更犀利,“那就给我活下去……活着回督城。”
  飒冷的寒风中,如漆的苍穹间多出一道亮光,划破半山的沉寂,犹似天空陨落的一颗灿烂流星。落于马棚上,早已堆好了易燃的稻草,顷刻间,红光四起,遍染半天。
   所有人都知道没有路可以退了,八千人排列成队,形成尖刀状,前排之人手中持着铁盾,举齐于马上人同高,后头跟着步兵,紧紧排列成一队,陌刀在手,黑夜中也透着森凉的杀意。整个队伍非常紧凑,加快着速度向山下进发。要趁敌人不备,像一把尖刀刺进他们的心腹,斩断这星火连线的包围,他们才有一线生机向南逃跑。
   等弩军发现情况不对时,林瑞恩的军伍已经冲到了他们的面前,弩军燃着火把,目标明显,而八千军将却似黑暗中的野狼,无踪无迹,随时扑上来咬一口,以暗打明,出其不意。
   呻吟声响荡在山野间。
   这是一场以少打多的扑杀,不计手段,不计生死,前排的士兵骑着马飞快冲入还没有准备好的弩军队伍中,见人就砍,颈部,脑袋,肌肉骨头的断裂,哀如野兽的惨叫嘶喊,刹时传遍了山野,听者无不战栗。
   这是复仇,必须用血才能解决的纷争,避无可避,每个人都拼尽全力去撕杀,黑暗中没有军旗,只有敌我。
   八千军伍飞快地前进着,林瑞恩骑在最前首,手起刀落,陌刀的光泽一闪而过,带起的就是一片血,喷洒在地,一个人扑上来,被他一刀砍在脖颈,脑袋已经骨碌地滚下来,尸体依然是冲上来的姿势,敌军就踩着同伴的尸体上前,于是他又一刀而去,胳膊飞出,惨叫不绝于耳,一路前进,都是踏血踩尸而行。
   杀气蔓延开,混沌地搅合在修罗战场,血液飞溅,染红了衣服,更染红了眼,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智一般。无意识地挥动着能杀人的武器,将敌人击杀。那一声声惨痛的呻吟和嘶吼,都是一种听觉的刺激,激发起士兵内在的暴戾。
   杀变得普通,变得必须,变得贪婪……
  如果敌人不死,那自己就必须死,谁也不能在这块地方停下,一停,就要永远停留在这块土地了……
  他是屠夫,这是地狱……
  斩杀着身边人,林瑞恩心中燃起火,鼓荡着他前进,血溅到脸上,已经没有当初温暖的湿感,麻木的知觉变的残忍了。身后人渐渐变少,同伴们一个个被这无情的地狱吞噬了,尸骨无存,被其他的士兵当成了踩伐的工具。
   尸横遍野……一边厮杀,一边密切观察着战局的情况,林瑞恩知道自己快要输了,即使这次的战略几近完美,尽管他使尽手段,尽管所有士兵尽了全力,也将无法改变战局的结果,实力的悬殊实在过大了……
  望前看,星火相连处已经很短了,再冲过半个山谷,就能从山道逃跑,直奔督城,仅仅只有这些距离,此刻看来已成鸿沟,无法跨越,道路的尽头,似乎就是英雄的末路。
   “啊——”林瑞恩蓦地发出一声悲啸,陌刀一挥,连肩带手,砍去挡在马前的敌人,血喷在他的铠甲上,他的战骑跨过了死者的尸体。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原来是不想输的,明知战场无永胜,大笑着前进,一路杀戮。跟随他的人越来越少,弩军却像源源不断而来的潮水涌来……
  好,好,好,今日就让他杀个痛快,一死方休。
   就在这星火混乱之际,他突然间看到天火降临,从附近几个山头滚落而下,照耀了半边的天色。不仅是林瑞恩,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景象。而弩军的骚动更大,大火燃烧着从天而降,所落的地点都针对了弩军中部一个营帐,所有看清楚情况的弩兵张口结舌地露出惊讶的表情,更多的是慌张,叫喊着往那个地方奔跑而去。
   “将军——”副将发出一声惊天的叫喊,“是援军,是援军……”
  被这声尖叫怔了一下,腰间如针刺般传来痛楚,林瑞恩转头一看,一个弩兵狞笑着看他,那眼神似嘲似讽,他陌刀一转,利落地划过弩兵的脖子,那一瞬太快,那弩兵甚至来不及作出惊讶的表情就握着带血的刀倒下了。
   腰间火辣辣地发着烫,林瑞恩笑着张望前方,各色光华映在他的瞳中,匆匆一扫全场,他已看出,援军并不多,那天火一般的奇袭只能起到惑敌作用,至于为何弩兵如此紧张那天火所落之处,他不及细想,目前因天火引起的混乱只能维持昙花一现,而他们却多出了生机,只有借着这个良机,才有冲出重围的希望。
   “杀——冲出去。”
  听到这声号令,没有丝毫迟疑,士兵们快速聚集,夹紧马腹,一跃向前。
   由于刚才突然出现的天火而稍有凌乱的弩军给了林瑞恩一个绝佳的机会。陌刀扎进挡道弩兵的胸口,血如花盛开之时,他以开道之姿,奋勇地前进。
   士兵们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在这暗魅的夜晚,只有弩军万千的火把散发着光晕,这火光甚至比黑暗更可怕,模糊着众人的视线,冲击着众人的信心,在这无尽的杀戮中,他们看不到希望,手酸了,再提起,一刀跟着一刀,砍向敌人,直到鲜血淋漓地染红了大地。
   敌人一个个倒下,身边的同伴也一个个倒下,士兵们机械般的挥舞着陌刀,血顺着刀沿滴落,很快就消失于黑暗中。一望无际的痛苦和悲哀蔓延在空气间,就在这修罗的沙场,他们连感受痛苦的时间都没有,跟随着林瑞恩拼命向前冲。只有那一马当先的背影,给了他们唯一的希望,即使身在混乱中,也能看到那一个单刀开辟血道的身影,他巍然如山,坚定不移,身旁血溅如飞,刀光剑影,却不能动摇他半分,看到这样的场景,身在杀戮中的士兵突然明白了一个事实,这个如冰冷漠的少年将军,是在这样的沙场,一刀刀,一剑剑,生死徘徊间,比冰更冷,比铁更硬,承继了林氏血统,护卫着半壁江山。
   寒风冷冽,刮起的是阵阵血腥的气味。
   惨烈无比的厮杀反复进行,心渐渐地麻痹了,隆隆声不断,分不清是敌人的呼喊,还是自己的心跳,林瑞恩望着距离已不远的山野小道,只要冲过最后一圈包围,就能摆脱围击,借着夜色逃离险境……
  只有一小段距离了而已……
  空中尖锐的啸音刺碎了风声,从身后讯雷般地急赶而致,林瑞恩敏捷无比地左偏过身,身子在马上一恍,飞掷而来的利矛贴着他的头皮而过,湿暖的液体顺着脸颊滴落,他骤然惊出一身冷汗,回头探看,紧跟在后的副将正想叫喊什么,身子剧震,林瑞恩望着他放大的瞳孔中映着满身鲜血的自己,就这样,身体笔直地挺着,翻落战马。
   尸体很快给后面的战骑踏碎了……
  弩军十几万大军居然让八千军队冲出重围,他们既愤怒又慌张,眼看林瑞恩要冲出包围,听从长官的命令,把手中的长矛向着突破重围的方向用力掷去,也顾不上黑暗中会误伤多少同伴。
   林瑞恩眼前一片模糊,腰间剧痛袭身,眼前的一切显得如此突兀诡异,身后跟随的士兵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很快就消失在着杀伐的炼狱中,他提起刀,舞成一片刀网。
   眼前只有这一小段路程,他何其不甘……
  前方又袭来一阵纷落不断的箭雨,林瑞恩正欲举刀隔挡,啸声伐空,箭雨穿过林军队伍,射向的却是林军马后追赶的弩军队伍。
   林瑞恩怔然,艰难地抬起头,看向前方的山野小道。
   
 [皇城烟华:归晚(一)]
   山野小道的一隅举着几个火把,排列着五十人的小队,成弯月形散开,手中枝枝不断地射着箭,阻挡跟在林军身后的追兵。队伍后侧一道淡色身影高居马上,火把摇曳的光耀下,如墨般的长发梳成英雄髻,容如白瓷,雅贵非凡。
   那一瞬间,林瑞恩几乎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手中愈感沉重的刀,腰部隐隐袭身的剧痛,耳边不时人吼马鸣,似乎都离他很远了。
   朦胧间,他依稀看见了凤栖坡下的山谷,翠环绿绕,花繁似锦,潺潺溪水之声依旧,一切恍如在眼前,这修罗地狱的沙场是梦?还是眼前人是梦?
   “将军——”在兵马混乱间,他清晰地听到这声清透至极的呼喊,眸中映出她焦急地挥手的模样,他心如刀绞,悸然盘旋而上地窜进心底。
   这兵慌马乱,哀鸿遍野的战场,无数张脸在他面前晃动而过,有敌有友,闪过脑际之时,变地模糊了,渺淡无踪,只有那小道口等待着的人影,是如此清晰,占据了他视线的全部。
   求生的欲望突然无限地扩大着,心底暖流如潮,他将马腹一狭,飞驰而去,右手持刀,手落处,必见血光,气势凛然,一路勇闯,手下竟再无二合之将。
   血色漫天……
  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就在看到林瑞恩的刹那,归晚突然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这平素极为冷淡的少年将军此刻披头散发,血流满面,铠甲上,衣上,裤上,犹似整个人从血汤中打捞起来,无一处不沾血,他肃着脸,森然可怖,疯狂的杀法,让他身前三米内再无完人站立,周遭的士兵无不露出惊恐,素以健勇称之于世的弩军僵立着,犹如看着鬼怪般的看着林瑞恩,躲避着他骇人的疯狂和残酷,他们虽历经沙场,身经百战,却从未见过此等万佛俱诛的气势,猩红的血,狰狞的表情,凌厉无敌的刀法——这一幕被深深地烙印在弩军的噩梦之中。
   即使在黑暗中也清晰地看到陌刀耀人的光泽,刀剑交击的金鸣声,鼓噪地耳膜生疼的狂嘶咆哮,这是战争吗?
   胃中翻涌不已,归晚压抑着想要呕吐的冲动,力持镇定,额际汗滴而下,牙关轻颤,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吟直捣耳中,她直觉想捂上耳朵,手却麻涩酸疼,不听指令地轻轻发颤,想要闭上眼,偏中魔似的直视前方,瞳中忠实的记录下那一片血雨腥风。
   如此一个杀戮战场。
   抓紧缰绳,归晚强忍不适,看着林瑞恩冲出最后一圈包围,马后还跟着为数不少的弩军,立刻大喊道:“放箭!”声音哑涩,微微颤抖。
   箭势不断地袭向追赶的弩兵,在这个掩护下,林军的最后一拨脱离了包围,迅如闪电的驰马奔向归晚处。成偃月阵的箭手立刻散开,让出身后道路,林瑞恩稍缓下马势,回过头,发现士兵们重新围成偃月形,并拔出佩刀,一副要上前拼命的样子,心中暗惊。
   归晚已经驰马至他身边,脸色苍白如纸,勉强扯起嘴角:“将军,他们是自愿的,如果再不走就要辜负他们的好意了。”为了这次的营救,她用五十人作惑敌之用,伐木燃烧,到其余两个山头扔向耶历的营帐,此刻再留五十人断后,此番带来的人都葬身于此,她只觉得心中痛苦郁涩,揉着一种悲人悲己的苍凉。
   话中哀恸的意味不言而喻,林瑞恩没有迟疑,时间也不允许他浪费,果断地一扬马鞭,和归晚带着余下的士兵向通往督城的小路飞驰而去。
==== ==== ==== ====
  天载五年二月初一,玉督之战第一战,林瑞恩以八千兵力冲出弩军包围,一生中以此战最为凶险,也最为传奇,世代为人所津津乐道。但是逃出之时,身边八千子弟仅余三十几人,此战之惨烈,从中可见一斑。
   《林氏传》中记载:天载五年,岁中二月,弩主遣兵十余万,南侵督城,困恩于小群山谷,八千林军震怖,弩军箭袭,恩忍辱坚守。於弩息军懈备之时,骤起发难,林推锋先进,劝率士兵,先自断退路,以振士气,后出其不意,急攻弩围。林军无惧,以寡敌众。此战哗然,金鼓震天,血流横飞,恩单刀开道,所向披靡,一战斩弩,弩军大骇,众皆胆寒,无出三合之将,无挡三步之兵。
   於雄兵之围,斩虎狼之首过千,铮铮虎胆,莫过于此,英雄壮志,世所无双。
==== ==== ==== ====
  在林瑞恩突围之时,弩王耶历在帐外看着士兵扑熄火苗,听到传令兵的禀告,急怒于心,弩军以雄壮之势困围林瑞恩,却给他以八千兵力冲出重围,弩军死伤共计两万有余,“砰——”的重拳击在帐外木柱上,他阴沉着脸,略一估思,当机立断:“快备马,侍卫队立即随我追击。”
  几个将领围上前,争先劝道:“王,不妥啊,穷寇莫追,反正督城已被围住,过不了几天……”
  一跃而上士兵牵来的骏马,耶历怒颜以对众人,一鞭打在空处,震开众将领的包围,大喝道:“一定要在天亮之前,把林瑞恩诛杀,决不能让他逃回督城。”
  弩王的亲兵——侍卫队以可湛为首立刻紧跟在弩王马后,耶历匆匆指挥完围困督城的部署,率先带领千余兵力迅疾追赶林瑞恩,由斜谷道而入,直奔督城。
   叶凋花谢,本就是萧瑟的冬季,晨曦尚浅,淡雾弥漫,万物迷蒙如薄纱掩面,归晚飞马弛过,路边的一切都没有入眼,颠簸于马上,她凝神盯着林瑞恩,眉心折痕愈深,疲惫不堪的玉容遮不住那恐慌之态。
   林瑞恩逃出时,她已发现他身上挂了无数彩,左肩,手臂,大腿都有大小伤口数十道,可是这些都不是致命伤口,为何他像是隐忍着什么剧痛,几次差点摔下马背,难道……
  不敢细想,归晚心中一阵酸楚,百般滋味涌上心,三月之期,原以为只是眨眼之间,谁知世事弄人,遇到这样的险况。不期然地,她想到京城大雪飘飞,他狠心掰开她的手,那触指的余温盘绕心间,一触及就是满心的忧伤……暗自咬牙,痛也好,哀也好,无论怎样难熬,她也要等到他的音训。
   “将军——”看到林瑞恩身子一晃,归晚低呼,楼盛抢先骑至,看到林瑞恩眸色涣淡,面如死灰,大骇,怔怔地无法出声。
   “没事。”无比艰难地吐出这两字,林瑞恩几乎用尽了所有的精力,腰间的疼痛耗尽了他清明的神志,此刻眼前花白,朦胧一片,他已大有支撑不住之感。
   发现到异状,归晚猛地抽紧心,立刻命令缓下马速,跃下马,楼盛早已挡住了林瑞恩。死里逃生的士兵们都察觉到这份不安,纷纷下马。
   迈出的步伐沉重无比,归晚一步步踱到林瑞恩马前,他依然挺直着身子坐于骑上,她深呼吸一口,柔声唤道:“将军……”
  这一道宛如山涧清流声,唤回了他游离的神志,转过头,俯视马旁张望的归晚,那泛红的眼眶,隐现泪珠,是为他?
   不确定地颤着伸出手,见凌乱的发丝散在她颊旁,他拂过,发现归晚没有躲,他竟然有些高兴,触上她的脸,鲜红的印子随之拭在她的脸上,他一阵心慌,用手指想擦去血痕,却发现血印越来越大,这才发现自己双手沾血……心头黯然,他僵住了手势,突然手心一暖,湿湿的水珠滴在手中,他诧异地看去,看到归晚嘴唇轻启,似在说着什么,他却听不清声音,为什么……
  “将军,请你支持住,马上就要到督城了,你看,已经能看到城墙了……”归晚声调哽涩地说着,想要唤回林瑞恩涣散的神志,没有得到任何反应,她的心刺痛着,抬首对上他的眸,那种内蕴的光华似已淡然,冰般的冷竣也消散了,剩下的似乎是柔情……
  以往在楼澈眼中看到的情意突然出现在林瑞恩的眸中,归晚微愣,北风厉吹,她无什知觉,他的手心却自带了一种温暖,苦涩感泛起,她抑不住泪水涌出眼眶。
   怎么哭了?林瑞恩指尖接住那些珍珠串似的泪珠,连他也不知道为何,在身体渐渐冰冷的同时,心底却是如此温暖,从手心传到心脏的阵阵暖意,搅得他难喻的心疼,却又感到丝丝幸福。
   她不该哭的……他已经闯出重围了不是吗?他还要护住督城,连同她和这半壁江山,一起护卫……在那雄兵重围下,那种极欲脱险的心情,正如同其他士兵想要回家一般的强烈。明知林府中姐姐已经不在了,家中再无人为他嘘寒问暖,他仍期盼着回来……
  他错了……至始至终,错的都是他,不该在第一次见面时心软为她付帐,不该在凤栖坡护她周全,不该不忍她伤心,为她俯身拾帕……他错得太离谱了,更甚者,他贪心地爱上了她,爱着一个根本不属于他的女人。
   他怎么这么愚昧呢,愚昧到,到了此刻,他明知是错,却依然不悔,看到她的泪,值了……
  就算是错,也值了……
  好烫的泪,指间滑过归晚的脸,林瑞恩温柔地绽开笑,他突然想明白一件事,那日去接姐姐的尸体,她面含着微笑的含义。视线渐渐模糊,灰蒙蒙的一片笼罩过来,天地蓦然全失光彩,他努力睁开眼,却怎么也使不上力道。
   累了,他太累了……该休息了。
   他的人生,在马背上耗尽了,斩敌无数,战功赫赫,他骑在马上睥睨天下,以血肉之躯,护住了大半江山,家,国,天下。他不懂,他护住了无数的家,而自己却没有家,他无妻无儿,世上也再无亲属,他一刀一剑,血染的战袍,这一切换来的是什么?
   他突然很想再从头活一次,如果有这个机会,他不会选择马上度过人生,他想要亲手种一些花,闲来无事看看蔚蓝的天空,如果再能和她相遇,他还想为她做些什么,为她遮风挡雨,撑起绸伞,陪她慢慢走过那沥青的小巷,听她笑语盈然。
   滚烫的鲜血从腰部的伤口流出,眼帘控制不住地缓缓阖上,世界渐沉入黑暗中……
  耳边听到急促的马蹄声,在千人左右,他很想睁开眼,亲口提醒她。热泪从眼角逸出,他想要睁眼,却再也没有这点力气了。
   他突然觉得不甘,原以为了无牵挂,如今才发现,这里还留着他这么多的眷恋。
   好不甘……
  “将军——”凄厉的一声惨呼,归晚想要伸手支撑住他倾倒的身子,却徒劳无功,眼睁睁地看着林瑞恩从马上翻落,沉沉地倒在雪地之中。他带着淡淡笑容,眼角处流出泪水,感到一阵锥心的痛楚,归晚泣不成声。
   他的铠甲早被血染红泛着黑泽,左腰处流淌着鲜血,渗进雪中,怵目惊心的艳红。
   这个冰冷如霜的将军,就这样抛弃了尘世,归晚突然觉得不能接受。
   这算是什么结果?她无法接受,他几次救她于危难,她欠了他多少的情没有还,他却连机会都不给她了……
  哀泣声四起,周围的士兵们都忍不住号哭出声,这个将他们从杀戮地狱里带出来的人,现在却闭上了眼,他们的希望,督城的希望,瞬时崩塌了。
   北风不知悲,低哮而过,风雪刺骨的阴寒,刮地她眼眶泛痛,半蹲着身子,她拼命想扶起他,他是所向披靡的名将,怎么可以如此悲凉地倒在这里,他是英雄,应该是受万民拥戴着进城的,她不可以让他暴尸荒野,决不可以。
   楼盛默然地上前帮忙,才踏前一步,风中竟有劲风声,闪电而来,他伸手在归晚面前格挡,同时高呼:“小心。”
  肌肉的撕裂声是如此清晰,归晚茫然地看向楼盛,他的手臂之上竟然插着箭矢,血淌出,滴在林瑞恩的战袍上,看方位,箭似乎是针对林瑞恩而发。归晚愤怒地身体轻颤,心口发疼,瞪大眼看向来人。
   几百匹战马奇袭而来,趁着众人的悲伤和北风的掩护,直到此刻才被发现。组成两排的弓箭之姿,引弦待发。中间一人与其他士兵不同的服饰,手中握着强弓,遥遥对着归晚和林瑞恩的方位,隔着如烟的雪雾,脸上明现着诧异看着狼狈不已的归晚等人。
   是她!
   真真实实的她!
   怎么会出现在此地?白净的容颜上满是血污,淡青色的衣服上血染如梅,只是那一双本是笑意淡含的眸子,此刻比冰更冷,阴郁中刺向他的是浓浓的恨……
  是杀意!耶历给她眼中毫不隐藏的杀意震住了,目瞪口呆地凝望前方,注意那个身材魁梧,脸带刀疤的汉子挡在归晚和林瑞恩前,再仔细看地上那横躺之人的样子,也猜到了几分事实。原本的部署被眼前这奇怪的一幕打碎了,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抉择。
   那魂牵梦萦的人就在眼前,而她却用一种看着仇人似的目光冷冷地看着他,让他不敢动弹,曾经梦想过无数次的重逢都没有眼前来的震撼。倏地发现自己拿弓对着她,他缓放下手,弩兵们也都放下手中弓箭。
   耶历张开口,想要说什么,两年来的种种思念,刻骨铭心的爱意,以前曾想过要说的千言万语,在她锐利的眸光下哽住了,难以作声,他想要跨前一步,都觉得万分艰难。
   他这才发现,他与这女子隔着的并不是十几米的距离,而是一道鸿沟,那是混合了国家的界限,一步之遥,都相距甚远。
   不再理会耶历等人,归晚和楼盛合力,重新把林瑞恩的尸体搬上马背,转身命令众人上马,众目睽睽,千人包围之下,他们自若地离开,分毫不在乎弩军的虎视耽耽。
   “王……”可湛大喊,奇怪地看向耶历,想不通这么好的机会,为何白白放过他们,要知道,就算是林瑞恩的尸首,带回去也非常有价值。
   摆手让士兵住口,耶历伫立风雪中,目送归晚等人的离开,他知道,他与她,此生再无任何希望,她刚才决绝的眼神清楚地提醒了他这一点。
   他与她,隔了太多的东西,是民族的对立,是士兵交锋所流的鲜血,是林瑞恩的死,将他们分为两途,形同陌路。
   只是他,还是不忍。
   不忍以箭对之……
  “王……”可湛走上前,看着他们英明神武的王此刻失魂落魄,两眼无神,似有留恋,又似有懊悔。
   哀然地长叹一口气,耶历转过身,雪花飘落,触面化成水,冰冷的不含一丝情分,他生硬地开口下达命令:“叫主力部队包围督城,三日内让他们投降,不降者,杀!”


[皇城烟华:归晚(二)(完整版)]
   空中流霜不觉飞。
   晚风加剧,吹在身上竟是刺骨的剔寒,天际旋扑雪帘,翩然如柳絮纷纷。归晚把衣襟拉紧,步伐加快,天色已近晚,此刻军师请她,想必局势已然危急之至。正默然想着,脸上凉意丝丝,她伸手轻抚,水痕犹在,抬眼望天,雪似梨花,千片万片地盛开着,她心中蓦然一痛,雪地中那怵目的红历历回到眼前,呼吸顿显窒闷,她忙收回视线,不敢再观雪。
   靠城口的一个大院临时做了军队主营,近城门的百姓在一天内都迁进了城中,本就萧索的街道此刻只见到兵将的身影。天色晦涩,大院染了一层白,瓦片泛着银泽,青石砖花白斑斓。
   严冬肃杀,阳春未见。
   林将军离开阡陌红尘,竟连春意都一起带走了吗?
   柔肠百转,酸楚汇聚鼻尖,归晚强敛心神,踏入院中,院中等候着一个高瘦的士兵,恭敬地说道:“军师吩咐过,请公子随我来。”再无第二句话,霍然转身,领先而走。
   两人绕到主厢房,此刻已变成了军议处,一路之上,不见半块白幡,士兵也无哀痛之色,归晚疑虑悬眉间,士兵脚步一停,站在厢房门前静静不作声。归晚领意,轻磕门扉。
   “是楼夫人吗?请进。”音调颤巍。
   推开门,暖气萦然,屋内一盆炭火红焰冒星,她绕过火盆,往内室张望,空旷的屋子中央摆着一具上好的棺木,旁边镂银的熏炉淡烟袅袅,檀香浅悠如缕。茫然四顾,赫然发现军师佝偻着身子坐在椅上,铜铃似的睁大着眼,怔怔对着棺木。
   “军师?”脚势定住,归晚离着三步距离唤道。
   如梦初醒地转过头,军师缓过神:“楼夫人……你来了。”哀然一声长叹,他站起身,走出静穆的内室。
   当光线照清他的容颜,归晚诧然,半晌才启口:“军师操劳了。”一夜悲秋,他脸上苍凉,憔悴一词不足形容其万一。往日的儒雅自信,踪迹全消。
   “夫人似乎很吃惊?”军师注意到归晚的眼神,自嘲似的道,“你心中疑虑,我昨日不肯派兵相援,如今却摆着兔死狐悲的模样,真是可笑至极,是不是……”话到一半,他癫狂大笑,泪水不知不觉滑落眼角。
   “军师顾虑甚多,思虑周全,将军深明大意,怎会不知……”
  笑愕然而止,军师回过头,径自摇了摇头:“今时今日,我密不发丧,泉下有知,他岂不怪我?”
  密不发丧?归晚暗暗嘀咕一声,今日清晨时分进入督城,刚一下马,她便体力不支地晕倒,整整沉睡一日,难道这一日之中,军师竟未向外公布林将军的死讯?
   “军师是怕扰乱军心,影响士气吗?”
  闻言身躯轻震,军师慨然轻叹:“这是其一,更主要的是,林将军来这里只有三个多月,本地军将不属林系,桀骜难训,将军在时尚好,如果此刻公布死讯,只怕督城现时就要乱起来。”
  归晚颔首,眉间舒展:“非常时刻,用非常之法,也实属无奈。”
  非常时刻,用非常之法,军师反复念了几遍,好似拨云见月,心中豁然轻松不少,想起刚才那些知情士兵怨怼的眼光,他无奈苦笑,眼前女子竟然比他们更懂得审时度势,拿过桌上一封信,放到归晚面前:“夫人可以看一下。”
  把重要军文给她?想起刚才自己所说的话,归晚打开信函,是弩军宣战信,信中所写,给督城三日考虑的时间,不降者,杀!
   愕然望向军师,却发现他悲伤难抑地看着内室棺木,归晚将信折起放在桌上,问:“军师打算如何?”
  “以三万不足的兵力对弩军倾巢而出的十几万铁骑,夫人认为胜算如何?”
  归晚无语可答,那炭火盆中忽然火星闪掠,毕剥一声,震人心神。
   军师颓然坐到椅中,问道:“夫人来督城有一个多月了吧。楼相难道不挂念吗?”
  眉梢轻挑,归晚惊疑他此刻怎会提起这不相干的事,转而细想,恍然大悟,答道:“还有一月时间。”
  军师表情变得有些凝重:“一个月稍嫌长了些,但是现在看来,也不得不为之了。”督城后依万督山脉,地处偏僻,此刻被围,消息滴水不漏地被封锁,他虽感到事有蹊跷,却也无法深究,想起归晚此刻就在城中,楼相就决不会不问不闻,援军一事尚有回旋余地,但是如今听到以一月为限……督城处境可谓危险万分。
   “夫人,你可知道守城之要诀?”军师恢复冷静,款款谈起,“守城首重上下一心,视死如归。次要组织得当,人尽其用,三要粮食无缺,后源充足,四需防御完备,密无缝隙。”
  归晚头一次听讲军事原理,颇为受教,沉吟倾听。军师继续分析:“督城世代为商交之地,城墙牢固,底根有二十余米,防御上尚算完备,这里商运发达,物资上也算充足,但是此刻军中再无头领,军民散如沙,这才是问题的症结。”
  “听军师所言,已有解决办法?”归晚戒备地看着军师,和他说话,少一份心思都不行。
   军师霍然起身,走到归晚面前,双手抱拳,一鞠到底:“这件事,还请夫人帮忙。”
  ******
  寒风轻啸,雪子扣门飒飒作响。
   督城的几位守军将领清晨之际就匆匆赶到临时作为军议处的大院。他们的军靴染上花白,踏在雪上发出摩擦声,铿锵而沉重。在大院中见了面,平时的寒暄今日全抛却了,互相点了头,也算作了招呼。
   “韩副都统,林将军到底怎么回事?”容貌古朴,一双眼炯炯有神的督城守尉悄悄拉住韩则鸣,压低了声音问。
   “不清楚,听说将军负了伤,现在城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都有一天的功夫了,林将军还没出面,怕是这伤还不轻。”督城守尉赞同地点点头,脸色更沉。
   几个人默不吭声地走进院中,才刚踏足内院,风声中带着悠扬的清吟飘忽而来,几个人都是脚下一缓,仔细倾听,竟似有人在厢房中清唱戏曲。赵欣脸色铁青,冷哼一声:“老子们为国操劳,一夜未眠,这里倒有人请了戏子来唱。”他皮肤黝黑,生的本就栗悍威猛,此刻隐有怒态,更是燕颔虎须,威风凛凛。
   其他将领们也都皱眉不满,加快脚步走向厢房。
   风中的清唱声越来越清晰。“万万千千恨,前前后后山。傍人道我轿儿宽,不道被他遮得、望伊难……”幽咽婉转,如黄鹂盘旋,若断若续,拉扯着人的心绪一起一伏。将领们不知不觉间就缓下走势,不愿承认,被这余音哀怨唤去了三分魂魄。他们都是志守四方的男儿,平日里只知刀枪,哪里听过这样轻柔婉丽的曲调。听着听着,就好象走进了烟雨朦胧的江南,似乎看见了凭栏而望的女子幽思难言的愁容,揪人心肺的忧,渗进骨髓的怨,点滴落春池,涟漪圈圈,把人兜了进去。
   似曲非曲,似戏非戏的声音在一个长音之间截然而断,众将领犹如品了一口好酒,还未尽味,就洒了一地,那余韵犹在的感觉挠地心痒。就在众人面面相觑,惊异万分之时。吟唱又起,平地一声迸裂,银瓶乍破,刚才还幽怨婉转的韵调瞬时变成了蛟龙出海,气吞万里。
   “……待到来年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透天香气袭长安,满地尽带黄金甲!”
  剑影忽现,拔地而起,狂风乱舞,扶摇直上,气冲九宵。
   “好!”一声巨喝出自赵欣之口,他本是粗人,半点不通文墨,唱词中的词,他倒是半分不懂,只是这词中如大鹏展翅的傲气,剑藏庐轩的深隐,勾起了他作为军人的豪气,又听到厢房内唱到“蛰龙已惊眠一啸动千山”,只觉得胸中一口气要跟着这吟唱声一起抒发出来一般,半世的壮志凌云都在这戏中展尽了,露尽了……
  门扉突然就打开了,在众将茫然回神之时,看着厢房中走出一个翩然明净的“公子”,修美的玉项,略现苍白的面容,黑眸如夜,行动间,宽袖开合遮掩,异魅流盼,风采过人,踏出一步,眼光在众将间转了一圈,淡淡道了句:“各位随我来。”不急不缓,朝旁边一间空房行去。
   众将竟一致地跟随其后,几位统领级的军官都有些惊疑,他们平日也都是叱咤疆场的人物,今日才方知,有些人是天生高贵,让人莫名地折服。
   等众将走进房中,分布坐好,归晚毫不客气地走到上位,淡定自如地坐下。诸如赵欣,韩则鸣之类的将领面现不满,却也没有冒然吱声。
   就在房中流转着惊异,好奇,犹豫等等情绪时,归晚“啪——”地一声,将两块令牌扔到房中间的空地上。众将低头,一金一白,一楼一林。
   “我是楼相之妻,林将军伤重,不宜起身,今后由他在营中运筹,我在帐前施令。”不等众将发问,归晚先声夺人地开口,气定神闲,颇有统帅之风。她与军师商量了一夜,决定隐瞒住林将军的死讯,而军师因为官位低,林将军一死,便失去了说话的资格,因此由她代为指挥,幕后由军师定谋,而她,则负责稳住众位将领。故而今日施尽浑身解数,先柔后刚,采取摄人心魂的心理战术,务必要收服上下军心,共同抗敌,只要挨到一月满,相信京城必能有人来救,这希望虽然渺茫,也必要尽力一拼。
   “什么?”先跳起来的是督城守尉,他一脸的匪夷所思,“你一个女流之辈,代林将军发令,说什么笑话,你以为这是穿针引线这么容易吗?”
  众人齐声哄笑,督城守尉站直了身子,站在房中,盛气凌人。
   冷冷地看着他,归晚不怒不笑,直看地督城守尉遍体发毛,寒气袭身,才悠悠开口:“江守尉,我的代令一职是由林将军决定的,不是由你,这里谁做主?难道你不懂上下尊卑的吗?”
  众皆寒蝉,无人敢言,只因那月射寒江般的冷和利像箭刺来,眼前人明明是眉如墨画,清淡自怡,眉梢挑起,竟带了张扬的凛利,压住了一室的彪悍。
   “楼夫人既然说是林将军的命令,那就请林将军出来说句话吧。”韩则鸣徐徐开口,一针见血地提出了疑惑。
   果然如军师所料,韩则鸣是最难缠的,幸而这问题也在预料之中,归晚转过脸,悠然问:“韩副统领,难道你认为我会假传军令,来这里戏弄大家?”
  这样的反问极为尖锐,以她的超卓身份,即使有人心存疑窦,也不敢唐突开口。
   “既然大家都明白了现在的形势,那就不要浪费时间了,”就在众将糊涂之时,归晚趁热打铁,手指曲如勾,扣着桌面,门外的士兵早已准备妥当,听到指令,推门而入,一副军事地形图很快摊现在众人眼前。
   众将也都是懂得轻重的人,抛下为难归晚的念头,纷纷把目光定在地图之上,想起现下城外弩军十几万的铁骑,脸色一个比一个更沉重。
   归晚从主位上慢踱到屋中央,立于图前,静观了一会,发现无人说话,清冷冷地道:“如果大家不反对,我现在就把林将军的计划说出来。”轻捋衣袖,一派潇洒,发现众将都默然首肯,她绽开一个极淡的笑,慢条斯理地开始讲述。
   这本是军师的筹谋,她听了一个晚上,也练习了近一个时辰,才有了现在这样驾轻就熟的感觉。军师的计划中把首城分为四大重要部分,粮源不成问题,而城墙的根基结实,只要稍加修补,也不是最大的症结,此次弩军的“攻其不备”的确是收效良好,但是同样,因为要“突袭”,没有带重型功城装备,这一点,被军师牢牢抓住。督城死守不出,以己长来抵彼短,确是高明至极。而其中小的细节,如分配物资人员等,军师的安排也算是人尽其用,分工合理。整个计划都可以算是面面俱到,缜密无隙。
   众将聚精会神地听着,归晚的声音清润淡泊,吐字之间带着京城独有的柔和感,兼且她口齿伶俐,条理分明,丝毫不含糊,听着悦耳动人,竟无人打断她的阐述。直到说完整个计划,众将都有一种恍然之感,好似拨开云雾见青天,眼前突然出现了希望一般。
   窃窃私语地讨论着,几位将领时不时点点头,正在交头接耳间,韩则鸣深皱着眉,没有放松,朗声开口问:“林将军的计划的确周到,但是弩军这次的到来,显然是蓄谋已久,军心士气都处于鼎盛时期,两日后的攻城必是石破天惊,两军实力如此悬殊,如果给他们一击得中,那这些计划不就全白费了?”
  掷地有声的问话,又一次犀利地指出关键。众将听之有理,齐把目光射向归晚,等待答复。
   归晚维持着一个似乎胸有成竹的淡淡笑容,心里叫苦不迭,昨日她也曾提及同样问题,军师的计划针对一个月的防御攻势,但如果在弩军士气大振的攻击下,头一波攻击没抵挡住,后果该是如何惨痛。军师想了想,无奈地道“那就要听天由命了”。
   听天由命……她怎么把这四个字抛给众人。
   “诸位将军有何好的御敌之法?”从容地把问题仍回,归晚绕回主位,斜睇着众将的反应。
   才有点起色的气氛骤然又降到原点,寂静之中,依稀可以听见雪子随风扣门,淅沥淅沥地沁人心田。
   韩则鸣不再言语,将领中最为豪迈不羁的赵欣用力地搓着双手,不知是寒冷,还是无措。把所有神色不一的表情映入瞳中,归晚轻抿唇,在无边的静谧中整理思绪。
   督城的兵力只有两万余,而弩军却多达十几万,实力悬殊的差距,令众位沙场百战的将领三缄其口,如果今日督城的首军有十万,众将想必能想出许多实际的对敌之法,而如今,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双手绞缠,归晚怔怔地望着屋中的地图出神,这斑驳的图上满是创痍,线条纠葛在一处,还尽是一些不明其意的符号……难道这就是边疆?就是自己目前伫足的地方?林将军誓死捍卫的东西……就在这么一张微不足道的图上?
   无数沙场战士以鲜血铸就的,不是剑,不是刀,是这么一张图,甚至只是图上的一条线,咫尺和天涯,原来是这么区分的。
   “江守尉,现在督城中,还有多少弩民?”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归晚随口问道。
   听到提名,督城守尉倏地站起身,看到众将投来诧异的眼光,才发现自己突兀的一个动作,已经把归晚当成了将军,老脸刷地一下涨得通红,唯诺道:“弩族商团早在一个月前就已渐少,现下还留在督城的弩民人数大约在四百左右。”众将纷纷摇头,都扔给他一个“既然早就出现弩人减少的情况,怎么不早汇报”的眼神,直把江守尉僵在原处。
   时间似乎已经停止不前,屋内没有火炭盆,寒气阵阵,透窗望外,雪茫茫,万木萧萧,归晚没来由地轻声长叹,酥甜的吐气声里蕴着不知凡几的惆怅。
   “派人把全城的弩民抓起来,不分老媪孩童。”
  “什么?”第一跳起大叫的是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的赵欣,他怒睁双眼,“他们都是平民,抓他们为什么?”
  屋内顿时像炸开了锅。本已臣服的众将领都现出愠色。韩则鸣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他严厉地盯着归晚:“难道要用弩民来抵御弩军?这种做法也太卑鄙了。”他们是军人,双方交战,连俘虏不能轻易斩杀,如今竟要抓捕身为平民的弩民来威胁弩军,这样的计谋简直是侮辱了启陵泱泱大国。
   “弩军的士气大盛,锐不可挡,如果不避其锋芒,必为其所伤,没有比眼前利用弩民动摇他们军心更好的办法了。”平淡地论述一个事实。
   屋内稍安静了些,众将露出深思的表情,权衡着其中的利害。韩则鸣凝着脸问:“这也是林将军的命令?”
  平静无澜的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伤痛,转瞬而逝,归晚手腕一抬,拿起桌上的笔,就着眼前的白纸奋笔疾书,转眼填满了一张纸,众将皆好奇她的动作,无不张望。写完之后,愣看着纸面,迷茫,痛苦,挣扎……种种在她眸中流转。猛地抓起纸,丢向屋中央:“这不是林将军的命令,这是我的命令。”
  罪己书——众将领眼尖地瞄到纸面之上赫然三个大字。
   这不是林将军的命令,是她的!以平民之命威胁敌军,如此有损阴德的事,出自余归晚之手。弩军欲攻城,必先踏着同族之血,四百多人命,有老有幼,是草芥还是同胞,她倒想看看弩军如何自处……
  沙场对敌,真刀真枪,她不会,她没有林将军的所向披靡,没有军师的运筹千里,她有的,是心理权谋的小伎俩,如今却要把这运用到沙场之上。
   这后世的骂名,污名,全都由她来背……
  她不知道后世丹青会如何描绘今日她这残忍的决定,但今日,她势在必行。
   众将愕然地看着那张墨犹未干的纸轻飘如絮地慢慢落地,心头说不出的沉重,望着归晚现出疲惫的仪容,那些义正严辞的话语都哽在了喉中。一时间,他们竟然分不出善恶,也无法辨别这样的做法会有如何的是非,只知道,那一双幽如碧潭的眸,坚定如山,傲寒如梅。
   不再多言语,众将领命而去。
   看着他们鱼贯而出,归晚暗吁一口长气,慢慢起身,眼神空洞地一扫四周,压抑住满腔的郁涩,她走出屋外。
   军师正站在门外,身上薄薄一层雪粉,似乎等了很长时间,神色复杂难测。
   猜测他已听到她的做法,她张口欲解释,军师却转过身,不甚在意地迈步离开,头也不回地抛下那句“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
  归晚苦笑吟然,她满腹说辞被这句话憋在了肚里,无处施展。院外士兵的行动声渐变渐响,她几乎可以想象督城街头会发生何等场景。
   一眨眼,即到了弩军最后通牒的前晚,夜月如钩,水银似的光芒泻了一地,雪色无垠,格外动人。
   心情紧张,无法入眠,归晚走到院中,听到墙外嘈杂的声音,其中嚎啕哭声,尤其刺耳,利芒似地扎进耳膜。过了不一会儿,突然听到有人唱起歌来,先是微弱的,飘摇的,蔓延地极快,似有多人合着韵轻哼。这旋律是如此的熟悉,使归晚正要回房的身形停下。细耳倾听,这优柔的曲调,正是弩族的“索格塔”。
   余音萦绕,哀哀不绝……
  就是这阵楚楚韵调,使弩军整整三日不敢妄动,锐气消减,这同样也成了后代史家写“红颜乱”时,或诋毁,或批判的论调。
   常有人这样评论那个时期:督城之围和京城中的“楼氏宴”是天载五年发生的最为重大的事件,而这两个事件间接改变并引导着启陵王朝的未来。当时的文者无法用文句记载这一切,默然感叹,楼相与其妻这样的人物,也不知笔墨丹青如何描绘。

[皇城烟华:元宵宴(上)]
   天载四年岁末,京城雪似落花,漫天飘飞,斑斓繁华的京城一夜白头。
   御医秦询低头走进相府,冬日的风后劲十足,刮面刺骨的冷,他脚下踉跄,身子轻晃,却好象半点不觉,依旧快步向前。来到相府议事厅前,他面上略现豫色,推门走进,只见内室中不仅是工,户,兵三部的尚书,还有负责京城军防的提督司何培在场。
   这四位京城高官,或坐或站的在议事厅内,面无表情,在秦询走进厅中之时,投来探索的眼光,点头做了招呼,京城提督司何培在厅中来回地踱着步,眉间处深深皱折,看到秦询的到来,现出惊疑的样子,三步并成两步上前:“秦大人,你也来了。”
  拱手做揖,秦询行过礼。还不等他回答,何培忙又开口:“难道相爷真的病重?”
  秦询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楼相从半月前称病告假,已经多日不曾理过朝中政事,真病还是假病?他本以为相府今日请他前来是为了看病,可是下人却把他引到了议事厅,看着厅里的几位大臣,他直觉并非是因为相爷称病这件事。
   看着秦询的样子,也知道他回答不上,何培叹了口气,大步走回原处,拿起桌上的牡丹红釉纹碗,喝下一口热汤,一屁股坐在户部尚书的下首。其他三位大臣也都听到了刚才的话,神色间闪烁不定,沉着脸,静等在厅中。秦询慢步走近,选在了最末位坐下,这议事厅中,论官阶,他是最小的了,何况还只是个没有任何实权的御医。
   等了近半个多时辰,即使是朝中以沉稳著称的兵部尚书都现出了焦虑的神态,议事厅内随着时间推移越发地安静了。何培在厅中兜转着,瞥到主位桌旁放着一叠厚厚的奏章,实在耐不住这一室的沉闷,凑上前,伸手去翻弄,其他官员略感不妥,还来不及阻止,看清纸上内容的何培突然惊呼出声,眉脚高跳,现出惶惶之态。
   这一下勾起了其他大臣的好奇心,纷纷上前,把桌上的奏章看了个仔细,奏章内居然全是天载年间政事记录,什么事件,处理办法,官员名字等等,而记载的这些,都是朝廷处理失当,有所疏忽的事件,其中把皇上所下的圣旨内容描述得尤为清楚,直指皇上的旨意错误,毫不避讳。落款处,有的是地方官员,有的是京中朝臣,极尽详细。
   翻阅着奏章,几位大臣神色更添凝重,郁郁不言,眼神交递间,都清楚看清对方眼底的震惊,寒冬腊月,他们均感到背脊处冷汗涔涔,心里好似高悬大石,既不安又沉重。
   “让诸位久等了。”清雅温润的声音从门处传来,众大臣急忙放下手中的奏章,回过身。楼澈踏进议事厅中,淡紫厚裘,黑色织金锦带,青蟒厚底靴,开门之际,他身后映出梅花一片,幽暗的花香随风而入,雪粉四散,香阵阵,寒阵阵。
   嘴角微微上扬,清隽疏朗的笑似乎是碧波映月,虚渺如斯。走进厅中,楼澈摆摆手,示意众人坐下:“怎么,众位大臣面色都如此苍白,是身体不适?”
  听着他关切的声音,心中竟是一颤,厅中五位官员不约而同地摇头否认,户部更是开口:“谢谢楼相关心,大概是这腊月太冷的缘故吧。”
  “恩。”楼澈笑着点头,似是接受了这个理由,眼光瞟向末首的秦询,“辛苦秦大人了,听说大人就快要告老归田了?”
  被点到名的秦询站起身,对着主位上的楼澈一揖到底:“下官自感年纪老迈,怕错断病症,误人误己,因此想及早辞官归乡。”自从萤妃小产的事件后,他深刻领悟到,这皇宫内院的险峻,辞官一念,在心中已经摆了许久。
   “秦大人不贪慕权位,真是让人敬佩,”楼澈点头称许,笑纹如水,瞳眸中却是波澜不兴,淡然不见喜怒,环视座下大臣,他徐徐开口,“这半个月来,我身染小恙,朝中之事不曾顾及,听闻皇上已有实施中书院改革的意向?”
  终于提到正题了,工,户,兵三部尚书同时抬眼,面面相觑之下,兵部率先开口:“皇上有意在开年正式设立中书院。”
  “皇上也太心急了些,”脸上摆出淡淡的遗憾,楼澈拿起桌上的奏章,似乎是闲极无聊地翻着,“那么,诸位大臣有何想法?”
  几位官员听到这话,都知道,是到了明确表态的时候了,犹豫了片刻,工部站起身,躬身说出自己的看法:“楼相明见,如果中书院一设立,那么六部的实权都会被架空,形同虚设,以前史为鉴,分权必胜,集权必衰,中书院计划实不可行,对我启陵的长久也是不利。”
  楼澈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果然是老而弥辣,笑而不答,等待其他人的回答。
   “没错,没错,中书院计划的确不该实行,这样六部不就成了虚设的吗?”户部紧接着就立刻开口。
   “过年之后,还望楼相重新回朝,劝阻皇上,现在这朝中一派近臣真是糊涂至极,尤其那个管大人,年轻莽撞,我怕他们的主意影响到皇上的决策啊。”
  看着众人都表了态,楼澈满意地放下手中奏章:“诸位所说的,的确是我启陵的忧患,既然大家都这么有心,那么今日就立书为表,等年后,一起觐见皇上,劝阻圣意。”手抬起,指向内室,几位大臣回头一望,笔墨纸砚具准备齐全,心中皆是一叹,原来今日相府一聚是早有图谋。
   他们几人本就是楼澈一党,明知皇上的中书院计划是针对朝中楼氏的势力,事到如今,已经是骑虎难下,年后的一番争斗眼看是避免不了,也只好硬着头皮上,跟随楼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看着几位大臣走进内室,拟章而书,楼澈眸中沉淀了些许利芒,回头看向唯一还在座的秦询:“秦大人。”
  “下官在。”慌忙应声,秦询忐忑地观察着楼澈,想看清他雍容优雅的的表象下到底藏着什么,却发现除了那一抹不达眼底的笑,他什么也看不清。
   “当初是秦大人第一个发现萤妃娘娘小产的玄机,也是秦大人陪同我调查了事情原由……”
  就知道今日进相府容易,出相府难,秦询老脸苦皱,默默听着楼澈温润如玉的声音。
   “萤妃娘娘小产,丽妃娘娘突然上吊,想必秦大人也对事由知晓一二了吧,真正幕后何人指示,秦大人也应该很清楚才是。今日请秦大人来,不过是想请你把那件事清楚地写下来,也算是秦大人告老归田前为朝廷再出一份力吧。”
  室内本是暖气融融,在听完这番话后,秦询只觉得遍体生寒,当初丽妃的死的确蹊跷,他曾反复思量,也想到了幕后的可能,可是今日楼澈居然要他写下来,落笔便成铁证,他哪有这个胆子,去指控当今的……
  肩上蓦然多了份温暖,他错愕地看着楼澈走近,轻拍他的肩膀,看着楼澈即使敛去了犀利,也让人感到幽深的眸中透着阴冷,他不自觉地垂目低头。
   “秦大人好好考虑,反正告老归田还有段时日,大人也不希望官场留下遗憾吧,”楼澈斜睇着他,唇边笑意加深,回头对着厅中众人说道,“今日相府略备酒菜,就当作是我提前为大家庆贺新春。”
  言罢转身,楼澈温雅的缓步推门而出,就如同他进房之时一样,门外梅雪交映,香坼风中,秦询呆立在房中,面色僵硬如同化石,嘴里却应着:“是。”
  ******
   “好好招呼里面的大人。”走出议事厅外,楼澈淡定地吩咐管家,因塑风劲猛而半眯起眼,漫不经心地看着园内暗香浅浅的梅。
   “是,相爷,”声音虽然苍老却很稳重,老管家挺直着身板。
   “马上备车,我要去一趟端王府。”
  惊诧地睁大眼,老管家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楼澈的背影,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忙招来下人准备简便马车,直到马车离府远去,他仍有点难以回神。
   傍晚时分,炊烟袅袅,楼澈来到端王府偏门,看着下人手忙脚乱地迎接,他漫着笑,看来天下都认为他和端王水火不容,素为政敌。
   “什么风把楼相吹来了。”轩昂地迈步渐近,端王朗朗之声传来,“楼相不是卧病在家吗?今日怎么这么好的兴致?”
  “王爷与我,都可算是闲人,闲人拜会闲人,还需要什么特殊理由?”不改温泽,楼澈故意忽略端王话中的讽意,黑瞳深沉,恰如夜幕,含笑睨着端王。
   端王止住笑,打量楼澈,就是这种润如玉泽般的气度,不软不硬,在朝堂上与他争锋七载有余,而自己始终未曾占过上风,始至今日,他才明白到,这男人已经将俊逸温雅发挥到了极致,掩盖了他真正的本质,那是书生卷气里怀抱着陡然剑气,不张扬,却伤人于无形。
   “既然楼相有这雅兴,本王自当奉陪。”
  等两人坐在端王西厢客厅中时,家仆已经全部退下,鹤嘴鼎炉里燃着淡淡白烟,红松木桌上摆着两壶酒,浓醇的酒香溢散在空气中。
   看到端王不自觉地有些拘谨,楼澈首先拿过酒壶,自顾自地倒满一杯,顺手也为端王的酒杯注满玉液,支手握杯,轻抿了一口,稠浓味厚的甘甜滑入喉中,仿佛一团暖火。
   “好酒!”
  端王皱起眉,到了此刻,也看不透楼澈的来意,思量了片刻,他才说道:“今日……你是来看萤儿的?”
  如果不是端王的表情极其严肃,楼澈几乎要失笑出声,炯目微眯,他意兴懒散地答道:“这是目的之一。”
  “……那么就是为了中书院的事来的?”端王拿起酒杯,一口而尽,犀芒扫过楼澈,却发现他不为所动,那样子,分明又比过去深沉了几分,“皇上已经准备拿你开刀,你不去筹备,跑到我这里干什么?”
  “皇上心急了些,”楼澈一口接着一口,细品琼酿,“我们做臣子的,总不能看着皇上行差踏错……”
  端王毫不给面子地冷哼出声:“收起你那冠冕堂皇的一套。直接说来意吧。”
  楼澈低笑,带着几分愉悦:“端王还是端王,我听说,负责京城禁军的副督统赵明跟王爷交情不错。”
  何止不错,那是他多年来精心安排的一步暗棋,看楼澈肯定的神情,似乎已经很清楚其中玄机,惊疑不定的端王深锁眉心。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当年枫山之变,王爷反应如此之快,皇上分明已经事先做了完全准备,依然让你逃出京城,如果没有内应,这就说不过去了,事后我调查了禁军,这才发现王爷的高明之处。”
  将酒杯放到桌上,端王忍不住谓然轻叹:“你想要借用这个人?”
  “我必须借用这个人,”长眉微挑,楼澈平定的说着,语意却坚定无比。
   端王面色沉郁了几分,眼神琢磨不定地盯着眼前谈笑自如的楼澈。心中盘算良久,依然无法抉择。他倏地站起身,酒杯震晃,几滴醇酿沾上衣袖,他尤未察觉。来回在房中转了一圈,他回头看楼澈,还是那副不痛不痒的模样,事不关己的闲适,可偏偏一切的烦恼都是他带来的。
   “既然如此,这个人就借给你吧,”端王咬牙应承,眉间不见轻松,反而锁地更深,“你的人情……这下可就两清了。”
  先是轻不可闻的一声淡叹,随即又略勾菲唇,楼澈似笑非笑地看着端王,眸中掠过凛色,一闪既逝:“如此就多谢王爷了。”
  还是被他看透了!对上楼澈洞彻的眼,端王突然生出一阵沮丧。他对于在皇上和楼澈之间选择的犹豫,即使将人借给了他,却依然不肯站到他的阵营中……这一些算计在楼澈那朗如明月的瞳眸中居然清晰地映了出来。
   端王大口闷酒,借着举袖的姿势,遮住了楼澈雪刀似的犀芒,同时也掩住了自己一霎惊慌的失态。放下酒杯之时,楼澈挂着雍雅的浅笑,刚才那一瞬似乎仅仅是错觉。
   两人无言相对地喝了几杯酒,楼澈神情平静如初,良久后,忽而想起了什么,问道:“萤王妃还好吗?”
  “她很好,就是害喜有些厉害。”端王舒缓了表情。
   楼澈点点头,久压在心里的包袱一下子减轻了似的:“两清了……”言罢,拂袖站起。“今日叨扰已久,我就此告别了。”
  端王微微抬首,明显有些疑惑。他本以为还有一番争斗,与楼澈同政多年,他怎么会不知道他的脾气,该利用的事和人就利用到底,决没有轻易放过的道理。
   “楼相似乎变了许多。”长叹一声,不知是遗憾还是感慨。
   “变了?”楼澈抚额低笑,墨玉似的瞳中映出杯盘错影,冷澈如同幽潭,焦距遥遥落在远处,“世上无人不变,只不过你我站在刀口浪尖,变得比较多一些。”
  这一句似是有感而发,无比真诚,端王征愣的同时,直觉这一句,是多年来,听到从他口中吐出最真的话。
   端王耳听得一声告辞,楼澈已转身,玉冠下零散的漆黑发丝被塑风扬起,丰神如玉的俊容上平淡如水,暗如夜空的眸深不见底。
   “楼相。”连端王自己都不明白为何出言挽留,直觉楼澈今日还有话没有说完。
   只消一眼,就看穿了端王的疑惑,楼澈唇边浮现淡淡笑意,眸光透过窗户,看着端王府内华灯高挂,仆役成群地来回,悠淡地说道:“王爷,你从不曾想过为王吗?”这才是他今日前来的第三个目的。
   眼睛一眨不眨地睁着,端王摇头,朗声开怀大笑:“坐上龙椅,然后任你摆布?如果不想被摆布,就要像今日的皇上一样?”
  楼澈也笑了,笑开的刹那,眸中如冰的寒意消散:“王爷才是真的变了。”这样的话,以前的端王又怎么会说出口。
   敛去笑,他从容地离开,正如来时一样,从偏门退,没有惊动任何人,谁也不知,这一夜,素为政敌的楼相和端王达成某一默契。
   政业,无恒友,无恒敌!

[皇城烟华:元宵宴(下)]
   “相爷……”从门外接到传报的老管家一路急步至书房,老迈的身躯意外的强健,脚步稳练有力。
   “什么事?”从音调听出事态的不寻常,楼澈也只是清淡地问了一句,头未抬,专心致志地埋首书案。
   “刚才送来的,皇上元宵设宴,请相爷走一趟。”
  笔尖轻颤,一划而下,看着白净的六吉宣上的墨迹,楼澈剑眉稍蹙,随手将笔搁在案山上,看着老管家气喘吁吁,浮云般的淡然说着:“也该来了。”
  皇上的耐心已然用完了,而他的耐心,也耗得差不多了。席无好席,宴无好宴,这一场鸿门宴会,来的算是及时。
   看着楼澈云淡风清的平静,老管家安心不少,这朝廷争斗半年多来,他一直心怀忐忑,如今看着相爷心定如山,成竹在胸,他也随之释然,在有了万全准备的相爷面前,还能有什么事不能迎刃而解。老管家调节着喘息,眼角瞄到相爷的眼神总不离案几,心下有些好奇,凑头观看案上宣纸。
   画上……是谁?疑惑无比地再三眨眼,也没有认出画中人的老管家盯着画,总算从中看出眉目极似归晚……但是,这是夫人吗?
   楼澈察觉到老管家古怪的眼神,竟微有赧然,将画卷做一团。不仅是老管家不解,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精于书画,鱼,虫,山水,无一能难到他。归晚离去已近两月,探不到半点消息,他心头像扎着根刺,实在无以排遣,今天一时兴起,想作画一幅。提笔之后,才知根本无从下笔。
   归晚的笑,归晚的娇,归晚的万千姿态,或颦,或笑,或嗔,或吟,一笔一划,岂能勾勒清楚。
   “咳恩……”状似不适地轻咳,楼澈问,“还有事吗?”
  老管家忙收回眼光,脸上却现出笑:“没有事,没有……相爷继续画夫人吧。”
  ******
   天载五年元月十五,以庆元宵为名,宫中宴请百官。
   当传令官高喊出楼澈的名字,宫门前呈现出一霎的寂静。厚帘掀起,楼澈从容地跨下马车,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环视着官道上零星分布的官员。
   走上前来亲切招呼的官员明显是自己一营,站在原地恭谨施礼的似乎采取了观望的态度,而毫无表示,打量的眼光中含有讥讽之意的那些官员,恐怕就是皇上近些日子提携的近臣。将百官的反应一一看入眼中,楼澈神情平静,慢慢地踏上官道。
   元宵佳节,灯火繁盛,官道上夜如白昼。内宫里飘出阵阵丝竹之声,笙歌漫漫。入眼的霓彩,悦耳的音乐,在这看似升平的景象之下,他却感到隐伏的杀机重重,丝丝透着金戈血光。
   “相爷,”一个年青的禁军士兵急步路过楼澈的身边,低声说道,“赵督统让小人传口讯,殿内有埋伏,请相爷小心。”
  从端王处借来的赵明果然是个可用之人,楼澈挂着浅笑,轻问:“这边人手安排好了吗?”
  “相爷放心,督统已经安排好了。”说完这一句,士兵没有惹任何人注意地慢慢走开。
   阵风扑面,摇曳的灯火如波一片,忽明忽暗的光焰下,楼澈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只是嘴边那轻漫的笑清晰地绽着。
   来到他身边寒暄的官员渐渐多了起来,官道也快走到尽头。不远处,就着大殿前的玉阶缓缓走下一道墨蓝色的身影,白皙如同女子的皮肤,清秀的五官,那种仿佛经过淬炼而提取出的美丽,清新犹如冷泉,那俊美的少年,站在百官之中特别地显眼,看到楼澈的到来,他微笑着走近,深深地一揖:“先生,学生久候多时了。”
  带着一种重新审视的态度看着他,楼澈笑了笑:“劳烦管大人了。”
  “先生在家养病,皇上很挂念,今日的宴会也是为先生而设,请先生务必要尽兴。”一边以恭敬的态度地说着,管修文一边领路踏上玉阶。
   殿中早设埋伏,管修文却谈笑自若地一步步引他走近,这少年早以不复当年初见时的模样。楼澈平静地看着他,黑眸愈深,愈沉:“今日应该尽兴的是皇上和管大人才是。”
  先是有些疑惑地挑起眉峰,后又淡淡笑开,管修文以一种含讽带讥的温和口气说道:“先生真是通达。知难而迎上,这等勇气,我等小辈望尘莫及。”
  “何需望尘,这样的年纪,能有如今这番作为,管大人已经是同辈中的翘楚了,”楼澈掀起薄唇,冷冷地看着他,雍雅的淡笑着,“只可惜,做事如此不留余地,他日失去的不一定比得到的少。”
  蓦然一个转身,管修文正面对上楼澈,脸上笑容尽敛:“我从没有得到过,哪来的失去……”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立刻又漾起笑,音调也回复平和。“先生,殿内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快进殿吧。”
  旁的官员看到这名义上的师徒两人说说笑笑地走着,都惊奇不已,摸不清其中的虚实,只能在旁估测形势,同时暗暗打量两人的神色。就在玉阶快要走完之时,横里插出一个禁军士兵,急匆匆地走到楼澈和管修文的面前。
   “相爷,府上的管家在宫外通报,说有急事求见。”
  楼澈露出一丝意外的表情,犹豫了片刻,命令放行。管修文的惊讶显然比楼澈更甚,这宫中的禁卫早已换过,都是皇上一系,如今看来,楼澈比想象中更莫测高深,伫立在侧,他静观其变。
   “爷,爷……”管家用一种不符合他老迈年龄的速度直奔而来,声音颤抖不成调,“玉……督城被困了,夫人……联络不上夫人……”
  走在靠近的所有官员都听到了管家的话,瞠目结舌,怔忡地站在原地,“督城被困了”这五个字石破天惊地一扔,众皆哗然。自从与弩族和谈之后,边关已经安静了好一阵子,督城被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什么?”首先叫出声的是管修文,他瞪着眼,脸上阵白阵青,死死定着管家,冲前一步,似要抓着他的衣襟,手弯曲成爪,却在无意识中抓了个空。“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爷,玲珑她们由南转北,打算赶去督城和夫人汇合,到了那里才知,督城被围死了,听说督城城墙上绑着几百个弩民,弩军停军三日,马上就要攻城了。”一口气报告完毕,老管家说地又快又急,却让在场的每个官员听得清楚明白。
   众官惊诧的同时看向楼澈,却见这个以深沉睿智见称的男子眉头紧蹙,眸底深染惊惶,那种震惊和不安表现地是如此明显,掩饰不住的紧张神情,甚至还有些无措。
   督城被围?绑着弩民?
   把管家的话消化进脑中,反复思量,以平民抗军这等手段决不是林瑞恩会做出的事,他很快就得出一个结论,林瑞恩出了意外,归晚处境危险。
   楼澈气息猛地一窒,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华彩绝伦的宫殿在眼前骤然失去了光彩。看了看环顾在侧的百官,不由有些厌烦,挥手让众人退开,他急需喘口气,舒解他心头阵阵碎骨的疼痛。
   “归晚……归晚在督城,”众人都退后几步,惟独管修文大步凑前,琥珀光泽的瞳底满是紧张,“现在弩军围困了督城,归晚怎么办?”
  他的音调因为大声的叫喊而显得尖锐,大殿前陷入诡异的沉默之中。谁也没见过这清丽的少年如此狂乱的神态,那眉眼里盛着的是忧伤,犹如绷紧的弦,有着几近断裂的危险。
   楼澈茫然地瞪着前方,那表情有着愤怒,有着不甘,管修文大声的嘶吼,竟像没有传进他的耳里,眸中本深蕴着的犀利刺破了他温雅的伪装,阴冷的眸光冷冷睇过管修文:“住口!”
  被这样严厉的利芒扫过,百官不敢多有言语。楼澈蓦然一个转身,大步流星地往殿中走去,把管修文等怔在当场。
   看着楼澈往内殿冲去,管修文心跳如雷,眸转暗沉,一咬牙,他窜上前,一把拉住楼澈:“不救归晚了吗……不要进殿。”
  楼澈手腕一转,甩开管修文,力道之大,让管修文脚下踉跄,几乎跌倒。
   “蠢材,没有虎符调动军队,怎么去救!”
  管修文愣了愣,神色稍平复了些,看着楼澈走进殿中的身影,他默然不动,身边似乎走过许多的人影,纷繁错落,重重叠叠,良久之后,悠长地叹出一口气,他跟随其他官员走进殿中。
   殿中的情形再次让他震惊,本应萧声凤起,舞榭歌台的大殿内寂静无声,气氛低迷。几乎所有的官员都皱着眉,或惊或疑地看着跪在殿中央的楼澈。
   他跪在那里……看到的那瞬间,管修文突然想说什么,嘴唇轻轻地动了两下,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这是那个高高在上,意气风发的楼澈?
   那个看似温润,其实心冷如冰的权相?
   一时之间,他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那个总是让他仰望着的,他时刻想着超越的背影这样孤零零地跪在殿中,他本应大笑来抒发心中畅怀,而此刻,他却只能紧抿唇畔,定神凝望着殿中的楼澈。因为在这一刻,他意识到,这个男人,他也许终其一生也无法超越了。
   这是一种什么心情,是惆怅还是遗憾……
  “皇上,督城告急,林将军也许已经遭遇不测,请立刻下令,调北方军骑前去支援。”楼澈尽量以平缓的语调说着,却仍掩不住那丝丝的紧张。
   皇上高坐殿上,距离太远,宫灯摇曳的幻彩中看不清他的表情,管修文沉着脸,跟着跪倒在殿上,离楼澈只有两步之遥:“皇上,督城已经被围,那是我天朝的门户,如果让弩军长驱直入,后果不堪设想。”
  “是呀,是呀,弩军凶猛,如果让他们进关,启陵危矣!”两鬓如霜的三代老臣严纲也点头应和。
   “皇上应该及早下旨,督城不能再等了……”
  “这弩族真是狼子野心,明明与我朝休战了,居然出尔反尔,我朝应该派出精兵,让他们知道个好歹。”
  “给他们来个迎头痛击,他们也太猖狂了,这些个蛮族……”
  殿上的明黄身影纹丝不动,漂亮的一个弯弧,他摆手制止众官的七嘴八舌:“督城之险为何现在才知?兵部在干什么?”
  不等兵部尚书开口解释,楼澈一口截断:“皇上,如今情势危急,追究罪责之事可以暂缓,请先下令调兵吧。”
  “楼相似乎比朕还急,督城被围的消息是楼相先知的吗?”
  “是,”楼澈抬起头,直直地看向殿心,“我妻也在督城,所以忧心如焚。督城一旦被破,弩军必然饶过玉硖关,直入北方,除玉硖重镇之外,北方再无其他城镇有足够的兵力抵挡弩军。”
  众官对这个事实心头雪亮,被一语点破的同时,心头森寒,同时也注意到楼澈话中的含义,楼相的妻子居然在关山万重以外的督城。
   “她……在督城?”
  郑锍微微的一声叹息,那话音里似乎有丝苦笑。也许是听出了端坐帝位之人的忧虑复杂的心思,众官都屏息等待,大殿内越发肃穆寂静。
   “兵部还愣着做什么,拟旨,筹集粮草,速调北方各州兵马,前去解督城之围。”
  “是,”兵部尚书从席间起身,跪在殿中叩首,“军中不能无帅,皇上,不知这次该派何人为将?”
  闻言,楼澈直起身:“皇上,漳州白巍是个将才,熟谙兵法,做事沉稳有度,可堪大任。”
  百官都以为皇上会立刻否决楼澈的提议,这两人汹涌起伏的暗潮已经是众所皆知。但是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郑锍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传达命令:“漳州白巍,为北征之帅。”
  粮草,军备,行军等事宜很快就被安排妥当,楼澈跪在一旁,一动不动,身躯犹如变成了化石,而郑锍也始终不曾叫他起身。
   “众卿还有什么事?”郑锍的话音里已带了淡淡的疲倦。
   “皇上,臣请命为北征监军。”静跪在地的楼澈突然开口。
   “楼相……”老臣严纲回过头,本想劝阻的话,在直对上楼澈坚定如山的目光中,哽在了喉中。大殿内又重复平静。
   郑锍显然也有些错愕,扶在龙椅上的手遮在袖下,紧紧攥成拳,如墨漆黑的眸锁着楼澈一举一动,幽亮地像是要看穿人心。
   对视半晌,楼澈伸手入袖,掏出一样事物,仅一指长宽,上有如意雕纹,镂金为云,盘旋着一只虎,张牙舞爪之姿,宫灯流彩芳华,照耀在楼澈的手上,熠熠生辉,仿若红日初升的绚烂。
   “臣自认为相多年,于朝廷毫无功绩,请皇上收回丞相一职。”
  看着楼澈将手中金印高举过头,郑锍再次哑然,一瞬不瞬地看着殿心,等看清楼澈异常决绝的表示,他的眉心拢得更深。
   等待这么久,难道到了此刻才放弃?
   这些年韬光养晦,等的就是这一天,元宵宴是除去楼澈的最好良机,大殿的两旁早已安插了刀斧手,一声令下,就可以把楼系一党铲除干净。
   还在犹豫什么,难道因为楼澈的主动放权?
   杀?还是不杀?
   “皇上,”黄幔旁慢慢凑近一个太监模样的人,郑锍偏首,原来是宫内总管德宇。他小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在郑锍身边悄悄耳语一番。
   郑锍挑起眉峰,表情相当冷漠:“真的?”
  德宇严肃地点了点头。
   再次转首面对众臣,郑锍勾起柔和的笑:“楼卿是我朝少见的少年英才,现在边疆告急,楼卿既然自动请缨,朕就准你所奏,远去边关,这丞相一职就暂罢,等楼卿凯旋而回,朕再嘉赏。”
  “谢皇上!”把手中金印递给旁边的公公,楼澈唇畔露出微笑,清雅至极,看向龙椅之上,现出丝戏谑,一闪即逝。
   支手撑起稍有麻痹的身躯,楼澈低身做揖:“臣先行告退。”豁然转身,不再理朝堂上任何纷扰,急步跨出,殿内光华四溢,殿外暮霭沉沉,清风拂来,舒旷神怡。
   楼澈走后,宴上黯然无色,皇上意兴阑珊,百官因担心战事而惶惶不安。
   曲尽人散,郑锍稍现疲态地躺在椅间,眼角瞥过垂目静立的德宇,冷冷问道:“你刚才说的是真的?有伏兵在御乾殿。”
  “是的,楼相能如此从容,必是因为已经备好了退路。”
  深锁眉宇,郑锍心间躁意窜上,许久之后,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真是遗憾,朕多想知道,他和我之间,何者能赢……”

[皇城烟华:第二十三日]
   第二十三日
   迟来的春意渐染树梢,督城的街巷浅翠环绕,春风四起,为这斑驳的城池带来一丝融融暖意。
   弩军呈扇形包围着督城,由于采取以快制敌,出其不意的战略方式,所以并没有带重型攻城工具,本以为将很快攻下督城,事实证明了他们的错误认识。这座曾以商贸而扬名的都城居然在近十五万的精骑压境下,坚守了整整二十三日。
   “我们已经尽了职责。”天还未亮,脸色稍有些苍白的军师走进军议处,对着满座的督城众将领说道。
   众将的反应各不相同,韩则鸣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为人圆滑的江守尉重重叹息一声。以勇而著称的赵欣圆睁着大眼,神态忿忿,待看了众人的反应,他终是什么都没说。当军师一个不漏地扫过众人,再看向归晚时,发现沉思中的她唇角勾起一个优美的弧度,淡淡地绽开一个笑容。
   这是一个很纯粹的笑容。
   等众人离开,军师一手抚着下颔,温和道:“这些日子辛苦了。”
  “辛苦的,是守城的将士。”
  没有经历过战争,就不知道其中的残酷。
   战士的血,百姓的泪。
   在守城之初,她下令抓了四百弩民,缚绑在城楼之上,日夜听到他们夹杂着哭泣的悲歌,其中有苍苍白发的老妇,还有少不更事的孩童,只因为民族间的战争,他们被当作了盾牌,挡在虎狼之师的面前。时至今日,那阵阵刺心的歌声似乎还在耳边回绕。
   “这是战之罪,避无可避!”似乎一眼看到归晚的复杂的内心,军师循循开导。
   抬起螓首,看着军师站在窗前,新芽幽翠,横枝在侧,春意昂然,只是窗前的身影,形消骨瘦,两鬓班白如霜,曾经被她定义为老谋深算的眼眸此刻深邃浩瀚如汪洋。守城二十余日,他竟是度日如度年,老态毕现。
   归晚依稀记得,初见之时的他,羽扇轻摇,笑谈京畿趣闻,而同样也是这柄羽扇,指导她守城要决,调度军备粮草。
   在督城被围的第三日,耶历已打算不顾弩民生死,强攻督城,她进退维谷,不知是否该杀这四百弩民,以儆效尤。是军师告戒她,杀了弩民,会激起弩兵激愤的情绪,不如在攻城之初放了他们。
   事实果如军师所料,弩兵的士气果然低迷许多。弩兵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督城才勉力坚守了二十多日。
   “天亮之后,弩军马上就要攻来了。”
  冥想的思绪被打断,归晚看着窗,眉心微蹙:“弩军这两日的攻城规模不大,是在为强攻做准备?”
  “弩王耐心尽失,这次必定倾力一击。”军师转身看着窗外,白蒙蒙的微光罩在周身,宛如雕塑。
   督城还保得住吗?
   心中已经知道了答案,依然忍不住想要问。轻抚额角,归晚露出一丝苦笑,话到口边,又吞回腹中。
   “撑不到一个月,你有遗憾吗?”军师头也不回,低问道。
   “会。”一愣之下,归晚如实回答。
   军师慢慢转回身,苍白疲惫的脸上泛上淡定的笑容,笑纹如菊,第一次让归晚感受到这睿智的长者流露出长辈般的慈怀。
   “心有所系,故而产生遗憾,有了遗憾的人生,才不会残缺。”
  透进窗的光线渐渐明亮,归晚细眯起眼,空留眼底一片白色光华,恍惚间,眼前飞絮纷纷,落雪点点,飘触脸颊,凉意丝丝,犹似回到了京城离别的日子。
   似雪,似梅,萦绕着清远悠淡的馥香。
   那双曾经被她紧握的手,冰冷寒彻,她却觉得那是世上唯一的温暖。
   她的遗憾,她的牵挂,在苍茫雪色中从手指缝间流失了,永远停留在了那一日。
   “轰隆——”一声巨响从天际边传来。
   娇躯微震,归晚倏地睁开眼,讶然看向窗边,军师依然笔直地伫立着,定眸望着远方,一扫刚才疲态,墨海浩然的眸中绽放出灼灼光亮,沉稳有力地说道,
   “天亮了。”
  ==== ==== ==== ====
  “天快亮了!”看看灰蒙之中初露晨曦的天际,转过头,可湛的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让站在前方的耶历听地清楚。
   “准备好了吗?”
  “是的,王,”可湛轻鞠身,“左,右两翼整军完毕,天一亮,就可以攻城了。”
  移眸看着南方,耶历始终没有转身,一望无垠的暗色天幕上,似乎还能依稀看到星辰的光芒,微弱地几乎快要消失,而督城在这暗沉中巍然耸立,墙头上斑驳不堪,寥落又孤独。
   就是这座孤城,成为他南上的绊脚石,二十多天来,他一次又一次被拦在城外,莽莽路野上,他的铁骑所向披靡,为何到了这一座破落的城墙前,却被挡住了前进的步伐?
   心头泛起一阵烦躁,他大力抓住腰侧的陌刀,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刺向心脏,脑中顿时平静如水,瞳中闪过精芒,紧绷身躯。
   弩军是雄鹰,必能翱翔于浩瀚苍穹。
   决不能在此处停滞,督城啊督城,这块通南之路上的盾牌,弩必破之。
   “天亮了——”
  耳际突然传来一声叫喊,分不清是欣喜还是哀号。耶历仰起脖子,远处天地一线,红彤彤的旭日徐徐高升,红霞蔓延开,丝丝如絮,缕缕如尘,天色骤然一分为二,一半殷红,一半墨黑。
   到时候了!
   截然一个转身,耶历转身看向军营,大军排列整齐,战士的眼睛明亮如星,金戈陌刀在红日淡光的照耀下生出熠熠光辉。
   “为了我大弩无上的荣誉,攻下督城!”遥遥一挥,耶历指向前方的城池,脸色肃穆庄严。
   军中静得落针可闻,连士兵们呼吸形成低沉的隆隆声。
   “攻城!”
  ==== ==== ==== ====
  战鼓轰鸣如天雷。
   当攻城的攻势猛烈袭来,归晚跟随军师来到城楼上,站在南边的城角,临高观望战局。
   惨烈两个字简直不足以形容眼前的情景。
   有备而来的弩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云梯搭在城墙上,前锋部队黑压压扑上城墙,手脚并用地往城墙上爬着。他们的表情是狰狞的,绝不畏惧死亡的,那中拼死向前的气势很大程度地帮助了他们的攻城。
   在军师的调度下,城墙上的士兵们手中长箭齐发,密密无隙地射向城楼下正想攀爬的士兵,长箭破空的辞耳声一阵接着一阵,无数的哀嚎从城墙下传来,爬在前首的士兵从云梯上垂直衰落,跟在后面的士兵奋勇地继续前进,连看一眼同伴的时间都没有。
   有士兵躲过了重重危险,爬到了城墙上,督城守城士兵扑了上去,陌刀互扎进对方的身体,双双落下城头。
   鲜血淋漓挥洒,断肢随处可见。在战争的规律中,是无法看到渺小的个人,所看到只有一方强大,一方弱小。而弱小的一方注定死亡。也许在场的每个士兵都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所以他们杀红了眼,挥起刀,就狠命地砍向敌人。
   归晚站在残缺不全的城楼上,清晰地看到整个启陵弩族交界处的轮廓,是这么的空旷和广阔。而此刻,这片土地上站满了士兵,这些精壮的士兵分成一个个团,他们拿着武器,向督城冲杀。
   攻击几乎是接连不断的,刚挡回一波,马上又卷土重来一波,不知疲倦,没有畏惧。
   弓箭的数量已经不够了,军师立刻改变战法,打算要在城门口进行一场短兵交接,挡退弩兵的又一轮攻势。这个做法在过去的二十天从未用过,而此刻已到了生死关口,军师显然决定拼死一搏。为了不殃及城中百姓,出城的士兵就是一种牺牲,他们无论胜败,都不能回到城中,一直要战到最后一兵一将为止。
   趁着弩军小小休整的空暇,军师提出这个建议,城楼上沉寂地如同死水,三位大将笔挺地站在城楼上,望着远方,眸光中满是坚毅,听完军师的话,他们面面相觑,眼神中交流着不为人知的情绪。
   赵欣大步跨出,单膝跪地,朗声道:“末将请命前去迎敌。”
  “不行!”高叫出声的,居然是平时总是训诫他有勇无谋的韩则鸣,“你家单传,你又没娶妻生子,你不能去。”
  他的吼声很嘹亮,城墙上的士兵全听到耳中。归晚怔了怔,军师也抿唇不语。
   “就是因为老子无妻无后,才应该老子去,一条命就是全家。难道让你去吗,你家婆娘前年才为你添了个白胖儿子,你难道要留下她们孤儿寡母,还有老江,你老娘多病,你要去了,她还能活吗?所以说,还是老子好,家中只有我一个!”赵欣的嗓门不比韩则鸣小,一句句地反驳回去,还露出得意洋洋的笑脸,仿佛他占了上风似的。
   鼻间一酸,归晚忍住落泪的冲动,挤出笑容:“那这个重任就交给赵统领了。”
  赵欣立刻跳了起来,大咧咧地张口笑,瞥向韩,江两人的眼光似乎是在告诉他们,看,老子赢了吧。转过头,他又大声喊着:“儿郎们,谁愿陪老子去杀弩狗?”
  他的高喊气宇充沛,传遍了城楼的每一个角落,传进每个士兵的耳里。每个士兵都抬起头,望想城楼。先是一只手,然后两只,三只,像星点之火,呈燎原之势,无数只手高高举起,士兵的眼睛中透出勇气的光芒。他们中有的是不惑之年的老兵,有的是未及弱冠的少年,就这样争先恐后地举起手,惟恐落下。
   “统领,带我去,我也是一条命一家子。”
  “我要去,我的刀法最好了,曾经杀过九个弩兵……”
  当这样的喊叫充斥在城楼间,缭绕不绝,不仅是归晚,军师和将领都愣住了。这些士兵们蓬头垢面,由于疾病,伤残,死亡,这些士兵比起弩军的强壮,几乎不能算是合格的士兵。许多士兵受了伤,只能粗略地包扎着,还有些士兵左手伤了,右手拿刀,右手伤了,左手持戈。那满目的创痍,观者无不动容。
   面对这样的情形,归晚只能偷偷背过脸,抹去那盈然划落的泪,回过身,报以一个灿烂的笑容:“勇者无惧,你们是启陵的英雄!”
  英雄,前朝,后世都有无数人用笔描绘过这个字眼,它们或是开创新时代的先锋,或是拯救民众于危难的侠客,或是领导体制变革的政客。
   但是现在,英雄,仅仅是用来形容这些高举臂膀的士兵。他们所流的每一滴血,最后会汇聚成渊源长流,流淌在督城门外,灌溉这片苍茫大地。
   战鼓又起,弩兵很快又开始攻城。
   赵欣带着一万守兵,从城门出,在督城门外,第一次和弩兵正面对敌。
   形容这一场战役,只能用“悲壮”这个词,而这个词的本身也表现不了战争的万分之一。
   弩军倾力全攻,赵欣带兵迎上,军号铿锵,金戈铁马。在无数兵马的嘶吼咆哮中,这场势力悬殊的战争拉开了序幕。
   弩军的勇猛气势即使在战争史上也是少见的,他们如狼如虎地扑来,见到敌人就砍,密集的队伍像黑色的河流,一会儿工夫,就曼延了整个督城门前。而赵欣带领的一万守军,不能用气势来形容,他们是疯狂,他们是放出牢笼的雄狮,喘着粗气,把手中的陌刀挥舞着,看到黑色就上前撕杀,那种玉石俱焚的欲念,把弩军震撼住了。
   督城的守军像刺刀冲进弩军中,虽然人数有差距,但是他们东刺一下,西刺一下,每次都让弩军损失惨重,血流成河。
   前面的同伴死了,他们踩着尸体而上,身上中了刀,也要扑上去,抱着敌军同归于尽。这样疯狂的杀法,四周漂浮着浓浓的血腥味,耳边尽是惨叫和怒吼。弩军一次又一次气势汹涌的攻击都被督城的守军粉碎,尸体一点点的增加,在督城城门口渐渐堆积起来。
   “王,这到底是怎么了?”处在弩军队伍后方的可湛瞪大眼,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注视前方,焦急地问道。
   素闻启陵的军队以纪律严明著称,而并不勇猛,今日见到启陵士兵怎么会是这样可怕?不,也许这不能称为士兵,简直是野兽。
   耶历也凝着脸,沉重无比地看着眼前的尸山血海,最后肃然回答:“这是一个坚强的民族!”
  骑马上前,冲到队伍的中间,耶历重新调整队伍的排列,占了人数上的优势,用团团包围的方式,以实对虚,以虚对实,耗费督城守兵的实力,一点一点地剿灭。
   这个方略显然非常有效,一万的督城守兵拼杀了一个时辰,人数越来越少。而这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视死如归的打法。他们依然勇猛,奋不顾身地冲前杀敌,一点都不在乎己方还剩多少人。因为他们心中都有一个信念,在他们身后,是他们的家园,那里有白发的老母,温柔的妻子,活泼的孩子。他们只要退一步,家将不成家,国将不成国。只能进,不能退,战到最后一人!
   当耶历看到前方冲过来燕颔虎须的将领,红着双眼冲到弩军的中部,身上中了四五枝箭,依然无畏地向前冲,目标似乎是自己,心似被狠狠撞击了一下,想要张口喊,也不知喊什么。身边的众侍卫纷纷射箭,转眼,那个督城的将领就变成了蜂窝,直到他笔挺地摔倒在地,那一双血红的双目依然圆睁着。
   “打听他的名字,葬了!”耶历简洁地命令着。可湛忙命人前去把那将领的尸体拖开,对于耶历的命令,没有弩兵提出疑问,弩族是崇拜英雄的。
   英雄,即使死了,也应该拥有名字的。

[皇城烟华:银芒]
   “那个蠢货!”站在城墙上的韩则鸣,在看到赵欣单骑冲入弩军时,发出一声类似哭泣的悲鸣。
   手中挥舞着军令旗,归晚偏过头,清楚地看到韩则鸣的眼角流出晶莹的液体,心头一阵怆然。回头再观战场,一万士兵,尽数战死在沙场上。城墙下,堆积着重重尸体,大量的鲜血染开,犹如在大地上开了一朵血艳的牡丹花。
   “督城守不住了!”军师平静地说道。
   城中的守军只剩一万不到了,而弩军虽然因为刚才的突击死伤惨重,人数依然是督城的八倍。督城被破也许只是时间问题。
   “不好!”江守尉沙哑地喊着,“弩王疯了,他不休整队伍,打算就这样攻过来。”
  闻言,所有的人都看向前方。本应稍做休整的弩军重新在排列集结。也许是受了刚才突袭的刺激,弩王显然不打算再给督城任何喘息的时机。
   连军师都有感到诧异,怔然地站在城楼上。谁都没有料到经历了这么大的重创,弩军居然不做休整,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做出反应。
   眉心深深折起,归晚走上前,高举手中军令旗,轻轻一挥,城墙下的士兵见到信号,立刻排列成队,分布在城墙内,各司其职,准备应战。
   韩则鸣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眺望一眼前方,咬紧牙关,大喝:“儿郎们,守城!”
  墙下传出一阵应和声,声声震天。
   军师走到归晚身后,轻声指点她下达命令。直到城中整装以对,他疑惑地问:“到现在,你还相信能保住督城吗?”
  “不知道,”临高而望,俯揽苍穹,云云浮生,她看不透。“人,总是要有希望,不然怎么面对下一刻的变数呢?”
  沉吟不语地听着归晚的话,军师神色复杂,心中似有百味交集,半晌,淡定的开口:“你举错了,应该主防北墙,那里的根基薄弱。”
  这时,弩军已经像黑水般的涌到了城门之下,这很显然是破城前的倾力一击,偌大的队伍中没有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只有刀剑间发出的摩擦声,征战了一天,弩兵的身上沾满了血污,刀早已不复明亮,而是渡上了一层暗红,他们沉住气,慢慢地靠近督城的城门,踩过了堆积满地的尸体,其中一大半曾经是他们的同伴。
   时间似乎被停止了,越发显得漫长,所有的视线都投射在城墙下,督城的守兵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陌刀,咬紧牙关,死死地盯着前方。
   这一刻,她惶惶不安,只是,她站在高墙之上,不能有一丝退缩,她要比任何人都要镇定,稳定军心,这才是她应该做的。但是亲身面对这样勇猛的虎狼之师奋勇扑来,她颤栗了……
  死亡的阴影盖天袭来。
   “听,这是什么声音?”站在城墙上的一个士兵突然高喊。这本来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那轰隆雷鸣般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直到无法让人忽视。
   “这是行军的声音,”军师铁青着脸,盯着前方不放松。他所担忧的,是弩军派了援军。而其他将领也是担忧同一点,因此都不发言,刚才涌起的一点点希望,在这马蹄声中忽明忽暗地摇曳着。
   地平线上现出重重人影,渐行渐近,天地一线之间,缓缓现出青色,犹似从大地上漫出的云朵,又如天际流淌出的清波。这一刻来得如此突然,城墙上一阵寂静,蓦地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天青色,那是启陵军啊!”
  所有的守城士兵都在呼喊,欣喜若狂,几乎忘记了眼前的战场。那声声的高喊盖过了阵阵军鼓,石破天惊地回荡在督城的高空。
   百味沉杂的感觉一点点从心底泛开,归晚转过头,看到军师激动地一把抓在城墙上,那表情似喜似惊。
   脸上滚烫的感觉潸潸而下,归晚哽咽着,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哭泣还是欣喜,抬头间,凉意点点落在面上,她茫然望天,雪如鹅毛,飞絮满天,漫漫飘荡,天地莹白。
   “下雪了?”
  “是春雪!新一年的开端,代表春天来了!”不知是谁在耳边解释着。
   泪水模糊着视线,她四顾着,萤洁的雪花飘落大地,眺望远处,她竟然看到天青色的军旗中,其中有一面似乎飘摇着“楼”字……
  是梦吗?还是幻觉?一再拭眼,她终于看清了那碧水一色,张扬飞舞的旗。
   “他来了!是他来了!”
  ******
   “王……”抑不住的惊慌,可湛提缰回马,对上耶历一双寒刀似的利眸,“启陵的援兵到了,我们趁现在退兵吧。”
  “攻城!”丝毫不理会可湛的建议,耶历陌刀高举,遥遥指向前方。班驳的城墙上,本已疲惫不堪的守兵因为看到了希望而突然间朝气蓬发。而弩军,本来的勇猛之姿,因为看到督城的援军,士气大降,现出彷徨迷茫之态。看到如此情形,耶历突然感到一阵愤怒,那是二十多日来,攻城无功而返的气馁,突然在一瞬间,全涌进了心头,堵在了心口间,他看着弩兵们露出了疲惫,看着鲜血流在了督城外的大地上,看着可湛忧虑过甚的双眼,入目的一切,在他心中燃起一把火,越烧越旺……
  不甘!
   他的十万雄兵铁骑,居然被阻在了这道城墙之外。
   “王,看军旗,那是漳州白巍,他是老将,兵法老练沉稳……我们不如先行退兵,回弩都再整兵马,卷土再来。”可湛红着眼,拦在耶历的面前。他们年轻睿智的弩王,此刻拧着眉心,炯炯的双目透着寒光,竟比刮过脸庞的北风更为冷冽。
   耶历盯着忠心不二的可湛,听着他的谏言,眼前隔着雾似的模糊,透过可湛望到的前方却又异常清晰,那些督城的守兵狼狈中带着坚毅的身影,和督城城墙似乎融成了一体,伫立在前方。
   夹紧马腹,一冲向前,可湛想拦也拦不住,只能骑马跟在其后。耶历一路来到队伍的前方。弩兵看到了主帅,士气顿时又高扬起来。围在督城前方的弩兵自动地让开一条道,让耶历通过。
   毫无阻拦地来到城墙下,耶历把眼前的一切看地更加清楚。督城守兵已决定拼死守城,那种视死如归的气势,他征战沙场多年,似乎也是第一次遇到。正如可湛所说,此刻还有退兵的机会,趁启陵的援军还在后方,此刻退兵,就不会悲腹受敌。只要回去重整弩军,卷土重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握着陌刀的手显得异常冰冷,他仰起脖,脸上突然感到冰冷一片,视线骤然被白色所充斥。
   “下雪了!”
  本以暗色浮沉的天空飘落着雪花,翩飞如蝶,沉寂的战场上莹白纷乱,雪色落在了弩军如墨漆黑的战衣上,格外地扎眼。耶历静看着,面无表情。而所有的弩兵都凝神看着他们的王,等待下一个命令。而身后不远处,启陵援军的马蹄声铿锵有力地接近。
   可湛看到耶历缓缓扬起左手,知道这是退兵的信号,心头大石落地,不由露出苦笑。正在他要回头传令之时,耶历的动作却半途骤然而止。近围一圈的弩兵们无不惊异。而他们的王怔然地看着南边的城楼,久久不能回神。
   弩兵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城楼的那个角落。多年后,依然有当时在场的士兵如此回忆道:那一幕,深刻地让人难以忘怀,城角上,站着一个女子,站在雪花飘飞里,当时谁都没有想到举着军旗调动守兵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女子。士兵们都很悲愤,等看清了那女子,那悲愤忽而没了。她有一头黑色的长发,黑地如同草原的夜空,风吹起她的发,在雪中,他似乎都能清楚地看清那些发丝,像极了天朝的绸。那时天空已经快暗了,雪中偶尔折射出白色光芒,拢在那女子身上,一瞬间,就让人想起了月神庙里的神像。
   跟那些弩兵一样的吃惊,可湛好容易调回视线,发现耶历那样专注地看着城楼上的女子。那种表情,似乎已经忘记了战场,忘记了身后的启陵援军,那眸中还蕴着深情,破茧而出地显露着,愤慨,爱慕,甚至是痴迷,一一流转过耶厉的瞳。可湛看地万分惊心,在他印象中,他从未见过弩王有过这种神情。
   雪落在脸上,点点的阴冷,透过茫茫雪色,耶历一眼就看到了她。
   如同四年前一般,她这样静立在眼前。他还记得他被俘进京,逃入京城偏巷,那夜是如此寂静,巷中的青砖泛着黄晕的光华,他见到她刹那间的转身。
   同样的夜色,她送他出城,无奈之下饮他的鲜血,手腕上那温热的触感,像是渗入了骨髓,一想起,这种悸动就随之窜入心底。
   这个女子,如影随形在心中纠缠了四年,他依然想望着她,即使在督城之外,她含恨而对……
  就这样望着她,他几乎忘却了一切……
  他突然很好奇,在他痴望着她的同时,她为何对城下重迫而至的弩兵视而不见,反而眺望着远方,视线专一无二。他倏地转头,顺之看向远方。
   天青色的军旗已经非常地接近,而主帅营处,飘飞着一面“楼”字旗,耶历眉角高扬,利芒直射,清楚地看到,那是一个俊秀的男子,如玉温泽,风拍打着衣袂,翩若惊鸿。蓦地让他想起一个人,他虽然不曾亲眼得见,却听无数人提过,启陵权相。看他也别无二致地望着城楼上,那种安心和欣喜的表情,狠狠地刺痛了耶历的心。
   他偏过头,看着这两人隔着千军万马地两两相望,那仿佛已经遗忘了尘世的快慰。
   高扬命令退兵的手缓放下,耶历定定地看着城楼上那抹清丽的身影,多日来的压抑,深藏在心中的火犹如被点燃了,灼热地烫着他的胸膛。他记得,临行军前,挂在主帅营中的张羊皮地图,上面纵横交错着一道道的山川河脉,那是他从小到大的愿望,那是弩族沉睡百年的野心。
   他带着弩族的精锐勇士,想要越过这样的险关,开辟一个新天地,居然就在这里,被一个女人,一双纤纤玉手,挡在了督城之外。这个女子,曾让他对启陵产生了无限的憧憬,同样也是这个女子,此刻与他一墙之隔,咫尺天涯。而她,自始至终,没有低下头来看过一眼。
   她给了他一个美丽无双的想望,而她,也在这二十三日中,破坏了他从小到大的梦想。
   心火越炽越旺,燃起了杀戮之心,眸中掠过诡谲的光彩,耶历手一转,抢过身边近侍的强弓,搭箭上弦,箭尖直指城楼上。
   连他自己都不懂,他在等待什么,也许……
  也许,在等她的回眸……
  “王……”发现耶历突兀的举动,可湛惊呼,却在转首之际,看到耶历神态悲怆,那微卷的眼睫上,沾了雪尘,在眨眼的顷刻,化成了泪水,滑下他那张刀雕似的脸颊。要说的言语在这一刻凝住,哽咽在喉间。
   弦缓张,拉至满月,耶历盯着那浮世沉浮的苍穹下,唯一能吸引住他眼光的人,她忽而对着远方露出笑容,在他那珍藏的记忆中,从没见过她如此开怀欣慰的笑容,幸福不经意地溢出来一般,清雅如菊,似月光华。
   心如弦,绷地他隐隐生疼,握着弓箭的手指关节泛出白印,他咬着牙关,死死盯着前方,那是绝望的不甘……
  箭翎微微颤动,他拉紧后弦,至劲而松,箭矢流星般地飞射而出。
   银芒破空。

  (全书完)

  
[番外:林将军之--错缘(一)(22日晚补充)]

  万木蔽天,寺门高开。
   颂佛声忽悠忽悠地飘进耳里,夹着人声鼎沸,倒格外有种宁静致远的韵调。
   “瑞恩,别总是这张表情,白白浪费了你这副好皮相,”鹅黄衣带飘转,林染衣薄嗔的面容折回他的眼前。“再过几日,你就要回玉硖关,今儿个来祈福,你这冰块似的脸,可别把佛祖给吓着了。”
  低沉的一声恩,林瑞恩无奈之下扯起一抹淡淡的笑,颇有点无奈。林染衣稍感满意,抿唇一笑,又快步前走,挤进那人潮涌动的大殿之中。
   鸿福寺的香火一向鼎盛,而今日几乎可以用火暴来形容,林瑞恩不急不缓地迈着步子,一路绕过罗汉堂,东岳殿,观音殿,燃灯殿,走马观花似的观赏,眼见处处皆是人,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商贾百姓,这天下间,竟有如此多的人来求佛。眼尖跟着那道鹅黄的身影一路走进大雄宝殿,脚步停滞。仰首抬眉,三尊威德庄严的释迦牟尼像跳入眸中,他心神为之微震,耳际还能听到佛韵飘渺,婆娑世界宛在面前。
   “大雄宝殿,大者,包含万有;雄者,摄伏群魔。”见林瑞恩怔然发呆,林染衣笑着解释。
   摄伏群魔?
   不期然地脑中闪过沙场血战的片段,林瑞恩难得地唇边漫起笑,这样高居座上,就能摄伏群魔?佛祖,到底是你天真,还是世人天真?
   捕捉到林瑞恩的笑,染衣凑上前,绽着几乎可以称之为贼兮兮的笑容:“你也听说了是不是?”
  “听说什么?”林瑞恩疑惑地问道。
   “京城两大美人来上香啊,”摆出一张我了解的神情,染衣显然是有些兴奋,“早就听说京城的‘春萤晚月’,真想见识一下。”
  别人说这话,他早已转身离去,可是面对这位亲姐,他除了无奈,还是无奈。看出他的不以为然,染衣撇撇嘴:“你都过了二十了,也该到了取妻的年纪,京城的闺秀不知凡几,也不知哪个入你的眼,你再这么拖着,林家的香传继香火可怎么办?今日不如去看看这两大美人,这样万里挑一的人尖,你要再看不上,只怕这辈子只有做和尚了。”拖着林瑞恩就往内走。
   林瑞恩皱起眉,只能尾随着往内殿走去。林染衣拉着僧人就问,一路打听,最后还动用了身份,才方知,两位美人从后殿进寺,她憾然一叹,直道错失良机。又听闻两位美人并未离开,心下暗喜。
   “姐姐,这是偷窥。”察觉到染衣的意图,林瑞恩冷声提醒。
   “这是赏花。”大言不惭地丢下话,林染衣绕到广力殿旁,对着林瑞恩使出一个“在这等我”的眼色,向着广力正殿中走去。
   暗自叹了一口气,站了一会,看着几个成群的小沙弥走了过来,怕他们多加询问,惹出事端,他慢步踱开,无目的地走着。走过偏殿,里面传来柔和的女子声音:“小姐,听刚才那个故事,这签也太不吉利了,还是扔了吧。”
  白色玉光掠影,清脆地撞击在地面,落到脚前,林瑞恩低头,看着莹泽的玉签静趟在地,俯身拾起,签身翻转,端正有力的字体写着“帝王燕”。
   “玲珑,要扔也不能扔在这里,把签拣回来,莫让别人笑话了。”如风轻吟,笑意融融,这声音悦耳至极,甜酥地动人心弦,传进耳鼓,林瑞恩竟有片刻失神。一阵小跑声,青衣小婢的身影走出殿,逆着光,难以看清她的容貌。那唤做玲珑的丫鬟似乎也没料到殿外有人,微愣,福了福身子,接过签,低身道了谢,又快步跑回殿中。
   凉风拂身,飒然不沾尘,殿中再无声响,想起此处僻静,殿中还留有女眷,不敢多逗留,林瑞恩转身离开,临走一瞥,隐约间,眸光掠到罗衣雾纱,衣裙飘飘。
   重新走回广力正殿,林染衣沮丧迎来:“两个都走了。”
  安抚地淡然一笑,林瑞恩道:“无缘又何必强求?”
  三日后,林府接兵部传书,玉硖关弩军时有掠强边境城镇,林瑞恩立刻离京,直赴玉硖。而当时,弩军的统帅,是弩王甚为疼爱的二子,耶历。
   傍晚风起,如狂嘶乱吼,天际云残如丝,地上碎石飞走,天地于莽莽平原的边界化为一处,观者,不知何处是天,何处是地。
   *****
  “将军!”
  林瑞恩回过头,侧面如风刀所割,棱角分明,线条利落,无一丝征战沙场的粗砺。来者见之微怔,大咧咧地笑着,递上一碗汤,淡淡地飘着撩人的芬芳。
   “这是厨子烧的肉汤,将军晚上还没吃东西吧?”
  伸手接过汤碗,烫地有些扎手,他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将汤送入口中,滚烫如火的一团,从喉口直窜进胸口。被风带起的寒气随着暖意入怀而消散。
   “谢谢!”
  “厄……啊?”来者睁大眼,仿佛被刚才那句话给惊住了,不自在地摆摆手,“将军……将军怎么这么客气……这是厨子让我拿来的……我,我叫李勇,军里都叫我大勇……”蓦然发现自己张口不知说了些什么,脸刷地涨红,直搔着头。半晌没见声响,他抬眼偷瞄林瑞恩,那样一张冷峻的脸上,唇如钩月,好似带着微微的笑意。
   原来将军并不如表面上那样的冷漠,到底是少年人啊!大勇这样一想,胆子不由壮了三分,轻问道:“将军,这里草也没长几根,你看了三天,到底在看什么?”
  林瑞恩转头看向茫茫天际,道:“我在看这里的风沙。”
  “风沙?”
  “这里是苦寒之地,风沙如飓,可弩军,却在这样的土地上磨练出比我们更坚定的意志和战力……”林瑞恩不回头,轻声叹息,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
   大勇漠不作声,听了这些话,只觉得心中哪一根弦被触动了,却又形容不出。想了半天,他才开口:“弩军的确强大,在这里与我们缠斗了三个月,可是……可是,这里地方大,利于行马,那我们可就吃亏了,如果,如果能换个地方……”
  林瑞恩倏地转过头来,颇为意外地看了对方一眼。
   大勇心里直打哆嗦,直到对上这少年将军的眸光,寒澈中带着坚定,仿若刚出鞘的宝剑。
   他看过无数从沙场来回来的人,却没有见过如此不加掩饰,却又异常美丽的眸光。这清新冷肃的目光在他身上兜转一圈,他不由紧张开口:“将,将军!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不是!”林瑞恩道,“你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
  大勇瞠目结舌地看着林瑞恩,也顾不上什么身份有别:“将军是说,我刚才说对了?”
  林瑞恩点头:“此地地域辽阔,最适合骑兵作战,其迂回,包抄很大程度上都得到地理优势的庇护。而我军兵骑不及弩军,而步兵优势又发挥不出来,虽有兵力优势,在战场上却总落于下风。如果将弩军引至小群山,那里山峰环绕。骑兵受制,弩兵就必败无疑。”
  大勇只知连连点头应和。身后却多了一道醇和的声音:“依将军所见,应该用什么办法把弩军引进小群山呢?”听到这声音,大勇几乎要跳起身来。回头一看,果然是一身布衣,面貌温文的中年文士。在军中,他甚至比将军更来得可怕。执行军法毫不容情,兼且机智狡猾,背后被人称作“狐狸军师”。
   林瑞恩并不惊奇,只淡淡道:“军师此行可顺利?”
  军师温和地笑:“此去顺利,而且一切正如将军所料!”他看了看一旁正独自紧张的大勇,又问道,“刚才将军说,要引弩军进小群山,是不是与这次派我去的任务有所关联?”
  “是的。”林瑞恩大方承认,“军师此次确定路途,正是引弩军入瓮的关键所在。”他将手中空碗放下,自袖中取出一张极薄的羊皮,平铺在地上,用碗压住一角,手指图上纵横交错的线,问道:“军师此去途中,一共几个县城?”
  “五个。”
  “弩兵将领是谁?”
  “弩王二子,耶历。”
  军师和大勇的回答分别一前一后。林瑞恩微一沉吟,道:“时机已到!明日起兵分两路,一路继续与弩军纠缠,并引其西行……”
  大勇惊呼:“可是小群山在北侧,怎么把他们引向西呢?”
  军师冷淡地扫了他一眼,他立刻心下打鼓,后面的话全又缩回了肚子。
   林瑞恩倒不以为许,道:“另一路直赴小群山做埋伏。这一路引弩军西行,路上有五个县城,只许败不许胜。从这三个多月弩军行军看来,耶历并非无能之辈,一路西行,连败五场,他岂能不生疑心,此刻再到军中散播谣言,说我军此行真正目的在于直袭督城,他已经疑心这五败是惑人耳目,到时必然上当。此刻他只能快马加鞭,带军回督城,北上途中,于小群山上早已有伏兵。而另一路,可隔三十里路程,缀在耶历的军队后。如此到了小群山,那里山峦连绵,骑兵优势全无,且弩军来去奔波,必然是疲惫不堪,此时我军前后夹击,弩军将败,就在眼前了。”
  听完此番话,军师良久无声,风声呼呼耳边咆哮而过。大勇张着嘴,半晌合不上。
   “你出师了!”军师长叹,“这一路我虽知道你有心引弩军进小群山,可我思索许久,却没有想到完全之法,你这计中计,攻心为上,且以逸待劳,用吾之长克己之短。已超越我许多啦。”说到这最后一句,军师似有怅然。温厚的目光注视林瑞恩,只想起他幼年之时,他一笔一划手把手教导他抄默兵书,而一转眼,他却已经能够独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岁月如梭,当真只是一眨眼而已。这世间上的事,说长了,那是几十年,其实,不都只是一眨眼吗?
   林瑞恩回望军师,只觉得在那双慈父般眼中看到许多,寒肃的面上缓过柔色。转而又看到大勇那一脸又惊又喜又敬畏的表情。其身后,一座城池万顷灯火……幼年所学兵法,师长所含期待,无不是为了保住这铁血山河,想到此处,胸膛不由一热,长身站立,远望天边。
   燕山上,新月如勾。

  
[番外:错缘(二)(29日补充)]

  三日后,一切按照林瑞恩的计划。由游骑将军带兵与弩军交战于玉硖关外五十里。此战维持半日,启陵军小败,西退覃城,弩军随之西行。次日傍晚,两军于城外交战,启陵军再败,又西退三十里,如此八日,启陵军连退五城,弩军大胜。
   此战弩军将领耶历,是弩王之二子,生性狂傲,自幼时就聪颖过人,深得弩王之宠,与启陵军交战数日,连连大胜,心中欣喜。其为人虽傲,却也是谨慎小心。不由暗暗疑惑。停战两日,渐有流言传军中,更有探子报信,说是启陵大军此西行乃是声东击西之策,其主力已北上直袭督城。耶历本就心中存疑,此刻见启陵军有意拖延,对此军情深信不疑,当夜拔营起军,急奔北上。一日一夜,赶至小群山。林瑞恩早在小群山步下埋伏。其后,游骑将军带兵紧随弩兵,在小群山前后夹击弩军。
   这一战名曰“小群山之战”。弩军连日征战,兼之一路奔波,早已是疲惫之军,小群山乃是群山环绕,骑军优势全无,耶历勇猛无匹,带兵四处突袭,苦战整整一夜,血流成河,弩军死伤过半,耶历负伤,于小群山下生擒。被擒之时,耶历身边随行将领大多死于乱战之中。耶历大悔,同时又为启陵诱敌之计所惊,询问敌将之名。得闻林瑞恩年纪二十有二,比之自己还要年轻两岁,且惊且忧,沉默半晌,仰天长叹,只道:“我自以为年少已是英雄,今日大败,才明白天下之大,英雄之辈岂止我一人。”叹完复又道,“总有一日,必叫林瑞恩败于我手。”
  军师听将士传报此言,只是一笑置之,不予理会。
   大军稍作调整,林瑞恩带部下回师京城。途经一月,到达京城之时,正值金秋时节,枫树层林渐染,斜阳掉在江边,粼粼泛着金黄的光芒。
   进京前一日晚,军师进到林瑞恩房中,满面春风。
   “将军,这次与弩军之战大功全胜,你功劳最大,皇上已下旨,封你为辅国大将军,从今以后,你与楼相文武平起而坐了。”
  林瑞恩依窗而坐,金风细细,拂来一室飘香,他放下手中书册,略一点头,表情淡然,也不见任何欣喜。口中问道:“弩王子交送刑部了么?”
  “马大人已经把人带走了,他让我代为恭喜将军,还说日后必登门恭贺。”军师喃喃念叨,坐到空椅上,等了一会,却不见林瑞恩任何反应,接着道,“此次我们进京,先要备一份厚礼给楼相。”
  林瑞恩这才有些诧异地看向军师:“厚礼?”
  “楼相成亲已经半个月了,将军你出征在外,此刻回京,自然是要补办一份礼物。只是不知该送什么……”
  他闻言折起眉峰,对这些官场礼节本能的带有厌恶,手中册放到桌上,手下不自觉地用了些力:“随便送一份去吧。”
  军师敛起笑,压低了音量,沉声道:“将军切莫把此类事务等闲视之。京城之中,楼相最是不能得罪。他日你与他朝堂平排而立,千万不可轻视。他一个外臣,内无皇室姻亲,外无亲族家势,却能稳坐文官之首,把持朝政,此人殊不简单。”
  “这与我没有多大关系。”林瑞恩甚是不以为然。
   “关系莫大。”军师定言,却不明说,只拿眼看着这尚是少年的将军,目光沉郁。
   “权势太大了么……”林瑞恩低低呢了一声。
   “权势再大,也大不过天,这万里江山依然还是天子的!”楼澈在朝堂中的势力实在过于强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当今皇上真如表面上看起来如此懦弱无能,毫无主见?那又怎会任由端王在京中跋扈行事,另一面,让世代忠诚的林家之后屡立奇功,分以兵权。这样的举动,到底是无心之作,还是有意为之?对朝堂动静始终慎重对之,心中有谱的军师细眯起眼,狭长的眼中露出一丝精光,话说半句,却留下一半。
   也不知有没有听懂这样的暗示,林瑞恩重新拾起书,翻开书页,烛火在风中摇曳,昏暗地照在字上,那字也模糊起来,晕成一团,直欲要化去了。他便一字一句吃力地看着,口中轻吐了口气,淡淡道:“给楼府备一份厚礼,军师代我亲自送去,贺其新婚之喜。”
  军师点点头:“对任何人都要防,却又要让任何人都不防,这才是官场……不,是世间的生存之道!”
  他握紧书册,冰冷的书页上染了他的余温,暖暖的,他随手一翻,“哗——”的一声一页而过,军师话音才落,风大了,窗户嘎吱作响。
   军师瞧着窗户,沉吟了一会,突发奇想地道:“楼相已经成亲,你年纪也不小了,此次进京,也该考虑成家的问题了。师傅还没问过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林瑞恩一怔,似是没回过神,窗外窜进冷风阵阵在屋内肆虐,丝丝地拂过他的面庞。心中似乎有哪块是空落落的,却又不知道是哪块。烛火一晃,把他的身影拉地老长,他愣愣地看着,军师那一句“成家”,钻进他的心口,似乎勾起了他某处的柔软,那些本不被允许在沙场上存在的柔软……
  手指一松,书页被那凄冷的秋风吹地快速翻飞,一页一页划过他的胸口,耳边只听得呼呼的风声,灯焰摆动地更急,明暗难定。
   他冷冷地看向那唯一带有光亮的灯芯,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 ==== ==== ====
  刑部侍郎萧谦的马车停在辅国将军府的门口。他下车抬头一望,神情间不由露出些古怪。马车从街的那一头驶来,耳间净闻人言交杂,卖杂货的,卖灯油的,卖胭脂女红的……嘈嘈杂杂地,倒显出了京城的繁庶来。可街的这一头,偌大的辅国将军府,门口仅冷清地蹲着两只石狮子,有了些年月,早已斑驳,殷殷的朱漆大门也色彩暗沉。这条长长的巷子真像是一幅卷轴,由那一处熙攘嘈杂的浓彩转到此处繁华梦落,洗尽铅华,露出其真实面目出来。竟是这样的秋水长天,素淡宜人,于冷冷清清中显出别样的美。
   这样的府第,真是堪称“启陵之墙”——林将军的宅院?心头疑惑窜过,时间却不容他担搁细想,萧谦两步冲前,马夫早已敲了门,一个装饰清简的灰衣小仆凑出脸来。萧谦焦急地道:“小哥,请通传林将军,刑部侍郎萧谦求见。”
  那小仆清亮的眼睛打量了来人一番,见萧谦虽脸色镇定,眼中却焦虑无比,不像是这几日蜂拥上门送礼之人。把门拉开,小仆低头垂目,道:“萧大人稍等,我这就去通报。”
  萧谦却等不及了,一只脚跨进门中,口中道:“小哥,我要务在身,急着见将军,还请通融。”小仆微怔,看萧谦脸色不似作假,何况他这样的高官又何必作假,当下点点头。领路往府中走去。
   林府的楼台亭阁是官宦人家最常见的,该有亭的地方便是亭,该有阁的地方便是阁,每一处皆是平常,清淡地品不味来。独院中满是菊花,融融地簇成一片,杏黄在这清淡中欣欣跳脱出来,平添一抹亮色。
   萧谦便于这道色彩中看到正低头栽花的林瑞恩。
   他俯低身子,拨弄着枝丫,心无旁骛。小仆站在花丛边,高声道:“将军,刑部侍郎萧大人求见。”
  他身形一顿,放下手中的铲,直起身,独立于花团中,玉立挺秀,风姿清朗。萧谦心中一叹,低下头,拱手作揖,心里焦急地好似身处油锅之上,见了这少年将军,只觉得寒彻逼人,心倒静了下来。
   “将军,弩王子耶历逃脱了!”
  林瑞恩眉角一挑,神色也不见如何寒厉,萧谦却是心头剧跳,直觉眼前的少年实是愤怒至极,那眉目间肃冷的气息,毫不掩饰地显露出来。
   “是属下办事不力,耶历伤痛难忍,我原想如果真让他死了,皇上那里难以交待,只有给他换个囚室,谁知……”
  “现在逃到哪里了?”林瑞恩大步流星地走出花丛,菊花的枝叶扑了他一身的零碎。
   “只知道他逃走时是往百华市集,”萧谦低眉垂目,避开一条道,“将军!兵部已经调齐了人马,城门也设了官卡,只要全城戒严……”
  “不要惊扰百姓!”林瑞恩深锁眉心,低喝,“战事才刚结束,不宜喧扰民心。”
  “是!”吏部侍郎连连点头,“那将军的意思是?”
  “让士兵暗中查访,弩族外貌如此明显,京畿重地难以藏人,必然逃不远。”他下的命令如他的人一般,清冽如同迎面寒风,萧谦应声称是。
   不到片刻时间,城郊的守兵已接到命令入城暗访。这一日,本是林瑞恩带兵入城的日子,京畿百姓为边关大捷欢腾不已,纷纷涌上百华道,一时之间,街头项背相望,冠盖如流,谁也不曾想,那个年少的将军却在两日前静悄悄的进了京城。远远避开了这金碧浓彩,繁盛如画的一幕。
   林瑞恩走出府邸,见的便是这繁华梦至,人流熙攘的京城大街。穿出巷口,华灯方才初上,万千灯火如明珠缀于街旁,屋舍梁檐相连,飞檐斗拱,绵绵的连向皇宫,屋脊高低错落,像是一条漫流汇合在那一端,又像是一张阡陌分明的网,堪堪罩在京城。
   而耶历,正在那网的中心。
   他定下心神,往着百华街上走去,那一步步迈地稳健有力,丝毫不因重犯的逃脱而显慌乱,眸色凝定,四顾之间,把整个街道的情景清楚地映入瞳中。
   街尾的人流最是多,挟着欢颜的百姓来回穿梭,人影憧憧地擦着他衣袖而过。他站在街尾,拢起眉,他于这样的喧闹本就是格格不入,此刻站于人群之中,倒更显出这少年的孤傲来。
   “老伯,今天特别热闹,是有什么缘故吗?”身旁不远处有一道压低的声音这样问道,音调软软的,很是舒心。
   原来这繁华之中,也有人像他一般,是误闯进来的。他回转头,瞥到那声音的主人,身材纤细,衣袍勾着银丝,静立在街角,是错画在这繁庶中的淡色。他原以为那是一个女子,看清了背影,才知是个官家子弟。
   被少年问路的老者极不耐烦,只道:“年轻人,平时只会玩乐,不关心国家大事。今天是林少将军回朝,再过一会就要路过百华街了。”
  本已移开眼,听到这话,林瑞恩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看的却是那一直低头絮叨的老者,发半白,可是说到林少将军这句,掩不住的有些得意。林瑞恩心弦剧震,已欲离开的脚步也停住了。
   他原是不知道的,京畿之中,会有这样的白发老翁,在街尾摆着摊,言笑语罢,会以这样的语气提起他的名字,那是怎样一种期待,怎样一种骄傲,这又岂是朝堂之上的金银,百官朝贺的恭维所能相比……
  而这一声“林少将军”所包含的意义有多沉重,他掂量在心,自问,那与沙场上战士倾洒的鲜血可是同等分量?
   可是同等分量?
   心头蓦然沉重,想起耶历还在逃,他收拾起零碎的心情,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而那老者就在此时,抬起头来,看到问路少年的脸庞,瞠目结舌,喃喃低哝:“现在的少年人……都长得如此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