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相随
春灯节的夜晚,姜梨在桐乡的青莲坊门口,见到了久违的姬蘅。
整整一年时间,经历了一个春秋冬夏,这其中哭过笑过,也曾心酸过。本以为此生再无相见的可能,却幸得上天垂怜,再给了有情人一个机会。
“失而复得”四个字,光是听着,也从心底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来。
只是从一开始的缠绵和激动过去后,便到了算账的时刻。
薛宅里,姜梨的闺房中,姜梨不客气的把前来看热闹围观的一众人全部都驱赶出去。把姬蘅扔进了自己房中。
姬蘅也不恼,好整以暇的将自己衣袖上的褶皱抚的平整,这才不慌不忙的打量起屋子里的陈设来,喟叹道:“阿狸,你的闺房,实在不像是女孩子住的地方。”
姜梨虽然称不上是将门女儿,喜爱舞刀弄枪,但寻常女儿家的刺绣或是精致的小玩意儿,也一个都没有。并非是薛怀远不肯给她买,只是比起那些来,姜梨更喜欢薛昭带她去见的新奇。囤一些漂亮的东西在自己身边,并非她的习惯,这一点和姬蘅恰恰相反。
“废话少说。”姜梨没好气的道,她在桌前坐了下来,连茶也不给姬蘅倒,直奔主题,道:“一年里,你没死,为何不出现?这一年你究竟在什么地方?便是你不便出面,至少也能寻个人知会我一声,你这样一声不吭,所有人都以为你是真的死了,我……”她说不下去。
她表面上平静从容,内心的惶恐却无从发泄。明明还悬着一丝希望,可这一丝希望,又是如此渺茫,让人不敢去奢望真的能成功。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很难过,很难熬。
“对不起,阿狸。”他叹息一声,伸出手来,拂去姜梨眼角的泪水,姜梨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她自己竟然落泪了。这可真是令人沮丧,如今能轻而易举的令她掉眼泪的,似乎只有姬蘅。可恨的是,他做的事,又并不像沈玉容那样可恶,让人恨不起来,反而越发揪心。
“我并非故意要瞒着你,事实上,在我醒来之后,我就想办法回到燕京城,本来打算看你的。只是……”他顿了顿,低声道,“皇帝拿你与我打了一个赌。我不想让你输,所以只能暂且不见你。”
姜梨诧异:“皇上?”
姬蘅摸了摸她的头发,道:“不错。”
原来当日在七闽山上,姬蘅是真的旧疾复发,之前被殷之黎围杀时候的中的箭伤,本就很深。那些日子都是姬蘅强撑着,当日撑不住,被殷之黎的副将暗算,从马上跌落下来。他被人追赶,误入山上猎户的陷阱。用最后的力气杀了陷阱外虎视眈眈的群狼,便失去知觉昏死过去。
在那一刻,姬蘅的确是以为,自己这一回大约是不可能活着回去了。他心中充满不舍和留恋,并非是留恋这个世界,只是舍不得他的姑娘。对于这个人间来说,他的亲人一个个离他远去了,只有姜梨是让他放不下的。如果姜梨知道他死了,那个傻姑娘一定会很难过。
可能就是因为这点牵挂,姬蘅拼命地想让自己活下来,一直到来山上搜寻猎物的猎户发现了他。
猎户是七闽本地人,平日里就住在山上,独来独往,已经是个中年男子,周围没有人认识他。他看到姬蘅也吓了一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姬蘅背了回去,随便找了些药草给姬蘅敷在身上。他并非真正的大夫,甚至连七闽山上两军对垒的事情都不知道,大约是个活在尘世之外的人。姬蘅能活下来,全凭他的顽强毅力和那一点点运气。
总之,在那个寒冬,山洞里,他昏迷了几天几夜之后,醒了过来。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失明了。
他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救他的人,也看不到外面是个什么情况。猎户从来没有跟姬蘅主动说过话,不知道是天生哑巴还是在山上一个人住的久了,后来变成这样的。姬蘅一点点摸索出了大致的情况。但他眼睛如此,又不敢轻易的信任猎户,更不能到处乱走,倘若闯到了殷家兵的残余势力里,只会更加麻烦。
他只能暂且在山洞里一直待着。
这山洞本就十分隐蔽,陆玑派人去寻,竟然几次都没找到。不过也是因为这里已经是深山无人的凶险地方,旁人根本不会想到这里居然还会有活人。总之,等姬蘅能自己摸索着出来的时候,金吾军和殷家兵的战争,已经彻底结束。
从七闽到燕京,是一段很长的路程。而失去光明的姬蘅,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可怕的是天下人都以为他死了,不再会回来了。他不能亮出自己的身份,在没办法保全自己的情况下表明自己是姬蘅,无异于告诉对手,让对方快些来对自己下手。
姬蘅从七闽回到了燕京,这一路上,他的艰难可想而知。他甚至学会了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正常的人,并未双目失明。能正常的拿东西,与人说话,滴水不漏。这出戏做的并不容易,在姬蘅成年以后,似乎极少遇到过这样狼狈的时候。但他仍然一直在做,哪怕十分危险,也要做成,只因为他必须要安全的回到姜梨身边。
姬蘅并不如戏文里写的那般,因为自己双目失明,便觉得再也配不上心上人,要远离她。他的感情与他容貌一般决绝浓艳,轰轰烈烈,认定了一个人,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就是这个人。无论他变成怎么样,无论姜梨变成怎么样,他们都会在一起,不会分开。
等他回到了燕京,金吾军早已班师回朝。洪孝帝派在燕京城的暗卫发现了他,姬蘅便进宫见了洪孝帝。
洪孝帝和姬蘅之间的感情,大约是很复杂的。一方面,因为小皇帝过去的经历,令他对待任何人都存了一份怀疑,饶是他最重要最信任的臣子也是一样。另一方面,洪孝帝又总觉得姬蘅与自己同病相怜,恰好又有着共同的敌人,他对于姬蘅,又比对待忠心的臣子要多了一分真心。
就是这份复杂,让姬蘅早早的就意识到,等大仇得报之后,是不可以继续呆在朝堂之上的。当然他也可以这么做,甚至只要他有心那个位置,还能继续做。在从前看来,姬蘅不是没有过这个念头,但是如今,有了姜梨的情况下,这件事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姜梨也不会喜欢宫廷的生活,姬蘅不再考虑这个已经很久远的念头。
洪孝帝告诉姬蘅,他会让人想办法来医治姬蘅的失明,但姬蘅不可以暴露自己还活着的事实,尤其是不可以告诉姜梨。
“为什么?”姜梨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
“如果我死了,叛党余孽会认为皇帝失去了依仗,会蠢蠢欲动,对于皇帝来说,正是一个看清楚是人是鬼的好机会,可以趁这个机会,彻底的肃清朝野,将又异心的人铲除,迎来一个干干净净的朝廷。”
这话姜梨能明白,“姬蘅死了”,光是这句话,就能引出一些藏在暗处的牛鬼蛇神。别的不说,当初有些人想借此来剥夺姬家的爵位的时候,姜梨就已经见识过了。
“但为什么不可以告诉我?”姜梨问,“我不会告诉别的人。皇上的意思,似乎也并不是信不过我,而是故意的?”
姬蘅笑了,淡淡道:“也许他是信不过我。”
当时洪孝帝告诉姬蘅,不可以将此事告诉姜梨。因为姜梨从头到尾,知道的太多了。她知道有关林柔嘉和殷湛的事,知道皇家丑闻,也知道虞红叶和姬暝寒真正的死因。正是因为姬蘅对姜梨没有任何隐瞒,洪孝帝大约怕姜梨成为第二个林柔嘉,红颜祸水。他信不过姜梨,甚至一度还因为姜梨知道的太多而生出杀心。
“朕与你打个赌,不告诉姜梨你还活着的事实。看她能不能为你守一年,倘若你赌赢了,朕就答应你,从此再也不管你的事,若是你输了,朕要姜梨的命,你就当没有这个人。”洪孝帝的话,再一次回响在姬蘅耳边。
“他信不过我?认为我会改嫁?带着这些秘密嫁给别人?”姜梨讶然,“可是我说过了,我终身不嫁的。”
“那只是一句口头上的约定,”姬蘅扬唇一笑,“世上很多人,连他们自己都记不清自己说过了什么。皇帝认为你也是一样。”
“我并不想和他打这个赌,这是浪费时间,我知道结果是什么,你这么死脑筋,又笨得很,怎么会见风使舵那么难的事情。”姬蘅笑道,“不过我还是答应了他,因为只有这样,日后才会省事,他不会再过问此事,忍耐一时就好。”
姜梨沉默,真相原来是这样。她实在找不到可以责怪姬蘅的原因,姬蘅固然可以抗旨,但那样一来,就会给薛家,给叶家甚至给姜家带来无数的麻烦。洪孝帝毕竟是天子,金口玉言,说过的话不会改变,姬蘅这个决定,的确是最稳妥的选择。
“后来宫里的太医治好了我的眼睛,本来也不是什么大病,我可以看的到人了。”姬蘅道:“其实我一直在暗处跟着你,怕你太过伤心以至于出事,新年那天晚上,其实我来过,在你门前,差点被赵轲发现了。”
新年?姜梨想起来,那天晚上,她似乎听到有人在敲她的房门,等冲出去之后,却什么都没有,蹲在地上哭得伤心的时候又遇到了叶世杰。原以为那是自己太过想念姬蘅出现的幻觉,原来不是什么幻觉,姬蘅是真的出现过。
姜梨的脸顿时一红,心中一阵恼怒,便知道姬蘅原来将自己的狼狈模样知道的一清二楚,愤愤然道:“你就在那里眼睁睁的看着我哭,你真行!”
姬蘅一挑眉:“你跟叶世杰那小子走的近,我还没说什么,你怎么倒打一耙。”他嘴角一勾,似乎是不爽,又像是嘲讽,“我们家小姑娘,觊觎的人还真不少。走了一个,又来一个,你可真是长本事了。”他捏着姜梨的下巴,恶狠狠地动作,下手却是轻轻的。
“你胡说八道什么,”姜梨不自然的道,“这和叶表哥有什么关系。”
“我不管什么表哥,”姬蘅轻哼一声,“你是我的夫人,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也是你的人,你想抛弃我,老天爷都不会同意。”
姜梨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从没发现姬蘅是这么一个幼稚的人。她问道:“那阿昭和表姐他们又是怎么回事?”
和姬蘅相认以后,忽然消失不见得叶如风和叶嘉儿,薛昭和司徒九月都出现了。姜梨也就明白,敢情这件事情只有她一人不知道,其他人早就知道了。
“我和皇帝的约定时间到了,知道了你们打算回桐乡,一路跟着去。那天晚上,我本想出来看看你,被薛昭看到了。”姬蘅说到这里,有些不自在。想来他一直谨慎,却能被薛昭逮住,可见当时是有些失神。
薛昭发现姬蘅后,先是诧异姬蘅居然还活着,十分高兴激动,姬蘅也打算找到姜梨,告知她自己已经活着的事实。却被薛昭拦住,薛昭说,反正明日就是春灯节,不如给姜梨一个惊喜。就让姬蘅佯作看戏,叶如风和姬蘅起了争执,再让叶嘉儿引姜梨前去。
姜梨知道了整个来龙去脉之后,颇为无语。她道:“薛昭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办法,你居然同意了?”
“我想他是你弟弟,当然很了解你。薛昭说,如果我直接出现,你定然会很生气,照他说的做,你便顾不上生气,不过现在看来,”他沉吟道:“早知道你怎样都会生气,我应该昨夜就来见你的。也不用多捱一日。”
姜梨无言以对,薛昭想来是又淘气了,且胆子越来越大,竟然敢捉弄到姬蘅头上。不过姜梨猜想或许薛昭也是为了给自己出气,只是这出气的办法,实在称不上有多高明。
“所以你就这样做了?我爹他们也提前知道了?”姜梨不依不饶,“你就这么独独瞒了我一个人?”
她并非是喜欢这般刨根问底的性子,也知道姬蘅实在是有苦衷,不过是有些气不过而已。说来也奇怪,她可以对任何人宽容,哪怕稍稍委屈一下自己。但在姬蘅面前,却可以永远肆无忌惮的做个小姑娘,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要做的事。因为她知道,无论如何,姬蘅都会包容她。
“对不起。”他微微俯身,在姜梨唇上啄了一口,“以后所有事情,我都不会瞒着你。国公府是你的,我嘛,”他笑的诱人,“也是你的。”
“以后?”姜梨挑眉,“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你想做什么?”
“你如何对我,我就如何对你咯。”姜梨故意气他,“我去什么地方,你可别跟着。”
“姜梨小姑娘,”他叫着她的名字,低头吻了上去,“你可不能始乱终弃。”
……
在四月的桐乡,姜梨和姬蘅重逢了。薛昭和薛怀远是早就见过姬蘅的,自然不必说。叶家人却是头一次看到,他们惊叹于姬蘅的美貌与风华,又知道当初是他带着金吾军大败殷家兵,与容貌截然不同的是手腕性情。虽然叶明辉和叶明轩以为,姬蘅的身世太复杂了些,对姜梨来说未必是好事。但叶老夫人却对姬蘅十分满意。当初姜梨回到襄阳的时候,叶老夫人就看出姜梨虽然表面没什么,心中却是很伤心的。叶老夫人不止一次的向叶家列祖列宗祈祷,祈祷奇迹能发生,或许姬蘅真的还活着,今生有朝一日还会出现,让自己的外孙女快乐的生活下去。如今已经得偿所愿,她自然看姬蘅哪里都好。况且姬蘅便是不刻意讨好谁,光是笑盈盈的站在那里,也会惹得人不自觉的将目光往他身上投去。长得好就是占便宜,任谁都会对他宽容几分。
叶老夫人一边拉着姜梨的手,一面问姬蘅:“阿蘅啊,你们之前就已经被皇上赐下亲事,如今你回来了,有没有想过,何时成亲呢?”
姜梨一愣,脸颊微红。叶老夫人性子直率,不会如大户人家里端着拿捏着。况且在叶老夫人看来,姜梨之前为护着姬蘅都说终身不嫁了,可见心里也是没有考虑过其他打算。既然如此,这亲事迟早都是要办,不如早做打算。
“如果阿狸愿意,”姬蘅道:“什么时候都可以。只是我不愿意委屈阿狸,所以等这次回到燕京城,我就迎亲,不知道阿狸愿不愿意?”
他故意当着旁人的面询问姜梨,眼中都是笑意,语气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调侃。姜梨别过头去,看见薛昭正忍不住想笑。她瞪了一眼薛昭,道:“问我做什么。”
薛怀远像是看出了她的不好意思,就道:“无事,就照阿蘅说的办吧。恰好天气也不错,还得写信给姜首辅。”
姜元柏如今已经到了永州,在那边住了下来。倘若姜梨真的要成亲,或许姜家人会来。他们也没料到姬蘅会还活着。
“如果姜大人来不了的话,也没什么。”薛昭道:“我和爹也是姐姐的家人,还有叶老夫人、叶老爷他们。姐姐虽说不再是首辅家的小姐了,却也是大家捧在掌心中的千金,姐夫,你说是不是?”他亲亲热热的喊姬蘅。
姬蘅勾唇一笑:“当然。”
知道他们是拿自己打趣,姜梨也不多说什么,免得又被姬蘅抓住了马脚。这人如今越发放肆,几乎是有恃无恐,便仗着那张脸恃美行凶,谁也不会拿他怎样。
到了晚上,姬蘅在姜梨的屋子里喝茶,他倒是不介意是好茶还是坏茶,反正被他喝起来,看上去就很名贵似的。姜梨问起他白日里说的话,就道:“你今日早上与外祖母说的,回到燕京城就成亲得消息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何时骗过你?”姬蘅笑道,“怎么,你怕我不肯娶你吗?”
姜梨嗤笑一声:“谁怕?世上便不是只有你一个男的。”
她也真是挑衅,被姬蘅瞥了一眼,一把抓住她,抱到自己的腿上来。姜梨便坐着他的腿,缩在他的怀抱中,这个姿势未免也太亲近了些,她挣扎了两下,姬蘅“嘘”了一声,贴着她的耳朵低语,语气是撩人的亲密:“阿狸乖,别动。”
姜梨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不敢动了。他满意的伸手抚过姜梨的长发,慢悠悠的道:“你这样,我就只有迫不及待把你娶进门了。”
“就算回到燕京城,还有许多要准备的地方。”姜梨道:“我的嫁衣还没准备,嫁妆也没准备,什么都没准备,怎么可能一回去就成亲?”
姬蘅离开的时候,在打仗,谁也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仗打完了后,又传来了姬蘅战死沙场的消息,别说是嫁人,都不知道这门亲事能维持的了多久。姜梨什么都没有准备,这么短的时间里,如何能与他做好成亲的事?
“不必担心。”他的声音温柔,“我早就准备好了。”
姜梨诧异的看向他,他琥珀色的眼眸里,是似笑非笑的醉意,就像是喝了酒微醉,但分明又是清醒的。他道:“之前是你要求的,等我回燕京后就娶你。我也是这样想的,在离开之前,什么都准备好了。”
姜梨蹙眉,他们二人在青州码头吻别,姜梨的确说过,等姬蘅回京之后,就娶她过门。但在离开前……难道是在他带金吾军去青州之前,就打点好了一切?
“你的嫁衣,你的嫁妆,你的聘礼,我都准备好了。这场亲事一切都准备就绪,差的不过是个你。欢迎你随时进门,我永远恭候。”他的声音低沉撩人,说的话几乎可以让任何一个女子沉溺其中不愿醒来,“你想要什么,我都能帮你得到。小姑娘,你逃不出我的掌心了。”
这可真是强势又霸道的宣布所有权,不过在姜梨耳中,并无任何不适,反而觉得从心底溢出满满的开怀。她“噗嗤”一声笑了,道:“倘若我不嫁呢?你准备这么多东西,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你舍得不嫁我?”他挑眉,“我记得某人还说过,就算我死了,也要为我守寡,终身不嫁。”
姜梨佯作不知:“这不是我说的,是你听岔的,休想赖在我的头上。”
姬蘅笑而不语,只是抱着姜梨。他还记得看着那少女站在人前,掷地有声的说出这句话。看她在国公府里,和心怀鬼胎之人周旋,拼尽力气守护他的东西,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过去的那些痛苦都是值得的,因为他遇到了她。这份真心令洪孝帝都放下心来,更勿用提他。他本是铁石心肠寡情寡义之人,却被她将他一手从黑暗中拉了出来,有了生气和暖意。
她是他一生的救赎,所以他永远不会放手,永远不会。
“我们一直在一起吧,阿狸。”他轻声的道。
姜梨顿了顿,绽开了一个笑容,“好呀。”
……
去襄阳的时候是一行人,回去燕京城的时候,身边的人却多了不少。
叶家把在襄阳的生意都处理好了,不过到最后,薛宅和叶宅却没有卖掉,到底是住了多年的地方,有些舍不得,留着也是个念想。也许有朝一日,万一想要归乡再看看,也不至于无处可去。
但这回回京城,众人又多了一件事,就是要准备姜梨的亲事。
等在襄阳呆了一段日子后,大家启程回燕京城,回去的路上就不赶路,走的慢悠悠的,一路上游山玩水,好不尽兴。叶老夫人的身子好了不少,和姜梨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精神头十足。这么边走边玩,等回到燕京城的时候,已经是八月了。
因着八月正是炎夏,众人商议,亲事的日子就定在九月初八,秋高气爽,天气怡人。不过这样算来,留给姜梨准备的时间,便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国公府的人倒是一点也不急,因为实在没什么可准备的。姬蘅老早的就准备好了一切,甚至连凤冠霞帔都不必姜梨自己去做。虽然女儿家也常常自己做嫁衣,不过姬蘅的理由是,做针线实在很累,姜梨看样子也不大喜欢这种事,便由他来寻就好了。
姜府已经没有了,未出嫁的新娘又不能直接住在国公府,这些日子,姜梨就住在叶府上。这天早上,一大早,赵轲便登门前来,倒把叶府门口的小厮吓了一跳,只见赵轲身后竟是车马队,马车拉着的,竟是大红的木箱,个个看上去十分沉重。
叶明煜闻声赶来,问道:“这是……”
“这是大人替小姐准备的嫁妆和嫁衣。”赵轲手里还捧着一个,“要属下亲自送到二小姐手中。”
叶明煜有点不大高兴,道:“阿狸是我们家的姑娘,怎么的嫁妆还要别人来准备?没这种说法吧。你们大人是觉得我们叶家没有银子?叶家有钱!”他说的粗豪,看起来像个暴发户,赵轲无语凝噎了一刻,只道:“这是大人的心意,叶老爷还是请二小姐过目吧。”
“三叔,还是让表妹自己来看吧,说不准表妹早就同意了此事的。”叶嘉儿也帮腔道。
叶明煜道:“行,阿顺,你去告诉表小姐,肃国公送礼来了。”
姜梨出来的时候,那些红木的箱子已经搬到了院子里了。叶府的院子本就十分宽敞,但竟满满的摆了一大堆,有些还摆到了屋子里。姜梨诧异的道:“这是……”
赵轲将手里的单子递到姜梨手中,道:“这是嫁妆单子,小姐请过目。”
姜梨展开来看,她有些不自在,女孩子出嫁,还没听过嫁妆是夫家准备的。不过此事被姬蘅做来,却觉得十分自然,仿佛理应如此,她也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有些混乱。那些单子上的财富,倒是叶家看了也要震惊。不过再一想,便又释然,当初姬蘅临走之时还嘱咐文纪,倘若他回不来,便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赠与姜梨,如今看来,即便他回来了,还是把他所拥有的一切赠给了自己。
姜梨再打开装着嫁衣的箱子。那只箱子里,大红色的嫁衣安静的躺着,凤冠霞帔,美不胜收。便是摸上去,仿佛也成了亵渎。赵轲道:“其实这身嫁衣,当年老将军在世的时候,就开始准备衣料和首饰了。老将军希望有朝一日大人能娶妻生子,过着普通人过的日子。大人请求皇上赐婚以后,就开始令绣娘裁剪缝制嫁衣,这些首饰,则是他亲自打造的。”
“亲自打造?”薛昭惊讶,“他一人?”
赵轲道:“不错。”
姜梨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她难以想象姬蘅这样骄傲的人,却会坐在灯下,认真的为她凿刻珠宝首饰,只是希望她在出嫁的时候,十里红妆,风光无限。
事实上,姜梨并非是在意这些形式的人。当年沈玉容迎娶姜梨的时候,并未十里红妆,出嫁之后还要回到燕京城,跋涉长久的路。她那时也没觉得有任何不妥,大约年轻时候都认为,有情饮水饱,到现在姜梨也仍旧这么认为。但在姬蘅眼中,这大约是十恶不赦,万万不可能的。他便是要昭告天下,姜梨是他的妻子,他会用一生去好好爱护姜梨。他的爱情,就是这样轰轰烈烈,艳丽到极致。
薛怀远笑眯眯的看着姜梨,自己的掌上明珠能被人这样珍而重之的相待,身为父亲的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就这样,姜梨便只管安心的等着在家出嫁就好了。
因为时间来的很快,姜元柏他们竟是不能立刻回到燕京城,出嫁那日,可能姜元柏都不会在场。不过叶明煜拍着胸脯保证,便是姜元柏不在场,姜梨的大喜之日,也决计不会被人轻视,他们叶家绝对会让姜梨成为燕京城嫁得最风光的贵女。
这一月来,姜梨几乎是没什么事情可做了。每日就带着叶嘉儿和叶如风在燕京城四处游玩。倒是比从前更为轻松。现在想想她前后两世,出嫁过两次,第一次嫁给沈玉容,出嫁的时候是满怀期待,但也十分忙碌。沈玉容家境清贫,薛家也不算富裕,姜梨还得想着如何俭省。如今这一世,嫁给姬蘅,是截然不同的张扬,她不必去考虑嫁妆太少会不会被人看低,也不必去计较对方给的聘礼太多会让对方的家境更加困难。喜欢便是纯粹的喜欢,和其他的任何事情都无关。
姬蘅还活着,并且回到了燕京城的事情,当即又掀起了一阵风浪。许多一开始想要看姜梨热闹,觉得她这辈子定然会十分凄惨的人,这会儿便开始眼红起来。甚至还有一些官家,心中动了心思,还故意去和姬蘅套近乎,希望将自己的女儿也塞进国公府。在他们看来,姬蘅本就有权有势,如今又立下大功,洪孝帝如今皇位做的这般稳,姬蘅功不可没,燕京城的官家中,如姬蘅这样年轻又有前途的人,独独他一个。便是拿自家女儿进府去做个妾,只要能和国公府攀上关系,那也不亏。
桐儿说起这些事给姜梨听得时候,颇为不屑,道:“那些人也实在太不要脸皮了吧。还说什么高官呢。原先姑爷没有音讯的时候,个个都来劝咱们姑娘放弃。现在舔着脸也要进门,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长什么样。”
姜梨摇头一笑,不置可否。其实还有更加难听的话,只是桐儿没有告诉姜梨。那些人认为姜元柏如今已经不是首辅了,姜梨也算不上什么高门千金,至多有一个做官的表哥而已。可叶家本家还是商户出身呢。姜梨又不是生的倾国倾城。迟早都会被姬蘅厌倦。总会有机可趁。
“姑娘就一点儿也不担心么?”桐儿问。
姜梨挑眉:“担心什么?他若是真的生出异心,我千防万防还是防不住。”前生沈玉容的事情告诉她,人心易变,喜欢一个人,可以为他牺牲,但不能失去自己。她总不能为了日后可能发生的事,现在就给自己找不自在。
正说着,薛昭推着轮椅从外面走了进来,桐儿便退出房去。
“姐姐,”薛昭看着她道:“明日你就要成亲了,怕不怕?”
姜梨道:“有什么可怕的。”
“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他了。”薛昭感叹道。
这一月以来,姜梨都没有看到姬蘅。说起来,姬蘅这般肆无忌惮,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人,倒是对成亲前不能见新娘的习俗十分苛守。薛昭问起姬蘅为何如此,姬蘅的回答也是出乎人的意料,他说,习俗如此,倘若怀了习俗,他们的姻缘不平顺该如何?
居然如此紧张这桩姻缘,薛昭也就彻底的放心下来。其实和薛怀远叶家人不同,薛昭对姬蘅,却是十分的放心。他总觉得姬蘅这样的人不同于沈玉容,对待外人是绝情狠辣,但只要有了软肋,机会终其一生,呵护那个人不受伤害。正因为他需要守护的人很少,所以能被他守护的人,才格外幸运,能得到他全部的爱意。
“姐姐,”薛昭认真的道:“我们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希望你能幸福。”
“好。”姜梨笑着看向他,“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听到你的好消息。”
“我的?”薛昭愕然了一刻,随即挠头道:“我就不劳你操心了。再等个十年八年吧。”说完,也不管姜梨是什么表情,推着轮椅就逃之夭夭。
姜梨无可奈何地摇头。
……
成亲那日,是一个很好的天气,秋色里,太阳都成了金黄色。姜梨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年轻的女孩子眉目温婉动人,眼睛似潺潺溪水,流动的都是幸福。叶老夫人站在她身后,轻轻地拿木梳为她梳头,长长的青丝如瀑,被挽成新妇的发髻。珠宝琳琅,凤冠霞帔,她抿了胭脂,娇艳非常。
叶老夫人看着看着,眼睛就湿润了,大约是想到了早逝的叶珍珍,她道:“我们家小梨,真的长大了。”
叶如风从外面探进个脑袋,呼道:“祖母,好了没有,迎亲的队伍都要到了。”
叶老夫人连忙应了一声,叫喜婆进来,给姜梨戴上了盖头,拉着她出去。
姜梨被拉着,跌跌撞撞的走,盖头蒙着头,她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得到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还有从远而近的笑声。似乎有很多人围在她身边,喜婆把她拉到了门口,便松开手,姜梨就安静的站着,听着敲锣打鼓的声音渐渐清晰了起来。
那是盛大、圆满、令人难以忘怀的迎亲。虽然无法看到,但光是听声音,便也觉得十分热闹。她从未感受过的奇妙。
她听见有人勒马停于面前,有人走向自己。姜梨莫名的紧张起来,周围的哄笑声她什么都听不见,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有力的,一下又一下,像是有顽皮的小鹿横冲直撞,几乎要跳出来似的。
姜梨的手汗津津的,正在她觉得惶惑,竭力保持镇定的时候,忽然,有人轻轻地牵起了他的手。他的手修长而温暖,恰好可以把她的手包在掌心。
然后,眼前的盖头突然被挑开了,她跌进了一双漂亮的凤眸之中,姜梨诧异的望向他,这出格的举动,他做的无比自然,优雅而温柔。
红衣的美人就这么站在她面前,嘴角噙着动人的笑意,说出一生的承诺,他说:“跟我走吧,小姑娘。”
然后,她就这样,毫不犹豫的,坚定地跟上了他的步伐。
“好。”
【番外】幻夜
定远城离漠南不远,但到了冬日,也是冷的出奇。
一大早,姜梨从客栈里走出来,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桐儿忙不迭的将披风给姜梨披上,道:“夫人千万别着凉,赶路的时候着凉,可实在难受的紧。”
即便都已经成亲一年了,每次听到桐儿叫自己“夫人”的时候,姜梨都有些回不过神。大约这和前生不同,成亲之后,她并没有和寻常女子一般呆在后宅之中相夫教子,反而游遍名山大川,年少时候未曾完成的梦想,居然在成亲之后完成了。于是便觉得自己是自由的,还是未嫁人的姑娘,当然听不惯“夫人”之称。
“姬蘅呢?”姜梨问。她醒来的时候,姬蘅已经不在屋里了。白雪走过来,道:“大人知道您喜欢吃昨晚路上买的红豆糕,一大早就去给您买了。洪福酒楼的红豆糕一日只卖十份,大人怕去的晚了没得剩,奴婢今日起来的时候,大人都要出门了。”
桐儿吃吃的笑:“大人对夫人真是很好了。”
姜梨也有些无言,若是别人知道姬蘅居然为了她一大早去和百姓们排着长队买一份红豆糕,怕是以为她是在说谎。不过姜梨也晓得姬蘅的行事作风,想来他去,多半会一口气将十份红豆糕买完,全给她送来。这种事,其实让下人去也可以,姬蘅却偏偏要自己去。倒不是说他刻意,在过去许多年里,姬蘅没有尝试过这样普通人平静的生活,于是这一年来,他们在路上的时候,他总是尝试许多新东西。那些在别人眼中再平凡不过的小事,对他来说都是特别的。
这很好。
成亲以后,姜梨有一次与薛昭谈话,恰好被姬蘅听到了。薛昭说起和姜梨年少时候的梦想,薛昭是希望游遍四海,行侠仗义,姜梨则希望多出去走走,发现生命的无数种可能。
姬蘅听到后,第二日就做了决定,带着姜梨出去游玩。
这在别人看来十分诧异,叶老夫人还以为姜梨是跟着叶明煜呆的久了,被叶明煜影响。把叶明煜骂了个狗血淋头,叶明煜十分委屈,还是薛怀远出来解释,说这本就是姜梨的意思。
薛怀远是了解姜梨从小到大的愿望的,而在如今这个年头,寻常夫君尚且很难做到陪着妻子去完成妻子的梦想,但姬蘅却做到了。即便这个决定在别人眼中十分荒唐,但他以为,这很自然不过。丈夫理应支持妻子,陪她去做她想做的事。
前生的她,作为妻子,一直在“付出”,如今的她,却一直“被付出”。有时候姜梨从一觉醒来,都会恍惚觉得这是一场梦,世上哪有这样好的良人,偏偏被她遇到了。两人契合无比,他对她的宠,似乎毫无底线。
正说话的时候,外面有人的脚步声传来,姜梨抬眼看去,就看见冰天雪地里,他的红衣格外显眼。他从外面进来,大氅上还带了未曾融化的雪花,从怀中掏出一大串油纸包,这本来有些滑稽,但姜梨此刻的心里,却只有感动。她踮起脚,拂去姬蘅肩头的雪花,道:“你怎么这样早就出去了,也不知道打把伞。”
“你喜欢的。”他把油纸包轻轻贴着姜梨的脸颊,姜梨就觉得脸上传来一阵温热的感觉,还是热的。想来他来去都匆匆,又放在怀里,就是怕回到客栈后红豆糕凉了。
“日后我想吃红豆糕,我就自己去买。”姜梨道:“你这样,我可不敢说我喜欢吃了。”
她才说完此话,就听见外面传来一个聒噪的声音:“红豆糕?在哪里在哪里?小尧,你想吃红豆糕吗?”
二人回头一看,客栈的楼梯上,闻人遥拉着林尧走了下来,边走还边打呵欠。他走到姜梨身边,作势要去拿姜梨手中的油纸包,嘴里嚷道:“嫂子,你怎么知道我饿了,谢谢谢谢,太谢谢了啊。”
姬蘅瞥了他一眼,道:“闻人遥。”
闻人遥一个激灵,伸手的动作一顿,规规矩矩的站好,挤出一个优雅的微笑:“怎么啦?阿蘅。”
他惯来会装傻,姜梨笑着摇了摇头,拿出一个红豆糕塞到林尧手中,林尧乖巧的道:“谢谢姐姐。”
“闻人,”姜梨看向闻人遥,“这里到斛阳山,还要多久?”
闻人遥有些嘴馋的望着林尧手中的糕饼,听见姜梨的话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道:“快了,等咱们再赶一天的路,明日中午之前,就能到斛阳山。”
“总算是要到了。”姜梨喃喃道。
她和姬蘅,每年都会去新的地方,今年冬日里,去的就是定远城的斛阳山。为何要去斛阳山,是因为恰好闻人遥也要回师门给林尧上门谱。斛阳山就是扶乩门所在的山头。闻人遥也有许多年没有回去了。
闻人遥的师门,姜梨还不至于特意前去拜访,毕竟世间的美景数不胜数,看都看不过来,哪里还有闲心去看闻人遥从小居住的地方。之所以要去,是因为闻人遥说,姬蘅小的时候,也曾在扶乩门里住过很长的一段日子。可以说,那也是姬蘅小时候住过的地方,正因为这个话,姜梨才想去看看。她对于姬蘅的过去,遗漏了很多地方。正如姬蘅了解她一般,她也想极力的去了解姬蘅,填补上自己未出现的时候,姬蘅一个人度过的时光。
“我们师门的那些师父,也许多年没有看到过阿蘅啦。”闻人遥道:“嫂子不知道,当年阿蘅长得很好看,我的那些师父,都很喜欢他。差点还想认他做弟子,不过阿蘅这个人从不信命,实在不适合扶乩门,否则要真要是拜入师门,我现在见了他,还得叫他一声大师兄。”闻人遥津津有味的回忆起来,他总是这样,给他一点阳光就灿烂,不懂见好就收,现在就忘记了姬蘅方才警告的一眼,说起小时候的事情来。
“长得好看就收徒?”姜梨调侃,“就这一点上,你的师父们和姬蘅还真像。”都是一样的喜美恶丑。
“啧啧啧,可不是么,”闻人遥道,“正因为师父们偏心他这个外人,对自家徒弟都没有对阿蘅好。我的那些师兄师弟们,都因此很不满意,还常常找阿蘅的麻烦,有一次……”
“闻人遥。”姬蘅打断了他的话,“你好像很闲。”
闻人遥倏而住嘴,看向姬蘅,眨了眨眼睛,“咳,其实我也不是很闲,小尧,走,随师父收拾一下行李,咱们等下要出发了。”
他其实哪有什么行李收拾,一路上连衣服都是蹭姬蘅的银子去成衣店里买的。无非是找个借口溜之大吉罢了。但姜梨看向姬蘅,姬蘅挑眉,道:“怎么不吃红豆糕?”
姜梨拿起了红豆糕,尝了一口,甜甜的,递到了姬蘅嘴边,姬蘅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差点舔到了她的手指头,桐儿和白雪羞得满脸红透,转过头去,姜梨瞪了他一眼。
他看起来像是没什么关系,还有心思在这里调戏她。但姜梨记得很清楚,方才姬蘅打断了闻人遥的话,打断的是什么事?他不想让自己知道的是什么?那一刻,他分明有些不虞。
他不愿意被人知道的过去么?姜梨陷入深思。
……
用过早食之后,大家就一同出发前去斛阳山。斛阳山山路难行,马车走的格外缓慢。姜梨坐在马车里,听闻人遥说起小时候在师门的趣事,也觉得颇为生动。只是她注意到,闻人遥说起的事迹里,几乎没有提到姬蘅。按理说姬蘅也在这里生活了许久,又都是小孩子,无论如何都会有姬蘅的影子。姜梨不知道是闻人遥忘记了还是其他原因,便问了出来。
闻人遥摆了摆手:“阿蘅那时候多不合群啊,除了我以外,那些师兄弟们,他谁也不搭理。师姐师妹们倒是很喜欢他,他也没给过人家好脸色。时间久了,大家也都不再叫他。”
是这样么?姜梨总觉得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姬蘅对小时候的事情似乎兴致缺缺,并不顺着闻人遥的话往下说,而是说起别的话头。姜梨明白他的意思,他既然不想说,那也就不问了。
等到了第二日,果然如同闻人遥之前说的,中午之前,到达了斛阳山的“扶乩门”。
扶乩门看上去,极有世外高人居住地方的特点,位于山峰处。因着地势很高,云蒸雾绕,仿佛世外桃源。姜梨一行人到的时候,门口有两个小童正在扫地,闻人遥走了下来,那两个小童一愣,问道:“你们是谁?”
闻人遥一笑,亮出自己腰间的一条彩穗,大约是他们师门的印记,那小童见状,道:“师祖,师祖,小师叔回来啦!”
小师叔,乍然听见闻人遥这么个名字,姜梨还有些不习惯。不多时,那两个小童扶着里面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走了出来,这老人看上去慈眉善目,仙风道骨,见到闻人遥怔了怔,道:“阿遥,果然是你,你回来了。”
“可不是么?”闻人遥得意道:“我就是特意回来看您,师父,我还收了一个小徒弟,喏,这是林尧,这回带他回来就是给他上名谱。徒弟,还不过来给师祖见见。”
林尧上前,看向老人,道了一声:“师祖。”
老人摸了摸林尧的脑袋,笑了起来,“好,好,乖。”他看了一会儿林尧,目光就落在姜梨和姬蘅身上,等看见姬蘅的时候,目光便凝住了。
“师父,这回阿蘅也回来了。您不知道,阿蘅如今都娶媳妇儿了。这是阿蘅的夫人,姜梨,原先首辅姜家的二小姐。嫂子,这是我师父,静玄真人。”
姜梨便上前行礼:“静玄师父。”
静玄真人看了看姜梨,十分激动,道:“好,都好。”他的目光更长久的落在姬蘅身上,道:“阿蘅,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都长大了。”
“嫂子,之前跟你说的那个看阿蘅长得好看就想把他笼络进我们师门的人,就是我大师父。师父当年可看重阿蘅,什么事都护着他,阿蘅和师父感情也很好,当时就因为这件事,我还差点离家出走,觉得阿蘅要抢我饭碗,不想跟他玩儿了。”
姜梨注意到,姬蘅的神色,在看到静玄真人的时候,也缓和了许多。可见果如闻人遥所说,姬蘅在扶乩门的时候,多受静玄真人照顾,倒是比别人要亲近一些。
“哎,师父,我们赶了好久的路,实在是饿了,您这还有吃的没,咱们进去,边吃边说吧。”闻人遥嘟囔道。他本就有些孩子气,如今在静玄真人面前,越发的像个小孩子,就连林尧看上去都比他稳重。
静玄真人也是真心的爱护小辈,并未斥责闻人遥,只是笑道:“好,我们也正要用饭,阿蘅,姜姑娘,你们一道进来吧,饭菜简陋,不要嫌弃为好。”
姜梨只称不会。
几人一道走近了扶乩门。扶乩门看上去,更像是个道观,殿中供奉着神仙,不过整个师门却是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门口卧着一只黑色的水牛,抬眸看了一行人一眼,懒懒的甩了甩尾巴,便不动弹了。除了刚开始门口两个扫地的小童,整个门里,竟然没有别的人。
姜梨问:“静玄师父,扶乩门里其他人去什么地方了?”
“其他人?”静玄真人先是一愣,随即笑了,他道:“没有其他人了。真一和水婴是我收的最后两个徒孙。扶乩门气数将尽,我的徒弟们要么死了,要么下山游历去了。如今这里,只有我们三人。”他看着姜梨的神色,笑着解释,“姜姑娘不必为老夫难过,盛极必衰,自古以来的道理。扶乩门有过繁盛的时候,到了我这里衰落下去,是很自然的。日后有阿遥接受,终有一日,还会恢复从前的盛景,这是轮回规律。”
这位师父,倒是想的很开,姜梨也不由得心生佩服。几人到了饭堂,饭菜都是清淡的小菜,听说都是静玄真人和两个小徒孙自己种的粮食蔬菜。吃饭的途中,静玄真人问了许多这些年姬蘅和闻人遥发生的事。闻人遥还好,隔个三五年就要回来一趟。姬蘅却是实实在在的从许多年后的一别,就再也没看到了。得知姬老将军死了,静玄真人也长长的叹了口气。
“当年你祖父把你交给我的时候,好像还是昨日的事。如今故人都离开了,”静玄真人叹道:“今日一见,也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你。”
“师父,好好的吃饭,说这些不吉利的做什么。”闻人遥不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咒阿蘅呢。”
“臭小子,”静玄真人佯作生气,“你整日胡说八道,还怎么做人师父!”
“嘿,我的徒弟可比你的徒弟听话多了。”闻人遥洋洋得意。
姬蘅看着面前他们打打闹闹的场景,只是淡笑,姜梨却能看出,他是比平日里还要高兴一些,终于也放下心来。
又说了一些话,闻人遥要带林尧上名谱了,静玄真人就让姬蘅带着姜梨在这四周转转。
姜梨随着姬蘅走了出去,斛阳山峰处,只有这么一处师门。整座山头都没什么人,正因为人迹罕至,风景才格外美好。丛林幽谷,山峰陡峭。姜梨边走边询问姬蘅,姬蘅也就一一回答。当年扶乩门的小师傅们,就是在此学艺。学的是卜卦扶乩,也学机关暗器,武功医术,各有侧重罢了。
姬老将军当初在姬蘅四五岁的时候,就把姬蘅放在这里,让姬蘅在此呆了整整三年。那时候是林柔嘉最丧心病狂的几年,为了防止他们对姬蘅下手,姬老将军才想到把姬蘅藏在这里,斛阳山脚下有奇门遁甲,寻常人走上山就会迷路,旁人发现不了姬蘅的踪迹。
“那你在这里,学的是什么?”姜梨问。
“政客权术,用人之道。”姬蘅回答。
姜梨想了想,也就释然了。后来姬蘅在其中,平衡成王、姜家和洪孝帝三方势力,一直做得很好。原是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这些。
姜梨走到了湖边上,山上的湖水早就结冰了,白茫茫的一片,偶尔有长着白羽的鸟雀站在岸边的草丛中,发出唧唧的呓语。姜梨道:“我刚醒来的时候,就是因为姜二小姐知道亲事被抢,投湖了。现在想想,真是恍若一梦。”
姜二小姐因为投湖,芳魂不知所踪,却阴差阳错的,让姜梨成为了姜二小姐。
“我小的时候,也差点死在湖里。”姬蘅道:“这么说来,我们真是有缘。”
姜梨一怔:“你?也不小心掉下去过湖里么?”
“算是吧。”他嘴角一勾,笑盈盈的道:“就是这片湖。”
“什么叫‘算是’?”姜梨皱起眉,“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在我看来,不是,在别人看来,是。”姬蘅道:“所以叫‘算是’。”
姜梨细细琢磨他话里的意思,恍然道:“你被诬陷了?是别人将你推到湖里,可谁都不承认,说是你自己掉进湖里的?”
姬蘅笑了笑:“很聪明嘛,小姑娘。”
成了亲以后,他还是喜欢叫姜梨“小姑娘”,显得格外的宠溺和亲昵。
姜梨闻言,却没有他那么好的心态,气愤道:“谁会这么做?太过分了!”正因为姬蘅一直表现的很强大,得知姬蘅沉重的过去后,才特别令人心疼。如今又知道有人如此欺负小时候的姬蘅,姜梨更加疯愤概。
姬蘅笑了笑,道:“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
姜梨蹙眉,她想起闻人遥说过的那些话,迟疑的问道:“不会是那些师兄师弟吧?”
姬蘅没有否认。
小孩子是最天真的,因此当他们怀着恶意的时候,也是最可怕的。因为在很多时候,他们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不明白自己会对另一个人造成多大的伤害。
姜梨抓住姬蘅的手,姬蘅挑眉,道:“没事的,阿狸。”他反过来宽慰他。姜梨实在舍不得再去询问他那些细节,再让姬蘅回忆一次过去的伤害,对他来说太残忍了。
“你就当他们妒忌我吧,毕竟他们实在是很丑。”姬蘅不紧不慢的道,“这样想的话,你会不会高兴一些?”
仅仅只是这样?姜梨不这么认为,姬蘅会在闻人遥提起过去的时候显出不愿意攀谈,也不愿意回忆,只怕这件事对姬蘅的伤害,要比他眼下所表现出来的轻描淡写,要严重得多。
那些师兄弟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样欺负姬蘅,并不清楚,但也许正是因为他们的伤害,在日后姬蘅的性格形成中,也就变得格外狠辣无情。闻人遥尚且隔几年就要回扶乩门一趟,但姬蘅却不喜欢回来。只怕除了不愿意见到师兄弟们以外,还不愿意见到过去那个懦弱的,任人欺负的自己。
姜梨不知道能说什么,她抱着姬蘅的胳膊,道:“若是当时我在场,我一定会保护你。”
姬蘅失笑,“你在场?阿狸,你那时候,还是个还不能走路的小娃娃。”
姜梨想想自己那时候,的确说出这种话有些可笑了。但她还是执拗的道:“倘若能回到过去,我一定帮你赶走他们,然后让你跟我走,再也不让你被欺负。”
她当然知道这不过是说笑的话,这种事也不会发生,不过她就是说了,好像只有说出来,心中才好受一些。姬蘅道:“好啊,传说斛阳山上有能满足人心愿的神仙,说不准听到了你的话,特意让你回到我的小时候,帮我出气一回。”
姜梨扬了扬拳头:“我找阿昭的弹弓将他们全都打跑!”
姬蘅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哎呀,真是好可怕的悍妇。”
她见姬蘅说着说着,像是彻底的从那种晦暗的情绪中走了出来,心中才稍稍松了口气。然而到底是不舒坦,像是胸中堵着一口气般,就连夜里和姬蘅一道就寝的时候,还想着这件事。
斛阳山地势高,夜里便格外的冷。姜梨睡到一半,迷迷糊糊,不知道是几时,忽然听到外头传来孩子们嬉闹的声音,其中夹杂着几声像是骂声,姜梨睁开眼起身,回头一看身边,并无姬蘅的身影,床被整整齐齐,像是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人。
她怔了一怔,本应该先去寻找姬蘅,但不知为何,听到外面的声音,便鬼使神差的,披上衣裳,从屋子里走了出去。
门外月光如水,但白日里厚厚的积雪却全都不见了,更像是深秋初冬季节,已有寒意,却还不至于天寒地冻。周围十分安静,只有风,但孩子们嬉笑的声音,就这么清楚地传进了她的耳朵。
姜梨毫不犹豫的顺着声音发出的地方朝前走去,心中倒也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人在牵着自己走一般。她走着走着,便觉得这条路看上去怎么分外熟悉,好似就是白日里和姬蘅一道走过的路。
待走了不知道多久,便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湖,湖水淋淋,泛着凉意,不想白日里已经凝结成冰。在湖水边上,站着一群小童。
这些小童皆是六七岁的模样,最大的也超不过十岁,穿着白衣白裤,头发统一以青带束着,像是一个师门的打扮。而在他们之中,站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那男孩子生的十分精致漂亮,唇红齿白的几乎不像是人间的人。很难想象这样小的年纪五官便如此深艳,他和其他的男孩子不同,没有穿白衣白裤,而是穿了红色的窄袖小袍,衬的他肤色更加白皙,月色下,仿佛哪个仙山上下凡来玩闹的仙童,又像是花草成了精,生出了美貌的花灵。
为首的男孩子道:“他娘是青楼里的女子,不是好人,他也不是好人!姬蘅,滚出扶乩门!”
姬蘅?姜梨心中巨震,这怎么会是姬蘅?她仔细的打量面前红衣小男孩的眉眼,他那琥珀色的眸子,现在已经有了漂亮的形状,眼底下的红色小痣,一如既往,这的确是姬蘅,可看上去,便像是五六岁的小姬蘅。
她怎么会看到五六岁的小姬蘅呢?姜梨也喊了一声姬蘅的名字,但姬蘅并没有回答他。那些男童也像是看不到姜梨似的。
就在这时,小姬蘅冷笑一声,他站着没动,道:“我娘不是坏人,你们才是坏人。想要我滚,自己去跟静玄真人说,反正我也不想待在这里,一群废物!”
他小小年纪,面如寒霜,身体站的笔直,但姜梨似乎能透过他倔强的眼眸,看到他藏在暗处的伤心。
他才只是个孩子,但好像已经对此习以为常,经历了许多许多了。这些师兄弟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看不惯姬蘅,但在夜里背着师父们偷偷欺负,实在是很可恶。
其余的人闻言,自然勃然大怒,其中有个年纪大点的少年,便直接上前一步,将姬蘅狠狠一推,小姬蘅尚且年幼,力气不大,“噗通”一声,掉入了湖水里。
那些男孩子们在岸上哈哈大笑,看着他狼狈的模样扬长而去,只剩下小姬蘅在湖水里挣扎,姜梨什么也做不了,着急的跑到湖边,她伸手碰到水面,湖水冰冷刺骨,姬蘅挣扎着奋力游向岸边,姜梨情急之下伸手去拉他,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自己可以抓到姬蘅了,心中一喜,便抓住姬蘅的袖子,将他拉了上来。
小姬蘅爬上了岸,他浑身上下都湿淋淋的,冷的微微发抖,然而还是警惕的瞧着姜梨,问:“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我……”姜梨语塞,她没想到姬蘅会看得见她,可她自己也弄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时候的姬蘅,并不认识她。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姬蘅问:“你是闻人安排的人?”
姜梨一瞬间有些讶然,这才想起,方才的人群中,并未看到闻人遥的踪影,想来平日里只有闻人遥对姬蘅多加照顾,这回还以为她是闻人遥找来的人。
“是。”姜梨道:“他让我过来看看你,你怎么样?”说完这句话,她便将自己的外裳脱下来,披到小姬蘅身上。姬蘅身子一僵,看向她,狐疑又奇怪。
“你是怎么回事?”姜梨温声问道:“方才那些人为何要这么对你。”
姬蘅冷哼一声:“一群蠢蛋,妒忌心作祟而已。”
他也不过是个孩子,却像是对人心了如指掌似的,姜梨问:“就这么算了?你不告诉静玄真人么?”
“不用了。”姬蘅打断她的话,“我都习惯了。”他从地上爬起来,姜梨扶了他一下。这感觉有些奇妙,那么高大的男人,如今变成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这时候的姬蘅和后来的姬蘅不大一样,若是现在的姬蘅,谁要是敢这样欺辱他,想来他会百倍奉还。但眼前的小姬蘅,却不一样。他大约是考虑到了静玄真人,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让静玄真人为难。
他小小年纪,想的却很深。
姜梨心中不忍,伸手牵了他的手,姬蘅的手也凉的很,他看向姜梨,问:“你到底是谁?”
这小孩真奇怪,他不叫姜梨姐姐,口口声声叫“你”,却并不让姜梨觉得讨厌。姜梨就道:“你觉得我是谁?”
“你不像是闻人找来的人,”小姬蘅道:“你是神仙吗?”
这么可爱的问题,也只有小时候的姬蘅才能问出来。姜梨就道:“是啊,我是神仙,在天上看见有人欺负你,实在气不过,这才过来帮你。”
小姬蘅撇过头:“我不需要人帮忙,我有自己就够了。”
“你的身边,并不是只有自己,我也是你身边的人啊。”姜梨的声音越发轻柔,仿佛哄孩子一般,她道:“譬如说今日,那些孩子伤害了你,你就这么放过他们,我实在很不舒服。”
姬蘅转过头,问:“那你想怎样?”
“你身上都湿透了,我们去生点火,把你身子暖一暖,听说你们扶乩门早上起来都要检查功课,功课完成不了的,便会被师父责罚。你不能教训他们,就让师父教训他们,我们去把他们的功课全部偷出来,然后拿来生火吧。”
小姬蘅目瞪口呆的看着她,这法子,还是当初薛昭每次使坏的时候惯用的招数,那些年,薛芳菲不知道骂了他多少次。没想到,如今却要主动去做这件事,她不知道这是梦还是现实,但那些小孩子打骂不得,就这么让他们肆无忌惮又让姜梨十分生气,便只能用小孩子的法子解决。
姜梨见姬蘅呆呆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道:“我们这就去吧。”
小姬蘅几乎是被姜梨拖着去做这些事情来。不知是什么原因,那些师兄师弟们,自从方才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姜梨就拉着姬蘅将他们放在书房里的功课全都偷出来,跑到姜梨自己的屋子,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姜梨甚至还挖了两个地瓜,放在火堆里烤熟了递给姬蘅。
姬蘅呆呆的看着姜梨做的一切,像是被惊住了。半晌也说不出别的话,除了闻人遥和静玄真人这些师父们以外,他和同龄人们向来没什么交集。那些师姐师妹们也不想搭理,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但今日和姜梨这个陌生女人在一起,莫名其妙的,他也没多少抵触,好似中了邪一般。
“你为什么要帮我?”小姬蘅接过姜梨递过来烤的热乎的地瓜,没有立刻咬一口,而是迟疑的问。
“我是神仙,我喜欢你呀。”姜梨道。
小姬蘅的脸微微一红,似乎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真的是神仙吗?之后是不是就回去了?”
姜梨一愣,姬蘅看着她的目光里,隐隐含着一丝期待,她的心中,忽然就有些不忍。她温柔的道:“我是要回去的。”
小姬蘅立刻失望起来。
“不过不必担心,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的。”姜梨轻声道:“那一次见面之后,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再也不离开了。”
“以后?”小姬蘅问:“那是多久?”
“你以后呢,会做很大很大的官,也会长得很好看很好看,会打一场名扬四海的战争,会被百姓敬仰,你想做的事情,都会完成。你想见到的人,都会见到。”姜梨微笑着道:“你现在过的不好,很伤心,没有关系,在未来,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也会走到你身边,等到那一日,你就会发现,过去的一切苦难,都是值得的,请你耐心等待。”
这一番话,不晓得姬蘅听懂了没有,他懵懂的看着姜梨,最后道:“以后会好起来吗?”
姜梨道:“会好的。”
说完这句话,她就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面前的一些都变得模糊起来,小姬蘅的身影也逐渐变得不甚清晰。她听见幼童稚嫩的声音,又像是成年男子低沉诱人的嗓子,两个嗓子叠在一起,分辨不出真实还是幻境,小姬蘅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姜梨。”
……
外头的鸡鸣声犹在耳边,姜梨猝然睁眼,天光大亮,昨夜种种,不过是一场梦境。
她躺在姬蘅的怀抱里,抬眼就能看到对方漂亮的轮廓。她伸出手,描摹着姬蘅的眉眼,小时候的姬蘅,原来是长成那副模样么?
一只手抓住她的手指,男人笑道:“醒了?”
他睁开眼睛,眼中还带着乍然醒来的慵懒,姜梨急于与他分享那个奇妙的梦境,便道:“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我昨夜做了一个梦……”
二人异口同声,随即都怔住。
“我梦见我看到了小时候的你……”
姬蘅勾唇,“你带我去做坏事了,阿狸。”
他们做了一模一样的梦?姜梨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过了,”姬蘅道:“斛阳山上有神仙,昨日你说的那番话,说不定被神仙听到,特意托梦,让你得偿所愿。”
“倘若能回到过去,我一定帮你赶走他们,然后让你跟我走,再也不让你被欺负。”昨日的话又浮现在耳边,姜梨怔怔的,“可是,你并没有跟我走啊。”
“怎么会?”姬蘅道:“我不是一直在走嘛。”
也许冥冥之中,就是这样,从那个或真实或虚幻的梦境里,她如神仙一般出现,给与他片刻的温暖,后来他就这样,在命运的牵引之下,一步一步,终有一日,走到了她的面前。
也许从那时候起,一切都开始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