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4

千山茶客:嫡嫁千金 94 - 96

  【第九十四章】花楼

  和叶家人的纠结不同,姜梨过的轻松多了,至少在叶家的下人看来,这位姜二小姐全然没有任何不习惯,仿佛并非第一次生活在叶家似的。原本分来伺候姜梨的叶家丫鬟们,早就晓得了这位姜二小姐过去的事迹,多年前就嫌弃有个出身商户的外祖家不说,后来还杀母弑弟被动到庙堂里清修。本以为会见着个恶毒无状,十分难伺候的骄纵大小姐,谁知道来人却好打发的不得了。没有提什么过分的要求,但凡能让桐儿和白雪做的,姜梨也不麻烦叶家的下人。如果说姜梨是来叶家做客的客人,那这位客人,定然是服侍起来最轻松的一个。
  叶家丫鬟们皆是松了口气,几日过后,跟桐儿白雪也渐渐熟络起来。桐儿是个精灵的,时常拿些点心分给丫鬟们吃,白雪更是本就出身庄稼地里,十分平易近人。丫鬟们胆子渐渐大了起来,也就和桐儿白雪说些闲话趣事。
  不过,即便是这样,一连过了五六日,叶家人仍旧没有主动提起安排姜梨和叶老夫人见面的事。
  桐儿与姜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颇为不忿,道:“叶家人到底是几个意思?说好的让姑娘看一看老夫人,这些日子一个字儿也不提,可真让人心焦。”
  叶家人不主动提,姜梨也不好问。
  “你与那些丫鬟们打得火热,没问出点什么来?”姜梨含笑问道。比起桐儿,她并不急于此事。她并非真的姜二小姐,叶老夫人对她来说是名义上的外祖母,可真论起感情,实在谈不上多深厚,要装出一副心心念念的模样,也太刻意了。而今既然已经来到了襄阳,住进了叶家,已经成功了第一步,已经非常顺利了。
  桐儿摇头:“我听院子里的丫鬟们说,老夫人的身子不好,早几年前下床就挺困难。大夫说需要静养。”她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可能也不怪叶家人吧,倘若老夫人真是受不得刺激,的确现在也不是让姑娘和老夫人见面的时候。”她想起了什么,道:“听说老夫人身子不好,在外游历的叶三老爷这些日子也正在往襄阳赶呢,大约这几日就快到了。”
  叶老夫人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叶明辉行一,叶明轩行二。这位叶三老爷叶明煜与叶珍珍是同时出生。叶珍珍单纯敦厚,叶明煜却从小就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性子。早年间喜欢走南闯北做个侠客,在江湖上碰了一鼻子灰后还是决定回家做生意。可便是做生意,叶明煜也非要特立独行。他每年跟随海上商队出船,沿途去偏远的异国小城,花银子买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回头又倒卖出去。有时候能淘到不错的玩意儿,更多时候,叶明煜的商队淘到的东西并不能赚多少钱。好在叶家家大业大,叶大老爷和叶二老爷撑着家里的生意,还能让他胡作非为。
  这回大约是因为叶老夫人的确身子不好,叶明煜这才还未至年底,就先从海商队回襄阳看望母亲。
  因为叶珍珍和叶明煜是同时出生的龙凤子,叶明煜和叶珍珍从小的关系就十分亲密。当初姜梨口出恶言伤了叶老夫人,叶家人从此对姜梨寒了心,唯有这位叶三老爷一直念念不忘姜梨。只是后来叶明辉明令禁止叶家不许再提起姜梨,叶明煜才作罢。
  要说起和叶家人重修旧好,其余人看似礼貌,实则疏离,并不容易亲近,这位叶三老爷,倒是一个很好的缺口。
  “三老爷回襄阳也不止是因为老夫人的原因吧。”一边擦拭桌子的白雪道:“听说近来叶家的生意出了点麻烦,外头的丫鬟都说叶三老爷是回来帮忙的。”
  “生意出了点麻烦?”姜梨问:“什么麻烦?”
  白雪摇了摇头:“奴婢没打听出来,想来那些丫鬟们也不甚清楚。只说是小问题。”
  姜梨心中思忖,若是小问题,决计不必连叶明煜也回襄阳的。如外面人传言,叶明煜在叶家根本就不管事,对叶家生意也起不了什么大作用。倘若连无足轻重的叶明煜也回来,叶家的麻烦,定然没有说的那么轻松。
  只是现在叶家人并不信任她,她也无从得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其实很想回桐乡,但襄阳离桐乡并不近,对襄阳城里的人来说,桐乡只是一个穷乡僻壤,便是打听起薛怀远,大约也无人知道。
  不过……姜梨目光闪了闪,还有一个办法,在襄阳也能打听得到桐乡的消息,在这里,除了叶家人,她并不是就没有认识的人了。
  她毕竟也做了那么多年的薛芳菲。
  姜梨站起身,道:“在屋里在怪闷的,出去走走吧。”
  桐儿一脸惊讶的看着她:“去哪里?”
  “随便逛逛。”姜梨笑笑,“这里可比燕京城小得多,第一次来襄阳,整日都在叶府里待着不是个办法,既然没什么事可做,叶家人又不让我去见叶老夫人,不如随意走走,入乡随俗,也让我们瞧瞧,襄阳有什么风俗,同燕京城有何不一样?”
  桐儿和白雪先是一愣,随即皆是点头赞同。桐儿笑道:“这个好,咱们身上也不缺银子,姑娘看看有什么喜欢的,或是燕京城没有的,敞开了买,咱们带回燕京去。”
  姜梨笑道:“当然。”
  ……
  收拾好,准备出门的时候,恰好在路上遇到了叶嘉儿和卓氏。
  二人见着她们,也是一愣。卓氏有些尴尬,手足无措了一会儿,才看向姜梨,笑道:“阿梨这是去哪儿?”
  她叫“阿梨”叫的格外别扭,桐儿听得也十分别扭,不过这称呼听在姜梨耳中却分外亲切,仿佛在桐乡,薛怀远叫她“阿狸”。
  “在屋里闷得慌,打算出去走走。”姜梨笑着回答。
  卓氏一呆,这些日子,姜梨几乎就没有出过院子。偶尔几次照面,也都是吃饭的时候,叶家人对姜梨表现的十分客气,但除了客气以外,再多的似乎也就没有了。姜梨也表现的异常安静,这时候主动提出要出门逛逛,卓氏就愣了。
  “你这……是打算一人出去逛?”她迟疑的问。
  “是啊。”姜梨笑道:“我也是第一次来襄阳,想看看襄阳与燕京有什么不同。”
  卓氏不由得有些脸红,让姜梨一个燕京来的小姐在陌生的襄阳自个儿闲逛,这可说不过去。不过她等会子还要陪大嫂关氏看账本,的确又分身乏力。况且真要和姜梨一起在襄阳闲逛,卓氏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与姜梨相处。说实话,和姜梨之间客气而疏离的交往,不仅姜梨觉得不自在,卓氏自己也不舒服。
  叶家人都不喜欢藏着掖着做事。
  倒是一直在一边安静听着卓氏和姜梨说话的叶嘉儿,此刻轻声开口了,她道:“无事,我要去丽正堂,也要出门,就与表妹一块儿吧。”
  姜梨怔住,笑道:“不必麻烦表姐……”
  叶嘉儿笑道:“这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只是顺路罢了。丽正堂是叶家的商铺,我去看看,表妹要是不嫌弃,也可以去瞧瞧有什么喜欢的衣裳,看上了送你就是。”
  话都说到这份上,姜梨再推辞就显得有些不识好歹。况且叶嘉儿算是到目前为止,在叶家里遇到的对姜梨最友好的人了。姜梨就道:“这么说,恭敬不如从命。”
  叶嘉儿笑起来。
  卓氏松了口气。倘若放姜梨一人出去游玩,显得她们叶家待客不周。眼下实在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关系来对待姜梨,就当是客人算了。便是客人,主人家也要尽到责任。这会儿叶嘉儿主动提出陪着姜梨一起,也不算怠慢。
  但是很快,卓氏又想到了。姜二小姐虽然现在看着是乖巧温柔,但谁知骨子里是个什么个性。倘若故意刁难自己女儿,以叶嘉儿敦厚的性子,莫不会吃姜梨的亏。
  她心里担忧着,却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加之叶嘉儿给了她一个叫她放心的眼神,纵使千般不愿,也只得任二人一起出了府门。
  姜梨和这位表姐一起出了叶家的大门。
  叶嘉儿是典型的大家闺秀,虽说是商户出身,但无论是待人接物,还是举止谈吐,都落落大方温柔典雅。比起来,燕京城里的那些贵女们虽然家世不菲,可因出身太好难免骄纵,在叶嘉儿身上,却丝毫没有这些坏脾性。
  对待姜梨,叶嘉儿也十分友好。和叶家其他人提防而疏离的态度不同,叶嘉儿对姜梨,就像是对一个陌生女的从未见过的表妹,亲切又有些好奇。与姜梨询问些燕京城的事,姜梨也不隐瞒,一件一件的说给她听。
  聪明人和聪明人打交道,总是一拍即合,姜梨和叶嘉儿在往丽正堂去的路城里,两人竟也亲密不少。比起之前的陌生,像是建立了某种不必明说的默契似的。
  不知走了多久,叶嘉儿停下脚步,示意给姜梨看,道:“你看,那就是叶家的商铺,丽正堂。”
  不远处,直立着一座精致的红瓦小筑,正是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间,这间堂筑独自占地十几亩,倒也堂皇。
  “叶家出的织料都在这里了,襄阳城的裁缝店要做成衣,都在丽正堂里拿布料。最出名的是古香缎,表妹要是喜欢,可以进去挑几匹。”叶嘉儿道。
  姜梨颔首。
  叶家是巨富商家,什么产业都插一手,只是后来退出燕京城,其他产业渐渐也都当做玩乐,主要还是靠起家的织物生意。叶家的布料天下闻名,叶嘉儿所说的古香缎,燕京城中的贵女圈们也都十分喜爱。如这样的,叶家不红火也就怪了。
  叶嘉儿虽然谦逊,但说到自家祖产时,语气仍是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一丝骄傲,转头看向姜梨,却见姜梨神情平静,并没有诧异之色。
  姜梨并非第一次见丽正堂。过去她和薛昭来襄阳的时候,在闹市玩乐,难免也会见着丽正堂。只是他们二人却不是能穿得起古香缎料子的人,便也只是在外看看,从不进去。这回却是被人当做座上宾相邀,可真是世事无常。
  叶嘉儿不晓得其中缘故,只以为姜梨果真是燕京来的小姐,对这些都见怪不怪了,遂笑道:“我们进去吧。”
  与叶嘉儿一道进去丽正堂,迎客的小伙计见到叶嘉儿,立刻笑脸上前,迎道:“嘉儿小姐。”
  叶嘉儿转头看向姜梨,道:“表妹,你可以瞧瞧有没有中意的?”
  那伙计和掌柜听到叶嘉儿的话,俱是朝姜梨看来。姜二小姐来到襄阳一事,铺子里的人都晓得。外人不知道当初姜梨与叶家隔阂是因为姜梨出言伤人,以为只是因为姜元柏续弦,两家姻亲自然不再走动的关系而已。虽然如此,姜梨远播的杀母弑弟的恶名,襄阳的人也有所耳闻。对传说中这个刻薄恶毒的姜二小姐,多有猜测,眼下这位被叶嘉儿唤为“表妹”的人,应当就是近日来回襄阳叶家的姜二小姐了。
  但见这女孩子站在叶嘉儿身侧,一点儿也不逊色。眉眼清丽卓绝,笑容清浅温润,并不似想象中的刻毒模样。别的不说,单就这双眼眸,真是内心污浊不堪的人,无论如何也生不出这么一双清澈的双眼。
  掌柜和伙计正在内心思索的时候,姜梨已经绕过柜子,往这边走来。掌柜的一个激灵,立刻让小伙计拿几匹新出的布料堆在姜梨面前,讨好的笑道:“表小姐,这些都是新出的料子,款式也是很时兴的。”
  姜梨瞧着这些绸缎,不得不说,叶家不愧是靠织物起家,这里的织物,比燕京城的还要细致鲜艳几分。以手抚摸上去,也是滑滑的冰凉,似乎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这里好像没有古香缎吧?”姜梨侧头问道。她是有些好奇,以古香缎闻名的叶家铺子,既然眼下摆的都是时兴的料子,何以没有闻名整个北燕的古香缎?总不会是不愿意拿给她这个外人看?
  叶嘉儿一愣,看向掌柜的,道:“钱掌柜,怎么不拿古香缎给表妹看看?”
  钱掌柜面上顿时露出几分为难之色,道:“嘉儿小姐,不是不拿出来给表小姐看,而是……”
  话还没说完,目光突然凝住,姜梨顺着他的目光回头一看,却是两个陌生的中年男子。
  “庄叔,赵叔,你们怎么来了?”叶嘉儿开口道。
  那二人看着叶嘉儿,问:“嘉儿,你爹和你大伯都不在么?”
  “不在。有什么事情么?”叶嘉儿小心翼翼的问。
  叶家小姐自小就开始学习经商,叶世杰走的是入仕的路子,偌大的家业,不能总是指望上一辈打理。叶家孙子辈就只剩下叶如风和叶嘉儿了,不过听闻叶家的丫鬟们说,叶如风大约是年纪还小了些,有些年少气盛,处事不如叶嘉儿得体。眼下丽正堂的一些生意,叶家也让叶嘉儿开始参与了一些。
  二人对视了一眼,看向叶嘉儿,道:“的确有些是,既然你父亲他们不在,我们先与嘉儿你说一说吧。”
  他们与叶嘉儿说话的时候,并未注意到姜梨。大约以为姜梨是一个叶嘉儿的好友,无关紧要的人。姜梨却在注意这两人,说话的语气并不轻松,好似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
  叶嘉儿点头道:“好。”又对姜梨抱歉的笑了笑,道:“表妹,我与庄叔赵叔有事相商,你要等一会……”
  “无事。”姜梨温和的打断她,“你只管谈事就好了。我今日本来也只是想出来逛逛,见到丽正堂已经很惊喜了。等下我与桐儿白雪就在这附近逛逛,不会走很远,没事的。”
  “你一个人……”
  “没关系,”姜梨道:“四处都有城守备嘛,不怕。”
  见姜梨坚持,叶嘉儿也不好说什么,况且这一谈也不知谈到什么时候,让姜梨一个人在外头等着,也怪闷的,便对姜梨点了点头,随着那两人进里头商量去了。姜梨就对钱掌柜辞别,带着桐儿白雪离开了。
  路上,桐儿问:“姑娘为何不等表小姐出来呢?那古香缎还没看呢?”
  姜梨打趣她:“你在燕京城又不是没见过古香缎,怎生像是第一次见般?丢不丢人,古香缎是什么样子,全忘光啦?”
  “可是燕京的古香缎是送来的,叶家的古香缎说不准还有更别致的。”桐儿委屈,又拉过白雪,道:“而且我虽然见过古香缎,白雪可没见过,是不是白雪?”
  白雪认真的回答她:“见过的,上次姑娘进宫被陛下授礼第二日,老夫人送了很多衣料,里面就有古香缎,你还让我摸了。”
  桐儿:“……”
  姜梨失笑:“好啦,我是有自己的事要做,比起古香缎来更重要罢了。”事实上,她的确很想留在丽正堂,那两位叫“庄叔”和“赵叔”的人,看起来有很重要的事与叶嘉儿相商,而钱掌柜支支吾吾不拿出古香缎,似乎也有其他原因,姜梨估摸着与桐儿说的“叶家的小麻烦”有关,有心想打听是怎么回事,但转念一想,便是打听,叶嘉儿未必肯说。这位叶家小姐如今年纪轻轻,行事已经很有章法,确实是个敦厚真诚的人,但并不是没有脑子,在叶家的生意上,大约更为慎重。
  既然呆在丽正堂也不会有所收获,不如离开,再说了,该知道的总会知道,也犯不着急于一时。在此刻,她还有更加重要的事要做。
  “姑娘,我们现在去哪里?可别走得太远,您是第一次来襄阳,等会子迷了路,不知道如何回去,咱们出门前可没乘马车。”
  襄阳不比燕京,燕京的贵族小姐,出门决计是不能没有马车的。但在襄阳,乘不乘马车全凭自己喜好,小姐们出门上街也是很平常的事,可以说是民风淳朴吧。虽然在燕京城会被嘲笑,但在这里,姜梨还是很喜欢这种感觉。非常自由。
  “无事。”姜梨笑道:“我们就顺着这条街随便逛逛。”
  桐儿不疑有他,白雪却觉出些不对,虽然嘴上说着只是随便走走,但姜梨的脚步分明很坚定,好似下定决心要去什么地方似的。而且白雪有一种感觉,姜梨对襄阳非常熟悉似的。就如同她们侍弄的庄家,知道什么地方种的粮食,什么地方种的瓜果,不会弄混。
  但桐儿说过,姜梨是第一次回襄阳,别人也这么说,所以大概是自己的错觉吧。白雪摇摇头,把脑子里怪异的感觉甩了个干净。
  但心里的这种直觉不久后就得到了证实。
  又走了一会儿,姜梨停下了脚步。
  “姑娘?”桐儿跟着停下来,还以为姜梨走累了,忙道:“是不是累了,奴婢扶您歇歇脚?”
  “不必,”姜梨道:“我们进去吧。”
  “进去?”桐儿诧异的看向前边,前方似乎只是一户普通人家的院门,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桐儿道:“……姑娘,这是别人家里吧?咱们进去,是进哪里?姑娘认识里面的人?”她想着,姜梨怎么可能认识襄阳的人,除了叶家,姜梨和襄阳根本没有任何交集嘛。
  “不是人家,”姜梨出人意料的回答,她说:“这是惜花楼的后门。”
  “惜、惜花楼?”桐儿结巴着问:“这是什么地方?酒楼么?”她隐约觉得这名字听上去实在不怎么正经。
  姜梨笑道:“它是襄阳最出名的青楼。”
  桐儿和白雪彻底呆住了。
  ……
  “大人,姜二小姐去了惜花楼。”
  此话一出,楼阁里,陆玑一口茶水没有咽下去,“噗”的吐了出来。
  在他对面,红衣美人眼疾手快,“啪”的一下展开折扇,将陆玑喷出来的茶水尽数扇了回去,眼里闪过一丝嫌弃。
  可怜陆玑,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个半死,又被姬蘅扇回来的茶水兜头浇了一脸,半个身子湿漉漉的,好不可怜。想来潇洒翩翩的青衫文士何时落到如此地步,若是孔六那个大老粗在这里,必然又是好一顿嘲笑。
  但是陆玑此刻却没有顾得上自己满身狼狈,而是追问文纪道:“你说的是真的?她去了惜花楼?”
  “的确如此。”文纪一板一眼道:“而且姜二小姐是从惜花楼后门走进去的。”
  “后门和正门有什么区别么?”陆玑不解。
  “惜花楼是襄阳最出名的青楼,里面的玩客都是襄阳的贵人。贵人们从正门进,贵人们府上有家眷的,去惜花楼找人,就从后门进。”
  陆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懂了。简单的说来,男人们从正门进,来找自家夫婿回家的妇人们则从后门进,为了给男人们保全面子。说起来,这惜花楼还真是体贴,难怪会成为襄阳男子最爱去的青楼了。
  “但她怎么知道从后门去?”陆玑问:“叶家人告诉她的?叶家人不是都洁身自好不去青楼楚馆?况且她一个大家小姐,怎么和叶家人说起青楼一事?她与叶家关系不是还很生疏么?”
  陆玑真是一头雾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也难怪,谁能想得明白,燕京城的首辅千金来襄阳第一件事是去青楼,还晓得规矩从后门进,怎么看都觉得不可思议。
  姬蘅没有在意陆玑,只是淡道:“她和谁去?”
  “姜二小姐和她的两个丫鬟,路上无人带路。”
  姬蘅:“那你观察,她是有意找去,还是无意路过?”
  “回大人,属下以为,她是自己找去的。”文纪犹豫了一下,还是按自己心中所想说道:“姜二小姐对襄阳的路似乎并不陌生,丽正堂到惜花楼并不近,但她还是找到了。一路上她没有去别的地方,直到找到惜花楼。”
  “这……”陆玑试图为姜梨的行为找到一个合适的解释,他说:“姜二小姐的记忆一向出众,当初六艺校考的时候,她的‘书礼’都是头名,按说她回京学习也不过数日,说不准她有过目不忘之能。”
  “不对。”否定他的竟然是文纪,文纪道:“即便她有过目不忘之能,从燕京到襄阳,初来乍到陌生的地方,会表现的警惕和小心,还有陌生感。但姜二小姐全然没有,她很放松且大胆,看起来在襄阳游刃有余。”
  文纪说到此处,忍不住回想起他潜伏在暗处跟着姜梨时候的画面。姜梨不是一人出行,还有两个丫鬟,正是因为身边两个丫鬟,更能衬的姜梨格外不同。她与襄阳的街道几乎融为一体,她就像一个从小在襄阳长大的襄阳人一般。这种熟悉感和亲切感,甚至比她在燕京城还要明显。
  “她连惜花楼后门的规矩都知道,当然不能小看。”姬蘅笑笑:“姜梨一直想法设法的回襄阳,也许就是为了这个。文纪,”他气定神闲的开口:“你的人咬死姜梨,看看她竟惜花楼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
  “我也很想看看,这位姜二小姐,还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惊喜。”他含笑道。


  【第九十五章】琼枝

  姜梨和桐儿二人走进了惜花楼。
  白雪憨厚,姜梨叫她做什么也就做了,并不问是非。桐儿却觉得这样做有些不妥,又疑心这一切都是自己在做梦。想想吧,自家姑娘怎么会进去逛妓院呢?要是自己伺候的是个少爷,还能说通。
  才走到妓院门丽里,一个笑容满脸的妙龄女子就迎了上来,道:“姑娘可是要找人?”一副十分熟稔的模样。说起来,惜花楼的东家算是颇有妙想,从前门进的男子,迎客的女子们都风情万种,衣衫香艳。而在后门迎客的女子们,却穿着规谨,看起来十分“良家”。
  这是自然的了,前门来的男子是来寻欢作乐的,当然要极尽诱惑。后门迎客的人专迎那些来抓奸的女子,若是打扮的太过狐媚,更惹得原配夫人生气。
  桐儿瞪大眼睛,见这女子并不似青楼女子一般放荡,不由得心中疑惑,以为姜梨方才说此地是青楼是故意骗她的,这不过是个正经酒楼。
  在桐儿打量着女子的时候,这女子也在打量她们。她一眼就看出来姜梨才是主子,只是不明白,姜梨看起来分明是未出嫁的姑娘,怎么姑娘今日也来寻人了?莫非寻得是自家未婚夫?
  不过这种事,惜花楼的人已经司空见惯。
  姜梨笑道:“我想找琼枝姑娘。”
  迎客的女子微微变了脸色,顿了顿,客客气气的露出一个笑容,道:“姑娘,咱们惜花楼里,花牌姑娘是不见女客的。”
  她见姜梨指名道姓要找琼枝,以为姜梨是因为未婚夫上门来找琼枝的麻烦,自然要阻挠。
  姜梨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让白雪塞到这女子手心,她道:“放心吧,我不是来找麻烦的,是有些事情向琼枝姑娘打听。不会给你添麻烦,姑娘还是行个方便,可好?”
  那女子瞧着手里银票上的数目,不由得心中狂跳,便是在前门迎客的女子,那些来玩耍的男恩客许多也没有这位小姐大方。再看姜梨眉清目秀,言语温和,最重要的是,眼里并无轻蔑之意,最后一句话,带了探询的意味,分明是很尊重她的。
  女子就微微有些感怀,做这一行,本就没什么尊严,她在后门接待那些来“找麻烦”的妇人,妇人们对她们这些女子本就深恶痛绝,即便打扮的已经很“良家”,还是不能抹去那些妇人对她们的厌恶,动辄说难听的话,早已不知道尊严是何物。这一刻,这位养尊处优的小姐却仿佛待她和普通人似的,女子便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便是有拒绝之意,看在姜梨出手大方的份上,也就顿时烟消云散了。
  她笑道:“请姑娘等上一等,我去瞧瞧琼枝现在有没有客人,若是有……”
  “无碍,”姜梨一笑:“若是有,我在这里等她就是,她什么时候得空,我再进去。”
  女子一愣,想着这位小姐倒是很不同寻常,当即也没有耽误,给姜梨倒了杯茶,自己先往里头寻人问话去了。
  女子走后,桐儿问:“姑娘,这位琼枝姑娘是什么人啊,她不会是……是……”“妓子”两个字,桐儿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姜梨可是首辅千金,和妓子站在一起,旁人知道,舌根不知要嚼坏多少。
  姜梨道:“她就是。”
  桐儿:“啊!”
  虽然惊讶不解,桐儿也不敢继续追问,她看姜梨的神色难得的变得严肃起来。有时候桐儿以为,自家姑娘自从离开青城山后,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很多时候,桐儿并不晓得自家小姐在想什么,而她做的事,也没有解释的打算。
  罢了,谁叫她是自家小姐呢,这辈子刀山火海,也得认。
  不多时,方才那位拿了姜梨银子的女子又回来了,她笑着对姜梨道:“姑娘,琼枝姑娘现在没有客人,您是要现在过去么?”
  姜梨微微一笑:“好。”
  迎客女子带姜梨她们走的路大约是和恩客们走的不同的路线,一路上没有看到什么不堪入目的画面,这让桐儿大大松了口气。
  绕过几处长廊,上了几层楼,女子停了下来,笑道:“这便是琼枝姑娘的房间了。”她在屋前停下脚步。
  姜梨顿了顿,道:“好。”
  等女子走后,姜梨道:“桐儿,白雪,你们在门外等我。”
  “姑娘……”桐儿讶然,姜梨这是不打算带她们进去。她倒是没有伤心姜梨不信任她,不告诉她秘密,而是担心姜梨不会真的打算和什么琼枝姑娘颠倒鸾凤,难道自家姑娘有磨镜之好么?桐儿悚然。
  姜梨并不晓得桐儿心里想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她只是推开门走了进去,回头将门掩上。
  梳妆台前,坐着一个窈窕多姿的背影,水蓝色的纱裙都快要滑落到腰间,露出大片雪白的皮肤,脊背十分优美,衬的那女子影儿都妙不可言。
  “琼枝姑娘。”姜梨轻声开口。
  背影慢慢转过身来。
  这女子生的巴掌大的小脸,细眉长眼,看起来流于尖刻的妩媚,偏偏生了一张略丰厚的下巴,便显得敦厚天真了起来,给她的风情更填了一份特别的味道。她应当也晓得这张嘴巴生得好,拿艳艳的口脂抿了,越发娇艳欲滴。大约刚刚拆掉发髻,长发蓬松而凌乱,乱七八糟的披在脑后,有种慵懒的美丽。
  这便是惜花楼很出名的琼枝姑娘了。
  平心而论,说起五官容貌,琼枝并不算惊艳,她的瑕疵多,甚至连姜玉娥都要逊色几分。然而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懵懂的风情,却让人流连忘返,难以忘怀。
  琼枝瞧见姜梨,也细细的将姜梨打量一番。片刻后,她笑问:“姑娘可要喝杯茶?”
  不清楚姜梨的来意,仍然从从容容不慌不忙,可见是位有胆识的女子。
  姜梨笑了笑,道:“不必了,我来找琼枝姑娘,是有些事情想问。”
  “可我不认识你呀。”琼枝嫣然一笑,道:“或者说,莫非,我认识你的心上人么?”她的尾音撩人,笑容也撩人。
  “这倒不是,”姜梨在椅子上坐下来,面对琼枝的挑衅,不疾不徐的一笑,“或许,我认识你的心上人。”
  琼枝掩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薛昭。”姜梨吐出两个字。
  琼枝的笑容顿住了。
  娇憨的美人终于停下了一开始就流露的风情,仔仔细细的盯着姜梨的眼睛,虽然掩饰的很好,还是有一丝慌乱。这让她看起来正经了些。
  “你是谁?”许久之后,琼枝开口问道。
  “我是薛昭的故人。”姜梨垂眸。
  “你怎么知道,我认识薛昭?”琼枝问。
  “薛昭与我提过你。”姜梨道:“我记了下来。”
  “提过我……”琼枝的神情有些恍惚。
  姜梨盯着面前的女子,琼枝到底对薛昭还有一丝情义。
  当年薛昭与同窗打赌,背着薛怀远去惜花楼喝花酒,虽然喝的是花酒,薛昭到底不习惯这种场合,本来打算趁这个借口溜出去,不曾想却在溜出去的途中,遇着了琼枝被粗暴的恩客推推搡搡,好似被欺负了。
  薛昭是个见义勇为的性子,当即停下脚步,询问出了何事?琼枝立刻期期艾艾的朝薛昭哭诉了一通,却是个良家女子被人逼迫误入歧途的故事。薛昭暴打了那恩客一顿,又问琼枝如何能赎身,琼枝吐出一个巨大的数字,这令薛昭束手无策。
  薛昭没有银子,便对琼枝说,只要琼枝愿意,他可以带琼枝逃出惜花楼。可后来才晓得,一切都是琼枝为了摆脱那位恩客,拿薛昭作伐子脱身。琼枝从没想过离开惜花楼,那个逼良为娼的可怜故事,也不过是顺口编造的谎言。
  本来薛昭还辛辛苦苦设计如何帮助琼枝脱身,甚至让姜梨帮他一起想办法。后来琼枝见薛昭果然要带她出逃,觉得不可思议又好笑,这才和盘托出真相。薛昭自觉受骗,怒气冲冲的走了,发誓再也不相信青楼女子的鬼话。
  年少气盛的薛昭被女子玩弄一腔热血,姜梨看不过去,便去惜花楼见了琼枝一面。得知薛芳菲是薛昭的姐姐,琼枝竟表现出难得的拘谨,话语中却是十分关心薛昭,还让薛芳菲代她同薛昭道歉。薛芳菲看出,琼枝可能是喜欢上薛昭了,不过薛昭和琼枝并不是一路人,是以也没有把此事告诉薛昭。从此和琼枝再无往来。
  “我倒没想到薛昭和你提过我,”琼枝笑道:“我毕竟是个青楼女子,他这样正气凛然的人,倒不怕污了自己的贤名,不过他与你谈这些事,大约与你关系很好。”
  话里若有若无试探的以为,大概是以为姜梨和薛昭之间关系不一般。姜梨笑笑:“我和薛昭的姐姐是好友,这些事其实也不是薛昭告诉我的,是薛昭的姐姐告诉我的。”
  话里的意味很明显了,她和薛昭清清白白,不过是和薛芳菲很要好。
  这么一来,琼枝的目光就变得柔和多了。琼枝笑道:“原来如此。”
  “我也是抱着试探的心来此,想着也许你不在惜花楼了,没想到还在。”姜梨道。
  “我不在惜花楼,又能去哪里呢?”琼枝也笑。
  姜梨默了一刻,问:“当初薛昭想带你离开惜花楼,你为何不答应他?”
  琼枝意味不明的看了姜梨一眼,慢慢道:“这位姑娘,我与你不同。一看你就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不食人间疾苦。我自幼父母双亡,被卖入惜花楼,学琴棋书画,讨好恩客,这是我营生的本事。我不觉得这有什么羞耻的,比起那些被卖入大户人家为奴为婢,也许哪天就被老爷收用了,混个通房妾侍,战战兢兢在主母收下讨生活的女子,我已经很知足了,至少在这里做个花牌姑娘,不必提防正室的毒药。”
  “你瞧着我好似没有尊严,可我要是生在养尊处优的家府,自然也能昂首挺胸。有银子的人才能谈尊严,没有银子的人,还是不要谈尊严了。”她笑道:“薛昭很好,虽然他看起来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却生的很正义,只是他的正义,有时候显得太天真了。”
  琼枝忽然想起了什么,笑了笑,道:“那一日他要来带我走,我问他,便是跟着他离开惜花楼,日后又该怎么办?结果他却很惊讶的看着我,问‘日后当然是你找个正经营生,好好过日子了。’”琼枝摊了摊手,道:“你看,他从没想过要将我带在身边收用,旁的男子为了姑娘赎身,可不是让她自个儿出门营生的。”
  “薛昭不喜欢我,他只是因为正义而做出这种事,我不能把这当做怜香惜玉,也不能当做是他对我的格外感情。一个对我没有感情的人,我不能跟着他,我干嘛要离开惜花楼?至少在惜花楼,我不缺银子,也不缺捧着我的男人。”
  琼枝叹了口气,目光流露出些怅惘,回忆般的道:“大概就是他这种天真的正义,却打动了我,我在惜花楼见得男人多了去,人人都有自己的主意,人人都自私,于他这般黑白分明的实在是少数。我想这辈子,不知我还能不能遇到这样的人,没有任何意图,单纯的想要帮我……可惜,”她自嘲的笑了笑,“他后来再也没有来过了,我也没有见过他。”
  姜梨听着琼枝这一席话,琼枝的话有些地方她不赞同,但有些事情,她也不得不佩服琼枝看的很清楚。薛昭的确不喜欢琼枝,琼枝深知这一点,所以也没有纠缠。薛昭也的确正义的天真,否则,就不会被永宁公主陷害,死的不明不白。
  按捺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姜梨道:“琼枝姑娘,不是薛昭不想来,是他来不了。”
  “哦?”琼枝笑了笑,“为何来不了,莫非他成了婚?”
  “他死了。”姜梨道。
  琼枝一愣,似乎半晌才明白姜梨说的三个字时什么意思,她惊叫:“不可能!”
  “他的确是死了,死在燕京城,被强盗劫杀,弃尸河中。”
  琼枝一下子捂住嘴,姜梨清楚地看见,琼枝的眼睛有点点泪花,她摇头喃喃道:“怎么可能……”
  “你只知道薛昭的名字,不知道薛昭的身份。薛昭是桐乡县丞薛怀远的儿子,她的姐姐薛芳菲嫁到了燕京。一年前,薛芳菲在燕京小产,薛昭去燕京看望她,被强盗劫杀。后来薛芳菲病故,薛怀远也撒手人寰。”姜梨说的分外平静,她看着琼枝,“短短一年,薛家三口,全部身亡,你不觉得奇怪么?”
  琼枝问:“你是什么意思?”
  “因为和薛芳菲的关系,我正在想办法查清此事,不过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薛昭另有死因,虽然现在还不清楚。我来襄阳,就是为了实现薛芳菲的遗愿,琼枝姑娘,”姜梨看向她,“我知道你是个有能耐的人,襄阳的富贵人家每天都有来惜花楼的,你要打听襄阳的事,是易如反掌的事。”
  “你想让我帮你打听什么?”琼枝立刻问。
  “桐乡的薛家,”姜梨道:“事实上,薛昭和薛芳菲的死我能确定,因为我亲眼见到了……但薛怀远在桐乡,我并不清楚。我想请你帮我打听桐乡的薛怀远,半年前是因为何事而死的,后事又是经谁料理,安葬在什么地方?”
  “我凭什么相信你?”琼枝问。
  虽然突然得知薛昭的死讯,琼枝伤心不已,但这个时候,她也没有失去理智。
  “薛昭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想他结交的人,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我是为薛家而来,我希望你能帮我。”姜梨道:“我没有与你做交易的筹码,因为你什么都不缺,所以我请求你。”
  琼枝呆呆的看着姜梨,姜梨的态度很诚恳,几乎到了卑微的地步,而她的眼神真挚而坚定,不像是说谎。
  “薛昭在燕京城并不出名,但薛芳菲的名字燕京城无人不知。”姜梨道:“来惜花楼的人许有去过燕京的,你打听一下,便能知道薛芳菲的近况,就知道我有没有说谎。”
  姜梨思来想去,觉得最适合让琼枝来打听桐乡的事。一来琼枝的确是惜花楼里最红的花牌姑娘,恩客非富即贵,什么人都有,打听个把事轻而易举,且能挖掘出别人不知道的内情。
  二来是琼枝这个人,不受任何威胁。从她说的觉得做青楼姑娘也很好这番话就能看出,她不缺银子,不怕死,不想攀附权贵往上爬,还无亲无故,便是有人察觉到自己来找琼枝,想从琼枝嘴里撬消息,也无可奈何,琼枝不会让对方得逞。
  最后嘛,自然是因为应当极少有人会想到,姜梨一个首辅千金,会和琼枝这个花牌姑娘有往来,隐藏在暗处,总是安全为上。
  琼枝咬牙挣扎了很久,道:“我可以答应你,如果薛昭是真的死了。”
  “薛昭的坟在燕京,”姜梨轻声道:“不过你放心,总有一日,他们姐弟二人都会回归故乡,我会让他们团聚的。”她说:“到那时,琼枝姑娘可以探望故人。”
  ……
  姜梨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桐儿和白雪等的已经快忍不住了,生怕姜梨遭了里面劳什子“琼枝姑娘”的毒手,见姜梨安然无恙的出来,这才松了口气。桐儿还想看看里面,只看见一个着蓝裙的背影坐在梳妆台前,肩头微微耸动,好似在抽泣。
  桐儿心里一惊,心想怎么回事?怎么这琼枝姑娘还哭上了?总不可能是姜梨欺负的人?姜梨一个小姑娘,又凭什么把人欺负哭?
  姜梨道:“别看了,走吧。”
  桐儿连忙收起心中思绪,赶紧和白雪追上姜梨的脚步。
  姜梨的脚步谈不上轻快,却不比来的时候沉重了。
  让琼枝帮忙,其实一开始她也没有把握。不过是仗着当初自己还是薛芳菲的时候,与琼枝见的那一面,依稀感觉琼枝对薛昭有情。但那点情义实在已经过了很久,不知犹存几何。人人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欢场女子必定没有真心,但姜梨以为,烟花之地的女子,重情起来,往往比普通人更加绝对。这一局到底是她赌赢了,琼枝对薛昭仍有旧情,薛昭的死触动了琼枝,琼枝愿意帮忙,这是再好不过的事。
  只要得知桐乡的消息,得知薛怀远的情况,她这一趟就不算白来。知晓了是什么情况再做对策也会简单许多,这一次襄阳之行能想个什么借口回桐乡,也就迎刃而解。
  三人又从来时的路走出,桐儿本还想找个人带路,省的走错了,却见姜梨并未犹豫,仿佛识得路一般,熟悉的很,便也作罢,想着自家姑娘认路真是一把好手,走一遍就知道了。
  才走到后门口,没见着那起先迎客的女子,倒是与一个男人不期而遇。因着来后门的都是寻自家夫婿的妇人,男子都是从前门进,姜梨便忍不住多看了那人几眼。
  是个体型健壮的中年男子,穿的略微古怪,不像是襄阳的服侍,像是带着铠甲的劲装,这么说有些奇怪。这男人左脸上有一道一指长的疤痕,略带匪气,与襄阳的其他人格格不入似的。
  那男子大约也没料到从里面突然走出个小姑娘,而且一看便知并非惜花楼里的姑娘,也忍不住多看了姜梨两眼。
  二人对视之间,只觉得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熟悉,但姜梨分明又没见过这男人。略一思忖间,人家已经与她擦身而过,往里走去了。
  姜梨停下脚步,回头望去,那男人已经上楼,不见了踪影,也许是过来寻欢作乐的恩客。
  “姑娘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对?”白雪见姜梨回头去望那男人,便问。
  “没什么。”姜梨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这人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不过这种奇异的感觉并不令人讨厌,站在这里难免惹人注意,便道:“走吧。”
  带着两个丫鬟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惜花楼。
  ……
  姜梨前脚刚出了惜花楼,后脚文纪就将此事回禀了楼阁里的姬蘅。
  “姜二小姐进了惜花楼,见了惜花楼当红的花牌姑娘琼枝。”文纪道。
  “琼枝……”陆玑沉吟,“她是特意去找琼枝的?”
  “应当是,琼枝是惜花楼的头牌,住的房前都有暗卫把守,派出去的人无法探听到她们说了什么。不过姜二小姐在琼枝的房间里呆了一炷香有余才出来,并不是短暂的停留。她离开后,琼枝似乎很激动,一个人呆在房里,今日闭门不见客。”
  姬蘅挑眉:“如此。”
  “大人,不如让人去找这位琼枝姑娘,”陆玑提议,“看姜二小姐说了什么。”
  “那是不可能的。”姬蘅淡淡一笑。
  “为何?”
  文纪主动解释:“这位琼枝姑娘是个狠角色,软硬不吃。自小由惜花楼的妈妈调教,媚骨天成。许多恩客想为她赎身,甚至有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想要娶她做夫人的,都被琼枝一口回绝了。别的花牌姑娘卖身是为了筹够银子从良,琼枝并不缺银子,也不想从良,荣华富贵诱惑不了她,当家主母的位置也无法打动。”
  陆玑怔住,琼枝竟然是这么一块难啃的骨头,这是他没想到的事。
  “且琼枝和襄阳的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有往来,这些人都愿意保护她,就像燕京城从前的惊鸿仙子,所以不好硬来。况且——以琼枝的性格,就算硬来,未必能成。”
  姬蘅懒洋洋的合上扇子,道:“看到没有,姜二小姐有备而来,特意找了一把没有刀鞘的匕首。”
  “如此说来,姜二小姐的心机,远比我们估算的还要深。”陆玑沉声道。
  姜梨选择了琼枝,不管她们交易了什么事,琼枝就是一块撬不开的石头,姜梨一开始就为了防止有人想撬开对方的嘴,才找了最保险的琼枝。她把所有的可能和退路都想到了,反倒让人束手无策。
  “派人盯着琼枝。”姬蘅笑盈盈道:“看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文纪领命。
  陆玑又看向姬蘅:“说起来,李家安排的人也到了。这一回,右相家那小子决定对付叶家,叶世杰现在没有按他安排的路走,这一回给叶家下绊子,不知能不能成。”
  “为什么不能?”姬蘅反问。
  陆玑犹豫了一下,摸了摸他的山羊胡,才道:“大人前面几次计划,都因为姜二小姐的缘故搅混了,如今姜二小姐也在襄阳,在下总觉得这个姜二小姐不简单。如姜二小姐这次找到琼枝,会不会就是和此事有关?要是姜二小姐又横插一杠子,再搅混了大人的计划,那就不妙了。”
  几次三番,姜梨都打乱了姬蘅安排的路,偏偏每一次看起来又是无意为之,陆玑觉得,姜二小姐莫非上辈子是姬蘅的克星,这辈子沿袭老路,总是给姬蘅找些麻烦。有姜梨的地方,就有“意外”。
  “她要是有本事,就来搅浑试试。”姬蘅微微眯了眯眼睛,“我等着。”


  【第九十六章】叶三

  姜梨和桐儿白雪去完惜花楼后,天色已经不早,没有再外继续闲逛,也没有去丽正堂,便直接回来叶府。
  叶家小厮没人敢管她,对她出行倒是很方便,不过回去后,姜梨特意让桐儿去打听了一下叶嘉儿的情况,得知叶嘉儿还未回来。
  整整一个下午,从姜梨离开丽正堂后,叶嘉儿就一直呆在丽正堂。单纯只是生意,到了傍晚,叶嘉儿也该回来了。眼下没有回来,姜梨猜测和之前叶嘉儿嘴里的“庄叔”“赵叔”有关,叶家的生意出的这点小麻烦,看来也不小。但眼下就算她问起叶家人,叶家人也不会对她说实话,毕竟还没有“重修旧好”,对一个来做客的不是很熟的客人,这些家里事不必提太多。还没到时候。
  姜梨没有再理会叶嘉儿的事,今日见了琼枝,让她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心里轻松许多。这天晚上,破天荒的早早就觉得困乏,便上塌休息。
  一夜好梦。
  也就是从这天起,叶家人突然忙碌了起来。接下来的几日,姜梨在叶府里走动的时候,见到的都是叶府的管家丫鬟,别说是叶明轩和叶明辉,连卓氏和关氏也不在。叶如风和叶嘉儿也不知哪里去了,有时候连吃饭的时候都没有人,管家干脆给姜梨做了个小厨房,姜梨每日要吃东西的时候都不必去前堂,单独在自个儿院子里吃就好了。倒不是叶家人不待见姜梨,实在是叶家人忙的都不在府上吃饭。若非晓得丽正堂的事,都快令人怀疑诺大的一个府,并没有主人家在场。
  姜梨隐约察觉到叶家的麻烦并非小事,但人都不见,便是她想打听也枉然,让桐儿去打听,叶府的丫鬟也不清楚,姜梨心中十分无奈。
  这一日,天气晴好。
  秋末冬初,襄阳在南边,倒是比燕京暖和一些,冬日来的也晚些。姜梨披着外裳,站在院子里,看桐儿和白雪打络子。
  两个丫鬟在叶府里有些惫懒,毕竟不是自己的家,也没心情侍弄花草。有时候白日里只消早上把事情做好便无事可做,姜梨教她们认认字打发时间。
  桐儿打了个呵欠,道:“今日叶府里又没什么人。”
  说是没什么人当然不对,叶府里有的是人,只是都是下人,问起叶家的事也是一问三不知,桐儿连攀谈的兴趣都没有了。
  “没有人约束你还不好?”姜梨逗她,“你可算自由了。”
  “姑娘说的奴婢好像喜爱四处撒野似的。”桐儿噘嘴,“奴婢是在为姑娘打抱不平,这叶家人都不在就算了,也不提让姑娘去看叶老夫人的事,这些下人对叶老夫人更是守口如瓶,都来这么久了,姑娘连叶老夫人住在哪个院子都不知道。”
  叶家人的确好似没有打算让姜梨现在就见叶老夫人似的,也不说到底什么时候可以见,等待就这样遥遥无期。姜梨其实也可以趁眼下叶家人都不在的时候自己找到叶老夫人相见,只是这样一来,叶家人只会对她印象更差,想要修复关系也更困难。
  况且如叶家人所说,叶老夫人眼下身子不好,若是见了姜梨太过激动,闹出什么三长两短就真是姜梨的罪过了。
  所以姜梨也不主动去触碰那根脆弱的弦,难得糊涂。
  看了看天,今日的日头很好,姜梨道:“我们出去走走吧。”老是呆在叶府里,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不如出去看看。
  桐儿一听,立刻高兴起来,拉着白雪起身,道:“好啊,姑娘想去哪里?”
  “随便走走。”姜梨笑道。
  几人一起出了院子,门房的小厮也没有拦她,只问需不需要护卫,姜梨婉言谢绝。正在这时,突然见有一队车马在叶府门前停下。看样子是个商队,因着马匹背上都驮着包袱,马车后面也绑着沉重的木箱。
  姜梨脚步微微一顿,这是叶家的客人?
  商队停下,却无护卫,只有一个马夫,还有一个小厮模样的人。那小厮见姜梨站在门口,诧异的打量了一下姜梨,又很快往马车那头走去,从马车上跳下一个男人来。这男人左脸上有一道小指长的伤疤,穿着一件黑褐色的短打劲装,上身似乎有一层软甲,看上去是个贩夫走卒,脚上蹬着的靴子却是绣着金边的鹿皮靴,一看就很昂贵。
  姜梨一愣,这人,正是不久前她见过琼枝后,在惜花楼后门口遇见的男人。当时这男人也多看了她几眼,姜梨觉得此人有些面熟,却又是真真切切的陌生人。没想到眼下在这里遇到了。
  门房的小厮一见此人,顿时将姜梨抛之脑后,惊喜的迎上去,道:“三爷,您回来了!”
  叶三爷?此人是叶明煜!
  姜梨恍然,原来这人就是叶家那位混蛋老爷叶明煜,也正是和自己母亲一同出生的明煜舅舅,难怪她会觉得熟悉,但又的确是陌生人。她和叶明煜从未见过,但到底和叶珍珍血脉相连,有所触动。
  叶明煜大笑着和门房打招呼,也在这时看见了姜梨。他凝住目光,显然也认出了姜梨曾和他在惜花楼门口有过一面之缘,疑惑不已,问那门房:“这位姑娘是……”
  门房尴尬极了,轻咳一声,道:“这位是燕京城来的表小姐,姜二小姐。”
  正吃力的往府门口抱东西的叶明煜的小厮,手里的箱子顿时一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叶明煜也大吃一惊。
  姜二小姐,这不就是他那位双生妹妹的女儿!要知道叶明煜对这位素未蒙面的侄女还是多有牵挂,应该算是叶家人里对姜梨稍微还留有感情的人了。当初叶明辉和叶明轩去接姜梨,叶明煜在外行商。叶大爷和叶二爷都亲眼听见了姜梨的伤人话,叶三爷却没听到。因此,叶三爷不像他的两位兄长一般对此耿耿于怀。而且他行走江湖,本就粗犷豪气,心胸竟也比其他人来的开阔,简单地说来,就是心大,以为姜梨年纪小,说错了话不算什么。要不是后来叶老夫人因此急病,他非要不顾叶家人阻拦再去燕京把姜梨接回来。
  后来叶明煜经常随船队一起出海,每年才回来一次,这才渐渐打消了接姜梨回来的念头。
  没想到此时此刻,竟然在这里见到了传说中的这位侄女,叶明煜险些疑心自己在做梦。姜梨来了?姜梨怎么可能来襄阳?她可是姜元柏的女儿,首辅家的嫡出小姐,怎么会舟车劳顿来襄阳?叶家人又怎么会让她进门?叶家人不是对姜梨深恶痛绝,眼前这小姑娘看样子分明在叶家过的不错?娘的,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叶老二写信的时候怎么丝毫也没提起过这事?他是在做梦?
  叶明煜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姜梨见她如此,反而笑道:“您是明煜舅舅吧,我是姜梨。”
  叶明煜这才晕晕乎乎的回过神,他问:“姜……阿梨,你怎么会在这儿?”
  “明轩舅舅来燕京,顺带去姜家拜访,我与明轩舅舅就一起回襄阳,想看看外祖母。”姜梨扫了一眼叶明煜的身后,“明煜舅舅刚回来,不过叶府里现在没什么人。”
  “没什么人算了,反正他们不重要。”叶明煜一挥手,道:“阿梨,我先去放东西,见过母亲。你与我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姜梨顿了顿,叶明煜倒是不客气,不拿自己当外人,不过这样也好,她一开始就打算以叶明煜做叶家的缺口,只是叶明煜迟迟不归,她也不晓得叶明煜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见到了,叶明煜比她想象的还要不拘小节,这很好。
  今日也不必出门了,姜梨笑道:“好,我在前堂等明煜舅舅。不过,”她笑了笑,“我到现在还没见过外祖母,外祖母也不知道我回叶家的事,明煜舅舅见到外祖母的时候,请别提起我的事,让外祖母激动伤了身子就不好了。”
  叶明煜又是一呆,姜梨不是说自己回襄阳就是为了看叶老夫人,但这会儿又说到现在为止没见过叶老夫人,叶老夫人也不知道她回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叶老大和叶老二这是闹得哪一出?
  叶明煜只觉得脑子一片浆糊,一时也分不清个理所当然,只得应了姜梨的话,先去做事了。
  姜梨回身往前堂走。
  桐儿问:“姑娘,那咱们不出去走走了?”
  “不走了。”姜梨笑道。出去走走也是想知道叶家发生了什么,既然叶三老爷已经回府了,那么不必出门,从叶三老爷嘴里就能得知。
  看样子,叶三老爷是个好说话的人。
  ……
  回到前堂,姜梨在桌前,白雪给煮了一壶茶,叶明煜还没过来,姜梨也不急,耐心的等着。
  她的耐心向来很好,这一点,连伺候她的叶家下人们也发现了。无论等待多长时间,姜梨的神情总是平静而温和的,没有一丝焦躁。对于这个年级的女孩子来说,这很难得。她的身上没有千金小姐的骄纵之气,平易近人的像是个邻家姑娘。但,即便是邻家姑娘,也是个旁人走不进内心的邻家姑娘。
  不知过了多久,叶明煜总算回来了。
  他一看见姜梨,就眼睛一亮,爽朗的笑道:“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怎么样,等久了吧?”
  “不久。”姜梨也笑,“一杯茶还没喝完呢。”
  叶明煜在姜梨对面一屁股坐下来,刚一坐好,立刻迫不及待的追问:“阿梨,我才从外头回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突然回襄阳?”
  “我已经说过了,”姜梨无奈,“我想回来看看外祖母,就和明轩舅舅一起回来了。”
  “可你不是到现在还没见老夫人么?”叶明煜道。
  “不是我不想见外祖母,是明辉舅舅和明轩舅舅说,老夫人身子不好,时机不对贸然令她见到我,难免动气伤了身体。我到襄阳差不多半月,一直没寻到合适的机会。”
  听完姜梨的话,叶明煜面露赧然。他当然听出来姜梨的言外之意,是叶家人拦着不让她见叶老夫人,并非姜梨自己不愿。当年的事叶明煜虽然当时不在襄阳,后来也听说了,叶家人对姜梨的疏离不客气他也知道,姜梨突然回襄阳叶家,叶家总不会热情欢迎。但叶明煜也不能自作主张现在就让姜梨和叶老夫人见面。
  他讷讷的岔开话头,道:“原来如此。”
  姜梨笑道:“明煜舅舅此番辛苦了。”
  叶明煜笑道:“我有什么可辛苦的?我就是出去游山玩水罢了。”
  叶明煜所谓的“出海经商”,其实每年并不能为叶家牟利多少,叶家人也懒得拘着他,说是做生意,确实是游山玩水。正因为玩心太大,到现在姜梨已经十五了,和叶珍珍同岁数的叶明煜都还没有成家。这都快成叶老夫人的一块心病了,每年新年的时候叶明煜回襄阳,叶老夫人就张罗着给他找个不错的姑娘。叶明煜也躲得快,新年一过,立刻上路,山高水长溜之大吉。
  “话虽如此,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胆量去游山玩水的。”姜梨笑笑,“不拘泥于世俗,随心所欲,人活一世,不就讲究个快活?见识过不同的名山大川,眼界开阔,却比整日呆在府邸内的人更加自由。”
  叶明煜一听就呆住了,下一刻,心中涌起激动,几乎要将姜梨因为知音。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认为他是胡闹,身为叶家子孙,家业无穷,不好好在家打理家业娶妻生子,非要去闯荡江湖,游山玩水,简直是不务正业。可他打从骨头缝里就不喜欢安定,就喜欢冒险长见识,就像雄鹰不能禁锢在屋檐下,烈马不可拴在马厩里。
  可是叶家理解他的人,就只有一个叶珍珍,也许是因为血脉相连的原因,正因为叶珍珍当年的理解,连带着对姜梨,叶明煜也一直不忍疏离。可后来叶珍珍死了,最后一个理解他的人也没了。却没想到,在这里,姜梨又一次说了同叶珍珍相似的话语。
  叶明煜不禁感怀。人人都说叶珍珍单纯敦厚,没什么心计,不够聪明。可叶明煜以为,正是叶珍珍这样温厚的人,才能懂得质朴的真理。仔细看,姜梨的模样生的和叶珍珍并不一样,比起叶珍珍的圆润,姜梨清秀细致许多,肖似姜元柏,灵澈秀丽,也更机灵。但她到底是叶珍珍的女儿。
  姜梨瞧见了叶明煜目光里的柔和,心中一动,叶明煜对她的态度软化了,这是一件好事。
  叶明煜自觉和这个侄女相处甚欢,且姜梨也不像叶明辉说的那般刁蛮势力,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见过骄纵的大小姐多了去,姜梨却温和的不得了,眉目间都是温软。但这样的温软,和他的侄女叶嘉儿又是不同。叶嘉儿稳重端方,姜梨却格外聪敏,她的眼光似乎和普通的闺阁少女不同,显得更独特一些。她是一个很有“格局”的女孩子。
  不单是因为她是叶珍珍的女儿,叶明煜打心底的喜欢这个小姑娘。
  他挠了挠头,突然想到了什么,道:“你这次回来,我也没送什么可送的给你,我的商队从海上带了些小玩意儿。”他难得的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你是从燕京来的,这些东西算不上什么珍奇,我只是看着有趣就买了下来。不知道阿梨你会不会喜欢。”
  叶明煜买东西自然是随心所欲,便是跟着海船队出海的交易也如他本人一般任性,决计不会考虑能不能发财,单纯的凭喜好。
  姜梨笑道:“有趣的东西比珍贵的东西难得多了。”
  “你说得对,”叶明煜对姜梨说的这句话大家赞同,叫他身边的小厮:“阿顺,去拿个箱子过来!”还真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
  姜梨笑而不语,她好好与这位明煜舅舅说些话,加深些感情,这样叶三老爷才会站在她这边,帮着她和叶家“重修旧好”。
  阿顺和叶明轩的小厮阿福应该是一双兄弟,长得有几分肖似,性格却截然不同。阿福像叶明轩一样斯文精明,阿顺却如叶明煜一般粗手粗脚。很快就搬来一个红木的箱子,这样的箱子之前在叶明煜的商队里还有许多。
  叶明煜令阿顺将箱子打开,笑着问姜梨:“阿梨,看上了哪个?舅舅送你。”
  叶家人似乎很喜欢说这句话?姜梨心想,叶嘉儿带她去丽正堂,就说看上了那匹步便送她,这会儿叶明煜又说看上了哪样玩意儿也送她。或许这就是巨富之家,财大气粗,也十分慷慨?
  姜梨低头往箱子里看去。
  箱子里零零碎碎的不知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有些珍珠猫眼石,这算是值钱的。也有西洋镜,有一个木制的小盒子,按下机关,便有小人从盒子里钻出来跳舞,很是有趣。还有一个长筒一样的东西,姜梨才拿起来看,叶明煜就道:“这是万花筒,我教你如何……”
  “用”字还没出口,姜梨已经熟稔的拿起来放在眼睛上,转动轴轮。
  叶明煜噎住了,阿顺惊讶的看着姜梨。这玩意儿连见多识广的叶明煜第一次看到也弄不清楚如何用,姜家的表小姐倒好似很熟练似的,莫非她以前见过?可那海商不是说北燕几乎没有人知道这玩意儿么?
  “你以前见过它?”叶明煜问。
  “没有。”姜梨笑道:“只是在一本游记上见到有人记载过,真实的还是第一次拿在手上。”
  薛昭很喜欢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喜欢背着薛怀远看杂书,不过他这种习惯倒是使得家里屯了许多孤本,姜梨也得知了不少特别的事。
  叶明煜对姜梨更加高看一眼,觉得姜梨与自己十分投缘。
  姜梨又拿起一块贝壳样的东西,这贝壳生的很是别致,像是孔雀的羽毛,鲜艳欲滴,仔细看,对着日光还会泛起细小的光华,波光粼粼。放在猫眼石的旁边,一点也没被比下去。
  “这是孔雀羽。”叶明煜见姜梨端详着手里的贝壳,就道:“是我这次从海商队里买回来的。我看这玩意儿新奇好看,买了很多,屋里头的箱子里都是。不过回来后我问了,旁人听说这是贝壳,便开不起来价钱,我真金白银买的孔雀羽,这回大概是赔了本。”他不胜唏嘘。
  姜梨不以为然,叶明煜只看到了这孔雀羽生的好看稀奇,可也不能改变这是贝壳的事实。便是再黯淡的猫眼石,也比最漂亮的孔雀羽值钱,这是毋庸置疑的。不过叶明煜大概从来不过问生意上的事,对生意也没什么见解,做出这种哭笑不得的事也实属正常。就是不知道叶大爷和叶二爷回来后看着这箱子里的贝壳是何表情了。
  叶明煜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着姜梨道:“正好,你既然喜欢,这一箱子孔雀羽都送你了。阿顺,等会儿把这抬到表小姐院子里去。”
  姜梨还来不及制止,阿顺就立刻答应了下来,扛着箱子“吭哧吭哧”的走了,姜梨怀疑是叶明煜眼看着卖不出去这些孔雀羽,又找不到别的地方可以存放,干脆让姜梨帮他解决一些。只是也不好拒绝。
  “那就多谢明煜舅舅了。”姜梨笑道。
  “不谢不谢,”叶明煜摆了摆手,“你要是不够,我那里多得是,几箱子都行。”
  姜梨:“……”
  再说下去叶明煜怕真的会把所有的孔雀羽都堆到她院子里来,姜梨道:“明煜舅舅,咱们还是说些其他的吧。”
  一说这话,叶明煜突然一拍大腿,道:“你不说还好,一说我想起来了,看我跟你说了这么久,有件事没来得及问你。阿梨,前几日我在惜花楼看见的是你,没认错吧?好端端的,你去惜花楼做什么?”
  叶明煜想起刚才看见姜梨的一刹那,便认出姜梨是自己在惜花楼遇见的小姑娘。那时候他还奇怪,来惜花楼找人的女子都是妇人,这小姑娘打扮的不像是妇人,形容也很平静,真是奇怪。而自己看到她时,又觉得面熟,不知在哪见过。现在想想,当时觉得熟悉,大概是骨子里的血脉在提醒他,这是自己的侄女。
  姜梨微笑着道:“我也有件事想问明煜舅舅,明煜舅舅至少三日前就已经到了襄阳,还在惜花楼与我撞见,既然早就回来了,为何不回叶家呢?”
  叶明煜脸色闪过一丝尴尬,抬手摸了摸鼻子,道:“我……先熟悉熟悉环境,做点准备。”
  他不明说,姜梨却懂得了。叶明煜还真是去惜花楼找乐子的,大约怕被人发现告诉叶家人,还特意从后门进。至于他为什么至家门而不入,应当是不想这么早回去,又被叶家人念叨何时成亲的噩梦才躲开的。
  姜梨又不是来听叶明煜说他的风流韵事的,便点了点头,道:“我不知道惜花楼是什么,还以为是间酒楼,外面无人,就上去瞧了瞧,没想到是花楼,知道了后我就离开了,恰好和明煜舅舅遇见。”
  “原来如此。”叶明煜明白了。他也没多想,毕竟姜梨特意去找个花楼逛,这话拿给襄阳城任何一个人听,哪怕是街边的乞丐也不会相信。别说是不沾污浊的首辅千金,寻常人家的女孩子也不会去那种地方。
  “明煜舅舅,有一件事我也想问你。”姜梨犹豫了一下,道。
  “什么事,你说。”
  “明煜舅舅此番回襄阳,大约也不单单只是为看望外祖母,叶家的生意似乎出了点麻烦。连明煜舅舅也赶了回来,这麻烦应该还不是轻易能解决的了的。”姜梨看向他:“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叶明煜一愣,万万没想到姜梨问的竟然是这个。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事关叶家的生意,他稍微谨慎了点,但一直温和的与他说话的姜梨只是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很坚持。
  叶明煜被姜梨看着,不知怎么的心里一软,想着姜梨其实也是半个叶家人,叶家这么防贼似的防着她,小姑娘心里也会难过。就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咱们叶家的布料,每年都要送往各地的成衣铺。尤其是古香缎,你也知道,燕京城的贵人们也爱穿。”
  “最近这批布料出了点问题,有人穿了古香缎做的衣裳,身上就起了很多红疹子。找大夫来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这事我们还在查,”叶明煜难得显出几分忧心忡忡的神色,“不过我敢说,肯定不是布料的问题,织造场就在襄阳,大哥二哥他们盯着,从来没出过任何问题。只是这话我们说了别人也不听。”
  他摇摇头,很郁闷的样子。
  正说着,外头有人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有人诧异的叫道:“明煜?”
  姜梨和叶明煜往门口看去,原来是叶明辉和叶明轩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