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过去
那一支箭,便是最后姬蘅带姜梨离开之时,殷之黎射出的一箭。他本想对准姜梨,因为只要杀了姜梨,便能让姬蘅痛不欲生,但大约是最后关头,又生出一丝不舍,还是将弓箭对准了姬蘅。
二十三年前红山寺的一幕正在重演,同样的孤军深入,同样的十面埋伏。要说有什么不同,姬暝寒前去的时候,虞红叶已经死了,而姬蘅前去的时候,姜梨还活着,或许正是因为心爱之人还活着,他才能凭借着想要保护她的一颗心而支撑这么久。
姜梨什么都顾不得,她身材瘦弱,此刻心急如焚,竟也迸发出巨大的能量,将姬蘅拖进了山洞里。她又把马也栓到了山洞里的石头上,摸黑去寻找水和柴火,得生火烧水替姬蘅包扎伤口。这丛林她也不熟悉,但当年在桐乡的树林里,尚且还有一些经验,只是雪天里要找枯枝并不容易,姜梨走了很远才找到一些。她背着这些柴火和水壶盛了水,跑着回到了山洞。
庆幸的是姬蘅的马匹铠甲袋子里,还有火折子,姜梨又从姬蘅的身上搜出了一些药粉,大约是临走之前司徒九月为他准备的。姜梨拿火折子生起了火,找石碗烧水,她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铺在地上,让姬蘅躺在上面。姬蘅双目紧闭,毫无知觉的样子,姜梨的眼泪一瞬间就流了下来。
她以前总是觉得姬蘅此人,大约是没什么能够难倒他的,因为他表现的太过强大,也自然而然的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他不会受伤,不会流血,更不会时。但其实姬蘅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和殷之黎差不多大,当他受伤的时候他也十分脆弱,可能会永远离开。
姜梨颤抖着手,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只能照着自己从前见过那些大夫的模样,将姬蘅的宝剑清洗过,脱去他的铠甲,用宝剑划开与血肉粘连在一起的衣裳,看见他身上累累的伤痕。
他今日在箭雨中奔跑,用盾牌挡住了那些箭雨,却也有一些伤到了身上,还有刀伤、剑伤,遍体鳞伤,他的皮肤其实很白皙,身形十分优美,仿佛一只蓄满力量的豹子,然而此刻,这些伤痕和鲜血就像是给一尊瓷白的花瓶上布满裂痕,令人看着便忍不住想要落泪。
姜梨要把这箭拔出来。
她握住了箭柄。
脑中一瞬间,突然浮现起过去闻人遥说过的话来。他说曾在姬蘅十四岁的时候替他卜卦,卦象说十年后的现在,姬蘅终将会为女祸遇劫,横尸荒野,鹰犬啄食。现在看啦,她的确是姬蘅的灾祸,如果不是为了救她,姬蘅也不必深入险境,更不必弄得满身伤痕,危及性命。
她拔出了那支箭。
手下的身体,猛地剧烈颤抖了一下,似乎能听到姬蘅发出的一声痛苦闷哼。姜梨连忙转头去看姬蘅的神色,他皱着眉,似乎十分难受,姜梨小声的唤他,他没有动静,也没有回答。
姜梨忍住泪,拿撕下的裙子沾了热水,一点点替他清理伤口。那些药粉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也就是这时,姜梨才发现,姬蘅身上,还有许多旧伤。并非箭伤,看上去也过了很多年头,新伤旧伤,伤痕累累,看上去惨不忍睹。他曾多次在生死边缘走过,光是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也想象得到他的过去多么危险累累。能活到现在,的确是命硬,可是命硬的背后,付出的也是常人所不能想。他如今也才二十四岁,那他是从多少年前开始习惯过这种刀口舔血的生活,二十岁?十四岁?甚至更早?
姜梨无法想下去,她的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似的,怎么都喘不过气来。眼里的泪一点一点的落在地上,没有人看到,她的脑子里,回忆起白日在帐外,风雪之中,平原之上,看着那袭红衣朝自己奔来。他本来是一个注意仪容的人,任何事情都喜欢不紧不慢的去做,优雅而姿态好看,而如今只是一个单单的去见她,就让他匆忙也容不得迟一刻。
何德何能呢?姜梨伤心的想,她并没有为姬蘅付出多少,她的力量十分渺茫,以至于在这些针锋相对里,她反而成了拖累他的存在,但姬蘅却付出了他最珍贵的东西,他的真心。
姜梨想,她这一生,怕是眼里再也容不得别人,也不可能再爱上别人了。有时候,一刻就是永恒,不管日后发生了什么,今日的一切,她都永远不会忘记。
她细心的替姬蘅擦拭伤口,将姬蘅每一道伤痕都仔仔细细的包扎起来,这时候,仍旧没有文纪的消息传来。姜梨怕夜里的柴火烧光,遇见野兽,便再次出去,拿着火折子去寻了些柴火,顺手再做了几个陷阱,看看或许能捕到一两只落单的野兔。姬蘅现在身负重伤,如果文纪一直不来,姬蘅醒来是要吃东西的,否则身体虚弱,身子只会好的更慢。
在这时候,她便又发挥出一切从前的勇敢和坚强来,深知光坐在姬蘅身边掉泪办不成任何事。应当极力的挽回能挽回的东西。她曾和薛昭在丛林里做陷阱诱捕猎物,时隔多年,再做起来,也并不难。
她一连来来回回跑了很多趟,也不敢走的太远,眼见着山洞里的柴火已经拾得足够整整一夜,甚至还真的抓住了一只灰毛野兔,她喜出望外,用姬蘅的宝剑将野兔料理干净,用雪捂着,只等着姬蘅什么时候醒来,烤给他吃。
她做完了一切,还想再做一些,仿佛多做一些,心里就会觉得很安心似的。直到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她把自己的衣裳全部都披到了姬蘅身上,自己穿着单衣,抱着姬蘅,一直守着他。火在旁边静静的燃烧着,姜梨忽然生出一种错觉,像是就这样平静的日子,已经过了一生一世。哪怕是什么都没有,不必锦衣玉食,只要有这个人陪伴在她身边,此生也已经别无所求了。
她就这么一直抱着姬蘅,也不知过了多久,山洞里的火堆渐渐小了一点,她起身,新添了些柴火,也就在此事,姬蘅身子动了动,她忙上前,跑到姬蘅身边,紧张的叫他名字:“姬蘅!”
姬蘅的眼睛睁开了,他似乎想动一下身子,不过全身上下都是伤,这么一动,眉头就忍不住皱了一下,姜梨道:“你别动,想喝水我给你拿。”她去拿装满了热水的水壶,坐在地上,让姬蘅的头枕着自己的腿,一点点喂给他喝。
他的嘴唇被清水滋润过,重新有了血色,只问:“这是哪里?”
“我们走到丛林里来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你晕倒了,我就把你带到了山洞里。你身上带的药全部用完了,伤口也包扎了一下,你饿不饿,我猎了只兔子,烤给你吃吧。”她絮絮叨叨的说。
姜梨并非是一个话多的人,如今却一直说着说着,仿佛这样能驱散一些心中的恐惧。姬蘅笑了笑,握住她的手,道:“做得好,小姑娘。”
姜梨的眼泪一瞬间就掉了下来。
她的眼泪滚烫,几乎要把人的心尖灼伤,姬蘅道:“别哭了,我从前看你,很少流泪,最喜欢笑,现在怎么反倒不喜欢笑,喜欢哭鼻子。你爹见了,又要怪我弄哭你。”
他初见姜梨的时候,姜梨的确总是笑,那种平静的,温和的,却没有到达眼底的笑。纵然是笑,也让人觉得她的心里隐藏着什么东西。那时候他恶劣的极想要看到她失态的模样,惊慌也好恐惧也好,剥开她的面具。如今她在自己面前无所遮掩,把最脆弱的一面展露出来,他却开始不忍心疼,宁愿她永远不要伤心。
他伸手,轻轻拂去姜梨的眼泪,道:“不要哭了,阿狸。”
“你……你不应该这么做,”姜梨哽咽道:“无论什么时候,你自己的性命最重要。”
“你才是最重要的。”他温声回答。
姜梨摇头:“闻人公子当年给你卜卦,我知道了以后,一直很害怕自己会害死你。姬蘅,如果我害死你的话,我这辈子都不会高兴起来,那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傻姑娘,”他摸了摸她的头,笑起来,姜梨不曾见过他如此平静的笑容,仿佛如释重负,卸下了许多东西,他道:“你怎么会害死我呢?是你救了我。”
姜梨蹙眉。
“上次我不高兴的时候,你给我唱了曲,这次你哭了,我给你唱戏,好不好?”他像是男子哄着自己心爱的小姑娘,无比宠溺的,温柔的,予取予求的。
姜梨看着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枕着姜梨的腿,慢慢的,慢慢的唱起来。
“一霎时把前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他的声音柔和,在山洞里响起来,和台上戏子的不一样,他并不如何激动,反而温柔的,娓娓的道来,就像在说一个故事。又像是看戏之人最后入戏最深。悲欢离合都散落在夜里。
姜梨想去看姬蘅是什么神情,然而他却闭上了眼,再也不能窥见他的内心。他的唇角微勾,声音里也带着回忆,深山野林里,像是以歌声诱惑诱人误入深渊的妖孽,歌尽风月漫天。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姜梨的目光凝重,这出戏,为何听上去如此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说过似的。记忆里,似乎也有一个人曾经唱过,是个清亮含笑的女声,在某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在墙边,在院中,在秋千上,那女声和姬蘅的声音渐渐重合到一起。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姜梨的嘴唇,渐渐跟着蠕动起来,她的声音和姬蘅的声音和在一起,温柔的、悲伤地。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那《锁麟囊》的词酸涩又自嘲,咀嚼在嘴里,似乎也能想到角色的苦涩。姬蘅枕着她的腿,双眼微闭,似乎已经睡去了。而某个记忆深处的夜晚,那个城中花红柳绿,月夜春风的晚上,却如一副蒙尘的画,陡然间被剥开了灰尘,徐徐展开在了姜梨的面前。
……
春日,花红柳绿,连夜风都带着缱绻的温柔,从人的脸上拂过,风流又轻佻。国公府的夜,冷沉沉的,院子里一个说话的声音都没有,密室里,躺在榻上的人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一张原本英俊的脸如今因为消瘦而变得皮包骨头,五官都凹陷下去,十分可怖。
司徒九月站在床边,低声道:“抱歉,我救不了他,炼制的毒……没有用。”
闻言,一边的姬老将军脚步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司徒九月扶了他一把,才使他没有这么摔倒在地上,他指了指塌上的男人,眼中分明满是悲痛,却还要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这……也好,对暝寒来说,他总算解脱了。阿蘅,”他拍了拍站在身边的年轻人,道:“别伤心啦,这不是你的错。”
塌上躺着的,正是金吾将军姬暝寒,自从二十多年前文纪的父亲冒死将姬暝寒带回来后,姬老将军一直在四处寻找神医能解毒。后来姬蘅从漠兰救了漠兰公主,毒姬司徒九月,天南地北搜罗世间奇毒,司徒九月以毒攻毒,克制毒性蔓延,但已经到了最后时刻,要么等死,要么奋力一搏。
姬蘅的选择是拼一把,只可惜,上天并没有眷顾姬家,司徒九月费尽心力研制出来的毒药也没能救得了姬暝寒,姬暝寒就这么死去了。从姬蘅出生到现在,从姬蘅见到他开始,他就是这么一副将死的模样,如今他的确算是解脱,但他倒死也没能睁开眼睛看自己的儿子一眼,也没能和姬蘅说上一句话。就这么绝情的离开了。
红衣的年轻人站在塌前,他低头,看的到他美丽的侧影,却无从看得到他眼中的眸光。他在这里来过,已经许多年了,从少不更事的幼童,逐渐长成丰姿俊秀的少年,再到现在的艳丽青年,他一日日长大,一日日长高,但塌上的姬暝寒从未睁开眼睛看过他一眼。年幼的小姬蘅曾为此感到委屈,认为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父亲才不愿意睁眼看一看自己。但当他渐渐长大后,亲自游离于黑暗之中,知道了可怕的、丑陋的真相,他不再徒劳的期望,而是亲自投入地狱之中,与恶魔做交易,才能换得国公府的一线生机。
这一线生机,如今又被他亲自掐灭了。姬老将军担心姬蘅会一次感到自责内疚,纵然他自己的内心也悲痛欲绝,却还要强颜欢笑。
姬蘅抬起头来,他那一张脸,在这样萧瑟的氛围之中,甚至显出一种凄艳来。然而他只是勾了勾嘴角,神情平平淡淡,语气毫无波澜,就用他平日看戏时候的腔调,那种没有感同身受,看过就忘的腔调道:“那就按照他所希望的那样,将骨灰撒在母亲的墓中吧。”
姬暝寒当年被文纪的父亲带走之时,还尚有知觉,嘱咐手下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倘若他死了,便把自己的尸骨烧为灰烬,和虞红叶葬于一处,不要被任何人知晓。姬暝寒自己也明白,他的对手是太后和殷湛,而如今的国公府里,就只有他的幼子和老父。如果太后想要杀人灭口,很有可能连这对祖孙也不放过。在没有万全的准备下,不可轻举妄动,只能装傻。
装傻这回事,原先是姬老将军自己做的决定,在虞红叶一事上,他装傻了,却害的自己的儿子变成这幅模样。后来装傻,却是姬老将军不得不这么做,他一开始也想要瞒着姬蘅,想要等着姬蘅再大一点的时候告诉他,但不知什么时候起,长大了的姬蘅变得肆意无常,连他这个祖父有时候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直到少年的姬蘅把司徒九月从漠兰带了回来,并且在书房里,问姬老将军知不知道当年杀害虞红叶和姬暝寒的是什么人,那一刻,姬老将军明白了,这个孙子,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以飞快的速度成长。他早已自己查到了真相,并且准备复仇。姬老将军已经左右不了姬蘅的决断了,他甚至不知道姬蘅想要做什么,姬蘅拒绝与他促膝长谈,只要姬老将军询问,他便含笑着敷衍过去,那股心不在焉,府里的花匠都能看的出来。
但今夜的姬蘅,姬老将军觉得,虽然他表面在笑,但他的心里,却在流泪。虽然他言笑晏晏,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但姬老将军却兀的想到了当年年幼的姬蘅哭着摇着塌上的姬暝寒,委屈的喊道为何父亲不起来看看自己的模样。
时隔多年,那个幼小的姬蘅和眼前这个姬蘅又重合了起来,令姬老将军一瞬间也感到恍惚。
姬蘅没有再多看塌上的人了,他转身往外走,姬老将军叫住他,问:“你去哪里?”
“出去走走。”
姬老将军还要说话,司徒九月拉了拉姬老将军的袖子,对他摇了摇头,轻声道:“让他一个人待一会儿吧。”
姬老将军再看向门口的时候,姬蘅已经离开了。
今日是迎春日,到了晚上,庙会越发的热闹起来。城中湖面上密密麻麻飘着的都是花灯,小姐夫人们穿着精心挑选的衣裳,在湖边放灯船。街道上,玩杂耍的人群中不时爆发出阵阵喝彩声,还有捏泥人,吹糖人的,小孩子扯着父母的手,手里的小玩意儿多的捧也捧不下,酒楼中,斗诗的才子们络绎不绝,大展身手,处处都是一副好景象。
姬蘅沿着湖面慢慢的走着。他手持一把华丽的金丝折扇,红袍及地,他这幅模样,称得上颠倒众生四个字。走在这里,人人都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他,且爱且惧,只怕这喜怒无常的肃国公一时暴怒,大开杀戒。唯有那第一次出门的年轻小姐,敢胆大的直直盯着姬蘅看,却又为这人间难得的美丽而失神,而自愧弗如的低下头。
湖中的船舫中,隐隐约约传来歌舞的声音,不远处还有戏台子,有人在上头唱戏,看戏的人围满了底下,咿咿呀呀也不知道唱些什么,他就在在这繁华热闹中不紧不慢的走着,他比这里的繁华还要繁华,可又与热闹格格不入,仿佛妖鬼化成的美人,走在人间的集市上,人间软红皆不过眼,看过亦是不屑。
姬蘅的嘴角噙着笑容,琥珀色的眼眸里是数不尽的轻佻风流,但他的心里,却在春暖人间的日子里,冷却成冰。
他的父亲死了,若不是他让司徒九月尝试解救姬暝寒,姬暝寒可以多活一年,这一年里,也许还有别的生机。因为他选择了尝试,让姬暝寒也不得不去承担这样的风险,于是姬暝寒死去了,死在了这个春天热闹的夜里,而他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或许是他真的没心没肺,如世人传言一般的冷酷无情,所以能对自己父亲的死亡也无动于衷。但姬蘅又觉得,他的心被划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猛烈的风从外面呼呼灌了进去,灌得他整个人空荡荡的。
国公府花团锦簇,权势滔天,但从他记事起,就冷清的如同一栋华丽的坟墓。他在此长大,他似乎没有格外天真烂漫的时候,他早熟的可怕。现在想想,他似乎很早很早以前,就在准备复仇这件事。他要复仇的对象,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皇后,现在已经是太后了。一个是远在云中的郡王,对方手下的兵马强悍凶猛,但他有什么?只有一个空壳的国公府,还有并不听从他号令的金吾军。
从无到有,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漫长的过程里,姬蘅没有一丝期待。复仇和别的愿望不一样,有人想做官,就拼命念书打算一举中第,有人想发财,就和人做生意勤劳肯动脑筋点,有的人想嫁入高门,有的人愿意云游四海。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愿望,等他们努力过后,实现心愿,想求的自然而然就会得到。但他能得到什么?
他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场复仇,不过是拿回多年前欠下的命债。甚至于债都不能以寻常的手段来讨,什么公理和正义,不过是过眼云烟,世上哪里有那种东西?倒不如他在黑暗之中,从黑暗之中来寻一条路。而走到路的尽头,他不会得到什么,姬暝寒和虞红叶不会重新活过来,而他逝去的,本应该如贵门子弟一般无忧无虑的时光也不会回转。
黑暗的尽头还是黑暗,他似乎永远也找不到应该追逐的光是什么。曾经姬暝寒活着的时候,姬蘅还曾抱着一丝天真的希望。也许有一日姬暝寒能够醒来,他看着自己,骄傲的夸赞道,他的儿子已经长得这么高,如此强大了。
但结局是什么也没有,老天似乎为了惩罚他不应该拥有这么一丝天真的念想,于是连这一丝天真的念想也斩断了。他彻底的陷入了黑暗中,不可能再走出来。
那也就罢了,这也没什么不好。索性人生在世,本就是苦海中走一遭,或早或晚,迟早要来。
他仰头,笑意越发动人。
他顺着热闹,顺着人群的欢呼,慢慢的走过去,渐渐地,灯火被他抛在身后,繁华也被他抛在身后,他渐渐地走入街道之中。那像是穷人们居住的地方,巷子里夜里也没什么人走动了,他慢慢的走着,和夜色融为一体,走入了黑暗之中。
远处刮起一阵清风,春日的夜里,风都是醉人的。姬蘅仰头,看着天空,天上星河璀璨,似人温柔的目光,他靠着墙,慢慢的,慢慢的滑坐了下来。
他实在是很累了。就这么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何时才会走到尽头。过去的那些年里,姬蘅从未有过撑不下去的念头。他年轻,狡猾,阴险,狠辣,无所不用极其,也没什么办不到的事情。他不惮牺牲利用任何人和事,只要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但这份坚决在今夜突然崩塌了,姬暝寒的死,让他的心里真切的感到了疲倦。他并不害怕,只是茫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不知还要过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有没有意义。虞红叶死去许多年了,姬暝寒也死去了,他做的这一切,他们二人都无法看到,仇人锦衣玉食,他能怎么样呢?他绝望到恨不得死去。
就在这时,与他一墙之隔处,响起了女子说话的声音,有人道:“夫人,他们都出去了,你独自留在府里,不难过么?”
紧接着,他听到了一个清亮的声音,带着笑意:“有什么可难过的。”
【第二百三十五章】梦夜
说话的人是个女人,声音十分温柔,又带着一点不在乎的爽快,听得让人心中十分熨帖。
紧接着,院子里似乎是丫鬟的人又道:“姑爷中了状元后,夫人和小姐对姑娘也就越发过分了。”
“无事,今日他刚刚中第,自然诸多应酬,玉容也是不得已,杜鹃莫要胡说。”
状元?沈玉容?姬蘅听到这个名字,顷刻之间便明白过来。他知道沈玉容,前阵子的新科状元,洪孝帝之前还告诉他,正准备赐沈玉容一座宅院。听闻这位沈状元出身平民之家,家境贫困,果不其然,住在这样的陋巷之中。
姬蘅并不喜欢听人家长里短的墙角,但今日他竟没有离开,大约是心力交瘁,懒得动弹,也就坐在墙头,静静的听里头人诉说。
“可今日是迎春日,姑爷应酬也就罢了。夫人和小姐自个儿去赶庙会,独独剩下姑娘一人在府里,这不是故意刁难是什么?姑娘也就是性子好,要是少爷在这里,必然要为姑娘出头。”
“海棠,你又在胡说了。”那女子的声音仍然不以为意,含笑道:“他们不在,我正好躲些清净,殊不知平日里装模作样做事也很累,能有片刻轻松,对我来说也求之不得。”
“他们沈家规矩也太多了,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从前在薛家的时候,姑娘可不必如此辛苦。”
那院子里的丫鬟似乎对沈家格外不满,一口一个“姑娘”,分明是把主母当做是外人了。姬蘅听着听着,也就想了起来,沈玉容的妻子,他其实是见过的。
燕京人都晓得他喜美恶丑,但凡是个美人,都要让他过过眼,仿佛得了他的承认就有很大的殊荣似的。殊不知他并无此爱好,除了虞红叶,天下间的女子在他眼中不过庸脂俗粉。闻人遥在酒楼之上遥遥将薛芳菲指给他看的时候,他的心中也满是不屑。
这位薛芳菲,生的绝色倾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惜在姬蘅眼里,实在一无是处。便看她对婆婆小姑态度的纵容和温顺,为了沈家委曲求全,姬蘅便觉得刺眼。只道“美则美矣毫无灵魂”。他没想过他日后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但这样呆板如木偶,和所有官家夫人一般热络而狡诈,市侩藏于笑容之下的女子,他看也不会看一眼。这样的人,又怎么能称得上“燕京第一美人”?
对于薛芳菲的印象,也仅仅停留在此,没料到今日却在一墙之隔,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薛芳菲。和在酒楼之上见到的薛芳菲不同,她并非是个傻子,也不是无药可救,至少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不喜欢。可惜的是,她喜欢沈玉容超过喜欢她自己,以至于才会愿意为了沈玉容牺牲自己的“喜欢”。
所以爱这回事,便是人世间最傻的东西,喜欢一个人,掏心掏肺的对待对方,自己一无所获,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做个永远清醒的看戏人,在一边笑着喝彩就好。
“姑娘想要荡秋千?”丫鬟问道。
墙里的薛芳菲笑着叹息一声:“久违了。所以难得他们不在府上,我可以自由一分。”她像是坐在秋千上,摇荡起来。
似乎可以透过面前这堵墙,能看到芙蓉花貌的绝色女子,坐在秋千之上,面上含笑,窈窕袅娜的模样。这是比春光还要美好的画面,他可以跃上墙头去看一眼丽色,但他什么也没做,仍旧斜靠在墙上,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
纵然聪明绝顶,才貌双绝,却只能困于这样的陋屋,甚至在院子里荡秋千也成了奢侈,天下间还有比这更惨的事么?至少姬蘅觉得这沈夫人有些可怜,她自己也傻的可怜,这样无望又卑微的日子,她竟也能自得其乐,这就是傻人有傻福?
至少在姬蘅眼中,仅仅见过几次沈玉容,就知道沈玉容绝不是一个能安贫乐道之人。他眼中的野心和欲望,比他的才学还要旺盛,他和这个院子里,能荡荡秋千就开心起来的女人,绝不是同一种人。不是同一种人,就注定一起走不了多久,薛芳菲以为的幸福美满,迟早有一日会被摧毁。薛芳菲看不出来,是因为她是戏中人,而他看得出来,是因为他是看戏人。
“咱们来燕京城都好几年了,一次庙会都没能去看过。”丫鬟嘀咕道:“夫人居然说是姑娘容貌太盛,怕被歹人瞧见,这分明是借口嘛。哪有这样的,那天下间赶庙会的,岂不都是丑人了?”
薛芳菲在院子里笑道:“海棠,你怎么如此斤斤计较,不就是个庙会么?过去在桐乡的时候,你赶得可还少了?”
“正是因为在桐乡的时候赶得很多,可到了燕京城却一次也没有,这还不如在桐乡时候的日子。奴婢倒是没什么,就是委屈了姑娘。燕京城的庙会比桐乡的热闹多了,少爷每次写信来的时候都问姑娘,也难为姑娘次次只能编造。”
薛芳菲笑道:“阿昭那傻子,我说什么就信什么,如今也就是新鲜几日。等他日后真的云游四方,闯荡江湖了,哪里会看得上小小的庙会?到时候便是我写信询问他又瞧见了什么新鲜的东西,说给我这个姐姐听。”
她好像一点儿也不生气,纵然是面对着这样不公正的苛待,婆母小姑的刻薄,她也不以为意,说的都是极好的,令人高兴地东西。于是这一头,姬蘅嘴角的讥讽更浓,见过傻的,没见过这么傻的。天下竟然还有这样的傻女人,难怪多少男子说起状元夫人的时候,总是一脸向往,生的美的女人很多,生的傻的女人也很多,生的美却傻的女人就少多了。尤其这女人不是真傻,而是装傻,难为的是一装就是这么多年,她是自欺欺人呢?还是根本就觉得这样也很好?
姬蘅不是女人,不知道女人的心思,也不想知道。不过他听着这女人说话,反倒觉得有些好笑,是了,世上不止他一个过的不好的人,多的是人有凄惨的过往,这燕京第一美人的沈夫人,过的这样惨还犯傻,和他过早的清醒面对黑暗,不知谁更惨上一点。
“姑娘就一点儿也不怨么?”那里面的丫鬟又在说话,“姑娘也不肯将这些事情写信回去告诉老爷,老爷和少爷知道了,定然会为姑娘出头的。姑娘从前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杜鹃,这些没什么的。”薛芳菲的声音从另一头响起,她道:“我是因为玉容才心甘情愿这么做,玉容知晓我的付出,倘若玉容也将我做的这些事情习以为常,那我就会心寒。不过夫妻之道,本就值得钻研,哪个人能成天事事如意呢?要真说无忧无虑的日子,大约只有少不更事的小时候吧。自己做的选择,也没什么可后悔的,硬着头皮咬咬牙往前走就是了,实在忍不住了,再另寻出路,不过现在还没到那时候,也就不要放在心上啦。”
自己做的选择,也没什么可后悔的?姬蘅挑眉,薛芳菲这话,到底还是有些后悔了?不过她倒是爽快,有种孤注一掷的勇气。想来也是,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嫁到燕京城,嫁人之前千好万好,嫁人之后的困境怕是她从来都没想过的。而姬蘅却不同,从很多年以前,他就开始逐渐接受“姬暝寒有一日会死”这件事实。便对人生的变化,他似乎做的还没有一个蠢女人做得好。
那个活泼些的丫鬟就道:“听闻今夜的庙会上还有戏班子呢,咱们来到燕京城都好几年了,奴婢都没有再去看过戏,想想真是遗憾。”
薛芳菲的声音温柔,她道:“那有什么?唱戏我也会唱呀,虽然唱的不大好,你就把我当做是戏子,我给你唱一曲锁麟囊如何?”
这下子,另一头墙下的姬蘅却是微微一怔。从未听过哪家小姐主动给下人唱戏的,下子是三六九等里的下三流,小姐夫人们以看戏为乐,却从不主动唱戏。而他小时候唱戏,也只是因为师父的恶趣味,他那时又年幼,并不懂得什么,便被哄骗着学了戏。但已经很久不唱了,倒是没料到这位看上去大方婉约的沈夫人,竟然也会唱戏。
她唱的还是锁麟囊,锁麟囊里的富家小姐,倒是恰好也姓薛,那戏里的薛湘灵先是出嫁远地,后又因大水,逃难途中和家人失散,独自漂流去异乡。人生阴差阳错,发生巨大改变。
薛芳菲的声音十分清亮,在夜色中尤为动人。唱的已经是富家小姐出嫁后的光阴了。
“新婚后不觉得光阴似箭,驻青春依旧是玉貌朱颜。携娇儿坐车中长街游遍,又听得号哭声动地惊天。”
那悲伤的唱词,被她唱出来倒也不觉得悲伤,反而又几分利落的俏皮,像是毫不放在心上似的。不像个忧愁的妇人,倒像是初出江湖的小儿女,带着几分新奇,几分惊讶,唯独不见半点顾影自怜。她真不像是个过的不好的人。
“腹内饥唤郎君他也不在,却为何在荒郊不见亭台?莫不是应验了无情的水灾?恍惚间与众人同把舟载。老娘亲说不定波中遇害,苦命的大器儿鱼腹葬埋。你可见我夫与萱台?你随我回故乡寻找尸骸。”
姬蘅本是一个十分挑剔的人,世人说他爱看戏,不过是喜欢看戏中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模样,为不属于自己的悲欢离合落泪开怀。而他永远做一个看戏人。薛芳菲唱的十分敷衍,她全然没有融入这戏中,悲哀的唱词也不见心酸,反被她唱出几分欢快。她本就不是真的梨园子弟,也不会唱的多如何精彩,但很奇怪,姬蘅竟并没有心生嫌恶,反倒是坐在墙的另一面,静静听着,仿佛那声音带着暖意,让他冷沉沉如同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心,也柔和平静了下来。
她在唱:
“一霎时把前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那戏文中的薛家小姐家逢巨变,不得已去别人家做下人。便在这时生出物是人非之感,薛芳菲唱起这里来的时候,也带了一丝淡淡的惆怅,这点惆怅极微却被姬蘅捕捉到了。这美丽的年轻夫人大约过的也并不快活,只是她的忧愁或许和戏文里的薛湘灵的忧愁又大大不一样。薛湘灵因为身份的转变,从富至贫,薛芳菲分明是过的更好,可却没有自由了。也就是这点惆怅,令姬蘅意识到,这个女人自然不蠢,她知道一切,不过是默默忍受。不管她是为了什么,但和他自己,竟然是有一点同病相怜的相似。但薛芳菲和姬蘅又全然不同,她的歌声里全是坦荡和从容,光明和磊落,仿佛就算前途哪怕一片黑暗,她也会毫不犹豫的,大大方方的走过去,没有一丝畏惧。
在燕京城这个春风和煦,笙歌曼舞的夜里,黑暗下埋藏了多少肮脏的交易,她的歌声却像是一缕光,把这黑暗照亮了片刻,露出了真正的样子。
但姬蘅又知道,这样坦荡磊落的女人,分明看透一切却选择了一条傻乎乎的路的女人,迟早会埋葬在这样一个夜里。她的枕边人并不需要光明,同是黑暗中的人,姬蘅比任何人明白那样的人要的是什么。一旦沈玉容需要牺牲这位夫人,他就会毫不犹豫的牺牲这位夫人。
这位夫人明白这一点,但她的信任打破了她的聪明,让她也被欺骗了。
该说什么呢?
姬蘅不知道说什么,唱的是锁麟囊,这位唱歌的女人没有入戏,她从容而热烈,而他这个作壁上观,原本看戏的人却反倒像是入了迷。这可真是一段奇异的经历。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他在这墙的一面,听着墙的另一面女人粗糙的唱词,原本绝望的想要去死的情绪,不知什么时候就慢慢消散了。
他从这戏里得到了平静,一个女人尚且无所畏惧,他又有什么好怕的?就算余生他没有可依靠的人,那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慢慢的从墙头站起身来。
那一头,薛芳菲荡着秋千,笑容从院子里传了出来,佳人笑颜,多少人愿意一睹芳容。姬蘅站在那墙头之下,有一瞬间,忽然就觉得,薛芳菲也许真的是个美人。美人在骨不在皮,可这位美人,美的不自知。她的姿态温软可爱,看起来毫无脾气,但就像是一株还未绽开的野花,没有开放之前,她看上去和别的花朵没什么两样。当她热烈的开放时候,谁也不知道那是一幅怎样的色彩。可惜她种在了沈家这处院子里,今生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为自己开放了。
他嘴角一勾,眼眸含情若水,顺着墙头往前走,走到了薛家的门口。那门是柴扉做的门,并不如何严密,从缝隙中,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模样。他轻轻一瞥,就看到夜色下,院子里,穿着布衣的年轻女子艳若桃李,坐在秋千上巧笑倩兮的模样。银河下,她的笑容比春风还要温柔,眼眸像是星星,亮晶晶的格外明亮。她似乎察觉到有人的视线,转头朝门口看过来,面上还带着还未收起的笑意,那一瞬间的画面,美的足以让记忆在此停留一辈子。
薛芳菲狐疑的停下秋千,海棠问:“姑娘,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走到了门边,想了想,将门推开,便见外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唯有轻柔的风拂到脸上,仿佛故人的寒暄。她走出门,朝小巷的尽头望去,似乎能看见有红色流光,像是精魅的身影,什么都消失不见。只有淡淡的余香。
在风雪交加的夜里,却做了一个有关春夜的美梦。梦里有沉醉的春风,姜梨看见了还是“沈夫人”时候的自己,她在迎春节的时候被沈母和沈如云一个人留在屋里,她看见那红衣的美貌男子走到了院子里的另一头,嘴角含笑,听她唱完了一曲锁麟囊。
梦里还是咿咿呀呀的声音,声音却逐渐飘散的很远。但她很奇怪的,记忆就停留在有人从门前走过,透过柴扉的缝隙和她遥遥相望的那一幕。她的笑容未收,对方双眸含笑,一眼便隔了多少个千年万年。
直到姜梨从梦中醒来。
文纪和赵轲已经到了,正在山洞外守着,姜梨爬起来的时候,姬蘅正从外面走进来。他把水壶递给姜梨,含笑道:“醒了?”
姜梨看着他的脸,一时间说不上是陌生还是熟悉,怔怔的看着他发呆。
“怎么了?”他疑惑的笑道。
“姬蘅……”姜梨迟疑的问道:“三年前,迎春日那晚,你是不是从沈家的门口走过去了?”
梦里的场景如此清晰,清晰到一切都好像真实的发生过。时间隔得太久远,她并不知道是真还是假。可昨夜发生的一切她还记得,姬蘅唱的锁麟囊,她也曾唱过。
姬蘅挑眉,在她面前席地坐了下来,他道:“看来你是想起来了。”
“你……我……”姜梨说不出话来。
她曾以为她和姬蘅之间,前生的纠缠也不过是一句“美则美矣全无灵魂”,虽然她认为姬蘅说的也没错,但到底不算什么交情。但竟不知那一个夜里,姬暝寒死去的夜里,他曾坐在自家墙外,听着自己唱完了一曲锁麟囊。
这算是缘分的纠缠么?姜梨也不明白,但倘若现在让她回到那一夜,她不会让姬蘅就那么走了,至少再同姬蘅说说话。在他最绝望的时候。
“以后我教你唱戏,”他摸了摸姜梨的头,道:“你唱的不在调上。”
姜梨:“……”她忽而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才看向姬蘅,急切的问:“你身上的伤如何了?”
昨日里,姬蘅伤的很重,今日他就可以这样神清气爽和姜梨玩笑说话,可姜梨的心里还是很担心,疑心姬蘅是装出来的。
“没事,司徒的药很好用。”姬蘅道:“这种小伤,就不必担心了。”
“可是你伤的很重。”
“不重。”姬蘅道:“倒是你有没有受伤?”
姜梨摇了摇头。她还是想要去看姬蘅的伤势,却被姬蘅躲过去了,赵轲倒是过来说姬蘅没事,姜梨就又问起殷湛和姬蘅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殷湛死了。
姬蘅看着她,笑容微收:“你真想知道?”
姜梨点了点头。
已经到了这份上,似乎再瞒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姬蘅就道:“好,我告诉你。”
姜梨听了很久很久。
姬蘅把一切都告诉了她,从虞红叶姬暝寒和殷湛林柔嘉之间的纠葛,到殷湛为了林柔嘉这么多年做了什么。甚至更早时候的事,姬蘅小时候开始着手查探真相,重新训练飞龙骑,调令金吾军。红楼一战,最坏不过是和殷湛同归于尽,可最后却让姬老将军付出了生命。
姜梨听得出姬蘅话语里的低沉,虽然他神情毫不在意,可他的心里,却为姬老将军的去世而痛苦。他说起过去,平淡的语气,但姜梨想象得到那些年里,他从稚嫩的少年成长起来的苦涩。别家的贵族子弟,为了锦绣前程努力的时候,他却把自己投身于地狱之中。他放弃了他的未来,来赌一个不知道结果的赌局。
他从不真心,因为他这样的人,真心就是罪孽。
越是身处黑暗的人,大约内心深处越是向往光明。他越是孤独,越是要穿鲜艳的衣裳,听热闹的戏。从繁华中走过,仿佛这样就不能被丢弃似的。但事实上是,他的亲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了,到最后还是只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说了很多,罢了,笑着看向姜梨,温声道:“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小姑娘,你想要反悔吗?”
姜梨看着他。
他的目光温柔,姜梨却觉得十分悲伤,这些日子来接连的算计,殷湛的事是告一段落了,可又多了一个殷之黎。还有那些青州的殷家兵,这场仗如何打,姬蘅也会累。
她说:“谁说你什么都没有了?”不等姬蘅回答,她就继续道:“不是还有我吗?”
他失笑,道:“你真是和过去一模一样。”
多年前的春夜里,他听她唱完一出戏,就知道这是个愚蠢的女人。一旦爱上什么人,必然奋不顾身,仿佛扑火飞蛾。她分明已经错过一次,却仍然敢再次爱上一个人,勇敢交付自己的真心。
她的真心朴素而随意,却让他无法自拔,深陷其中,愿意交付自己的一切。于是他也从精明狩猎的猎人变成了温柔的野兽,甘心被她驯服。
“之前是我没有想到。”姬蘅道:“我只让人护着姜府,却没有想到殷湛会拿叶家做砝码威胁。我已经让孔六带人去叶家,以后不会出现这样的事。”
姜梨道:“和你无关,是殷湛太卑鄙了。”居然能想到用这样的法子,他好歹也是个将军,纵然兵不厌诈,但也不应该用这样不磊落,甚至下作的法子。
“我会尽快送你回京。等回京之后,会让孔六派人马一直跟在你身边保护你的安全。尽量不要离开。叶家的人,就住到国公府。”姬蘅道:“国公府里,总比外面安全一些。”
姜梨闻言,察觉出不对劲,看向他,问道:“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殷之黎在青州起兵了,殷家兵人马不少,殷湛筹谋多年,意图谋反,我答应了皇帝,要带金吾军平息叛乱,我不能走。”姬蘅笑道。
“你……你并没有上过战场。”姜梨急切道。
他笑了,“你这是不相信我,阿狸。”他说:“许多事情,是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只有亲手杀了殷之黎,我才能安心。这场仗不知道会持续多久,等我回来,就娶你过门。”
“姬蘅……”
“你可不能嫁给别人。”他把姜梨拉向自己,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
“你真的决定了?”姜梨心酸极了,她不想和姬蘅分开,也知道姬蘅这一去实在很危险。可她也知道,姬蘅去意已决。换做是她,她是姬蘅,也会去亲手了解这持续了两代人的冤债。她没有任何理由去左右姬蘅的决定,喜欢一个人,也不是要禁锢他,她尊重他的选择。
“我要离开你,你会不会原谅我?”他含笑道。
姜梨笑了,她道:“如果你答应我,一定会回来娶我,我就原谅你。”
她眸光明亮,坦诚而干净,姬蘅微微一怔,从心底感到了满足和感激。她轻而易举的抚平了自己所有的暴戾和阴暗,令他变得从容。
他郑重其事的回答:“我答应你。”
【第二百三十六章】别离
从以前到现在,姜梨都极不喜欢别离这件事,从前在桐乡的时候,出嫁告别父兄,就令她十分难过。如今比那时候更心酸,因她知道此去姬蘅的危险。这并不是一场好打的仗,殷湛是拼了鱼死破的力气,多少年苦心孤诣,就是为了这一日的到来。太后更是不惜放任成王去对付洪孝帝,让成王和洪孝帝之间彼此磋磨势力,若非姬蘅在其中横插一脚,现在的殷家想要坐收渔翁之利,实在轻而易举。
姜梨还惦记着姬蘅身上的伤,她道:“不能晚点再去吗?”
“殷之黎会很快动手。”姬蘅笑道,“不能让人抢占先机。”
姜梨沉默,殷之黎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殷湛的死亡,他的身世,殷之情的死亡,接二连三会让他受到巨大的冲击,常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尚且会崩溃。姜梨倒以为,殷之黎不会崩溃,但绝不是从前那个殷之黎。当他决定利用自己去要挟姬蘅的时候,过去那个会为战争伤及百姓而不忍的殷之黎,已经就此烟消云散。
她又想起殷之情来。殷之情为了姬蘅挡下殷之黎的一刀,不知现在是否还活着。姜梨倒是希望殷之情能好起来,殷之情并没有做错什么,从某些方面来说,她生在殷家才是最大的错误。
姬蘅已经穿戴好了铠甲,这和他过去慵懒曼丽的样子判若两人。也许姬蘅十分肖似虞红叶,但在他的骨子里,却和姬暝寒是一模一样的。姜梨没有见过姬暝寒,但只要看看姬蘅此刻的模样,大约就能想象得出,当年的金吾将军是何等风姿。
他拍了拍姜梨的肩,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走吧。”
姬蘅像是已经全然的恢复了过来,可姜梨昨夜为他包扎过,那些伤痕实在是太深太深了,根本不可能在极短的时间里恢复。
“如果你不能撑下去,不要勉强。”姜梨认真道:“姬蘅,没有什么比能活下去更有希望,只有活下去,一切才有可能。”
“小姑娘,”他眯起眼睛,“你向来不是大公无私?怎么今日反倒自私了起来?”
姜梨伸手抱住他,轻声道:“我只是怕失去你而已。”
她这一生,失去过亲人,所幸的是失而复得了。但上天不会一次又一次的眷顾她。许多人,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再也回不来。譬如姬暝寒,譬如虞红叶,又譬如姬老将军。
人可以强大,也可以从容,但只要是凡人,都不会镇定到面对可能会失去心上人而无动于衷。
姬蘅面上的笑容淡了下来,他被姜梨抱着,似乎也能感到姜梨心中的不安,便叹息了一声,道:“相信我,阿狸。”
赵轲在山洞外头,走进来道:“大人,车马都备好了。”
姜梨松开手,姬蘅道:“走吧,我送你。”
姬蘅要在留在青州,姜梨必须回燕京城。殷之黎能抓走姜梨一次,自然也能抓走姜梨两次。在战场上,姬蘅未必时时都能护的住姜梨,且刀剑无眼,姜梨并不会武功,若是伤着,只会拖累姬蘅。
姜梨也深知这个道理,因此纵然担忧不舍,还是同意姬蘅的决定。姬蘅挑了几十人护送姜梨回京,走的又是水路,倒是不易被人察觉。
只是送别的路似乎格外短,仿佛还没走多久,就到了码头。
船舶靠岸,长河的水都结冰了,永定河的却没有,往来客船飘荡在大河之上,天地几乎要连为一体,尤其壮阔。姜梨穿着姬蘅送她的狐皮大氅,抬眼看向姬蘅。
她迟迟不愿意迈出上船的步子,倒教姬蘅看笑了。他说:“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黏人哪。”他这话是调侃的语气,仿佛说笑,姜梨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她做惯了微笑的姿态,也时常以微笑来掩饰心中的情感,时至今日,却怎么也挤不出一个笑容。甚至生出了一种无谓,如果真的笑不出来,那就不要笑。
姜梨踮起脚,双手抚上姬蘅的脸,闭上眼睛,轻轻吻了他的唇。
便是旁人说她不知廉耻,伤风败俗也认了。她只是不想要自己后悔而已,她松开手,下一刻,姬蘅托着她的后脑,将她拉向自己,加深了这个吻。
雪满长空里,年轻的男子亲吻娇小的少女,他吻得深重而热烈,决绝而温柔,就如他矛盾的内心,带着小心翼翼的虔诚。姜梨仰着头承接这个吻,只觉得眼眶有热意,仿佛要流下泪来。
护卫们转过身去,没有去看这缠绵的吻别,江上孤舟静静的停泊,离人在码头上,好似过去看过所有的戏里,都不及此刻半分难言。
过了很久很久,姬蘅才松开手,姜梨没有再看他了,她转身,提起裙角,上了船。
护卫们跟着上了船去,赵轲和文纪留在姬蘅身边,他们是姬蘅的左膀右臂,这回是要和姬蘅一同上战场的。便是他们二人见此离别,也心中酸涩,更勿用提姬蘅。
姜梨站在船头,船缓缓前行,风雪里,姬蘅英姿挺拔,那一抹艳红,在冰天雪地里尤为鲜艳,仿佛就要这么霸道的存在于她的记忆中,永不褪色。姜梨忽然就想起了梦里的那个春夜,春风划过热闹的人群,而他停在了她的墙头。她尚且为人妇,他刚为父亲之死绝望至死,不过是阴差阳错,就在那秋千上的一曲戏中,结下初缘。
这一场战争不知何时才会停歇,姜梨希望,还能与他重逢在春夜,春日万物初生,他重新出现,续写从很早很早起,就未完的故事。
船渐渐的越来越远了,雪也越来越大,很快,那红色变成了一个红点儿。姜梨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那一处,直到风雪将他的身影彻底的遮盖住,面前再有没有姬蘅的影子。只有宽阔的大河,提醒着他们就此分离。
但愿重逢不远,但愿长相见。
从青州到燕京,走水路要二十来天。姜梨回到燕京城的时候,姬蘅应当提前与国公府的人说了,叶明煜等人如今并未住在叶府,而是都住进了国公府。因此姜梨回到燕京城后,就先去了国公府。
国公府外挂着白色的灯笼,姜梨不在的日子里,姬老将军入葬了。本来身为国公府唯一的孙子,姬蘅没有为姬老将军披麻戴孝,若是按以往姬蘅的性情,大约城中人都会说姬蘅果然是个不孝的王八蛋。但这回竟没有,原因是夏郡王在青州造反,姬蘅带着金吾军平反去了。对于英雄,百姓总是格外宽容。虽然这英雄过去的名声并不好,也不见得会有战功,但他这样做了,也就给他没能及时回京行孝找了个理由。
这么多年过去,国公府里只有姬蘅和姬老将军二人。姬蘅性情喜怒无常,不与人交好。姬老将军又早已不再朝中,于是门庭冷落,当年英武的将军就此陨落以后,来吊唁的人竟也寥寥无几。国公府人丁本就稀少,门口挂着白色的灯笼和孝字,只让人觉得冷清刻到骨子里,令人心疼。
姜梨回到国公府的时候,大家都很震惊。
姬蘅果真是让叶明煜将所有人都搬到国公府里,姜梨进到院子里,还看到叶明煜和小红正在吵嘴。正因为有这许多人,总算是将国公府的凄清之气冲淡了一些。薛昭最先发现了姜梨,叫道:“姐姐!”
众人这才发现姜梨回来了。
司徒九月手里正端着捣药草的臼,也走了过来。众人都围过来,薛昭道:“姐姐,姐夫写信说你这几日回来,你果真就是这几日回来了!”
叶明煜也懒得纠正薛昭错误的称呼,只想着这小子大约是想和姜梨攀亲带故,他上上下下的打量姜梨:“怎么样,阿狸,没受伤吧?”
姜梨摇头,薛怀远沉声道:“阿狸,这一次你太冲动了,你不应该以身犯险,用自己来救我们,倘若你出了事,我们如何自处?”
他叫“阿狸”,叶明煜心中纳闷怎么薛怀远和姜梨也如此亲近了起来。但眼下也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况且薛怀远说的没错,他就点头附和道:“就是,阿梨,那殷之黎真想做什么,我们就陪他玩,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能让你来救我们?”
姜梨道:“薛先生、阿昭、舅舅、表哥、九月姑娘还有海棠,你们没事吧?殷之黎有没有为难你们……叶家的下人都被杀了,还有海棠的手指……”
海棠往后微微缩了缩手,道:“倒也没什么,从前脸都毁过,一根手指算得了什么。他们知道姜姑娘心软,才会这么做,为的就是让姜姑娘关心则乱。是我连累了姜姑娘。”
“何必这么说,若非我,殷家也不会绑走你们。”姜梨回答,又问:“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知道殷之黎抓走了你们,但不知你们遭遇了什么。”
叶明煜就叹了口气,道:“当时事发突然,我们也都没想到……”
原来,在姜梨前去叶家,发现叶家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有人潜进了叶府,将叶明煜他们全都掳走了。那些人和普通的江湖刺客并不一样,倒像是在军营中的行伍之兵,叶明煜都着了对方的道。等他们醒来的时候,已经出了城门,也不知是什么地方,但应当离燕京城不远。他们听那些人口口声声的道:“郡王。”便猜到也许背后指使之人正是殷湛,也就是那个时候,海棠被拖出去砍掉了一根手指。
薛怀远到底要聪明些,很快猜出来,这些人掳走他们,怕是目的并不单纯,而是为了威胁某人。和薛家父子,叶家叔侄同时关系密切的,似乎就只有姜梨一人了。
“薛先生猜出或许他们是要用我们来换你,本还想意图阻拦,可没过几日,我们就被人打晕了丢在燕京城门口,车骑队的孔六孔大人发现了我们,才将我们带了回来。”叶世杰解释。
姜梨听到孔六的名字,就晓得孔六的出现怕不是偶然,而是姬蘅提前安排好的。薛昭道:“后来孔大人前来,说是姐夫打好招呼,现在叶府并不安全,让我们住进国公府。我们才知道原来姬老将军去世了。”
薛昭声音也有些黯然,叶世杰蹙眉问:“表妹,这是怎么回事?肃国公和殷家到底有什么?殷家突然造反,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些什么?”
姜梨和姬蘅关系匪浅,若说姜梨什么都不知道,只怕也不可能。但姜梨并不愿意将姬蘅的过往展现给别人看,那太黑暗了,对姬蘅来说也太残忍。她不愿意旁人用同情的目光看待姬蘅。
薛怀远像是能了解姜梨心中所想似的,道:“姜姑娘到底只是个女儿家,这些事情事关重大,肃国公未必会跟她说,知道的越多反而会越危险,想来肃国公为了保护她,也不会多说什么。”
叶世杰看向姜梨,见姜梨不欲多说的模样,心中也明白几分。对于不想告知的事情,这个表妹向来倔强,没有任何人可以动摇她的决定。
“我看姐姐还是先回府休息一下为好。”薛昭看着姜梨的脸色,道:“至于以后的事情,来日方长,慢慢说也不迟。”
薛昭这是在为她解围,薛怀远也顺势道:“不错,姜大人也在府里等着姜姑娘回去,姜姑娘回去了,姜大人也能安心。”
叶明煜虽然也有一肚子话要问姜梨,但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他关心的还是姜梨的身体和安全,薛怀远和薛昭都这么说了,姜梨看起来精神也不大好,他就道:“那也是阿梨,那你先回府休息。等明日我再来府里看你,国公府里安排的有侍卫,你不必担心我们。虽然肃国公这人……但他对你,还算不错吧。我不说什么了。”
叶明煜一直觉得姬蘅容貌太盛,不是什么好事,况且坊间对姬蘅的传言也实在算不得太好。但三番两次,姜梨都是被姬蘅救下来的。而且姬蘅和他们叶家非亲非故,何必还让他们住进国公府。让官家避之不及的商户住到自己府上,若不是看在姜梨的份上,姬蘅这般骄傲何至于此。男人最了解男人,姬蘅这么做,无非是爱屋及乌,对姜梨有这份心,也实在很难得了。至少比起从前姜梨那门宁远侯府的亲事来,不知好了多少倍,加之姬蘅又亲自带兵出征,可见是条真汉子,不是只晓得长得美的小白脸了。
等从叶府回来,回到姜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姜梨回到燕京城的事情,事先没有通知人。等姬蘅的那些随身护卫送姜梨回到姜府,门房的人看见是姜梨的时候,还吓了一跳,赶紧去通知老爷老夫人。
晚风堂里,一时间倒是变得拥挤了起来。
卢氏一如既往的热络,平日里的精明,这会儿倒是显出几分真切的担忧来,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姜梨,道:“小梨,你这是去哪里了?你又是从哪里回来的?”她一副迷茫的样子,显然,姜元平没有将姜梨的消息告诉她。
姜老夫人倒是很平静,对于姜梨的突然归来,也只是表现出了一点激动,就很快如常。她并没有多问姜梨什么,只问姜梨有没有受伤,之后就什么都没问了。姜梨猜测姜老夫人大约是知道了点什么,姬家和殷家的那点恩怨且不说,至少姜老夫人应当知道这些日子姜梨去了哪里,为何而失踪。姜景睿想多问几句,就被姜元柏打断了,姜元柏看着姜梨,道:“你跟我来。”
他次次都是这句话,姜梨也早已习惯,随着姜元柏回到了书房。姜元柏问:“你知不知道,这次你做的实在太冲动了!你为了叶家,竟然自己出去做筹码,你这样,把姜家置于何地?”
“抱歉,父亲,”姜梨回答,“当时事情紧急,我实在没有想那么多。”
“只怕你就算想到了,也还是会这么做吧。”姜元柏冷哼一声,“你对叶家和薛怀远父子,自来就比姜家来的亲密。”
姜梨无话可说,平心而论,姜元柏说的完全没错。可人心都是肉长的,叶明煜待她视如己出,而薛怀远本就是她的亲生父子。人都有远近亲疏,纵然姜梨并非记打不记吃的人,可姜家有时候做的一些事情也难免令人心寒。她不会伤害姜家,但要事事都已姜家为先,却又实在做不到。或许是因为她骨子里本就自私。
姜元柏见姜梨这幅样子,反倒说不出话来。姜梨根本就是知道自己的错误,却也不改,这个倔强的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谁。反正不像他,更不像叶珍珍。
“我问你,姬蘅有没有跟你说过,姬家和殷家过去的渊源?”
姜梨心中一跳,面上如常,垂着眉眼,回答:“没有。”
“真的?”姜元柏狐疑的看着她。
“真的。”
很奇怪,姜梨面对姬蘅说谎,总是能露出马脚,心中也十分不自然,而对于姜元柏说谎,却像是炉火纯青,根本不假思索。姜元柏叹了口气,道:“罢了,这些也都不重要了。”
他的叹息悠长,姜梨却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些异样的感觉,问道:“父亲可是出了什么事?”
“殷湛这一反,无异于将我架在火上烤。之前他与我走得近,几次三番上姜家,想来陛下也心知肚明。陛下放任他与我这般做,并不提醒,可见是早就做好了打算,也要对付我姜家。如今没有说明白,不过是看在多年的君臣之谊,师生之恩上给我姜家留个脸面,我若是舔着脸装傻,就别怪陛下无情无义。”他转过头来,摇头道:“姜家,不能再留在朝中了。”
姜梨没有说话,其实这件事她早就看出来了。洪孝帝怕是一开始就没存着让姜家一直留在朝中的目的。从前成王还在的时候,留着姜家尚且可以制衡,如今成王已经消失,姜家再留下去,毫无益处。不是因为姜元柏有反心或是怎样,而是因为如今朝中大部分的文臣,都曾是姜元柏的门生。这对于洪孝帝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帝王之术,当年还是身为太傅的姜元柏教导洪孝帝的。他应当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可惜的是,身在其中的人,难免会被眼前光景迷惑。姜元柏官做的太大,太顺,要忍痛割爱,也就越舍不得,早该在许多年前完成的事情,却一拖就是这么多年。
当年姜老大人的风骨,如今姜家也并无留存,所以姜家的败落是迟早的事。如今姜元柏能够亡羊补牢,倒并非一件坏事。好好培养后人,如姜景睿姜景佑,姜家,未必没有重新繁盛的时候。端看个人怎么选择罢了。
“小梨,”姜元柏道:“我辞官之后,你就不再是首辅千金。和姬蘅之间的亲事……”
“陛下金口玉言,岂有违背的道理。”姜梨打断了姜元柏没有说完的话。
姜元柏盯着她,像是一瞬间明白了她的心思,他缓慢的开口道:“看来,你很喜欢他。”
“不错。”姜梨回答的也坦荡,她说:“非常喜欢。”
“倘若他死在战场上了呢?”姜元柏皱眉,“你要知道,他从未上过战场,殷之黎却是殷湛的儿子,自小习得是制胜之术。他要是输了,皇上的赐婚,也可以不作数的。”
“父亲说的不对。”姜梨抬眼看向姜元柏,她的声音清朗,一瞬间,姜元柏似乎看到了一年前,姜梨从青城山被接回燕京城,时隔八年,她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眼神。姜元柏惊讶于这女儿眉目间的坚决,温软中藏着深深的执拗,她的声音也是温和的,却像是誓言,沉沉不可撼动。
她说:“姬蘅会死,但不会输。他活着回来,我就嫁。他回不来,我就束发为他守一辈子寡。不过,”她嘴角微微扬了起来,似乎带了点笑意,蓦然间,姜元柏眼前一花,只觉得这会子的姜梨,和姬蘅的笑容竟然十分相似,她道,“他答应过我,一定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