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1

千山茶客:嫡嫁千金 72 - 73

  【第七十二章】绝艳

  姜幼瑶款款上了校验台。
  已是八月初,虽是盛夏,今日却是个好天气,昨夜下了一夜雨,天却未放晴。只是吹着凉爽的晨风,姜幼瑶便如这清晨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如粉莲,娇柔明艳,颤巍巍的盛开着。
  季淑然今日特意为她装扮过,烟霞色的衣裙,便令这晨间也生动俏丽起来。她就如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长养出来的千金闺秀,举手投足都是精致小巧。
  周围的贵夫人适时的同季淑然投去艳羡的目光,季淑然含笑点头。连带着另一头季家的人也与有荣焉——自家便是外孙女都是如此出众,难怪丽嫔能得洪孝帝另眼相待了。
  周彦邦也在人群之中,姜幼瑶上台后,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特意往他的方向瞧了一眼,似乎又很害羞,只匆匆一瞥就离开。
  然而好事者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顿时在旁打趣周彦邦,起哄道:“姜三小姐上去了!”
  姜幼瑶和宁远侯世子周彦邦的亲事,燕京城的官家几乎都晓得。周彦邦笑了笑,只是那笑容却有些勉强。佳人仍旧还如从前一般鲜活可爱,可他的心却飞走到了另一个地方。他忍不住看向另一侧,姜梨的方向。却见姜梨正侧头与身边的好友说着什么,完全没有发现他的目光。
  周彦邦的心里顿时又涌上一层酸涩的甜蜜,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爱而不得的快乐是什么了,那比一切还要折磨人,又比一切还要来的让人期待。
  事实上,姜梨并非没有察觉到周彦邦的目光。她心里觉得又可气又好笑,当初真正的姜二小姐便是为了周彦邦而落水香消玉殒,但凡宁远侯府上对这个未过门的未婚妻有半点上心,哪怕只是问过一句话,姜二小姐的日子都未必会这般难过。可惜他们没有,如今姜二小姐早已往生,这周彦邦还来做痴情人态,平白让人恶心。姜梨搭理也不想搭理。
  正想着,一边的柳絮突然道:“瞧,快开始了。”
  台上,姜幼瑶刚刚浴手过,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做的十分自然优雅,平心而论,姜梨觉得,至少姜幼瑶琴乐的这个模样,还真是不赖。
  紧接着,姜幼瑶就嫣然一笑,玉指落在七弦琴上,拨动了第一根弦。
  姜梨道:“是《平沙落雁》。”
  柳絮一愣:“你怎么知道?”
  话音刚落,姜幼瑶指尖琴声如流水般倾斜而下,琴音叮咚,果真是《平沙落雁》。
  柳絮有些目瞪口呆,她问:“你在府上听过姜幼瑶弹过?提前就晓得她要弹这曲?”
  “不知道。”
  “那你怎么听出她弹得是《平沙落雁》,她才起音呢。”
  “你瞧她动作就知道了,况且一个音也足够。”姜梨说的很轻松。
  柳絮却听得很不轻松,上上下下看了姜梨一会儿,才低声道:“你莫要骗我,你从前也是学过琴乐的吧?或许你的琴乐还不错?可是青城山上怎么会有琴乐先生?莫非你是天才?”
  姜梨有些啼笑皆非,道:“倒也不是很难。”她说着,又察觉到有人在盯着她,往外头一看,正对上叶世杰远远盯着她的眼神。
  叶世杰见她看过来,立马移开目光,惹得姜梨倒是有些惊讶。
  叶世杰移开目光后,又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像是欲盖弥彰,一时心中懊恼。想着真是吃饱了撑的才去担心姜梨今日出丑,那女子心计颇深,又底牌层出,谁知道今日又会做出什么让人匪夷所思之事,他又何必在这里多管闲事。
  “叶兄,你在看什么?”身边有人说话,却是右相李仲南的幼子,李濂。
  叶世杰回头,道:“只是随便看看而已。”自从上次姜梨提醒他,刘子敏和李濂关系颇好,李濂拉拢自己或许别有用心之后,叶世杰便刻意疏远了和李濂的关系。
  李濂察觉到了叶世杰的态度,笑了笑没说什么,只是叶世杰侧过头去后,目光闪过一丝探究。
  台上,姜幼瑶弹琴弹得很好。
  《平沙落雁》描写秋天里大雁在天空中飞过,时而盘旋,时而顾盼的情景。古语有云“取清秋寥落之意,鸿雁飞鸣”,取“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借鸿鹄之远志,写逸士之心胸”。
  这曲调悠扬流畅,姜梨也没想到,姜幼瑶竟然会选择这么一首《平沙落雁》,她以为姜幼瑶这样的闺秀小姐,当是弹拨一首意境小巧一些的曲子。倒不是说女子便弹不得大气的曲子,而是因为琴声通心境,姜幼瑶的心境,如何能这般大气疏荡。
  但姜幼瑶弹得还不错。
  “这曲子已是极难,这么多年校验来,极少有人弹,便是有人弹,也弹得很是普通。如姜幼瑶这般弹得出色的,她是头一个。”柳絮喃喃道:“这样难的指法,偏偏她还是弹成了,她一点儿也不陌生。”
  姜梨闻言,有些奇怪,就问:“这曲子很难么?”
  “当然了!”柳絮立刻道:“明义堂的古琴十首名曲,最简单是《流水》,其次分别是《阳春白雪》《梅花三弄》《渔醉唱晚》《潇湘水云》《渔礁问答》《阳关三叠》《广陵散》,然后是《平沙落雁》。说起来,当初惊鸿仙子也正是因为《平沙落雁》而名满燕京的……哎呀,”柳絮突然想到了什么:“我就说方才姜幼瑶的动作瞧着有几分熟悉,原来看着像是惊鸿仙子……莫非惊鸿仙子私下里指点过她么?”
  姜梨心下了然,姜家出的起价钱,季淑然又是铁了心的想让姜幼瑶在此次校验场上大出风头,能请的动惊鸿仙子也不是难事。
  她问:“这只有九曲。”
  “最难的是《胡笳十八拍》,《平沙落雁》好歹有人弹,只是弹得不好。《胡笳十八拍》,可是这么多年里从未有人在校验场上弹过,哪怕是琴艺最出色的学生,甚至连萧先生也没有弹过。”
  萧先生,自然指的是萧德音了。姜梨想,萧德音其实是弹过的,只是萧德音过分追求没有瑕疵,而她的《胡笳十八拍》又总是差了一那么一点儿,所以干脆便不在人前弹。而私下里,萧德音为了将《胡笳十八拍》练好,多年一直在下苦功熬练,还曾请教过自己。
  不过,薛芳菲死了,已经没人知道这些事。
  姜幼瑶还在弹,鸿雁有回翔瞻顾之情,上下颉颃之态,翔而后集之象,惊而复起之神。姜幼瑶的琴音里,竟将这鸿雁的各种情态,徐徐展开,让人感觉仿佛正是秋日,长空如碧,雁过无痕。
  考官里,萧德音神情微动,惊鸿仙子瞧着台上姜幼瑶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却听得身边有人说话:“不知道仙子何时也收徒了?”
  正是那宫廷乐师,绵驹。绵驹如今也五十来岁了,可他看起来却仍如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般快乐,成日嘻嘻哈哈。他那件粗布麻衣穿的发白,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为皇帝演奏的乐师。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颇带揶揄,却是对惊鸿仙子的做法并不赞同的模样。
  惊鸿仙子闻言,耳根一红,姜幼瑶的指法,瞒不过绵驹这样的高手,她也早就想到了。只是被当面点破,仍旧有些羞恼。可自从赎身嫁为人妻,许多事情都今非昔比。她嫁得茶商之子只是普通商户,并非巨富之家。她自可不能再去抛头露脸,但终究还得需柴米油盐。季淑然给她的银子,足够能让一家老小几年内衣食无忧,因此私下里指点姜幼瑶这件事,她无法拒绝。
  好在姜幼瑶到底是个不错的苗子,教一个有灵气的徒弟,总好过资质平平之辈。
  又听得绵驹在一边道:“不过你这徒弟,委实不怎么样。”
  饶是惊鸿仙子好脾气,此刻也有些不舒服,便问:“请先生指教。”
  “仙子勿怪小老儿多礼,”绵驹笑嘻嘻道:“这姜三小姐只习得仙子形,没习得仙子魂。《平沙落雁》的雁群百态,你这徒弟是弹得七七八八,不过这开阔舒朗之意嘛,还差得多了。”
  惊鸿仙子心中恼怒,却又晓得绵驹说的没错。她知道姜幼瑶的这个问题,也曾努力想要帮助姜幼瑶,可是琴乐一事,先生们教的只是指法和技巧,琴心得自己领悟,谁也帮不上忙。姜幼瑶领悟不了琴心,这是无可奈何地事。
  “不过小姑娘嘛,年纪轻轻,没什么心事,这等意境,领悟不了也实属正常。能弹成这个模样,已经很不错了。要是没什么意外,今儿个的魁首,只怕就是这姑娘了。”绵驹又笑嘻嘻的补充。
  听到绵驹这一句,惊鸿仙子的心里这才好过了些。她从来没收过徒弟,也没指点过任何人,倘若得了她指点的姜幼瑶最后还是没能得到魁首,这传出去才会笑死人。
  他们二人说话的时候,萧德音和乐官师延都没有开口,萧德音是惯常的明哲保身,不多说话,师延则是傲慢的性格使然,懒得理会他们。而一边的姬蘅,则是以扇支着下巴,微眯双眼,像是在百无聊赖的打盹。
  姜幼瑶在台上的姿态优美,琴声又十分流畅动听,加之她弹得又是难度极大的《平沙落雁》,毫无疑问的就成了校验场上众人目光的终点。
  “那姜家三小姐倒是生的很漂亮。”李濂突然道。
  叶世杰心中有些反感,无论如何,大庭之下讨论姑娘的容貌并非君子所为。然而李濂的话立刻得到了其他人的赞同,竟然纷纷开始表达对姜幼瑶的倾慕之情。
  另一头,年轻女子盯着台上的姜幼瑶,恨恨道:“真是搔首弄姿,难看死了!”
  这人是沈如云。
  沈如云心里倾慕周彦邦,自然对周彦邦的未婚妻姜幼瑶没什么好脸色。眼见着姜幼瑶在台上大出风头,更是不甘又妒忌。她身边的沈母听了,也跟着道:“不像大户人家出来的好姑娘。”
  却不想想,姜幼瑶可是当朝首辅的千金,论起出身来,沈家才是真正的寒门小户,若非沈玉容中了状元,沈如云就是去给姜幼瑶当个丫鬟,也要先被人挑拣一番。
  “以为她自己弹得多好,还不如当初嫂嫂一半能听。”沈如云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便被沈母狠狠地拧了一下,沈如云立刻知道自己说错了。如今沈家可是从来不提薛芳菲的事,若是被那一位晓得,动了怒可怎么办?还是事事小心为妙。
  沈如云便缄口不言。
  姜家席上,从来沉默寡言的姜玉燕此刻也忍不住道:“三姐弹得真好听。”
  姜玉娥听了心中十分不爽利,想着姜玉燕这会儿捧着姜幼瑶作甚。可季淑然都在身边,便也挤出一个笑容,道:“那当然了,三姐自来聪慧,在琴艺一事上又多有慧根,今日的头名必是三姐无疑。这《平沙落雁》旁人都不敢挑,只有咱们三姐敢挑,还弹得挑不出错处,要我说,三姐再过几年,燕京城就没人是她的对手了。”
  季淑然道:“玉娥可别捧着你三姐,这话要是让外人听到了,不知道会怎么笑你三姐不知天高地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三姐日后要学的还很多。”
  话虽如此,季淑然的笑容,却是遮也遮不住的,眼里的得意让姜玉娥觉得刺眼。
  姜玉娥想着,分明自己也不比姜幼瑶差,但只因大房有钱有势,便能请最好的先生。自己要是也能和姜幼瑶一样,跟着那些名师学琴,自己自然也能在校验场上出风头。为什么出生在大房不是自己?为什么自己的父母偏偏是庶子,若是平民之家也就算了,可姜家三房,为何就自家最普通?
  姜玉娥不甘心极了。
  她的不甘心,并没有被任何一人注意到。此刻的姜梨,也正在看姜幼瑶的校考。
  “她弹得……真好。”柳絮艰难的开口,似乎十分不情愿承认这个事实。然而众人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比起去年来,今年的姜幼瑶,和他人的距离又狠狠拉开了一截。
  姜梨道:“可她没有琴心。”
  “琴心?”柳絮愣住。
  “《平沙落雁》弹到最后,作曲人发出世事险恶,不如雁性的感悟。既落则沙平水远,意适心闲,朋侣无猜,雌雄有叙。乐声静美绵延,静中有动,动中有静,动静皆宜,姿态轻盈。”姜梨细细道来:“但是因为姜幼瑶的琴心里,少了一份‘淡泊’,所以她的琴声里,就少了一点‘轻盈’。”
  柳絮认真的听姜梨说话。
  “我的三妹,将这首《平沙落雁》的确弹得炉火纯青,但是她弹了一千遍,哪怕一万遍,只要没有领悟到意境,摸到琴心,她的琴声里,就一定会缺少一些东西,她就不是最好的。”
  “你说的也有道理。”柳絮听着听着,也觉出味道来,不过又摇头道:“琴心二字,你说的容易,可哪有那么轻易就能触碰道。有些琴师,就算终其一生,也无法碰到。咱们明义堂的学生,只怕更没有人能拥有,意境这事,领悟得到,也太难了吧!”
  姜梨微笑,的确如此,要让长养在闺房里的千金小姐,去领悟雁群开阔疏荡,天大地大的豪迈淡泊,这似乎有些痴人说梦。别说是千金小姐,就算普通人上了年纪,也未必会接触到。
  正在说话的功夫,姜幼瑶的琴曲,已接近尾声。她漂亮的完成最后一段收音,琴音顿止,很快,校验场上便此起彼伏的响起叫好声和鼓掌声。
  这在之前的女学生中,是没有的。
  姜幼瑶的此殊荣,也很高兴,笑的更加灿烂,同考官行过礼,不紧不慢的走下校验台。
  柳絮紧张的手心都渗出了汗珠,对姜梨道:“怎么办?到你了。”
  “没事的。”姜梨还得反过来安慰她:“我很快就回来。”她说着,就要离开,被柳絮一把抓住袖子。
  柳絮道:“等等!我还没问你,你准备弹什么?”
  姜梨冲她笑了笑:“弹没有人弹过的。”先行离开了。
  柳絮站在原地,喃喃道:“弹没有人弹过的,没有人弹过的……她……”她的目光突然僵住,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个往校验台上去的背影。
  “不会吧……”
  姜梨上去的时候,恰好遇着姜幼瑶下场,两人交错的时候,姜幼瑶笑的很甜,她说:“二姐,祝好。”
  姜梨头也不回的回答:“当然。”
  绑着红巾的小童站在校验台上喊道:“第十三位,姜梨。”
  全场静悄悄的。
  姜梨走上了校验台。
  “快看,你妹妹上去了。”姜景睿身边,有个好事的少年推搡着起哄。
  “别吵。”姜景睿有些生气。
  那人瞧着他的脸色,奇道:“怎的,你还等着听你妹妹弹出一首仙乐?姜二少,你可没病吧?”
  少年们都晓得姜家二小姐八年前干下的好事,也晓得姜二小姐在庵堂里呆了八年,人人都默认了姜二小姐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便是在明义堂里得了魁首,一时之间也难以撼动这个固有的印象。加之书、算、礼大约在庵堂里也能学,但琴、御、射,就不是庵堂里能学到的东西了。
  姜景睿面如锅底,心里虽然也没底,但听到旁人这么说姜梨,也很是不忿,怒道:“没长眼睛啊你们,看看不就知道了?”
  “看看就看看。”少年们笑嘻嘻的回答。
  他们兀自说的热闹,却没有发现自己身边的宁远侯世子,目光却是追随着台上的姜梨,久久不愿离开。
  姜梨在焚香浴手。
  她初学琴的时候,哪懂什么焚香浴手。香是贵重的东西,是大户人家用的。桐乡穷,薛怀远那点俸禄压根儿不够用,更别提好一点的古琴。薛怀远用木头刻了一把琴给她,那把琴是姜梨初学时候用的,弹起来十分晦涩,音色沉闷。当姜梨学会弹琴后,就再也不肯用它了。
  她的第二把琴,是薛昭和人比武得来的战利品。当时薛昭被人挑衅,对方家中家业丰厚,还有一把很不错的七弦琴。薛昭晓得她心心念念一把好琴,就将计就计,和人立下赌注,若是那人输了,就要把那把琴给他。那琴对薛家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对另一家却算不得什么。姜梨甚至还能记得起那一日,薛昭兴冲冲的从门外跑进来,一把将背上的七弦琴搁在桌上,得意的对她道:“姐,送你的琴!”
  后来那把琴跟了她很久。
  她用那把琴弹过《渔舟唱晚》,也弹过《阳春白雪》,弹过《平沙落雁》,也弹过《梅花三弄》。
  宝剑配英雄,初学的时候,只觉得要用好琴,才能配的上好艺。可越到后来,心境反而越豁达,世上哪有那么多绝世好琴,好琴常有,而好琴师不常有。
  可惜啊……
  可惜后来,她随沈玉容嫁到燕京,沈母说已为人妻,当担起家府重任,不可如从前一般吟风弄月。那把琴就被锁进沈家的库房,落满灰尘,遗憾的留在黑暗中了。
  听说薛芳菲死后,沈家一把火烧了薛芳菲的所有物品,想来那把满载着她回忆的,充满了父亲和弟弟关爱的七弦琴,也在那把大火种灰飞烟灭了。
  姜梨垂下眸,很奇怪,这一刻,她的心里竟然异常平静。
  “她这是怎么了?怎么还不开始?”有人见她迟迟没有动作,不耐烦的问道。
  “姜二小姐不会是不知道怎么用琴,现在傻了吧?”
  有人分析:“确实有可能,庵堂里又没有学琴的地方。”
  “要实在不会就算了呗,何必非为了争一口气,弄得自己下不了台。”
  “是为了面子吧,说不会,多丢脸呀。”
  “喂喂,现在站在这里不动,难道就不丢脸么?”
  耳边充斥着各种嘲笑、讥讽、怜悯和同情,叶世杰看向姜梨的目光里,带了些焦急。姜梨是怎么回事,上次看见她,不是很机灵,很会算计么?怎么现在束手无策,她的聪明都到哪里去了?姜梨在校验台上迟迟不说话,姜幼瑶和姜玉娥同时心中一喜。若是姜梨在这校验台上什么都没法做,即便之前上三门得了一甲,也掩饰不了她是个笑话的事实。
  季淑然担心的开口:“梨儿这是怎么了……”
  “二姐该不会是不会吧?”姜幼瑶摇头自语:“这怎么可能?二姐最是聪慧,上三门都得了魁首,此番琴乐定然不会差。”
  她不说还好,一说,惹得众人又开始怀疑姜梨上三门的魁首,是否真的名副其实。
  孟红锦见姜梨在台上迟迟不动,心中也是乐开了花,连日而来的阴霾但是一扫而光,恨不得姜梨再顺势在校验台上摔个跟头,丢脸到家才好。
  就连台下的萧德音也皱起眉,示意小童上前提示,倘若姜梨再不动作,就要被驱逐下台了。
  正在红巾小童准备上前提醒的时候,毫无预兆的,姜梨忽然开口了。
  “光风流月初,新林锦花舒。情人戏春月,窈窕曳罗裾。”
  这是一首民间小调,姜梨的歌声也并非燕京的官话,像是某个地方的方言,带这些活泼的味道。
  “这是什么?”姜幼瑶问季淑然。
  季淑然摇了摇头,她也未曾听过。
  “听上去像是某个地方的小调,”二房的卢氏眼睛一亮:“莫不是梨丫头在庵堂的时候,跟山里人学的?”
  这倒是可能。
  姜梨丝毫没有受到半分影响,她仍然没有弹拨琴弦,只是坐在古琴之前,清唱着对全场人来说都十分陌生的小调。
  “青荷盖绿水,芙蓉葩红鲜。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
  她的声音清越而温柔,澄澈的如同一汪未被人发现的溪水,宁静而活泼,随着春日积雪的划开潺潺流动,挟卷着日光和晨露,朝霞和晚风。像是山间里的采莲女第一次遇到心上人,少年少女懵懂的感情一触即发,迅速发芽成长成茵茵绿树,花草芬芳。
  “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
  那少女沉迷于情人的微笑之中,将满腔柔情寄于月光,她真是单纯又可爱,她本是快乐的,但爱情也教她变得忧愁了。
  爱情真好,爱情让一切变得可爱。让人忘记了春日和夏日是如此短暂,秋日已经来了,冬天也不远。
  她就唱:“昔别春草绿,今还樨雪盈。谁知相思苦,玄鬓白发生。”
  她的歌声戛然而止。
  四季变化,唱歌的女孩子最终也是一场空待,然而华年已逝,不知是岁月蹉跎,还是蹉跎了岁月。
  姜梨的声音很好听,她的歌声更好听。不知不觉中,校验场上的人竟也被这首清脆的小调吸引,沉迷到了那个甜蜜又忧伤的梦境里。
  有人喃喃道:“这小调是什么名字?我怎么没听过?”
  “不知道。”旁人摇头:“不像是燕京腔调。”
  挨着永宁公主不远处,沈玉容猝然抬头,盯着那个台上的少女,这首歌,他听过……
  这是桐乡流传甚广的一首民歌,叫《子夜四时歌》,桐乡的姑娘们大约人人都会唱。姜梨唇边的微笑浅淡,她也唱过的。
  台下,萧德音蹙起眉,不知在想什么。惊鸿仙子有些惊讶,师延仍是一本正经,没什么表情,绵驹却是乐得手舞足蹈,竟然对惊鸿仙子道:“这小姑娘有意思,琴乐一项,从来比的是琴,她却唱了首歌,这歌还不错!”
  “那也不行。”惊鸿仙子好声好气的解释:“若是不比琴乐,她也只能算取巧,对别的学生不公平。”
  绵驹撇了撇嘴,正要说话,突然发现了什么,乐了,道:“什么取巧,你看,国公爷也被她的歌吵醒了。”
  原是姬蘅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正以扇柄抵唇,含笑望着台上的女孩子,神情微妙。这可是从一开始到现在,姬蘅第一次表现出“听”的姿态。
  另一头,姜玉娥道:“二姐这是只打算唱首歌,不弹琴了吗?”
  那首歌固然很新奇,可是自来琴乐,比的是“琴”,而不是“歌”。
  看来姜二小姐是真的黔驴技穷了,才会想到以歌代琴,众人心里正这么想着,就见姜梨伸开双手,抚上琴弦,拨动。
  第一个音流泻出来。
  “嘎——”看戏的人差点噎着,“她要弹呐。”
  “快听听她弹得是……”
  一个“啥”字还没说出口,又是一串流畅的琴音划过人的耳朵,比姜幼瑶的更甚,像是有人用刀,一点点凿刻在人的心尖上。
  “她弹得是《胡笳十八拍》!”
  有人听了出来,一时激动,声音都变了调。
  此话一出,闻着皆是变色。“胡笳十八拍”,连明义堂的夫子都不会弹得曲子,一个不小心变回弄出笑话,姜梨竟然敢?
  多少年没有听到有人弹《胡笳十八拍了》?!
  校验场上,一下子安静下来。在安静中,突然有人哈哈大笑,正是绵驹,他乐得手舞足蹈,哪还有个宫廷乐师的模样,兴奋的不得了:“是《胡笳十八拍》,这小姑娘胆子够大!够勇猛!”
  惊鸿仙子无奈道:“先生,安静。”
  绵驹连忙讪然一笑,立刻噤声。
  于是校验场上就只有姜梨的琴声了。
  《胡笳十八拍》写的是女子思乡、离子的凄楚和浩然怨气。重在一个“凄”字,且不提夫子们如何,明义堂的女学生都是些贵族家的豆蔻少女,正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日子。便是有些忧愁,也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何能弹得上一个“凄”字?连“悲”都很难弹得出来。
  虽然世人常说感同身受,但感同身受,又岂是四个字那般简单?大约只有心怀天下的圣人才做得到。
  孟红锦嗤笑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过是自作笑话给人看……”
  她本想着,姜梨弹这么一首曲子,必然是弹不好的。若是姜梨能弹好,岂不是说姜梨比明义堂这些年来最聪明的才女还要厉害?这怎么可能。
  可她的嘲笑渐渐笑不出来了,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姜梨的指法很是熟练,仿佛早已学琴数十载,她的动作也十分优雅,没有半分刻意和雕琢,随意轻盈的不可思议。
  女孩子就坐在校验台上,风清日薄,衣袖宽大,翠色逼人,灵秀可爱,一时间,校验场上也成了深山幽谷之中,并不似名利场般浮躁,就像是弹给自己听。
  是弹给自己听的。
  姜梨的目光没有看眼前任何一处,又像是看尽了眼前任何一处。
  曲者离乡、离子,她不仅离乡、丧子,还家破,人亡。
  枕边人是中山狼,她的家人就在这一场无妄之灾中,什么都没有留下。可恨的是仇人还步步高升,她重生以来,终于再见仇人,可却不能就在此刻为父为兄报仇,只得按捺。
  隐忍不发是为凄,血海深仇是为凄,无辜冤死是为凄,满门不幸是为凄。强权压迫是为凄,苍天无眼是为凄,凄凄凄!
  琴声铮铮然如利剑直刺长空,那一瞬间,浩然怨气冲天而起,让听的人只觉得肝肠寸断,哀怨不能自己。
  凄楚!哀怨!痛彻心扉!
  时隔许多年,终于有人第一次在校验场上弹起《胡笳十八拍》,本以为这女孩子只要将指法能记得完整,就已经很是不错,可姜梨不仅能记得完整,还能记得熟练,看她的样子,分明一点也不陌生。
  这便也就罢了,可她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怎么能弹出“凄”!
  十有二拍兮哀乐均,去住两情兮难具陈。十有三拍兮弦急调悲,肝肠搅刺兮人莫我知。
  十有四拍兮涕泪交垂,河水东流兮心自思。十五拍兮节调促,气填胸兮谁识曲。
  十六拍兮思茫茫,我与儿兮各一方。日东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随兮空断肠。对萱草兮忧不忘,弹鸣琴兮情何伤。今别子兮归故乡,旧怨重兮新怨长。泣血仰头兮诉苍苍,胡为生兮独罹此殃。
  萧德音向来温和的面目此刻有些僵硬,仔细去看,她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姜梨的琴乐,至少在《胡笳十八拍》这一首上,已经高出了她太多太多!姜梨这一曲所展示的高超技艺,甚至能当她的先生!
  燕京第一琴师,此刻仿佛成了笑话!
  惊鸿仙子也十分诧异,她早已为人妻母,不在乎名利,因此年轻的后辈超出自己,也并不会令她感到紧张。她只是很疑惑,一个十四岁的豆蔻少女,凭什么能将《胡笳十八拍》的凄怨了解的如此通透呢?即便姜梨自幼丧母,七岁就被送进了庵堂,即便过了八年在山上的清苦生活,这些苦难,和琴曲里的“凄怨”也不是完全一样啊。这简直不能相信。
  绵驹最是高兴了,他双眼放光,盯着姜梨的目光像是守财奴突然发现一大块金子,垂涎三尺,舍不得移开一点儿目光。他甚至喃喃道:“这是个天生的琴师!”
  师延比绵驹好些,不过听到姜梨的琴声,令他一改之前的傲慢神色,渐渐有些动容。他是乐官,不如绵驹无所顾忌,但只要是好琴乐,都会用心欣赏。
  这四人最末,却是姬蘅。
  满场人都被姜梨的琴声吸引蛊惑,那琴声似乎有惑乱人心的作用,令每一个听到的人都心生悲凉之感,仿佛看到黄土焦地,寸草不生,进而联想到自己的悲怆之事,难以自持。
  琴声是有这样的魔力的,传说中妖琴师能以琴音将人带入自己制作的幻境之中,令人迷失自己。世上大约没有妖琴师,却有高明的琴师,能以琴声传心,传情。
  众人都被琴师俘虏的时候,唯有一人,不为这琴声所动。
  他既不像姜幼瑶孟红锦之流,因这琴音而妒忌,也不像萧德音因琴艺而恐惧,也没有如其他众人沉迷其中,他就瞧着姜梨,嘴角的笑容也没有一丝改变。
  姬蘅在看着姜梨。
  他睫毛长长,衬的眼神也十分潋滟动人,仿佛也沉醉在其中去了,可是细看时却能见,他又是十分清醒的。他将自己与琴声隔绝开来,也像是将自己和人群隔绝开来。
  他看姜梨弹琴,就像是看自己府上请来的戏班子唱戏,看校验场上的人沉迷在姜梨的琴声中,就像是看戏中戏。
  台上台下众生相,红尘熙熙攘攘,他像是个一个薄情的美人,站在戏外冷眼旁观着,好做看戏人。
  他很清醒的抽离着。
  有人抽离着,有人沉迷着,那弹琴的人姜梨如何?
  她整个人被巨大的悲伤笼罩,琴声的哀怨和她内心的凄怆仿佛成了两个互相增长的影子,争先恐后的拉长着。她像是被一分为二,一个疯狂的薛芳菲,在琴声中如泣如诉诉说着自己的悲哀,一个姜梨,冷静的瞧着台下的众人反应。
  十七拍兮心鼻酸,关山修阻兮行路难。去时怀土兮心无绪,来时别儿兮思漫漫。
  十八拍兮曲虽终,响有馀兮思无穷。是知丝竹兮皆造化之功,哀乐各随人心兮有变则通。胡与汉兮异域殊风,天与地隔兮子西母东。苦我怨气兮浩於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
  悲哀总有尽头,琴声总会收尾。
  姜梨弹拨完最后一个曲调,猝然收音,巨大的响声过后,是空落落的安静。
  没有一个人说话,天地万物都好像在为这悲哀的琴音默然。
  台下的柳絮只觉得脸上冰凉凉的,抬手一摸,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全是湿漉漉的眼泪。再看周围,闻音落泪的不在少数,皆是怅然若失。
  《胡笳十八拍》,终于有人在校验场上弹奏了,而那十八拍之前的一首乡间小调,却更为这悲怆的曲子增添了哀怨的色彩。
  众人不由自主的看向台上的姜梨,若非亲眼所见,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相信,能弹出这一首的,是一个十五岁的姑娘。
  女孩子站在校验台上,微风吹得她的发丝猎猎作响,她微垂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觉得这女孩子亦是十分安静。
  姜梨心中长长叹了口气,刚一抬头,就愣住了。
  她对上了一双狭长的漂亮凤眼,里面满是玩味。


  【第七十三章】爱美

  倘若将这一首《胡笳十八拍》比作一场戏,众人或因唱戏人愤怒或恐惧,或因戏曲本身悲喜顿生,终究是被人牵扯着情绪,在所有人都入戏的情况下,乍然再看到一个清醒的人,就足以令人惊讶了。
  姜梨盯着那双漂亮的凤眼,一时间也揣摩不清那双眼里包含的情绪,只觉得心里凉凉的,差一点被人看穿。
  那位喜怒无常的美人肃国公,在打量她,可能还在试着发掘她的秘密。
  姜梨垂眸,掩住心里万千情绪,施施然对着台下行礼,她弹过了。
  众人目瞪口呆的瞧着她。
  一时间,所有的嘲讽、讥笑、不屑甚至谩骂都戛然而止。如果说之前的上三门,姜梨得了魁首还难以服众,因着到底不是当着所有人面进行,那眼下质疑她的人也无话可说。
  在台上弹琴的,可就是真正的姜二小姐。
  考官里,那位快乐的小老头儿绵驹率先喊了出来,他道:“小丫头,你的琴是谁教的?”
  首辅家的千金被叫做“小丫头”,实在有些唐突。不过这人就是洪孝帝最喜欢的宫廷乐师,姜元柏也得卖他一个面子,倒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绵驹的一句话,让众人回过神,确实,姜梨这一手琴艺众人都瞧见了,那指法熟悉,可不像是第一次摸琴的人,看她的模样,只怕已经学了许多年。可那寺庙庵堂里又没有琴师,莫不是哪里来的高人?隐藏于俗世之外?
  姜梨一瞧绵驹熠熠发光的眼睛,就晓得绵驹心里在想什么,干脆顺水推舟道:“家师已经远游……”
  呵,果然是有高人指点!
  绵驹差点按捺不住就要扑上前来,一迭声的追问:“你那师父叫甚么名字?家住在哪?去往何地了?怎么样才能找到他?”
  姜梨为难的看了他一眼,含含糊糊的道:“学生也不知道……”
  绵驹闻言,先是有些着急,随即想到了什么,又长叹口气,道:“罢了罢了,这些高人大都不愿意透露自己的行踪,一生如风般自由,又怎会为俗世所累。”又看着姜梨,颇有些羡慕的开口:“你这小姑娘倒很有造化,小小年纪就能得这样的高人指点,这辈子也都能受用不尽。我怎么没这样的造化?哎!”
  姜梨见他长吁短叹的模样,心中有些哭笑不得。不过绵驹的话,到底是让别人心中解了惑。
  周围的人俱是谈论起来。
  “原来姜二小姐是得了高人指点,难怪弹得这般好?我瞧着比方才姜三小姐的还要技高一筹?”
  “那可不?绵驹先生不是说了,能被绵驹先生成为高人的,自然很了不得。姜二小姐出师高人,哪是旁人能比得了的?”
  “姜二小姐可真是好运,说不准日后能成为琴师。你瞧绵驹先生的模样,这是起了爱才之心呐。”
  “啐,放着好好地首辅千金不做去做琴师?姜二小姐又没毛病。”
  耳边的谈论从方才到现在,仿佛一下子就天上地下。叶世杰有些愕然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想清楚后,又忍不住失笑。
  一开始他忍不住为姜梨揪心,可又隐隐觉得,姜梨或许能有自己的办法。那个势力的、看不起商户的千金大小姐如今长大了,变成了和过去迥然不同的人,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她变得比从前聪明多了。
  姜元柏听着周围的同僚夸奖姜梨的声音,一时间心意复杂难明。一方面,无论如何,自己的女儿得了旁人赞赏,总是让他高兴的事。另一方面,看着姜幼瑶委屈的模样,他又有些心疼。
  到底是自己如珠如宝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小女儿,从来琴艺一项都是姜幼瑶最擅长的,如今被姜梨比了下去,姜幼瑶必然很难过失望。
  事实上,姜幼瑶心中的妒忌大于难过,仇恨大于失望。在姜梨开始弹拨《胡笳十八拍》的时候,姜幼瑶就晓得,今日的局面,怕是又要因为姜梨而搅混了。她看向季淑然,见季淑然也是一脸凝重,心里就隐隐有些失措。
  失措过后,就是深深地羞耻感。
  被姜梨比下去,被一个扔在庵堂里早就一无所有的姜梨比下去,这比杀了姜幼瑶还难受。尤其是看到周围人对姜梨琴艺的称赞,就无异于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在姜幼瑶脸上。
  夸姜梨弹得好,那她是什么?
  就在姜幼瑶快要抑制不住自己面上的表情时,坐在她身边的季淑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对她道:“不要慌,还没到最后,未必会输。”
  听了季淑然的话,姜幼瑶才渐渐平静下来,虽然心有不甘,却终究没有失态。
  姜幼瑶的神情变化也被姜玉娥尽收眼底,心中虽然疑惑季淑然到底说了什么,不过更疑惑的,是姜梨怎么会在琴乐一项上如此出众?本以为回府后的姜梨,是比自己还要不如的可怜虫……可是事实接二连三的证明,姜梨仍然能踩在自己头上。
  姜玉娥恨恨的盯着姜梨,不晓得是在为自己父亲庶子的身份不甘,还是为自己比不上姜梨而不甘。
  此刻,孟红锦心里也十分不舒服。但凡姜梨得了什么夸奖,人们总是要怜悯的看她一眼,每个人都在提醒她不要忘记自己说过的赌约。看着孟友德难看的脸色,孟红锦心里也十分后怕。倘若姜梨真的在明义堂的所有校考中拔得头筹,自己就要在国子监门口脱去外裳给姜梨跪下来道歉。那样一来,自己就会沦为整个燕京城的笑柄了,还会让孟家抬不起头,父亲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孟红锦的后背,蓦然生出一阵凉意,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可怕的一面。
  不会的,她安慰自己,姜幼瑶也弹得不错,姜梨未必就会夺魁,不会的……
  姜梨走下了台,她没有回到姜家那边,而是走到正对她招手的柳絮身旁。
  柳絮兴奋的拉起她坐下,姜梨还是第一次见这姑娘有如此多的情绪,柳絮道:“姜梨,你方才弹得那首《胡笳十八拍》实在太厉害了!难怪你方才上台前要说弹没有人弹过的,《胡笳十八拍》还是第一次有人在校验场上弹,我瞧着你比姜幼瑶弹得好多了,连我这样琴艺平平的人都能感觉到你琴声里的意境,以你说的‘琴心’来看,这一场,魁首非你莫属!”
  她说的很有自信,像是她就是考官一般。
  姜梨微微一笑:“那可未必。”她睨了台上一眼。
  校验台上,绵驹正对师延道:“小延延,方才姜家那小丫头弹得,你觉得怎么样?”
  “小延延”,乐官师延板着一张脸,对绵驹给他的称呼不置可否,道:“还可以。”
  世人都晓得,乐官师延最是傲慢挑剔,大部分人在他那里得来的评价也无非是“太难听”“可怕”“不好”,得一个“还可以”,那就说明师延对此人已经认可了。
  绵驹显然十分了解师延的个性,当即就一拍巴掌道:“我就知道小延延跟我的想法一模一样,我们这样的高手,都是这么以为的!”又看向惊鸿仙子和萧德音,问:“仙子和萧先生怎么看?”
  惊鸿仙子有些为难。
  她是拿了季淑然银子的,“贿赂考官”这事,过去的明义堂从未有过,惊鸿仙子之所以这么做,也是本想着如今的明义堂,在琴艺上能与姜幼瑶一较高下的根本没有。姜幼瑶就算凭借自己本事也能得魁首,季淑然给她拿的银子说是对指点姜幼瑶的酬谢,可那酬谢也太丰厚了些。惊鸿仙子也就接了,想着这是顺水推舟的事,反正姜幼瑶本来也是可以得魁首的,不如做个人情给季家。而且姜幼瑶到底算她半个徒弟,于公于私,她都要偏向姜幼瑶一些。
  本是板上钉钉的事,谁知道半路中杀出一个姜梨来。平心而论,姜梨的琴艺在姜幼瑶之上,尤其是姜梨以十五岁的年纪能领悟“琴心”,在眼下实在是凤毛麟角。
  惊鸿仙子爱才也清高,但常年混迹于风月场所,即便只是清倌,也晓得人情世故。姜梨固然很好,可她拿了季淑然的银子。姜元柏的两个嫡女,姜梨七岁就被送走,姜幼瑶才是跟在姜元柏身边长大。姜幼瑶更受宠,姜幼瑶还有季淑然和季家,姜梨什么都没有……
  “姜梨很不错,与幼瑶不相上下。”惊鸿仙子斟酌许久,才道。
  此话一出,不曾想绵驹直接乐了,道:“仙子莫不是看在姜幼瑶是你徒弟才偏心与她?我瞧着姜梨小丫头可比姜幼瑶的造诣多多了,且不说《胡笳十八拍》比《平沙落雁》更难,关于意境的领悟,姜幼瑶在门外,那姜梨小丫头可是已经进了门了。仙子,怎的如今越发世俗,再过几年,怕是连你自己的‘琴心’也失了!”
  这话说的极为不客气,几乎是不给惊鸿仙子面子了。惊鸿仙子在望仙楼做清倌开始,便时时被文人墨客捧着,何曾被人这般不客气的斥责?当即脸上一片通红,羞恼不已。
  “罢了,萧先生如何看?”绵驹又问萧德音。
  萧德音沉吟了一会儿,却是出乎意料的开口道:“我也以为姜梨同姜幼瑶不相上下。”
  这便是不承认姜梨要好过姜幼瑶了。
  绵驹当即冷笑一声,看着萧德音的目光也变了,他问:“萧先生莫非也收了姜幼瑶这个徒弟?怎的一个两个都昧着良心说话。”
  萧德音道:“倒也不是,姜梨固然弹拨的很好,可《胡笳十八拍》这首曲子凄怨太重,不如《平沙落雁》意境开阔。《胡笳十八拍》指法与《平沙落雁》不相上下,难就难在意境,毕竟曲者的凄怨之心,常人难以感同身受。但就德音本身说来,不喜凄怨之音,琴心如人心,倒喜欢疏荡辽阔之意。”
  “真是胡说八道。”绵驹被萧德音一席话气笑了,道:“我今日才知道原来琴心还分高下。恕我直言,萧先生,你这样沽名钓誉的琴心,只怕已经担不起燕京第一女琴师的称呼了。且不提惊鸿仙子,那已经过世的状元夫人薛芳菲娘子也比你强,再过几年,怕是那姜家的小丫头姜梨也胜出你多矣!”
  这番话可是毫不客气,却说的萧德音勃然变色。
  她道:“绵驹先生慎言!薛芳菲私德败坏,你竟然拿我与她相提并论?”
  “说的萧先生人品很好似的。”绵驹语带嘲讽。
  “你!”
  这校考还没结束,两位考官都要先在台上吵起来了。虽然绵驹看起来很好说话,却是个极为固执的老头儿。惊鸿仙子连忙出来打圆场,笑道:“两位何必动怒,这还有别的学生尚未上台,等他们一起上了也不迟,倘若中途还有琴艺更高超的,便不必难以取舍了。”
  绵驹冷哼一声,这才罢休。可是几人却心知肚明,只怕接下来的学生里,要想超过姜梨和姜幼瑶二人的,根本没有。最后还是要争执一番的。
  台上绵驹和萧德音的争执,也被姜梨看在眼里,虽然她听不到两人说的到底是什么,不过大约也能猜得到一点,是关于她与姜幼瑶的琴艺。绵驹想来是推崇自己的,因为绵驹在进宫之前,只是个普通的民间乐师,姜梨弹琴前的一首乡间小调,应当很合绵驹的性子。
  至于萧德音,若是从前,姜梨信她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可是眼下……就说不定了。
  周彦邦紧紧盯着柳絮身边的姜梨,方才姜梨的琴艺再一次震撼全场,他便又在心中更加坚定了一定要和取消和姜幼瑶的姻亲,和姜梨在一起的念头。姜梨本就是他的未婚妻,若非阴差阳错,说不准他们现在都已经成亲了。这样的女子,本来就应该是他的!
  周彦邦想,如今姜梨凭着自己的本事,大约已经洗脱了“草包”之名,这样一来,父母亲的反对定也不会这般激烈。虽然有毒害嫡母之名,但宁远侯一向疼爱自己,应当也会妥协。只是这样一来就对不起姜幼瑶了,想到这里,周彦邦有些内疚,只得从其他地方补偿她。
  在周彦邦思量着姜梨的时候,他身边的不远处,沈玉容也是目光迷惘。
  姜二小姐在台上抚琴的时候,莫名让他想到了自己已经过世的妻子。说起来,薛芳菲的琴艺也是一绝,当初在襄阳桐乡的时候,薛芳菲经常抚琴,那时候他常常站在薛家门外,墙头下听着里头佳人的笑声和琴声。
  后来薛芳菲来到燕京,不再抚琴了,他成了状元,忙着各路应酬,记忆里薛芳菲的琴声也渐渐模糊,却在今日,姜二小姐的琴曲下,莫名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亡妻。
  虽然薛芳菲不会弹这么凄怨的曲子,虽然薛芳菲和姜梨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沈玉容的异样,却被坐在成王身边的永宁公主看在眼中。永宁公主唇角笑容依旧,眼里却闪过一丝怨毒。看沈玉容这模样,分明就是又想起了薛芳菲。一想到沈玉容如今还会惦念薛芳菲,永宁公主就妒忌的发狂,连台上的姜梨也一并恨上了。都该死,谁让姜梨像谁不好,偏偏像那个贱人!
  外头的个人心思,姜梨自然也不会知晓,她只是心里盘算着,不晓得肃国公姬蘅是否发现了什么,总觉得姬蘅的目光让人十分不自在,莫非还有什么深意?可除了在青城山那一次,她和姬蘅又并无交集。就算姬蘅记得她,也只是一面之缘。
  应当……没什么关系吧。
  姜梨打定主意,倘若姬蘅拆她的台,说出她在青城山上算计静安师太的事,她就咬死也不松口,反正也没有其他证据。
  这般想着,竟连学生们上台校考也不上心,一个个学生继续琴乐,柳絮也过去了,姜玉燕弹过了,姜玉娥也完成了,直到最后一位女学生弹过,整个琴乐校考已经结束,已是下午了。
  有了姜幼瑶,或者说有了姜梨珠玉在前,其他人的琴声听起来总是寡然无味,像是只进的指法,甚至连指法都没有熟练。实在是差距太大了,别说是懂琴的,就连门外汉也能立刻分得清孰高孰低。
  琴乐校考是要当时便出榜的。而如今众人关注的焦点,也无非就是姜梨和姜幼瑶二人身上。
  姜幼瑶站在台下,抓紧了季淑然的手,这一刻,神情还是忍不住紧张起来。
  若是在自己最擅长的一面输给了姜梨……姜幼瑶根本不敢想,若是周彦邦看到了会怎么看待自己!
  二房的卢氏眼见着姜幼瑶不如之前自信,登时就笑着对季淑然道:“还是大嫂好,养了两个女儿,都是个顶个的聪慧,我看,无论是幼瑶还是梨丫头得了魁首,都是你们大房的人,大嫂定然是高兴的,不愧是大哥的孩子。”
  季淑然本就有些心烦意乱,闻言卢氏挑事的话更觉怒意,面上却是一点儿也不显,笑道:“那是自然,我倒是觉得,梨儿弹得更好一些。”还主动夸奖了姜梨。
  姜玉娥在心里嗤笑,只怕自己这位大伯母,心里已经恨毒了姜梨。不过姜玉娥也宁愿是姜幼瑶得了魁首也不愿意是姜梨得了第一,毕竟姜梨什么都没有,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怎么能和什么都有的人争东西?就应该乖乖俯首称臣,摇尾乞怜如自己一般才对。
  五位考官在商量。
  其他的学生倒是没什么异议,唯独到了姜梨和姜幼瑶二人这里,分歧出现了。
  惊鸿仙子和萧德音认为,姜幼瑶应当得魁首,而绵驹和师延认为,姜梨应当得第一。两方僵持不下,谁也不肯让步。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就是姜梨第一,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绵驹痛心疾首,“你们都听不出来吗?”
  “绵驹先生,”萧德音道:“个人有个人的看法,正如我们不能左右您的想法,你也不能左右我们的想法才是。”
  惊鸿仙子心里有些微微诧异。
  她自己是因为得了季淑然的银子,姜幼瑶又是她亲手教出来的,不得已才只能选择姜幼瑶。可是按他们懂琴的人来说,姜梨的琴艺应该是在姜幼瑶之上的,萧德音不可能没听出来。那为何萧德音非要弃姜梨而选择姜幼瑶,莫非萧德音也得了季淑然的银子?可这不可能啊,萧德音平日在明义堂做先生,生活富足,况且当初做宫廷琴师都给拒绝了,可见是个不贪慕荣华富贵的,不会是因为银子的原因。
  惊鸿仙子难以理解。
  萧德音却是难得一见的坚持。
  绵驹更不可能放弃,师延连话也不多说一句。惊鸿仙子迟疑了一会儿,道:“莫非,此番要并列两个魁首?”
  并列魁首,从前的校验中,也不是没有过。是因为两方不相上下实在难分伯仲才不得已而为之。
  绵驹冷笑:“可姜梨分明就比姜幼瑶弹得好多了!”这是不肯的意思。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气氛于是就僵持了起来。
  校考的考官迟迟不拿出个结果,渐渐地就被校验场上的众人注意到了。
  “怎么回事?怎么还不宣榜?”
  “我方才看绵驹大师好像指了一下姜二小姐和姜三小姐,是不是难以抉择?”
  “那倒也是,姜二小姐和姜三小姐平分秋色,不过我更喜欢姜三小姐,姜三小姐可真是漂亮!以往也都是姜三小姐得琴乐第一的。”
  “我倒是更喜欢姜二小姐,那可是《胡笳十八拍》,从未有人弹过的。”
  姜幼瑶见那头迟迟不出结果,心里又渐渐升起一线希望。哪怕是并列魁首,都比姜梨胜过她要令人好受一些。
  “咱们总不能在这里呆到天黑吧?”绵驹有些不耐烦了:“总得拿出个说法。”
  “可现在也没有旁的办法了。”惊鸿仙子苦笑一声。她和萧德音是决计不肯让步的,眼下看绵驹和师延也是和他们一样的想法。
  进退维谷。
  正在这时,突然有个声音响起,带着些懒散的深意,问道:“怎么,还没结束么?”
  回头一看,却是一直在打盹的肃国公姬蘅,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正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含笑看着他们。
  即便是已为人妇的惊鸿仙子,瞧见姬蘅的笑容时也忍不住一时间晃神,回过神来后,才歉意的道:“眼下出了分歧……”
  绵驹却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对姬蘅道:“国公爷,你醒了正好,我和小延延以为姜梨应当得魁首,仙子和萧先生认为第一应当是姜幼瑶,咱们两方谁也说服不了谁,既然你醒了,今儿你也是考官,你且来说说,你站在哪一边?”
  惊鸿仙子简直哭笑不得。
  绵驹找谁不好,偏偏要找这位肃国公。虽然不晓得为何肃国公也成为了琴乐一项的考官,但是今日众目睽睽之下,这位肃国公可是从上场开始就打盹,中途或许是醒了一两次,但又很快心不在焉的眯起眼睛。
  从评判第一位学生开始,姬蘅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仿佛今日他只是来游玩凑个热闹。所以四人心照不宣的,也没有去烦恼他,四人就自顾自的决定了其他人的成绩。便是真的让姬蘅过来,他又不是琴师,又怎么懂琴呢?
  可是眼下,绵驹却让这位连眼皮子都懒得抬的肃国公来评定最后结果。说姜梨还是姜幼瑶得第一,惊鸿仙子甚至怀疑,肃国公到底认不认识哪个是姜幼瑶,哪个是姜梨?连人的琴声都没有认真听就来评判,这不是瞎胡闹吗?
  最重要的是,肃国公的态度就是根本不屑于参与这些事,谁知道他会不会开金口,怕是话都懒得多说一句。
  绵驹却是目光炯炯的盯着姬蘅。
  姬蘅瞧着面前的一页红纸,目光停留在“姜梨”和“姜幼瑶”两个木牌上,低声道:“姜梨……”
  “对!听到了没有,肃国公大人很有眼光,已经决定了是姜梨!”姬蘅乐得差点跳了起来。
  “绵驹先生稍安勿躁。”萧德音淡淡道:“国公大人话还没有说完。”
  萧德音想着,肃国公对琴没什么喜好,喜欢的是唱戏,今日也没有认真在听,定然不会因为琴艺去选择谁。但是肃国公的爱好,有一个是喜欢美人,姜幼瑶可是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萧德音突然心里“咯噔”一下,说起来,姜二小姐姜梨,也并不丑啊!
  她扭头看向姜梨。
  姜梨正侧头在和身边的柳絮说着什么,更衬得侧影清秀绝伦,浅碧色的衣裙如春日,更勾勒出少女的窈窕和美好,似乎还能闻到她发间的芳香。
  姜幼瑶的确很美,但姜梨也一点不差!
  正想着,就见美貌的红衣青年突然扬唇一笑,手握着折扇,洋洋洒洒随意指了一个方向,漫不经心的道:“就她吧。”
  众人连忙朝他指的方向一看!
  金丝折扇薄如蝉翼,合起来也只有窄窄一条,扇子指着的木牌,赫然只有两个字。
  姜梨!
  姬蘅选择的是姜梨。
  惊鸿仙子心下一松,不知为何,她竟觉得轻松了不少。拿了季淑然的银子,她也的确帮了姜幼瑶,可是肃国公亲自说话,这是她所控制不了的。而姜梨也名副其实。
  萧德音却仍然执拗的道:“国公爷勿要戏耍,校考不是小事……”她的话全都咽在嗓子里,只因为姬蘅瞥了她一眼。
  那一眼凉凉的,含着几分讥诮,像是洞悉了她心底的秘密,让她一瞬间如坠冰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绵驹当机立断,大笔一挥,就在红榜的魁首处写下姜梨的名字。
  尘埃落定!
  萧德音眼睁睁的看着红榜上姜梨独占鳌头,再无转圜余地,肃国公姬蘅却是轻笑一声,站起身来,像是不准备在这里呆下去,就要离席了。离席之前,眼神却又似有似无的,往姜梨那头飞了一眼。
  姜梨也正盯着姬蘅,还想着姬蘅的目的,冷不防姬蘅临走时又看了她一眼,一时间更是怔然,就觉得这人还真的当得起“无常”二字,实在是不晓得在想什么。不过他这是准备走了么?
  尚在愕然,绑着红巾的小童已经拿了写好的红榜,一个个的开始念榜。从后到前,柳絮得了中等,姜玉燕和姜玉娥更差一些,孟红锦倒是得了第六。越往前,姜幼瑶就越紧张。
  她能不能得第一呢?
  红巾小童念道她的名字:“姜幼瑶,次乙——”
  姜幼瑶只觉得脑子一懵,双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幸而季淑然扶了她一把。待站稳后,身上微微颤抖着,绝望的等着那小童说出最后一个名字,心里拼命呐喊者千万不要。
  然后她注定要事与愿违。
  “一甲,姜梨!”
  干脆利落的两个字,粉碎了姜幼瑶不切实际的幻想,像一把利剑直刺姜幼瑶的胸口。同时刺伤的,还有孟红锦。
  孟红锦摇着头,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似乎要分辨这一切究竟是做梦还是现实,手上传来清晰地痛感,提醒着她这一切都是事实。
  加上上三门,姜梨一共拿了四个第一了。
  在这样下去,自己的赌约就要输了,就要在国子监门口,沦为整个燕京城的笑柄,自己输定了!
  一时间,孟红锦的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
  叶世杰远远地松了口气,见姜梨得了魁首,他既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是理所应当的事,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听到姜梨是一甲的时候,他嘴角边的笑容。
  到底是胜了。
  在柳絮一迭声的恭贺中,姜梨的笑容也是很温和的,并不十分感到兴奋。事实上,拿她的所学来参加明义堂的校考,是在欺负这些年轻的学生。不过,看着校验场上沸腾的人声,姜梨心里也小小的高兴了一下。
  这一战,她也算小小的扬名了,以后的路走起来,会更加容易。
  姜梨又扭头,想去看姬蘅,可只见到校验场门前红衣的背影,渐渐隐没在日光的余晖中。
  罢了,姜梨心想,或许是自己多心,肃国公与姜家并无瓜葛,又怎么会注意到自己一个小女子,无非就是恰好遇上,觉得新奇看了两眼而已,就跟他看那些学了新戏本子的戏子一样。
  想通了这一点,姜梨就释然了。
  柳絮激动地比自己得了一甲还要高兴,道:“姜梨,你是第一,你可听见了?”
  “我听到了。”姜梨笑道。
  “你怎么瞧着一点儿也不激动?”柳絮有些狐疑,“难道你不高兴?”
  “我怎么会不高兴?”姜梨道:“不过是想到接下来还有御射两项,心里觉得很是担忧而已。”
  “对哦,”柳絮也想到了,“御射两项,除了那些将门之家的女儿,咱们学堂里的姑娘们也大多势弱。你……会吗?”她小心翼翼的问姜梨。若是从前,柳絮定然毫不犹豫的以为,姜梨肯定不会。可在经过好几次之后,柳絮也不晓得姜梨到底会不会了,姜梨总是一次次的出人意料,让人怀疑她究竟有什么是不会的?比如上三门的书算礼,比如会辨别真画和赝品,又比如能弹出所有人都没用弹过的《胡笳十八拍》。
  姜梨含含糊糊的答道:“会一点。”
  即便只是“会一点”,柳絮也被这个回答震住了,险些惊叫出声“你果然也会”这样的话。
  “好了,”姜梨笑笑:“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也只是为了应付校考而已,大约今日是运气好,不知御射两项上有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她与柳絮一边说,一边往姜家的位置走。
  姜元柏看见小女儿姜幼瑶满脸失落的模样,心里正不是滋味,就看见自己的大女儿往这边走来,表情就复杂起来。姜梨被放在庵堂八年,无人教她也能出落成这般,这似乎说明了姜梨本身比姜幼瑶还要聪慧,可这样聪慧的女儿就这么被耽误了。
  一方面姜元柏为自己对姜梨多年的不作为感到愧疚,另一方面却又无法忘记八年前姜梨对季淑然犯下的错。虽然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伤害已经造成,用什么办法弥补都会有裂痕,对姜梨来说是这样,对他自己来说也是这样。
  姜梨忽略了姜元柏复杂的目光,迎上了卢氏热络的笑意,卢氏道:“梨丫头真是好样的,这才进明义堂没几天呢,就又得了魁首。我瞧着,明义堂这么多年来,梨丫头是最厉害的,旁人都没能做到的事,梨丫头你却一下就做到了。”
  夸奖姜梨,却也是不动声色的又踩了姜幼瑶一脚。说姜梨能做到的事,姜幼瑶却没有做到,姜幼瑶比不上姜梨。
  姜幼瑶闻言,心中更恨,面色却更加委屈失落,看上去分外可怜。
  姜元柏清咳两声,又不忍心小女儿心里难过,就道:“幼瑶也不错。”
  季淑然反而还道:“幼瑶还是年幼了些,不如梨儿精炼。梨儿今日真是让咱们大家大开眼界,”她笑着看向姜梨:“日后幼瑶得多跟梨儿学学才是。”
  这大度的模样真是让姜梨叹为观止,想着季淑然也真是个能屈能伸的性子。不过让她指点姜幼瑶,且不说她自己愿不愿意,只怕姜幼瑶也不愿。况且姜梨可不觉得,姜幼瑶会觉得自己胜过惊鸿仙子。面上还是要做的好看的,姜梨就笑着回道:“都是母亲教的好。”
  姜玉娥在一边看着,内心哂笑,这会儿做上慈下孝,谁知道是不是各怀鬼胎。季淑然会做戏,姜梨也会做戏,姜玉娥心里渐渐开始防备起姜梨。
  “明日还有御射两项。”姜老夫人道:“梨丫头,你可会?”
  御射两项,本是御马和射箭,今年的校考,将这两项合并在一起,即是在御马途中射箭,也相当于骑射。这是因为前些年东突入侵,东突人来自草原,擅长骑射术,军中便开始操练骑射军队。明义堂便也效仿军中,让女子们将御马和射箭放在一起,借骑射术同时考验两项,也算事半功倍。
  “会一点。”姜梨道。
  姜幼瑶和姜玉娥心中同时“咯噔”一下,看向姜梨,她怎么能连这个都会?难道青城山里还有一个明义堂,连御射都一并教了吗?
  姜元柏也很诧异,问:“你从哪里习得?”
  “庵堂里曾经有香客捐过马匹,我喂马的时候好奇,爬上去偷偷骑过,那马性情温顺,并不难以驾驭。”姜梨道:“至于箭术,我和桐儿曾经在树林里拿树枝做了弓箭,打鸟来吃填饱肚子。”
  桐儿心里有些疑惑,她怎么不晓得这些事?不过还是点了点头附和姜梨的说法,一本正经的跟着主子面不改色的扯谎。
  这话听在姜老夫人和姜元柏耳中又是一番滋味,喂马、打鸟、填饱肚子,不晓得的,还以为是生活在乡下的贫苦人家,哪里想得到是首辅家的小姐,这些年,不晓得姜梨过去的日子有多苦。
  姜元柏是个耳根子软、心也软的人,尤其是在对自己的家人面前,当即就对自己当初的做法后悔极了。
  季淑然却心中暗恨,姜梨竟敢当着自己的面叫屈,年纪轻轻的,竟恁有手段,再不找个办法制止住她,那还了得?不晓得在姜府里日后要给自己添多少麻烦。
  姜梨不能留了,季淑然心想,普通的法子也不行。
  正当季淑然心里这般想着的时候,突然察觉到了什么,偶然一瞥,却微微一怔。
  不远处,孟红锦站在人群里,正直直的盯着姜梨,虽然很短暂也很模糊,但目光里的阴沉和盘算,却没有错过季淑然的眼睛。
  季淑然先是有些疑惑,随即恍然,心下一定,立刻轻松起来。她笑着看向姜梨,方才的阴霾瞬间一扫而光,甚至还顺着姜元柏的心意道:“梨丫头过去这些年真是受苦了,如今你既然回家,那些日子都过去了,今后只会越来越好。”
  姜元柏很是满意季淑然如此体贴,姜梨却在听到这番话后,心里立刻警惕起来。
  发生了什么变化,季淑然好像突然就轻松起来了。
  是什么变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