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2

千山茶客:嫡嫁千金 79 - 81

  【第七十九章】招摇

  对于姜家女眷,殿里的夫人小姐们都不陌生。姜家作为燕京城首屈一指的官家大户,但凡哪位夫人家中宴请宾客,总不会忘记邀请姜家夫人。除了杨氏以外,季淑然和卢氏常常与这些夫人们想见。二房没有女儿,大房里在姜梨离开的八年,就只有姜幼瑶一个,许多人都忘记了还有个姜梨。她们见姜幼瑶的此处多,见姜梨的次数却寥寥无几。而印象最深的,也就是姜梨接连两场校验,一场琴乐,一场马场校验的风姿。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是外人对姜梨的印象。但是没去观看校验的人对此却不置可否,以为不过是以讹传讹的传言,姜梨并不像传言中说的那么好。因此宫宴,反倒成了证实传言中说法的一个机会。
  所有人都盯着季淑然的身后。
  老夫人身后,季淑然和卢氏在前,杨氏在后,女孩子们,走在最前面的是姜幼瑶。
  姜幼瑶面带笑容,十分甜美精致,穿着举止一看就是生活优渥,不食人间疾苦的大小姐。除此以外,季淑然还着力让姜幼瑶看起来端方、稳重,要知道男子看女子,看的是美丽、智慧,是女子自身,可大户人家挑媳妇,除此之外,还要看媳妇的性情、本事,能否管好一个后宅的安宁。尤其是周彦邦前些日子妄图悔婚,更是让季淑然气恨不已,若非后来宁远侯夫人亲自登门赔罪,加之姜幼瑶又的确倾慕周彦邦,季淑然定然不会让周家如此好过。
  姜幼瑶越是出众,却越是说明这桩亲事里,姜幼瑶配周彦邦绝不是什么高攀,而是绰绰有余。
  姜幼瑶就如盛开的花骨朵儿,袅袅娜娜的进门,她容貌极盛,让玉明殿也增色几分。一些容貌平平的小姐们,望着姜幼瑶,不由得生出自惭形秽之感。长养在让人羡慕的官家,拥有无可比拟的容貌,家人宠爱,天真烂漫,亲事顺遂,夫君俊美温和,门当户对,这不是人人羡慕?即便在场的小姐们大多出自富贵人家,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富贵人家的小姐,有的人生也不是如表面上看到的风光,苦在心里。
  姜幼瑶将众人的艳羡尽收眼底,心中不免得意,步子也轻快了许多。
  姜幼瑶身后走着的,是姜梨。
  其实论起家中排行,姜梨应当走在姜幼瑶前面。不过没有人告诉姜梨,姜幼瑶就自顾自的走在了前面。姜梨也不在意这些,在她看来,谁先谁后不重要。
  众人就眼睁睁的瞧着花一样的姜幼瑶身后,走出来一个水一样的女孩子。
  比起姜幼瑶的盛装,她实在显得太清淡,太清淡了。但在清淡中,她分明的五官又像是山水画中的浓墨重彩,给人以无限韵味。
  姜二小姐步子平缓,不慌不忙,比起姜幼瑶的轻快,看起来更温和稳重一些。姜幼瑶若是燕京城里烂漫的官家小姐,这女孩子更像是山里清秀灵慧的小仙女,前者适合花团锦簇的增色,后者适合不食人间烟火的淡然。
  有人眼尖的瞧见姜梨纤细的手腕上,没有任何玉镯首饰,而是挂着一串黑色的佛珠。佛珠温润,衬得她的手腕如玉一般皎洁。
  有人就想起,姜梨是在山上庵堂里呆了八年,虽说那庵堂如今知道是个藏污纳垢之所,可好像一点也不影响,姜梨在其中沾染的灵澈和佛性。她是很“灵”。
  女孩子嘴角也是含着笑容,和姜幼瑶的笑容不同,姜梨的微笑更像是从心底发出的会心微笑,十分平和舒适,仿佛没有烦恼,让人瞧着,心里也跟着熨贴起来。
  和季陈氏说话的宁远侯夫人就蹙起眉头。
  自从周彦邦说起要解除和姜幼瑶的亲事开始,宁远侯夫人就有了心病。虽然当年她和叶珍珍十分交好,但叶珍珍早就死去多年,姜梨身为叶珍珍留下的女儿,自然不比季淑然的亲生女儿得宠爱。加之后来姜梨害季淑然小产,声名狼藉,叶珍珍也就歇了和姜家攀亲家的想法。
  姜家纵然家业大,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名声扫地的小姐,谁家也不敢要。
  可没想到,季淑然竟主动来找她。
  季淑然仿佛十分了解她心里在想什么似的,只说自己也很舍不得这一桩亲事,更舍不得宁远侯这样的亲家,思来想去,虽然姜梨是不行,可姜家不止姜梨这一个女儿啊。
  宁远侯夫人喜出望外,在她看来,燕京城里没有比姜家更好的姻亲,而姜幼瑶比起姜梨来只好不坏。一来也是姜元柏的嫡女,二来无论是容貌才华还是性情,姜幼瑶都令人满意。后来周彦邦也来看过,对这桩亲事没有异议,宁远侯夫人以为,这桩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谁知道姜梨回京后不久,周彦邦突然提出了这么个荒唐的想法。
  宁远侯夫人吓了一跳,周彦邦想要悔婚这事儿不知怎么的还被季淑然晓得了。生怕季淑然怪罪,宁远侯夫人不得不登门赔罪,还让季陈氏来绑着说话。一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周彦邦好歹是不提这混账想法了,可了解儿子秉性的宁远侯夫人心知肚明,周彦邦并没有歇下这份心思。
  又怒又气,宁远侯夫人生怕周彦邦又惹出什么祸事,今日的宫宴,便打算亲自来看看姜梨究竟是何模样。校验那两场,宁远侯夫人都没有去,因此不晓得姜梨是如何出的风头,纵然听多了周围人对姜梨校验场上的夸赞,宁远侯夫人也嗤之以鼻。
  眼下,她终于瞧见了这位把儿子迷得神魂颠倒的女孩子,究竟是何模样。
  平心而论,姜梨的眉眼生的像姜元柏,清秀分明,轮廓却生的像叶珍珍,有种天真的敦厚。然而她的眼神,她的笑容,既不像姜元柏那么风骨自在,也不如叶珍珍单纯活泼。那种温柔让人没有防备,却也让人觉得她好像什么都晓得。
  宁远侯夫人心里就是一沉,姜梨这个样子,能勾走周彦邦的心,并不意外。
  但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倘若周彦邦不死心,姜梨迟早会成为周彦邦和姜幼瑶二人间的阻碍,亲事不成结成仇,真的和姜家结成仇那还不如不要这门亲事。
  宁远侯夫人只觉头疼。
  众人不晓得宁远侯夫人心中所想,只顾着看姜家的女孩子。姜幼瑶娇艳可人,姜梨清灵出尘,之后的姜玉娥反而显得太过俗气,姜玉燕又是在平庸,并未激的起人们注意。于是姜家大房两位千金各有千秋,至少在容貌上不分伯仲,便成了深入人心的事实。
  姜家女眷一到场,因着身份缘故,不少人就开始过来热络的打招呼,季淑然自然要和季陈氏坐在一起。卢氏也和自己相熟的夫人坐在一处,杨氏因着没什么好友,也没有人来恭维她,只得坐在姜老夫人身边,和姜玉娥姜玉燕在一起,颇有些受冷落的模样。
  姜梨则径自去找柳絮了。
  她就这么一个相熟的友人,柳絮一个人早就烦闷极了,见她来了喜不自胜,等姜梨和柳夫人见过礼,就把姜梨拉到一边,道:“听说周彦邦和姜幼瑶亲事定下来了?”
  姜梨讶然了一瞬,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开了,她笑着点头。
  “没事。”柳絮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什么安慰的话,最后拍了拍她的手:“京城比周彦邦好的男儿数不胜数,你日后找的人必然比周彦邦好一万倍。真是跟了周彦邦,你还亏了。”
  姜梨差点失笑,敏感的察觉到有一道目光正在打量自己,抬眼看去忍不住一愣,盯着自己的正是从前的小姑子,沈如云。
  沈如云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刻薄,带着些挑剔,让姜梨有些恍惚。仿佛跟着沈玉容第一次到燕京沈家,那时候的沈如云在屋里坐着,也是用这般打量物品的目光看她。当时姜梨还不明白,现在姜梨明白了,那种目光,是在琢磨她有什么利用的境地,能为沈家谋多少福利的目光。
  其实沈如云和薛芳菲,也不是一开始就势同水火的。姜梨记得,在沈玉容还没有中状元做官的时候,沈如云纵然有多少不是,面上总还要做做样子,也亲热的唤她“嫂嫂”。但自从沈玉容中状元以后,沈如云就再也不将自己放在眼中了。
  见姜梨盯着沈如云看,柳絮疑惑:“你与她有什么过节不成?之前你没在的时候,就是沈如云说起姜幼瑶抢了你的亲事和周彦邦在一起,这不是故意生事,拿你做筏子?你可有得罪她的地方?”
  “我没有得罪她的地方。”姜梨摇了摇头。心里清楚,沈如云之所以拿这件事挑事,自然是因为周彦邦。旁人不晓得,她这个嫂嫂却了解,沈如云倾慕周彦邦多年,如今好容易有了可以和周彦邦谈婚论嫁的底气,却被姜幼瑶捷足先登,心里怎么能不气恼?说不准连自己也恨上了,要不是当初姜二小姐和周彦邦定亲在前,怎么会有姜三小姐鸠占鹊巢,却把周彦邦早早地定了下来。
  姜梨心想,不晓得沈如云晓得自己的嫂嫂挡了自己的亲事后,是怎么一副神情。想到此处,不免觉得好笑。
  姜梨的笑容落在沈如云眼里,更觉刺眼。而且沈如云总觉得,姜梨的神态举止,总是十分眼熟。不过沈如云确信自己是第一次见到姜梨,这种熟悉的感觉让沈如云也不怎么愉快。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过头,不再看姜梨了。
  说笑了一会儿,外头有宫女来报,太后来了。
  诸位夫人一齐起身,迎接太后的到来。
  当今太后不是洪孝帝生母,却是个仁慈的性子,时常礼佛做功德,更是不问世事。正因如此,当初后宫才会有夏贵妃和刘淑妃之争。当时都在传言皇后无子,后位不保,不过夏贵妃后来身子不好,早早的去了。洪孝帝养在了太后膝下,先皇有意扶持洪孝帝为太子,刘淑妃这才收敛了些。
  后来先皇故去,皇后成了太后,刘淑妃成了刘太妃,刘太妃的一儿一女便是如今的成王和永宁公主。成王比洪孝帝还要年长些,当初拥护成王的势力蠢蠢欲动,洪孝帝的皇位坐的并不安稳。这也是为何如今朝中人对成王礼敬三分的原因。
  洪孝帝没有外戚支持,有的只是自己,可支持他的人并不多。说不准哪一日,这个皇位就要拱手让人,成王拥有的,看上去比洪孝帝多多了。
  太后穿着一件绛紫金缎宫服,云子冠。说起来,太后也到了天命之年,不过大约因为保养得当,站在皇后身边,并不比皇后衰老多少,能看得出年轻时候风姿夺人。她唇边带笑,倒是很和蔼。
  太后身后跟着的,便是成王的母妃刘太妃,刘太妃和太后站在一起,倒比太后显得衰老多了。不过尽管如此,丝毫没有影响到刘太妃的秉性,她倒是穿戴鲜艳,眉眼中的骄矜和她的女儿永宁公主如出一辙。
  看见永宁公主的刹那,姜梨的血液都冷了一瞬。
  永宁公主一身镂金挑线纱裙流光溢彩,那薄薄的一件便是无数织女的心血。她亦是娇颜如花,比起姜幼瑶少女的娇艳来,又多了几分妩媚。站在厅中,自是天之骄女该有的姿态,不必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高高在上。
  听闻刘太妃骄矜,太后也不和她计较,整个后宫里,几乎都是刘太妃说了算。洪孝帝尚且势薄,更勿论皇后。因此,永宁公主说的话,几乎没人敢反驳。
  太后见众人起身,便笑着称不必拘礼,又让诸人坐下。等会子宫宴就要开始了。
  姜梨眼见着永宁公主左顾右盼,似乎在寻人,心里就是冷笑一声,永宁公主这样,毫无疑问就是在寻沈玉容了。倒是对沈玉容爱慕的真切。
  女眷们来的早,宫宴在玉明殿举行,玉明殿殿外便是长长的花池亭台,夜宴过后,自可以赏月鉴花,很是风雅。
  过了一会儿,男眷也陆陆续续到了。
  男女不同席,但究竟是在一殿。北燕不比前朝,倘若在大庭广众之下,女子见外男也不必回避。但到底是有些害羞,一些脸皮薄的姑娘便背过身去,省的害羞。
  姜元柏跟着姜元平两兄弟走过来,姜元兴因为和两兄弟关系算不得很是亲近,显得有些尴尬。
  姜梨看见了叶世杰,叶世杰一鸣惊人,注定很快就要入仕。一些年轻的贵族子弟便与他交好,走在他身边的人也不少,叶世杰看上去与他们相处的也还不错。
  姜梨心中轻轻松了口气。姜二小姐倘若有个强硬的外祖家,对她未来只好不坏。
  叶世杰春风得意,身后跟着的便是此次国子监校考的第二,那原本该是第一,被叶世杰占了魁首的右相府上大少爷,李璟。
  李璟生的容貌平平,与他弟弟李濂相比,实在不讨姑娘喜欢。但上天也很公平,李璟不够英俊,却才华匪浅,李璟俊朗迷人,却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李璟和李濂两兄弟随着右相李仲南一起进来,许多胆大的姑娘也跟着打量起这兄弟俩。
  毕竟右相如今的实力越来越大,几乎可以和姜家分庭抗礼。若说从前姜家是文臣之首,如今姜家文臣之首这个位置,也因为右相的壮大而岌岌可危。李璟和李濂两兄弟,自然也成了香饽饽。
  姜梨的目光只在李家两兄弟身上停留了一瞬便滑了开去,对她来说,并不打算和李家有什么往来。该提醒叶世杰的已经提醒过叶世杰,而且看起来叶世杰做的很好,和李璟李濂并无什么交流,显然将自己的提醒听了进去。
  不管李家打什么主意,叶世杰不搭理,总也要安全几分。
  国子监红榜,魁首叶世杰,第二是李璟,第三自然是宁远侯世子周彦邦。
  姜梨很快就看到了周彦邦。
  并非她想注意周彦邦,而是周彦邦看她的眼神实在不加掩饰,太过热烈。若非人多,只怕都会被人看出端倪。姜梨心中有些恼火,周彦邦如此,实在让人作呕,难受极了。
  旁人不注意周彦邦,因为周彦邦虽然是青年才俊,可已经定亲。但宁远侯世子和季淑然母女,却是打周彦邦进门开始,就一直在注意周彦邦的一举一动。眼看着周彦邦进门之后立刻去搜寻姜梨的身影,几人就着急了。
  宁远侯夫人脑子“嗡”的一下,立刻心道不好。周彦邦如此不怕被人撞见,表现的太过明显,难免惹姜幼瑶堵心,让季淑然不喜。
  季淑然母女却是恨的出奇,一面恨周彦邦心性不坚,容易被人牵引,另一面便是恨极始作俑者姜梨,倘若姜梨不去勾引,周彦邦又怎么会这般痴迷!
  姜梨果断的起身,换了个位置,遮掩住周彦邦的眼神。她实在不想和周彦邦有什么扯不清的交集,明义堂校验过后,她的名声才刚刚好转,并不愿意因为周彦邦又化为乌有。
  周彦邦见不到姜梨的身影,有些失望,不过转瞬又恢复过来,依旧翩翩公子的模样,与人谈笑。
  姜梨越过重重人群,终于见到了沈玉容。
  沈玉容今日穿着官服,姜梨从未见过这样的沈玉容。在她和沈玉容是夫妻的时候,沈玉容是温暖的,柔和的,宽容的人。后来沈母寿辰宴后,她见沈玉容的次数寥寥无几,那时候她心怀愧疚,沈玉容只是沉默。
  但现在的沈玉容,和那时候又极不一样。
  他穿着三品朝臣的官服,从当初的白身读书人一举成名,官袍加身,仿佛这身官袍也为他增添了无限光彩。他看起来依旧温文尔雅,可眼睛里,已然有了世故和老成。
  姜梨看着他与同僚交谈,同僚姿态讨好,而他高高在上,姜梨有一瞬间,觉得这样的沈玉容,像极了永宁公主。一样的自以为自己才是人上人,一样不把人瞧在眼里。
  姜梨又错开目光去看另一头永宁公主。
  永宁公主倒是毫不遮掩对沈玉容爱慕的目光,几乎是追随者沈玉容而移动。只是这样看来似乎是落花有意流水不如想象中的有情,沈玉容并没有投给永宁公主一个眼神。
  姜梨心中忍不住冷笑,自然了,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当然要遮掩。永宁公主有公主身份,沈玉容却是个谨慎的人,不会让任何人抓到他的把柄,他惯来做的很仔细,就如同欺瞒当初的她。
  只是,薛芳菲都已经死了,永宁公主千方百计的让她这个原配腾出了位置,怎么,到现在仍旧不能成为沈家妇?姜梨的心中,倏而闪过一丝快意,不过快意转瞬即灭,说实话,如今的姜梨,其实很想看看永宁公主嫁入沈家以后是什么下场,不知真如他们所想的那般皆大欢喜,还是两两生怨。
  紧接着,姜梨又看到了季家的人,包括季淑然的父亲季彦霖,还有柳絮的父亲柳元丰。成王来的晚一些,到来之后,便和太后见礼。
  最后来的是洪孝帝。
  前后两辈子,姜梨这是第二次见到洪孝帝。洪孝帝如今二十有七,这对帝王来说,是非常年轻的年纪了。他登基七年来,燕朝并无大动乱发生,即便如此,他的皇位仍然坐的岌岌可危,并不如表面安稳。
  但凡身在朝廷中的人,都晓得成王就是洪孝帝最大的威胁。七年之前,洪孝帝仓促即位,成王兵败一着,七年时间,洪孝帝赶得上如今的成王么?没有人知道。
  洪孝帝的身边,站着一名年轻女子。这女子生的十分貌美纤弱,楚楚动人,然而衣裳也并不华丽,甚至称得上是清简。一直噙着微笑,柳絮与姜梨咬耳朵:“那是丽嫔,姜幼瑶的姨母。”
  姜梨恍然,原来这就是季彦霖的嫡长女,季淑然的大姐,丽嫔。
  她上次跟着沈玉容进宫的时候,并没有见到丽嫔,不过早就知道有这么个人。有人说,丽嫔就如当初夏贵妃之于先皇,是先皇最爱的女人。不过丽嫔和夏贵妃的不同之处在于,丽嫔背后有季家,夏贵妃的背后却什么都没有。
  姜梨瞧着丽嫔,丽嫔看起来甚至比季淑然还要年轻几分,不知平日如何保养,像个妙龄少女一般。很温柔,也十分和气,并不指点什么,和高高在上的永宁公主比起来,简直不要更平易近人。不过姜梨也清楚,丽嫔真如表面上这般柔弱无争,便也不会在后宫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成为洪孝帝的宠妃了。
  没点本事的,早就成为了弱肉强食的牺牲品,又怎么能安然站在洪孝帝身边,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故作谦卑,都是做戏。
  丽嫔与洪孝帝说了些什么话,洪孝帝便挥了挥手,丽嫔便上前来与季陈氏和季淑然打招呼。
  姜幼瑶理所应当的去见这位姨母了,周围贵女们俱是艳羡的看着姜幼瑶,有丽嫔这样的姨母,甚至比有位皇后姨母还要风光。虽然皇后生下了太子,但太子年幼刚满五岁,倘若丽嫔也生出一位小皇子,依照洪孝帝对丽嫔的宠爱,太子这个位置将来花落谁家还说不定呢。毕竟改立太子的事,前朝也不是没有过。
  不知季淑然与丽嫔说了什么,丽嫔也笑着看了姜梨一眼,那一眼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姜梨却莫名的很不舒服。
  柳絮问:“你不去见礼?”
  “他们又没叫我去。”姜梨不在意道:“不去了。”
  柳絮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像是方明白过来,挺高兴的道:“还真是你的脾性。”
  姜梨失笑,她又不像姜玉娥,需要巴结着季淑然上赶着去讨好,也不像姜幼瑶,和丽嫔有血脉联系。她和丽嫔只是名义上的姨母,说不定,原先的姜二小姐此番还是第一次见丽嫔。
  说到底,丽嫔是季淑然的姐姐,自然要站在季淑然那边。与自己注定是敌人,这种敌对的立场,并不会因为姜梨上前见礼而改变什么。不要做无谓的事,尤其是这事还是你所不愿意做的。薛怀远这样说过,姜梨也记在了心里。
  正当洪孝帝与太后说话的时候,太监来报,又来人了。
  能比当今陛下来得晚,这人也算是胆子忒大。要知道如成王这样的人都还是遵循礼法,姜梨抬眼看去,见宫殿门外的长廊外,不紧不慢的走来一人。
  年轻人穿着大红的织金长袍,袍角迤逦,在璀璨的灯火下划出的光彩,比大殿柱子上镶嵌的宝石还要夺目。这样繁复华丽的衣裳,但凡容貌不够盛,都会被衣裳压住,显得是“衣裳穿人”,除非是绝世美人,五官精致挑不出一丝瑕疵,还要风华绝代,当勉强相衬。可这衣裳穿在年轻人身上,非但不是说勉强相衬,还能说是相得益彰,看他穿这件衣裳,不禁让人心中生出叹息,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衣裳,世间只有他穿,才不叫辜负了华服。
  华服比宝石还璀璨,而他的美貌,比华服还招摇。
  正是肃国公,姬蘅。


  【第八十章】故技

  姬蘅来的很迟。
  即便这样,洪孝帝也没有半分不悦,仿佛习以为常似的。不仅如此,包括成王在内,也没有一人敢于置喙。
  姜梨看在眼里,虽然说许多人惧怕肃国公,是因为肃国公阴险狠辣,喜怒无常的性子。但姜梨以为,朝堂之中,肃国公敢这样随心所欲,依仗的必然是其他。横行无状的人那么多,但凡招惹了地位更高的人,自然能教训对方,让无状的人狠狠吃个苦头。但好似教训肃国公的人还没有出现,哪怕是刘太妃一派的人嚣张跋扈,大约也没有对肃国公出言不敬的。就连永宁公主见了肃国公,也没有多说什么。
  世上之人,地位低的惧怕地位高的,地位高的惧怕地位更高的。洪孝帝纵然贵为天子,可能过的也不比肃国公要轻松的多。
  姜梨想,做人做到肃国公这份上,也算是满足了。至少无人敢欺,无人敢辱。
  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好笑,遂摇摇头,打消这些莫名的念头。
  姬蘅同洪孝帝见了礼后,就寻了位置坐下。宫宴的位置,他所坐的位置和成王靠的很近,几乎是平起平坐了。
  姜梨注意到,场上许多年轻的姑娘,又有很大一部分将投向成王或是沈玉容的目光,转向了姬蘅。
  毕竟论起容貌来,这殿上所有男人加起来,都比不过姬蘅。如沈玉容叶世杰这样的俊美眉目,在姬蘅面前比起来,也仿佛蒙上了尘埃。这样的人,天生就该是众星拱月,把所有人都比下去的。
  不过如今的姜梨,对于皮相实在没有半分喜悦。当初的薛芳菲还是燕京第一美人,最终不也敌不过荣华富贵。可见光有美貌也是不行的。
  “肃国公倒是很得陛下看重。”柳絮悄声对姜梨道。
  “陛下没有亲信,”姜梨微笑:“只能依仗肃国公了。”如今洪孝帝帝位不稳,成王一派虎视眈眈,从前的成王还要收敛几分,如今右相和成王互相扶持,成王一派越发稳固,另一头,姜梨的父亲姜元柏作为文臣之首,朝中势力广大。或许姜家并没有谋逆之心,但对于一个势微的帝王来说,姜家的实力就是威胁。
  一边是元辅一派,一边是成王一派,加上洪孝帝自己,如今的北燕,犹如三足鼎立。姜元柏势力广大,若是姜元柏不在,朝中许多事情怕是无法运行,一方面洪孝帝要依仗姜元柏保持朝中稳固,另一方面要提防成王在背后放冷箭。三方势力中,洪孝帝反而成了最为单薄的一派。姜梨都为洪孝帝感到辛苦。
  而朝中大臣又大多分为两派,一派拥护姜元柏,这是守旧派,一派拥护成王,这是怀有狼子野心的一派,洪孝帝可以用的人寥寥无几。纵然登基七年,洪孝帝大约也建立了一些自己的亲信,但七年时间远远不够成长出足以与另外两派分庭抗礼的臣子,这样的情况下,肃国公姬蘅就是一个绝佳的选择。一来有姬蘅的父亲金吾将军姬暝寒的旧部势力,手下有兵马,势力不弱,二来姬蘅的祖父,老将军自小从马背上长大,坚信忠君报国,人品毋庸置疑。洪孝帝用着放心。三来嘛,姬蘅此人喜怒无常,心狠手辣,这样的人却更难被人收买,加之平日行踪神秘,不和姜家一派交好,也不和成王一派牵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这样一来,洪孝帝会看重姬蘅,将姬蘅视作心腹,是很自然的事。
  不过,姬蘅就真的会甘于做洪孝帝的心腹么?姜梨忍不住看了一眼红衣青年,她总觉得,姬蘅并非是旁人所说的喜怒无常的性情,之所以难以琢磨,不是因为他无迹可寻,可是因为他藏的太深。
  姜梨又隐约的觉出一点奇怪,但说不清究竟是哪里奇怪。总之在洪孝帝、成王和姬蘅的关系中,姜梨察觉到一丝不同,并不简单的只是表面上看到的这样。
  她还没有想清楚,柳絮已经轻轻地拉了一下姜梨的衣角,道:“宫宴快要开始了。”
  宫宴快要开始了,各人都要各自落座。
  姜梨是得跟姜家女眷们坐在一起的,便和柳絮分开了。落座的时候,姜梨坐在姜幼瑶和姜玉娥中间。姜幼瑶对她挤出来的笑容里都含着恶意,姜梨简直不忍看。
  不想笑便别笑,何必在众目睽睽之下委屈自己?
  洪孝帝还没有落座,皇后站在他身边,丽嫔稍稍靠后一些,到底也是站在了洪孝帝身边。姜梨目光闪了闪,洪孝帝对丽嫔的宠爱,比她想象的还要多一些。
  洪孝帝道:“孤听闻今年官学红榜已出,国子监榜首和明义堂榜首都在此殿,各自是哪位?出来让孤看看是怎样的好儿郎和好姑娘。”
  姜梨和叶世杰同时站起身来。
  姜幼瑶放在桌下的手,暗暗绞紧了帕子。姜玉娥则是眼睁睁的看着姜梨站起来,差点掩不住心中的妒意。
  叶世杰起身往殿中走去,姜梨也紧跟着前往。
  大约是第一次面圣,叶世杰极力保持镇定,仍不禁泄露出一丝紧张,走的步伐略显僵硬。不过没有人会在这里议论他的紧张,能在国子监校考中摘得魁首的人,无论如何都是值得敬佩的。
  出乎人意料的是姜梨,有了叶世杰的陪衬,就更衬得她神态从容安静,仿佛面对的不是九五之尊,而是普通的家人一般。
  洪孝帝的目光露出些趣味来。
  上轻车都尉,孔六今日也来了,他就坐在姬蘅身边,穿着熟悉的甲衣,对姬蘅低声道:“小丫头不露怯,挺神气。”
  姬蘅瞥了他一眼,淡笑道:“废话。”
  姜梨和叶世杰行过礼,洪孝帝令他们二人起身。先是看向叶世杰,问:“你就是叶世杰?”
  “回陛下,正是草民。”叶世杰恭敬道。
  “听闻你乃商户出身,竟能有如此学问,在国子监校考中独占鳌头,很不错。”洪孝帝笑道:“孤很看重你这份上进,必然要好好嘉赏你。户部近来有空职,孤就让你做户部员外郎,宫宴过后就上任吧!”
  叶世杰闻言,又惊又喜,忙叩谢道:“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姜梨也很惊讶,万万没想到洪孝帝竟然会直接封叶世杰为户部员外郎,要知道这个职位瞧着不起眼,燕京城却是许多人挤破头也想进去的。一来这是京官,许多国子监出来的年轻人,头一年都要外放地方的,叶世杰却能留在燕京城。二来是这官位是从五品,要知道姜家三房的姜元兴,凭着姜家的名声在仕途上混了多年,也才将将是个从七品的校书。
  叶世杰刚入仕途,便走在了许多人的前头!
  李濂握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颤,他早就看重叶世杰仕途上会有作为,本想拉拢,一切都进行的挺顺利,可中途不知道为何,叶世杰突然疏远了他。如今叶世杰果然如他所料,以入仕就有如此佳绩,可自己和叶世杰的关系却远远不及当初所想,这就难办了。
  男眷席上,姜元兴嘴角发苦。一个刚入仕的少年都比自己官职高,回府后,想必杨氏又要同他大闹一场了。
  姜元平却是和姜元柏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自己眼中的意思。说起来,叶世杰也算大房的亲戚,他们官做到一定位置的人,总喜欢任人唯亲。要是叶世杰是个可造之材,多提拔提拔他,说不准日后也能有所回报。
  季淑然微微皱眉,叶世杰能一举成为户部员外郎,是她没想到的事。她自然不能让叶家好,最好叶家一直没落,这样叶珍珍才不会有人记起,她才是唯一的首辅夫人。不过,想到今晚将要发生的事,季淑然的眉心又舒展开了,管他叶世杰如何,姜梨如何,今夜一过,户部员外郎这个肥缺,叶世杰也没有福气去享受了。两个声名狼藉的人都不一定能活过这个夏日,又何必在乎眼下的不舒坦?
  叶世杰谢恩后,洪孝帝又笑着看向姜梨:“孤早就知道太傅家里有位嫡小姐,一直未曾见过,你就是姜二姑娘?”
  姜梨抬起头,微笑道:“臣女见过陛下。”
  比起叶世杰的局促,她实在是坦荡多了,从容多了,也平静多了。甚至没有一点面见天颜的激动。
  原本还有些紧张姜梨出错的姜元柏见此情景,这才松了口气。
  姜元平道:“大哥,梨丫头这性子,稳得出奇。”
  姜元柏也有些发怔。
  洪孝帝瞧着面前的小姑娘,她的目光里没有对天家的畏惧,但又不会让人觉得被冒犯的不敬。而是非常平和的,姜梨的眼睛非常纯洁清澈,更像是稚童才有的眼神,洪孝帝也并没有生气,注意到她手腕间的佛珠,想起姜梨曾在庵堂上住了八年的事情,就问:“你平日里读佛经?都读哪些?”
  “回避下,臣女无事时,喜爱抄佛经,平日读《般若经》《华严》《金光明》《妙法莲花》。”她娓娓道来。
  洪孝帝笑道:“难怪孤看你性情平静,你这性子,倒是与太后投缘。”
  当今太后就是酷爱礼佛,洪孝帝这话,可算是非常抬举姜梨了。
  姜梨含笑以对,也在打量洪孝帝。洪孝帝如今不过二十有七,看起来却比同龄人要年长一些,显得格外稳重。大约是因为身为皇帝,有许多要操心的事,况且如今的北燕并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歌舞升平,太平盛世,姜梨倒是能理解一些洪孝帝。
  洪孝帝心中也很意外,他早早的听过姜梨许多传言,包括杀母弑弟,不过大约是因为姜梨是幼年失母,让洪孝帝起了同病相怜的心思,对于姜梨,洪孝帝并没有太多的厌恶。如今姜梨又成了明义堂校考的榜首,加之亲眼所见,姜梨温柔纯澈,不似传言作恶之人,就对姜梨起了几分欣赏之意。
  洪孝帝道:“姜爱卿,你养了个好女儿。当得起掌上明珠,既是明义堂榜首,孤也有赏赐。”他随意挥手,便有个太监模样的人前来,捧着布帛,念出一长串名字。
  无非就是首饰珍宝,姜梨听得头疼,毕竟洪孝帝不能赐她个官位,要是赐个县主之类,如今也突兀了些。姜梨对珍宝首饰并无热爱,听得也很平静,倒是宴席上的姜玉娥听完,更是要妒忌的酸水往外冒了。
  孔六道:“看见没有,姜二小姐一点不为所动,绝对是个不食人间烟火,不为荣华富贵所动的好女子。”
  姬蘅唇角一勾,笑意微带嘲弄:“她心里图谋不止这些,当然不为所动。”又昵一眼孔六,“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目光短浅。”
  “我目光短浅?”孔六道:“我他娘的能百步穿杨!”
  姬蘅懒得搭理他。
  姜梨谢过恩后,带着场上众人的艳羡回到了座位。季淑然笑着称赞她道:“梨儿真是给咱们府上长脸了。”
  “二姐比我强多了。”姜幼瑶也恭维道。
  季淑然如此就罢了,姜梨晓得季淑然惯来爱做这样的举动。只是连姜幼瑶也要忍住不悦做面子,就让姜梨有些诧异。姜幼瑶应当如姜玉娥一样,一声不吭,心里恨毒了自己才对。
  她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姜幼瑶,发现姜幼瑶的目光里,还隐藏着些期待和兴奋,不由得警醒起来。
  再如何,宫宴还是要开始的。
  菜肴丰盛,姜梨却无心品尝。姜玉娥有些炫耀般的为姜梨解释各样菜色,似乎在证明自己比姜梨见过的世面多得多。或是故意不提醒一些菜肴要如何入口,等着看姜梨出丑。谁知姜梨要么安然无恙的度过,要么根本就不夹那道菜,让姜玉娥的打算落空。
  到了后面,姜玉娥也不怎么在意姜梨了。只管露出自己最好的一面,有意无意的侧身向着男眷席上,大约在“引人注意”。
  姜梨只觉得姜玉娥的行为可笑,不知杨氏怎么想,不过倘若三房的人人人都是姜玉娥这个德行,姜梨就能了解为何这么多年,姜元兴还只是个校书的原因。成为笑话还不自知,自然很蠢。
  男眷席上,周彦邦却是不时地往姜梨的方向看去。
  因着姜梨与姜幼瑶坐在一处,旁人看见,也只以为周彦邦看的是他的未婚妻姜幼瑶,身边的人还打趣他,周彦邦笑着应了,心思却全然不在此处。
  和姜幼瑶解除婚约,重新让姜梨成为他的妻子,到现在已经成为了周彦邦的执念。只可惜这件事宁远侯夫人不同意,宁远侯听了更是大怒。周彦邦也晓得自己这个想法很是荒唐,毕竟姜家又不是小门小户,怎么能三番五次的毁亲?
  但姜梨的确是不一样了。
  周彦邦每一次见到姜梨,都能更加欣赏姜梨身上的美好。她和燕京城的贵女们看起来都不一样,她对自己越是疏远,周彦邦就越是不甘心。周彦邦晓得,自从校验过后,姜二小姐的名声变好,许多贵族子弟家里就会开始将目光转向姜梨。而近日洪孝帝授礼的时候,周彦邦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周围的这些年轻公子,也有许多看姜梨看的目不转睛。
  有才华,性情温柔,生的清灵美丽,家世不薄的首辅千金,还得到当今陛下的青睐,这在燕京城的贵女圈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好姑娘。
  周彦邦心里抓心挠肝的不安,生怕就这样将姜梨错了开去。可他自己和姜幼瑶的亲事都已经定在了明年冬末,若是不出意外,就只能和姜梨擦身而过了。
  周彦邦很不甘心。
  在他频频看向姜梨的时候,自然没有发现,自己的这一番举动,已然落进了另一人眼中,这人却是沈如云。
  沈如云眼见着自己的心上人终于能和自己见上一面,心中自然是喜悦的。只是喜悦很快就就被冲散了,虽然和周彦邦同处一处,可周彦邦的目光,一直都没有看向她,而是看向姜幼瑶的方向。
  沈如云很是伤心,她心中爱慕周彦邦,可从前是自己身份配不上,如今她已经是状元郎的妹妹,兄长亦是朝官,能与周彦邦站在一起,可周彦邦又有了婚约。倘若这只是婚约便罢了,沈如云却也能清清楚楚的看见,周彦邦看向姜幼瑶的眼神,充满了缱绻爱意,那代表着,周彦邦心里也有姜幼瑶。沈如云的心,一瞬间跌到谷底,伤心之外,又生出一股不甘与妒忌来,只恨不得姜幼瑶和周彦邦的亲事出现个把周折,让这桩亲事成不了真才好。
  姜梨享用着菜肴也觉得味同嚼蜡,只因为瞧见沈玉容和永宁公主二人,便恶心的吃不下饭,然而宫宴还是要继续,也只得按捺着不适,勉强继续着。
  这一场宫宴,竟是持续了很久。官僚们各自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说着官场上的话,夫人们则是闲话家常,交换着彼此府上无关痛痒的趣事。小姐们和公子们,则是隔着男女眷长长的席幕,偷偷地时而互相看一看,有不小心对上眼的,便又飞快的错开目光,仿若无事,实则暗暗地记住对方的容貌动作,打算回府后打探一番。倒是各有形状,别开生面的一副众生相。
  成王和洪孝帝之间,倒也兄友弟恭,其中潜藏的暗流汹涌,却不为人知道。太后一如既往地宁静,刘太妃与皇后在说话,丽嫔温柔的坐在一边,不时地为皇帝斟酒——这种本不该她做的事,她也做得十分自然而亲切。
  桌上的玉白细瓷瓶里,是杏花酒。因着女眷们不胜酒力,宫廷夜宴中准备的酒水也是甜甜的果酿,并不醉人。姜梨面前只放着杯茶,酒杯却是一点儿也没碰。自从当初沈母寿辰一事之后,姜梨每每想起来,都觉得倘若当初没有喝下面前的那杯酒,如今大约又是一番不一样的景象。喝酒误事,她就从此滴酒不沾。越是宫宴这样的大场合,她越是不会犯一丁点差错。
  姜玉娥却是不晓得这些,似乎也极喜爱果酿甜甜的滋味,直喝的眉眼微醺,脸庞爬上嫣红,显出几分平日没有的娇媚来。
  正在这时,听得季淑然含笑问道:“梨儿怎么不尝尝这杏花酒?”
  姜梨抬眼看去,就见季淑然自然而然的拿起姜梨面前的酒盅,给她斟满,笑着放到姜梨面前,道:“宫里的杏花酒和咱们府里酿造的不一样,味道更清甜,也不醉人。你们女儿家,多喝一些也有好处。”
  姜梨扫了一眼季淑然,季淑然笑的温柔,但不知为何,姜梨突然生出了一种不适之感,仿佛心里有个声音正在提醒她,千万莫要喝下这杯酒。
  姜梨相信自己的直觉,便道:“多谢母亲,只是我不胜酒力。”
  “这哪里算酒,其实就是甜甜的糖水罢了。”季淑然笑道:“我见梨儿你今晚用膳用的不多,夏日里容易惫懒,喝点杏花酒解暑。”
  姜梨心里打了个突,目光偶然瞥到隔着自己不远处,沈如云和沈母正在说话的景象。心中一惊,一瞬间,一些画面从脑海中倏然掠过,姜梨顿时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季淑然的眼神了,季淑然的眼神为何让她觉得如此眼熟。季淑然的神情,那种极力按捺着期待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像是一条毒蛇蛰伏的眼神,可不就是当初沈母寿辰宴上,沈母的眼神,还有萧德音劝酒时候的笑容!
  刹那间,姜梨差点变了脸色。
  虽然怀疑来的莫名,但姜梨几乎能够断定,季淑然母女打的主意,就如同当年沈母寿辰宴上那些人打的主意一般,就是要她身败名裂!
  从小吏女儿到首辅千金,重生为人,她竟然又遇到同样的场景。姜梨的心中说不出是愤怒多些还是荒谬多些,到了最后,却全然只想冷笑。
  她前生就是因此此事而悲惨一生,如今换了一拨人,却要来故技重施,既然如此,她就偏不如这些人所愿!
  姜梨看着姜幼瑶,笑道:“三妹也没喝这酒呢。”
  “幼瑶不能沾染杏花做的东西,”季淑然道:“但凡沾了,便会全身起红疹子。你别看她一点不沾,怕是心里馋嘴的很呢。”
  姜幼瑶撇了撇嘴,没说话。
  姜梨却心知肚明,季淑然可算是个万无一失的,只怕是害怕中途出什么变故,让姜幼瑶误饮了酒水生出事端,连这种理由都能编出来。
  只是,季淑然莫非以为,只要姜幼瑶不喝酒,就能万事大吉,全顺着她心意么?那她就大错特错了。
  姜梨微微一笑,淡道:“是么?还是第一次听说三妹不能粘杏花。如此,多谢母亲了。”她将酒杯接过来,以袖遮面抿了一口,这才放了下来。还剩大半盅。
  季淑然眼见着,却也没有再劝姜梨喝下剩下的半盅,又与姜梨夹菜,端的是温柔慈母,一点儿也挑不出错处。
  姜梨心里发冷,抬眼看去男眷席上,正瞧见叶世杰也正被人劝酒,叶世杰毕竟今日才被点任京官,来敬他酒的人许多,叶世杰多少也得喝点。这本来无可厚非,不过姜梨却见着,那斟酒的太监,未免也太过殷勤了一些。年轻的公子哥儿如此多,那太监偏偏守着叶世杰一个,分明李濂李璟也在旁边,周彦邦也在旁边,沈玉容也在旁边,太监多少也要照拂着周围的人一些,可他独独就盯着叶世杰。
  其实宫宴这么多年,席上又觥筹交错,酒酣耳热,没有人回去注意一个小太监的举止。但姜梨偏偏就注意到了,她幼年跟着薛怀远,薛怀远处理公务的时候,偶尔也会教她一些,越是复杂的情况,越是要留意细节。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在此时被姜梨看在眼里,也终于令她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原来季淑然母女为自己安排的“奸夫”,是叶世杰。
  于情于理,好像都很合适。叶世杰和自己是表兄妹,本就有关系,当初她当街为叶世杰解围,也可变成有私情的象征。当然了,年轻男女互相青睐,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在宫宴席上,做出丑事被人撞破,那就是大过错了。她身为女子,必然名声尽毁,明义堂校验做的全部努力都付诸东流。而叶世杰才刚被点任京官就如此下作,盛怒的洪孝帝指不定会怎么责罚他,至少叶世杰的仕途就止步于此。
  叶家和她,结怨更深。成了亲也是怨,不成亲亦是怨,总之,她和叶世杰,这辈子就算毁了。真是好周全的盘算!
  姜梨眸光转厉,然而立刻低下头去,再抬起头来时,笑容依然如最初一般纯澈无争。
  姜幼瑶正扭头,忽然瞧见姜梨面前的酒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空了,愣了一愣,下意识道:“你什么时候喝光了?”
  “唔,”姜梨答道:“甜甜的很好喝,我便喝光了。不过,不能贪杯,一杯就够了。”她笑笑。
  季淑然的一颗心放了下来。
  另一头的姜玉娥,将将放下面前的酒盅。


  【第八十一章】前程

  宫宴热闹过后,太后提出要去玉明殿外的池边赏荷。
  宫里的池塘是请工匠挖的,效仿燕京城的永宁河,因此十分宽广。夏日的时候,十里荷塘,一片翠色,明月当空,星光点点,十分美好。连日来的闷热都一扫而光,令人神清气爽。
  宴罢过后赏赏花,大约是贵人们素来的喜好。姜梨也跟随着姜家人一道来到了荷塘周围,季淑然和姜幼瑶,亦是寸步不离的跟着她。姜梨深知,这自然不是季淑然为了表示和自己这个继女的亲热,不过,她也并不在意这些。
  水上长廊,夫人小姐们顺势坐下,桌上有摆好的瓜果点心,姜梨正跟着往那头走去,突然间,感觉自己手心里被塞了个什么东西,回头一看,就见一个陌生的宫女与自己擦肩而过。
  她捏紧了手里的东西,依稀辨的清似乎是张纸条,不由得看了一眼季淑然和姜幼瑶,以为这是季淑然的安排。但见季淑然并无不对,仿佛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一时又有些纳闷。
  但终于走到湖心亭里的时候,姜梨故意落在后面,趁着季淑然和姜幼瑶不在,瞧瞧打开手心,果然是一张字条,借着幽暗的灯笼光,可见一行小字。
  园后东门毓秀阁见。落款是:周彦邦。
  姜梨一怔,季淑然已经在唤她,便立刻将字条揉作一团,本想扔进湖里,忽而想到什么,又重新藏在袖中。
  刚走到季淑然身边,季淑然就笑道:“梨儿走的慢了些。”
  姜梨含笑以对,心里却对周彦邦的这张字条怒极反笑,周彦邦应当不是季淑然安排的人,以姜幼瑶对周彦邦的看重,万万不会让任何一点事牵扯到周彦邦。周彦邦应当是自己的主意。
  姜梨万万没想到周彦邦也会在此插上一脚,不晓得这位宁远侯世子如何来的自信,自己就真的会随着一张纸条赴约。或许周彦邦认为姜二小姐对他余情未了?可姜梨仔细的回想了一遍回到燕京城后,她和周彦邦仅有的几次照面,都没有表现出对周彦邦一丝一毫的兴趣。
  大抵自作多情的人,便是再如何对他冷若冰霜,他也总能找出对方爱慕自己的证据。
  姜梨心里盘算着,今日自己和叶世杰不会如季淑然所愿,但仅仅如此,似乎也太便宜了一些季淑然。
  从来到姜家开始,姜梨一直在以局外人的眼光看待姜家的每一个人。她同情真正的姜二小姐,但在自己家仇未报之前,并不愿意过多的牵扯到姜家的风波之中,省的多出意外。因此,秉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想法,季淑然害她的时候,她就反击回去,姜梨自以为不过分。但这一次,季淑然是真正的惹怒姜梨了。
  季淑然的手段实在太下作,让她想到了当初的自己,过去一幕重演,新仇旧恨,让姜梨这一刻,十分愿意报复。
  世人说,真正的报复,便是抢走人心中最珍爱的东西,并撕碎凌辱。季淑然最心疼的是姜幼瑶和姜丙吉,姜丙吉太小,没什么可失去的。但姜幼瑶不一样。姜幼瑶如今最执念的,可不就是宁远侯世子周彦邦。季淑然母女想尽办法从姜二小姐手里抢走这门亲事,又时时提防着这门亲事被姜二小姐抢回去。眼下姜幼瑶更是因为周彦邦而恨上姜梨,周彦邦就是姜幼瑶的弱点。
  姜梨的手指摩挲着袖中那张短短的纸条,倏而笑了。
  既然周彦邦自己要趟进这淌浑水,便也怨不得她祸水东引。姜幼瑶时时刻刻的提防着自己,却不晓得,周彦邦是燕京城的美男子,想要嫁给周彦邦的女子不止她一个,譬如她的前小姑子沈如云,有譬如,姜家三房,庶子所生的姜玉娥。假若让姜玉娥有一个机会,能嫁入宁远侯府,姜玉娥会怎么选择?一边是平日里热热络络唤着的姐妹,一边是日后可能再也遇不到的好人家,姜玉娥的选择,姜梨十分期待。
  季淑然不时地抬眼看向姜梨,时间慢慢流逝过去,姜梨伸手支出额头,轻声道:“母亲,我有点头晕……”
  怎么这么快?季淑然心中疑惑,她以为药效还要会子才慢慢发作,眼下姜梨这般说,她也不得不应着,又怕再待下去会让人看出端倪,未免出什么事端,只得提前让姜梨离开。
  季淑然就对身边一个一直站着的宫女道:“先把二小姐扶回房好好休息,等会我再来接她。”
  姜幼瑶试探的问道:“二姐?”
  姜梨微微蹙眉,挥了挥手,却不小心碰到一边的杯子,满杯茶水,尽数泼在姜玉娥的裙子上。
  姜玉娥“呀”的惊叫一声,连忙站起身来。
  姜梨微微瞪大眼睛,似乎也稍稍清醒了一些,连忙道:“对不起五妹,我不是故意弄到你衣裳上的。”又很是歉意的看着姜玉娥身上的污迹:“这下可怎么办?不如你与我一道去换衣裳,正好我休息一下。”
  “不必了……”季淑然正要阻拦。
  “母亲,这是宫宴,五妹妹穿着脏污的衣裳终究不美,宫里应当有一些应急的衣裳,再不济丽嫔娘娘那里总该有一些,五妹还是换了为好。”
  姜玉娥正是有些恼火,这身衣裳她今日第一次穿,因着是老夫人寻人裁的料子,平日里哪有机会穿这样好的衣裳,这会儿全都被姜梨毁了。突然听得姜梨说起丽嫔,心里就是一动,若是丽嫔给她找的衣裳,再不济都是宫里的料子,说不准比老夫人给的还要好。当即就站起身,笑道:“大伯母,不碍事的,我与二姐一道去吧,二姐说得对,穿着脏污的衣裳,只怕别人说我们姜家对陛下不敬。我在路上还能照料二姐呢。”
  季淑然手心微湿,姜玉娥可不晓得她的打算,季淑然真不愿意姜玉娥坏了她的事。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待走到半路,让人将姜玉娥引开,姜梨还是如原先计划的一般。而且姜梨药效发挥的这么快,离席离得早,也有充足的时间来布置。季淑然就对身边宫女使了个眼色,道:“既然如此,你俩就先去吧。”
  杨氏没有说话,虽然姜玉娥是她的女儿,但姜玉娥成日巴结大房,对季淑然这个大伯母比对她这个亲娘还要亲近,杨氏已经习以为常了。
  姜玉娥就和姜梨一道,跟着这位面生的宫女离开了。
  离湖心亭不远,水上长廊的边际,有很多空着的茶屋,便是为了宫里的贵人临时有个头疼脑热,要休息或是换衣裳准备的。平日里都没什么人,很是安静。
  姜梨与姜玉娥一道走着,不知是不是因为宫宴上喝了太多酒,姜玉娥走着走着,也觉得头昏昏沉沉,姜梨边走边与她说起姜幼瑶的亲事。
  “……今日听母亲又说起三妹和周世子的亲事,三妹很高兴的模样。我瞧着宁远侯夫人对三妹也十分满意。”
  “……说起来,三妹这桩亲事委实不赖,周世子在燕京城也算是百里挑一的人物。只是我和周世子没有缘分,日后大约也只能另寻人家。”
  “……五妹也快及笄了,我听父亲院子里的小厮提起,三叔也在让父亲给五妹相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不晓得五妹日后又会进谁的府邸。”
  姜梨突然说起这些,姜玉娥怀疑姜梨是在报复自己,上次将姜幼瑶和周彦邦定亲的世清告诉她,姜梨一定是伤心了。但姜梨此刻又往自己心头戳刀子,说起自己的亲事,姜玉娥也忍不住有些怨愤。
  姜玉娥道:“二姐倒是挺关心我的亲事的,不过我年纪还小,比二姐还要小一点。二姐也说了,我爹不比大伯父,真要寻人,自然不能和二姐三姐比的。”说这话的时候,姜玉娥还带着几分赌气。要是平常,她自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但今日也许是有些醉了,她说话也胆大了许多。
  姜梨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似乎还含了几分怜悯:“要说人为什么不能挑自己的出身呢,在我看来,五妹你比起三妹来,容貌也不差,才学也不低,不过是输在了出身。假如你是大房的女儿,你与周世子也是十分般配的。”
  不说还好,一说这事,姜玉娥想起自己和姜幼瑶在姜家的种种不公,顿感不平,心中酸溜溜的,一时竟没有回答姜梨的话。
  姜梨自说自话:“可惜了,五妹你如此容貌才学,日后大约只能配个不知名的男子,别说是和周世子相提并论,连普通的官家子弟说不准也不能相比。也是呢,给普通人做正妻,或许还比不上给周世子做个妾。可惜,”她欲言又止,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人比人,不如人,都是命呢。”
  姜玉娥更难受了,她这一生,最恨的就是被人比下去。可她在姜家,又好像是随意什么人都能上来践踏一脚似的。心中又恨,又不愿意在嘴巴上落得下风,姜玉娥道:“我便是这样的命,当然不如三姐了,不过二姐也是心宽,周世子原本是能与二姐共结连理,眼下成了二姐的妹夫,二姐居然也能泰然相对。难怪说人在庙里呆上一段时间,都会清心寡欲。”
  姜玉娥想着,姜梨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定然是装出来的无疑。若是换了她自己,断然心里不会如此轻松。可姜玉娥每每想在姜梨欣赏戳刀子,总是无功而返,姜梨就是不晓得生气似的。
  果然,这一次,姜梨听罢姜玉娥挑衅的话,也只是淡淡一笑,道:“甘不甘心又如何?总归已经这样了,而且,日后我也有机会,虽然比不上周世子,但终究也还有的挑,而五妹妹……”她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姜玉娥,没有说下去。
  姜玉娥知道姜梨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姜玉娥能挑的人,永远也不比姜梨多。
  大约是心中急怒连着怨愤,姜玉娥也觉得心头发热,脑子发晕,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
  姜梨一边说话,一边余光注意引路的宫女神情。见那宫女听着她与姜玉娥的对话,却丝毫不为所动,姜梨心里更加警醒。
  走了一截路,忽然迎面又来了一位宫女,只对姜玉娥笑道:“丽嫔娘娘让奴婢带姜五小姐先去偏房挑衣裳,”又对姜梨笑道:“姜二小姐先去前边房里坐着休息,姜五小姐挑完衣裳,奴婢再将小姐送回来。”
  姜梨心中冷笑,季淑然的人果然迫不及待的要把姜玉娥支开,做戏做全套,她便微微一笑,按了按额心,对姜玉娥道:“既然如此,五妹妹且先去吧,我头疼的厉害,先去休息,在房里等你就是。”
  姜玉娥一路上吃了姜梨一肚子气,自然不会说什么不对,况且能去挑丽嫔为她准备的衣裳,到底让姜玉娥雀跃了几分。姜玉娥应了,只见姜梨跟着最先引路的宫女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但就在转身的一刹那,从姜梨的袖子里,突然掉出了一样东西。
  姜玉娥离得近,下意识的就屈身捡了起来,正是一张纸条,姜玉娥正要喊姜梨停步,却就在瞬间,就着长廊上挂着的灯笼光,看清了纸条上的字迹。姜玉娥的声音一下子咽进了喉咙。
  她攥着纸条站起身,便见姜梨越走越远的背影,心跳的飞快。
  那纸条上,竟然是周彦邦要私下里约见姜梨的事,看样子,应当就是今夜。姜玉娥的第一个反应,便是要将这纸条拿给季淑然,让姜梨的丑事暴于人前。这样一想,她的头晕竟然也好了许多。
  姜玉娥将纸条藏进袖中,姜梨和宫女的身影已经拐过长廊,再也看不见了。姜玉娥这才转身,看向望着她的,即将带她去挑衣裳的那位宫女,笑道:“我二姐真是粗心,自己掉了东西也不晓得。只有等会子我再想办法还给她了。我们走吧。”
  姜玉娥也跟着半路出现的宫女,掉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另一面,正随宫女走向茶室的姜梨,不动声色的翘了翘嘴角。
  在她丢下那张纸条,而身后却什么声音都没有的时候,她就知道,姜玉娥到底是上钩了。
  在那样的环境下,姜梨丢掉纸条,姜玉娥不可能没看到。姜玉娥却没有出声叫住她,自然是看清楚了纸条上的字迹。
  姜玉娥想要做什么,无非就是去找季淑然邀功,不过即便把这张纸条给季淑然,也不能说明什么,因为姜梨到底没有去赴约。但是,倘若姜玉娥将方才一路上姜梨说的话听进了耳中,就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以姜玉娥争强好胜,不肯屈居人下的性子,很容易被眼前的利益蒙蔽双眼。姜梨所言“给周彦邦当个妾也比给寻常人家当个妻好”,但凡是有脑子有尊严的女子,都不会认同,但姜玉娥就不一定了。
  眼下,就只管解决这一头就好了。
  姜梨随着引路宫女再次拐过一个转角,才到了长廊尽头的茶室。宫女笑道:“姜二小姐先请进去休息,里头有茶水点心,奴婢再去搬些铜冰过来解暑。”
  姜梨道:“你去吧。”
  宫女走了,姜梨安静的坐下,须臾,她站起身,走到屋里点着的熏香面前,唇角一勾,便轻而易举的将那香折为两断。
  大约是经历过一次这样的事,这一刻,姜梨的心里竟然出奇冷静。她的手摸到袖中一把小小的弯刀,那还是姜景睿之前听闻她要去明义堂进学的时候送给她的。眼下那把弯刀就藏在姜梨袖中,宫里也没有人会想到姜元柏的女儿会带此种利器进宫,否则姜梨便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她也不急,重新在小几前坐下来,以手支面,看起来像是在假寐,另一只手却轻轻叩击着桌面,敲打的面前的油灯也簌簌落下灯花,十分耀眼。
  外面的宫女还不会离开的,姜梨心里思忖着,至少要等到叶世杰也进来才是。只是不晓得叶世杰神志不清到何种地步,不过,倘若叶世杰真的神志不清到很严重的地步,姜梨也不介意让流血的代价令他清醒清醒,她又轻轻抚摸了一下袖中的弯刀。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油灯里的灯油都少了一小半,外面突然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从外面进来。
  姜梨依旧支着下巴假寐。
  “叶少爷,您先在此休息片刻,奴婢再去添些茶点来。”有女子的声音这样说。
  姜梨不动,门又被轻轻关上了,有跌跌撞撞的脚步声突然传来。
  姜梨心中一紧,便觉扑鼻酒气突然萦绕在鼻尖,她忍了又忍,也不晓得外头那宫女还在否,只觉得有人在推搡着自己。
  那一刻,前生记忆忽然涌入脑海之中。
  虽然当时的薛芳菲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喝醉了酒,但醒来后面对无数人鄙夷的目光和指责,她却在心中将可能发生的事翻来覆去的重演了一遍,越想越是恶心,越想越是可怖。虽然最后证明,那只是一场阴谋,但当时软弱的,无力地任人宰割的自己,却让她永远难以原谅。
  姜梨忽而抽出袖中弯刀,精准的抵住对方,她的嗓音凉凉,克制又含着一股难以自持的暴戾,道:“叶世杰。”
  对方的呼吸忽然变得平缓了。
  她睁开眼,见自己的刀尖抵住叶世杰的喉咙,后者脸颊通红,酒气熏天,看上去是个醉鬼无疑,却用一种愕然的眼神看着她。
  姜梨微微皱眉。
  叶世杰没醉,他清醒着。
  ……
  姜玉娥被引路的宫女带到另一件偏房里等着换衣裳了。
  她其实是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将袖中纸条拿到季淑然面前去给季淑然瞧瞧,因此连等待送衣裳过来的人的耐心也没有。心中有些烦躁的时候,就不由得又把从姜梨身上掉下来的纸条细细看了一遍。
  姜玉娥心里想着,没想到姜梨表面上说着已经不在意周彦邦了,没料到暗中却还和周彦邦藕断丝连。说起来,姜梨也是姜元柏的女儿,这事情要是真捅了出去,手心手背都是肉,周家两个嫡女都得罪不起,不知道会让周彦邦究竟娶谁呢?
  应该还是娶姜幼瑶吧,毕竟姜幼瑶才是如今和周彦邦定亲的人。周彦邦到底还是要和姜家长房的人结成姻亲。
  不知为何,姜玉娥的心里,突然又浮现起姜梨方才说过的话来。
  “五妹你如此容貌才学,日后大约只能配个不知名的男子,别说是和周世子相提并论,连普通的官家子弟说不准也不能相比。也是呢,给普通人做正妻,或许还比不上给周世子做个妾。”
  姜玉娥恨恨的想,周彦邦约见的人,为何不是她呢?分明她比姜梨和姜幼瑶也不差,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出身,便连入周彦邦的眼也没有资格了么?
  想着姜梨和姜幼瑶纠缠的人是周彦邦这样的宁远侯世子,自己未来的夫婿却不晓得能不能比的上周彦邦一根脚趾头,姜玉娥突然生出了一种恹恹之感,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连想看姜梨出丑的念头都淡薄了。
  额心时而发晕,姜玉娥的心里渐渐热起来,突然地,一个大胆的想法闪过脑海。
  倘若今日和周彦邦约见的人是自己呢?倘若自己借着姜梨的名义,借着这张纸条和周彦邦在一起了,周彦邦会不会怜惜自己,对自己也生出一丝丝的爱意,从而想法子把自己也纳进宁远侯府?
  姜玉娥倒是没有痴人说梦一般的立刻想做周彦邦的妻子,她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断然不可能成为周彦邦的正妻。可是,做个妾,做个贵妾不也挺好?姜梨有一句话说对了,给平民子弟做个正妻,还不如给周彦邦做个妾,至少周彦邦是燕京城人人称道的青年才俊,家大业大,又俊美无俦,自己嫁过去,实在是不亏。
  越想越是觉得这个可行,姜玉娥看着手心里的纸条,忽而紧紧攥住掌心。
  她就这么决定了。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头送衣裳的宫女正托着衣裳回来,姜玉娥见状,忙站起身。
  她迫不及待的想要换上干净的衣裳去赴周彦邦的约,着急的模样惹得宫女都有些疑惑。姜玉娥有心想要支开旁人,便笑道:“我突然有些想要上茅房,等换完衣裳后便去。姐姐不必在此陪我,给我指个方向就是。”
  那宫女大约也只是季淑然叫来传信的人,事情做完之后也没有旁的事,因此对姜玉娥的话不疑有他,便给姜玉娥指了个方向,道:“不远,小姐一直往前走,走到尽头往右就能见到了。”
  姜玉娥换好衣裳,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她先是往茅房的方向走去,待走到尽头往右以后,又转过头,见四下里并无人跟随,当即调转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正是周彦邦纸条上所言,园后东门毓秀阁。
  姜玉娥走的很快,到了最后,竟然是一路小跑起来。
  跑起来的时候,清爽的夜风吹到脸上,冰冰凉凉的很是舒服,却丝毫没有将姜玉娥心里的火焰吹熄一些,她的心里却是越来越火热。
  她已经想好了,见到了周彦邦,便向他诉说自己的倾慕之情,说自己在姜家过的苦楚,介时还要留下一两滴眼泪。男人们,对于美人的倾慕,没有不心中得意的,便是自诩正人君子的人,也不忍心责怪少女的一腔爱意。况且男人都喜欢怜弱,她生的楚楚可怜,到时候一流泪,便是周彦邦之前没有留意自己,也会忍不住软下心肠。
  只要得了周彦邦的话,只要能和周彦邦搭上关系……姜玉娥咬着嘴唇,她就能摆脱未来嫁给一个什么地位都没有的平民子弟的宿命!
  这时候再回想起方才姜梨的话,那些话里的讽刺和若有若无的轻蔑,更是让姜玉娥内心如火在燃烧。
  姜家大房又如何?姜梨和姜幼瑶之间,注定只能有一个人嫁给周彦邦,不管是姜梨还是姜幼瑶,总有一个是战败者。自己若是能进宁远侯府,总有一个,总有一个长房嫡女是输给了自己的。嫁过去为妾,要看正妻的脸色也没什么关系。姜玉娥想着,姜梨惯来假清高,姜玉娥又被季淑然骄纵的不成样子,她们自然不懂得如何取悦男人。但是姜玉娥,却有信心能笼络得住周彦邦的心。
  就在心里胡思乱想的时候,东园毓秀阁已经进了。
  水上的阁楼,此刻一片漆黑,里头连灯也没有燃一盏,可见平日里没有人来。周彦邦倒是会挑地方,又或者这地方是他一早就看好的,就等着今日和姜梨在此幽会。
  姜玉娥轻轻一笑,抬脚往里头走去。
  心里头更加热烈了,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心情的原因,姜玉娥甚至觉得自己额上开始微微渗汗,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滞瑟,很想找个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贴上去,方能缓解这种热意。
  她停了停,长长呼出一口气,在毓秀阁面前停下脚步。
  只要进了这道门,她就能麻雀变凤凰,摆脱未来可能平庸的一生,这是她为自己挣来的钱程,和三房无关。
  姜玉娥打开门,一脚踏了进去。